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按照预定计划,我用打工赚的钱买了新的文字处理机。而统合报告、笔记及脑中的想法,按下我的《芥川龙之介论》第一个按键是在夏天。
看电视广告,现下似乎连小学生都已改用文字处理机写情书。也许有人会呛我,这年头如此想当然耳的事有啥好说的,不过文字处理机果然方便。
总之,不管是事后临时想起什么要添加,或要替换、修改,都不会把原稿弄得脏兮兮,真是太好了。毕业论文这种东西,就是学生得交出去,老师必须过目,所以对双方都助益颇大。
根据学长,春樱亭圆紫先生的怀古谈(大师听到八成会莞尔一笑,“哎呀,我完全被当成老头子了”),以前由于是手写,誊稿耗费的时间不容小觑。
即使是圆紫先生也不例外,交件日前夕才写完论文,总算松口气。他原悠哉地想“接下来只要边听音乐,边轻松誊稿就行”,不料这却是大工程。当他发觉誊稿十张便已超出预期时间,不禁愕然。
据说字迹漂亮的同学,不乏受托代抄毕业论文的打工机会。换成今天,那种事已有机器代劳,说时代改变还真是变了。
噢,最惊人的是,我买的最新型文字处理机,连列印之前的工作都能帮忙。换言之,还附带文书处理功能,只要输入必要事项便可自动代笔写信。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这玩意连“诗”都能代作,简直像基督教宣教时代外国传教士的魔法。
功能说明中,有个“毕业论文”的选项。这倒有意思,我当下试用。
画面首先出现:“您想探讨何者在哪方面的角色?”吾友高冈正子的脸孔霎时浮现脑海,于是我打上“小正在大学生活中的角色”。
接着,我逐一回答文字处理机的问题,最后跑出以下内容。文句虽然常重复,显得突梯古怪又荒谬,但那正是可爱之处。
学生生活与小正的关系极为密切。主观看来,学生生活恰是迷惘之时,在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感情的憧憬支撑下度过四年,可说没有小正就没有学生生活。
时至今日,利用小正已成为习惯,但毕业的同时亦产生必须步上他途的新问题。
在毕业的同时必须步上他途,早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新的出发点而言非常重要,谋求解决之道,已成为现今学生生活的课题。
基于这样的宗旨,笔者选择“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做为毕业研究的主题,在考察吾人应进之路的同时,谨述个人所见。
此次研究“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的用意,在于改善过往的问题点。今后若能确立这个理论,应可充分发挥其效果。
(最后请写下对指导教授的感谢词,对研究协助者的感谢词,对辛苦参与研究者的感谢词。参考文献及引用文献出典,包括书名、作者名称、引用页数,请正确记述。)
想当然耳,这套程式帮不上忙,我只能仰赖脑中内藏的功能。
好了,写完稿子后得装订成册。根据小正在大学附近四处打探的结果,每家店的价钱各有千秋。
“松级是两千五,竹级是两千圆。”
“嗯……”
“梅是一千二。”
我侧首不解:“最顶级和最下级也差太多。”
“你提这个有啥用,事实如此只能认命。”
“这种小事倒不至于要认命,不过没问题吗?”
“你指什么?”
“假如选梅级,封面该不会是卫生纸做的吧?”
吾友露出“你的冷笑话我早听腻”的表情。
“那是薄利多销。”
“小正,你要选哪家?”
“还用说,你以为我干嘛到处调查,当然是选一千二的。省下的差额吃定食可绰绰有余。”
“是喔。”
吾友挺起胸膛,“就算拿最豪华的金箔虎纹封皮,内容不行还是没用。即使是一千二的,好东西照样好。”
果然冰雪聪明,我决定效法。
于是,离交件日尚有半个月的十二月初,硬皮装订的“我的毕业论文”到手。
我对“书”极有感情。小时候,曾趁着过生日硬磨大人买整套日文五十音的印章给我,然后在高级纸上,一字一字印成文章,制成迷你书。十几年岁月流逝,如今我愉快地感受着,以B5硬皮总结的学生生活重量。
“自己的书”诞生: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轻抚坚实的深蓝封面。
02
大学这场大富翁游戏已近尾声,四年来,我们几个死党动不动就众在一起。
成员包括我,有点年轻武士味道、浓眉英挺的高冈小正,及同样以古装剧譬喻,有张公主脸、温柔婉约的江美。从大一入学的通识课程同班后,我们便交往至今。
由于有志一同地选择在期限的两天中,较早的十七日交毕业论文,我们约好傍晚碰面。
我在靠近地下铁车站那头,有着大窗子的咖啡店等候。先是小正匆匆出现,到约定的五点整,江美也准时抵达。
“年底不冷真是太好了。”
江美在我身旁坐下,以天生温吞的嗓音说。于是,小正不禁吐嘈:“搞什么,你这简直像大婶的寒暄。”
江美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老奶奶才对。”
今年的确是暖冬,台风不知怎么想的(呃,应该是什么也没想),居然十一月底还要来袭,真是诡异。
“不冷的冬天,你不喜欢?”我试问。
“嗯,不觉得这样很不干脆吗?”
管他是冷是热,总之今年也将要过去,想着便忍不住心生回顾之情,何况刚交出毕业论文。这已是大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能够扮演学生的日子只剩三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快喔。”
点完热可可的江美凝视我半晌,而后嫣然一笑:“头一次在学院的二楼教室见面时,你穿着象牙白的长袖T恤吧?”
“是吗?”江美老是记住令人意外的事,讲出意外的话。我交抱双臂思考。
“对,那衣服领口有圈像印加帝国的刺绣。”
“啊!”
“想起来啦?”
“嗯。不过,用印加帝国形容怪怪的。”
听起来未免太奇特,那刺绣虽然图案复杂,但应该非常秀气可爱才是。
随着忆起长袖T恤的图案,法语老师的圆脸与略高的嗓音、同学逐一起立报出高中母校和姓名的紧张表情,及由窗口吹来的四月清风,全浮现脑海。那段日子似近还远,而我当时不过十八岁。
“你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我成长得不错吧?”
“头发的确是。”
小正从旁插嘴。我当耳边风,继续道:“可是,转变最戏剧化的还是江美,毕竟当上人妻了。”
江美在大三时结婚,从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一毕业,她便要前往老公等候的九州,自然得在那边就业,几乎不可能在东京找工作。于是,她老公藉地利之便,替她找到“电话应答服务公司”的职缺。
忙碌的人可和那家公司签约,指派专人帮忙接电话,做出适当的应答。说穿了,等同扮演秘书的角色,关键在于自社长以下的员工都是女性。
“他是怕你搞外遇吧。”我这么一讲,江美立即反驳:“才不是,那个职场较体谅职业妇女。”听说,她老公拚命找能让她愉快工作的地方,小俩口可真恩爱。
“其实,小弟原本也很危险。”
小正有时会自称“小弟”。
“什么意思?你差点扭到脚?”
“不是啦,我是说戏剧性的变化。现下才说得出口,其实,去年夏天我陷入热恋。”
“真的?”
“真的。不料一入秋就告吹,所以,去年十月左右,我不是很坏心眼吗?”
“我哪知道,你一直都很坏心眼。”
“臭丫头!”
“看,你又欺负我。”
我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忍不住配合小正的戏谑口吻玩笑带过。
坦白讲,姑且不论结果,听好友历经那种感情,我甚至有点羡慕。当然,这仅是旁观者的风凉感想。
歌舞伎座剧场三楼区和银座SAISON剧场的特价区(凭学生证就能买到超低价的门票),我和其他男男女女结伴去过几次。但是,纯粹的一对一约会,顶多只有夏季庙会那晚骑车载男生出门的经验。附带一提,那时的男友,芳龄五岁。
青涩的小大一时代,我当然也会怀着那样的“期待”:心头小鹿乱撞。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我轻啜一口红茶,岔开话题。
“款,小正。”
“干嘛?”
“以后当上老师,你也打算自称小弟?”
顺利的话,高冈正子四月起应该会成为神奈川县的高中老师。
“错。”
她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吾辈。”
03
那晚,岬书房的天城小姐来电。她的嗓音依旧清亮。
“在忙吗?”
“不会,今天刚交出毕业论文。”
“太好了,你想不想去泡温泉?”
好奇妙的提议。
“温泉吗?”
“对。其实,田崎老师他老人家,之前在箱根忙着写《乱世》的完结篇。”
注意到“之前”这个过去式,我不禁兴奋地拉高嗓门。
“哇,终于完成了吗?”
向我抛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创作之谜的,正是文坛大老,田崎老师。那是我得以与他亲近交谈的契机。
《乱世》是老师长年撰写的作品。十多年前,我还是小学生时,这部小说在文艺杂志刊出序章,从此断续发表至今。换言之,那是宛如巨鲸不时现身浪涛之间的巨作。室町至战国时代,及太平洋战争爆发至现代,两段时空背景变幻自如地交互出现。看似拒绝产生交集般平行进展,实际上却创造出一个严丝密合、无法动摇的完整世界。
岬书房与田崎老师战前便已结缘。“所以,也谈好小说完结后由本社出版。”天城小姐如是说。只是,近两三年稿子进展不顺,谁都没把握几时能出版。
天城小姐开心地继续道:“没想到,夏天起老师就运笔如飞,一口气写了约七百页。最后结尾时,老师提早前往过年惯例要去的箱根。然后,今天中午,他打电话到出版社,愉快地告知‘终于写上完这个字’,而且还提到你。”
“我?”
“对,似乎是心情一放松,就想起你。于是,我体察上意主动问‘要叫她来吗’,老师听着十分高兴。”
我忍不住微笑,“我向来很受小孩和老人家的欢迎。”
“这算是专长?”
“对。”
“那么,该请你写在履历表上吗?”她笑言,“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平常相当小气,不过对方是田崎老师,又是为了《乱世》,勉强能提供两人份的经费。所以,你能来一趟吗?只是你还没成为正式社员,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
田崎老师提到我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除了想帮助我早点习惯出版工作,还考虑到既然老师欣赏我,不如趁机让我加深与老师的关系。
04
连毕业论文都已交出的我,这阵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后,再悠哉地爬出被窝。可是,由于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听到打开大门的姐姐嚷嚷着“哇!好大的雾”,向来好奇的我当下抓起大外套,出门看热闹。
其实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万一那期间雾稍有散去,岂不可惜。
我记得广重[160]《东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岛》,便是描绘朝雾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161]为舞台。浓雾深处彷佛藏着某种东西,细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说,若有铃声叮当响起,想必更添几许神秘。
笼罩我家的大雾亦然,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浓厚。在些许微风的吹送下,白丝带般飘然流过眼前。
天际渐露曙光,这场大雾也将急速消失吧。身为不需赶时间的闲人,我不负责任地感到有点遗憾。探出门前马路一看,彷佛隔着单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对面树篱下一点一滴渗进鲜绿。
上班上学的人,照常鱼贯行经马路远去。由于雾气袅袅萦绕,徐缓转动的脚踏车车轮走了一会儿,才在朝阳下倏然发光。群树叶尖浮现点点如毛笔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细细吐息,自得不逊于雾。
这时,某种丝状物体掠过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细一瞧,那一直延续到院子的木莲树枝头。原来是蜘蛛丝。
其实我本该立刻发觉,瞬间没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细不对。比起一般蜘蛛丝,那丝线略粗几分,且覆盖着一层纤柔的雾膜,就像除去光泽般柔软洁白。
倘若呈蜘蛛网的形态,我大概就不会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着细细微风飘过眼前,我便禁不住怀疑,为何丝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实际上,那的确美若丝绢。
我慢吞吞地做准备,于中午之前离家。
在新宿车站碰面时,天城小姐将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带随意偏左打结,领口露出绯红丝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着旅行袋。
“很重吧?”见她还沉沉背着一个大布袋,我不禁问道。
“小意思,这是常有的事。”
袋子里八成塞满书本、成叠稿件及资料吧。纸张不轻,她那算是十分纤细的肩膀却稳稳撑着。我心想,果然力气要足才能胜任编辑。
阴霾的天空途中低声啜泣起来。进入箱根山区,抵达旅馆门前时才三点左右,但周遭已是烟雨蒙蒙,宛如夕暮时分。
建筑物不大,不过进门一瞧,可发现柱子很粗,木地板闪耀着洗练的光泽。仰头望去,正面横梁上挂着会出现在国语课本里的名作家来信。
放下行李,我们立刻到老师的房间打招呼。天城小姐穿着砖红格子上衣,我则一身细千鸟纹、远看像沙黄色的套装。
“嗨,你们来啦。”
老师走出内室,在坐垫落座边说,仍是那副样子,完全感觉不出八十高龄。和服穿在他身上极为自然,我忍不住暗想,年底的日式旅馆就该请这样的人坐镇。容我贪心点,旁边最好再摆上旧式长方火盆。
老师自长脸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他原先似乎在工作。
天城小姐行礼后,缓缓抬起头,以教训捣蛋小鬼的大姐姐口吻说:“如您所见,我已带来您射上白羽箭[162]指名的社员候补生。所以,请把稿子交给我。”
老师嘴角一撇,抚摸着银发。
“怎么?你以为是在驱赶狒狒吗?”
“在下正是岩见重太郎。”
真是古意盎然的对话。
“没办法,我只好乖乖投降。”
老师“嘿咻”站起,回内室取来一叠稿子,送到天城小姐面前。
我彷佛从观众席登上表演舞台,心情非常奇妙。闻名已久、报纸文艺版一再报导的作品,完结篇由作者亲手交付编辑的这一幕,我居然有幸躬逢其盛。
老师与天城小姐似乎忘记我在场,神色认真地交谈一会儿,而后天城小姐行礼应句“我收下了”,便把稿子放进事先预备的岬书房信封。
老师接着转向我,开口道:“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在操纵文字方面被敬若神明的田崎老师,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天城小姐当下拔刀相助:“多亏有你,老师才能写完稿子。”
我听着更是一头雾水。
“这又是为什么?”
“很难用道理解释,自《六之宫公主》那件事后……”恍若欲捕捉空中的鱼,老师挥动着双手,最后死心地在膝上握成拳,“总之,我的工作就进展得异常顺利。”
05
老师闭眼半晌,微微摇头,一副搜寻着什么的表情。
“噢……”他倏然睁眼。
“我原打算你一来,便要告诉你一件事。瞧我这记性真糟糕。”老师接着稍微加快说话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最后让一名乞丐法师登场,并于结尾揭晓:法师‘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对。”
“庆滋保胤写过《日本往生极乐记》[163]等书,和那故事的主题并非毫无关联,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点出他的名字?简直像在揭晓谜底,颇为古怪。”
我自然地点点头。
“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评断,不过我也觉得有些牵强。”
老师闻言:心情极佳,笑吟吟地说:“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这个意思?也许是那个意思?’而众口纷纭。”
“是。”
“关于这问题,听完你的想法,我当下茅塞顿开……尽管这样觉得,但究竟明白什么,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过一阵子后,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倾身向前。
“归结你的推论,就是‘芥川受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吊颈上人》影响,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
“没错。”
“菊池的《吊颈上人》怎么起头的?”
“这个嘛……”
在既没准备、手边也没资料的情况下,面对天外飞来的一问,虽感丢脸,我一时真答不上话。老师大概本就打算谈此事,所以早有预备。只见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挂上眼镜朗读:“‘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是这样吧?”
“是的。”
“在《六之宫公主》的最后,芥川相当勉强地与庆滋保胤连结。然而,举出他的俗名,甚至写到他被称为内记上人,却没提及他的法号,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这似乎是种暗号,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号。”
我压根没想到那一层。
“庆滋保胤法号为何?”老师一脸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开端,菊池就说‘有位寂真法师’。另一方面,芥川让处在对比位置的僧人登场,并以‘是为寂心法师’收束。”
遥远往昔的对话,彷佛在耳畔响起。我哑口无言,默默凝视着老师。房间稍静,细微雨声便从旧式风格的窗子轻轻柔柔地传来。
看来,能向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
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座泡着茶,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好茶叶,不像旅馆会用的”。大概是我只住过普通旅馆的关系吧。
老师神色淡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城小姐告诉老师,暂时会先让我负责编新书,他点点头,鼓励我“好好加油”。
然后,两人谈起岬书房的往事。话题从隅田川转至白鱼,天城小姐讲到老师的白鱼俳句。田崎老师也是俳人,于是,我自俳句与白色产生联想:“大学课堂上教过芭蕉的‘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听着像打油诗,其实是加茂老师近代文学课程的教材。
“说是中间和下面应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164],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您觉得呢?”
老师立刻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
自从在高中课本邂逅以来,始终难忘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问:“真是那样吗?”
“对,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老师不当回事地应道。他批评的可是俳圣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无措。不消说,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缘故。不过,也因此,我更想趁机继续请教关于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会介绍一首他认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165]的‘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我国中第一次读到时,就像撞见“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处调查芥川的过程中,我的恐惧逐渐加深。他选择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体验而产生共鸣?”
“……嗯。”老师喝口茶,锐利地看着我。
虽然担心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老师没说话,我只好继续:“龙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养。甚而,根据某些书的记述,由于是在父亲四十三岁的后厄年,母亲三十三岁的大厄年[166]出生的,他似乎是弃婴。果真如此,芥川对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对孩子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的题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间,芥川读言水俳句时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后,我将不断阅读下去,而书本也会持续以各种形式撼动我的心吧。
老师颔首,“应该吧。”
果然,获得肯定还是很开心。我像贪求食物的饥饿小孩般,把握良机开口:“关于俳句方面,能再多请教吗?”
“行,你尽管问。”
“其实,这查资料就一清二楚,身为学生原不该问您……”
“嗯。”
“不晓得久保田万太郎[167],写过悼念菊池宽的俳句吗?”
老师云淡风轻地说:“有啊。”
我有些意外。万太郎与菊池宽,感觉上一点也不合。
“是吗?”
“有好几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干脆:“我不知道。”
06
彷佛为弥补没给出答案,老师背出几首万太郎的俳句。走在前头的人,往往会教我们很多事。当然,几乎都是我毫无所悉的事。
其中,这首俳句十分有冬天的味道:
橐驼来到舞动寒剪铿锵响
“这里的‘橐驼’约莫是指园丁。”
“啊,郭橐驼是吧。”
“哦?你知道得真多。”
柳宗元的文章提过,我总算挣回一点面子。故事的主角,是因背部形如骆驼,而被冠上橐驼这绰号的园丁。他是个专家,种的树从不枯朽,且结实累累。有人请教他秘诀,他回答‘只是不去干扰树木生长罢了’,由此引申到政治上面,出自《唐宋八家文》。讲得好像我很厉害,其实我读的是自由国民社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总解说》。
高中时,为补强汉文成绩,相较于向学心,我毋宁是以更功利的肤浅心态拿起这本书,没想到一页页翻着,竟然愈瞧愈有趣。
不愧是中国四千年的智慧结晶,我不禁感叹。
之后,我也买了平价文库版的《唐宋八家文》,但对《种树郭橐驼传》只大略浏览,便搁着打算改日再看。
不过,“郭橐驼”在我心中的深刻印象,不全源于此。某位俳人也用过这一典故。
吾友小正的毕业论文,主题便是江户俳谐[168]。受到她的影响,我随手自图书馆和家中藏书捡拾不少相关的书籍翻阅,简直像窥视珠宝盒,读来非常愉快。
好比,小正介绍的女流俳人井诸九[169]所写的“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已让我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这样的作品:
眼眶含泪,马亦渐远行,枯草荒原。
这不是很好吗?感伤情怀在微妙的地方及时打住,并未过度煽情,太适合她这种敢在江户时代红杏出墙、和男人携手私奔,一生波澜壮阔的人物了。此处所描绘的,当然必须是马儿那双又大又圆的水汪汪眼睛。
我便是在这类江户俳句中,邂逅郭橐驼。
“有个叫高井几董[170]的人吧。”
“啊,是芜村[171]的高徒?”
“没错。在《古典大系》读到几董的代表作时,我认为他是个极富才气,很漂亮、柔和的人。”
“是那首‘轻拨喝采人潮相扑力士自远去’吗?”
“对。”
另外,还有“压住绘草纸吹拂店面的春风”、“烟火燃尽处美人纵身浸美酒”等句,流畅地,不,是未免太过流畅地掠过我心头。只是,我在家里的江户文艺书刊中,看到他的自选集《井华集》……
“那个人,也写过一句‘任由毛虫爬满背是为郭橐驼’。”
“噢。”
“‘园丁’和‘毛虫’应是自然的联想,或是俳谐式的写法。但,我就是非常讨厌这句。”
我觉得这是不健康的趣味。
“说不定,橐驼反倒会发笑。”
“嗯,或许吧。可是,我仍毛骨悚然,因为后面紧跟着‘爱儿身上爬毛虫惹人怜爱哉’。”
“原来如此。”
“让‘毛虫’‘爬’在‘爱儿’身上,我还是无法忍受。”
同样是描述虫子,另有一句“牵牛花与稚足犹有跳蚤痕”倒比较健康,教人不禁会心微笑。
“是吗?”
“不过,令我更畏惧几董那种感受力的,是橐驼的前一句。”
老师轻抚下颚问:“怎样的俳句?”
我说:“罪孽深重,夜不寐,苍蝇与瓜皮。”
07
“提到‘苍蝇’,我印象最深刻、最感到恐怖的,是夏目成美[172]的俳句。”
这位是照顾小林一茶的人,换言之,是较几董晚期的俳人。
“嗯。”
老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或许是年轻气盛,但我仍继续道:“那句是‘苍蝇成群挥不尽犹如此心哉’。我认为他写出‘心’的,或者该说,‘情念’的可怕。”
而我,之所以搬出成美,其实是在铺梗。
“讲到这里,夏目成美还有一句‘用寂寞配饭吃的深宵之秋’,和几董的成对比,我尤其在意。”
我举出高井几董的俳句:“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后我问:“您觉得哪首好?”
面对意气昂扬的我,老师眨着小眼。这样口口声声逼问“哪个好”,仔细想想,简直跟小毛头没两样。
老师随手抽起一张稿纸,推到我面前。白底浅绿格线,是老师的专用笺。然后,把钢笔叩哆往旁一放。
“写给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却完全不行,毫无自信。可是,字丑还推托不肯写只会更丢脸,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
我诚惶诚恐地拿起老师递来的钢笔。笔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师的分量吧。
等我停笔,老师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选哪边?”
天城小姐道声“不好意思”,便朝颜色和栗子皮一样沉稳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过稿纸。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镜框,轮流审视两首俳句后说:“‘寂寞’一句的‘配’字明显流露俳谐趣味,接续的‘饭’也因此不可动摇。”
“嗯。那你猜这孩子会怎么选?”
“‘悲伤’一句较凄凉……”她手指搁在上头,望着我。“直接打动你的,应该是这首吧。”
至此,我感觉内心全遭看透,不胜惶恐。见我点头同意,老师开口:“不过,成美的句子确实符合成美的特色,几董也很有几董的风格。”
芜村视为继承人,并盛赞“再找不出和我家几董相当的才子”的,就是他。
《芜村书简集》中,做老师的对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晓台[173]寄给芜村的信上,写着“游走各地后,没见过像几董那么奇特的人”,“能收这样的人为门徒,实在羡慕之至”。
对此,芜村颇为欣喜,“晓台果然与寻常俗俳不同,底蕴深厚。连他都敬畏几董,而退避三舍。”
犹如情人受到夸奖般,芜村字里行间洋溢兴奋之情。
师徒俩呕心沥血,琢磨对咏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174],几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对上老师的发句“牡丹花瓣纷坠零落三二片”,接续的第二歌仙,则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欢几董吗?”
“没错,我认为他真是才华洋溢。可是,据说芜村逝世后,他便写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闻不可思议,却又彷佛理所当然。由咏苍蝇的作品看来,会觉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险。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一代才子,最后死得极有他的风格,是这么讲的吧。”
“嗯。”
“不过,”老师忽然一脸正经,“我不希望你说‘喜欢这种人’。以感伤的眼光看待他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轻。虽深知自己的才能,却预见未来的不顺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许在此般心绪层层积累下,‘几董’才会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惊,天城小姐连忙打圆场:“老师,这话太直白了吧。年轻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点感伤情怀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我看不惯哪。听好,小朋友,要喜欢就去喜欢一流人物。还有,也许你会觉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头,恭谨应声“是”。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言,说得对极了。
然而,那晚钻进被窝时,我仍不由得想起几董的俳句:
黄莺他日会重访来日已不远
春风吹来沙沙作响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终将来临。
08
将感情偏重在悲剧性配角身上,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
以前,小学图书室有套儿童版的古典全集,其中的《保元平治物语》里,有个名叫源朝长的男孩。老实说,我是这孩子的仰慕者。
他正是那个以征夷大将军身分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哥哥。
生为家中次男的他,上面的长男是英勇无双的恶源太义平,底下的老三则是源赖朝,他等于夹在两大超级明星中间,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平治大战[175]时,他还是青涩少年。
要找小学时看的书十分困难。翻开手边现有的幸田露伴[176]写的《赖朝》,朝长那天戴白星头盔,持浅绿大刀,身背白羽箭,并挂上镶滚银边的马鞍。
大战中,他不幸被射伤腿,却为父亲义朝一句“你中箭了”,随即一把拔出。
落败逃亡时,由于弟弟赖朝走失,父亲感叹“我命休矣”,便想自尽。家臣连忙阻止,好不容易来到青墓[177]。
父亲这时下令,“你南下一趟,催促甲斐信浓的源氏进攻”。黑暗中,十五岁的朝长独自徒步出发,但他根本不可能晓得信浓在何方,积雪的山路令腿伤痛苦难耐。他咬紧牙关,跛足回头,却招致父亲责备:“你真是可悲的窝囊废,赖朝纵然年幼也不会这样。”又说,“你若怕遭敌军俘虏,流出恶名,不如为父动手替你做个了断。”
朝长应道:“用不着劳驾,感激不尽。”
当然,在决然赴死的少年身上,我读到“爱”的哀愁……这种心态的确不怎么有建设性。
浮想之际,好一阵子没忆起的小学生活涌现心头。铺着木地板的老旧图书室、单杠、攀爬过的游戏方格铁架、营养午餐,一切都已远去。自幼稚园时一起长大的朋友,也许久不见。这念头和田崎老师的“俳句”谈归结到一块,我不禁想起比男生还强悍的美纱。
美纱,全名本乡美纱。从幼稚园时便是五官分明的美人胚子,个性十分好强。
上小学后,我们二年级同班。某次吃营养午餐,男生胡言乱语地嘲笑她。那时,配给的牛奶即将从瓶装改为纸盒包装。美纱(我是不敢苟同啦)二话不说,随手便将牛奶泼向对方。老师也大惊失色,整间教室闹翻天。
美纱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老师,不知是否本就有这种规矩,但美纱在校期间,她父亲调到别处了。
话题扯来扯去很迂回,总之和“俳句”有关的,是她父亲。
记得是我高中时,隔壁小町家的老奶奶有事上门。谈话结束后,母亲大人自传阅板的蓝色夹板抽出社区通讯报,问道:“这这次怎么样?”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写不出好句子。”
她们讲的是俳句栏。老奶奶的嗜好是写俳句,作品似乎每次都会登在通讯报上。
“哦,刊出来了。”
“不敢当。”
我说声“请用”放下茶。老奶奶满足地喝茶,看着我开口:“是本乡老师教的。”
“嗯?”我没能立刻领会。
“哎呀,就是小学校长。”
即使补上这句,我仍一头雾水,于是母亲大人解释:“就是美纱她爸,提到小学的本乡老师还有哪位。”
“噢,这倒是。”
那年他刚成为我们母校的校长,小町奶奶一心认定我当然知道。
“公民馆每个月有一次俳句聚会。”
“原来如此,本乡同学的父亲也写俳句吗?”
“岂止写,他写得非常棒。”老奶奶举出我没听过的俳句杂志,告诉我本乡老师是那杂志的台柱作家。“这样的人物和朋友同好切磋便罢,居然肯来陪我们外行人,且教学十分热心。对他而言想必半点意思也没有吧,真是太感激了。”
老奶奶说着眯起眼,抚摸手中的茶杯。
那时,我恰巧在高中课堂上听闻,国内各地都有许多人热衷创作俳句这类短诗。凡乡镇皆有诗人的国家,就是日本。
我当下深有同感。
09
岁末大扫除告一段落后,今年我把手探向壁橱深处的茶箱。此举纯粹是一时兴起,共摸出一箱衣物,一箱杂物。
过程如同打开藏宝箱般,十分有趣。到这地步,简直形同摆摊做生意。说是整理,其实更接近散落满地。
我甚至找到旧相簿。和姐姐相比,我的独照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有幼稚园拍的团体照。
幼稚园毕业典礼的照片上,上次莫名浮现脑海的美纱就站在正中央。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前往厨房向母亲大人打听:“妈,这是美纱的爸爸吗?”
“等等,我看一下。”母亲大人稍微拿远照片,“对,没错。”
那人很高、颤骨突起,美纱大概像妈妈吧。
“她妈妈呢?”
“早就不在了。打幼稚园起,非要家长出席的场合都是她爸爸来。”
“嗯……”母亲大人估量什么似地看着我,“想必是因为孩子生得晚,她妈妈身体很虚弱。”
我忍不住问:“莫非,美纱出生时……她妈妈便已过世?”
“哎,听说是这样。”
美纱的妈妈原先就晓得生小孩有危险吗?应该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把照片放回相簿,我继续翻茶箱的下层,掏出一个包着纸、简直像垃圾一样的硬块。
仔细一瞧,是本手工书。多张对折的半纸[178]叠在一起,凝结成块。当然,这是日式和纸线装本,封面被灰尘弄得黑漆抹乌的,除浮贴着《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的书名外,还压上刀的护手纹。
我一页页分开彷佛轻轻一捧就会碎落的薄纸,边慢慢翻阅。内页很干净,毛笔写就的文字清晰易读。
首先重复一次书名,接着“明治二十七年春正月元旦桃源处子”句后,用笔管印上红圈,序文则以“我所敬爱的江湖诸兄姊”起始。
文章曰,“某庆典节日”时,作者坐在叔母膝上听古老民间故事。那时,幼小的心灵以为世上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事,此后便“烦人”地“不停要求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小弟终于在家中赢得昔日谭的绰号”。
结尾则为,“一千八百三十三年三月六日晚于柏林市郊外小弟格林敬白”。
我懂了,原来这是《格林童话故事》的译本。
第一篇是《青蛙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上仍有许多奇闻怪事的时代,某处的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小公主……
逐页翻阅之下,我发现译得相当不错。第三篇,《傻大胆学害怕》是以“口语体”写的:
呃,容小的接着再讲个故事。话说某地方有位老爹,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可是非常聪明伶俐……
接着,《狼和七只小山羊》译成《七子山羊猛狼访》,为仿“净琉璃[179]风格”。
浩渺三千世界里,举凡为人父母者,心情皆无不同,且看此处,有只母山羊养育七只小山羊。为人母者,一心只求小山羊平安无事……
第三十四篇《无所不知的学士》如此开头:
鄙人乃居住此地名曰海老助的农家百姓是也……
这是“狂言[180]风格”,末尾还按狂言台词的惯例,出现那句“别想逃,别想逃”。
好有趣的书。我请教母亲大人,可惜她也不清楚来历,捧到父亲那儿才弄明白。原来,桃源处子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以前在神奈川县当医生。
“由于职业需要,才精通德语吧。”
“是啊。”
我很高兴。曾祖父肯定也像我抚摸毕业论文封面一样,曾经反复望着这本《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吧。他老人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曾孙女居然会在平成年间翻开此书。
另外,母亲大人的旧相簿也重现江湖。“噢,原来是美人”,我忍不住感叹。这次,我把相簿搬去当配茶的话题。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祖先,母亲大人提到不少娘家的故事。她的娘家在千叶的外房小镇,我念小学低年级前,每年全家都会去过暑假。
“你爷爷啊,”这里指母亲大人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听说他当过老师?”
“对。至今,我看到纸门仍不免伤感。”
我从未听闻此事。纸门?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大人继续道:“家里的纸门,向来都是你爷爷负责。应该说,他根本不让别人碰,总糊得服贴又漂亮。”
“啊,那种感觉,我好像能理解。”
即使是男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具备这类拿手绝活。
“可是,”母亲大人目光垂落桌面,“打他逝世的前几年,糊法便逐渐乱了套。刚察觉时,我还暗自奇怪,隔年再看,纸门歪得更是厉害。”
“……”
“虽然已拆毁,但千叶的房子是老式建筑,纸门很多,对吧?”
“嗯。”
“就算换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有贴歪的纸门,彷佛在展现你爷爷一点一点失常,我觉得好悲哀。不过,那也莫可奈何。接下来便该轮到我,相对地,你们年轻人会愈长愈大。”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寂寞,而是气愤。
“拜托,别说这种话。”
“你不爱听?”
“想听爸妈讲这种话的孩子,找不出半个吧。”
走出厨房,我感慨地凝视着一旁端正摆出迎接新年架势的雪白纸门。那是母亲贴的。
10
祥和的新年来临。
我整理收到的贺年卡,补写没主动先寄的部分。由于太闲散,出门时已是傍晚。我心想,比起丢进邮筒,直接上邮局还较快。秉着“最近一直窝在暖桌里,应该稍微活动一下筋骨”的念头,我没骑脚踏车,而是信步前往。尽管有点距离,但我喜欢走路。
回程途中,我顺道至附近神社做新年参拜。小时候,我们常来玩。这里有个高高隆起的土丘,虽然其实只有成年人的高度,但以前这种程度在我们眼中非常庞大。
由于出门太晚,穿越神社鸟居时天色已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旁,银杏叶散落满地,脚下却如同刷上薄墨般黯然失色,只能隐约看出那形状。头上沿着整条参道挂满红灯笼,说是照明,倒更像散发着怀念的光晕,在这人烟稀少处浮现一条曲径,我宛如置身梦境。
我祈求神明,保佑今年阖家平安幸福。回到家中,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你会待在家里吧?”
“嗯。”
“你姐姐有客人要来,你也跟对方见个面。”
“咦?”
我恍然大悟,这肯定是喜事。难不成,刚拜完马上就灵验了?
“是男的?”
我反射性地问,反应单纯而率直。
“对,要在我们家吃完午饭才走。”
“我也得出席?”
“中间露个面就行。”
我将与姐姐的未来伴侣见面。我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原以为过程会更戏剧化,没想到是一路平顺。
“啥时结婚?”我试着打听。
“这个嘛,大概是今年秋天。”
“噢,谈得这么具体了。”
理所当然的,我询问“是怎样的人”。据说是因工作关系认识的,姓鹤见。总觉得似乎在哪听过,于是我想到“白鹤先生圆圆虫”的口诀。有一种游戏,就是这样边念边逐步画出脸孔。小时候,我都画在笔记本和教科书上。
对了,先前听到鹤见这姓氏时,我便联想到“白鹤先生”。那是去年梅雨季的事。
“姐姐要亲自下厨吗?”
“那是自然。”
即使在我这做妹妹的看来,姐姐也是没得挑剔的大美人,而且她的厨艺很棒。眼下,她八成忙着思索要准备什么菜一鸣惊人,总不能煮年糕汤吧。
时值正月元旦,全家到齐。我关上走廊的遮雨板时,姐姐走近。
我忍不住问:“姊,那个鹤见先生,就是上次我一时误会、挂断电话的人吧?”
姐姐并未特意重新宣告“我要结婚了”,似乎认为是已摆明的事实,她蓦地停下脚应道:“啊,发生过这种事?”
“没错。”我答得肯定。“那时候你在洗澡,是我接的。不料,对方劈头就猛说对不起。我听他道歉,以为是打错,便挂断电话。可是,紧接着他又打来,搞半天是把我当成你。他非常慌张,以为‘你果然在生气’,你们吵架了吧。”
隔窗可见的院中树木已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我原想强调“对方真是拚命”,才挖出模糊的记忆。接到他的二度来电,我将鹤见这姓氏转告姐姐。当晚,忆起那好脾气的嗓音,我忍不住咕哝着“白鹤先生圆圆虫”。
“有嘛?”姐姐侧头思索一会儿,“喂,你跟我提过错挂电话的事吗?”
我一听,托腮苦思。
“你这么一问……”
的确,没禀报过。姐姐一脸“我就晓得”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管怎样,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已留下‘糊涂虫妹妹’的印象。”
“天哪。”
打电话与接电话的人,我认为是半斤八两,不知姐姐觉得如何?我关上最后一扇遮雨板,边上锁边说:“总之,正月有白鹤先生来访,今年大概会是好年。”
你讲得倒轻松,姐姐微微一笑。
听见女儿的结婚报告时,父亲是什么表情呢?不过,那倒也不好当面问。
翌日,登门拜年的鹤见先生,身材高大,看来十分正直诚实。
11
大四的我,只剩下几门语学测验。
交出毕业论文后,大学生活形同落幕。于是,连能以学生身分步上学院前斜坡的日子,都显得宝贵。
那样的日子里,我在车站月台巧遇国小国中同校的男孩。
他姓鹰城,家中开书店。自我通车来东京上学,每周都会去神田逛个几回,就不再到住处附近买书,因为几乎找不到我想买的。例如,我从没在鹰城书店看过岬书房的出版品。由于店内架位有限,难免会以漫画、某些文库本小说及杂志为主。畅销书之外,没多余的空间释出。
中学时,下课回家前我习惯去他家书店逛逛,但近几年,很抱歉的是我已鲜少上门光顾。
鹰城顶着蓬松乱发,戴着白口罩,不知是否患上感冒。身穿深蓝宽松东腰外套的他,拉着空推车。我问那是干嘛的,他答道:“批货呀。”
我不清楚书店经营的实态,掩不住诧异。“就用那个装书?”
难道像圣诞老公公一样,要自己搬书?
“不是全部。货大多会送到店里,可是不免有紧急状况,比方说顾客临时订书。”
“噢,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杂志卖光的情形。那种玩意若调不到货,就只好来东京的书店买。”
经营书店的人到书店补货,感觉挺奇妙的。
“但那样没利润吧?”
“当然。不过,我们总不能告诉老主顾没货。”
我也向鹰城书店订过书。假如连位于镇中心、书种也最多的这家店都找不到,只能乖乖订货。
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见面,聊的话题可想而知。我们不断讲起某人最近怎样,好几年没见过谁云云。
不晓得为什么,聊到一半,鹰城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这时,我们等的快速电车滑进月台。
午间车内空旷,我们相向而坐。
“若是搭东武线,快速电车比准急快得多吧?”
列车喀当一声开动。
“嗯。”
“京成线恰好相反。”
“哦,是吗?”
“记得有一次赶时间,看过京成的时刻表后,我没搭准急,特意等快速。岂料,真是慢得不得了。虽然错不在车子,我仍有受骗的感觉。”
所谓的自以为是,便是如此。因为打一开始,他就只认定这样的想法。
下一站的乘客增加不少。鹰城有些坐立不安,闲谈一会儿后,突然冒出一句:“开书店偶尔也会遇上讨厌的事。”
他不一吐心里疙瘩就不痛快般地转移话题。
“啊?”
“本乡她老爸,不是当过校长?”
他在说什么?不管怎样,我姑且点头。
“好像是小学校长。他上任时,我们已毕业。”
“对。之后,他又调到别的学校,似乎是今年退休。”
“唔……”
“他一直独身,感觉很古板守旧。”
我试着在脑中替照片上那张面孔添加十五年岁月。鹰城继续道:“他也常来我们书店,和我老爸颇有话聊。”
“嗯。”
“可是,毕竟年纪大了。”
“嗯。”
鹰城倏地凑近低语:“所以,后来他买一大堆色情书刊。”
我顿时哑然,眼前浮现贴歪的巨大纸门。
“……”
“其实是无所谓,反正我家也在卖那种书。要是年轻小伙子我一点都不在乎,问题在于,他可是小学校长。一把年纪才这样,怪恶心的。”
我认为鹰城错了,某些工作有守密的义务。与书本相关的,比如,读者在图书馆借阅什么书,绝对必须保密,就算警察询问亦不该泄漏。透过阅览纪录,或许能窥见对方的内心世界。那是不容他人践踏的领域。
开书店也一样。不随便谈论顾客买过什么书,是最基本的诚信原则。
但我还是听见了,毋宁说,我目睹某种东西渐渐崩塌瓦解。
无数的人走在前头,教导我各式各样的道理。对于前辈们,我想敬之,爱之。然而,“岁月”带来知识及经验的同时,恐怕也会腐蚀人心吧。
我很难过。
12
考完试,我没特定目标,纯粹习惯性地浏览布告栏时,意外发现加茂老师最后一堂课的通知。
他是教近代文学的老师。在哪里与谁邂逅,人生旅途想必也会因而发生种种改变。以我为例,我能进岬书房工作就是老师介绍的。
早耳闻老师教完这学年便要退休,我取出记事本仔细写下最后一堂课的时间和地点。竟然就在几天后,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及时发现的事,同一天尚有另一桩。回到家,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报纸上的电视节目表,才晓得深夜有圆紫先生的落语表演,差点错过。
大家都沉沉入睡后,我泡了红茶独自等待。不久,出场伴奏响起,是耳熟能详的外记猿[181],圆紫先生接着在荧幕里的方形舞台现身。
他仰起总是笑咪咪的脸,“呃——”地开口。我当下忆起曾祖父译的格林童话,就是那句“呃,容小的再说个故事,某地方有个老爹”。
没想到,圆紫先生的段子里也有老爹登场。那角色是房东,剧目为《杂俳》[182]。我今天似乎与五七五特别有缘。
房东老爹和八五郎[183]就俳句展开一席对话。进入主题前,圆紫先生如此开场:“我们这群朋友里,有人十分热衷此道,区区在下也曾被赶鸭子上架。”
真的吗?我暗想。圆紫先生究竟会写出怎样的句子?
“对方要我试做一首,于是我吟道‘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这儿的‘俳谐’当然不念‘Haikai’,而是‘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徘徊[184],误会就大了。”
观众哄堂大笑。
“‘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八五郎冻得发抖哪。大杂院里既无煤油暖炉,也没热炕。您说火盆?欸,连那种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见他不停哆嗦,最后实在抵挡不住寒气,哇地哀叫一声,即席咏出俳谐。不料,老师称赞‘圆紫先生,这句挺哀愁的,很不错’,被这么一夸,我不禁得意忘形,再接再厉做首‘八五郎也写俳谐天气可真热’。由于实在太闷,八五郎忍不住又即席咏出俳谐。老师便回道,‘圆紫先生,这句挺愚蠢的,很不错’。”
圆紫先生装傻的说词,也逗得我噗哧一笑。
不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不正是所谓的表现[185]吗?
13
加茂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开讲。
和平时不同,研究生和教师们都坐在底下的位子。平日一向待在讲台上的人居然在身旁排排坐,感觉相当奇妙。
加茂老师准时现身门口。掌声响起,他慈祥的脸上浮现有点害羞,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一名恭候已久的女子,领着老师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近代文学教授拿起麦克风,介绍老师的功绩。老师如坐针毡,极不自在。
待对方语毕,老师卸下重担般起身,步向讲台。
然后,他毫不做作地谈起上田秋成[186],并以略带笨拙的大字,一笔一画在黑板写下重点,认真而平淡地讲解。
上完课,老师再度被掌声包围。我拚命拍手,只见老师眨着湿润的双眼,深深一鞠躬。
先前那名女子捧着大花束走近讲台,边致意边献花。
糟糕,我暗想,早知道该带礼物来。
打铁趁热,我挤出人潮,马不停蹄地奔下斜坡,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的体力没办法跑全程。
在糕点店选好巧克力,我请店员打上金色蝴蝶结。
文学院的电梯爬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不过,总算勉强赶上,老师仍在研究室。
“打扰了。”
在场的还有听完课顺路过来的数名老师,我有点怯缩。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我一露脸,加茂老师便主动走近。
“哎呀,最后还这么麻烦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谢老师的照顾。”
“哪里。”
我取出名副其实的小礼物,“这个,真的是不成敬意……”
老师展颜一笑,“那我就收下了。”
提早半个多月送上巧克力,我自然地要求握手,老师笑咪咪地回应。
那是双很厚实、很温暖的手。
返家后,母亲大人告诉我,另一位老师的“课程”也画上句点。
我一进厨房,她便说:“丫头,上次不是提到本乡老师吗?”
“嗯。”
“他好像已向俳句教室请辞。”
“噢,因为要退休了?”
“不是。当然,他不算年轻,但还十分硬朗吧。许多人都是退休后才有空间发展兴趣,我倒觉得他不妨再努力一阵子。”
想到那未曾谋面,唯有脸孔莫名清楚的半老男人,我脑中不由得浮现“衰微”这个字眼,嘴上却不痛不痒地应着:“就是啊。”
“小町家的奶奶失望得很。”
“俳句教室会继续吗?”
“嗯,剩下的成员先撑些日子,趁这段期间会重找指导老师。”
我站在暖炉前烘手,边回道:“哦,本乡老师要独自钻研……”
那倒无可厚非。过去,他当义工指导本地居民领略俳句的乐趣,以退休为契机,今后想关起门专心提升自己的境界。
然而,母亲大人摇头。
“不对。”我不禁转身。
“啊?”
“听说,他再也不写俳句了。”
我大吃一惊,接龙似地复述:“不写俳句?他不是投入非常多心血吗?”
“好像是。”
那他真能干脆地放弃吗?我有些怔愣,母亲大人随即呛来一声“别挡着火,我会冷”我离开暖炉,坐到椅子上。她接着道:“噢,还有所谓的最后一句。”
“那又是什么?”
母亲大人挪开桌面的保鲜膜和报纸,回答:“为画下终止线,本乡老师即席披露一首俳句。小町奶奶刚写给我看,啊,在这儿。”
回转寿司的广告传单背面,有着黑签字笔留下的一行,大概是母亲大人递上的吧。字迹相当高雅,但许或许是年岁已高,略显颤抖。
回顾生涯,写遍十万冗句,尽付山眠。
14
岬书房那边,替我拟了份研习计划。
继续负责影印外,我也奉命利用空挡检阅二校稿。当然,还不算当工作处理,仍有校稿部的职员同步进行。
据说,这是要培养我身为编辑的感觉。
我卯起劲审阅。这是由铅字本翻印的书,所以需比对两者异同。发现唯一一个没检查到的错误时,我便像取得魔鬼首级立下大功般沾沾自喜。
时值节分[187],但愿福气能顺利迎进门。
而后,天城小姐问“接下来试着看原稿吗?”我好紧张,只能回答“是”。她交给我的,是以丛书形式推出的小说之一。虽说是原稿,其实是文字处理机打成,且是我亲手影印的。
以天城小姐的资历,也会就内容毫不客气地挑作者毛病,不过我这小小见习生,只能拿着软芯铅笔,注意假名变换成汉字时的错误,及用语、汉字的不统一。
伏案校阅之际,天城小姐自外归来。她直接走到我身旁,开口道:“你男友托我传话。”
“啊?”
见我愣住,天城小姐噗哧一笑。“是田崎老师。”
对了,她出差去镰仓。
“害我以为发生什么事。”
“很失望?”
“才怪。”
天城小姐从皮包取出一张纸。那是田崎老师的专用稿纸,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我也看得懂的草书。
花期尚有余无端遭雨淋
原来是上次当回家作业的万太郎俳句。
“不如休息一下?”
天城小姐提议。正值开会前不上不下的空挡,她泡茶和我一块喝。这种时候的闲聊,往往容易扯出许多八卦内幕。
天城小姐说她还是新人时,会将稿子遗忘在地下铁行李架上便直接下电车,之后只好到终点站领取。
“咦,天城小姐也会出那种错?”
“什么意思,”她绷着脸,“别看我这样,高中时我可是绰号丢三的女人。”
“丢三……”
显然是省略后面的落四。如此冷静沉着的天城小姐,怎会赢得那种绰号,真想听听原由。
“提到地下铁,故事还不少。有次,某位作家特地送稿子过来,可是搭乘地下铁时,愈看愈不满意,一下车便很有男子气概地在月台上处理掉。”
“此话怎讲?”
“他往垃圾桶一扔,就打道回府。”
“天啊……”
“原稿装在岬书房的信封里,好心人发现后,想着‘丢失整叠稿子,出版社肯定急得跳脚’,于是专程送来给我们。好啦,这边自然是一头雾水,加上作家不知去哪喝酒,联络不上,于是引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
“那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讲到不可思议的事,还有别桩。当时我负责某作家的选集,新出的平装书得和战前的版本互相比对。岂料,不知到第几部短篇小说时,作家做了大幅度的修改。”
“是。”
“若只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
“对,作家不满意的话,更动多少都行。”
天城小姐诡异一笑。
“原本我也这么想,可是,校到某页时,我忽然察觉情况颇为古怪。修改的全是无关紧要的部分,没任何助益,且是周期性地重复。”
“周期性?”
“对,每几个段落就会修改,接着原封不动,间隔差不多行数后又修改。”
“唔……”
“你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不,完全不明白。”
细框眼镜后方,天城小姐充满魅力的眼眸发亮。
“我想也是。那时,我思索好一阵子,注意到某个细节才恍然大悟。确认后,果然如我所料。”
“咦,是怎样?”
“哎呀,该去开会了。”
天城小姐拿着茶杯站起身。
“可恶,故意吊我胃口。”
“才不是。马上告诉你答案不就没乐趣啦?我可是经过一番苦思,所以你也动动脑筋。噢,给你一个提示,那作家性格十分豪放。”
15
并不是我想作弊,之前老早就收到圆紫先生的明信片,邀我观赏二月的个人表演会。演出结束后,还承蒙招待到充满老街风情的炖豆腐店。
宽敞的店内坐满客人。水泥地上摆着使用多年的桌子,看似廉价,却与店内毫不造作的随兴装潢十分搭调。
中央那面墙的高处架着电视,这点也很有老街风情。在热闹的综艺节目陪衬下,几个刚下班的欧吉桑心情极好地品尝小菜,谈笑风生。
正前方有个澡盆般大的锅子,由老板模样的人守着。锅中是以祖传酱汁熬煮的豆腐。
“那口锅子,据说从战前就不停炖煮。”
圆紫先生说明。
“啊?”
“汤汁烧干便加水,烧干再加水,一直维持至今。”
“打仗时怎么办?”
“只好端着锅子逃离。”
我光想像那幅场景,便觉得好笑。虽然那并非好笑的事。
难怪一有机会与此人交谈,我总忍不住顺便倾吐心中的烦恼。
“事情就是这样。”
叙述完天城小姐出的“考题”后,我的解谜之神莞尔一笑。
“这倒有趣。”
“嗯,若参透个中玄机,会更有意思。”
我试图煽风点火,但圆紫先生不为所动,径自赞叹:“这间店便宜又美味。”
确实,主菜的炖豆腐风味绝佳,搭配的凉拌海藻、醋拌地肤子[188]等(简而言之,就是下酒菜)也通通很好吃。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修改不是周期性的吗?”
“对。”
“那是短篇小说,换言之,当初应是杂志连载,而非一气呵成直接出版。”
“大概吧。”
“如此,出书时不免有那种情形。”
“什么?”
圆紫先生极有耐心地解释:“你影印过文稿吧?”
“是的。”
“影印时要翻开书,用力压住。于是,有时中央会印不清楚,变得黑黑的。”
顿时一愣。
“不过,现下已有专门处理这类情形的机型。总之,假设在那种状况下翻印一篇小说,太靠近相连的两页而无法辨读的中间部分,自然会周期性地出现。”
“……的确。”
“编短篇合集时,若不巧手边只有杂志影印稿,模糊的地方仍不能置之不理。那么,作者当然会以红字补上再交给出版社吧?于是,和原来不同的版本便突然冒出,也就是有周期性差异的小说。”
我暗叹高明。不过,这推论潜藏着根本的错误。我自负地反驳:“但那是战前发表的作品,当时压根没影印这回事。”
不料,圆紫先生笑了出来。
“哎呀,伤脑筋。所谓的影印只是举例,纯粹是为方便理解。其实,不是异曲同工的情形吗?”
“啊?”
“倘使没办法影印,只好如字面所示‘撷取’需要的部分,对吧?”
“您是指割下?”
“是的,或者该说撕下。若印刷得很靠近中间连结处,你猜会怎样?”
我终于明白,真不甘心。
“看不清楚。”
确实是“异曲同工”。
“瞧,从‘作家性格豪放’的提示,不也挺容易联想?面对自己的作品,较神经质的人应该会拿剃刀之类的工具小心翼翼裁下。可是,作家却徒手撕下,且在撕破的地方直接添上红字交给出版社。”
“原来如此。”
“你的前辈不是说‘经过确认,果然如她所料’吗?照我这推理,便完全吻合。她肯定会到国会图书馆比对连载时的中间接缝。”
没错。以天城小姐的行事作风,应该会这么思考、这么做吧。
16
聊到今天落语表演会的内容,圆紫先生谈起《包袱巾》这个段子。
妻子与小伙子说话时,善妒的丈夫突然回来。情急之下,妻子把小伙子藏进壁橱。不料,丈夫竟在壁橱前盘腿坐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只好向机灵的男子求救。男子听完事情经过,便拿起一条包袱巾,喊声“好咧”,就出门去了。
故事重点在于,如何自不可能的状况脱身。
男子踏进女人的家,丈夫便问“你拿那包袱巾干嘛?”“唔,有个好玩的故事。”男子将眼前的状况,当成别家的八卦讲给丈夫听。“我受人之托,帮那个壁橱里的家伙逃走。”“噢,怎么做?”“我会把包袱巾罩在壁橱前的丈夫头上,”他说着真的动手,“然后打开丈夫身后的壁橱,吆喝:喂,你快逃!东西都带着没遗落吧?”等小伙子脱身后,他取下包袱巾作结“瞧,就是这样”。最后,以丈夫的一句“那倒挺高明的”收尾。
刚才的舞台,圆紫先生则是眨两三次眼,摇动右手展颜笑道“是喔,干得好”,然后退场。
即便是相同的段子,表现方法也会因人而异。圆紫先生说,“直到现在,我仍不时感慨,表演实在有趣”。
“有位落语大师,将《包袱巾》诠释成截然不同的段子。”
“此话怎讲?”
“他假设做丈夫的一切心知肚明。台词大致上都未更改,仅靠动作和表情让观众明白这点。”
“噢。”
“故事中的丈夫不再善妒,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冷眼旁观众人手忙脚乱。”
我侧首不解。
“但,我觉得故事应该不是那样……”
圆紫先生也是照正常版本演出。
“嗯。若要追究对错,那八成会遭到否定吧。然而,运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却能发展出大异其趣的情节,我倒觉得过程挺刺激的。”
同件事换个角度,也能观察出不同的姿态。
落语会的讨论告一段落后,我另起话题:“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了您表演的《杂俳》。”
“哦。”
“最近,我和俳句特别有缘。”
“莫非你开始写俳句?”
“不是,我没那么厉害。”
“俳句的确很深奥。”圆紫先生点点头,“上次,我偶然读到山本健吉[189]编纂的《新撰百人一句》。其中收录子规[190]的‘鸡冠花开定有十四五枝’,碧梧桐[191]的‘红茶花白茶花纷纷落’,虚子[192]的‘去年今年如棒一以贯之’。总之,全是大家朗朗上口的名句。至于加藤楸村[193]的作品,则是选‘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194]’。”
“噢……”我只能含糊回应。
“我领会不出个中奥妙。恰巧朋友中有个俳人,我便请教‘这是佳句吗’,他定睛赞‘好’。”
“当场就能断言?”
“是的。时值冬天,我不由想起,那位俳句老师对楸村的‘满面笑咪眯买耶诞蛋糕之男’,也十分推崇。”
“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圆紫先生复诵“蛋糕”一句。
“他认为这只有楸村才写得出来,是了不起的杰作。我非常信服那个人的感受力,他说好的绝对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赏。称得上‘好’的东西,肯定有其价值。而看得出好处,表示眼中世界很丰富,所以我相当羡慕他。”
“‘八五郎’故事里的俳句老师,就是他吧。”
“没错,虽然并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圆紫先生还写过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别人面前献丑的作品。”仅管嘴上这么说,“我学生时代写过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着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绽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觉得实在太厉害。“那是红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艳红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么情境下想出来的?”
圆紫先生调皮地摇头,“秘密。”
这就没辙了,我另起话头:“也有人放弃,不再动笔。”
“哦?”
圆紫先生沉稳地回应。我告诉他本乡老师的状况,原想讲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头却卡着一根刺。最后,我连鹰城透露的那件难以启齿的插曲,都一股脑倾吐。
不愿诉说的原因,并非内容猥亵。若探究心底深处,我也会思考这种事。只是,那样的表现方式未免太苍凉,教我难以承受。
圆紫先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严肃地凝视啤酒杯。待我语毕,他放下筷子开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谜’。”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不自主地答复:“是的。”
圆紫先生缓缓说:“那只能算开场白,今天真正的谜题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电视荧幕哄然响起笑声,似乎是某个毒舌艺人引出什么好笑的话题。
圆紫先生继续道:“男人买那种书倒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是小学校长也一样。关键在于,那是他居住的小镇,且是在熟人会去的书店大量进购,不觉得可疑吗?”
“的确。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圆紫先生注视着我。
“你想讲的是,原本严谨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纪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兴作《山眠》,章法一丝不乱。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宁是平稳而沉静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么回事?”
圆紫先生停顿一下,才说:“若反过来看这‘可疑’的举动,你不认为能瞧出什么吗?”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个脉络。
见我摇头,圆紫先生平静地开口:“那位本乡先生,有没有年轻的女儿?”
周遭的声响倏然消失,美纱愤怒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彷佛�得一丝端倪。我垂落视线,望着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女儿……和我同年。”
圆紫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却还是努力掩饰,接着道:“想看那种杂志,找远一点的书店买就行,也较为合理吧。不过,若是不愿让本地居民发现杂志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镇上所有书店通通买下。”
会有那样的事吗?倘使美纱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反抗,或许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间发生问题,以致美纱兴起那种念头,对于二十几年来独自抚养女儿、生性正经的父亲,想必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强的报复。
17
翌日,外头下雪了。
我从廊上窗户眺望庭院,只见细雪纷飞。仔细一瞧,远处有白色物体由右向左飘过,到眼前时却正好相反。雪花交错飘落。大概是夹处房舍之间,所以卷起奇妙的气流吧。
雪花虽细小,但数量一多,便浓密地覆盖视野。看这阵仗,应该会是场大雪。
吃完延迟的早餐,我套上父亲的黑色旧雨鞋,一圈一圈缠上围巾,穿着大外套前往储藏室。
记得家里有把堪称铲子大王尺寸的深绿塑胶雪铲,唯有刀刃是金属。我扯出塞在纸箱后的雪铲,走到门前马路。
放眼所及,杳无人迹。平日上午原就冷冷清清,少有车辆通过。尽管勉强找得出轮胎印,但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刚刚用餐时,我也没听见雪链擦过柏油路的那种特别声响。
世界彷佛陷入沉睡。
我将绿铲插进白地面,像舀起泡沫做成的蜂蜜蛋糕般抬高,感觉挺重的。我猛然使劲,把雪抖进路旁水沟。领教到雪的分量,我学得教训,接下来都先拖近再倒入。
眼前雪花片片飞舞,我拉高围巾当口罩。
由于气息散发不出去,围巾内侧十分温暖。
我继续铲除积雪。黑色柏油路面短暂现身,立刻又披上白袄。世界变成巨大的砂糖罐。
母亲大人打开厨房窗户,朝我吆喝:“等雪停再动工,这样容易感冒。”
“嗯,再一下就好。”
动动身体,便感到相应的疲劳,明天或许我会肩膀酸痛。稍一眨眼,睫毛沾上的雪花轻轻掉落。
清扫得大致满意后,我拉开玄关的门,扯下围巾做的口罩。这时,母亲走出屋内。
“顺便帮我检查浴室煤油的情况。”
“啊,一下要我进来,一下叫我出去,真是双面人。”
“快到房子后面看看。雪这么大,没煤油可不妙。”
虽然嘴巴嘀嘀咕咕,其实把铲子放回储藏室原就顺路。我不停拔出深陷雪中的雨鞋,缓缓前行。屋后有个大锅般的煤油桶,我戴着手套以指尖擦拭码表上的凝雪,露出指针。煤油确实逐渐减少,但令明两天应该还不愁用。
接着,我瞥向旁边的热水器。本该平坦的表面突兀地隆起一块,真奇怪。我抹除覆盖的积雪,原来是石头。不晓得是家中哪个人基于何种考量放上,便没再取下。
我把石头丢到墙边。
进屋后,我喝热可可暖身。今天这种天气,想必每间店都休息吧。
慢吞吞地洗完杯子,我走近电话,翻开通讯录找到鹰城书店的号码,按下按键。
接通后,我请伯母换鹰城来听。
“抱歉,你在忙吗?”
“闲得很。”
“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上次,你提到本乡老师……”
“啊。”他顿时有点尴尬,大概是后悔不该泄漏客人的隐私吧。
“你还记得吗?老师是不是买很多本同样的书?”
“……”
一阵沉默弥漫。我家、鹰城家,及整个市镇的上空,大雪霏霏而降。
过了一会儿,话筒彼端才传来答复。
“对,没错。”我不禁眼眶发热。
为人父母者,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想必因人而异。但对老师而书,此举不知令他多么羞耻,多么窝囊,多么痛苦。
“我从某管道听说,教育委员会不良刊物黑名单上的书流入镇上书店。由于担心妨碍营业,不能声张,可是又不想让学生误买,所以发售当天本乡老师自掏腰包到处搜购。”
“这样啊,”鹰城顿时炸开似地嗓音一亮,“大概是要拿去集中烧掉。”
“应该吧……”吃吃的笑声接着传来。
“不过,烧掉之前,老师八成还是会偷看。”我握紧话筒。
笨蛋,我暗想。同时,也为面对没丝毫恶意的鹰城,却无法坦然回应的自己感到困窘。
我只说声“拜”就挂断电话。
18
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在我就寝时止歇。周遭变成漂亮的银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无所事事地起个大早。
在大马克杯倒进热腾腾的牛奶,只见表面宛如吹起一层薄布,蒸气袅袅攀升。喝完后,我走出屋外。
压根看不出昨天铲过雪,大雪均匀地填平一切。老天爷具有本事,我想着,心情舒坦许多。
随风飘来的雪花,附上水泥电线杆的侧边。朝隔壁家的厨房凸窗一望,犹沾着雪的侧框略有滑落,像极以黏着剂固定稍微脱落的白板。
驶离的车痕碾出两条小路,我往右前进。这么深的积雪在本地相当罕见。
印象中,我小时候走过这样的风景。
对了,我会冒雪同父亲上邮局。
邮局正常营运,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亲才会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么?幼小的我毫无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亲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时,我在远处盯着墙上海报之类的装饰品。不久,父亲向我招手,指着旁边说:“你试试。”
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坐下,父亲开口:“会摇喔。”
邮局位于国道旁,我家则在与大马路有段距离的住宅区,往来车辆不多,鲜少受噪音干扰。幸运的是,也罕有大卡车从旁快速驶过。但国道旁并非如此,不停呼啸而过的车声,混杂着雪链不时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没片刻安宁。
我侧首不解,于是父亲解释:“刚刚大车经过时,椅子摇摇晃晃的。”
可是,静候一阵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形。我忐忑地想着,万一叫到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的话怎么办,边注视红雨鞋尖上的残雪。此刻,类似城堡的庞然大物步步进逼,某种沉重的声响接近。
当那东西掠过背后时,椅子微微摇摆。
我猛然抬头,高兴地对父亲说:“真的耶。”
如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天际冒出咻地一声。我吓一大跳,抬头发现前方的电线轻晃。原来是积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电线如鞭弹起,划过空中。
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教人惊艳的水蓝。薄云静静飘过,现下不到早上八点,空气很干净,某处有麻雀啁啾。
绕过工厂围墙,便来到河边。风景豁然开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堤防本该长满冬季枯草,眼前却完全为积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带,自柔软白裙边透出些许叶尖泛黄的绿意。靠近远处大桥的地方,偶尔会有鸭子游过,但今天不见踪影。冬天水量减少,露出大片沙洲。当然,那也是一应萤白,小狗活泼奔跑的脚印在上头描绘出8字型。
虽然披着围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样,不过,我武断地认定不会遇见任何人,便直接穿雨鞋出门。简单地说,就如同我铲雪时的装扮。
恍若洒落碎玻璃,阳光映在雪面闪闪发亮。天气晴朗,雪或许会融得特别快。大人想必很高兴,小孩则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驾驶们总爱从这条明明很窄的河边道路钻过,今天总算不用闪躲车子。
我沿河徐缓走着弧形路线,察觉有个男人驻足于去年因故砍除的樱树遗迹。
小时候,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现下,接近车站那头盖起连绵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层楼房。男人恰巧面对那排建筑的尽头。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远眺着银白延伸至空无一物之处。
我依稀见过这副身姿。某个傍晚,我会骑车行经那凝视河川的侧影,只是并未意识到他是谁。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伫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头,站在他的斜后方唤道:“本乡老师……”
呼出的气息染白。那人倏然转过颧骨明显的脸孔,敏锐地瞪大双眼。
我报上姓名,自称是老师任教学校的毕业生。不过,是在老师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吗?”
老师的语气有些惊讶:“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导的社团学俳句。她姓小町。”
老师恍然大悟,“这样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邻居……”
“听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说一句,读着感觉很寂寞。您真的决定停笔吗?”
老师没答复,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在这镇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长野,无论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当然。这里住起来较舒适,却不见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没东西守护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着那幻景中的连绵山脉,问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盖的情景吗?”
本乡老师半好奇、半有趣地看着追究这种事的小女孩,边说:“常识上,那是指无风无雪的祥和山岭,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长眠。但,写那首俳句时,我的脑海瞬间浮现绵绵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乡的山吗?”
“不。那里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险峻的青色棱线就显得格外清晰。即使为银白掩盖,也会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阴影。学生时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倾听。
“接获消息,我立刻赶往山上小屋。在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度过无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师抬起眼,“就是这样的万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耸立的山脉。我啊,从未目睹像当时的雪山那般美丽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明明夺走了人命,为何还能如此美丽。”
对岸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那声响穿越寂然的雪原传来。
待四周恢复静谧,老师开口:“你该不会和美纱念同一所幼稚园吧?”
老师记得我吗?亦或纯属猜测?我称是。
“你跟美纱很要好?”
“不。国中毕业后,我们快七年没见面了。”
老师的语调不变,眼神却飘向远方。
“你们国中时,有个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惊。前年秋天,我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与伊原重逢。当时,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不顾夜风寒冷,他敞着印花衬衫前襟,头发则染成玉米须的颜色,看起来莫名寂寥。
“对。”
“他是怎样的孩子?”
“很擅长玩单杠,体育课前还会表演大车轮给我们看。”
一阵沉默。我再补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吗?”话题没再继续。伊原和美纱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师那时有何反应?这些他都未多透露。
并非事事挑明后,皆能获得解决。老师大概认为谈得差不多,轻轻点个头便想迈步离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回过神时,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声:“听说,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
老师转身定睛注视着我。我浑身僵硬,像要松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双手,接着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渐渐感到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心底的想法。”
老师微不可见、但确实地点个头。然后,像要鼓励卖力的小孩般说:“谢谢你。”
我也回望着他,风倏然吹过。老师缓缓地,沿着雪白的道路渐行渐远。
关于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泷本正史先生赐教。此外,《吊头上人》写的是寂真,而《内记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则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