第四卷 六之宫公主 第六章

01

回到家,我立刻翻出文学全集中的某几本查阅。然后,又去邻市图书馆借来了筑摩书房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和中央公论社版的《谷崎润一郎全集》。

我坐在塞满房间的书堆中。为了写毕业论文,本就需要不少书,这下子更是数量愈发可观。俗话说书多不愁,但问题在于多到什么程度。

我的房间在没有冷气的二楼。白天是酷热如地狱,无法住人。相对的,晚上可以开着纱窗,凭借些许吹入的微风,我开始追踪。

首先是志贺直哉。芥川于大正十年七月二十七日,造访他位于千叶县我孙子市的家。那是他头一次访问。志贺将这件事,写在《于沓挂【注:沓挂宿,位于长野县中轻井泽。】》中。

“芥川君比吾辈互相行礼更客气地行大礼。长发垂在身前,又用手撩起。吾辈乃粗鄙野人,芥川君却充满都会风情。芥川君腹泄大病后,瘦得令人痛心,而且看似非常神经质。”“芥川君频频试图打听我有整整三年未写小说的往事。并且用仿佛自身也面临这种时机的语气说,自己不是写得出小说的人。”

志贺说写不出来时“那就不要写不就得了”;芥川回答“我可没那么养尊处优”。并且据说“之后倒是悠哉地闲聊了一整天”。

那是在《六之宫公主》发表大约一年前的事。若说有影响,未免间隔过久。关于那天的“悠哉闲聊”虽也在文章中提到不少,但并未找到看似相关的迹象。

“之后我一直不放心打算去芥川家看看,可惜苦无机会,就这么搬到京都去了。”志贺如是说。

志贺迁往京都的粟田口三条,又迁往山科,是大正十二年的事。其间,大正十一年是问题所在。不过,看起来当时二人应该还没有接触。

我试举出志贺在这段期间的作品。

大正十年《暗夜行路》前篇

大正十一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插话》

大正十二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终、《旅》

若说是作品带来的影响,对象也该是《暗夜行路》吧。但是,要说《六之宫公主》是受到《暗夜行路》的影响而写,我总觉得难以释然。

志贺这条线索,看来是走进死胡同了。没想到,《于沓挂》还有下文。

“和芥川君在黑田家玄关道别竟成了最后一面。在他决心寻死的那二年之间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再见。”“几个月前的《文艺春秋》上,芥川君描写自己想象大脑的每个折缝都出现成排的虱子列队啃咬。这的确很像是身心俱疲者会有的想象,令我不禁悚然战栗。”

由于社会变迁,以前想必随处可见的虱子这种名词,对现在的我而书,仿佛只是一种符号,没有切身感受,只好勉强试图说服自己。不过老实说由此也可看出,这是多么思心的名词。

02

接着是谷崎润一郎。他的作品如下。

大正十年《我》、《不幸母亲的故事》、《A与B的故事》、《唯因有爱》

大正十一年《堕落》、《青花》、《阿国与五平》、《本牧夜话》

大正十二年《万福玛莉亚》、《无爱的人们》、《神人之间》

数量不多。我试着从全集寻找,但在这方面也毫无所获。

我检阅与芥川有关的文章。有一篇《痛苦的人》,刊于《文艺春秋》昭和二年九月号。

“事后再去思考既定事实,往往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于是慢半拍地责怪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及早发现,但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吾友芥川君最近的行动,如今回想起来早有许多不寻常的迹象,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悲壮的必死觉悟。我本该更温柔地劝慰他,却自以为找到争论的好对象,而与他展开无谓的争执,实在是毫无朋友道义,对于故人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

这段述怀,指的就是圆紫先生也曾提过的芥川与谷崎的论争。当时芥川主张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才是最纯粹的小说,而谷崎极力反驳。

接下来,谷崎叙述最近的芥川变得莫名“亲切”,不只是在态度上,还送书给他。包括二册八开的《即兴诗人》、英译本的《侠女可仑巴》【注:Colomba,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还有《佛兰西语的印度佛像集》。

谷崎以为,这是发生论争后,芥川“试图略微缓和我的锋芒”才示好。于是,谷崎“故意唱反调”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就在这时他接获恶耗。事后回想才明白那是芥川赠送的遗物,谷崎非常后悔。

“但,最后如果容我称做辩解,芥川君的确是有这种容易令人误解的软弱之处。”

同月刊载于《改造》的《芥川君与我》,叙述了他与这位《新思潮》后辈的因缘。他们都在东京老街长大,连家里拜的寺庙都是同一间。这种程度的巧合还不值得惊讶,顶多只会觉得“这样啊”。但是,巧合到下面这种地步,不禁要命人失声惊叹了。

“而芥川君过世的七月二十四日这天,正好也是我的生日。”

巧得简直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据说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原来如此,这个世上果真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想倒也不足为奇了。但是,这行文字莫名地刺痛我的心。

人与人,受到冥冥之中的摆布众散离合。人类正因有心,所以才会爱会敬会嫉妒会轻蔑会绝望会悲伤。之前与圆紫先生也曾谈到,这次查资料,令我深深感到人与人这种互动关系的不可思议。

03

说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佐藤春夫在《追忆芥川龙之介》一文中写到的巧合,或许更胜一筹。

佐藤谈论他与芥川在文艺上、或者性格上的相似之处。更表示有过这样的巧合。那是发生在芥川造访他位于四谷信浓町住家时的事。

当时他拿座垫请芥川坐,芥川说“感觉很怪”。因为那和芥川在家用的一模一样。“中央有深鹅黄色的寿字,四周染出蝙蝠”。据芥川表示,这是自中国进口的东西,商人抱怨销路很差。“换言之,芥川和我等于不约而同地买了销路很差的商品。”

过了一会儿他们要外出,佐藤从桌子抽屉取出表,芥川当下大喊“喂,慢着慢着。”然后“从怀中取出没有链子、也没添附任何东西的一块表拿到我面前。顶多二十圆的镍合金有一面是文字盘,上面有清楚的阿拉伯数字,非常巨大地环绕表面。”结果又是一模一样。

佐藤看了芥川的作品后表示“发现一个艺术上的血亲令我大喜过望。”这个座垫与钟表事件,毋庸赘言自然令他感到命运之离奇。

此外正因为看过谷崎的文章,下面这段文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佐藤翻译爱伦坡的《影子》这篇小品时,有个“大嘴巴”传话,说芥川批评“错误连篇简直看不下去。”于是他告诉那个男人,近日会去找芥川登门求教。结果,“某个傍晚芥川主动来访。我一看到他,就立刻告诉他之前一直想去拜访他,他说得有点急:‘不,其实我就是为那件事而来。真不好意思。仔细看过你的译文后其实相当不错。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说着他把爱德蒙德·高斯【注:Edmond Gosse(一八四九~一九二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翻译的胡格【注: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一七七七~一八四三),德国作家。】《水妖记》(Undine)从怀中取出放在我桌上。”

二人明明交情深厚,但在世人眼中,却是水火不容。佐藤自己也表示“一方面抱着非常亲爱的感情;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有种怎么也无法融合的隔阂。”

在死亡那年,芥川会多次提及的那次访问,是发生在一月下旬。所以,比我模糊记忆中的更早。约在半年前。就像我跟圆紫先生也说过的,当时芥川说“我后悔没有跟你一起踏上我的文学生涯”,佐藤对他说“今后开始也不迟呀”,他如此答道:“不,迟了。已经迟了。”

而且他还说:“如果我死了,请你记住,由你来写诔。”小女子向来才疏学浅。诔这个字眼连听都没听过。但从前后关系大致猜得出意思。一查之下,果然是追悼之意,乃悼念故人之词。

只有你才有资格写追悼文喔,对我来说,你是那唯一的、拥有独特价值的男人喔——说这种话,是为了讨好对方吗?不,毋宁该说是一种悲鸣,是在吶喊看着我、把你的目光转向我。若真是如此,那说的其实是孤独吧。

也是在这时,他说出众所周知的那句“和XX与OO携手同行是错的”。就亲近程度、在文坛的地位而言,前者指的应是菊池而后者应是久米正雄。关于前者,过后不久他也曾说“像XX其实就很幸福。他那样的实际派在某个层面也跟超人一样。”即便如此仍可看出,“XX”指的应是同一个人。而且,说到“超人”的“实际派”肯定就是菊池。

佐藤春夫的作品颇多。我只举出最具代表性的。

大正十年《星》、《殉情诗集》出版,《秋刀鱼之歌》

大正十一年《都会的忧郁》

大正十二《寂寥过度》

图书馆没有佐藤的作品全集,所以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

不过,对于这些文学家,“文坛大老”的印象很强。但以大正十一年这个时间轴观之,彼时佐藤春夫三十岁,迎向人生“晚年”的芥川三十一岁,谷崎三十七岁,而即便是正在创作《暗夜行路》的志贺直哉,也不过三十九岁。

说到三十几岁,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不过,再过八年我也要迈入三十大关了。这么一想,这出戏的登场人物意外年轻。

而菊池宽当时三十四岁。

04

我拿起谷崎全集里,文章提及芥川的那一卷,再看到别处文章,想当然尔很有趣。

内容有落语,也提及《六尺棒》的圆马。圆马“再三恳求吉井君:请让我见谷崎先生。”吉井君应该是吉井勇【注:一八八六~一九六〇,歌人、剧作家。】吧。谷崎写道“本以为来日方长,不料他却猝然死去。”可怜。

对这位圆马倾心的是桂文乐【注:一八九二~一九七一,第八代桂文乐,落语家。】。说到此人,我是从录音带以及偶尔看深夜电视得知的。谷崎在文中提到文乐无懈可击的技艺。“文乐的演出当然很精采,但是有点过于艺术家本位。我说除了文乐之外,我第二喜欢志生【注:古今亭志生,一八九〇~一九七三,明治至昭和时期代表性落语家之一。】,结果被东京某位行家严厉叱责,但我至今仍不改初衷。”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的文章。早年,世人对志生的评价之低,好像只能用异常来形容。这点我能够理解。嗯,谷崎了不起(不过仔细想想,他只不过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说声喜欢罢了。却有人跳出来“叱责”,这才可怕。想必,任何时代都会有这种人吧。)

所谓的评价,其实很不牢靠。

说到这里,在菊池宽过世后,谷崎也发表过追述他的文章。标题就直接是“追忆”。

谷崎和菊池没有直接的来往,据说都是透过芥川听来的。他并不认同菊池的小说,还把菊池“骂得一塌糊涂”。但他也说,“我记得菊池君曾一再褒扬我的作品”。谷崎对于菊池的戏剧作品“其实不怎么讨厌”,“虽然我觉得主题相当露骨,太粗线条,太粗糙”,“但是上了舞台后那种表现手法反而旗帜鲜明,印象清晰,带给观众强烈的震撼”。此外在史传、随笔方面“菊池君的文章简洁朴素,鲜活生动,所以我并不讨厌”。

“菊池君的人品之佳,我曾多次听芥川君说起,我自己也直接感受过。”但是没有深入交往的原因,谷崎表示一方面也是缘于“就社会地位而言,菊池君是人脉更广的文坛大人物”。菊池是“文坛大人物”;自己却是“前辈”。因此相处起来才会变得尴尬。

当时菊池的那种地位、社会赋与的高度评价,现在我们已不太感受得到。和志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会经众所周知的“大文豪”菊池宽到哪里去了呢?

话说,谷崎在表明与菊池关系疏远后,接着又说“不过,私底下菊池君曾向我表达善意,也有两三次袒护我,替我排解问题。尤其是我与前妻离婚时,菊池君会百般设法想让她得到幸福,自己充当媒人,替她觅得好对象再嫁”。于是“我寄信致谢”,“不知几时方可酬谢这番好意。我印象中写过这样的话,但这话终究没有机会实现,未能报恩令我深感内疚。”

文章就此结束。

05

菊池当然也为文谈过芥川。那篇文章就是《芥川其人其事》。

“这两三年来,他饱尝世俗艰苦。在吾辈之中,最高洁狷介、渴望避世的芥川,却尝到最多的世俗艰苦,这是何等讽刺。”

实际上,这话一点也没错。菊池首先举出的,是“生性讲究的芥川,投注心血编辑的”五册、集一百四十八篇文章而成的副读本用文艺作品选集《近代日本文艺读本》。这本书,我曾在神田看过一次复刻版。但我没买,事后很扼腕。如同福永的“森鸥外选集”,选了哪些文章的这个“选择本身”也算是一种作品。如果是芥川全集,我认为应该把作品详细名单收录在内(据我所见并没有。如果有哪套全集收录了尚请见谅)。

话说,芥川接受出版社委托编纂此书是在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换言之正是东京大地震之日。说不祥的确很不祥。芥川本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接下工作,但实际着手后,才被其难度之高给吓到,苦不堪书地哀号。更何况书又卖得不好。

菊池表示:“而且,版税也要分给帮忙的两三位编辑,所以芥川实际上顶多只拿到十分之一的酬劳。可是,不知为何却冒出‘芥川靠着那套读本大捞一笔,还盖了书房’这种流言。其中,甚至有作家忿忿不平地表示‘利用我们这些穷作家的作品汇集成册,一个人中饱私囊实在太过分’。芥川对这种谣言,不知有多在意。对芥川而言,那肯定是个令他伤心的谣言。”

芥川本是好心想收录更多作家的作品,没想到反被卷入中伤的漩涡。芥川在恐无可忍之下,对菊池说“今后那本书的版税,我想全部捐给文艺家协会。”菊池却劝他“别理会就好了。”

“书卖得不好,你又付出那么多的心力,那些抱怨的家伙就随他们去吧——我一再这么劝他,劝得嘴都酸了。”

于是,“他说,再不然今后版税索性分给集中收录的各个作家。他这个提议我也反对。我告诉他,类似教科书的读本类通常都是自行收录。既已郑重征得作家同意,如果书卖得很好也就算了,销路惨淡时,绝对没必要那样做。况且,分配给一百三二十人后,一个人顶多只能拿到十圆,根本无济于事。听我这么说,他当场被我说服了,不过最后,他好像还是每位作家都送了三越的十圆票子。我为对这种事在意到如此地步的芥川感到难过。不过,他的洁癖,令他不得不这么做。”

除此之外,还有菊池自己企画的《小学生全集》事件。芥川挂名担任共同编辑。“已决心自杀的他想必并不情愿,但他怕他的拒绝会令我不快,所以大概是看在最后一点交情的分上,才慨然允诺。”

看出好友心事的菊池,这番评论显然是一针见血。对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芥川就是无法不介意。

没想到,这套《小学生全集》再次引发问题。

06

去年,邻市图书馆进了阿尔斯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库》复刻本。那是二个世代以前的书。但我小的时候,在亲戚家的偏屋书柜里发现了那套书,曾经看过。于是,平成时代的大学女生不可思议地竟对阿尔斯套书萌生怀旧之情,重新翻阅了起来。这套《日本儿童文库》是在昭和初年出版的。也就是说,和菊池的《小学生全集》的企画雷同。于是,两方为了谁先谁后爆发争执,演变成一场混战。芥川和阿尔斯那边也有交情,因此成了夹心饼干。

菊池进而又说:“在家庭关系方面,姐夫的自杀,依赖心重的夫人弟弟发病,种种不幸事件相继发生。”

关于“姐夫的自杀”背后有着普通人的神经难以承受的复杂内幕。芥川不得不四处奔走做善后处理。正如“种种”二字所示,亲戚关系对芥川造成的折磨,除此之外还有多起。

兼之,宇野浩二【注:一八九一~一九六一,小说家,作品多为私小说风格。】在这时出现的精神异常,据说也令芥川大为动摇。在《点鬼簿》写出“我的母亲是疯子”的芥川,据说将之视为心头重荷,极度恐惧自己的精神崩溃。这样的芥川,是怎么看待友人不正常的模样呢?

在这个时期,命运之神将难以置信的残酷攻击,加诸在芥川身上。

到了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他终于离开人世。

套用菊池的说法:“现在想想,我对芥川没尽上半点力;他却在私底下,对我的生活起居百般关心。去年十月待在鹄沼【注:神奈川县藤泽市南部。】时,他很担心我的某起事件,特地提醒我,还写信给我说如果有他能帮忙之处,叫我去东京之后拍电报给他。但是,我自己对那起事件一点也不担心,所以我回信叫他不用担心,芥川虽苦于神经衰弱,却还不忘担心我,这点令我颇为高兴。他似乎很忧心近年来我毫无创作,每次总是对我说:

‘就算是为了让《文艺春秋》更昌盛,身为作家的你,也有必要写点好文章吧。’

对此,我的回答是:

‘不,我不这么想。身为作家的我,和身为编辑的我,是两回事。身为编辑,我尚未全力以赴,如果在那方面全力发挥,我想杂志一定会发展得更好。’

我没有被芥川的劝告说服,但我想,芥川心里一定是在担心我没有发表任何作品吧。

我最感到遗憾的,就是芥川死前,我有一个多月没跟他见面。之前也仅在‘文艺春秋座谈会’席上见过二次,但二次都有别人在场,无法好好深谈。

兼之,《小学生全集》引发的那种麻烦,芥川实在是无辜受害,和芥川面对面令我有点尴尬,正好座谈会结束后,我得开车送出席者,因此没有试图制造机会和芥川留下来多聊。但是在万世桥的瓢亭举办座谈会时,当我要上汽车那一刻,他瞄了我一眼,眼中闪着异光。啊,我暗想,芥川想跟我说话,但车子已经要启动,只好作罢。芥川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表露丝毫心愿的人,但他当时的眼神似乎带着想跟我留下谈更多话的渴望。他那种眼神令我很不放心,但前面我也说过,跟芥川面对面会很尴尬,所以当时但凡有事,都是透过别人居中转达。

直到他死后我才知道,他在七月初会二度造访文艺春秋杂志社。二次,我都不在。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据说其中一次芥川还茫然在会客室呆坐了半晌。而且,当时没有任何社员通知我芥川来访。芥川来访时如果我不在,翌日我一定会去找他,但压根不知芥川来访的我,忙得分身乏术,终究没有去找他。对于他的死,我个人最遗憾的,就是这件事。事到如今,他在瓢亭前,对我投以一瞥的眼神,恐怕会是我终生的悔恨吧。”

07

圆紫先生特别提及菊池,令我总觉得怪怪的。侦查方向,自然也愈发朝那个方向深入。

大正十年的书信中,芥川记载了他赠送著作的作家名单。

菊池宽

久米正雄

里见弴

久保田万太郎

小宫丰隆

斋藤茂吉

岛木赤彦

藤森淳

三冈荣一郎

佐佐木茂索

中村武罗夫

冈本绮堂

薄田泣堇泷

井折柴与

谢野晶子

丰岛与志维

宇野浩二

江口涣

南部修太

郎加藤武雄

室生犀星

谷崎润一郎

“菊池与久米”,对芥川而言肯定是首先浮现脑海的姓名吧。

另一方面,菊池在大正十四年写了“文坛交友录”这分名册。我在里磐梯的民宿偶然发现的《现代日本小说大系》的月报便有刊载。他举出了五十个人以上的姓名。每个都颇富兴味。如果搜寻菊池的作品全集,想必可以轻易地全部找出。我把头三个人的名字抄下。

如果照颁奖典礼公布前三名的方式自第三名开始宣布,“山本有三【注:一八八七~一九七四,小说家、剧作家,标榜人道主义与理想主义。政治家。】,交往七八年。个性规矩刻苦耐劳,紧要关头乐于相助。”第二名是“久米正雄,交往十二三年。两人就像白昼的星子难以相见,却是良友。不过,不能委任大事”。

而排名第一的,当然是:“芥川龙之介,交往十年,可托付后事。”

08

芥川在文章中也常提及菊池。包括人物记、菊池的短篇集《心之王国》的跋、《菊池宽全集》的序文等等。大正八、九年的两篇人物记开头是这样的:“和菊池宽在一起,我从未感到不快,同时也不会感到无聊。如果对象是菊池,就算整天无所事事想必也不会感到厌倦(不过菊池可能会受不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跟菊池在一起,总让我感到仿佛与大哥在一起。”

“菊池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彻底。绝不会拘泥于不上不下之处。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会努力贯彻到底。他那种信念不仅是合理的,同时也必然带有大量的人情味。这点令我很尊敬。”

若要从比较轻松的文章窥知交友状况,我在《续澄江堂杂记》的最后,发现这么一段记述。那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二人去长崎旅行时的逸话。

当时芥川二十八岁,菊池三十一岁,两个年轻人在火车上展开文学论战。

“后来我蓦地回神一看,菊池不知何时在两手之间转动着一支妇人用阳伞。我当然立刻说‘喂,兄弟。’结果菊池一边苦笑,一边把伞还给旁边的太太。我当下撇开文艺议题,转而攻击菊池的心不在焉。菊池只有这时才肯投降。但,要启程去长崎时,我一时大意把雨衣遗落在上野屋。菊池不知有多乐,毫不客气地大笑着说:‘你也细心不到哪去嘛。’”

当时的两人,经常同进同出。芥川的信上也频频提到菊池。

说到书信有个好消息。虽然芥川写给菊池的信没有保存下来,但我还是找到了一点资料。不过不是在书信类找到的。而是收录在芥川全集最后《当时的自己》的别稿。文中表示“自己当时曾经给菊池写过这样的信”,刊登了那封信的内容颇多内容。

文中的当时,指的是出版《新思潮》之时,菊池人在京都。那也是两人开始交好的时候。

芥川在信中谈论东京帝大的情形,并且认为上田敏【注: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英文学者、诗人,尤以翻译法国象征派诗作而闻名。】已经落伍,还提到夏目漱石散发出的强烈吸引力。并且劝菊池如果来东京的话,一定要去见上一面。“实际上光是为了这点,就值得你专程从京都上来一趟。”

看了这样的“信”,自然更想一睹他平时写给菊池的信函。可惜那已不可能实现。

后来菊池忙于《文艺春秋》的工作,又渐渐成为流行作家。晚年的芥川最亲近的,似乎是画家小穴隆一【注:一八九一~一九六六,西画家,芥川的好友,曾替芥川的著作集设计封面,并以芥川为模特儿作画。】。他留给孩子们的遗书上写着“要把小穴隆一当成父亲。”

他并且将《某阿呆的一生》托付给久米正雄。至于理由,芥川附记“因为我认为你想必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但是,早在四月便已写成的给菊池的遗书,却内容不明。

09

说到芥川对作家菊池宽的看法,倒是对菊池早期的那些短篇颇为肯定。他肯定的方式是有模式的。“文艺是很广泛的。”他说,“因此,也有菊池该占的一席之地”。换言之是在替菊池辩护。

大正九年的《杂笔》中,他表示菊池的作品虽“粗”但不“俗”。“他自有他的一番成绩,是别树一格的小说”,“那种粗绝非等闲写就的结果”,“若要说到我们对于粗密的喜好,或许不同之处很多。但,若就纯杂而书,我俩不见得是陌路人”。

意思是说自己和菊池都是“纯”的。

此外,对于与其他作家的比较,他也这么表示:

在《文艺一般论》,他说文艺就是“上面以道入【注:一五九九~一六五六,江户初期的陶匠,京都乐烧的第三代传人。】的京都乐烧茶杯赋予的情绪为界,下面以‘等边三角形顶点的等分线将底边均分为二’的这个认知为界。”“情绪”方面的代表选手,他举出佐藤春夫;而菊池则是“认知”的代表。

还有,我在里磐梯那间民宿对小正说过的。

菊池是“否定”的作家,就这个角度而书和他成对比的,应是武者小路实笃吧。说到这里正巧发现,小林秀雄基于自然主义文学之敌的见地,也把这二人相提并论。

而芥川也在《文艺性,过于文艺性》中,描绘出武者小路—菊池这个模式。“武者小路实笃氏算是代表浑然天成的理想主义者。同时,菊池宽氏应可代表浑然天成的现实主义者。”这是议论里见弴【注:一八八八~一九八三,小说家,有岛武郎之弟,参与《白桦》创刊。】的文章,他认为里见的地位介于二者之间。

对于他这个论点,想必无人提出异议吧。我也在一瞬间差点点头赞同,但那和我脑中的印象其实不同。现实主义者,应该是认清现实让自己去配合现实才对吧。而菊池,不可能做那种事。他是那种想要一份自己理想中的杂志,就索性创办《文艺春秋》的男人。

菊池会说,生活重于艺术。这一刻,是菊池败给了现实吗?绝非如此。艺术重于生活,才是包围他的“现实”。正因如此他才会使性子闹别扭。他之所以说出作家不需要天分这种话,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他看到了无法忍耐的现象。他看到的“现实”,充满他认定的“虚伪”。而菊池宽天生就是过于愚直的反骨脾气。他是个彻底忠于自己的男人。不过,这里有个问题。光靠否定与拒绝,无法产生创造。

能够产生创造的,应该是孤独吧。

不过,菊池成为出版界的大人物,以记者的身份风靡一时,变成文坛大家。他应该算是创造者吧。应该算是成功者吧。应该有许多好友知己环绕吧。

大正九年,芥川写给好友恒藤恭【注:一八八八~一九六七,法哲学家,自第一高等学校时代便与菊池、芥川等人结识。】的信中如此说道:

菊池渐渐荒废艺术,打算开起社会主义者的店铺。他本来就是这种人,所以我认为这是无可奈何。但这种无可奈何的意思并非觉得困扰。而是认为事情注定会变成这样。

而这封信,同时也是通知好友,三月刚生的孩子为了纪念菊池,“取名为比吕志”。

10

在我调查的过程中出现一个课题。我有一个疑问。

芥川曾经真心赞誉的菊池作品,究竟是什么内容呢?芥川是被文章的哪一部分打动?

在芥川的文章中会经提到菊池的《忠直卿行状记》、《恩仇的彼方》、以及《极乐》等等。不过,这些文章都无法令人感到叙述者的热情。那么,简单一句话,只要说声“没有”令芥川打从心底被感动的作品,就能了事吗?翻阅着《芥川龙之介全集》,我渐渐开始产生这种念头。

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找到了。大正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芥川自田端,寄给菅忠雄【注:一八九九~一九四二,小说家、编辑。】的信。上面,有这么一句:“菊池刊登在中央公论的单幕剧作,我认为非常好,您觉得如何?”

芥川虽然向来细心体贴,但这并非直接对当事人说的。而是向第三者表示“非常好”,这可是破格的好评。

菊池在那年九月发表在《中央公论》的剧作是《顺序》。芥川如果真的那么感动,肯定会写信给菊池,没保存下来实在很可惜。不管怎样,总之我认为非找来看看不可,可惜一般文学全集没有收录。只好趁着去国会图书馆时,找找看《菊池宽全集》了。

不过,没能立刻看到还是会欲求不满。于是,我把文艺春秋《现代日本文学馆》的菊池短篇作品又重读了一遍。巧妙,巧妙。芥川的“粗”这个形容词犹在脑中,因此格外有这种感觉。

文章一开始就点出主题,行文简单明了,这向来被视为是菊池的致命缺点。想必是因为单凭一加一无法构成小说吧。

据说芭蕉曾说“巨细道尽有何用。”巨细靡遗地通通说完了又能怎样?其实不仅限于俳句。这句话令人只能点头附和。若是写论文,的确需要详尽说明。但是,小说的价值不在那里。

高中上课时,老师会说过这么一段逸话:作品艰深难解的某作家,被人质问他的戏剧“究竟想表达什么?”他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对方问得愚蠢,所以随口敷衍吧。不过同时,也表明这并非能够清楚说明的事。假设能够说明,应该也不错吧。然而,那也只不过是“说明”,第二次被问起时不见得会有同样的回答;更不可能成为对每位观众而书的“标准答案”。

否则,以评论为名的创作,岂不是派不上用场了。

如果作者一再运用“说明”这种减法,使得舞台上不留任何东西,甚或,舞台早早便连减法都无法再用,照在舞台上的灯光想必只是在浪费电费罢了。

在小说中,读者当然是观众也是导演,同时也是演员。有一百个读者想必就会产生一百种戏剧。这和数学算式不同。小说,不会给每个人同样的解答。

我如此深信。

那么,说到菊池的作品,的确有些地方像是从正面大剌剌地发表演讲(这是就姿态而言)。如果借用芥川的话,或许接近“等边三角形顶点的等分线将底边均分为二”。不过,我忍不住拍膝大叹巧妙啊巧妙。我并未摇头大叹浅薄啊浅薄。我不认为自己感想有误。那么其中必然有什么,令我这么想的,是来自菊池强烈的个性。

这本书,除了文艺春秋版的评传也有解说,撰写人是短篇名家,也在菊池手下做过编辑的永井龙男【注:一九〇四~一九九〇,小说家、编辑,擅写人情机微的短篇,也因短篇小说得到菊池的赏识,加入文艺春秋工作二十年,曾任《All读物》《文艺春秋》总编辑。】。他不可能没有参与作品挑选的工作。高中时我没注意,但是现在已知道菊池的“代表作”是什么。所以光看目录,就明白这本书的特色。自小说一开始,劈头放的就是《忠直卿行状记》与《恩仇的彼方》。接着是他的第一篇小说《自杀救助业》(说到这里,菊池还有别的作品也是写投水自杀)。之后,按照年代顺序排列的方式,毋宁是平凡的,但其中收录了《胜负事》和《乱世》应是出于永井的别具慧眼。我心服口服。说到巧妙,比方说《乱世》,就是一篇极具巧致的作品。

这么重读此书,猜测《顺序》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芥川,益发令我兴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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