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位母亲带著宝宝,于黄昏时刻造访。即将西沉的太阳在平缓的山头露出一角,随即如仙女棒的火花,在斑驳飘移的云彩间乍现当天最后一道光后,就此消失。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母亲落寞的神情,以及无依无靠的氛围,与落日十分搭衬。再仔细瞧,她虽然长得清秀漂亮,却少了人母的坚毅,多了几分女童的稚气,眼神不知所措,宛如被父母遗弃的孩子,简直就像「黄昏下的迷途小孩」。
少妇为何带著脖子未长硬、顶多三个月大的新生儿,在傍晚时分现身呢?
旅馆笹乃屋的小老板娘心生疑惑。
她不久前才坐进帐房,猛烈地拨算盘。近日开销大增,令小老板娘头痛不已。部分屋顶需要修缮、消耗品的库存用罄、现有设备年久失修,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经济如此吃紧之际,团体预约或出借宴会场地等能赚钱的生意就是不来,无论怎么算都入不敷出。小老板娘双眼含泪地拨算盘,苦思如何从影响不大的小地方著手省钱,以度过难关。
即便她正在进行某种比高等数学复杂的精算,依然本能性地察觉玄关有人。小老板娘抬起头,望向钉了修补木条的雾面玻璃门,一道疑似推著大型推车的模糊人影恰巧停下脚步,呆立不动。正当小老板娘开始心烦「到底要不要进来」,人影轻轻推开玻璃门。
「不好意思……」
少妇怯怯地出声。小老板娘挺直背脊,宛如现在才察觉一般,露出工作练就的亲切笑容说:「您好,欢迎光临。」急忙摘下眼镜,将鬓毛塞到耳后。
「请问今晚还有空房吗?」
少妇面带潮红,声音小到听不见尾音,个性似乎很内向,是时下罕见的类型。
小老板娘大感惊奇。旅馆何来不欢迎客人的道理?遑论现在非假日,又属淡季,笹乃屋没有客满的问题,坦白说,生意差到门可罗雀。
然而现在治安不好,城乡皆然,如果可以,小老板娘并不想收临时投宿的可疑分子。她当然不认为眼前看似软弱的少妇会突然化身抢匪,但总觉得少妇会在隔天早晨无声无息地消失,不仅没付钱,可能还会留下不到三个月大的婴儿。
小老板娘因而考虑数秒,然后笑吟吟地回道:
「我们还有空房,不过本区旅馆规定,临时入住的旅客需要出示身分证。噢,别担心,只是形式上的规定,我们也觉得很麻烦呢。呵呵。」
小老板娘略微刻意地掩嘴笑。她认为当旅馆老板娘就像女演员,从事服务业,或多或少需要演技吧。
「呃,健保卡可以吗?」
少妇放下背包翻找,在尿布和奶瓶堆里找出妈妈手册,拿出夹在里面的健保卡。小老板娘说「请借我确认一下」,接过健保卡后,快速记住上面的姓名地址。
「好了,谢谢您。麻烦您在这边填写资料。」
少妇翻开妈妈手册的笔记栏,仔细抄下上面写的地址。
「哎呀,原来您住附近。」小老板娘惊叹道。「健保卡上写您住东京……」
「啊,抱歉没说明清楚,我今天刚搬来。」少妇抬起头,惶惶不安地说:「因为一时疏忽,水电还没弄好……我一个人住不要紧,可是照顾宝宝不方便,只好住旅馆……」
「原来如此,辛苦您了。」
小老板娘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看来少妇应该不会丢下孩子逃跑。
「为您准备一楼的房间,『萩之间』好吗?房门口是洗手间,不必担心将宝宝留在房内太久,旁边就是楼梯,就算宝宝半夜哭闹,也不怕吵醒隔壁房的客人喔。」
言下之意是房间不好,然而少妇的眼神充满了感谢。
「真抱歉,劳您费心了,谢谢您。」
小老板娘急忙补充道:
「要洗澡时和我说一声,我们的澡堂能提供家庭包场。视时段和情况而定,或许还能使用大型浴场喔。我会另外为您准备加大的坐垫和毛巾。」
这是为了方便给宝宝躺。少妇更加感激地说:
「抱歉,谢谢您细心为我打点。」
「需要什么尽管说一声,别客气。」
小老板娘细心和善地微笑说完,朝里头一喊:
「妈,我带一位客人进房。」
老板娘一家住在帐房内侧,婆婆终日无所事事地坐著发呆,转动满是肥肉的脖子说:
「胜子呀,是两位客人才对。」
小老板娘轻轻耸肩,她嫁入夫家足足二十五年,如今旅馆大小事几乎由她掌管,婆婆却依然会在一些小地方挑东挑西,死也不肯让出老板娘之位。
不过,小老板娘勇于承认自己的疏失。即使只是出生数个月的小婴儿,仍应算是一位客人。
「带两位客人进房。」
小老板娘修正用词,拿出客人专用的拖鞋。少妇轻轻抱起婴儿,婴儿旋即放声大哭。
「哦,原来还有小宝宝啊。」
婆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老板娘再次感到无奈。
—妈最近有点健忘。
家有老人,总会尽量委婉,不要直接提到「失智」。正如家有即将面临大考的孩子,总会极力避免使用「掉落」或「失败」等词汇。
小老板娘迅速调整心情,礼貌性地敦促茫然站在门口的少妇随她至客房,紧接著赶回厨房。经营小镇第一老字号旅馆,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2
因为联系出了差错,水电要隔天才会恢复。搬家公司的年轻工读生见沙耶毫无应变能力,忍不住告诉她笹乃屋的位置。
「我老家住附近。」
工读生冷淡交代之后,简单画了地图,写上笹乃屋的电话号码。沙耶不太敢单独外宿,但也不想白白糟蹋别人的好意,于是决定去住上一晚,途中迷路数次才走到。抵达之后,她才惊觉应该先打电话订房,但为时已晚。很多地方不欢迎带宝宝入场,只有公园或儿童育乐中心愿意为他们敞开大门。实际来到笹乃屋,老板娘的确略显勉为其难。
幸好沙耶顺利订到房,悠闲地吃了晚餐。
员工骄傲地说,笹乃屋老板是一流大厨。果不其然,料理很美味,当地采收的香菇烹饪的佃煮5与伽罗蕗6十分下饭,连食量小的沙耶都忍不住再添一碗。餐点还附生鱼片与鸭肉小火锅,让平日极少外食的沙耶感激涕零。小裕躺在硕大的坐垫,发出安稳的鼻息熟睡。
沙耶慢慢饮用饭后绿茶,庆幸鼓起勇气住旅馆。就算夏日较晚天黑,过了七点,天色早已全暗。在尚未适应的新家,不太可能摸黑吃饭,更别提沙耶生性胆小,连月色光影投射在门窗或地面的人影都会吓著她。她怕夜风吹动电线发出的萧瑟声响,也怕金龟子撞到窗户的声音和远方的犬吠声,甚至不敢摸黑上厕所,最怕的莫过于上完厕所回来,不慎踩到躺在地上的小裕。
沙耶从小就是懦弱胆小的爱哭鬼,还记得某个停电的台风夜,她抓著母亲大哭。家中突然一片黑暗,雨窗7喀哒作响与风雨渐强的喧嚣吓坏了她,唯独母亲的怀抱令她安心。母亲温暖、柔软、微微出汗的肌肤、身上的洗碗精味道,以及温柔安抚她的声音舒适宜人,确实缓和了她心中的恐惧。
回过神来,天亮了,台风早已走远。
守护沙耶的双亲已经不在,连最爱的丈夫也走了,她彷佛置身不见天明的暴风雨夜。悲壮的情绪伴随古老旅馆特有的氛围侵袭而来。
裕介是丈夫留下的重要宝物,却无法真正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因为他还太过弱小。每次宝宝一哭,她便心慌不已,深怕孩子病了;每当宝宝熟睡,她又担心孩子仍否在呼吸。沙耶连日心惊胆战地照顾宝宝,宛如小心翼翼地捧著易碎的豆腐。孩子细瘦、布满皱纹的小手,彷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真的是需要小心照料的新生儿。
由于身边没人教导她如何育婴,她买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杂志以恶补知识。头痛的是,各本书籍的内容总有冲突,某些极端的个案甚至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描述,反而让她心慌意乱。这种时候,她只能采取看似最安全的做法,但将全部资讯过滤一遍,相当费时伤神。
首先,裕介很爱哭,沙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惊醒,帮他换尿布。育婴书特别写到,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力拉扯婴儿的腿,可能导致髋关节脱臼。沙耶虽然懵懵懂懂,也知道髋关节脱臼似乎很严重。仔细一看,新生儿的腿真的很细,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脱臼。不只是腿,全身都很柔软,无比脆弱,沙耶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他。
沙耶最害怕的是宝宝的头部。裕介头顶的触感恰似棉花糖,甚至微微凹陷。原来这是因为新生儿头顶囱门部位的骨缝尚未闭合,需要格外小心。沙耶好怕宝宝不小心撞到头,因此伤及脑部,光想像就快吓晕了。
无论如何,她努力振作,换好尿布(好不容易撑住没晕倒),接著为宝宝哺乳。育婴书上说,哺乳前要先将两侧乳头消毒,然后一侧各喂五分钟,以交替的方式喂奶。沙耶因此紧盯时钟,左、右、左、右,反覆交替,但由于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时常喂到一半就不知道轮到哪边了。
沙耶手忙脚乱地喂完宝宝,记录每次喂奶的时间,又得煞费苦心替宝宝拍嗝。她打直抱起宝宝,轻轻拍抚他的背。有时宝宝很快打嗝,但多数时候拍了许久依然失败,沙耶只好放弃,让宝宝躺下睡觉,但不一会儿又吐奶,连内衣都吐脏,只得赶紧为他换衣服。沙耶已经相当手忙脚乱,偏偏新生儿衣服的扣子特别多。处理完衣物后,她才迟迟想起一个月前做健康检查时,护士叮咛要使用奶瓶喂宝宝喝开水,喂前记得将奶瓶消毒煮沸。小裕亲喂惯了,讨厌塑胶奶嘴,不肯喝水。就算喝了,也得再为他拍嗝。沙耶忽然发现奶瓶不一定要在使用前消毒,用完后先消毒似乎比较方便,于是清洗了用过的奶瓶,煮沸消毒。由于一切步骤大抵离不开消毒,沙耶变得过度神经质,深怕一点细菌跑进宝宝嘴里,会害他生病死掉。
全部忙完一轮后,沙耶总算能稍微打盹,这时小裕又哭了,所有步骤都得重来一遍。育婴书上一致写到,要慢慢将哺乳间隔调整为三小时,可是小裕现在依然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哭著要吃奶,可能跟体质有关,也或许是奶水不足。宝宝的体重逐渐增加,奶水的分泌量却不会因此变多。睡眠不足尤其痛苦,沙耶时常一夜未阖眼,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连早餐也没吃。
—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像这样好好吃饭了。
沙耶感慨良深。
她在短时间内经历了生产、与丈夫死别,紧接著又忙搬家。由于她不擅长有效率地整理物品,因此选了「轻松到府搬家服务」,请业者协助打包搬家。她相当满意成果,若非如此,恐怕不知道搬到何年何月。
「轻松到府搬家服务」所费不赀,但确实值得。沙耶把握人员打包的时间,抱著小裕打瞌睡,醒来的时候,碗橱里的餐具和衣橱里的衣物已完成专业封箱,除了贵重物品和内衣裤由沙耶亲自打包,其他东西几乎交由专人服务。由于沙耶不习惯假手他人,因此觉得相当抱歉,甚至感到自责,不停说「不好意思」。
明天去区公所完成迁户后,沙耶就是佐佐良的居民了。接下来还得慢慢拆箱整顿新家。她光想到狭窄的屋里堆得满满的瓦楞纸箱,便感到一阵头晕。今天能在宽广的房间舒服地睡上一晚,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骚动声,沙耶吓得抬头,小巧的脸蛋映在老旧的木框玻璃门上。
风声飒飒吹过,混著树叶的沙沙声。沙耶这才发现旅馆高筑的围篱是竹子做的,难怪叫做笹乃屋8。
沙耶再次竖耳倾听,屋外未再传来任何声响,寂静得教人发毛。
3
沙耶在母亲的肚子里逐渐孕育成形时,温暖柔软的子宫里还有一位手足,听说是男孩子。沙耶本来会是异卵双胞胎,但另一位手足提早离开了子宫。妇产科医生向母亲说明:「应该是您的子宫环境无法同时负担两名胎儿。」原因不得而知。
此事母亲当然只字未提,怎知沙耶三岁时突然问起:「『呀呀』呢?」使母亲大为震惊。
「我跟『呀呀』一起待在妈妈的肚子里,可是『呀呀』不见了……」
沙耶早已不记得三岁时说的话,听父亲后来转述才知道。人类的记忆力真的相当神奇,沙耶一方面感到讶异,另一方面则百感交集。
—想不到在我出生之前,就克死了亲兄弟。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得知「呀呀」流掉之前,她便觉得自己像是瘟神,如今更加否定自我。
她的人生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失去至亲。「呀呀」走了、母亲走了、父亲走了。结婚生子后,沙耶总算感觉自己像个普通人而开心不已,然而好景不长。
刚认识丈夫时,她直觉认为「这个人就是呀呀」,她终于找回了至亲,两人得以重逢。因此,内向怕生的她,唯独对丈夫快速卸下心防,而丈夫也完全接纳了她内心盘踞长久的巨大空洞。
可是,丈夫也走了。
沙耶悲痛欲绝,在梦中哭著寻觅丈夫,却喊不出他的名字,口中直唤「呀呀」。呀呀回道:「怎么啦?」那张脸长得和裕介一模一样。如果呀呀顺利诞生,是不是会长得像裕介呢?再大一点,就是丈夫的翻版。
沙耶总算想起丈夫的名字。她怎么可能会忘。
正当沙耶要呼唤丈夫时……
她从梦中苏醒过来,门外同时传来声音。
「打扰了。」晚餐时负责送餐的中年女侍入内说道:「我来为您铺床。」
「真不好意思。」
沙耶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赶紧将行李挪到角落,连同坐垫一起抱起小裕。小裕顿时挥舞手脚,有所反应,但仍闭著眼睛酣睡。
「您泡过澡了吗?」
「还没……」
「我们浴场全天候开放,欢迎随时利用。」
「请问洗澡水大概几度呢?」
裕介只能泡三十八度的洗澡水。女侍似乎被问题考倒,歪歪头说:「不知道呢。」
「水温偏烫吗?」
「是的。」
「我明白了。」
沙耶叹气自问:乾脆今晚先不洗?不行不行,今天流了汗,说不定起了尿布疹。或者利用洗脸台简单冲一下?但这么做宝宝惟恐感冒著凉。
沙耶陷入沉思,女侍以开朗的语气说:
「现在『龙宫浴场』无人使用,那里比家庭澡堂更大更舒服,还附露天浴池呢!我们会强调男宾止步。」
「请问龙宫浴场附婴儿床吗?」
女侍再次面露讶异。
「没有,但只要在脱衣篮里铺上毛巾,宝宝就能躺了呀。他还不会爬,不用担心。」
沙耶稍作考虑,决定遵从建议。搬家流了一身汗,又沾满灰尘,她很想好好洗个澡,小裕就视浴场的状况而定吧。
女侍说,走下长长的楼梯,经过漫长的走廊,走到底就是龙宫之汤,但客人必须把拖鞋放在楼梯上,赤脚行走。沙耶必须抱著宝宝走下楼,当然求之不得。
不知为何,来到楼梯口后,那里整齐地摆放著一双拖鞋。女侍虽说没有其他客人使用,但或许有人捷足先登。沙耶探头确认入口处挂著「女汤」的门帘,才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两侧墙面是未上漆的混凝土,宛如走在洞窟,大声说话似乎会产生响亮的回音。走廊尽头是一道玻璃门,门内是脱衣间,里面果真有不少大型脱衣篮。沙耶费心在其中一个篮子里铺上浴巾,让小裕躺在里面,手臂顿时舒缓。她总害怕不慎手滑,摔到宝宝。
篮子旁放著体重计,沙耶不自觉地站上去,发现体重竟比怀孕前瘦了五公斤。
宝宝已经从刚出生的近三公斤,迅速成长到四公斤、五公斤,沙耶的体重则与之成反比递减。听说亲喂瘦回来得比较快,但状况其实相当因人而异。沙耶本来就瘦,现在照镜子简直瘦到像纸片,她忽然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瘦下去,一阵风吹来就散了。幸好她不孤单。
因为还有小裕,所以她必须坚强。
母亲不能丢下孩子离开,所以她会好好活著,哪儿都不去。
忽然间,浴池方向传来桶子倒水的声音,里面果然有其他客人。奇怪的是,沙耶并未在小裕的速成婴儿床附近看到其他人脱下的衣服,尽管感到狐疑,她还是穿著衣服推开浴场的门。浴池内外都不见人影,放眼望去,原来还有其他门通往户外,想必是女侍提过的露天浴池。正当她要走过去,小裕似乎敏锐地察觉母亲离开身边,哭了起来。沙耶急忙折返,脱衣间的门几乎同时打开。
「打扰了。」
一名老妇豪迈地抱著蓝色塑胶婴儿澡盆,出声入内。
「赶上了。小姐,你想带宝宝进去洗吧?要不要使用婴儿澡盆?这是我孙子用过的老旧物品,洗一洗就能用……」
「啊,抱歉,让您费心了。谢谢您。」
「小姐啊,你穿著衣服要怎么洗?快点脱下来,去冲一冲身体。」
「啊,可是宝宝在哭……」
「哭一会儿不会怎样啦。好了,快点去洗。」
于是沙耶乖乖脱下衣服,盘起头发走进浴场。旅馆的老妇则趁她洗身体时卷起衣袖,俐落地将婴儿澡盆刷洗乾净,放入热水。老妇虽然上了年纪,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却比沙耶丰满强健。老妇看了沙耶一眼,说道:
「你赶快洗乾净去泡澡,暖暖身子吧。」
「可是孩子在哭……」
「我马上把他带来,你别担心。」
老妇摇晃著胖硕的身躯出去,一下子便将脱下衣服的裕介抱来。不知小裕是否受惊,竟然停止哭泣,乖乖给她抱。老妇轻松地为宝宝翻身,冲洗过他的小屁股和小脚丫,慢慢让他泡进澡盆,手臂强而有力地支撑头部,姿势十分安稳,只见裕介舒服地眯起眼睛。
「好乖啊,他平时很讨厌洗澡,总是哭得很惨呢。」
沙耶讶异不已,老妇笑了起来,脸上挤出更多皱纹。
「因为妈妈的紧张会传染给宝宝啊。」
「说来真丢脸……我力气小,光是抱著他手就痛了。」
「没什么好丢脸,再过不久,你的手臂就会跟我一样壮喽。」
老妇抬起比沙耶粗三倍的手臂,用力挤出肌肉,然后快速用纱布为宝宝洗澡,沙耶看著她跃动的肌肉,喃喃说道:
「真的会变壮吗?」
「养小孩当然会,不由得你不要呢。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泡太久对宝宝不好。小姐,你就慢慢泡,孩子我帮你看著。」
「这怎么行,我马上出来。」
沙耶急忙走出浴池,从老妇手中接过婴儿。
「是吗?那我要打扫喽,你是最后一位客人。」
「啊……露天浴池似乎还有其他客人,我刚刚听到水声。」
「真奇怪,不可能啊,今天应该没有其他女客。」
说归说,老妇还是开门确认户外,一阵冷风吹来。
「没人喔。」
「是吗……可能是我听错。」
沙耶赶紧走向脱衣间。她现在只想快点替小裕穿上衣服,免得他感冒,因此没有心力留意别的。老妇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扬声说道:
「别急,你先给宝宝包上毛巾,带去房里慢慢穿就好呀。」
沙耶想想也是,于是将小裕放回脱衣篮,温柔地擦乾身体。宝宝冒著蒸气,好似刚蒸好的馒头。小婴儿就是这样,无论何时,看起来都香喷美味。
裕介对沙耶咧嘴一笑,似乎很舒服。
沙耶换上浴衣,慢慢爬上长楼梯,突然感到奇妙,澡堂明明位在地下室,为什么窗外会是露天浴池呢?这栋建筑物的结构真奇特,整体老旧灰暗,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和扶手都擦得亮晶晶,散发高雅的光泽,想必是连续好几代的老板娘努力维持的成果。
上层的楼梯口整齐地排放著两双拖鞋。
沙耶穿上右边的拖鞋,吓了一跳。拖鞋是温的,彷佛刚刚有人穿过。
她心生反感,赶紧换穿左边的拖鞋,这次触感冰凉舒适。
走回房间时,沙耶始终无法释怀。拖鞋的确一开始就是两双。老妇是打赤脚来的吗?为什么其中一双拖鞋是温的?沙耶脱下拖鞋去洗澡,中间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因此她的拖鞋不可能还留有温度。
沙耶脚下的拖鞋磨擦地面、发出声响,回荡在地板与天花板之间,啪哒……啪哒地……彷佛背后有人尾随而来。
4
—是挖土声。
沙耶侧耳倾听许久,如此确定。
小裕咕噜咕噜地喝著奶,节奏颇悦耳,但从刚刚起便出现噪音干扰。怎么听都是挖土声,而且是用大型土锹用力深掘土壤。
由于沙耶正在哺乳,当然紧闭门窗。窗外是院子,没有往来的行人,但声音确实从紧闭的窗外传来。沙耶不确定挖土声已经持续多久,她是在数分钟前才留意到。
喂完奶后,沙耶拉好衣服,让小裕躺到棉被上,接著走向窗边。正当她害怕地想推开窗户确认,门口传来轻声的敲门声。
「小姐,睡了吗?」
沙耶莫名松口气,快步走向门边、推开木门。果不其然,她听声音就猜到是那位老妇。老妇端著茶壶和点心盘过来。
「哺乳期容易半夜肚子饿,我送点东西过来给你垫垫胃。」
点心盘里堆满了温泉馒头。
「啊,真不好意思。」
沙耶吃了一惊,边道歉边接过盘子,老妇却轻巧地一闪,走进房里。
「彬彬有礼没什么不好,但是不用一直道歉。而且……」老妇突然显得有些尴尬,含糊地说:「实不相瞒,我和媳妇有点意见不合,不想回去。」
老妇口中的媳妇,应该就是一开始接待沙耶的女子。沙耶以为女子是老板娘,但老妇说明自己才是老板娘,接待她的是小老板娘。
「意见不合……两位吵架了吗?」
「是啊,已经是家常便饭。你要是不自在,我马上出去。」
「完全不会……」
沙耶还没说完,老板娘便将盘子放在靠角落的桌上,一屁股坐下,顺手拍拍坐垫,要沙耶一起坐。
「不好意思,我得先喂孩子喝水。」
沙耶拿起奶瓶,向迅速泡起绿茶的老板娘说明。
「喝水?这么小的孩子爱喝水吗?」
「不爱……」
「当然喽,母乳好喝多了嘛。不过夏天快来了,他很快就会变得爱喝水喔。我讨厌夏天,因为我的名字就叫夏,阿夏,好听吧?」
「是的,很好听。」沙耶点头,接道:「到了夏天,宝宝就愿意喝水吗?」
「因为口渴啊,跟成年人一样。要不要在奶瓶里加一点点绿茶?」
阿夏婆婆递出半杯绿茶。沙耶半信半疑地接过,掺水喂裕介喝,想不到他真的大口喝起来。
「哇,真的喝了。」
「因为好喝嘛。他似乎喜欢茶香,跟成年人一样,喜欢的东西当然吃得多,难吃的东西自然不想碰,如此而已。尤其他刚洗完澡,口渴了吧……哎呀呀,多可爱的孩子。我的儿子和孙子也曾经这么可爱吗?」
「谢谢您为他洗澡。」沙耶迟来地道谢。「真的帮了我大忙。那是您孙子用过的婴儿澡盆对吗?」
「媳妇说放著占空间,要我丢了,但我不肯。你看看,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阿夏婆婆得意洋洋地说,沙耶不禁为不在场的媳妇捏一把冷汗。
「对了……」沙耶总算想起挖土声,赶紧说道:「刚刚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
「什么?我没听见。我耳朵还灵光得很,谁在背地里说我坏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媳妇认为我已经老糊涂了。」
沙耶忽略后面几句话。经阿夏婆婆一说,现在真的没怪声了。
「是哪种怪声?」
阿夏婆婆塞得满嘴馒头,口齿不清地追问。
「不,没事,应该是我听错。」
「是吗?那就好,现在治安不好嘛。我常对媳妇说,现代社会很乱,要格外当心。」
「两位似乎感情不错呢。」
沙耶放松多了,加入话题。
「算不上好吧。」阿夏婆婆一阵扭捏,沙耶以为是害羞,但下一秒婆婆便起身说:
「我想上洗手间,等我一下……别担心,我马上回来。你先吃点馒头吧,很好吃喔,母乳也会变好喝。」
阿夏婆婆擅自说完,快步走出去。然而她一推开木门,便狐疑地回头说:
「真奇怪,我的拖鞋不见了,你的先借我穿,好吗?」
阿夏婆婆不等沙耶回应,径自离去,砰地关上门。
紧接著,沙耶听到了说话声。
「骨头!是骨头啊……」
她确定自己听见了「骨头」,说话的是声音低沉的男人。
沙耶全身汗毛直竖,声音从窗户和玻璃门外的黑夜中传来。
外面的确有人。
沙耶心跳加速。
终于,洗手间传来巨大的冲水声,阿夏婆婆回来了。
「真伤脑筋呀,上了年纪,不能离厕所太远呢。」
阿夏婆婆一进房,立刻缓和了恐怖的氛围。
「我怀孕时也是这样。」
沙耶笑嘻嘻地回道。她时常感到奇妙,人为何一放松就会笑呢?
「那是因为肚里的宝宝乱踢,或者压迫到膀胱。老年人不一样,好像什么都松弛了,就像弹力疲乏的弹簧,真麻烦吶,不久后可能得包纸尿裤了,和宝宝一样呢。」
阿夏婆婆抓起馒头,沙耶总算逮住机会,提起刚才听见的男人声音。
「就算挖出骨头,也不一定是人类的骷髅头,八成是猫或狗吧。」
「你们养过猫或狗吗?」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在外面翻土的人是谁,我大概心里有数。」阿夏婆婆不知为何露出苦笑。
「我怕的……并不是骨头。」沙耶思索片刻后说。「我比较怕坏人。知道院子里的人不是歹徒,我就放心了……」
「放心,当然不是,我能挂保证……对了,」阿夏婆婆倏然压低声音,探出身体。「别说出去喔。小姐,你不怕鬼,对吧?」
「您的意思是……这里闹鬼?」
「你的语气似乎相信世界上有鬼,这也难怪,因为你身边也跟著鬼。」
沙耶睁圆双眼。
「您看得见?」
「唉,你说呢?上了年纪以后,视力和听力都衰退了,我却开始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原先听不见的声音……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栋旅馆闹鬼吗?」
「是啊,爱捣蛋的孩童鬼魂。」阿夏婆婆爽快承认。「可是,请你不要说出去,媳妇会横眉瞪眼地骂我,叫我不要说谎危言耸听,害得笹乃屋关门大吉……明明是她忍受疼痛生下的小孩……自己却看不见。」
「原来鬼魂是您的孙子。」
「如果他还在世,会是笹乃屋的继承人。他真的很可爱,是家里的长孙,本来要继承旅馆。我们将他捧在手掌心,给他最棒的资源,这么做到底哪里不对?可是,媳妇至今仍为此责怪我。」
「……为什么呢?」
「因为弟弟突然说不想继承家业,但我认为他只是在无理取闹。说来可耻,弟弟从小缺乏耐心,书念到一半就不读了,所有事都虎头蛇尾,一下子就放弃。想根治他半途而废的毛病,不如叫他乾脆什么都别做。他的个性就是如此,怎么可以全部怪我呢?不过,我从小就说要让哥哥继承旅馆,可能冷落他了。他认为现在才要他继承旅馆,实在非常自私,所以才会生气拒绝吧。」
「我好像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唉,连你也责备我。反正都是我的错,孙子才不肯回家,儿子也成天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是我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什么白日梦?」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一点无聊小事,请你忘了吧。哎呀,我竟然在客人的房里待了这么久,真丢脸,你应该想好好休息吧。吃点馒头,配点茶吧,这样才能产出许多好喝的奶水,宝宝喝了会睡得特别香甜。你自己也要睡饱,才会分泌奶水呀……懂了吗?我差不多该回去了,需要什么尽管说一声。哦?都不缺?那请慢慢休息……」
阿夏婆婆准备离去,但她推开门板后,再次停下脚步回头。
「哎呀呀,拖鞋回来了,这孩子真爱恶作剧……」
语毕,阿夏婆婆露出疼惜的微笑。
5
沙耶轻轻推开房里的纸门,脸凑向玻璃大门。屋内的灯光流泄而出,对比之下,使屋外灯光照不到之处显得更加漆黑。
她转开旧式螺丝锁,「叽……」地推开滑轨上的玻璃门,夜风宛如久候多时,咻地刮进屋内,室内空气顿时焕然一新,总觉得气氛也为之一变。
户外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并不恐怖。由于伸手不见五指,沙耶将门大开,照亮眼前的院子。
屋檐下可见裁切成方形的脱鞋用石,似乎称作石阶石,上方整齐地排放著一双儿童拖鞋。蓝色拖鞋看上去十分老旧,上面印著类似假面超人的图案,已经磨损到看不清楚。
儿童拖鞋彷佛在对她说:「请。」
沙耶的脚和一般成年女子相比,算是非常小。她轻轻以脚尖夹住拖鞋,脚跟虽然凸出去,但不影响走路。
沙耶穿著儿童拖鞋走下院子,鞋底触感柔软,宛如走在高级地毯上,身体向下一沉。仔细看,原来地面长满青苔。沙耶产生一种穿鞋闯入其他客房的错觉,甚至感到不好意思。
户外空间静谧得不可思议,难以想像围篱外是车水马龙的一般商街或住宅。
沙耶走了几步,讶异笹乃屋竟如此地幅辽广,因为从面向马路的正门看不出端倪。院子里有可采竹笋的竹林,还有一座水池,可惜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无从欣赏。耳边不时传来哗啦水声,池里或许养著鲤鱼。帐房前摆的导览手册内容提到,主屋是明治时代的建筑,经过一次次的修复改建及扩建,形成相当复杂的结构,白天出太阳时前来观赏,应该能体验到趣味横生的怀旧氛围。然而现在天空薄云笼罩,建筑物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诡异又恐怖。
忽然间,某处传来「啪」的乾燥声响,沙耶吓得身子一颤,不过她知道这是木材过于乾燥时会自然发出的噪音,母亲生前曾用「家在哭」来形容这种现象。沙耶不清楚其中原理,只觉得「愈老的房子似乎愈爱哭」。如果新建的屋子会发出噪音,会担心是偷工减料。沙耶至今住过的家,每一栋都是「爱哭鬼」,刚搬的新家因为是老房子,想必也是爱哭鬼。
正当沙耶有意无意地思忖之际,忽然出现一道人影,吓得她停下脚步。
一名女子走在连接主屋约十公尺的长廊上,身穿蓝染浴衣,并未披上外套,怀里揣著一样物品,头发凌乱散落于肩膀及背,脸看不清楚。
沙耶听说今晚没有其他女客。
那么,这名女子是谁?
「等等……」
沙耶想叫住她,声音却卡在喉咙出不来。她穿著儿童拖鞋追上去,但实在跑不快,眼前竟又出现巨大的观景石挡住去路。沙耶宛如鸭子学步,摇摇晃晃地绕过巨石,眼看就要追丢女子。
沙耶正要冲过去,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她。
原来人在太过害怕时,连声音都叫不出来。目睹丈夫出事时也是如此,沙耶噤若寒蝉,背部僵住。
下一秒……
佐佐良 沙耶……
笹竹叶子的摩挲声彷佛如此低语,沙耶顿时放松力道。
「……老公?」
沙耶回头问道。
背后站著笑出皱纹、光著脚丫的阿夏婆婆。
「—没错,是我。沙耶。」
阿夏婆婆以乾哑的声音说,沙耶认得语气。
沙耶宛如孩童一般,迅速将脸埋进阿夏婆婆温暖柔软的胸怀。对方也抱住沙耶的背,手臂强而有力。
「我……我听说这里闹鬼,忍不住出来找。找到之后,我想请教他如何见到你。你发现了,所以特地赶来吗?」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样……」
阿夏婆婆—丈夫的鬼魂刻意用微带责骂的语气说。丈夫的鬼魂如今仍徘徊人世,似乎只能附身在看得见他的人身上。
鬼魂似乎不太高兴,至少看起来如此。
「不管怎样,你都不该丢下裕介跑出来。还有,那个女人是小老板娘。」
「……对不起。」
沙耶垂头丧气,对方烦闷地摇晃她的双肩。
「你看,你又马上道歉了。你没做错任何事,不用一直道歉。难道你想一辈子对别人道歉吗?」
沙耶露出无助的眼神,再次说道:
「对不起。」
「好了啦。」
鬼魂呕气的语气逗笑了沙耶,但对方可笑不出来,悻悻然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要是没赶来,你知道会变成怎样吗?」
鬼魂有些粗鲁地抓住沙耶的肩膀,帮她转向。夹住儿童拖鞋的脚尖前方五十公分处,竟然有个大洞。即使现场很黑,粗略目测也有两公尺深。洞的对侧边缘挂著一道小梯子。
「懂了吧?」阿夏婆婆莫名得意。「我若没即时拦住你,你肯定掉下去,要是摔断腿,小裕该怎么办啊。」
「……为什么地上会有洞呢?」
沙耶愕然问道。
「真是个好问题,我们先回房间吧。不能把小裕留在那里。」
语毕,附在阿夏婆婆身上的丈夫快步折返。
6
「……沙耶,扣除其他员工,你在笹乃屋见过两名女性,对吧?」
怎么看都像阿夏婆婆的丈夫啜饮沙耶新泡的茶,大嚼看似美味的温泉馒头。
「对……老板娘和小老板娘。」
「但请注意,笹乃屋不只住著两名女性,还有两名男子喔。其中一位你见过,另一位你没当面见到,但吃过他做的料理。」
「我知道厨师是这里的老板。」沙耶回忆起简朴美味的料理,眯眼微笑。「真的好好吃喔……你说老板怎么了……」话语突然中断,沙耶皱眉。
「你不要吃太多馒头啦,婆婆刚才已经吃两个了。」
化身为阿夏婆婆的丈夫将第二个馒头塞进嘴里,咧嘴一笑。
「别担心,婆婆不会因为多吃几个馒头就吃坏肚子。对了,她不是知道挖土的男人是谁吗?还提到儿子爱做白日梦,自己教育失败等等。这栋旅馆年代久远,说不定有祖传的宝藏埋在院子里,对方可能闲来无事就去挖挖看。嗯,我猜的啦。」
「真辛苦呢。」沙耶叹气。「可是,骨头要怎么解释?」
「天晓得?我目前没有头绪,大概就像阿夏婆婆说的,是小动物的遗骨吧?」
「那么,我见过的男人是谁?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说到重点了,我会附身与此有关,因为那小子太可恶了。」
「你到底在说谁?为什么可恶?」
「虽然小偷不分贵贱,但我认为偷香油钱和趁火打劫最为恶劣,因为他们是利用别人精神脆弱或是无家可归时趁虚而入,跟搬家小偷一样过分。」
「搬家……小偷?」
「沙耶,你真傻,连重要的东西被偷都没发现。你的眼睛要睁大点,不要随便相信搬家业者。你竟然把一看就知道是装贵重物品的箱子留在屋里,这不是摆明了叫人去偷吗?」
「你是说,搬家人员里面有小偷?」
「搬家人员以兼差居多,很难防小人。沙耶,你猜到是谁了吗?」
「我只知道不是介绍我来的人。」
沙耶马上说。
「不是他会是谁啊?沙耶,你仔细想想,要是搬家当天遗失贵重物品,任谁都会怀疑搬家业者。不过只要让屋子空出一晚,他们就能趁机闯空门,那小子就是在打这鬼主意,所以故意介绍你来住。他就是这个家的不孝子。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小子竟然记得笹乃屋的电话号码,就算他是邻居,通常也不会记得别人家的电话号码。而他倒背如流,因为这里是他家。」
「或许他的女朋友或其他朋友住这里……」
「你哪只眼睛看到这里有类似人物?」
「可是、可是……我虽然笨,但有将贵重物品带在身上,譬如现金和存摺。我自己打包的只有内衣裤和……啊,我没有直接在箱子上面写『内衣』喔!我写的是『衣服』……」
「写衣服还是可以猜到是内衣啊,幸好那小子不是变态。」
「另一个箱子里的确装著重要物品,但别人偷了恐怕只会感到困扰,笹乃屋的儿子一定很困扰,心里觉得愧疚,一直想找机会当面还给我,却老是抓不到时机。他说不想继承旅馆,赌气不回家,真辛苦呢。难怪他会从露天浴池偷溜进来,因为那是唯一不会被人看见的路。他的目的不是偷看别人洗澡。」
「他没有直接把箱子丢回新家或许值得嘉许,但怎么会在半路丢下呢?真是多此一举。我不想学阿夏婆婆抱怨,不过丢进洞里实在太夸张了。」
沙耶笑著点头,然后不解地问:
「……可是,拖鞋要怎么解释?真的是孩童鬼魂恶作剧吗?」
「我怎么会知道。」鬼魂不感兴趣地说。「沙耶,你似乎释怀了,但是我很好奇,被偷的物品到底是什么?」
「我父母亲的牌位,」沙耶停顿一下,嘻嘻笑道:「和你的骨灰。」
7
笹乃屋的小老板娘感到一筹莫展。她送客人离开后,前往偏屋一瞧,发现「东西」不见了。
昨天夜里,丈夫神情严肃地带回那样东西。
「我挖到奇怪的物品。」
丈夫虽然如此描述,但正确来说不是挖到,因为他们家的院子里本来就有好几个大洞,听说东西放在桐木盒里,外面包著包袱布,丢在洞穴底部。
那些洞当然不是自然形成,否则就惨了,说不定是地层下陷。在院子里挖洞,是丈夫唯一令她受不了的兴趣。
丈夫在挖温泉。
根据他的说法,旅馆附近的山中真的有温泉,说不定院子也能挖出温泉。丈夫向来主张没有温泉的旅馆无法集客,起初甚至想请专人来挖,但小老板娘一听到要花费百万圆,当然反对到底。她亮出每天连一圆也不放过、仔细记帐的收支簿,质问丈夫钱从哪里生。丈夫因此放弃,扬言要自己挖,只要有空就会实行,小老板娘好不容易才守住最后底限—请在客人看不到的时间地点挖。
—每次都由我收拾烂摊子……
小老板娘叹气。
昨晚丈夫捡回来的箱子里,装著一看就知道是骨灰坛的陶瓮,以及数个仔细用布包起的牌位。丈夫问:「怎么办?」小老板娘刚结束疲惫的一天,差点当场失控大叫:「为什么这些东西会掉进洞里!」丈夫已经老大不小,竟然好意思问她:「怎么办?」她难道就会知道吗?东西或许是某位客人带来,但不可能会放进洞里忘了带走,想必不会有人前来认领。既然如此,只能送去派出所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陌生人的骨头(这么说很奇怪,但她心中只浮现这句话)共处一晚,因此先将物品放在较远的偏屋。
怎知隔天早上来取,东西竟不翼而飞。少了一桩麻烦,她应该要感到高兴,但毕竟里面装的是骨灰和牌位,她吓得全身发毛。丈夫说去进货,藉此逃避责任,偏偏此时婆婆又不见踪影。
「嗳,你来一下。」她逮住年长的女性员工,问道:「你有没有看见老板娘?」
「她刚刚出门了。」
「去哪?」
「不知道……但她今天早上问我少爷的联络方式,我便告诉她电话号码。」
「她找那孩子做什么?」
「好像要叫他帮忙拆搬家的行李……」
「搬家?谁搬家?」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小老板娘更加烦躁。
「那老板娘呢?」
「她说要去监督少爷。」
小老板娘听得一头雾水。那个笨儿子没有固定职业,记得最近是在搬家公司打工,难道与此有关?等婆婆回来恐怕也问不出答案,因为婆婆势必会装傻到底。
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这样不负责任……
—他们知道吗?要不是我,笹乃屋早就倒闭了。
小老板娘将愤恨及不满化作动力,今天早上也用力地撢灰尘。
5 日式家庭配菜,食材经酱油、味醂和砂糖熬煮之后,不仅咸甜下饭,亦能保存较久。
6 用酱油将蜂斗菜熬煮至深褐色的日式配菜,同样利于存放。
7 加装在日式建筑门窗外,具有防风、挡雨、遮光及加强隐私等多功能的隔板。
8 一种日本常见的禾本科华箬竹属的小型竹类。笹乃屋意指「竹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