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终日

1

表针走过刻度的声音,传进耳里格外清晰。

已经过了上午六点……游马看了眼手表,横眼看向沙发。月夜闭着眼躺在三人式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腹前,心情好像不错。

几个小时前,对着用出演戏剧的语气宣告“向读者的挑战信”的月夜,游马和九流间不停追问:“到底凶手是谁?”,而她只是微笑着如此回答。

“还不能说喔。想要解谜就必须先集合众人。推理小说中有个为人所诟病的桥段就是“名侦探喜欢聚众推理”,但在涉案人员面前揭开真相正是名侦探最大的看点,这点我不会让步。对了,就定明天早上六点半好了,这个时间最有说服力。好啦,放一百个心吧。今晚不会再有人被杀害了。在那之前先休息片刻,养精蓄锐为上。”

游马和九流间磨破了嘴皮,想说服她至少当场透露犯人的名字,可月夜死活不肯松口。没办法他们只能死心地离开壹号房,九流间去了游戏室,游马和月夜回肆号房。

月夜一进房间就叫游马:“到了六点喊我起床。”然后躺倒在沙发。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游马坐在床上,一个人边闷闷地想像接下来发生的事,一边等待时间流逝。

“碧侦探,六点了。快起来。”

游马刚出声,还闭着眼的月夜便回答:“我已经起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其实几乎没睡着。说来惭愧,我现在和春游前一晚的小学生一样兴奋难安。但接下来是重头戏,所以我心想闭目养神也好就没有起来。”

月夜张开眼,腾地跳起来,系好挂在沙发背上的领带,套上西服上衣。

“好了我的华生君,叫大家集合,准备开始表演了。”

“等下。”游马叫住了意气风发走向房门的月夜。

“怎么了,一条君。”

“问题是要如何做到把所有人叫到一起。九流间老师等三人确实都在游戏室,可加加见警官和梦读夫人都宣称在警察到来之前绝不迈出房门一步。”

“那很简单,听好咯一条君,你这么做。”

月夜眯起眼睛向游马下了指示,听完的游马单手摸着额头。

“要我做这种事啊。”

“没错,我还要在一楼提前准备准备,在这期间你把那两人叫来。好了,开始行动!”

“好,我先去趟洗手间。”

“嗯,这样那我先过去。最好六点半开始,别太迟了。”

月夜抬起一边手走了出去,游马目送她离开后走向盥洗室。他进去后锁门,盯着洗手台的镜子,那里边是一个脸露怯色的男人。

“没事的,我能做到。”

镜中的男人喃喃自语,从夹克口袋中取出褐色的药盒。

那位名侦探一定能揪出杀害老田和圆香的凶手。那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把这药盒塞到凶手怀里,杀害神津岛的罪名自然就会转嫁到对方头上。

有东西咯吱咯吱在响。过了好段时间游马才发现那是自己上下牙打颤的声音。他死命咬住牙根不让它颤抖,举起双手拍向自己脸颊。随着一记像气球破裂的声音响起,尖锐的疼痛在脸上游走,心里的迷惘顿时烟消云散。

为了妹妹,已经没有退路了。

游马确认镜子中男人的脸因为强烈的决心绷紧以后,离开了盥洗室。

他走出肆号房锁好门,走下楼梯到达贰号房前,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拳头锤门。

“加加见警官,请出来。”

没有反应。游马毫不犹豫地继续锤。

“干嘛!吵死了!”

过了几十秒,门的对面传来加加见按捺不住不快的声音。

“方便来下一楼吗?”

“说什么胡话。我昨天说过了,警察没来之前绝不出房门半步。”

“正是警察已经到了。”

游马紧张地吐出月夜刚传授的台词。

“警察到了?”

“没错,雪崩的清雪工作比预期要早结束。总之他们现在叫大家都来一楼集合。”

游马心里边担忧自己的谎言会不会被看穿,边等待对方的反应。须臾后锁扣有动静,门开了。

“终于来了啊,真是让人好等。”

加加见穿着皱巴巴的Y字衫出现了,一边挠着他那因躺姿变得像鸟窝的头发。游马偷偷松了一口气,接着去漆号房前如法炮制,告诉梦读警察到了。没想到梦读比加加见还要谨慎,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期间还特意换好礼服——才终于肯从房间里头出来。

“喂,警员在哪呢⁉︎”

下到一楼,梦读提着粉红色的礼服裙摆冲到大厅,四处张望警员的身影。

“在这边,请过来餐厅。”

“餐厅?”听到游马这么说,加加见皱起眉头。

“为何要在餐厅?那里到处湿答答的。”

“过了两天,都干得差不多了。总之先过来。”

游马一口气说完,不等他们问出更多的话便快步走向餐厅。加加见和梦读犹豫了片刻跟过去。

打开门进入室内的一瞬间,一个不合时宜、朝气蓬勃的声音钻进耳朵。

“欢迎你们的到来!”

月夜双手大大张开。她后边站着一脸困惑的九流间、左京和酒泉三人。窗帘全部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天花板的大吊灯照亮整个室内。地板的绒毯还带着湿气,不过水分大部分蒸发光了,所以走在上边并没有发出水声。

写有“蝶之岳神隐”的血字兼有部分被烧焦的桌子上,放着类似放映机的器械、折好的毛巾、签字笔,甚至不知何故还有装满水的喷水壶。

“这怎么回事?根本没有警官在嘛!”

梦读剑拔弩张地叫起来,月夜点点头。

“对,那是为了将二位叫过来的谎话。”

“到底什么意思!”梦读眼球差点从眼眶崩出来,死命瞪向游马。

“哦,请不要责怪一条君,是我指示他这么做的。”

“你们都在想什么!搞出这种花样,你们背后有什么目的!”

刀刃般锋利的视线扎向月夜,她面不改色地捋起自己的短发。

“当然是要以名侦探的名义揭开本次案件的真相。”

“哈⁉︎你意思是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梦读的声音发颤。月夜用力地颔首:“那是自然。”旁边的九流间等人脸上露出微含期待的神色。

“开什么玩笑,当我傻啊。”加加见转身。

“哦?你这是要去哪,加加见警官。”

“还用问吗?我回自己屋去。老子没兴趣陪小丫头玩过家家。再说,警察一来就能搞明白谁是犯人,在那之前闭门不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加加见往楼梯走去。梦读脸上神情迷茫了好一阵,决定跟加加见往回走。

“你要卷起尾巴逃跑吗?”

听到月夜这么说,加加见停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加加见回过头,声音低沉。

“我是说,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嘴里说的‘小丫头’,居然解开了连你这位县警搜查一科的刑警都无法解决的案件。”

月夜唇边绽放出妖异的笑意,挑衅地问道。

“别看扁人,谁会做那种……”

“既然如此,请一定要听完我的推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用来打发警察过来之前的时间不是再适合不过了?”

“……有可能你就是凶手,想要把我们骗出房间里杀害吧。”

“原来如此,你想说扮演侦探的人是犯人啊。非常有趣。不过这个诡计已经在形形色色的推理小说里用滥了,如果不巧妙运用的话,读者老爷可是不买账的哦。说起这个,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

“你够了吧!都说了不知多少次,这里不是推理小说!”

“诶,这个说不好哦,说不定只是我们没注意而已。算了,先把这种meta的话题放在一边,就算我是真凶,你觉得像我这样柔弱的女性能够打得过你这位现役刑警吗?如果你对自己的体力毫无信心,那就没办法了,请窝回自己房间里,像个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吧。还是说……”

月夜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润了润嘴唇。

“还是说二位是在害怕自己会被指认为凶手呢?难道你们的背后有什么隐情?”

似乎被月夜的连番挑衅彻底压垮了忍耐的弦,加加见双手插进西服口袋,大踏步走回餐厅。

“说到这种地步,假如你的推理是错的怎么办!假如你指认的人不是真凶,你想怎么负责!”

“……若真变成那样,我将彻底卸下名侦探的头衔。”

听到她这过于郑重其事的语气,厅内一片寂静。加加见被答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片刻后指向月夜。

“卸下名侦探的头衔,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不,这对我来说极为重要。”月夜缓缓摇头,“我赌上了我整个人生一直在追求的‘名侦探’,如果我自己放弃了它,无疑就如同撕开我的半身。假如指认错了犯人,那么以后阳光普照之处从此不会出现我的身影,我的余生再也不会抛头露面,只会销声匿迹地度过。我是抱有如此的决心来面对这次的案子。所以请诸位务必听一听我的推理。”

面对月夜充满觉悟和决心的话语,连加加见都无法提出反驳,梦读也缩着肩膀走回来。

“很好。”月夜在胸前合住双手,一记清脆的“砰”声在餐厅回荡。

“既然人都到齐,那我们终于可以去掀开黑幕的面纱了。接下来就由我来一一说明这座玻璃尖塔中发生的悲剧——《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真相吧。”

月夜略微浮夸地挺起胸膛,宣告最终章的开幕。

“然后呢,犯人到底是谁⁉︎赶紧说吧!”

梦读一副急得跳脚的模样,月夜伸出一只手把她按住。

“请稍微冷静,我不能贸然指认犯人,推理需要走流程。”

“什么推理不推理的!别拖时间了,赶紧说出犯人是谁!”

梦读在处于长达数十小时的恐惧下精神估计终于到达了极限,此时用双手狠狠挠乱头发。

“我没有故意拖时间。”

月夜声音沉了下去。梦读停止手上的动作,有些害怕地看着月夜。

“按推理小说的规定流程走是有原因的。如果我突然指出犯人,却没有解释如何抵达真相的过程,想必各位也只是一头雾水,不会马上去擒住犯人。这样一来,犯人就有机可乘,或许会趁机逃跑,又或者……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

“有什么好诧异的?接下来我要曝光的可是一位杀害了三名受害者,在现场留下血字,兼之对受害者严刑拷打的穷凶极恶的犯人。一旦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他是凶手,那他把所有人灭口再逃窜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月夜低下头,抬眼望向梦读。

“反正被捕后也是死罪难逃,那还不如多杀几个,又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番话,梦读抱着自己双肩打起哆嗦,月夜却脸色一转柔和地笑了起来。

“所以,接下来我会从头开始给大家解释清楚,没有问题吧?”

梦读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看到她这样,月夜在脸颊旁竖起了食指。

“那就让我们开始吧。首先是第一起案子,神津岛太郎在壹号房被毒杀一案。犯人使用的毒药,根据老田管家的证言我们可以得知是某样神津岛藏品——河豚肝脏粉末。并且壹号房的门是上了锁的,全铺面嵌式的玻璃窗无法打开。也就说,神津岛馆主是在密室中被害。凶手把现场布置成密室的理由很简单。是为了误导我们以为神津岛馆主是病逝或者是自杀。”

在餐厅的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地倾听月夜的说明。

“那么,凶手是如何制造密室呢?能够给壹号房门上锁的钥匙,只有壹号钥匙和主钥匙两把,而且我们和定做钥匙的厂家联系过,确认了不存在备用钥匙。还有,主钥匙被保管在游戏室暖炉旁的钥匙柜里,而那天我一直待在暖炉旁边,可以保证第一天在晚餐之后,到所有人前往壹号房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打开过钥匙柜。我也曾经假设过,是酒泉厨师假装去一楼拿钥匙,其实主钥匙一直被揣在他的身上。但实际上酒泉一直待在吧台后给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鸡尾酒水,所以这个说法被推翻了。

月夜陈述完以上的话,九流间轻轻举起了手,月夜用眼神示意他发言。

“打断你的话实在抱歉……”

“不会不会,没问题。通常在结案的场景里,出场的人物会指出名侦探推理中的矛盾,并抛出许多疑问。而随着这些问题被逐一解答,案件的真相将逐渐浮出水面。”

月夜笑眯眯地回答。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既然凶手用的是可以把握时间和距离、实现远程下手的杀人手法——下毒,那在这里讨论犯人如何制造密室是否就不太有意义了呢。以前也说过,如果是用毒,只需提前在预判神津岛君会放入嘴里的某样东西里下毒即可。犯人没必要留在现场眼睁睁看着神津岛君亲自服下毒药。说不定只是凑巧神津岛君一个人回房上锁后,再接触了毒物而已。”

“若是这样,那想要往回推神津岛馆主毒发身亡的时间就很难了。考虑到当时正值要公布某项要事,那凶手出现在现场的可能性会不会比较大呢?”

“最开始我也这么想。但后来不是发现凶手的动机是为了替地牢里的死者们报仇吗,那和神津岛君要公布他发现了某部未经公开过的珍贵推理小说,这二者没什么关联啊?”

无愧是推理界的元老,九流间的观点非常地辛辣。但月夜依然笑容满面地听着,给他捧场接话。

“再者说,考虑到毒发后神津岛君还有时间留下死亡信息的话,即便凶手做案时留在现场,等他一出房间,那神津岛君为了防止犯人回来补刀,自己亲手锁上房门也说不定。我个人认为,以犯人有意制造密室作为前提本身就不对劲,你认为呢?”

九流间把疑问抛完出去,紧张地望着月夜。

“相当精彩,不愧是九流间老师。”月夜语气略带兴奋地说。“刚才的提问,逻辑通顺又很贴切。以各位所知的情报,确实判断不出是凶手刻意制造密室,还是现场无意中形成的密室。那么,一条君。”

“啊?”游马突然被点名,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啊什么呀。你是我的助手,别发呆快来支援我。你帮我把门关上,然后再把灯关了。”

“喔喔,好。”游马慌慌张张地应从月夜的指示。大吊灯的灯光消失后,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借着从遮光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光,才能朦胧地看清东西和人的轮廓。

“那么,请诸位看这里。”

月夜的话音刚落,餐厅雪白的墙壁上照映出了一间巨大的蓝屋的画面。

“这是我从剧院借用的。这面墙正好可以代替荧幕。”

月夜从西服口袋取出手机一顿操作。画面从蓝屋切到了一把掉在黑色地板上的钥匙,上边刻着“壹”字。

“这就是掉落在第一起案发现场的钥匙。”

“喂,等等,你这什么时候录的?”

加加见插话。游马刚想开口解释,月夜盖住了他的话头。

“是在第一天晚上所有人都闯进现场的那时候。因为你不给我拍遗体的照片,没有办法我只好拍了其它的证物。”

其实这是昨晚录的,但如果真的老实交代,想必会被加加见抱怨个不停。而且,被他们知道为了安全起见锁在保险柜里的主钥匙已经被取出的话,有可能会引发梦读歇斯底里的恐慌。

游马瞟了一眼知道情况的九流间。九流间似乎领悟到了他的意图,轻轻点头。

“昨晚我重新查看了这个视频,发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诸位请看这里。”

月夜点了下手机的液晶屏,视频动了起来,画面里出现白皙纤细的手指拎起了钥匙。

“啊!你碰到了证物?沾上指纹的话……”

“请安静,这里很重要。”

被月夜喝了一声,刚想开口抱怨的加加见满脸忿然,但没再说话。

镜头画面离绒毛地毯越来越近,最后在某个特写位置停下。

“都明白了吗?”

游马等人听到月夜的问话面面相觑。月夜对他们的反应似乎很不满意,噘着嘴走近墙壁指着画面:“这里,看这里。”

“我好像看到了某些类似白色灰尘一样的东西……”左京不是很自信地说。

月夜倏地用手指他:“没错。视频里的地毯四处撒落着微小的颗粒。”

“那又怎样啊。只是没打扫干净而已吧。”加加见摇头。

“不,不是打扫的问题。老田管家和巴女仆都是很敬业的优秀佣人,不可能会对主人神津岛馆主的房间打扫有所松懈。而且,请仔细看看。虽然不是那么显眼,但这白色的粉末居然薄薄撒了一层,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哎,磨磨唧唧的。能不能一口气说清楚,这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

月夜用手拍击照出视频画面的墙壁,尖声说:“是烟灰,这是香烟的烟灰。”

“烟灰,难道是圆香打翻的……”

不知道是因为还未从失去心上人的精神打击中恢复过来,还是因为宿醉的缘故,酒泉的脸部肌肉显得十分松弛。月夜对他点了点头。

“对,没错。这是巴女仆想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不小心打翻烟灰缸撒落一地的烟灰。烟灰的颗粒非常细小,所以飞散到了很远的距离。”

“那又怎么样啊!”梦读咬牙切齿地说,“凭这点烟灰能知道什么!”

“这点烟灰?”月夜不停眨眼,“难道你还没弄懂吗?壹号钥匙下面撒落着巴女仆打翻散落的烟灰。不是上边,是下边哦。”

“难道说……”九流间瞪大了眼,“那钥匙掉在地板上的时间……”

“对,是在巴女仆打翻烟灰缸以后。”

游马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没想到地板上居然落了灰。他为忽略了这种微末小事的自己满肚子火。

“等会,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梦读好像头疼发作一样按住她的头。月夜瞥了她一眼后叹了口气。

“所以说,钥匙如果原本已经掉在地板上,那烟灰应该是落在它的上面。但实际上烟灰在钥匙下面。从这可以推出,壹号钥匙是某人在巴女仆打翻烟灰缸以后放到地板上的。”

“某人是谁啊⁉︎为什么做这种事⁉︎”

“那当然是凶手。凶手之所以将现场布置成密室,是为了将神津岛馆主的死伪造成病逝。他给馆主投毒以后,揣着壹号钥匙出房门,给门上锁。然后在我们使用主钥匙开门进入室内以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钥匙放在了地板上,伪装成钥匙从始至终躺在地板上的样子。”

其余人听到月夜的这番话,陷入了沉默。

“可是凶手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神津岛馆主拿起了内线电话的话筒试图求助。犯人拼命把话筒抢了回去,阻止了馆主直接告发犯人的真名,但察觉到不对的老田表示马上过去现场,导致凶手还没来得及确认馆主彻底断气,慌忙逃出了房间,把房门上锁。所以神津岛馆主才有机会留下死亡讯息。”

“哎,等会。”九流间插嘴,“那就是有某个人从晚宴结束到神津岛君被害这段时间,身上带着毒药前往壹号房,并拿到了壹号钥匙。可是神津岛君毒发挣扎的时候,凶手也不一定就在壹号房现场啊。说不定他投好毒以后,趁神津岛君没注意偷偷拿了钥匙离开房间,从外边上锁也有可能。”

“不,情况并非如此。老田管家不是说过了,神津岛馆主经常会惦记锁上房门。如果犯人投好毒偷走钥匙出门上锁,那神津岛馆主马上就会发现钥匙被偷了。因为拜访者前脚刚走,神津岛馆主便会过去门边准备上锁。”

“意思是他发现门被锁上了,就会知道是刚走的人把钥匙偷走了。”

九流间自言自语,月夜快活地回答:“正是如此。”

“那个,我有个问题。”轮到左京发问,“那就是说神津岛馆主接听老田管家打过去的内线电话的时候,凶手还留在案发现场对吧。可是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在爬楼梯途中才对。”

“真的确认是所有人吗?老田管家说出‘老爷那边好像出事了’的时候,我们都在宽敞的游戏室里逍遥自在地玩乐,而且那里还有柱子形成的诸多死角。明确一定在场的只能说是在吧台调鸡尾酒的酒泉厨师,和负责陪客的老田管家和巴女仆而已。”

“我当时真的在游戏室!”梦读气势汹汹地举手。

“有人可以为你证明吗?”

“有的吧。哎,你们肯定有谁看到我那时在场了吧?”

梦读轮番看向每个人,但他们都沉默地转开了视线。

“突然发生令人慌乱的情况,正常人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这种状况下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是理所当然的。”

“那真的是我们中的某人毒害了神津岛馆主?”

左京嘶哑地问,梦读用力拨乱头发。

“不,一定是躲在馆内某处的家伙做的好事。我一直都在主张,有某种危险的东西藏伏在馆里。没错,就是从地牢里逃跑的人,就是那人杀死了神津岛馆主。”

“梦读夫人,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月夜苦口婆心地说道,“从目前情况来看,凶手是在神津岛馆主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投的毒。如果是从地牢逃跑后苟延残喘了一年的人突然闯进了房间,神津岛馆主想必马上会呼叫求助吧。而且壹号房本身常年上着锁,有心之人根本很难直接擅闯进来。凶手是神津岛馆主不加警惕请进房间的亲近之人,自然也就是在场中的某位。明白了吗?”

梦读一脸想哭的表情陷入沉默,左京接替她开口道:“但是老田管家听完馆主的求助电话后,我们马上比较迅速地赶往了壹号房。如果凶手投完毒以后慌忙逃跑,他肯定会和爬楼梯的我们撞个满怀吧。”

“没错,本该如此。”月夜略微激动地说:“实际上我们在抵达壹号房前并没有碰到任何人,等到了拿回主钥匙开门众人查看神津岛馆主尸体的时候,所有人不知不觉间都到齐了。很有可能说凶手听到内线电话那头老田管家说马上赶来,马上迅速冲下了楼梯。可他这样来不及跑到一楼就会撞上我们。那么凶手是如何做到不撞上我们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我们汇合呢。我能想到的办法有两个。”

月夜像摆照相姿势似地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个,躲进观景室。观景室内死角众多,即便万一我们顺路爬到观景室查看,凶手也有机会躲好自己,是一个极佳的藏匿场所。”

“那凶手就是躲在观景室里等我们进到壹号房才来汇合咯?”

“不,错了。这个假设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漏洞?”左京诧异地问。

“没错。观景室里保管有贵重的神津岛收藏品,所以观景室的门极其沉重,可能是设计时有意要做得结实一些,开门的时候必定会响起巨大的倾轧声,这声音可以穿透螺旋楼梯。如果有人躲进观景室,我们马上就会留意。凶手实际采用的也是另一种方法。”

月夜弯下中指,只留下食指。

“差点撞上我们的凶手,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进了他自己留宿的房间里,然后等确认我们所有人走过以后再出来和我们汇合,假装是跟着大家一起从一楼爬上来。“

月夜停了停,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这就是第一起命案的真相。”

“所以……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酒泉沉声问道,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紧握的双拳在颤抖,全身迸发着对夺走圆香性命之人的怒气。

游马不着痕迹地远离了酒泉,他的胸膛内心脏像打鼓似地狂跳。

月夜发现是我杀害了神津岛?难道我会在这里被当场指认凶手,并被冠上杀害其余两人的罪名吗?”

游马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不知是否急性焦虑引起了过度呼吸症候群,他死命控制自己没有当场跪倒,边等待月夜的回答。

“只凭第一件命案的真相无法推出谁是真凶,但倒是知道谁不是犯人。”

“……谁不是犯人?”酒泉死死盯着月夜。

“对的,我刚才也说了,在吧台调制鸡尾酒的你,以及负责待客的巴女仆、老田管家这三人,在神津岛馆主被害一案中可以说是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也就是说,嫌疑人在剩下的六人之中。”

“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月夜补充了一句,看了眼手表。

“那要怎么才能搞清楚谁杀了圆香?”

“只要解开剩余的两起密室杀人案,就能自然而然地明白犯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让我们进入对第二起案件,也就是在这时刻在餐厅里发生的老田管家被杀惨案的解释说明吧。”

“时间到了?”九流间歪着头。

“关于这点你们很快就能明白。那么,第二起案件主要的疑问在于,犯人是如何制造密室,还有如何在密室内生火这两点上。而次要的疑问就是犯人为什么有意向我们传达‘蝶之岳神隐’的信息,但又故意在最容易被烧毁的桌布上留下血字。”

“这些疑问,你都已经逐个解开了?”

九流间发问道,月夜摇了摇头。

“正确来说,这些都不是单独的疑问。刚才列举的三个疑问十分复杂,它们之间交缠错合,最终都集结指向同一个事象。”

游马犹自像听禅机问答似的一头雾水,月夜往前走近了几步。

“那么,最优先提到的自然是密室。密室是推理的基石,也是终极的难题。从第一篇推理小说《莫尔格街杀人案》之后历经数百年,诞生出了各式各样如繁星般璀璨的密室诡计,堪称无形的文化财富,即便说成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也不为过。作为名侦探能有幸挑战它们,真是至高无上的喜悦。在这《玻璃馆杀人事件》中发生的三起密室杀人事件,对我来说就像是不断端上主菜的西式全餐。特别是第二起密室杀人,简直是最棒的诡计……”

站在门前的月夜语速突然加快,双目失去焦点。“碧侦探。”游马用手肘轻轻撞过去,月夜突然露出回过神的表情,连咳了几声。

“失礼了。我们第一时间应该思考的,是犯人到底如何把门锁上的。和第一起的毒杀案不同,第二次事件里死者是被捅死的,尸体上洒了灯油,而且还大剌剌地留下血字,基本可以排除从室外远程杀人的可能性。餐厅里几乎没有死角,所以我们破门而入时犯人潜伏在室内趁大家不注意从门外溜出去的可能性也不需要考虑。也就是说,犯人是使用了某种方法从室外锁门。”

月夜条理清晰地解释着。

“门的构造很简单,只需从内侧旋转门栓,将其挂在门的突起上,根本不用考虑备用钥匙是否存在。像这种单纯的机关的情况下,首先最先怀疑犯人是否用了物理手法,是否用了线之类的道具从外边……有什么事吗?加加见警官。”

看见加加见走过来卖弄似地举起手,月夜不高兴地皱起脸。

“我们也不知道门闩是否真的有挂上吧。可能只是门前被堵了些物件导致打不开罢了。”

月夜发出感慨的声音。

“就你而言,这个着眼点提得不错。”

“什么叫就你而言。”

加加见歪了下厚厚的嘴唇,月夜无视他指了指门前的地板。

“确实有一种手法就是利用支撑木棒之类的障碍物,让人误以为门闩有被挂上。但若真如此我们强行破门而入时现场应该留有障碍物才对。所以第二次事件中冲进现场后我第一时间确认了门附近的地板,并没有发现任何放置过障碍物的痕迹。”

“那……会不会可能被花洒的喷水溶解了。比如……大型冰块之类的?”

“你意思是,几个大男人用尽全力也推不开门的重型障碍物,在门打开的瞬间,居然一瞬间毫无踪迹地溶解水里了?”

听到这挑衅的反问,加加见表情苦涩得像喝了一碗中药,没有说话。

“你能理解我话的意思真是太好了。那我们来看下这部分。”

月夜指了指门上两个突起中的上端。

“上边的突起周围的涂漆剥落了,这应该是在强行破门之际,挂好的门闩受到强烈的冲击后所形成的。所以门闩当时确实有好好地挂着。”

“不对啊碧侦探,如此断言是否有些不谨慎?”

九流间插话。和加加见的时候不同,月夜恭敬地点头说:“我可以听听您的高见吗。”

“凶手有可能把门闩挂好后又强行把门撞开,故意留下痕迹也不一定。”

“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梦读瞪大眼睛。

“这就可以让破门进来的我们误以为门闩有挂着,借此误导我们的推理,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确实排除不了。”月夜不知为何心满意足地点头,“不愧是九流间老师,观点非常老辣。这某种意义上正是法月纶太郎在《初期奎因理论》中指出的后期奎因性问题。不过严谨地说,后期奎因性问题的叫法并非是在《初期奎因理论》中提出的,而是之后的笠井洁……”

“后期奎因?这都什么啊?”

梦读烦躁地打断月夜的台词。

“说的是在推理小说里边,‘作品中侦探最终给出的真相,在作品中无法证明是案件真相一事’的这个问题。”

九流间代替月夜开始解释。

“也就是说,因为在推理小说这样封闭的世界中,就算侦探将获得的情报提示按照逻辑分析推导出真相,但也不能保证侦探获得的提示并非虚假的情报,所以是个大问题。”

梦读似乎听得稀里糊涂的,眉头拧在了一块。九流间还想再仔细给她掰碎讲讲,还没等他开口,月夜高声说道:

“老师说得没错,在这《玻璃馆杀人事件》中,后期奎因性问题是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但是这次的事件中并不需要思考后期奎因性问题。”

“害,毕竟这是现实的案子,不是推理小说里的故事。”

九流间低语,月夜对他点点头。

“巴女仆说过,老田管家为了避免神津岛馆主和客人撞见扫除中的餐厅,于是从餐厅内侧扣上了门闩。”

听到圆香的名字,酒泉的身体微微颤动。

“也就是说如果犯人提前破坏了餐厅的门闩,老田管家在打扫的时候肯定会发现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犯人是在老田管家扣上门闩开始打扫以后才硬闯进来,把门闩给弄坏了?”

左京插话,月夜指着他说:“很好的观点。”

“但老田管家的尸体没有挣扎的痕迹,且是从正面一发被捅中胸口。若是被犯人突然破坏门闩闯进来刺死,铁定死者会衣冠不整而且尸体上会留下防御性创伤等挣扎的痕迹。所以犯人是在还没扣上门闩开始打扫之前,便很自然地接近老田管家,并找准空隙袭击了他。”

“那,那照你说的,犯人作案后扣上门闩使劲冲撞门把它破坏,然后再想了个什么法子关紧门制造密室……”

左京说到这停住,无力地摇头。

“做这种事简直毫无意义。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

“不,一点也不奇怪。凶手是知道我这位名侦探的存在的,他有可能会耍点花招故意造成推理混乱。这正是后期奎因性问题的典型。”

“但是……”月夜耸了耸肩,接着说:“这个假设里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如果犯人用力撞门破坏门闩,那肯定会发出很大的响声。”

左京忍不住“啊”了一声。

“没错,想要伪造这条线索就得顶着被准备早餐的巴女仆和酒泉厨师发现的风险。我不认为犯人会冒这个险。所以,犯人是用了某种方法出门后再让门闩扣上的。”

月夜挥了下手臂,似乎示意已证明完毕。

“那犯人要怎么扣上门闩呢?一条君,你有什么看法?”

游马还沉浸于月夜的推理中,突然被叫到名字,吃惊地“啊?”了一声。

“呐,一般这种时候,助手都会提出助手自己的各种看法和推理吧。”

不就是负责衬托名侦探,提一些错误的推理然后等着被否决吗?游马内心发着牢骚,但同时也在快速转动大脑。

“在门闩上挂好线后关门,在外边拉扯线……”

“这个观点在前天就被否决过了吧。想要在外边用线操纵门闩旋转270度是很难做到的。门又没有缝隙,想在外边拉扯一下线都不容易,而且门栓和门上都没有线刮扯过的痕迹。”

“那……磁铁如何?”

“不是说了这门闩是不锈钢的嘛。不锈钢对磁铁不起反应哦。”

“……用无人机怎么样?”

“要怎么用无人机从密室逃脱呢?”

游马每提出一个想法就马上被当场否决,他烦躁地甩头。

“我投降,就算犯人使用物理手法的可能性很高,但既然门没有缝,那从外边操控门闩扣上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吧。”

“没错,想出去后再操作很难。再说了,如果犯人在门外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举动,很有可能会被其他人注意。所以犯人是还没从餐厅出来时,就已经布置好了手法,在他逃走以后,门栓就能自动扣合。”

“门闩自动扣合?”

游马反问。月夜表示“百闻不如一见”,走回到了桌旁。

“这个把戏很简单,简单到任谁看了都会捶胸顿足说‘怎么这么简单我都没想到’。犯人是利用了餐厅里的某样东西,制造了门闩自动扣合的计时装置。”

“犯人到底是用了餐厅的什么东西?”左京问道。

月夜打开放在餐桌上的玻璃砂糖罐盖,拈起了一些罐子里的某样东西,说:“就是这个。”

“砂糖……”左京喃喃地说。月夜白皙的手指间捏着的东西,正是喝咖啡或红茶时使用的大颗方砂糖。

月夜不知为何用空的另一只手提起喷水壶,回到门前蹲了下来。下边没坏的门闩和她的视线持平。

月夜把喷水壶放到地板上,把朝下的门闩向右用力旋转180度,在朝门侧倾斜接近垂直的的门闩和墙缝间夹进了大颗的方砂糖。方砂糖完好地被塞进狭窄的缝里,卡住了门闩。月夜松开了手,门闩依然纹丝不动。

“看,很简单吧。犯人就是这么做的。”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门闩也没被扣住啊。”梦读问。

月夜用力点头:“对,现在门闩还没扣合。犯人布置了这个机关后开门出了餐厅,之后等待计时装置发动门闩就会扣上。”

“计时装置?”梦读吃惊地复述。

“没错。”月夜手里拎起喷水壶,对着被方砂糖固定好的门闩,哼着歌儿浇起了水。

被水持续浇灌的方砂糖眼睁睁看着融解,体积减小,最后从门闩和墙壁缝隙间滑落。同时,失去支撑的门闩朝门侧滑转,卡在门的突起处后停止了。

“你们看,成了。”

停止浇水的月夜回过头,看着呆若木鸡的游马等人。

“就……这么简单……?”

看到左京惊讶得嘴巴合不拢,月夜愉快地挥舞着喷水壶。

“有时候手法越简单,效果越发出色。而且那些使用了非常复杂的物理手法的推理小说,往往阅读理解起来也很吃力,我个人不太喜欢。还是简简单单才是真啊。”

面对这过于出乎意料的事实,已经谁也没有心情提出抗议说:“这又不是推理小说,是现实!”在众人注视下,月夜迈着轻盈的步伐将喷水壶放回到桌子上。

“碧侦探,我有个问题。”九流间用手扶住额头,似乎在整理他的思绪。

“也就是说,凶手从最开始就把喷洒器启动纳入他的计划中了?”

“那是当然。通过自动喷洒器的水融解方砂糖来构造密室,这就是凶手放火的理由。而在老田管家身上泼洒灯油,应该是凶手故意误导我们认为他想点燃尸体毁灭证据吧。”

“可他要如何点火呢?如果凶手想在自己出门以后让火烧起来,他一定会在某样东西上做了手脚。但餐桌上并没有像昨天副厨房里那样留有蜡烛烧过的痕迹。”

“说得很对,几乎不着痕迹的限时点火装置,正是第二起事件,不,是这《玻璃馆杀人事件》中最大的谜题。真的是相当精彩的手法。”

月夜打心底里愉快地说道。

“那想必你已经发现犯人是如何布置的了?”

“当然,在醒悟过来的那一刻,就连我也忍不住大声赞叹。刚才我说过这是个不着痕迹的限时装置吧。其实还不够准确。别说是痕迹了,这计时点火装置就堂堂而皇之摆在我等眼前,只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庞大且大胆,我们才会视而不见。”

月夜略带兴奋,滔滔不绝地说道。

“凶手要如何在逃出房间超过三十分钟还能在密室生火呢?只要想想为何容易点燃的桌布上会留有血字,这个谜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喂,你想急死人啊!我从刚才开始就紧张得心脏抽痛了!”

梦读按着她粉红礼裙的胸口处。月夜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我看看,时间也快到了,那就把手法挑明吧。”

“时间快到了?”九流间歪着脑袋。

“没错。”月夜看向游马。

“不好意思,一条君,可以和我一起把遮光窗帘给全部打开吗?”

“窗帘?为什么?”

“很快就能明白了,快一点。”

游马听从月夜的催促打开了窗帘。从山后升起的朝阳毫不留情地洒入它的光辉。游马眯起眼顶着眩目的光,总算把窗帘都打开了。

“太刺眼了!”梦读抗议。

“很抱歉,麻烦忍耐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这太阳光真猛,不愧是朝着正东方向。我是理解巴女仆所说的‘设计失误’的意思了,不拉上遮光窗帘根本没办法吃早饭嘛。”

月夜背对着强烈的太阳光说道,看上去宛如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略显几分神圣。

“不过,诸位还记得吗。那时巴女仆说过不拉上窗帘吃早餐是很‘危险’的。不是‘办不到’也不是‘难顶’,而是‘危险’。如果只是因为阳光刺眼,她何必要用这个字眼呢?”

“意思是说这餐厅里有比刺眼更加‘危险’的存在?”

用手挡住脸部的九流间说。

“不愧是九流间老师,正是如此。各位请看餐桌。”

月夜高亢地说道。适应了目眩的游马将视线投向餐桌上,顿时倒吸一口气——被太阳照射的桌布上有一束数十公分粗细的光线。

“这是……”

游马挤出声音,月夜伸手触碰她背后的窗。

“巴女仆说过,这里餐厅的窗户被改造过,甚至可以看见很遥远的景色。你们摸一下就能明白了,它的中央是稍微拱起来的,也就是形成了一面十分巨大的凸透镜。”

“凸透镜,就是说……”游马惊讶得合不拢嘴。

月夜拍了下窗玻璃。

“而且这扇窗玻璃,配合房间的形状弯曲成一个圆缓的角度。圆缓的角度配上玻璃的凸面,居然出现一个绝妙的巧合——它能够折射光,并在特定的时间段里将部分照射的太阳光凝聚到了一起。”

在月夜进行说明的期间,光线一点点变短,而光浓度一点点地提高。所有人都默默地看向显现在桌上的朝阳结晶。终于它变成了一个直径数公分、明亮得不可直视的椭圆形光点。而灼热的椭圆光点投射的位置,正是之前桌布烧得焦黑的地方。月夜在那放了一块折叠的白色毛巾,只见毛巾中心处渐渐地变成了褐色。

“虽然凝聚在这里的只是一部分的太阳光,但这窗玻璃实在太巨大了,导致温度非常高。”

游马回忆起了第一天夜晚,他移动糖罐的时候,发现它的正下方有一块变色的地方。九流间指着在毛巾上抖动的椭圆光点。

“那第二起事件就是利用聚光生火的?”

“对,没错。”月夜点头。“像这样因为透镜等将日光凝聚一处而引发的火灾被称为‘凝聚性火灾’,就算是摆在窗边的金鱼缸或塑料瓶也能引发该现象。”

“等等!”加加见提高声音。

“就凭这个真的能点火?现在布只是稍微变了颜色,可它并没有烧起来啊。”

“指出的不错,加加见警官。”

“干,干嘛?”被月夜气势汹汹地一指,加加见身子稍微往后仰。

“虽然这座馆的构造非常脱离常规,但如果只是打开窗帘有着火的危险,那神津岛馆主应该可以整改窗户或作出其它处理方式吧。这栋建筑物明显违反了火灾预防条例,在防范火灾方面的设计上有很大纰漏,所以才会在各处地方都安装了火灾报警器。”

“既然阳光聚焦也生不起火,那问题不又回到最初的原点了吗?”

听左京这么一说,月夜竖起食指左右摇摆。

“不,聚焦成椭圆的太阳光一定就是密室起火的元凶。但犯人为了能让火点着,还多动了某些手脚。”

“某些手脚?”左京皱眉。

“没错,现在还有一个没解决的疑问就是:凶手为什么要在桌布上留下血字。这才是揭露这场胆大包天的犯罪真相的关键所在。”

月夜将手伸向餐桌,展开折叠的毛巾。纯白色毛巾的中心处画了一个垒球大小的黑色圆圈,很有可能是用桌上的签字笔画的。

“白色容易反射光,所以太阳光不能很好地转化为热量。而相反地,像黑色一类的深色可以很好地吸收光,并容易升温。”

“而且,”月夜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些像白色雪花粉末状的东西,撒落在被阳光照射的黑圈之上。“第二起事件中,我们以为是暗喻雪花的白杨棉毛,实际上是非常好用的助燃剂。”

“那难道说……在餐桌上留下血字是为了……”九流间挤出嘶哑的声音。

“没错,是为了在桌布上留下大片的红黑色,以便有效地将日光转化为热能从而点火。”

月夜摊开双手的一刹那,落在黑色圈上的白杨棉毛烧了起来,那副样子仿佛一名魔术师在向观众展示她的魔术。

棉毛的火苗转移到了毛巾上,连白色的毛巾布也燃烧了起来。

“因为棉毛和桌布都洒过了灯油,所以升起的火焰才能够着天花板,随后火灾感应器第一时间启动,喷洒开始洒水。再这样放着不管,等下感应器一感应到火又会开始洒水。”

月夜拿起桌上的喷水壶,给已经升到三十公分高的火苗浇水将其扑灭。

“以上便是第二起事件的真相。行了,再开着窗人眼都要花了。一条君,帮我把窗帘拉上吧。”

游马的思考因为出乎意料的真相和精彩的推理停滞了,只得含糊地应声拉上了窗帘。灼灼逼人的阳光被遮过后的室内,看在适应了明亮的眼里显得格外阴暗。

沉默充斥着餐厅。大家都不动声色地和旁边的人拉开了距离。

这下第一起和第二起事件的真相被揭开了,可月夜至今还没有说出最为重要的事情。

“那么,碧侦探……”酒泉压低声音打破沉默。“这样我们就能知道犯人是谁了?”

这句话大家都在心里想着,但没有问出口。在场的气氛已压抑到一触即发。

“不行,还不能锁定犯人。”月夜对咬紧嘴唇的酒泉说道:“但是可以收缩嫌疑人的范围。”

“要如何收缩?谁是嫌疑人?”

“联想出这个诡计的凶手,首先他要实际测算过太阳光聚焦后能够产生多大的热量。犯人极有可能提前在深色的布上做过了点火实验,不然他是没办法作案的。第一天我们到达时已经是傍晚了,而那位犯人在第二天的早上就执行了聚光性火灾的点火诡计。”

“也就是说,犯人不仅是这一次的客人,而且还是以前留宿过这栋玻璃馆里的人吗?”九流间喃喃自语。

月夜点头:“没错,九流间老师,梦读夫人还有我三个人,在三天前是第一次踏足入玻璃馆中。再加上在第一起事件里有不在场证明的酒泉厨师。我认为我们四人可以从嫌疑人名单之中排除在外。”

那就是加加见或左京的其中一位是杀害老田和圆香的凶手。是哪一个?要把杀害神津岛的罪名嫁祸给哪一个好?

游马呼吸急促,开始冒冷汗并浑身发抖。只见酒泉血红着眼瞪着自己,眼神像刀锋般锐利。游马才注意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不只是加加见和左京,自己赫然也是嫌疑人之一。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游马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揭发第一起事件诡计的时候,自己因为没被指认为凶手所以松了一口气,但那位名侦探不是早已看穿一切吗?难道接下来我会被告发为杀害神津岛的凶手?

“那么剩下的嫌疑人是左京编辑,加加见警官还有一条医生这三位。”

酒泉轮流瞪着被点到名的人物边低声说:“要怎么样才能从这三个人之中找到真正的凶手?”

“最后一起事件。只要解明巴女仆被杀害的最后一起事件的真相,自然而然就能搞清楚凶手的身份。”

“……那请你告诉我,是谁杀了我的圆香?”

“知道了。”月夜答应着,边走近玻璃馆模型的旁边。

“第三起密室杀人事件,是在巴女仆所住的陆号房里发生的。但严格来说,这房间并不能称为‘密室’,因为窗户是开着的。”

月夜用手按向模型的窗户。模型做工非常细致,它的窗户甚至能做到和实际一模一样,上半部分呈45度向外打开。

“玻璃馆外部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装饰玻璃,所以逃跑非常困难。实际上我也确认过馆的外墙,没有留下有人使用专业道具攀登过的痕迹。”

“会不会是用降落伞之类的工具从窗户外跳下去呢?”梦读说。

“降落伞打开后在充分减速之前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在这个高度是无法使用的。而且外面的雪地上完全没有痕迹,从这点考虑。同时可以排除利用在这种高度也能使用的滑翔机等工具逃跑,然后再返回馆内的可能性。另外和馆主的事件不一样,在第三起事件中,陆号房的钥匙是藏在巴女仆头饰中的。犯人不可能做到在进入房间后趁人不备把钥匙藏在里边。”

“那犯人要怎样给那个房间上锁?”

“没错,这就是这起事件中最大的难题。窗虽然开着,但这间房间毫无疑问,从广义上说仍然可称为‘密室’。”

“碧侦探,我又有一个疑问。”九楼间缩起脖子。

“请讲,九流间老师。”

“虽然老夫不太喜欢使用最新高科技的诡计,但像刚才一条医生说的利用无人机锁门的诡计,不可以考虑一下吗?和餐厅不一样,陆号房的窗是开着的。如果利用无人机从窗户离开,就能做到不在馆周围的雪地上留下痕迹,并回到操控者的房间里去。”

“我认为这很难办到。”月夜安静地回答:“如果像餐厅的门闩构造一样,既有一定的大小,又只需凭微弱的力量就能轻易旋转的话,或许可以通过操控无人机上锁吧。可陆号房的门是圆筒锁,即便当下无人机的技术已十分发达,也没办法做到像扭动这么小且牢固的门锁的力量精确操控。根据同样的理由,无人机也没办法把钥匙放放到巴女仆的发饰中去。”

“原来是这样,老夫对无人机的功能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很抱歉,说了些奇怪的推理。”

“哪里的话,如果其他人心里也有某种假说,请务必要说出来。”

月夜就好像是向学生询问数学答案的老师一样。环视了一圈众人的脸。

“碧侦探,已经够了,拜托你快点把这起连续杀人事件的真相告诉我们吧。”左京似已无法忍耐自己被当成嫌疑人的现状,诚恳地向月夜求助。

“嗯,那就没办法了。”月夜一副余兴未消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在第三起事件中,除了密室的谜题以外,还存在着三点问题。”

“三点问题?”左京惊讶地反问。

“凶手是如何杀害关在房间里害怕得闭门不出的巴女仆?为什么巴女仆穿着婚纱?还有凶手为什么要特意在副厨房里利用蜡烛布置计时起火装置?”

月夜屈起手指,列举了三个问题。

“布置计时起火装置,不是想要我们尽快发现尸体吗?”梦读歪着脑袋。

“只是如此吗?就算报警器没有反应,只要巴女仆早上迟迟没有现身,迟早我们也会发现。可犯人却宁愿冒着被他人目击的风险,特意布置了计时点火装置。那么可以认为这其中必定有某种很重大的理由。”

“理由是什么?”

“那就是——开窗。”月夜用指尖碰触模型的窗户。“这间玻璃馆的构造注定其在防火方面十分薄弱,为了保证万一发生火灾时把受害程度降到最小,所以提前安装了像洒水器等各种齐备的装置。其中一个,就是在火灾报警器启动的时候,为了排烟会自动全部打开的客房的窗。”

“意思是说,为了能够打开陆号房的窗,犯人特意在副厨房布置了计时点火装置吗?可犯人又不是从窗户那逃出去的。”

“确实不是,但为了创造密室,犯人必须把窗全部打开。”

梦读完全跟不上理解的样子,带着似乎在忍耐疼痛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那么,先把为什么要开窗这件事放在一边,我们先看一下其它的问题吧。为什么需要让巴女仆特意穿上婚纱?”

“这是在暗示,犯人是为了结婚前夕被杀害的摩周真珠小姐而进行的复仇,是吗?”左京没自信地说。

“看上去似乎是这样,可在第二场事件中我们以为是模拟在雪山遇害的被害人的白杨棉毛,实际上是用来当成助燃剂使用的。为了掩盖这个意图,凶手故意在老田管家的遗体上洒了棉毛,用意在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么给巴女仆穿上婚纱一定也有犯人背后的某种意图所在。犯人可是特意从观望室偷出婚纱给尸体穿上,比起抛洒白杨棉毛这种工作辛苦繁琐,风险也高得多。”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那穿婚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游马正拼命开动脑筋苦思冥想的时候,九流间说话了。

“不好意思,碧侦探。老夫想到了一件事情,能够把话往前倒推一下吗?”

“当然可以,是什么呢?”月夜好脾气地回答。

“刚才你说凶手是为了启动火灾报警器,打开陆号房的窗户,所以在副厨房那设置了自动生火装置。可犯人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他只要按一下陆号房的按钮,那房间的窗户不就可以打开了吗?。”

“精彩——!”月夜突然拍起手来,游马等人茫然不知所措。

“没错,这一点才是解开第三起事件最关键的线索。明明只要按下陆号房的按钮就能让窗打开,可犯人还要特意冒着风险在副厨房布置生火装置,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一条君。”

月夜唇边露出嘲讽的微笑询问。虽然被突击提问,但游马这次没有着急,他的脑细胞逐渐编织出了一条答案。

“……因为犯人没法按陆号房的按钮。”

“为什么?”月夜挑衅地追问。

“因为犯人不在陆号房……因为作案现场不在陆号房里。”游马直直盯着月夜,见她满足地点头微笑。

“完全正确,不愧是我的华生君。”

“陆号房居然不是作案现场⁉︎”梦读尖叫起来。

“就如你所听到的,巴女仆被拷问、被杀害的场所并不在陆号房。犯人没有从密室逃脱,而是将巴女仆的遗体运送到了密室之中。”

月夜按照顺序轮流看向每个人的脸一边继续说明。

“犯人想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移动尸体,让人误以为巴女仆是在自己房间内被杀害的,所以他需要让六号房的窗全部打开。在杀害了巴女仆以后,犯人拿到钥匙去了陆号房,本想要按下按钮开窗,可犯人没有找到藏在巴女仆头饰中的陆号房钥匙。还没拿到钥匙人就已经死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犯人没有办法,只好在副厨房布置了自动生火装置,启动火灾报警器,打开陆号房全部的窗。”

“打开了窗以后,要怎样把尸体移动陆六号房里边去呢?”左京兴奋地问。

“要解答这个问题,那巴女仆穿着婚纱的原因就成为了解题的线索。首先,那件婚纱是在以19世纪的伦敦为故事背景,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所活跃的《神探夏洛克——被诅咒的新娘》的剧集中所使用的服装道具。”

月夜抬起视线,似乎在开始回忆。

“福尔摩斯和华生在19世纪活跃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可BBC出品的连续剧《神探夏洛克》里,福尔摩斯们是活跃在现代的伦敦。福尔摩斯有手机,他会利用社交网络平台去进行搜查;而华生写的冒险故事不是书,而是他的博客。我听到这个设定时,作为正统福尔摩斯的粉丝,觉得真是不可恭维。但实际上看了剧以后,又会为其出色的质量而为自己的局限性感到惭愧。如果说当代存在福尔摩斯的话,那他确实当仁不让……”

游马大声咳嗽起来,月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我想说的是那件婚纱是一件非常用心的工艺品,它很有分量。让尸体穿上的话,你们认为会产生一些什么效果呢?”

“什么效果……让尸体看上去漂漂亮亮的,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些敬畏之心吗?”左京毫无自信地低声说。

“犯人拷问了巴女仆后捅死了她。既然抱有如此强烈的怨恨,那我认为他对尸体毫无敬意可言。但左京所说的一部分又是正确的——犯人想让尸体看上去漂漂亮亮的。”

“可犯人很痛恨巴女仆吧。”

“没错,他一边心怀痛恨,可又让尸体变得漂亮。犯人的行动里蕴含着矛盾,是有他的理由的。”

“是血吗⁉︎”九流间突然喊了起来,“他是想隐瞒血的痕迹吗?”

“不愧是九流间老师,果然推理作家级别就是不一样。没错,凶手是不想让血流出来。心脏停止以后虽然血不会喷溅,可既然尸体大腿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胸口也被捅破。血自然就会流出来。可让她穿上婚纱的话,就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阻碍血液渗透到布料之外。也就是说,那套婚纱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吸收血液不让它流出来的纱布一样的东西。”

“可那不是只能一小段时间吗。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巴女仆所穿婚纱的胸前已经渗出血了。为什么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让血液吸收在衣服里呢?”

左京问道。月夜在脸旁竖起食指回答。

“当然是为了不留下尸体移动的痕迹了。”

“尸体移动的痕迹……”

“在我们发现巴女仆失踪之前,犯人把尸体移动到了陆号房造出密室,这样就可以让我们误认为作案现场是陆号房,是巴女仆把她信任的人放进了房间,又或者是一条君和九流间老师使用了主钥匙硬闯房间。但如果直接搬运被拷问过的尸体,一旦留下血痕,诡计就会暴露。所以犯人才需要让巴女仆穿上婚纱。”

“是谁把我的圆香搬到了陆号房,是谁做的这种事?”

酒泉咬牙切齿地问道。月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终于,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真相要解开了。游马心里有了预感,体温逐步升高。他悄悄把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里确认放在那里的药盒。

“想要揭开第三起事件中使用的密室诡计,有几条提示。一、犯罪现场不在陆号房;二、为了移动尸体时不留下痕迹,让尸体穿上婚纱;三、执行诡计必须让陆号房的窗户全部打开。还有……命案是在这玻璃馆里发生的。”

月夜用手指摩挲着她一旁模型表面所覆盖的装饰玻璃。

“这起案件发生的地方并不是一般的建筑物,而是圆锥形状的玻璃尖塔。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玻璃馆的外墙不是垂直地面,而是以一定的缓度倾斜的斜坡。”

月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灵活地折成了千纸鹤,把它靠近模型。

“所以就会发生这样的现象。”

月夜把千纸鹤放在陆号房外墙上后松手。受到重力吸引,千纸鹤沿着模型的外墙开始滑落,然后被吸进了陆号房打开的窗子里。

几秒钟的沉默以后,客厅里充满了嘈杂,这诡计实在过于简单了。但对于思考被固定在“犯人如何从陆号房里逃跑”的游马来说,这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方法。

“想要攀登光滑的外墙,需要使用专业工具,但也会留下使用痕迹,可只是滑落的话,就可以几乎不留痕迹地把遗体运送到陆号房里。多亏了婚纱,玻璃墙的外墙没留下任何痕迹。并且这座馆的窗户设计是上半部朝外打开,有很大的概率尸体会滑落进窗,被接放在摆在窗旁的床上。”

月夜得意洋洋地张开双手。

酒泉接着逼问:“那到底犯人是谁?你不是说解开了这个事件就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这种事情不是很明显吗?”

月夜用平静的声音轮流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说道。

“要沿着馆的外壁滑落巴女仆的尸体,让其移动到六号房的话,需要从房间的正上方处滑落。而二号房到八号房的大小设计是按圆柱的四分之一,即九十度所切分的。也就是说从陆号房开始往上数四个房间……”

月夜停顿了几秒,润了下她薄薄的嘴唇。

“从贰号房的窗外把巴女仆扔下去。也就是说住在那间房的人就是凶手。”

住在贰号房的人是凶手,游马等人的视线集中在了那个人的身上——把双手插进西服口袋,一言不发地瞪着月夜的加加见刚。

“加加见警官,前天晚上,害怕的巴女仆从游戏室飞奔回她自己房间的时候,你马上追了上去跟在她后面吧。你是否冲上楼梯后,袭击了准备回房间的巴女仆,并把她囚禁在了贰号房里呢?然后经过一晚上的严刑逼供,等她交待了地牢的位置以后将其杀害。”

加加见低着头,一语不发。

“说什么以警察调查优先将案发现场封锁起来,也是为了不让我们找到你是犯人的证据所说的借口吧。你本来最开始只打算干掉人体实验的主谋神津岛馆主,但因为发生了雪崩,警察没办法赶来,于是你利用这突发情况,将老田管家和巴女仆一并杀害,并且计划亲自找到地牢所在的地方。我说得对吗?”

听到月夜的话,游马内心一阵狂喜。这位名侦探以为神津岛被害也是加加见干的好事。之后只要想个办法把药盒塞给加加见,嫁祸甩锅就算大功告成了。

“喂喂,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本来沉默不语的加加见,像在演话剧一样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我没说话就是想听你能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是刑警,我确实在调查摩周真珠相关的案子,但不管神津岛的人体实验死了多少被害者,我也犯不着杀掉神津岛几个吧。逮捕他们我还能被县警本部记功邀赏,杀了他们我会被抓去蹲牢子,最坏的情况会被处死。这逻辑上说不通啊。”

他说得很有道理。游马紧张地吞了口唾沫,等待着月夜的反驳。

“加加见警官,你真的是以刑警的身份来到这座玻璃馆吗?”

“……什么意思?”

“回顾在馆内发生的一系列密室杀人事件,不难发现凶手在推理小说方面显然抱有很深的造诣。”

“那就不可能是我了,我对推理小说这种无聊的玩意,是半丁点兴趣也没有呐。”

“真的如此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加加见狠狠皱起了鼻子。

“你曾经在玻璃馆中留宿过很多次,这次也被邀请到活动来,说明你和神津岛馆主关系很亲近。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的神津岛馆主,居然会和调查自己犯下的囚禁杀人案的刑警打成一片,这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吧。”

“……说不定馆主他就是中意我呢?而我为了馆主能协助我调查,当然也会相应地表现得热情一些。”

“没错,馆主可是相当中意你啊,加加见警官。而被馆主青睐的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能在推理方面和他聊得来。一条君也是如此吧?”

话题突然抛到游马头上,他浑身一激灵连忙小鸡啄米地点头。

“这么一说,确实在面试私人医生时馆主和我聊了很多推理的话题,所以他一高兴就拍板了……”

“对吧。”月夜朝加加见微笑。

“……就算假设我对推理很熟悉吧,那又如何?只凭这也构不成我杀害神津岛等人的理由吧。”

“你在搜寻摩周真珠的下落。摩周真珠,这个名字有点特别,读起来容易咬到舌头,一般来说父母不会给孩子起这个名字才对。”

突然转移的话题,让游马为之感到困惑,可月夜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

“顺带一提,在英语圈里,也有以意为‘珍珠’的希腊语Margarītēs为原型所起的女性名字,即玛格丽特。而加加见警官的姓,在日语的读法中也有‘镜子’的意思,换成英语的话,读作为Mirror。”

“玛格丽特……米勒……”

游马喃喃自语,月夜弾了个响指。

“没错,正是玛格丽特·米勒(Margaret Millar),她是名美国的推理女作家,和其夫罗斯·麦唐纳一同贡献了众多心理悬疑色彩浓厚的推理犯罪小说。她凭借作品《眼中的猎物》荣获了1965年的爱伦坡长篇小说奖,并担任过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会长,是位杰出的伟大女性。”

加加见静静地看向在热情地介绍玛格丽特·米勒的月夜。

“加加见警官,身为重度推理迷的你,给自己孩子也起了和推理作家有关的隐晦名字。你前天说过自己离过婚。那是否摩周真珠小姐正是你那改回母亲旧姓的女儿呢?。”

听到这冲击性的推理,周围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月夜继续接了下去。

“由县警搜查一科的刑警来调查摩周真珠小姐的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县警搜查一科是在发生类似杀人案等重大事件时设立搜查本部,在这之中主要负责搜查任务的部署机构,一般不会为了白领遇难这种事轻易出动,更不太可能被外派到深山老林里出差,因为可能会随时召唤集合。”

月夜看着低头不语的加加见,淡淡地讲道。

“加加见警官,你其实已经从刑警离职了吧,为了搜寻你那下落不明的亲生女儿。”

房间里一片死寂,让人以为自己耳朵已经坏掉了。游马忘记了呼吸,等待着加加见的回答。

“小学……”

加加见用不集中注意力听几不可闻的音量虚弱地低语。

“我最后见到真珠的时候,她当时还在读小学。那时的我像老牛一样埋头苦干,却没有顾及家庭,前妻对我大失所望,带着真珠离开了我。我觉得对那孩子来说可能反倒更幸福吧,就算我去探望她也不过给她平添困扰,所以我只是一直定期支付抚养费,想着即便不能见面,但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可是……”

加加见的表情因为沉痛而扭曲。

“去年,分开了快十年的前妻联系上我,告诉我真珠自爬山以后一去不返,我努力想办法去找真珠,可是完全没有登山经验,更没有爬冬季雪山的技术,只能每天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灼,等待消息。在真珠失踪两周以后,上头判断她生还的可能性接近为零,于是终止了搜索。我还是请了假,找了搜索救援队苦苦询问,终于获得了真珠的线索。同时我也得知了最近还有好几个登山者也下落不明,也就是‘蝶之岳神隐事件’。”

“然后,你确信令千金来到了这座馆里。”

加加见自嘲似地摇头否认。

“我没有确信,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珠没来过这座馆求救的话,那她基本没有存活的可能了。所以我想方设法约到了神津岛和他会面。”

“亏那位对外人避之不及的神津岛馆主居然答应见你。”

“只是运气好罢了。你推理得很对,我是一个对推理相当热忱的人,认识了不少同好,他们中有认识神津岛的,便牵桥搭线向他介绍了我。同为沉迷推理的爱好者,我又是县警搜查一课的刑警,神津岛对我抱有浓厚的兴趣。我假装热情地听他自吹自擂,找机会打听了蝶之岳连续失踪的事情,只是隐瞒了自己是失踪一员的父亲的事实。他佯装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但刑警的直觉告诉我,神津岛就是蝶之岳连续失踪案的主谋。而且从管家和女仆的反应看来,他俩也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加加见双拳紧握,浑身颤抖。

“你为何不上报给警察让他们调查玻璃馆?”

“神津岛是这附近地区的知名人士,他缴纳的税金占了该区域居民税的百分之几,警察可不会仅凭我的直觉便同意出警搜查他的住宅。”

“所以你拼命讨馆主的欢心,甚至发展到能留宿在玻璃馆的友好程度,都是为了寻找蝶之岳神隐的证据。”

“没错,我深夜偷偷从房间溜出来搜索馆内,但还是一无所获,这也难怪,因为剧院平时都上着锁。所以我认为招待众多宾客过来的本次活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原来如此。”月夜附和说,“于是你用河豚肝脏粉末毒害了馆主,杀害老田管家,然后对巴女仆进行拷问,逼供出地牢的位置以后再把她捅死。”

听到月夜这么说,加加见鼻子“哼”了一声。

“喂喂,名侦探小姐哟,亏你一脸看穿一切、了然在心的表情,其实压根什么都不懂。”

“什么意思呢?”月夜轻轻歪着头。

“杀了神津岛的不是我。我是在神津岛被害,雪崩发生,警察无法抵达以后才开始行动的。因为我想要对仍活着的管家和女仆进行复仇,而且认为这是找到真珠下落的最佳时机。”

游马身体整个绷紧了。月夜皱起眉头。

“这时候还想推脱吗?你是以为如果只杀了两人可能还不会被判死刑?该不会想说这次的活动里,居然招了两位对神津岛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那有啥好奇怪的。神津岛是人类中的败类。痛恨到想杀了他的地步的人,估计像天上的繁星数量那么多吧。”

加加见用手指轮流指点着在场的众人。

“就在你们这群表面一副事不关己的人之中,就混有杀害了神津岛的家伙。是谁?谁和我一样手上沾了血?”

在加加见指向自己的那一刻,游马用力压抑脸部肌肉,努力不显露出动摇的神色。

没事的。加加见承认了杀害老田和圆香。一般人谁也不会相信凶手的一面之词。但如果说不一般的人……

游马侧目看向月夜,她用手捂住嘴唇,神色严峻地陷入思考。

危险,不能让名侦探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必须赶紧给案件拉下帷幕。正在游马悄悄把手插进口袋时,一个如同从地狱深处响起的声音撼动了餐厅的空气。

“是你……!”

酒泉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加加见,嘴唇扭曲到甚至能看见牙根。他这副模样,仿佛化身成了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

“就是你杀害了我的圆香!”

随着一声大叫,酒泉一蹬地板扑向了加加见。加加见吃了个措手不及,和酒泉扭滚到了一处。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酒泉挥起拳头狠狠揍向加加见的脸部。加加见边大喊:“别!别这样!”,一边只是用双臂护住自己的脸。

现在!就趁现在!游马把紧攥着药盒的拳头从口袋抽出来,然后假装去拉开两人的样子,将药盒塞进了加加见的西服口袋里。

“你给我够了!”

加加见倒在地上,连连用脚踹向游马和酒泉。酒泉还想扑过去,被游马叫住。

“你为什么拦我!”酒泉咬牙切齿地说道。

“对方是杀害了三人的暴徒,说不定身上藏有凶器。”

翻口袋吧。发现放在里边的东西吧。游马瞪着加加见,在心里碎碎念道。

加加见本来一副戒备的模样站了起来,此时露出讶异的表情,伸手摸进了西服口袋里。酒泉摆好了防御姿势。

“这是什么鬼。”

见到加加见看着自己手里的药盒不敢相信的模样,游马脸上偷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就是毒死了神津岛的毒药啊。不管我是不是杀害神津岛的凶手,都有人想方设法把我构陷成毒死他的真凶。”

成功把药盒转移给了加加见。这样无论加加见有再多的借口,他也百口难辩。在游马对自己计划成功深信不疑的一刹那,加加见用拇指打开了药盒盖子。

“没关系,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亲手做掉神津岛。杀掉这个败类的名誉,我会视为勋章带到地狱里去。反正杀掉那几个人,又找到了真珠的尸体,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对于真珠不在的这个世界,我没有任何的留恋。”

加加见看上去毫不犹豫地将药盒里所有的胶囊都倒进嘴里,喉咙咕嘟一下咽了下去。

游马呆若木鸡地注视着这出乎意料的展开。过了十几秒,加加见突然“呜”地一声低吟起来,按住胸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啥啊……这是……”加加见痛苦地挤出声音,同时激烈地呕吐起来,强烈的恶臭味飘荡在周围。

“啊,啊啊,啊啊啊……”

加加见在呕吐物上来回打滚,但游马等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经过全身一阵激烈的抽搐,加加见在空中乱挥的手突然颓然地落在了地上。

看着那过于凄惨的模样,谁都不敢说话静静伫立。墙上挂钟指针走过的声音,传进耳里格外大声。

“一条君……”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月夜用压低的声音呼唤。游马领悟了她的意图,紧紧闭住双唇,跪在了一动也不动的加加见旁边。虽然牛仔裤的膝盖部分碰到了呕吐物,但这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了。

游马触摸了加加见的脖子,感受不到他颈动脉的跳动,呼吸也停止了。

“……他死了。”

游马挤出了这句话,酒泉立刻像野兽般咆哮起来。

“开什么玩笑!杀了圆香就用这种方式解脱?给我对圆香好好道歉啊!去偿罪去监狱受苦去啊!”

酒泉还想给加加见的尸体补上几脚飞踢,被九流间和左京死死拦住。

耳中听着崩溃的酒泉泣不成声的呜咽,游马凝视加加见的尸体。他那死不瞑目的双眸,似乎怨恨地瞪着游马。

啊啊,我又杀了一个人……可是,只有这个办法了。没错,只有这个方法了……

游马感觉身上背负的罪恶的十字架快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2

游马躺在床上持续盯着天花板。时间差不多快到大中午了。

离加加见服毒身亡已经过了数个小时。“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凶手死后的现在,已无生命的危险,所以存活的其余人都各自回房,等待着本该傍晚时分到达的警察的到来。

回到房间后,游马立刻使用热水淋浴从头冲到脚,换好新衣服躺回床上。可或许是昨天的睡眠过于充足,亦或者是神经仍处于高度亢奋的缘故,他始终毫无睡意。一闭上眼,他眼睑内浮现的全是这噩梦般的四天来发生过的种种事,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盯着天花板发呆。

虽然和当初的计划略有偏离,但总算不仅杀害了神津岛,还没有被指认为犯人。妹妹也能继续承蒙新药的恩惠。

将遇难者关进地牢实施人体实验,反复做出如此恶魔行径的神津岛,被杀也是纯属活该。而且,加加见自己本身应该也有曝光神津岛的恶行及除去他的帮凶们后自杀的打算。

我没有做错。我采取的行动没有错。

在这几个小时里,游马不断地重复自我暗示,但犯下了最大的禁忌——杀人的罪恶感依然盘桓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这副沉重的十字架呢?还是说这辈子我都得活在不停承受罪恶感折磨的日子里?

正当他昏沉沉地思考着的时候,门响了。

是谁?游马起床走近门,听到的是名侦探的声音。

“一条君,打扰下可以吗?”

“碧侦探,有事?”

“没什么,突然闲下来了有点无聊,便想着跑来和华生聊聊天。反正离开这座馆以后,我们的搭档关系就结束了。”

“哦,这么一说确实。”

和月夜的搭档关系要结束了。游马突然惊觉自己似乎心头涌出些遗憾。虽然只是为了找出嫁祸的对象而临时组建的搭档关系,但和她一起联手挑战玻璃馆之谜的那段时间,现在回想下过得很是充实。

“如果碧侦探不介意,今后我有时间也可以帮你搜查,当然前提是我的医生正职不那么忙的情况下。”

“喔,可以,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月夜嘴里随口应着进了房间,走近沙发。

“看来我好像不是个帮得上忙的好搭档。”

对于月夜冷淡的态度,游马报以苦笑。月夜很奇怪地“咦”了一声,坐在了沙发上。

“不不不,绝对没有这种事。你的华生扮演得很完美。甚至可以说,正是有了你的支持,我才能解决这起‘玻璃馆杀人事件’。你是个很优秀的搭档。”

“过奖过奖。”被突然的夸奖搞得有些受宠若惊,游马不好意地挠了挠鼻尖,“我看你好像对我续任搭档兴趣不大的样子。”

“我可以另起个话题吗,一条君。”

“随意,什么话题?”

“当然是关于‘玻璃馆杀人事件’方面的了。”

月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原本放松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

“……怎么现在还提这个。应该没剩下未解之谜,所有的密室诡计都已解明,犯人坦白后也服毒自杀了。”

“嗯,确实如此,但是加加见最后说了,神津岛的死不是他下的手。”

“这或许是他为了减轻罪行的借口。”

“有这个必要吗?加加见从最开始就打算等报仇结束后选择自我了断吧。因为只需警察搜查一通,加加见是摩周真珠父亲的事肯定纸包不住火,马上就能查出他就是凶手。”

无视说不出反驳的话语而陷入沉默的游马,月夜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最开始就想寻死,但他又否认自己杀害神津岛,这前后是否过于不合常理。加加见最痛恨的人就是实施魔鬼人体实验的主谋神津岛。他应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是自己为了女儿亲手血刃仇人才对。”

“……那碧侦探觉得,为何加加见没有承认自己杀害了神津岛?”

“匕首……”月夜吐出几个字。“神津岛的遗体胸前插了一把匕首。这件事到最后也没有解明。但我感觉自己已经隐约知道了答案。”

“答案?”游马一边为月夜突然转换话题感到不解,一边反问。

“加加见确实没有杀害神津岛,因为有人抢在他前头毒死了神津岛,他的一腔怨恨无处发泄,所以用匕首损坏遗体,以平息心头沸腾的怒气。第一天晚上是由加加见保管主钥匙,所以这点他可以办到。”

“可再怎么说也只是一种可能性。也有可能毒死的手段让他没有亲手报复的真实感,心生不满,所以往遗体捅刀以泄愤。”游马拼命地想圆过去。

月夜挠了挠太阳穴:“确实这种说法也能成立。可是啊,一条君,这几个小时里我在心里重温了一遍这起《玻璃馆杀人事件》,然后呢,我注意到了。……加加见警官没有杀害神津岛馆主的依据。”

房间的气温似乎一下子骤降到冰点以下。游马用力咬合下巴,不让上下牙齿碰撞,挤出声音:“证据是指……?”

“我之前说过,最初的事件里,犯人给神津岛馆主投毒以后,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我们走上楼梯以后才过来汇合。”

“对,说过了……”

“可是,加加见他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他住宿的房间是贰号房。”

游马顿时像脑门被人砸了一记闷棍,眼前变成一片雪白。

“没错,因为楼梯很狭窄,大家没办法都聚集在壹号房前,只能在楼梯上以排队的形式,队伍甚至排到了贰号房前。如果加加见从贰号房里出来,肯定有人会注意到的。”

“……那他在大家都冲进壹号房以后,过了一会才进来汇合的?”

“不,这也不对。那时候加加见是第一时间冲向了神津岛馆主的遗体,并马上控制现场。在冲进房内前,他已经和我们汇合了。也就是说……”

可能是说到这嘴唇干燥了,月夜妖冶地舔舐着嘴唇,看在游马眼里,就像一条呲呲吐舌的蟒蛇。

“给神津岛馆主投毒的凶手不是加加见,他当时说的话是真的。”

“那、那,到底是谁做的……”

游马头晕眼花地挤出声音。

“没错,现在问题是谁杀害的神津岛。不过呢……”月夜用手指扣点自己的太阳穴。

“要得出结论,没必要让我灰色的脑细胞全速运转,因为答案太显而易见了。”

月夜的双眸锁住了游马,就好像被一只食肉猛兽瞪视着的小动物一样,游马顿时动弹不得。

“如果加加见警官没有毒杀神津岛,那他的身上携带有毒物也太奇怪了。现在回想起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药盒的时候,加加见的神情显得格外震惊。由这可推导出来的结论是,毒死神津岛的真凶为了转嫁罪名,把毒药偷偷地塞进了加加见的口袋中。”

完完全全被看穿了。必须得想办法瞒过去,至少不能让她注意到我就是凶手。

“就算……就算真的是这样……吧,我们也没办法知、知道……药、药盒是什么时、时候,放进他口袋里的……”

游马舌头打结,连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但他的内心着急得不同寻常,连下巴都往前凸出了几分。

“不,可以知道,一条君。”

月夜低声地说,露出了看上去有些悲哀的笑容。

“在听我的推理的时候,加加见的双手是一直插进西装裤袋里的。”

眼前景色剧烈地摇晃。游马失去了平衡感,连忙抓住沙发背不让自己摔倒。

“还好吧,一条君?”

月夜站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游马反射性地跳开。

“嗯,能做出这反应,看来没什么大问题。那我继续说了。如果事先在加加见的口袋里放进药盒的话,他肯定会马上发现。可现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是在我的推理结束以后,那个药盒才被塞给加加见。”

“可是……有把药盒塞过去的机会吗……”

游马仍在尝试抵抗,尽管他感到想要呕吐的绝望。

“有的,一条君,你应该清楚。就是你和酒泉想要制服加加见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装有夺走神津岛性命的毒药的药盒,移动到了加加见的西服口袋里。”

已经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了。游马呆愣在原地。

“从当时状况来看,能做到把药盒偷偷塞过去的,只有向加加见扑过去的两个人。可是,酒泉在第一起神津岛馆主毒杀事件中,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剩下的另一个人……”

月夜毫不留情地指向游马的鼻尖,脸上带着某种哀切的微笑。

“就是你,一条君。你就是杀害神津岛馆主的真凶。”

游马错觉脚下一空,仿佛整个人被抛出在半空中。他拼命地敲打着已经当机的大脑。要怎么办才能逃出现在的绝境?怎样才能避免被当成是杀人犯受到制裁?游马无意识地紧握住双拳。

知道是我杀害神津岛的,只有眼前的名侦探,只要封住她的口……

游马直勾勾瞪着月夜,月夜也正面对视回来。

两个人的视线交融在一起,游马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

做这种事没用。就算现在当场杀害了月夜,还有几个小时警察过来一调查,马上就会当场逮捕。

而且……我也对她下不了手。就算只是临时的关系,我也做不到对携手一起挑战《玻璃馆杀人事件》之谜的搭档痛下杀手。

游马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把积攒在肺部的残渣也一起呼了出来。

“没错,是我杀害了神津岛。”

在吐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整个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自从让神津岛服下胶囊以后,一直压在身上的十字架似乎消失了。

“是嘛。”月夜兴致缺缺地回应。

“我可以不讲我为什么犯下这件事的原因吗?”

“嗯,比起解明动机的why done it,我更偏爱who done it和how done it的推理。只是猜一猜的话,你之前说过,你是为了照顾家人才从上一家工作的医院辞职的。而且我也听说,神津岛以侵犯自己的专利权为名义,对各类新药物发起诉讼,要求它们停止销售。你在照顾的那位家人,想必也需要新的药物吧。所以为了停止诉讼才杀害了神津岛。啊,这不是属于推理的范畴,不过是单纯的胡乱猜测罢了。”

连胡乱猜测也能完美说中真相,真不愧是名侦探。游马露出苦笑。

“完全正确,我妹妹是渐冻症患者。”

“那可真是受累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行为。但是你犯下的事不能就此放过。因为揭穿一切的真相是名侦探的使命。”

“这个我知道。”

“你还真是明事理啊,我还以为一定会杀了我灭口呢。”

“好歹我们当过搭档,这么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做出那种事吗?”

“当然会,”月夜的瞳孔渐染上一片暗沉,“人类为了达成目的,无论多么残酷的手段也不惜使用。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件事。”

这位名侦探至今为止到底窥视过多少筑巢在人类内心的黑暗呢?游马只觉得浑身冒寒意,月夜慢慢地走向房门的出口。

“而且我们算不上是搭档。无论哪一方,当在心里藏有谎言秘而不宣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为了防备你的偷袭,提前做了保险。”

“保险?”

听到游马反问,月夜打开门。大开的门的后边,是九流间、左京、酒泉和梦读的身影。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了种种感情,有恐惧,有怜悯,有困惑等等。

“我让他们等在外边,一旦听到房内有争执就马上破门而入。当然他们四人也在竖起耳朵倾听着我们的对话。对吧,九流间老师。”

被点名的九流间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一条君,站在你的立场上有很多值得同情的地方。换作我是你,或许也会干出相同的事。但你犯了杀人罪这个事实是不可改变的。我们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在傍晚警察到达之前,需要把你关起来。”

“……您说得对,这个判断非常合理。”游马重重地点头。

“我们几个商量以后,希望你可以进到观景室里头。那里的锁的构造从里边是打不开的。”

“知道了,现在就过去吧。”

游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门口。梦读发出小小的悲鸣声后让开了几步。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游马对月夜说:

“抱歉了,碧侦探。我似乎不是华生,而是莫里蒂亚啊。”

“莫里蒂亚……?”

月夜侧目而视,送上要凝成冻霜的冰冷眼神。

“你想自称为犯罪界的拿破仑?就凭只是毒杀了神津岛和加加见的你吗?”

“不,这只是……”游马欲言又止。月夜转过身出了房门。准备缓步下楼梯的她,没有回头,用能把人冻成冰块的声音放声说:

“和福尔摩斯一起坠入莱辛巴赫瀑布的,可不是你啊,一条君。”

3

为何我会落得如此田地?

游马背靠楼梯间的墙,瘫坐在长毛绒毯上抬头望天。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被厚云所遮挡,纷纷扬扬飘起了小雪。触碰到构造出这片空间的透明玻璃后,雪花翩然滑落。

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是傍晚五点过后。自从被关进观景室之后,已过了近五个小时。

九流间等人把游马带去观景室。为避免他生出服毒自杀的念头,他们拿走了写有“河豚肝脏”的玻璃坛子,随后把观景室抛在脑后。

绒毯的冰凉透过牛仔裤传至臀部,冻彻心扉。游马拉紧披在身上的外套衣领,蜷缩成一团——这件皱巴巴的外套,是彼得·福克曾经在《神探可伦坡》片场中穿过的。

“我是哪步搞错了……”

从他的唇间无意中吐出独白的话语。

是心中抱有杀意、私会神津岛太郎的时候吗?还是认定时机不可多得,决定赴约在玻璃馆举行的妖异的宴会的那时候?抑或是……

“……从遇到那位名侦探算起呢?”

轻声的呢喃连同呼出的白色气息,融化在冷冽的空气中。

思考也无济于事,一切都结束了,这场好戏已经落下帷幕。

以名侦探揭开真相,身为犯人的我束手就擒的形式。

在玻璃尖塔内发生的连环密室凶杀案事已告破,犯人无计可施,只能静静地等待谢幕下台。

游马缓慢地闭上双眼。

名侦探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睑后边,那张面容姣好的脸上挂着讥笑。

“对了,说起来……”

游马无意识地低语,抬起眼。

“那个暗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用匕首固定在神津岛遗体上的那张纸,纸上有暗号。月夜到最后都没有提及和那个暗号有关的半个字。

是因为一旦提到暗号,昨天用主钥匙调查几位死者遗体的事就会败露吗?还是因为和破案关系不大,所以没有特别抱有兴趣呢?

游马把手放在额头上,继续思考。

在神津岛尸体上插上匕首的应该是加加见。既然如此,加加见为何要留下这个暗号?这暗号到底表示的是什么?

“还有,是谁把我从楼梯上推落的?偷听我们对话的人是……?”

托休息了几个小时的福,脑细胞恢复了正常的功能,一口气开始运转起来。

按照正常的想法,应该都会觉得是被加加见推落的吧,他肯定迫切想知道,身为名侦探的月夜到底离真相有多近。而且,加加见住在贰号房,等我结束观景室的搜索下楼,路过他的房间,他可以掐着时机溜出房间,从背后袭击我。可是……

“可是,把我推下楼梯,加加见能得到什么好处?”

思考的拼图开始拼凑在一处。某种预感在心里叫嚣着,一定有某些重要的事情遗漏了。

游马猛地抬起视线,五官皱成一团。镇座在他的正前方处,有什么东西在塞满西洋书籍的书架上闪闪发光。游马站起来,像只被捕蛾灯引诱的昆虫,悠悠晃晃地被吸引到书架前。

那是一樽圆锥状的玻璃模型。以神津岛研发的生化药物托莱登为原型的圆锥体,被摆放在横侧放置的书本上。

“这原来不是放在壹号房的桌子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游马拿起圆锥体,它的内部被灌满了油,仿照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在油中沉沉浮浮。下一秒,游马的脑海里唤起了三天前的记忆。

——这座玻璃馆,是按照我的意愿完美重现了托莱登内部的各处细节。

“完美重现……DNA……”

游马抬头望天自言自语,圆锥体从他的手中滑落,碎裂的玻璃溅了满地,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当场跪倒下来匍匐在地上。

神津岛是一个崇尚完美主义的人,他的自尊心高达天际。这样的男人绝对不会对玻璃馆的设计掉以轻心,那可是以他今生最大的成就——托莱登为原型的建筑啊。这样一来……

游马攥起拳头敲击绒毯,期间,他的手被玻璃的细小碎片划伤,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也不管不顾,依然挥拳锤打绒毯,一路敲向楼梯室。“哐哐哐”沉闷的重击声在圆锥形状的空间里回响。

“如果馆的构造没错,那在这附近一定有……”

游马更加用力地敲击楼梯室旁边的绒毯,和之前明显不一样的,仿佛在敲击空金属罐头的声音震动着耳膜。

就是这里!游马用渗出血的手揪住地毯一角提起来。从与楼梯室墙壁接触的部分开始算起,掀开约一平方米的绒毯后,在毯子下边出现了一扇金属门。

“没理由只有一段螺旋楼梯。……因为DNA是‘双螺旋结构’啊。”

游马喘着粗气低声说。

“如果楼梯不是双重结构,就不能称作为‘完美重现’了。”

庞然大物的谜题,连名侦探都没能看穿的谜题,自己却接触到了它的冰山一角。这样的预感让游马体温直线上升。他抓住金属门的把手,想要打开,但那扇镶嵌在混凝土地上的门纹丝不动。

游马松开门把,仔细观察起镶嵌在地里的门。门上有三个正方形的小型液晶屏和数字输入器。

“要输入暗号啊。”

好不容易找到了隐藏门,结果却无从打开。游马烦躁地挠乱自己的头发,突然惊呼了一声:“暗号!”

对了,暗号。固定在神津岛遗体上的那张纸,上边写着意义不明的暗号。那个会不会就是用来开启隐藏门的暗号呢?

游马从夹克兜里取出手机,打开昨晚拍的暗号的照片。手上渗出的血液弄脏了画面,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瞪大了双眼,凝视画面上浮现的暗号,连眼睛都忘记眨。

“果然和《跳舞的小人》中使用的暗号一样。但《跳舞的小人》里边的小人种类很多,相对的,这里的小人种类并不多。……就只有四种,那《跳舞的小人》里的解读方法就派不上用场了。”

游马边自言自语边整理思绪,把手机上的暗号放大。

“每隔三个小人就会有空白,会不会是在暗示以每三个小人为一组,且每组代表了某个字呢?从O、U和B都用正常字母表示来看,可能性很高。即是说,三个小人合起来表示一个英文字母……可为什么只有O、U、B没有用小人表示?”

游马捂住嘴角沉思。

“并非‘没有用’,而是‘不能用’?或许三个小人代表的字母是有限制条件的?”

大脑表面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好像有小虫爬过。自己的潜意识似乎发现了什么,但具体还没成形。游马懊恼地咬住嘴唇。

“三个小人代表一个英文字母……小人只有四个种类……有字母无法用小人表示……”

无意中视野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个书架,书架上横躺着一本厚厚的书籍,书脊标题写着《基因学基础总论》。

这间观望室应该只收藏了神津岛搜罗来的推理相关的珍贵物品。而现在这里却出现了基因学的专业书籍,恐怕是有人把这些原本摆放在壹号房里的物品,和托莱登模型一起带来了观望室。

“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做的这种事……?”

十几秒内游马脑子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摇摇头,现在重要的是那本书,它肯定也是解开这栋馆隐藏之谜的线索之一。

“基因……基因……”

游马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突然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一划而过。

“DNA!”

游马尖叫起来,同时视线落到手机屏幕上。

“DNA分子中包含四种不同的碱基,分别是A(ADENINE腺嘌呤)、T(THYMINE胸腺嘧啶)、G(GUANINE鸟嘌呤)、C(CYTOSINE胞嘧啶)。而且这四种碱基可三三组合成不同的密码子,分别对应二十种氨基酸!氨基酸再进一步合成各类的蛋白质!”

游马冲到书架前,拿起《基因学基础总论》,十万火急地翻阅起来。

“二十种氨基酸分别有字母序列对应表示。如果把它们套进去的话……”

游马翻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格,上边记录了三个DNA碱基的排列组合所对应的氨基酸,和各氨基酸所对应的字母。然后他走到楼梯室的旁边,把书和手机放在绒毯上。

“首先,看看最顶部那行的三个小人。这里和最底下的那行,都只有三个小人。这两段与其说是代表某个字母,倒更像是在表示‘起始’和‘终结’。也就是说……”

游马用手指沾上从玻璃碎片划伤的手掌中渗出的血液,在楼梯室混凝土的墙壁上,写下了“ATG”三个字母,这是代表转录、翻译开始的DNA序列,又被称作“起始密码子”,接在该碱基序列后的DNA序列经翻译后可构成蛋白质。

“如果解读没错,那举起右手的小人是A,举起双手的小人是T,倒立的小人是G,剩下抬起右脚的小人是C。这样的话……”

游马交替比对着拿在手中的手机和放在绒毯上的书本,边在墙上书写血字。

“第二行第一个暗号是ACA,对应的是苏氨酸,缩略符号是T。接下来的CAC是对应组氨酸,符号是H。”

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慎重解读下去,最终墙壁上出现了“THINK”的血字排列。

THINK,思考。果然这个方法没错。

有意义的单词出现了,游马感觉自己抓住了诀窍,继续进行解读。

“嗯?接下来的TGA没有对应的氨基酸啊。没有,那就是空白的意思吗?算了,反正是在行的末尾,就当是这样吧。接下来是第三行……”

游马陆陆续续地在混凝土上用血写下DNA序列和与之对应的字母,过了几分钟,他一口气写到了表示“翻译结束”的DNA序列TGG,然后盯着自己解读的暗号。

示意图4

“THINK OF A NUMBER”

“THINK OF A NUMBER……”

游马的脸部肌肉抽搐。自己拼命解开了暗号,得出的结果却和所期待的相差甚远。

“叫人思考一个数字?我就是想知道数字是什么才解读暗号的啊!”

游马一气之下用拳头砸向混凝土的墙壁,顿时一阵让人眩晕的疼痛从手背游走到脑门,他只得龇牙咧嘴地按住拳头。

为什么要用如此复杂的暗号去传达一个没有意义的信息。可能是因为痛楚稀释了愤怒,冷静又逐渐占领了情绪高地。

难道这条信息背后还隐藏了什么暗示。游马来回深呼吸了几次,盯向墙壁上写下的血字信息。

“与其说是思考数字,更像是让人想象数字。而且,是单个数字……”

说到这的一瞬间,他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浑身剧烈颤抖。

“猜心诗咒!”

游马大叫起来,冲向原本放置有托莱登模型的书架,用手指一本本点着塞在书架上的英文书籍书脊。

在到达最下层书架的瞬间,原本忙碌个不停的手指唐突地停住了。游马所指的书脊上,正标的是《猜心诗咒》几个大字。

“就是这个……”游马哆嗦着手指取出那本书。

《THINK OF A NUMBER》,本土译名为《猜心诗咒》,是美国作家约翰·佛登所著的推理小说。某天,有人收到了一个小巧的信封和一封信,信上写着“想象一个从1到1000当中的数字吧”。收到信封和信的人需要先在心里想象一个数字,再开启信封,里面放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的正是那人心里所想的数字。

它是一部以“读取对方思考的纸条”这样引人入胜的谜题为开端,最终剧情发展演变为连续杀人事件的小说,在推理爱好者间口碑不菲,故事中出现了众多致敬古典本格推理的谜题。

“是在2010年发行的……”

游马打开书确认发行日期。虽然也是部名作,但考虑到是近年才发行的书籍,应该还未具备有加入神津岛藏品的价值。也就是说,这本书肯定是和托莱登模型一起被带到观景室的。

游马开始快速翻起书页,无视自己的手在书本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收到信的人想象的数字是……”

游马的手指停滞了,他想要找的数字跳入他的眼帘。那是小说当中收到信封和信的人所想的数字。

“658!”

游马放声大喊,爬近镶嵌在地板里的门,按下输入器。他确认液晶屏上显示出658的数字后,一边在心里祈祷保佑没猜错,一边按下“ENTER”键。

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游马悄然地伸出手抓住门把,之前纹丝不动的门被提了起来,门的下边出现了一段玻璃台阶。

游马偷偷地比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接着他给自己受伤的手简单用手帕做了个包扎,算是应急处理,便开始沿着隐藏的楼梯走下去。

这里和楼梯室那头下去的楼梯几乎是相同的构造。宽度足以让两个人并肩行走的螺旋式楼梯。墙壁和天花板被黑色的玻璃所覆盖,墙壁上镶嵌的LED灯的光芒,淡淡地映出了周边的景色。

和DNA的结构图一样,这段隐藏楼梯和普通的楼梯共同形成了双螺旋结构。在这墙壁的后面应该存在着普通的楼梯。游马想到此,突然醒悟过来,停止了脚步。

梦读经常挂在嘴边说,这座馆里潜伏着某种邪恶的存在。会不会就是因为隐藏楼梯造成的?游马认为梦读并不具备异于常人的超能力,但既然她敢自称通灵人士,想必敏锐度比正常人还是要高上一大截。她凭借着这份敏锐,察觉到了一面墙之隔的攀爬隐藏楼梯的脚步声,所以才错以为这座馆里存在着幽灵之类的事物。

这么一说,我在第一日的夜晚返回自己房间时,也曾感觉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当时还害怕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如果说那是因为听见了隐藏楼梯的脚步声,那倒可以说得通了。

那种时候到底是谁在使用隐藏楼梯呢?是从地牢里逃出来的某人吗?不,已经得出结论存在这种人的可能性已接近为零。那到底是谁……

游马只觉头痛欲裂,再次行动起来。沿着螺旋楼梯下了大约半周,眼前出现了一个前边有通道的小平台。

“大概四分之一周的样子,就是壹号房差不多的高度吧。”

通道前方没有灯光亮起,游马小心地向里边打量,那是一条四周只由混凝土墙构成的狭窄通路,如果不稍微弯下腰,有可能会撞到头。通道目测只有三米左右的深度,隐约可以看见尽头的墙壁和椭圆形的窗户。游马打起十二分警惕进入了通道。

走到尽头,往墙壁上椭圆形的窗里窥视的游马突然“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从那里他看到了壹号房间。滚落在地上的玻璃馆模型,红木桌子,还有胸前插着一把匕首的神津岛的尸体。这些室内风景全都能一览无余。

怎么回事?这到底什么情况?游马脑子里一片混乱,拼命回想着壹号房的构造。从这个位置能看到神津岛的尸体的话……

“镜子……是魔术镜子……”

游马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没错,房间的这个位置里设有一面镜子。那不是单纯的镜子,而是魔术镜,可以从隐藏楼梯这头观察室内的情况。

可为什么是这种设计……?被接踵而来的新情报搞得脑袋要烧起来了,游马抱住头往下看,突然注意到了魔术镜的窗户下边有某些异样的东西。

“门?”

游马蹲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瞧,眉头堆起了皱纹。那里是门把手,三个并排的正方形液晶屏,还有输入器。和观景室的隐藏门是完全一样的构造。

游马咽了口唾沫,按顺序输入了“658”并按下“ENTER”,确认“咔嚓”一声响起之后,抓住了门把手一使劲,差不多有一米高的门丝滑地打开来。游马匍匐在地上穿过门,进入了壹号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游马只觉得整个人深陷在混乱的漩涡之中,他站起来,回过头确认背后的门,那是放置在镜子下方的一个及腰高的书架。在确认书架就是可以从另一侧打开的门以后,游马脸上的表情突然绷不住了。

脸部高度的镜子,在镜子下方放置的低矮书架。同样的布置在自己住宿的肆号房也有。第一日夜晚的记忆被唤醒了,顿时浑身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我回到肆号房往镜子里看的时候,感觉好像有被某人盯着的异样感。本来还以为那是因为杀害了神津岛的罪恶感而引发的心理错觉,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那个时候,有人在观察我?”

整个人好像被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一样,游马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肆号房可以从隐藏楼梯处随时观察、侵入。不,不仅是肆号房,甚至连伍号房、陆号房,也有同样的镜子和书架。恐怕这栋玻璃馆所有的客房都是相同的构造。

“那密室诡计岂不是不再成立……”

游马嘶哑地低语。对于挑战密室谜题的推理小说来说,隐藏通道是一大禁忌。在密室杀人事件中,如果房间实际存在着隐藏通道,就诡计而言也未免过于陈腐了。

实际上,月夜也完全没有提过隐藏通道的事。

“那碧侦探的推理搞错了吗……?”

思考了几秒钟,游马摇摇头。不对,这座馆在构造上存在暗门和魔术镜子的,应该只有以巨大的柱子为中心盘旋而上的壹号房至拾号房。在餐厅里发生的第二起事件里,应该没有用上暗门。

而且,第一起事件本身就是我做的案,剩下两起事件加加见也坦白了。就《玻璃馆杀人事件》而言,月夜所解明的三起密室诡计都应该是无误的。

那隐藏楼梯和发生的事件是否有直接的关联呢?

不,错了,不该如此。游马握紧拳头。

肯定是有某个人使用了隐藏楼梯,偷偷地观察着我们。那家伙不可能和在这座馆里发生的惨剧没有半点关系。直觉如此告诉游马。

还差一点。再差一点似乎就能伸手触摸到答案了。

明明已经隐约把握住了存在这座馆中的某样巨大又惊悚的东西的轮廓,但始终没能抵达它的真实。这种焦虑感逼得游马抱住脑袋,指甲狠狠刮到皮肤差点渗出血来。尖锐的疼痛让沸腾的脑细胞多少平静了下来。

“还是先调查这段楼梯吧。”

游马长呼出了一口气,爬回通道,又开始沿着玻璃螺旋楼梯往下走。和他预想的一样,每个客房的高度处都设置有通道,里边的尽头都有门窗。经过拾号房的通道以后,再往下走便看不见通道了。又经过2.5圆周左右的路程,楼梯走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一扇门。恐怕是在通过了一楼部分以后,抵达了地下吧。

在墙上发现输入器的游马,输入了“658”。这似乎是一扇自动门,门可以横侧滑开。沉重的机械声音从门缝中传了出来。

“发电室……原来可以出到这来啊。”

背后的自动门无声无息地关闭了,眼前只有爬满灰尘的脏污墙壁。在发电机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空空如也的架子和一扇通往仓库的门。

游马视线往下游,看到发电机角落的地板上也埋有一个输入器。输入“658”后,刚刚才关上的暗门再次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一般没有人会绕到发电机的这头来,所以作为暗门的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游马交叉起手腕。已经从观景室中逃出来了,那是否可以直接跑到外面去呢?可是这么做又能有什么后果。

自己的车已经爆胎,徒步横穿雪山约等同于是自杀行为。而且自己是杀害神津岛的凶手一事,也都被其他人知道了。就算奇迹发生,让他顺利走下了雪山,很快也会只待一道通牒下令就被逮捕归案。

早已做好赎罪的觉悟了,事到如今再做难堪无畏的挣扎也无济于事。

那应该老实回到观景室去等警察?

“也不该这样……”游马低声对自己说。

这座馆内发生的事件,一定比那位名侦探碧月夜所揭露的黑暗更要深不见底。现在那个黑暗的尾巴将要被我握在手里。

在这跨越四天的惨剧当中,我扮演了华生和犯人的角色。在最后所剩的一点点的时间里,体验下名侦探的感觉也不坏。

游马再次按下地板上的输入器,打开门走出去,在楼梯上坐下。门合紧了。这样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思考。

那要从哪里切入思考好呢?游马环抱着双臂,不经意间发现在楼梯的角落有一块像污渍的东西,未多加思索地凑过去。

“血?”

鼻根又皱在了一处。仔细一看,那显然是块血迹。

是从我的手流的血吗?游马轻轻碰了下血迹,手指并没有濡湿感。

“是干的……不是我的血。”

要凝结到这种份上,起码得经过一天以上的时间才能形成。在这段隐藏楼梯到底发生过什么?

游马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嘴里逐渐失去水分变得干燥。

“冷静,我要冷静。”

游马给自己打气,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在《玻璃馆杀人事件》发生的四天时间里,有某个人使用过隐藏楼梯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日夜晚所听到的脚步声,就是那人在隐藏楼梯上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如此说来,梦读在第二日的早上也主张过,说感觉这座馆里有某种不祥的气息云云。

“那人是在第一天夜晚我毒死神津岛以后开始行动的。”

游马闭上眼自言自语。

问题是那到底是谁。从未出现过的人物的可能性很低吧。现在自己从楼梯上一路往下走来,都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即是说,那人已经走出隐藏楼梯之外了。想要在人来人往之处,一次都没有被目击过,简直难如登天。

而且,设计出这段隐藏楼梯的就是神津岛,不用作第二人选。那个唯我独尊的男人,不可能会把隐藏楼梯的暗号透露给外人。可能知道隐藏楼梯存在的,除了神津岛以外,就只有常住的佣人——老田管家和圆香。特别是老田管家,他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服侍着神津岛,他知道暗号的可能性很高。

但如此一来,为何明明出现主人被害的异常情况,老田却从始至终,对隐藏楼梯的存在缄默不言呢?

因为他知道没有其他人来过?那使用的人是老田?不对,即便是老田被害以后,梦读也一直大叫大嚷,主张有某种邪恶的存在监视着我们。

那究竟是谁使用的隐藏楼梯?

第一天夜晚,在魔术镜的对面,究竟是谁在和我对目而视?

神津岛太郎、九流间行进、加加见刚、老田真三、巴圆香、左京公介、梦读水晶、酒泉大树,还有碧月夜……

参加本次聚会的人物的面容,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不见。

在这些人当中,能够在第一日夜晚使用隐藏楼梯的人物是……

思考到这里,突然就像有火花在脑袋里散开一样。游马张大双眼,双手捧至自己脸前。

“难不成……不,不可能……”

游马喘着粗气低语,这四天来的回忆,在大脑里像走马灯似的来回闪现,心脏的跳动随之开始加速。

胸口一阵强烈的悸痛,游马捂住胸口,半张着嘴凝视虚空。脑袋里的突触猛地打着了火花,电流信号交流划过,就在大脑快要短路的时候,一个假说逐渐成形。那是一个空前绝后、令人战栗的假说。

“这种事……真的可能吗?”

游马嘶哑地吐出这句话,猛地站起来,向玻璃楼梯直冲而上。尽管跑到一半,气喘吁吁,大腿肌肉也绷得生痛,但他无视身体的抗议,继续发动双足狂奔。

跑到连肺部都感到疼痛,脚也开始拒绝大脑发出的命令的时候,终于他抵达了目的地——通往壹号房前的通道。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走进通道中,输入密码打开门,拖着发热无力的双腿走近神津岛的尸体。

经过数十秒的调整气息后,他抓住了尸体的手腕。神津岛浑浊的双眼兀自凝视着虚空,那冰冷的皮肤触感就像橡皮一样令人心生不快。游马抬起神津岛的手臂,僵直得厉害的肘部和肩部关节发出摩擦的声响,带动神津岛的整具人体轻微地浮了起来。

游马用力咬紧牙关,松开手。因为重力的牵引,神津岛的手臂重重坠落在地上。同时,游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真的……假的啊……”

从快咬碎的牙齿间,挤出这样一句话。

假说是正确的。那个令人从头惊悚到尾的假说。

因为其中的关节处过于惊世骇俗,本能下意识地强烈排斥。食道里有股热流往上涌,随之是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游马背过脸大口呕吐起来,粘稠的黄色胃液滴在地板上,近似于痛楚的苦涩感充斥着整个口腔。

可是,这才是真相。这四天时间里所见所闻的情报,都清晰地指向这一点。

游马站起来,向盥洗室走去。他漱完口,用夹克袖子胡乱地擦拭嘴角,直视他正前方的镜子。

“冷静,反转来思考……这下子,一切都解决了。”

“我抵达了真相,这起发生在玻璃馆中的真相。之后就看要怎么行动了。”

游马注视着镜子,脑海里模拟接下来应该要采取的行动。

必须要把抵达的真相告诉给如今在馆内的人们,可这并不容易办到。

因为找到了隐藏楼梯,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观景室,和其他人汇合。但是,一个被视为凶手关起来的男人的话,九流间等人不可能会坦率地倾听他所说的话。

只能稍微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了。可是对方人多势众,能够让他们顺从的手段……

“啊!”

游马一拍脑袋,转身离开盥洗室,爬上隐藏楼梯回到观望室,来到放有电影《罗娜秘记》中使用过的道具——粗犷式霰弹枪的装饰柜前,他缓慢地输入了“658”,按下“enter”键,锁解除的声音响起。

游马抿着嘴打开钢化玻璃门,取出摆在里边的霰弹枪和子弹。

虽然无意要威胁九流间等人,但用上这个,他们应该就会好好听自己说话。后面就看对于所抵达的猎奇的可怕真相,他们愿意相信几分了。

“解谜过程确实不易,但与之相比,让其他人接受并理解真相的难度也毫不逊色。原来如此,这是要当过名侦探才能理解的真理。”

“话又说回来,身为名侦探的角色,这里应该是发表‘那个’的时机了吧。反正机会难得,就让我耍个小小的帅气吧。”

游马露出苦笑,带着点沉吟的味道,缓缓说出接下来的台词:

“我向诸位读者提出挑战。新的情报已全部公开,想必各位将会更容易抵达玻璃馆内发生的惨案真相。在这玻璃馆内到底发生过什么?希望诸位务必要解明清楚。这是向读者发出的挑战信。祝愿诸位有个愉快的推理,文运昌隆。”

4

游马捂住胸口,反复悠长作深呼吸,环视着游戏室。玻璃窗外大雪纷扬,室内笼上一层昏暗,很快要到日落的时间了。

看了眼挂钟,快到下午五点。游马用手摩挲着怀里霰弹枪的枪身,冰冷坚硬的触感带来的安心感,多少缓和了他内心的紧张。

在观景室做好充分准备后,游马借隐藏楼梯经地下走出发电室,通过普通的螺旋楼梯来到了一楼。其他人安好地待在自个房间里,四处没有人影。他潜入游戏室,守在门口旁,暗自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即将迎来的最终决战。

最终黑幕终于要揭晓了。给这座玻璃尖塔中连续发生的惨剧拉下帷幕吧。

游马心里做好觉悟后,按下镶在墙壁里的火灾报警器的按钮,同时,一记凄厉的报警声响彻周围。可能因为没感应到火苗,喷洒并没有启动喷水。

逃离游戏室的游马钻进了旁边的餐厅,从门的缝隙中观察情况。

“游戏室发生火灾游戏室发生火灾请紧急避难”

警告的广播反复播送。过了几分钟,待在自个儿房间的人们陆续下楼来到大厅。

左京、九流间、酒泉、梦读,最后出现的是月夜,都集合在游戏室前。

“看来没有起火。”

九流间窥视着大门洞开的游戏室内,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火灾报警器为什么会启动啊⁉︎警察怎么还没赶来?都已经傍晚了!”

“梦读夫人,千万冷静,很快就到了。”

“很快是多久!我要马上从这座馆里出去!”

左京好言宽慰在歇斯底里尖叫的梦读,在他们的旁边,月夜对游戏室四处投向视线。

“乍一看的确没有起火的痕迹,那火灾警报启动的原因,可能是发生故障,又或者是……有某个人按下了按钮。”

“啊⁉︎某个人是谁啊?是那个被监禁在地牢的实验者吗⁉︎”

酒泉满怀恐惧地问道。

“应该不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

月夜刚说到这里,游马从餐厅走了出来。

“没错,是我。”

九流间等人的脸上划过一片惊愕,在发现游马手上的霰弹枪后,众人的神情又转为了胆怯。月夜却无动于衷,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呀,一条君,你是怎么从观景室出来的。”

“这一点我后面会慢慢讲解。各位很抱歉,可以现在进游戏室吗,我有事和大家说。”

“开什么玩笑!”酒泉愤怒地抗议,“谁要听一个杀人犯的花言巧语,别以为用那种玩具就可以骗过……”

游马把枪口对准耸立在大厅中心的柱子,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一记震痛耳膜的爆炸声响起,同时手腕受到了比想象中远要剧烈的冲击。包在柱子上的一部分装饰玻璃碎裂、掉落下来,一股硝烟的气味在附近弥漫。

“这可不是玩具,酒泉君,是货真价实的枪。而且我还是杀人犯,把我逼急了,我可不会犹豫让你们吃枪子。懂了的话就给我老实地进去游戏室。”

游马打起十万分警惕,等待酒泉等人的反应。他当然不会真的开枪,万一对方所有人都扑过来,便万事休矣。大厅里的空气越发地剑拔弩张,酒泉和左京摆出了往前冲的姿势。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就在紧张即将抵达临界点的那一刻,月夜用轻松的语气表示。

“警察一直不来,我们也闲的无事可做,听听他的话,打发下时间也不坏。如果我们几个乖乖听话,你会保证我们性命安全的,对吧,一条君。”

“啊,我保证。”游马点头。

“好了各位,我们走吧。”月夜大声说,率先走进了游戏室。似乎情绪跟着松懈了下来,左京和酒泉稍微踌躇了一会,也效仿她走进室内。

“既然做到这种份上,想必你会让我听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吧。”

月夜转头,斜着眼看过来。

“当然。”

“我很期待,前华生君。”

月夜的嘴角拉扯起一抹嘲讽的微笑。在确认五个人都走进了游戏室后,游马持枪跟在他们后边。

“各位,请你们移动到沙发对面,也就是窗边。”

五个人老实地遵从了他的指示。看到这一幕,游马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有沙发隔着,对面就不能马上扑过来。让他们倾听自己推理的第一步条件达成。

“一条医生,”九流间的话里带着揶揄的口气,“你这么做毫无意义,警察马上就来,你已无路可逃,不要再罪上加罪了。”

“我没有打算逃跑,我只是打算告诉你们,在这座馆中发生的惨剧的真相。”

“真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也承认了,你给神津岛君下毒,还把罪名推到了加加见的身上。难道你想说这之中有什么误会?”

“不,没有误会。我的确是让神津岛馆主服下了有毒的胶囊,并且把装有剩余胶囊的药盒塞入了加加见的裤兜。”

“那……”还没等九流间说完,游马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后边的话。

“但是,我注意到了,在这座馆内发生的事件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隐情?”

九流间惊讶地跟着重复,这时月夜沉着脸向前一步。

“一条君,难不成你想说,我的推理出了纰漏?身为名侦探的我,发表的是错误的推理?”

“不不,绝无此事。”游马甩头,“你的推理很完美。作为名侦探,你出色地解决了《玻璃馆杀人事件》。”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案子已经告破,一切都结束了。全部事件的真相,还有犯人的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还有什么好画蛇添足的!”

梦读粗声粗气地喊。

“要解释清楚这一点,首先得要从我是如何逃出观景室开始说起。”

游马淡淡地发言,左京冲他一伸手指。

“就是啊!你到底是怎么打开那扇门的!它从里侧应该是无法打开的,也就是所谓的……”

“密室。”

游马轻轻接了一句,左京“呜”地一声没话说了。

“对,那间观景室是实打实的密室。你们认为我是怎么出来的?你们猜我用了什么手法?”

没有人能回答游马的问题。游马走近摆放在地上的放映机,打开电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做完这些后关掉了房间照明。今早月夜在餐厅使用的放映机,他也提前搬来了这里。

游戏室内变得昏暗,随之墙壁上出现了一张投影。那是观景室里镶嵌在地板上的暗门,门大开着,露出了通往下方的一段玻璃楼梯的样子。这是游马过来之前拍摄好的照片。

“答案很简单。其实观景室里有一处暗门,它的下面是一段通往地下的隐秘的螺旋楼梯。”

游马看到九流间的眉头堆起了沟壑,耸了耸肩膀。

“我懂你的意思,九流间老师。这是邪门歪道中的歪道。原本以为是密室的空间,居然出现了完全没提过的隐藏通道。可这也并非完全没有提示。神津岛馆主总是不经意地提到,玻璃馆的构造是完全仿造了他自主研发的托莱登药物——也就是将DNA输送入细胞核的物质。所以,和效仿双螺旋结构的DNA一样,贯穿这座玻璃尖塔中心的螺旋楼梯,当然也应该有两段。”

“那又如何,隐秘的楼梯和这桩事件背后的隐情有何联系?”

酒泉不耐烦地问。

“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说起来,梦读夫人。”

“干、干嘛!”被游马突然点名,梦读声音变得尖细。

“夫人不是一直在说,这座馆内潜伏着某种邪恶的存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是又怎么样?”

“请看这个。”游马操作手机,白色的墙面上交替出现了可用来窥视壹号房的窗,以及书架背后的暗门照片。

九流间等人瞪大了眼睛,发出叹息。

“如你们所见,壹号房的镜子是一面魔术镜,可以从隐秘楼梯那头观察室内的情况。而且,输入密码后还可以挪开书架,从中进入室内。”

“这个……只是壹号房有……?”梦读颤抖地指向投影。

“非也,所有的客房都有同样的构造。”

梦读双手捂住嘴,发出微弱的尖叫。

“没错,的确有某个人监视过你。还记得在螺旋楼梯感受到的不祥气息吗?那是因为在一面玻璃墙之隔的隐秘楼梯上,有人在移动,而你感应到了。”

梦读下巴半张,说不出话来。九流间等人也哑口无言,茫然而立。日已西沉,被黑暗逐渐侵蚀的游戏室内一片死寂。游马按下墙壁开关,大吊灯被点亮。让人目眩的柔和光芒刺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

“所以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左京大喘气般叫起来。

“我不管隐秘的楼梯如何,就算真的有楼梯,你和加加见都是这起连续密室杀人案的真凶。这个事实是不会变的。难道你要否认?”

“不,我不否认。你说的没错,在这座馆中发生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真凶,就是我和加加见。我也说过,碧侦探的推理非常完美。”

“但是,”看到月夜很得意地抬起头,游马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比起谁是《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凶手,要远远重要得多。”

“比谁是凶手还重要?”九流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没错,九流间老师。自从来到这座馆后,就常常听到你提起,说我们就像是穿越到了一部本格推理小说里边。”

“那又如何呐?”

“正如您所讲的一样。建于深山之中的玻璃尖塔、由雪崩引发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连续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死亡留言和血字和暗号、特色分明的来宾们、不为人知的秘密地牢和惨死牢里的白骨,最后是暗门和隐秘楼梯。这不就是一个古典的、完美的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吗。”

游马像在表演舞台剧似地张开双手。

“作为一个推理迷,面对这种稀奇古怪的建筑物中发生的连续杀人案,请问谁不喜闻乐见呢?以绫辻行人的馆系列为首,还有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东野圭吾的《十字屋的小丑》、我孙子武丸的《8的杀戮》、二阶堂黎人的《恐怖的人狼城》、歌野晶午的《长家的杀人》、米泽穗信的《算计》等,简直数不胜数。特别是,如果再加上暴风雪山庄模式,就更不用说了。”

“一条君,你是不是跑题了,搞得和我一样。”

月夜偷偷笑了出来。游马耸了耸肩说:“抱歉。”

一时忘我了。扮演名侦探的身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情绪高涨。还是说,在和月夜搭档期间,一不留神被她给传染了。

“一条医生,你的本意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进入正题吧。”

“知道了。”

游马冲着九流间点头,然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道。

那是一句决定性的发言。

“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本小说里的出场人物。一本名为《玻璃馆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小说。”

“我们……是小说里的人物?”

九流间语气里的困惑快掩饰不住了。游马强有力地点头。

“对,我们自己也没发现,我们作为本格推理小说的人物度过了这四天时间,并扮演了各自的身份。”

“你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九流间虚弱地摇头,脸上现出深深的混乱和恐惧。

“你脑子坏掉了⁉︎我们怎么可能是小说里的人物,不可能有这种蠢事!”

面对梦读的嗷嗷叫嚷,游马岿然不动。

“你错了,这种蠢事就发生在这座馆里。”

“闭嘴,莫名其妙!”

梦读气得挠乱一头粉发,月夜代替她开口:

“一条君,你想表达的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世界是一个meta推理的舞台,而我们是可以在舞台上自由活动的架空的登场人物。”

“meta推理?那是什么?”

酒泉询问道,月夜在脸旁竖起食指。

“meta推理是推理题材中的一种。‘meta’的词义是指以高次元的视点或立场俯瞰某个事象。将这个概念融合到作品当中,就是meta推理。”

酒泉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似乎无法理解。

“简单来说,小说属于虚构世界,与之相比更高次元的是现实,把二者的界限模糊化的推理小说就是meta推理。在这些作品中,或者作者会在小说里出场,或者有小说的角色意识到自己是架空的人物,又或者读者就是犯人。”

“读者是犯人?”

酒泉狐疑地反问。月夜激动地大叫了一声:“没错!”

“比较知名的,例如辻真先的《暂名·中学杀人事件》和深水黎一郎的《最后的诡计》。在辻真先的《9张挑战书》一书中,甚至还破天荒地设定了除读者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犯人。难怪世人称他为不世出的诡计大师。”

“我大概理解意思了。那为何又说我们是小说中的登场人物?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啊。”

游马对语气飞快的左京说:“接下来我会说明这一点。先从我们来到这座馆的理由开始说起吧。”

“有什么理由不理由,不都是收到神津岛馆主的邀约来的嘛。”

“说的好,那神津岛馆主为何要招待大家呢?”

“那铁定是为了某些重要的发表啊……你自己不也说是为了公布发表时间早于《莫格街凶杀案》的推理小说原稿吗?”

“是,我之前是这么想的。如果说是从根本上颠覆推理小说历史的未公开原稿的话,那只能联想到这一点了。可是,这份原稿至今仍未有下落。不在地底的保险柜里,也不在隐藏楼梯处。我刚才钻进壹号房确认过了,也没有放在神津岛馆主的书桌抽屉里。”

“你倒是说啊,那份贵重的原稿到底存放在哪里?”

“请不要急,接下来我会逐条说明。那么,先从第一起案件发生时候的事谈起吧。”

“第一起案子的凶手,不就是你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想翻案不成?”

梦读投来不屑的视线。

“这话可不敢说。亲手让神津岛服下毒胶囊的,的确是我,我也亲眼目睹了他发作时的痛苦。之后的事,就和碧侦探所推理的一样。在《玻璃馆杀人事件》中,毫无疑问,我就是杀害神津岛馆主的真凶。”

“那……”趁梦读欲言又止,游马举起手盖住她后面的话。

“问题是在第一起案子以后发生的事。案发后,我们所有人,包括逝世的老田管家和巴女仆,一起在这个餐厅里汇合,讨论了今后的行动,之后便解散各回各屋。那时候,我只身在爬楼梯,却产生了一种背后有人如影随形的错觉。梦读夫人,你应该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梦读听到自己的名字,再三犹豫后点点头。

“没错,确实感受到了。在爬楼梯的时候,好像有某种邪恶的气息在逼近。”

“刚才我解释过,这是因为有人在一墙之隔的隐藏楼梯上移动,而你感知到了他的气息。那个时候,到底会是谁躲在隐藏楼梯处呢。”

“谁啊……”梦读求助似地环顾了一圈周围。

“那时,招待的客人还有我几乎都在同时朝自己的客房走去,应该没有充裕的时间躲进隐藏楼梯里。”

“那会不会是老田管家或巴女仆呢。他们长年在这栋馆里住家、工作,理应知道隐藏楼梯的存在。”

左京提出了他的想法,但游马却摇头否定。

“案发后,老田管家和巴女仆应该在收拾餐厅。对吧,酒泉君。”

酒泉被叫到名字,微微颔首。

“对,没有错。我们三个人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收拾。”

“那就是有某个不认识的家伙躲在馆里!”

梦读大叫,但游马斩钉截铁地否定:“可能性很渺茫。”

“隐藏楼梯过于狭窄,这样的环境不适宜生活。要活下去就得走出隐藏楼梯以外的地方。整整四天时间要躲过所有人的眼线,可谓难于登天。”

“不在招待的客人里,也不在雇佣的仆人里,那真想不出谁是神秘人了。”

九流间的脸皱得像在忍耐痛苦。

“这可不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在那个时间段还能使用隐藏楼梯的人。”

“一个人?谁啊那是?”

游马微笑着,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就是这座馆的主人,神津岛太郎呀。”

九流间等人沉默了。与其说是因为冲击性的事实说不出话来,其实更多的是为之困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九流间与周围的人们无言以对了十几秒后,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一条医生,你刚才说的,能不能再重复一次?”

“所以啊,是神津岛馆主!他才是隐藏楼梯的主用者。”

“你清楚自己说的什么话吗?神津岛君在第一天晚上就被你毒死了!”

“是,在《玻璃馆杀人事件》里边,神津岛馆主确实是我毒死的。可是毋庸置疑,在第一起案发以后使用隐藏楼梯的,就是神津岛馆主。刚才也证明过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你从刚才开始说的话都是一派胡言,不知所谓,很难不怀疑你已经不是个正常人。”

九流间似乎畏惧起游马来,连连后退。

“啊,实在抱歉,一个人手里持枪,还说些听不懂的话,想必让你们不舒服了。那我下面尽量解释得明白一些。”

游马轻轻咳嗽。

“九流间老师,你不觉得很违和吗?第一起事件发生才不久,马上就出现雪崩封死道路,让这座馆变成孤立无援的状态。”

“不,老夫只觉得这够倒霉的。加上神津岛君可能被毒死的想法占据了整个脑海,压根顾不上去多思考别的。”

“我也一样。但又不一样的是,我是原本想让这件事当成病故处理,却意外暴露了是毒杀的事实,所以心情跌宕起伏。”

游马自嘲似的扭起嘴唇。

“还有其他许多违和的地方。比如,老田管家和巴女仆真的会因为雇主的一声令下,就乐意趟入这样恶劣的绑架杀人重案的浑水里吗?放置尸体不管,放任白骨化,难道不会产生臭气熏天的腐臭味吗?餐厅的窗能聚焦阳光,甚至引发了聚焦性火灾,仅仅是因为偶然?既然这座馆防火薄弱,那会允许此种设计失误大喇喇扔在那里不管吗?有必要为客房的门准备内置IC芯片和不能复制的钥匙吗?还有说到底,就算神津岛馆主是一个极其乖僻、不讲道理的人,他有必要选择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建一栋莫名其妙的馆,还要跑来这里生活吗?”

九流间等人呆若木鸡地听着游马的指摘。

“九流间老师说过,我们就像真的穿越到了本格推理小说里边一样。这句话很接近真相。这整座馆,正是为了在封闭环境中发生连续密室杀人事件而刻意准备好的舞台。”

“为了发生连续密室杀人事件准备的?”左京按住额头反问。

“是的,没错。与外界孤立的奇妙古怪的馆,利用这栋建筑的特性所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这恰恰完美符合古典推理小说的情境。可惜,说好听点是古典,说难听点就是老套了。一个劲把情境往古典里套,简直毫无原创性可言。而且……”

游马眺望桌子对面的人们。

“推理作家、刑警、通灵人士、编辑、医生、厨师、管家和女仆,还有就是……名侦探。在一栋馆内集合特色鲜明的各路角色,也算是封闭环境式的推理小说里一种约定俗成的桥段。对,不止是这座馆,就连我们,也是为了本格推理小说所准备的棋子。”

“什么鬼啦!”

饱含凄厉的尖叫声在餐厅里回荡。

“差不多得了!又说我们是小说里的人物,又说我们是为了杀人事件准备的棋子,完全莫名其妙!你肯定是神经不正常了!”

梦读抱头当场蹲坐下来,月夜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说道:

“梦读夫人此言不差,一条君。吊人胃口的解释是名侦探角色的专属特权,但过之而无不及,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就只剩挖苦了。差不多就切入正题为好。”

听从名侦探前辈建议的游马,点点头表示同意。

“有道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在无意识中出演了各自的角色。作为神津岛馆主所想出来的,一本名为《玻璃馆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小说里的出演人物。”

“本格推理小说的出演人物?”左京颦眉。

“没错,而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才是神津岛馆主在本次活动中准备发表的未公开的原稿。”

“请、请等一下。神津岛馆主准备公布的不是比《莫格街凶杀案》书成时间还要更早的推理小说?”

“所谓的未公开的小说,是从馆主透露的‘彻底颠覆推理历史的作品’这句信息所推测的。但其实是我们揣测错了。让各位抱有期待,深感抱歉。神津岛馆主从最开始就是打算发表他自己亲手写就的本格推理小说。”

“神津岛馆主写就的小说……”左京的肩膀重重垮了下来。

“对于身为重度推理发烧友的神津岛馆主来说,他内心热切地盼望着,自己是作为一位推理作家,而不是一位科学家在世人后代中扬名立万。可惜讲故事的天赋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但他不肯死心,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去弥补他在这方面的才能缺失。”

“某种方式?”

“那就是靠财富,说白了就是砸钱。”

“砸钱?他打算自费出版?”

对于左京的询问,游马指着玻璃馆的模型摇头否认。

“不,他想要做的,是把他本人构思的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构筑于现实之中。”

“把推理小说的世界构筑在现实……?”

左京轻轻摇头,似乎一头雾水。

“正是如此。这座玻璃馆就是为了成为推理小说的舞台,为了难以解开的三起密室杀人事件所设计的建筑。当然,就连那扇有可能引发聚焦性火灾风险的窗,也是为了凝聚朝阳的光,诞生于精密计算下的产物。”

“设计成舞台?就为这种事砸天价?”

“对,恐怕砸了数十亿日元吧。但对于顶级富豪神津岛馆主来说,这只是不疼不痒。自从五年前差点因心肌梗塞死于非命以后,诞生出名留推理青史的佳作成为了他活下去的目的。”

“九流间老师。”

听到游马的呼叫,合不拢嘴的九流间骤然挺直了背。

“老师曾经说过吧,神津岛馆主写的推理没有原创性,剧情展开里也一堆逻辑漏洞和矛盾。”

“啊、啊啊,确实是说过。”

“请认认真真地回想一下,在这座玻璃馆里发生的事件,不就是如实地体现出了原创性的欠缺和剧情逻辑的不足吗?”

“什么意思?”

“神津岛对点燃了新本格推理运动狂潮的、以《十角馆杀人》为首的馆系列,和其作者绫辻行人怀有无比强烈的憧憬。甚至说,近乎接近于崇拜。这强烈的理念影响了馆主的创作,促使他写出的小说剧情,也是处于封闭环境中的奇妙之馆中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这完全照搬了馆系列的模式。”

“你是说,他抄袭了?”酒泉的语气毫无自信,显然没跟上游马的思路。

“还不至于定性为抄袭。馆系列中并没有出现和玻璃馆同样构造的建筑,也没有模仿手法和诡计。但说是致敬吧,它们的基本框架又过于雷同。硬要形容的话,应该更接近于劣质版的同人小说吧。”

“劣质……”九流间小声地念叨着。

“对,面对过分诡异的情况,我们曾一度陷入极度的恐慌,但冷静下来想想,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中存在几个微妙的点:

1.神津岛馆主已经服下了能致使全身肌肉松弛的河豚毒素,为何他还有力气扭坏模型?

2.在第二起事件中,凶手为什么要不惜花大手笔把餐厅布置成密室?

3.第三起事件中,凶手想要让人找到地下室,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写出来,还要刻意留下‘杀掉中村青司’这样麻烦的暗号?

4.剧场的银幕都燃烧起来了,为何火灾报警器没有响应?”

听完游马的分析,九流间等人惊叹出来。

“为了灵光一闪想到的好点子,不管是否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便一定要把现场设置为密室;为了营造出吓人的氛围,便让犯人做出不合逻辑的异常行动。在不严谨缜密的推理小说里常见的漏洞,可不就是个样子吗。”

“等,等一会。”九流间喘着气说,“按你这么说,在玻璃馆里发生的连续杀人命案……”

但他激动得口齿含混不清,没说完后边的话,游马点点头,接过他的话说:

“没错,都是由神津岛太郎一手炮制、导演的虚构剧目。”

“虚构……?”九流间哆哆嗦嗦地重复。

“神津岛馆主察觉到了,不管再多么努力,自己都不可能写出能流芳百世的神作。所以他换了种方式,决心打造出一个任何人都绝对完成不了的作品。于是,他建起了一栋能用于实现本格推理诡计的建筑,设计并演绎了一系列连续杀人案的剧目,试图让来宾们解答真相。比起密室逃脱游戏,应该称为‘沉浸式本格推理’更合适。把整个过程录成视频,随小说一起发表的话,想必应该一时能成为热门话题吧。”

“就是说第一日夜晚发现的神津岛君……”

“是的,他没有死。”游马重重点头。

九流间像灵魂被抽出体外似地,下巴掉了下来。

“可、可是,神津岛馆主的死不是被亲手确认过了?”

“请好好回忆一下,确认过的人只有加加见警官而已。随后他不准任何人碰神津岛馆主半下,便把我们赶出了房间,不允许再踏进去一步。第二、第三起事件也是一样的,确认过尸体的只有加加见一个人,后面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确认过。”

“那加加见警官……”

“对,加加见是神津岛馆主的协助者,从那优秀的演技来看,实际上他不是一名警官,而是从某个剧团请来的演员之类的可能性很高。除了他以外,老田管家和巴女仆也是从最开始就知道一切是演戏,并协助神津岛馆主完成整个流程。扮演凶手和死者的角色,全部都是内鬼。”

游马挑起了一边嘴唇。

“第二、第三起事件,实际上也是由被害者本人亲手打造而成的。老田管家从内侧关好门闩,提前用准备好的某种动物的血液写下‘蝶之岳神隐’,再用打火机点燃桌布。巴女仆则是穿好婚纱,给大腿化好类似伤口的特殊化妆,然后只需往陆号房的床上一躺即可。”

“这、这么说,一条医生,你也一样吗?因为神津岛馆主是被你毒死的。啊不对,实际上并没有毒死……?但是……”

左京的眼神显得彷徨无措,似乎大脑没转过弯来。

“不,我是要真心毒死神津岛馆主。但现在回想一下,一切都是早已被设计好的陷阱。神津岛想找私人医生的事,是有朋友直接找我说的。神津岛他肯定早已知道,他闹出的官司害得我生重病的妹妹拿不到特效药。他通过信用调查所调查,想找到那些恨不得杀掉他的医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头上来。”

游马一想到自己对妹妹的心意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便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然后他把无毒的粉末谎称为河豚肝脏,骗我信以为真,还让平时诊断时守得滴水不漏的老田,在这次活动中派去招待客人。想必是早已计算好,认定我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你一定会下毒?”

“如果我没动手,加加见应该会按照剧本扮演第一次事件的凶手吧。但我却成功地如了神津岛的愿,准备好了下毒计划。那个人一定感觉心花怒放吧。正好能借机观察我因为杀了人而痛苦,还有因为第二、第三起事件混乱不堪的模样。”

“观察⁉︎”酒泉吊着嗓子喊,“神津岛活得好好的,还躲起来观察我们?”

“不错。第一起事件发生以后,壹号房不得所有人入内,他便一直在观察我们。通过每个房间隐藏楼梯的魔术镜,或是用他的个人电脑透过隐藏摄像头观看游戏室、餐厅和地下仓库的监控。想必他的心情很愉快吧,看到我们被他写好的剧本摆布的样子。甚至感觉自己已接近神明。”

听完游马飞速的解释后,九流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条医生,你说的这些太荒唐了,老夫简直难以置信呐,脑子里是一片混乱,可是老夫的心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很合情合理。那你是否有证明你说法的实质性证据呐?如果有,请务必讲给老夫一听。”

“好的,的确有一些。首先从『状况证据』开始说起吧。”

“状况证据?”九流间皱起了鼻子。

“就是第二日用晚餐时巴女仆的模样。在那个节点里,想必巴女仆已经领悟了犯人的动机,并且理所当然地,她觉得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所以第二起事件发生以后,巴女仆才显得那么害怕啊?”

“她的神色确实看上去似乎在害怕什么。可是不是很奇怪吗,她为什么还敢第一个动筷子?”

“什么意思?”

“当天的晚餐形式是自助餐,她却毫无顾虑地吃了下去。如果真心觉得自己是被犯人盯上的目标,她为何不怀疑菜里可能被投了毒?而且是在神津岛馆主被毒死,河豚肝脏粉末还被人偷走的情况下。”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九流间用眼瞟着周围人的神色。

“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她的脑子因为惊慌失措没想到这一点。但我另外还有一样状况证据。那就是雪。”

“雪?是指脚印吗?”

“不对。你们还记得吗?第一日的夜晚下了点小雪。因为这晚的雪,在第二起事件发生过后,我们前往停车场确认我们的车子爆胎,回来之后观景室的玻璃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这是因为观景室的空调设备是故障的。既然如此,壹号房的窗玻璃上居然没有积雪,不觉得很可疑吗?为了维持神津岛的遗体不腐坏,壹号房的暖气应该已经关掉了。”

“已经关掉了,但壹号房的窗玻璃没有积雪,也就是说……”

“没错,事件之后壹号房有人重新打开过暖气。原因嘛,很简单。因为神津岛馆主还活得好好的。”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的说法,但还不够决定性。听你刚才的语气,应该有更直接的证据吧,可否告诉我等呐?”

九流间一副恳切的眼神。游马点点头会意。

“是尸体死后的僵硬程度。神津岛馆主的尸体僵硬程度,才是证明《玻璃馆杀人事件》是虚构出来的最有力的证据。”

“老夫记得昨天确认的时候,神津岛君的尸体的确呈现出了死后僵直状态。为何这会成为最有力的证据?”

“昨夜检查时,神津岛馆主的手臂和肩膀并没有僵硬得那么厉害,我原来理解为,这是因为过了僵直的时间造成的。死后僵硬时间最长为12~24个小时。在这之后,会随着时间经过变回柔软。可是,是我错了。”

“错,怎么个错法?”

“就在刚刚,我去抬起神津岛馆主遗体的手腕,但竟然连同他的整个身体也抬了起来。这是因为他尸体的手臂、肩膀肌肉、关节部分都僵直得非常厉害。”

“啊?怎么回事?僵直不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解除吗?”

梦读低声说。

“那是等死后僵直达到一次最强以后才发生的事。即是说,昨天神津岛馆主的尸体其实才刚开始发生死后僵直。这意味着……”

“神津岛君三天前没有死,是在昨天才被害的……”

九流间用嘶哑的声音接完了后面的话。游马回答:“正是如此。”

这下众人是否有醒悟过来了呢。月夜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轻轻举起了手。

“我有个疑问,一条君。你刚才的解释里,唯独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加加见的殒命。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以后,是服下了你悄悄塞进他衣兜里的药盒里的胶囊才丧命的。如果你给神津岛馆主服下的胶囊是无毒的,那他应该不会死呀。还是说,那也是演技?倒在餐厅里的加加见警官,其实现在是个活人?”

“不,他是真的死了。不止是加加见,神津岛馆主也好,老田管家也好,巴女仆也好,在我们昨天傍晚确认的时候,他们都的的确确是死人。”

圆香还存活的一丝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碎,酒泉发出了低吼声。

“没错,昨天夜里,我和你和九流间老师一起调查的时候,神津岛等三人已经死透了。”

“既然如此,你刚才一路证明下来的假说,不是完全被推翻了吗?”

“不,并没有推翻。”

游马静静地摇头。

“没有错,《玻璃馆杀人事件》——在这座馆里发生的连续密室杀人案,是由神津岛馆主亲力亲为导演的虚构剧目。但是,馆主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计划里有一个天大的纰漏。”

“天大的纰漏?到底是……?”九流间神情紧张地询问。

“这座馆里,有一头怪物。”

“怪物⁉︎”梦读拉长嗓子喊,“果然还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可怕怪物,一直躲在这座馆里?”

“不,错了。那头怪物就在我们之中。神津岛馆主在不经意间,把一个可怕的灾难招待到了这座馆里。然后那头怪物脱离了神津岛馆主的控制,抢走了在这座馆里发生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主导权。”

“抢走主导权……?什么意思?”

左京缩起了身子,似乎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冰冷。

“它真实地杀害了神津岛等三人,把原本只是虚构剧情的连续杀人案变成了现实。”

游马继续解释道,眼瞅着九流间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神津岛馆主胸前扎着的那把匕首,并非是凶手为了泄愤故意损坏尸体。是有人给活得好好的神津岛馆主一刀毙命。”

“可是,加加见君最后也死了……在你刚才的假说里边,他喝下的不应该是毒药啊……”

九流间声嘶力竭地说道。

“那头怪物,早就预料到我会把药盒塞给加加见,而加加见会服下放在里面的胶囊。这是这场戏中最具有戏剧性的部分。所以它早已把药盒里的胶囊替换成了真的毒药。”

“真的毒药?怎么说得好像随手拈来的样子?”

酒泉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可怕的假设,扯着嗓门反驳。”不,这里是有的,酒泉君。还记得地下仓库的剧毒剂——灭鼠药吗?”

酒泉瞪大了眼睛。

“巴女仆也说过了,地下仓库里面摆着一些用来祛除鼠类用的灭鼠药。怪物就是把药盒里的胶囊替换成了灭鼠药。”

游马挠了挠太阳穴。

“仔细回想一下,胸闷发作、痛苦乃至呕吐,这些压根不是河豚毒素发作的症状。更有可能是因为灭鼠药剂里含有的磷化锌引起的中毒身亡。磷化锌和胃液起了化学反应,释放出磷化氢的毒气,侵蚀人体中枢神经,停止呼吸。”

讲话讲到累了,游马停下歇了一口气。月夜眯起眼睛,迈步上前。

“你讲的这些很有趣,一条君。接下来应该要开始名侦探最令人瞩目的重头戏了。你所说的,那头『怪物』,到底是指谁呢?”

游马和月夜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人的视线交融。

游马面带微笑,静静地宣布。

潜伏在这座玻璃馆中的怪物的真实身份。

“是你,碧侦探。你就是那头杀害了神津岛馆主几人,抢走《玻璃馆杀人事件》主导权的怪物。”

5

一瞬间四周安静得可怕,月夜身旁的人露出恐惧之色,仓皇后退。但月夜姣美的脸上不改温柔笑意。

“你要指认我为,杀害了神津岛等三人,不对,包括加加见在内共四人的凶手?这话说得有意思,一条君。”

“回想之前,你不停给我们各种提示。比如你说我们像穿越到了一部本格推理小说中;又如不经意间,给这馆里发生的事件,冠上《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统称;第三天霸占了神津岛馆主的剧本后,你便意识到《玻璃馆杀人事件》,正是馆主上演的剧本名字。哦对了,你还说过,在《玻璃馆杀人事件》中,没必要考虑后期奎因性问题。现在想来,是很明显的提示。”

“哦呀,没必要考虑后期奎因性问题,为何也算提示呢?”

月夜似乎打心底愉悦发问。

“后期奎因性问题的解决方法之一,需要上位的存在,也就是高次元(meta)视点的介入,保证作品中出示的证据都真实可信。你杀害了《玻璃馆杀人事件》中担当上位身份的神津岛馆主,将他取而代之,从而获得拥有上位身份的名侦探地位。一如麻耶雄嵩的《神明游戏》中,将侦探角色设定成神明的上位存在,以用于解决后期奎因性问题。都是同样的道理。”

“原来如此,想法很有趣。不愧是一条君,对推理的造诣很深。但是……”

月夜的双眸眯成一条细缝。

“光凭这点,就想指控我是犯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想告发我得有充分的证据,不知你手头上有还是没有呢。”

“当然有。”游马点头。

月夜高昂地说:“那我洗耳恭听了。”

“首要的问题是,原本在神津岛馆主的引导下推进的《玻璃馆杀人事件》,是何时被你占为己有的?也就是,神津岛等人是何时被杀害的问题。”

月夜翻了下手掌,示意游马继续。

“从昨天早上,到陆号房中发现穿婚纱的巴女仆躺在床上,至少到这段时间节点为止,神津岛馆主的计划仍然有按部就班地进行。当时加加见不准任何人靠近巴女仆,单方面宣告了她的死,并告知我们,死者大腿处有拷问留下的伤痕。不让别人靠近,是不想被人发现巴女仆还活着,还有她大腿伤口是用特效化妆伪造的。紧接着,我们解读了紧身衣的血字,前往地牢,并发现了假白骨尸体。这些行动应该都在神津岛预想好的剧本内。”

“啊?白骨尸体都是假的?”

梦读惊讶地眨巴眼。被她打断的游马皱眉。

“至少可以肯定,不是被绑架的遇难者尸体烂成的白骨。为了不让人察觉真伪,他们刻意将白骨放置在昏暗的地牢,也是出于不让人凑近观察的目的。当然也不排除白骨是真的。只需从外国订购骨骼标本即可。毕竟是神津岛馆主,为了追求真实,无所不用其极。”

游马望向月夜,对方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

“也就是说,在昨天早上这个时间段,《玻璃馆杀人事件》仍然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到了傍晚,神津岛馆主几个却死了。虚构的连续杀人案居然成真了。而且还发生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我竟然被人推落楼梯。那时,你说房外有人偷听,我俩去搜索可疑人物。我一路爬楼梯至观景室搜索,下楼时在肆号房附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可是,观景室和楼梯都没发现人的踪迹。”月夜在脸旁竖起食指。“说不定是加加见干的?留宿贰号房的加加见,可以等你从门前路过后,悄悄出房,把你从背后推下去。”

“我直到刚才,也以为是加加见干的。可这件事放在整个《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剧本里,未免太突兀了。我很走运没受重伤,但从馆里那么陡峭的楼梯滚下去,万一有个闪失,人就真的没了。对于只是扮演凶手的加加见来说,压根没必要犯下这种罪。”

“那一条君,你觉得推你下楼梯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叁号房。有人躲在叁号房里,把我推下去。”

“啊⁉︎”酒泉发出怪声,“胡、胡说什么,可不是我干的,一条医生受伤对我有什么好处!”

“冷静。”游马宽慰激动的酒泉。

“我没说是你,那时你不是在游戏室里,和九流间老师、左京编辑待在一块嘛。”

酒泉松了一口气,月夜却耸了耸肩膀。

“那推你的人是怎么摸进叁号房的?酒泉厨师,你离房时没把门锁好?”

“不,肯定锁好了。特别在这四天里,我怕得都不行了,怎么可能不上锁。”

“这样的话,酒泉厨师以外的人想从门进出叁号房基本很难了。难不成一条君,你想说有人从隐藏楼梯钻进了叁号房吗?”

“不不不。那时神津岛没死,还在把控《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发展。如果有人用了隐藏楼梯,肯定会被幕后者们发现的。”

“那叁号房岂不是没人能进?”

“不能这么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你,碧侦探。”

“我?”月夜指着自己,“你不会想说,我撬开了叁号房的门锁?怎么可能嘛。这栋馆钥匙都是特别订制的,内置了IC芯片。要开叁号房锁,只能用主钥匙或叁号钥匙。”

“对,所以你用的是叁号钥匙。”

月夜脸上略带讥讽的笑容消失了。

“你说过,身为名侦探也要掌握一门神偷技术。在第三天,第三次事件发生后,为了取主钥匙,我们前往地下仓库开保险柜,酒泉因为巴女仆的死深受打击,摇摇欲坠,当时你扶了他一把。就是趁这时机,你从他口袋里摸走了叁号钥匙。”

酒泉震惊地望着月夜。

“你揣着叁号钥匙,故意搞出有人偷听的骚动,引导我跑往观景室的方向,你自己却偷偷躲进了叁号房,等我下楼,算好我从门口路过,从房里出来,把我推下楼。”

“可、可是,一条医生,钥匙还在我身上啊。”酒泉从裤兜里取出钥匙。

“这是昨天夜里,我们去游戏室说服九流间老师一起取出主钥匙,她假装想摇醒醉得一塌糊涂的你,那个时候放回去的。对吧,碧侦探。”

碧被游马提名,轻勾薄唇。

“好伤心啊,我重要的搭档居然怀疑我要谋害他。”

“谋害谈不上。你只是想让我一定时间内不能行动罢了。我受了伤被抬到肆号房,喝下你递给我的水,随后睡得像一滩烂泥。现在想想,再怎么因为紧张,睡眠不足,居然睡了足足半天也太诡异了。一定是你在水里放了某种药物。你说过,为了以防万一,经常随身带有各式药物。说到放进水里不会被发现的安眠药,大概是利醅酮水溶药剂吧。无色无味,随时随地使用方便。”

“为什么要让你睡着?”

“很简单。”

游马放低下巴,抬眼盯着月夜。

“那当然是趁这个空档,杀掉神津岛等人,把整部《玻璃馆杀人事件》占为己有了。”

游马凝视着嘴角绽放笑意的月夜,开始解释。

“放了安眠药让我睡着后,你恐怕便一直埋伏在地下仓库里,等着可能取食材替神津岛准备用餐的巴女仆到来。你威胁她,带她到陆号房……并拷问了她。”

酒泉瞪着月夜,目眦欲裂。但月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借此你套到了想要的情报,包括《玻璃馆杀人事件》相关信息,进入隐藏楼梯的暗号,还有今后准备行动的计划。你从所获信息中,得知计划启动后,神津岛等人没再和加加见有接触。不然加加见很可能会察觉出,神津岛馆主是真的遇害了。”

游马露出苦笑。

“作为操控事件的上位存在,不得与登场人物有所接触。对于在某些方面异常钻牛角尖的神津岛馆主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酒泉声音里蕴涵着某种危险的声色。他死死地盯着悠然站立的月夜。

“杀害了坦白所有情报的巴女仆,按照《玻璃馆杀人事件》中的设定,让她穿回婚纱,放到床上。”

耳边听到酒泉咬牙切齿的声音,游马目光转回月夜身上。

“在那之后,你杀害了老田管家和神津岛馆主。但要逼迫神津岛服下毒药,还是太强人所难。所以你不得已采取了捅死他的方案。完成所有罪行,你换好衣服,回到我房里淋浴,冲走溅到身上的血迹。”

游马说完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等待着一言不发的对方回应。没想到月夜突然鼓起掌来。

“精彩,一条君。推理思路很流畅。但根基是否弱了些?”

“根基?”游马反问。

“对,你的推理建立在我从酒泉那偷走叁号钥匙的假设上。可并没有证据表明是我干的。请问是否有我把《玻璃馆杀人事件》占为己有的确凿证据呢?”

“有。”

听到游马的回答,月夜眼里波光流转,放出妖冶的神彩。

“那请让我听君一言。”

“是药盒里的胶囊。药盒里原本是假毒药,却不知不觉被掉包成了灭鼠药。我在第一日晚把药盒藏在厕所储水槽里,直到昨夜才取出,揣在夹克衣兜行动。那自然是你,杀害了神津岛等人回到房间后,趁着淋浴的空隙,进入肆号房的盥洗室偷换掉的。”

“可能在那之前被掉包了呢。”

月夜用开玩笑的轻松口吻说。

“不可能。我离开房的时候都会锁好门。”

“可能有人从隐藏楼梯钻进房里呢。”

“真凶能够自由利用隐藏楼梯,只能是在过了第三天的白昼,杀害神津岛等人以后。”

“那会不会在神津岛等人被害后,到你醒来前的这段时间,有其他人摸进了肆号房?”

“这也不可能。碧侦探,你自己心里清楚。”

游马笑了。

“我睡着时,本该由你一直在看护我。如果有其他人趁这段时间,从隐藏楼梯溜进房内,那肯定会被你逮到。但你从没提过这件事。所以,你才是那个杀害了神津岛馆主等人,把药盒胶囊替换成灭鼠药的真凶。”

月夜笑着再次鼓起掌来,似乎由衷地高兴。

“精彩,精彩绝伦,一条君。完美的推理,除了某一点以外。”

“某一点?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不对,你的推理从头到尾都很合理。但说到底,只是建立在神津岛馆主不惜砸重金,构筑出《玻璃馆杀人事件》的虚构剧本的假说上。”

“隐藏楼梯是真实存在的啊,我还感觉到有人使用它的气息。”

对于插话的梦读,月夜投去冰冷的一瞥。梦读“噫”地叫了一声,缩起身子。

“隐藏楼梯的存在不能证明什么。说不定只是神津岛馆主有难以启齿的偷窥癖好罢了。况且,就算你感受到某种气息,也不能保证那并非你的错觉。”

听到月夜的说法,梦读耷拉起脑袋。

“第二天巴女仆毫无芥蒂地吃下晚餐,还有壹号房窗台没有积雪的情况,都不能成为「三桩密室谋杀案是虚构」的证明。尸体僵直状况也只有你确认过,很难算得上是客观证据。想告发身为名侦探的我为凶手,那请出示铁证如山的证据,而不是只有暧昧不清的陈述。一条君,请问你有证据?”

“……现在手上还没有。”

“那我是否可以把你至今为止的全部陈述,当作是你想逃脱罪名的妄言呢。”

月夜俯首摇头,叹气说:“真是遗憾。”

“别这么快下定论,我说的是‘还没有’。”

“哦?什么意思?”

月夜抬头,语气里透着某种期许。

“九流间老师,从观景室没收的毒药坛子,您现在拿着吗?”

“喔,喔喔……”突然话题甩到自己头上来,九流间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贴有“河豚肝脏”标签的小玻璃坛子。

“请把它扔给我。”

“扔这坛子?理由?”

“非做不可,请务必拜托了。”

游马发自肺腑地恳求。九流间露出迟疑的神色,片刻后,他把坛子低空抛了过去。坛子在空中画出了一个抛物线,游马接住后,用拇指揭开了坛子。九流间遽然醒悟过来他的意图,急忙喝止道:

“不要啊,一条医生!不要一时糊涂啊!”

“不是糊涂。神津岛馆主也好,老田管家也好,还有巴女仆,他们都口径一致地说这坛子里装的是剧毒。但如果这个说辞不是真的,那这个坛子不过是用来推动我毒死神津岛的一个小道具。进一步可以证明,《玻璃馆杀人事件》是由神津岛馆主一手打造的虚幻演出。”

一旦推理出错,服下了便会死。游马攥紧坛子,全身发抖。

他口干舌燥。膝盖发出嘎哒嘎哒的笑声。视野的距离感模糊了,眼前出现了幻觉,手中的坛子仿佛正砸向自己。整个身体像被铁锁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呼吸好难过,空气好似变得稀薄。游马抬头,和月夜眼神交错。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像少女一样,毫无阴霾的笑容。

看到笑容的一瞬间,整个人又能动弹了。游马端起坛子深吸一口气,将里边的粉末倒入嘴里。九流间等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只见游马两眼一瞪,全身打起颤来,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

“吐出来!马上把毒吐出来!”

耳中传入九流间的呼叫,感情顿时爆发。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迸发自腹腔底部的大笑。中间被呛住大咳了好几次,都没能停住发笑。

过了足足几分钟,游马终于回复平静,转向杵在那里哑然失色的九流间众人。

“你,你没事?”

九流间小心翼翼地问,不确定眼前的人精神是否还正常。游马高高举起坛子。

“这是砂糖!”

“啊?”

“再说一遍,这是砂糖。坛子里装的是砂糖。”

游马将手指伸进坛子又拿出,舔了舔指尖沾有的白色粉末。

“味道有点甜了,需要杯咖啡中和下。”

游马吐舌头,看向月夜。

“这下你满意了?感觉我名侦探演得还蛮像样的。”

“这可真是,好个英姿飒爽的名侦探啊,一条君。”

月夜春风满面,由衷地称赞了游马。接着她如出演戏剧般,挺起西装凛然的腰杆,高调宣言:

“那请允许我重新作下自我介绍吧。我就是那头混进了玻璃馆的怪物。既是《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名侦探,同时也是玻璃尖塔内所发生惨剧的真凶,碧月夜。”

“你是……真凶……”

九流间低声说,恐惧让他脸部肌肉显得扭曲。

“正是如此,九流间老师。我就是杀害了神津岛馆主、老田管家、巴女仆三人,并将《玻璃馆杀人事件》取而代之的真凶。哦对了,我还把药换成了混合灭鼠药的胶囊,所以加加见也算是我间接害死的。”

月夜答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聊天气话题。下一秒,野兽般的咆哮声在室内炸响。

“是你!是你害死了圆香!”

酒泉气得满脸通红,朝月夜扑去。但月夜以跳舞般优雅灵活的动作躲过他的拳头,从西服内侧口袋掏出件黑色物事,抵在酒泉脖子处。

如同遭到雷击般,酒泉身体抽搐了几下,一头扎倒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月夜看着他,举起她手里那件物事。

“电流枪是好东西。干名侦探这活儿,遇到危险是家常便饭,我经常带着以防不测。而且……”

月夜停住,露出妖艳的微笑。

“还能夺走对手的反抗能力,让对方任我摆布,甚至取走性命。”

酒泉身体不能动弹,但似乎意识犹存,他嘴里吐出不成字句的低吟。

“麻烦你安静会。”月夜跪在酒泉的脖颈处,压上自己的重量。酒泉发出一记像青蛙被压扁时的惨叫。

“放开酒泉君!”

游马将霰弹枪的枪口对准月夜。

“喂喂,一条君。这对我构不成威胁。你手里那把可是『霰弹』枪哟。一旦开枪,发射的霰弹散布面很广。别说打中我了,包括酒泉君,甚至一个不小心打中九流间老师也很有可能呐。”

月夜窃窃地笑起来。游马咬紧嘴唇,放低枪口。

“理解万岁。毕竟被枪口指着,就没法心平气和地聊天呢。”

“你,你是侦探对吧⁉︎”梦读颤巍巍指着月夜。

“我不是侦探,是名侦探。『过去』的我是位名侦探。”

梦读被月夜斜眼一瞪,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九流间像要护住她似地,向前走了几步。

“碧侦探,身为名侦探的你为何做出此等之事。”

月夜手搭在下巴上,小声沉吟。

“动机,也就是why done it啊。虽然个人很喜欢明确why done it或how done it的推理,但让你们猜想我杀害神津岛等人的动机,想必很难得要领吧。您怎么认为呢,九流间老师。”

“……你对神津岛君怀有某种仇恨?所以你才霸占他整个计划,并打算实施完美犯罪。”

“不对,九流间老师。并非仇杀如此简单。我是因为更加高尚的意图,才痛下杀手。”

月夜视线转回游马身上,挑衅地眯起眼睛。

“换你的话应该能理解吧,一条君。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出于何种想法杀害的神津岛等人呢。”

“啊……我理解。”游马低声回答,“你不喜欢《玻璃馆杀人事件》这个故事。”

月夜嫣然一笑,犹如鲜花绽放。

“不喜欢……什么意思……?”

九流间似乎察觉到某股邪气,虚弱地问。游马重重叹了口气。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刚才也指出来了,神津岛馆主写成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剧本,存在很多逻辑上的漏洞,整体完成度很低。对于热爱推理到偏执成狂的碧侦探来说,她无法容忍这种事。我说得没错吧。”

听到游马的确认,月夜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早上,壹号房窗台没有积雪,你便察觉事情不对,然后到了晚餐的时候,看见巴女仆完全不担忧饭菜里有毒的样子,你更加笃定了这座馆里发生的事件,都是人为表演的。说来,第一个关心巴女仆吃饭问题的人也是你。你是故意为之,以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吧。”

“这说法不太准确呐。其实在更早时期,我便已经察觉不对劲了。那是在我听说这栋馆,是仿造托莱登药物百分百还原的时候。”

“……原来如此,第一起事件发生过后,我们前往观景室时,你像个小孩似的蹦跶雀跃。原来你不是因为神津岛藏品激动,而是故意加重脚步,探查隐藏楼梯的位置。”

居然从那个节点开始,就已经在考虑玻璃馆的楼梯是双螺旋结构的可能性……说起来,第二天拜访伍号房时,房里书架上摆了个大行李箱,有意无意遮挡住镜子,书也全部抽了出来。想来这应是为了防止魔术镜的偷窥,和别人闯入房间故意布置的。对于碧超强的洞察力,游马觉得寒毛直竖。

“记忆力不错嘛,一条君。但我为神津岛藏品激动,确实是发自真心。”

月夜打趣地表示。左京指着她。

“那,那你是发现上了神津岛馆主他们的当,所以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

“错了错了,”游马摇头,“碧侦探打从心里热爱着推理,就算是虚构的故事,能在眼前呈现出如此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她根本就不可能会生气。别说气了,她还为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件,激动得心怦怦跳呢。事实上,直到第二日为止,她的情绪都极其高涨。但问题,出在第三日的密室杀人事件上。”

“第三日的事件,有什么不对吗?”

“是诡计的质量问题。尸体利用馆的倾斜滑落,躺在床上的这种手法,太吃运气了。可能窗会承受不了冲击而毁坏,或者很可能因为冲势太猛,直接飞过开着的窗。很难相信犯人会用如此乱来的手法。且毫无原创可言。毕竟利用建筑物倾斜的诡计,已经在国内很知名的作品中出现过了。”

游马边讲述边看向月夜。月夜收到他的目光,满意地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日的事件里,虽然留下了‘为何现场需要布置成密室’的疑问,但诡计的确非常精彩。不仅利用了玻璃馆建筑的特性,而且为了掩饰点火用的桌布上的焦痕,还刻意用血字转移视线。这可以说是神津岛馆主这辈子,绝无仅有的重大诡计了。碧侦探,你也一定很满意吧?所以第二日之前,你的情绪一直很高昂。”

月夜没说话,但从她那欢欣的表情来看,游马的猜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神津岛馆主一定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个诡计,才愿意花费那么大笔钱打造出玻璃馆,还花那么久的时间,打磨真人本格推理的剧本。可惜的是,他的才能,导致他没办法保证其它事件的手法和细节也那么尽善尽美。看到第三起事件现场,你发现,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竟然烂尾了。再看到地牢里如此老套的演出,你感到强烈失望,并为之消沉。”

游马回忆起,第三日映入眼帘的,月夜那张沉痛的侧脸。那时候他以为,是名侦探没能阻止新的受害者出现,所以在痛心疾首。但谁曾想,那时她的心中,充斥着竟是截然不同的想法,并就此萌生出了可怕的计划。

“所以,你决定霸占神津岛馆主的剧本。一边继续扮演《玻璃馆杀人事件》的侦探,同时还挑起凶手的职责:杀掉神津岛他们,把三起密室命案定格在现实;你要替代神津岛馆主,成为上位视角的存在,并做出惊世骇俗的事——将《玻璃馆杀人事件》的烂尾抹消掉,重新构筑出一个双重构造的惨剧,一个完美、有艺术性的本格推理故事。”

游马不自觉用上了赞美之词。月夜的手段太惨无人道,她所犯的罪是决不能原谅的。但身为一个推理迷,又不得不对经过她灰色脑细胞缜密计算过、诞生出的谜题,赋予无以伦比的感动。

“谢谢,一条君,由衷地感谢。”

月夜恭谨地低下头。

“没想到你如此理解我,远超我的预期。没错,我当时失望至极。玻璃筑成的巨大尖塔、贯穿塔中心的双螺旋楼梯、不可能有备用钥匙的门锁,还有受邀来到馆中的特别来宾。如此完美的本格推理舞台,放眼全世界,大概唯有神津岛馆主能搭建。这栋玻璃馆,是他庞大的资产,和对推理深不见底的爱孕育出的奇迹。但很遗憾,他缺乏构筑美妙谜题的灵感。《玻璃馆杀人事件》,除开第二起事件的诡计,不过是一部平平无奇的推理之作。再高级的食材,如果厨师手艺不行,只能算是暴殄天物。所以我接过神津岛馆主的棒,下厨调味,希望给各位献上一道最美味的菜肴。”

月夜转向九流间,轻轻歪着脑袋,温柔亲切地问:“不知各位觉得味道如何呢?”

九流间面部肌肉抽搐:“你……你仅仅是因为『对神津岛君构思的本格推理故事大失所望』这样的理由,竟然就杀了四个人?”

“非也,就算剧本写得再差,我也会贯彻扮演《玻璃馆杀人事件》的名侦探,直到剧终。促使我的动机是失望,还有……愤怒。”

“愤怒?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你的逆鳞?”

“神津岛馆主在推理上保证足够的公平,不仅给出了解开三起密室命案的提示,还给我们留了线索,暗示在这栋馆中发生的一切事件,都只是在演戏。他告诉我们,玻璃馆是仿造托莱登百分百还原的,以暗示螺旋楼梯是双螺旋构造;给一条君透露,称自己要‘发表彻底颠覆推理历史的未公开原稿’,也算是一个提示。喔对,观景室空调故障这个说法是骗人的,通过这样的设定,才能营造出观景室的窗台有雪,而壹号房没有雪的情境,以暗示馆主其实还活着的事实。另外,神津岛馆主还在所有人房间里,放置了一个最大的线索。”

“最大的线索?”

月夜没有回答九流间的问题,目光重新转回游马身上。

“一条君,你刚才说,我是到了第三日杀害神津岛馆主时,才知道我们入的这场真人本格推理戏剧的标题,叫做《玻璃馆杀人事件》。但这一点你说错了。我很早就知道了剧目名字。之所以到了第三日傍晚才说出剧目名字,是因为那时我取代神津岛馆主的位置,成为了上位存在。当时我判断,我可以放心地说出来,而不会破坏这场游戏的公平性。”

“你怎么会提前知道名字?”

游马蹙眉,月夜轻哼了一声。

“嗯……一条君,你这个名侦探,还是当得有点迷糊了。线索其实一直摆在你的身边。就在壹到拾号房里,每间屋子书架的最上层。”

“最上层……”

游马回想起肆号房的书架。书架上层放的都是新本格迷的神津岛似乎会喜欢的,如岛田庄司、绫辻行人、法月纶太郎、有栖川有栖等人的作品。特别是最上层,放了从《十角馆杀人》到《奇面馆杀人》,共十一部精装版“馆系列”的书册。

思考至此,游马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叹息声。

“看来你想通了。绫辻行人馆系列的精装版一共只发行了十部。可每个房间书架上,却摆放了十一本馆系列。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其中有一本根本是鱼目混珠。”

月夜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书面装帧和讲谈社精装版完全雷同,只是上边的书名和作者名,分别写的是《玻璃馆杀人事件》和“神津岛太郎”。

“你翻翻看。”

月夜把书随意扔到游马脚边。游马慎重地捡起,快速翻阅起来。书的正文内容是一片空白,但第一页里印着玻璃馆的立体图,还有登场人物名单。

『一条游马······ 医生』

游马一眼在名单里锁定了自己名字,噙住嘴唇。

“我无法容忍。馆系列,是新本格推理运动的导火索,是标志。给自己作品起雷同的名字,写出的剧情却连致敬都谈不上,只能说是粗糙的劣质版同人,还做出将这本烂尾作混进馆系列书册里这种厚颜无耻的愚蠢行为。这不是对本格推理这类题材的一种侮辱,还是什么。你不认同吗,一条君。”

——我想成为绫辻行人。

游马想起第一日神津岛说过的话。那时还以为他是出于对绫辻行人的强烈敬意。现在想来,或许神津岛是在嫉妒也不一定。

如果自己没有从事科研,而是以推理作家为毕生追求,或许就轮不到绫辻行人,而是自己来担当本格推理运动的旗手。

心中那股对绫辻行人的强烈倾慕,不知何时化为了执念,透过玻璃馆具现化。神津岛在玻璃馆中将他脑海里的本格推理剧情复刻到现实,并把故事起名为《玻璃馆杀人事件》,塞进馆系列里,以减轻自己内心的自卑感。

可是,这种行为触碰到了碧月夜的逆鳞。

“……就算我认同这点,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去杀人。”

“不,你会的。一个人,当他心里最珍视的事物受到践踏,就会恨不得手刃他人。对于你来说,那是你的妹妹;而对于我来说,那是推理小说。我和你之间的差异,不过如此。”

月夜铿锵有力地说,语气里没有半点迷茫。这时,九流间开口了:

“不,碧侦探,你的行动,它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请问是哪个部分?”

月夜声音骤然失去温度。

“你对名侦探抱有非同寻常的执念。你还说,你从小就一直在追逐着名侦探。这样的你,怎么会杀死那四个活生生的人呐?如此一来,从今往后,你就没法再以名侦探的身份活动了呀。”

受到九流间的一番批判,月夜捂住嘴低下头。慢慢她的肩膀开始轻微抖动。从她手后发出似是压抑不住的低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九流间怒喝。月夜给游马递了个眼神,好像在示意:“你应该懂的”。

“错了,九流间老师。”游马压低声音,“对她来说,追求名侦探也好,杀人也好,这二者并不冲突。”

“你……说什么呀……?完全搞不懂……”

九流间双手抱住他毛发稀疏的头。

“她的确一直执着于名侦探,把其当成自己人生的目标。但她从来没有执着过『自己是名侦探』。那不过是妥协让步后的结果。”

“妥协?那碧侦探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左京战战兢兢地提问。

“她希望能亲眼见到名侦探。痛苦的儿时经历,使她躲进推理世界里,从那时起,她便一直渴望能和名侦探见面。可是和虚构的小说不同,现实中迟迟没有名侦探登场。所以她只好自己来当名侦探。但在她心底里,还是一直期盼着与名侦探的邂逅。就像一位等待白马王子的少女。”

“白马王子这种比喻,连女性听起来都有点恶寒耶。”

游马说了句“抱歉”,月夜嘴角弯了起来。

“但你的说法大致是对的。我一直做梦都想见一见名侦探。我一直翘首以盼那一天的到来。”

“这又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九流间看月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恐怖未知的怪物。

“所谓名侦探,只有单体是无法存在的。”

听到游马的话,九流间表情甚是痛苦。

“别捣鼓些禅机问答式的谜语了。理解不来的事太多,脑袋都要炸开了。”

“噢,不好意思。她昨天是这么和我说的。名侦探是被动、弱小的存在,只能等待难案发生。这话的意思是,想要存在名侦探,那同时得存在值得名侦探解开的『难案』。”

九流间和左京似乎领悟了游马的意思,脸色变得很难看,只有在他们旁边的梦读,拼命眨巴眼睛地问:“什么意思啊?”

“对于比谁都要向往名侦探的碧侦探来说,自己创造『难案』,再寻找一个能解开难案的人物,是完全没有矛盾的行为。她在给自己亲手打造一个名侦探。”

梦读张大口,看来是完全听不懂了。她旁边的九流间全身每根骨头都在哆嗦:

“这种事……不是人能干的。理论上说得通,但怎么可能就为了这种东西,毫不犹豫地杀人呐……”

“不,她干得出。因为……她习惯了。”

“习惯了……?”九流间抖得越发厉害。

“九流间老师,您不记得了吗?第一日晚餐以后,大家在游戏室里待着,加加见不是曾凑过来吗。他列举了碧侦探拒绝过的,不曾破获的未解悬案。而她是这么回答他的,‘我没办法一人分饰二角’。”

游马侧眼望着月夜,继续说下去:

“『一人分饰二角』,我曾经理解成,是她忙于别的搜查,分身无术所以才提出的拒绝理由。但看来是我理解得不够透彻。那句话背后的含义,是这个意思……”

游马停顿了一下,严肃地宣告:

“她没办法一个人,同一时间扮演名侦探和犯人两个角色。”

“啊?所以……”九流间的脸刷地变得苍白。

“没错。大型客机乘客消失案、游泳选手泳池烧死案、博物馆恐龙化石袭击案。这三起引发一时轰动的案件,背后的犯人,正是名侦探碧月夜本人。没错吧,碧侦探?”

听到游马的指摘,月夜微微昂头。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一条君。”

“你要否认?”

“我没打算否认。但我没办法接受,你的依据只是根据我的一句台词‘一人分饰二角’。侦探在陈述推理时,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明。”

“那就聊聊你作为名侦探的原点如何?”

“作为名侦探的原点?”月夜声音变沉了几分。

“从某起事件开始,名侦探便成为了你的毕生追求。那便是令尊令堂在密室惨死一案。”

月夜笑了,说:“继续。”

“因为没有名侦探出现帮你解决令尊令堂的事件,你对此感到失望,决定自己努力成为名侦探,并最终如愿以偿。可直到现在,你还说你一直期盼着,有一个名侦探出现,帮你解决父母的案子。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月夜略带挑衅地昂起头。

“你已经是个名侦探了。那你可以自己去亲手调查父母的案件,这才合理吧?可你为什么还要一直等『其他名侦探』出现?”

“你说为什么呢。”

“因为没办法一人分饰二角。”

月夜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那是对她人生中的头一号理解者露出的笑容。

“碧侦探她……”

九流间像只缺氧的金鱼,口一张一合。

“是的,她残忍杀害了自己的父母,还把现场布置成了密室。她深信不疑,这么做,她便能见到从孩提时一直憧憬崇拜的名侦探。”

“只因为这,就能毫无顾忌地对自己双亲动手?”

“不,不光是因为这点。她说过,在父母遇害之前,她受到了来自周围的迫害,只能一直关在房间里。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在学校遭受了霸凌。但回过头一想,在她亲口叙述的学生时代回忆里,她并不像是一个遭受过霸凌的学生。那么,把她关在房间,让她害怕的对象,恐怕不是同学之类……而是她的父母。”

“……虐待。”

听到九流间说出的这个词,月夜脸上表情一瞬间蒙上了阴影。

“我们不知道她遭受到何种程度的虐待。不管怎么说,她为了从过于残酷的环境逃脱,不惜杀害了亲生父母,还期盼着能见到一心挂念的名侦探。可名侦探并没有出现。无奈之下,她只好决定自己来当上名侦探,以填补内心的空隙。但她始终无法舍弃邂逅名侦探的梦想,所以她使用两种身份,分开行动。”

“两种身份……?”

九流间魂不守舍地低声问。

“一种是连续解决疑难案件的名侦探碧月夜,这是她表面的身份,在正常活动的同时,又不断亲手引发离奇古怪的怪案,借此寻觅能破解这些案子的名侦探。我们也可以这么称呼,她背后的另一个身份。”

游马眺望着露出真挚又幸福的笑容的月夜,轻声说出她的真实名号。

“名犯人,碧月夜。”

“名犯人……”

九流间和左京一齐念着这个生疏的单词。

“只有智慧过人者才能解决的疑难案件。她寄希望不断制造这样的难案,来从中发掘出名侦探。一位优秀的『名犯人』的存在,从中可能诞生出好几位『名侦探』。对比谁都憧憬名侦探的她来说,是性价比很高的选择。而且碧侦探,你身上还具备了与执行此事相对应的智慧、行动力以及……精神异常性。”

游马双手合十。

“噢这么一说,在自首时,我将自己比喻成了莫里亚蒂,对此你莫名露出了强烈的敌意。那是因为你深信自己才是属于莫里亚蒂的角色,你以自己是名侦探的死敌为荣,没错吧?”

游马盯着月夜,语气沉稳。月夜又笑了。那是发自心底的幸福笑容。

“谢谢,一条君。真的很感谢你。还是头一次,有人能理解我的本质。你是最棒的华生。”

月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大口地深呼吸,似乎在平复激昂的心情。

“然后,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接下来?”

“对啊,一条君,现在名侦探的角色是由你来担任。只会揭开真相的侦探,可不能算名侦探,还得要解决案件。”

月夜加重了压在酒泉脖子上的膝盖重量。酒泉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手上有人质,你不敢开枪。那你打算怎么把我抓住?难不成你还期待着,一切真相大白后,我会老老实实地去警察局自首吧?”

“很、很快警察就来了!你投降吧!”

躲在九流间等人身后的梦读大喊。月夜露出无奈的表情。

“梦读夫人,那是神津岛馆主虚构的《玻璃馆杀人事件》的设定,都是假的。实际上压根没人报警,还有,说雪崩埋了山路,也全是胡编乱造的。你还没反应过来?”

“……状况没差多少。”九流间压低声音,“亲朋好友联系不上咱们,迟早会过来寻人。那时肯定也会先通知警察。你在这座馆犯下的罪行将全被曝光。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九流间老师,我可是『名犯人』。您以为这种事,我会没预想到吗?就算一条君没揭开真相,只要鉴识人员细查一轮,就会马上明白《玻璃馆杀人事件》是虚构的,是我利用了这一点作的案。这点我早就想通了,自然,也做好了提前应对。”

月夜将视线从九流间挪到游马身上。

“一条君,你应该猜得到吧。毕竟我告诉过你,我掌握的各种技能。”

——如果我乐意,我还能利用馆内现成的物品制出远程爆破装置。

第二天和月夜聊天时听到的话语,不经意在耳边响起。他还想起了,几小时前在发电室看到的,空空如也的架子。

“难道,你做了炸药⁉︎”

游马惊呼,月夜从西服怀里掏出一个可收纳于掌中大小的物体。她掀开黑色长方体的设备盖子,露出一个鲜红的按钮。

“只要按下这个,设置在地下厨房里的大量汽油便会爆炸,整个玻璃馆将陷入一片火海。我原先也没打算杀掉九流间老师和其他几位,还想着等你们给警察作《玻璃馆杀人事件》的详细笔录,指认一条君和加加见为犯人呢。好可惜,看来你们很快说不了话了。”

梦读发出不成声音的尖叫,当场瘫软在地,四肢并用朝门口爬去。

“别动!”

听到月夜的怒喝,梦读身体一震,以匍匐的姿势转过头。她两眼噙满泪水,浓妆都被冲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再乱动,我现在就把按钮按了。不想这样就请老实待着。不好意思,久等了一条君。可否让我听听,扮演名侦探的你所做出的选择。你会怎么突破这个死局呢?”

月夜就像郊游前的小孩,语气压抑不住的兴奋,脸上泛起红潮。

“我猜,照这样下去,你会偕同人质从玄关逃脱,把我们留在玻璃馆里等着被火吞噬,最后你再把人质杀了,从此远走高飞。”

“这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一来,我是名犯人的事情将永远得以保密。名侦探和名犯人两种身份,今后我也得以维持下去。”

“实在太卑鄙了。”

“……什么?”月夜的脸抽动了一下。

“我在说你卑鄙。你掉包了原本只是虚构的本格推理小说《玻璃馆杀人事件》,自己造就了现实中的本格推理犯罪。而我扮演侦探角色揭开了这个真相。本格推理的另一个侧面,是纯粹的智慧竞技。也就是说,我挑战了名犯人的你,并就此获胜。游戏的赢家被赐予奖品,输家被给与惩罚,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没有预料到炸弹的你,不能算完全的赢家。”

“所以我不会劝你放了我们所有人的同时,还要你去自首,不如各退一步,找个折中点如何?”

“折中点,有点意思。”

原本阴鸷之意渐浓的月夜表情,忽地放松下来。

“那接下来是交涉的时间。一条君,你准备提出什么条件?”

“让除我以外的人离开玻璃馆。”

“你想保证自己以外的人员安全?可这么做,我是名犯人的事,很快会被警察知道。”

“这是给你的惩罚游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昨天不是已经决定了,今后不再以名侦探,而是以名犯人的身份存活下去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月夜似乎有意装傻。

“『做好你现在应做之事,变回你的真实姿态。』昨天,发生第三起事件后,这是我为意志消沉的你打气时说的话。在那之后,你便重整旗鼓。我的初心,当然是让你做好名侦探该干的事。但听在你的耳里,却变成了其它意思。你心想,『名犯人才是我的真实姿态』。于是你暗自下定决心,要将《玻璃馆杀人事件》取而代之,作为高次元的存在,铸就一段艺术性的本格推理篇章。”

游马长长叹了口气。

“某种程度,是我在背后推了迷茫的你一把,让你产生了以名犯人身份存活的动力。”

“所以,你想负起这个责任,主动请缨留在玻璃馆?”

“嗯,没错。怎么样?这个提议还不坏吧。”

“在《玻璃馆杀人事件》出演华生角色,而在我编剧的故事中担当名侦探的你,和我两人共同迎来最后的谢幕啊。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

毫无预兆地,月夜把她手上的爆破遥控器朝游马抛了过去。游马瞪圆眼睛,用双手谨慎地接住了在空中划了好大一圈的遥控器。他刚为它没落地松了一口气,下一秒,胸口中了沉重一击。他才醒悟过来,是在抛掷开关的同时,月夜疾冲过来,利用加速将自己撞倒在地。

月夜捡起掉在地上的霰弹枪和爆破遥控器,将枪口对准在猛烈咳嗽的游马。

“以这种状态,我乐意接受你的条件。九流间老师,十分抱歉,请和左京主编、梦读夫人一同,带上酒泉从玄关出去。危险系数很高,请一定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嗯,起码要退到停车场,才能谈得上安全。”

“可,一条医生……”九流间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别管我,你们快走!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游马按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大喊。

九流间被梦读提着嗓子催促“我们赶紧走啦!”,才露出痛心的表情,和左京两人扶着酒泉,往出口方向走去。游马看向还在门边踌躇徘徊的九流间,对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四人的身影消失,响起关门的沉重声。

“总算是两人世界,可以好好聊聊天了。”

“哪有人被枪口指着,还能心平气和聊得下去啊。”

游马苦笑。很奇怪,他没有感到恐惧。不如说,和月夜两个人待着,心情反而变得舒坦。

“好了,这个故事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一本推理小说,不管诡计多么高超,最后的场面若潦草了事,也是无法进入名作之列的。”

“决定权在你手里。这是属于你的故事。不过在落幕之前,请容许我说一句——”

游马眯起眼睛。

“谢谢你。”

“谢我?哪个部分?”

月夜难以置信似地眨巴眼睛。

“感谢给了我机会。你本来可以完全不给我解谜的时间,把我和这整座馆一把火给烧了。但你特意给我留了提示。在观景室里摆放托莱登模型、基因遗传学参考书,还有『THINK OF A NUMBER』暗号的,就是你吧。凭我的个人能力,无法支撑名侦探的角色,你便煞费苦心,到处留下了关键提示。所以我总算是抵达了真相。”

“毕竟是呕心沥血创作出的故事,若没有人挑战便结束,也实在太可悲了。要取代《玻璃馆杀人事件》,嘴上说说很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工程很大。比如要给巴女仆的尸体套上婚纱、磨碎灭鼠药、辛辛苦苦把它塞进胶囊里等等等等。全都得趁你呼噜震天酣眠之际干完。”

想象着往指尖大小的胶囊里,劳心费力地塞入灭鼠药的月夜身影,面部表情不自觉缓和下来。

“你看,就算被枪口对着,以我俩的关系也能让情绪放松嘛。”

月夜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两人相互对视,同时噗地一声,放声大笑起来。不知怎地,心情很是爽快。

“话说回来,碧侦探,找到名侦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游马笑弯了腰,问道。

“打算?”月夜奇怪地反问。

“见到名侦探,意味着你的罪行会被揭穿。那到时,作为犯人的你……”

“名犯人。”

“是是是,名犯人的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倒是没认真想过。嗯,我见到名侦探的话会怎么行动呢?”

手搭在下巴上,月夜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

“我可以发表我的推理吗?”

月夜眨了好几下眼睛,弯起嘴角。

“当然可以啊,一条君。你现在扮演的是名侦探。”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游马腼腆地回答,然后告知月夜。

“你应该,会和名侦探一同,坠入莱辛巴赫瀑布吧?”

“……你是说,我会和名侦探一道殉情?”

“是的。因杀害了神津岛导致被拘禁的前夕,我将自己比喻为莫里亚蒂,你对此表现出了激烈的排斥反应。说明你的潜意识里抱有很强的自负,你觉得自己才是莫里亚蒂。你怀有和名侦探一同殒命的梦想。不是汉尼拔·莱克特,也不是真贺田四季,你将自我认定为了莫里亚蒂。”

“我……和名侦探……”

月夜毫无抑扬顿挫地轻声低语,视线在空中彷徨。现在说不准是个机会,可以飞扑过去把爆破遥控器夺过来。但游马没有动弹。

月夜的眼眶渐渐湿润,一脸恍惚的神情。

“是,你说得对。完全正确。我一直想和名侦探携手死去——和最崇敬的对手对战,彼此身亡命陨。”

月夜用清澈的眼神注视游马。

“谢谢,一条君。若不是状况如此,真想抱住你亲一下。”

“你不是说,不和搭档发展男女关系吗?”

“我的想法变了,现在就算打破约束也无所谓。而且,我们的搭档关系在今早便已经解除了。”

月夜轻轻舔舐嘴唇,仅是如此的动作,游马便升起一股战栗在背后游走般的冲动。

“这个提议……老实说,我心里还挺高兴。但现在做这种事不合适吧。”

“是啊,真遗憾,现在不是亲热的时候。而且这里从外边看得一清二楚,我可没有某种特殊的癖好。”

就连现在这种相互斗嘴的时间,游马也莫名觉得亲切。想一直留在她身边,这种欲望在心里像气球鼓了起来。

可魅力再大,她也是连续杀人魔。而自己身为一介医生,两人始终是水火难容。

“那,”游马微笑起来。

“虽然有点留恋,但差不多做个了断吧。是用那把枪把我崩了,还是要按下爆破的按钮,做个决定。”

“我来决定可以吗?”

“当然。夺走了《玻璃馆杀人事件》的你,才是本故事的统治者。你有义务,为这残酷的,但又像玻璃制品一样梦幻美丽的推理故事,打上最后的休止符。”

“可无论哪个决定,你都会没命。”

“是啊。”游马眺望着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大吊灯。

“神津岛馆主的死不在我。我的手没弄脏。这样,我妹妹得以继续受益于新药,也不会因为是凶手的家属而被连累牵连。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而且……”

游马把积攒在肺部的气息吐尽。

“实际上虽然没有动手,但递给神津岛馆主胶囊时,我确实抱有明确的杀意。为此我愿意受罚。”

“好认真呐,一条君。那你乐意以名侦探的身份,和我一同跃进莱辛巴赫瀑布吗?”

“像我这种,犯人故意放水才能查明真相、没出息又混水摸鱼的名侦探,和货真价实的名犯人没法相提并论,但只要你认可,在黄泉之路上我愿伴你同行。”

能和月夜执手走上不归路,倒也不坏。自己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谢谢,一条君。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月夜垂下枪口,握住爆破按钮的手高高举向天花板。

“啊,等等。”

听到游马阻止,月夜的拇指放在按钮上,轻轻歪着脑袋:“何事?”

“最后的最后,告诉我,你撰写的这个故事的名字。”

“名字?”

“没错。你占据了《玻璃馆杀人事件》,将它升华为属于自己的本格推理故事。这已经不再是《玻璃馆杀人事件》。所以赴死之前,我想知道它的名字。我想知道,自己是在哪部作品中担任的名侦探角色,并为之殒命。”

“噢,也是,本格推理小说的名字很关键。书的标题,对销量的影响不容小觑。哎呀,不好……我没考虑这么多。”

月夜额头现出沟壑,凝视地板。

“刚才你说,这是一篇像玻璃制品般梦幻美丽的本格推理故事,那不如起名为《玻璃制品杀人事件》……算了,既然舞台难得是封闭环境下的奇妙之馆,名字最好也往这个方向联想……本格推理故事的标题,最好还是加上『杀人』或『惨剧』这样的字眼……”

以认真的表情碎碎念及思索了几分钟后,月夜缓缓抬起头。

“想好名字了?”

“嗯,决定好了。”

月夜幸福地微笑着,然后宣布。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

“《玻璃之塔杀人事件》。”

月夜用拇指,按下了鲜红的按钮。

6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整座建筑像遭受地震般剧烈震动,天花板的大吊灯像坠子一样摇摆。

“汽油遇火爆炸,加上贯穿整栋建筑的烟囱效果,这座馆马上会被火海包围。这房间很快也会被烟雾和火苗吞没。”

“是吗,希望别太痛苦。”

游马冷静地回答。不知为何,他丝毫没有直面死亡的恐惧。

“这倒不用担心。虽然在医生面前有点卖弄的嫌疑,但火灾死因,通常主要是烟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吸进烟雾后很快便会失去意识。而且……”

月夜扔掉手里的爆破遥控器,重新举起霰弹枪。

“你不会死于火灾。”

“要用枪送我上路?”

“是啊,凶手和侦探相亲相爱迎来终幕的结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劲敌之间就该全力战斗,最后壮烈结束生命,这样才最理想不是吗?”

“有道理。”

游马凝视枪口回答,同时门缝里开始有黑色烟雾灌入,一眨眼的时间黑雾越来越浓,甚至盘桓上了天花板。

“时间快到了,一条君,让我们迎接终幕吧。”

“行,你动手吧。比起被烟雾毒死,我情愿死在你的手里。”

“与有荣焉。那,走吧。”

游马闭上眼。下一秒,持续的轰鸣声震天彻地,连内脏也抖动不停。但没有预想中的冲击和痛楚袭来。

战战兢兢睁开眼,游马俯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出血之处。取而代之的,是刺骨冰冷的风拍打着脸颊。

游马条件反射地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顿时他屏住了呼吸。游戏室的窗玻璃碎成了粉末,散落一地。恐怕是霰弹枪干的好事。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把头扭回月夜的方向,突然脖颈处一阵痉挛。全身的肌肉刹那间绷紧,又一口气松弛。就像断了线的操纵人偶,游马砰地歪倒在地。

看清楚她手里握紧的武器,游马才意识到自己吃了一击电流枪。

“你、你为何……”舌头麻痹,连句子都说不完整。

“晚点解释,现在先避难。”

说完,月夜将电流枪一扔,双手插在游马肋下,拖曳起来。穿过吃了枪子玻璃四裂的窗户,月夜把游马一路拖到了馆外。

“玻璃碎片可能扎得有些疼,先忍忍吧。窗破了的缘故有新鲜空气输入,可能会发生反向气流现象。”

月夜用她那纤细手臂无法想象的臂力,在雪地上持续拖拽游马整个人。

离馆约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月夜松开游马,说:“到这应该可以放心了。”在她话落的下一秒,陶器的炸裂声响起,覆盖玻璃馆观景室的整个圆锥玻璃迸裂开来。雪花飘零的天空之下,一条火龙从破裂口处扶摇直上。

“烟囱效果可以说是发挥到极限了。虽说是无奈之举,但让整个神津岛藏品灰飞烟灭,实在令人痛心。哎呀,实在是暴殄天物。”

月夜双手按住胸口,打心底里的沉痛。玻璃馆各大房间的窗,皆有火焰喷薄而出。

“为什么……放过我……?”

舌头在逐步恢复机能,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

“和你一同携手消失在火海中,这主意的确不赖,但我觉得,人还是要不忘初心。”

“初心……?”

“我想见货真价实的名侦探。世界那么大。我所追逐的他们,一定还存在于某处。今后我会以名犯人的身份寻找他们。”

“是我……能力不够吗。”

游马自嘲。月夜一股脑坐在他的旁边。雪花呼地飞舞起来。

“是啊。说实话,你离我追求的名侦探差得远呢。”

胸口莫名划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游马紧紧抿起嘴,月夜向他投来柔和的目光。

“不过,侦探虽扮演得马马虎虎,但你是最理想的华生。你是名侦探身份的我的,最好拍档。相处的时间固然很短,但和你共同搜查的那段时间,我很快乐。”

月夜轻柔地摸了下眼睛瞪圆的游马额头。

“所以,我决定以名侦探的身份,完成最后的工作。拯救我的搭档,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工作。”

月夜凑过脸,她的唇轻轻印上游马的额头。

“这是告别之吻。这种程度,算是友情范围内。”

月夜坏坏地眨了眨眼睛,带着某种依依不舍的气息站了起来。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祝你好运。”

月夜转过身离去。

“等、等等啊,月夜!”

游马拼命支起上半身,朝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呼唤。月夜驻足,回过头。

“最后你还是叫了我名字。我很开心。再见了,我重要的华生君。”

月夜像少女似地莞尔一笑,那一瞬间,横飞的雪片染白了整个视野。游马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名曾经的名侦探、现在化身为名犯人的女性身影,已是完全不知所踪。

“月夜……”

夹杂雪片的风盖过了声音。

吞噬玻璃之塔的火焰,照得游马侧脸一片通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