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这样,自八月中旬至下旬,我镇日不是准备毕业论文、打工,再不然就是埋头阅读菊池,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菊池的短篇集是现代作品,排在前头,所以我先从那个部分读起。
第一篇是《自杀救助业》。故事说的是一个在京都运河区沿岸经营小店的老妇。运河区是出了名的自杀地点,因此她看过许多人在眼前死去。老妇心有不忍决定出手相助。她一伸出竹竿,本该死意坚决的男女竟拚命抓着竹竿不放。而且那些人即使获救了,也没感谢她,反倒投以怀恨的眼神。老妇得到奖金,善事做多了,救人的方法也越来越熟练高明,就是这么一则讽刺的短篇。
前面也提过,无论是这篇,或是川端康成誉为“早期名作”、“对于溺死者的冷酷描写,令人想到志贺直哉的小品,反有一种鲜活的温暖”的《嗤笑死者》,都是以投水自杀为题材。
后者是根据实际经验写成,前者想必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发生吧。“自杀救助业”这种“职业”固然奇特,但正因如此,反倒让人感觉或许并非无中生有的故事。
在这种情况下,再看他后来的作品《姊姊的备忘录》,竟也出现住在京都的“我”走在运河区旁,正巧撞见有人跳水自杀。这时,正是那位“老妇”从“桥边的茶店”手持长竿冲了出来。“我”和“老妇”于是一同“救助自杀者”。
书写手法很像真有其事的报导文学。
跳水者的眼前忽然出现救命的长竿。“即便已下定决心自杀,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会出于本能渴望活下去”,这就是人性。菊池的这种看法,的确令人心有戚戚焉。
看完现代作品,再接触历史作品时,我已忘了那桩悬案《六之宫公主》。
这是短篇集,所以我想搁着慢慢看没关系。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等我看到全开本的第四百七十页时,早已过了立秋。
残暑虽然酷热,不时也有凉风吹拂。听着阵容越来越庞大的虫鸣合唱队,我看着那一页中段《吊颈上人》这个异样的标题。故事,是这么开始的:“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
上人心爱的娈童死了。深感无常的上人,“在三七二十一天之间保持沉默,期满结愿的最后那日上吊,企图往生。”
看到“往生”这个字眼:心头好像有什么闪过。但我还是继续读下去。
然后。
在黑暗底层的某处,有狗在叫。
看完小说的我,被那刺耳的声音拉回现实。邻居养的狗,大概是被什么给吓到了吧。
已过深夜十二点。白天听不见的车站广播,随着晚风断续飘来。还有,车轮划破夜色前进的细微声响。
我从椅子站起:心想“就是这个”。
这本沉重的书,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没有载明作品发表日期和出处。我取出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查阅。
《吊颈上人》大正十一年七月刊于《改造》
没错。为了谨俱起见,我又翻开手边的芥川作品确认。
《六之宫公主》大正十一年八月刊于《表现》
02
我有点兴奋。《六之宫公主》的由来,这下子终于水落石出。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永井龙男写的《菊池宽》中,很巧地引用了《吊颈上人》创作时的故事。“记得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吧,菊池忽然来我家玩。”写这段话的是山本有三。
可是即使在聊天当中,菊池也一直坐立不安。他向来没规矩,所以山本也没太在意。最后,菊池说:“我在明天之前,一定得写点东西出来,可是我没东西可写,正在伤脑筋。”于是,山本就把自己看过的古典故事说给他听。说到《吊颈上人》这个故事时,“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的,出自何处?”“是《沙石集》【注:镰仓时代的佛教说话集,共十卷,无住道晓编纂。内容除了灵验谈、高僧传,也包括文艺谈与笑话。】。”“那本书,你有吗?借我。”翌日傍晚,菊池来还书,还说“喂,我写了那个故事喔。”
山本说,菊池下笔之神速令人惊讶。
菊池描写的吊颈上人,往生的强烈意志被人知道后深受崇敬。起初他很高兴受人膜拜。他心如止水。然而,随着自己定下的死期逐渐接近,他开始反悔了。而闻讯赶来参拜的男女老幼也与日俱增。“如今犹如集数万数千人之力,按着吾之肩与腰,齐声催促‘去死吧、去死吧’,看到此等情形,吾不禁恐惧死亡,为之头晕目眩。”
随着故事的进行,菊池让上人萌生想活下去的期待,但一再让机会落空。他的笔法冷静透彻。
终于,那天来临了。清晨的梦中,上人竟看到自己在迟疑不决中死去因而坠入地狱的狼狈模样。
过了中午,群众开始冒出催促声。某个一直嫉妒上人好名声的僧人,认为这正是扯他后腿的好机会,于是假意劝他别再保持沉默,不如在最后说几句话,以免留下遗憾。上人很高兴,遂坦白说出心情的挣扎,没想到连弟子都高声责骂他。
“眼下万事休矣”……上人如此感到。
于是他冲水净身,更衣,来到树下,但他开始手脚发抖。于是,有人上前协助他自杀。“年迈的法师,被人按住手,压着腿,浑身哆嗦地往树上爬,不仅毫无极乐往生的尊贵姿态,反倒似与阎魔地府之罪人在牛头马面的追赶下,被逼上刀山剑树的姿态无异。”
看热闹的群众很失望。而且,上人只顾着沉思,压根不肯开始进行他们等待的事。于是群众暴怒,破口大骂。
青侍【注:任职于贵族、公家机关的武士。】们的谩骂,令上人益发胆怯,拿绳子的手颤抖不已。见其迟迟不肯上吊,群众们开始鼓噪。上人看似惊慌失措,还不及将脖子套进绳圈,便两脚一蹬,结果颈子没勒住,就这么笔直地摔到地上。
群众轰然大笑。再看他久久未起身,约莫是坠地之时撞到要害,竟然就此气绝身亡。群众之鼓噪声,久久不绝。
这是个小人物的残酷死亡。但是,菊池断然拒绝那个苛酷的现实。他不论有无,径自将读者拖进他的结局。
“在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逐渐西沉的落日,似乎微放光明,霎时只见夕照红云,开始放出紫光,天空之中,隐约传来仙音妙乐。继而,本来宛如青蛙瘫软在地的上人身体,开始散发出阵阵异香。那股香味弥漫在群众之间,证明他已无庸置疑地前往极乐世界。众人再也不敢嘲笑,称诵其名的声响,不绝于耳,几乎撼动大地。”
这果然是只有菊池宽才写得出来的结局。我感到一种复杂的感动。
03
不过就常识判断,这种结局不可能收进古典文学。更何况根据我模糊的记忆,《沙石集》应该是佛教话本。如此说来,原本应该是一则往生失败谈才对吧。文中采用古文笔调,肯定是菊池坚持应该以此书写原典的强烈自我主张。
我去父亲的书架,搜寻那本《沙石集》。因为我没有古典大系丛书。四处翻了半天,终于找到旧的岩波文库版。翻到封底那页,只见铅笔写着“五十”。五十圆。这是父亲自旧书店购得的书。
我咚咚咚地踩着楼梯冲回二楼,这次一屁股坐在座垫上,翻开比现行版本略大的文库本。
第四卷第六篇就是《吊颈上人其事》。山本有三对于这篇作品的评论是:“加入所谓的娈童,形式变得比原作稍显复杂,并且也加入了菊池式的看法。”的确有那种感觉。
上人死亡的那一幕,“随着时间拖久了,众人的鼓噪,令上人也无言以对。于是净身更衣在寺前复木挂上绳子,吊颈赴死。”如此淡淡描述。但这寥寥数句,已令人感到被逼着踏上死路的人,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众人对结局心满意足,顶礼膜拜,接收遗物。可是上人自己却因死前虚妄的执念而坠入魔界。换言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临终时的执着必须戒惧在心。
我本想合起书本。但是,这时,紧接着第四卷第七篇的标题倏然映入眼帘。
《投水上人之事》
我吃了一惊。山本有三只字未提。但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菊池应该也看到这个标题才对。博览群书、自己也写过《自杀救助业》和《嗤笑死者》的菊池,不可能没看过这篇。
想当然尔,我跟着往下读。这是个惊人的故事。
某位上人,同样决定往生,此人选的是跳水自杀。他乘船划到湖上。然后把绳子绑在腋下跳入水中。如果贪生就不可能往生,到时就可以拉绳子。
过了一会绳子有了动静,上人被拉上船。他说是痛苦过度出现妄念。这种情形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入水之后没拉绳子。不久,空中传来音乐,波上涌现紫云,好事终成,流下随喜之泪”。
04
我对于这个了不起的“关系图”感到茫然。
芥川该是不是读到这里,才说出“传接球”呢?想必一定是这样。那么最先投球的,其实是镰仓时代的僧人。据说是《沙石集》作者(看书后解说,是这么写的)的无住和尚。
而丢出的球,自弘安至大正历经六百年以上的时光,终于送到菊池手上。
写出《自杀救助业》的菊池,看了《投水上人之事》。那对他来说,只能说是从天而降的荒谬炸弹吧。
他看到的人性弱点,在超人的自制力下被跨越,不,被践踏。每个人,各有其无法容许的事物。这个,对菊池来说,想必正是无法容许的事物吧。他是那种得知三浦右卫门如何死去后,拍膝说出“There is also a man”的人。如此说来,投水自杀的上人,不是人;是怪物。
山本有三对菊池下笔之快感到惊奇。想必的确很快。比起平常,应该更快。因为,菊池生气了。是怒气驱使他写作。他无法容忍让这个怪物的头上涌现紫云。
那等于是否定自我、否定人性。而菊池,否定了否定。并把音乐和云彩挪到该有的位置。
菊池的《吊颈上人》就这样完成了。这时,他无意中丢出了球。球飞往何处呢?飞到住在田端的好友手上。
写《往生绘卷》的芥川,看了《吊颈上人》。毫无顾忌到天真地步的菊池,想必一直令芥川很羡慕他的毫无顾忌吧。但是,这次不行。“我的英雄”侵犯了芥川的圣域。
芥川创造了这位僧人。那是抱着“全身血液沸腾”的热情,一心求佛的人物。象征往生的白莲花应该给“他”才对。芥川如此渴望着。
那是迂回曲折地说出“我猜想白莲花至今或许仍在后人的眼中”这种话的他才会有的,真切、真实的心情吧。
可是打从中学时代起,芥川书写《义仲论》时就深切盼望“但愿也能如此”的价值,以及现在怯懦盼望的美好事物,都被朋友用那巨人之足一脚踹飞了。甚至,还在可怜的老人头上,旁若无人地唤来紫云奏起往生的乐音。
这次轮到芥川接招了。
如果这样便可了事,我还有什么好痛苦的?菊池啊,我不能原谅你——对芥川而言,袖手旁观,就等于是否定人生的价值,也否定了自己。
于是他提笔写下第一句:“六之宫公主的父亲,本是老皇女之子。”
接下来,他写出一篇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无法念诵佛名的六之宫公主,看不见金色莲花。不,不仅如此,甚至连吊颈上人看到的“起火的车子”都从视野中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风呼啸而过”。把这个不知极乐、也不知地狱的人,设定为楚楚可怜的贵族千金,想必是出自芥川的自恋情结(narcissism)吧。
这时,我忍不住思索起这两位天才的交友状况。
大正十一年这一年,对菊池来说是怎样的一年呢?继《真珠夫人》、《慈悲心鸟》之后,他在这年于大阪每日、东京日日新闻连载《火华》,以大众小说之王的身份君临文坛,与里见弴发生争论,翌年决意创办《文艺春秋》。
正如我和圆紫先生的对话中也曾提到。打从这时起,他们原本毫无隔阂的交谊渐渐不再如同往昔,如此想来,《六之宫公主》等于是芥川对多年好友菊池唱出的诀别哀歌。
05
说到这里,其实芥川有篇很有趣的作品。那是大正十三年五月,写于《妇人公论》上的《文放古【注:意指废纸。】》。
故事是说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下,遗落了一封年轻女子的信。信中内容是乡下才女对现实环境的愤懑不满。她感叹周遭对艺术的不理解,气愤以结婚为名的卖身行为。这封信最后是这样的:
“说到那个芥川龙之介更是个大混蛋。你看了《六之宫公主》这个短篇难道不生气?”
“作者在那个短篇中痛骂没出息的千金小姐,被他说得好像没有热情意志的人,比罪犯更卑劣更该死似的。也不想想看,像我们这些受传统闺阁教育长大的女人,就算意志再怎么热切,也没有实行的手段啊。我想那位贵族千金一定也是如此。作者居然还得意洋洋地大肆批评,岂非徒然显示他的毫无见识?我从没有像看那个短篇时,那么轻蔑过芥川龙之介。……”
芥川特地写出这种故事。他之所以非写不可,换言之,可见实际上的确有人这么诠释吧。那些人认为这篇小说是在探讨女人自食其力的问题。
言之颇为成理,但那对芥川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误解。
他写道:“写这封信的不知名女人,是个一知半解的感伤主义者(sentimentalist)。”芥川想说的是:不对,不对,我的《六之宫公主》根本就不是那种故事。
另一方面,同年一月,想必已成为当时日本全国最知名作家的菊池宽,写出《世评》这个剧本。那是只有两幕的简短小品。
场景应该是在阿拉伯吧。祖库森人的商队正在休息。其中有一名双脚缠着铁链的美女,据说是买来的女奴,本为巴格达贵族,现在归年老的队长所有。旁观者哀怜她的不幸。她却以清亮的声音歌唱。有个男人一脸内行地说:“她正在唱着自己虽然出卖身体;但她的灵魂,纵使拿所罗门的宝藏来换也不卖。”民众纷纷嚷着“把锁炼弄断!”“踩扁老人!”“你应该投入真心爱你的青年怀抱!”
一年过去了。深爱美女的青年出现。她与青年逃走了。并且,抱着孩子又路过同样的地方。人们大骂:“这分明是通奸!”“如果纵容这种女人,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薄情女!”“偷汉子!”“禽兽不如!”她忍不住再次高歌。解说者说:“她在唱自己抛弃虚伪的爱,投入真心相爱的青年怀抱。”“不要脸!她也配说那种话吗?”“荡妇!”民众对着去年的女子,今年扔起石头。
女人悲伤地一边唱歌,一边遭受石头攻击。其中一颗打中眉心令她倒地不起。“活该!报应!”石头继续飞来,连小孩都发出哀嚎倒地。
妇女们停手后,又再次发话:“终于受到教训了吧。”“不过被打得这么惨,好像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了。”“就是啊。”
幕落。
菊池在这出戏的开头,引用了这样的诗歌:“无论此生好与坏,终须渡世间险浪。”
06
下一次去岬书房时,想当然尔,我向天城小姐报告了关于《六之宫公主》的发现。她听到一半倾身向前。
等我说完,天城小姐沉吟良久,以手支颐说:“再过两三天,我要去镰仓拜访田崎老师。”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向老师说明。我很惶恐,但在她一再命令下只好答应。
这天,我去岬书房还有件好事。那就是去听白辽士音乐会。糊涂的我,只记得是都立交响乐团,于是一心认定演奏会会场一定是在上野的文化会馆。不过话虽如此,其实我之前也没在那里听过都立交响乐团表演,只是直觉上这么认定罢了。
我和中午才要出差的饭山先生,在茶水间聊起此事,这才发现我的误会大了。我就算再糊涂,到了下午起码也该拿出票来确认一下地点。但是,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未免太逊。好险,好险。
饭山先生告诉我正确地点是在赤坂的大会堂。好像有很多方法都能抵达。我在傍晚,先去逛神田的旧书街,然后从新御茶水搭千代田线。在赤坂车站下车是头一次,不过只要直走,应该就能顺利抵达大会堂。
没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一条暗路。快要走到上坡的地方时,马路对面,有个年轻女人一边娇嗔着“讨厌”,一边打男人的背。啪地好大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一栋屋顶宛如玩具城堡的建筑物前。
我当然也知道那不是城堡。男人正想拉女人进去开房间。挨揍的男人皱着脸猛喊“噢,超痛的”,还把手臂伸到背后摩挲。他的遗词用句听起来很年轻,其实已头发稀疏,年纪一大把了。
我心跳急促。握紧皮包的带子,快步走过。我决定回程还是走六本木那边比较好。
我立刻找到大会堂。在入口领到歌词的对译。上面写着“安魂曲‘献给死者的大嚼撒曲’”齐藤雅代译。
里面的墙壁充分发挥了木质纹理的触感,是个气派又宽敞的空间。沿着一楼座位的走道前进,仿佛走在异国圆形剧场的最底层。因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钵形座席环绕。
我在绯红色的大椅子坐下。是中央的位子。
放在舞台上的低音提琴和打击乐器正在等待演奏者。对面高起的应该是合唱团的位置吧。远处靠里面管风琴那边,是高起的台子。风琴左边有个留胡子的人探出脑袋,窥看观众席的情形。
我朝印成浅蓝色的对译歌词瞥去之际,本来空着的右邻来了一个男人坐下。那人把皮包放在脚边,在膝上摊开书本。这令我很好奇。
我假装不看他,伺机偷瞄。是硬皮精装书。“史瓦洛夫人”这个字眼映入眼帘,可见是翻译书。过了一会儿,我再次瞥击时吓了一跳。这次我瞄到的是“呜,呜,呜,呜,呜”。
整页竟有三分之一都被那个字填满。好奇怪的书。
是怎样的人会看这种书呢?我的好奇,这下子从书本转移到现实。我不动声色地把眼睛转向男人,心中暗叹好帅。他那略挑起的眉毛有种适度的英气凛然,给人的印象极佳。
好笑的是,他的眉毛和我家邻居小男生的眉毛很像。那个小家伙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小娃娃,最近却学会讲一些老气横秋的话。跟那孩子相像,或许是我对他产生想要微笑的好感的重大原因。不过,他的年纪应该快三十了吧。眉毛下面的单眼皮眼睛,正在追逐文字。
这时,我忽然想起小正去年的吟诗发表会。我对于男人“好帅”的感觉,或许有点偏差;因为那时我竟然觉得一个弯腰驼背、搬运笨重椅子的男生“好帅”。为什么会那样觉得?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是灵光一闪吧。
当时那个人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年纪应该只比我大两三岁,但我总觉得年龄差距更大。不过,现在邻座的这个人明明三十上下,奇妙的是我对他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亲近感。我觉得跟他应该很容易说得上话。
不过,那并不表示,我真的敢去搭讪。
我把视线转回正前方,往后靠着椅背。过了一会,我忽然发觉。自己正浸淫在小小的幸福中。我和心灵相通的男人并肩而坐。我对这个“假设”乐在其中。真滑稽。
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这么想。对我来说,能够切实感受到事物的,只有我的心。如此说来,这不也算是一种灵魂的约会吗?不管怎样,总之接下来聆听《安魂曲》的一个小时,若能与此人共享,那倒也不坏。
07
主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安魂曲》就这么开始了。打击乐器很多,观众席上方的四边放置着钢管。而且非常活跃。仿佛是音符的魔术表演,这样形容我对弥撒曲的感想虽然古怪,但真的很有趣。正因如此,成对比的静穆场面的旁白就更有效果了。
神圣的、神圣的、——人们如此称诵天主。
曲子接近尾声。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当开头那句再次出现时,我的脑海蓦然浮现的,是生于大正昭和时代的那两位作家。
凡所有必死者,皆向主投靠。
主啊,请赐给死者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音乐结束,人群在夜晚的街头散去。我那短暂的约会对象,也只见蓝西装的背影,消失在某处。
室外很适合散步。月上高楼。我一边朝六本木走去,一边有种莫名的感伤。如果有缘,是否能和那人再次相逢?
然后我自己回答:是啊,如果有缘的话。纵使今生无缘相会,或许来生也能重逢。……况且,即便不能见到那个人,只要看书,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过上那奇妙的一页。也许会读到那人看的那一页喔。
像这样,当然,纯粹是玩弄感伤情怀的一种家家酒游戏。
回到家,我立刻打电话给小正。
“什么事?”
我当下呛回去:“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啊?”
神奈川遥远西方的海边城镇,小正如此回答。
深夜的海岸,这时候,在月光下,想必有着初秋的碎浪拍岸吧。
08
约定去镰仓造访田崎老师府上的时间是下午。
难得有机会去镰仓不顺便逛逛未免可惜,老师家就在极乐寺附近,前一站是长谷。天城小姐说,在长谷的光则寺可以看到野生松鼠。听她这么说我真想去瞧瞧。我把这件事告诉姊姊,结果她严厉命令我,有没有松鼠不重要,总之一定要去若宫大路【注:镰仓鹤冈八幡宫前的参道,沿路都是卖土产品和纪念品的商店。】买松饼回来。我还挺忙的。
在横须贺线的电车上,我一边看笔记,一边思考那两个朋友。
芥川龙之介死于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据说他会说过死的那天一定要让老天下大雨,结果那天果然下雨了。
当天出门去水户、宇都宫演讲的菊池,在讲台上接获芥川的死讯,立刻赶回东京。
葬礼于二十七日,在谷中【注:位于东京都台东区,多寺庙。】的斋场举行。正如久保田万太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三,小说家、剧作家、俳人。】咏的句子“芥川龙之介佛大暑乎”,河童忌【注:因芥川晚年写出名作《河童》而将七月二十四日芥川忌日称为河童忌,亦称我鬼忌。】的时节,大地被炎热笼罩。这天,据说也热得人浑身发软。
菊池代表所有友人朗读吊辞。
我把吊辞的翻拍照片贴在笔记上。虽然菊池自称字丑,但他的字其实颇有个性。
芥川龙之介君啊
对于你选择的自决吾等无话可说不过吾等见你遗容祥和面泛微光甚感安心吾友啊请安祥长眠吧!嫂夫人贤慧定会好好抚养遗儿吾等也将尽微薄之力以告慰你在天之灵唯一哀恸的是你走后吾等身边冷清萧条又该如何排遣
友人代表
菊池宽
据说菊池是一边号泣,一边念完吊辞。
芥川死后,菊池的好友之中有位直木三十五【注:本名植村宗一,一八九一~一九三四,小说家,对于提升大众文学颇有贡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永井龙男的《菊池宽》中提及他“自《文艺春秋》创刊以来便与菊池宽交好”,可见应该正好是接替芥川出现的朋友。然而,那位直木也在昭和九年离世;菊池再次痛失挚友。
翌年,他创立了芥川奖和直木奖。
前述的《菊池宽》中,引用了菊池刊载于《文艺春秋》的下面这段话。
“为了纪念直木,我打算以本社的名义制定直木文学奖,奖励创作大众文艺的新进作家。同时也制定芥川奖,奖励创作纯文学的新进作家。此举,除了以文学奖纪念亡友,更重要的是想藉亡友之名,令痛失芥川与直木的本杂志略添活力。”
除了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当然,此举并不表示他思虑浅薄。令人深深感到,菊池宽这个人果真厉害。
菊池为震灾仓皇,为弱者掬泪,对社会问题表露关心。当别的作家有难时,他感到作家协会的必要,率先登高一呼。菊池这个真心实意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很惹眼。他是文艺家协会的首任会长,艺术院成立后也被指名加入会员。
这个最讨厌谎言的人,却在战时成为华丽的存在,站上传播界的顶点,只能说是一个悲剧吧。
菊池一直反对书论统制。不,是厌恶。应该说是出自生理本能,无法容许吧。而中日战争爆发时,他竟在《文艺春秋》上,公开宣书这场战争“将是东洋文化与和平的一大障碍。”“就算日本以武力进逼,恐怕也绝不可能彻底令那泱泱大国及四亿人民屈服。”连我都知道此举有多么严重。
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无法不随着时代的浪潮前进。在那个国家、那个时代中,即便是比钢铁更坚硬的正义,有时在时空变迁下也会随之改变。既然讨厌谎言,就得立足真实。菊池被迫处于不得不让内在真实与时代正义发生冲突的立场。并且,被时代给背叛了。
战后,菊池遭到美国占领军的放逐,不得不离开《文艺春秋》。永井龙男引述了据说来自池岛信平【注:一九〇九~一九七三,编辑出身,文艺春秋第三任社长。】转述来自菊池的激愤之言:“居然放逐我这种自由主义者,简直荒唐。”
的确荒唐。
菊池在翌年昭和二十三年,庆祝肠胃病康复的晚上,仿佛连“庆祝康复”这句话都背叛了他,竟然发作狭心症,短短十分钟便宣告不治。
菊池在那一刻,可会看到冉冉紫云?
想到这里,他似乎也是不同形式下的另一个“六之宫公主”。
不,早在昭和十几年,菊池风华正茂的时代,就有过这么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文章描述他。当时文艺春秋社址位于面町区内幸町的大阪大楼二楼。广津和郎【注:一八九一~一九六八,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在那附近的路上,看到菊池踽踽独行。
据说当时他神情漠落。
广津在《同时代的作家们》中,如此写道:“热爱胜利不管做什么都坚持一定要胜利到底的他,为何会在大阪大楼附近的路上,带着那种仿佛被虚无主义侵蚀般,索然无味的表情踽踽独行?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菊池宽这号人物开始产生浓厚兴趣。”
菊池虽然没能一路战胜到底,但他的确描绘出一个天才的人生轨迹。
他的遗书,很早之前便已备妥。
庸才如我浪得文名,一生无甚大过地度过。我很庆幸。
临死之际,谨向知交好友及多年来的读者致上最深谢意。
唯愿国运昌隆。
吉月吉日
菊池宽
葬礼于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在春雨蒙蒙的音羽护国寺举行。这天,万太郎是否有诗咏之,我不得而知。
09
在长谷,我下了江之电的迷你电车。今天虽非假日,但观光客还是不少。车站前的马路自右而左落下商店街的影子。这是个干爽的初秋晴日。
抬头一看,路灯的灯罩别出心裁地设计成绣球花的形状。“长谷站前”这个路牌是以绿字写成。只见老旧的食堂,橱窗里陈列着同样老旧的食物样品。街景令人油然而生思古之情。
我走进位于车站附近的长谷寺。
只见棒上放着托盘的木台,写着“松鼠用餐处”。天城小姐说的果然没错,这一带真的常有松鼠出现。
另一方面也有竹林。我喜欢竹子。
踩着沙砾前进,在庭院工作的工匠们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个周六周日,会很累喔。”
大概是指人潮特别多吧。
前方阳光灿烂,是可以看海的展望台。
随着走近展望台,光线越发强烈。站在栏杆边时,已刺眼得无法睁眼。我用手遮在额头眯起眼睛。
突然间,我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不,正确说法,应该是被那个念头袭击。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能够凝视在时代洪流中屹立不变的正义吗?那对任何人来说,肯定都是异常艰难的课题。但是,在人生的一切时刻,我都不会忘记那种志向。同时我也想与更多伟大的人物邂逅,促进自己的成长。我希望将内在的、能够证明自我的东西,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
这种想法,如果表露出来,未免羞窘。甚至可能变成谎言空话。所以,其实,那是不能诉诸言词的。
那是在一瞬间捕捉住我的,剧烈的情感波涛。
遥远的下方,无数房舍的彼端是由比滨。更远处的辽阔大海仿佛蒙上一层轻纱。越往海边走,阳光越发灿烂。等到眼睛习惯后,我终于在巨大明镜的四处,看到在远方碎成水花的浪头。
10
我在极乐寺的车站等候,与天城小姐会合。
“你去了光则寺?”
“对。从长谷寺去那边逛了一圈。不过,也许是因为居心不良,没能见到松鼠弟弟。”
“那真是遗憾。”
不过,多亏在长谷下车,让我得以见到那片海。
走过小径,前往老师家。暖阳晒在背上很舒服。山上的蔚蓝晴空悠然飞过两三只鸢。
老师与天城小姐的谈话不到一小时便结束了。之后换了新茶。我像去面试的考生一样紧张地开始叙述。
我把事先画好的图,放在桌上。
【见插图】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就形式看来像是‘撞球’。就二位好友之间的来往而言,则可说是‘传接球’。”
我说完话,老师沉默了半晌。
我们坐在和室。壁龛挂的书法过于龙飞凤舞,眼拙的我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老师呼地叹了口气,拉来烟灰缸点燃香烟。然后说道:“池岛先生——我是说担任过文艺春秋社长的池岛信平先生,住在菊池先生附近,菊池先生过世时他也在场。那天本来是要庆祝菊池先生康复。据说池岛先生从玄关走进去时,看到菊池先生在眼前的客厅,正一个人踩着舞步呢。表情就像他每次开心时一样很孩子气。据说他一次又一次地不停地重复着。”
老师喃喃自语。
天城小姐说:“老师,怎么样?这孩子值得嘉奖吗?”
田崎老师这时头一次报以微笑。
“啊,对了。你做得很好,想必如你所言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名侦探。说到这里,名侦探小姐,”老师忽然转为戏谑的口吻,砰砰拍打和服的膝头。“你大概坐得脚都麻了吧?”
我惶恐地乖乖点头。
不知何处,有白头翁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