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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等待的女人

1

每当他行经此处,女人都会愕然地抬起头。

她家的门总是面向马路敞开。路是窄巷,外侧大门距离家门又近,一不小心便将家中景物尽收眼底,尤其是点了灯的夜里。

从未阖上的窗帘与随时大敞的家门,非常引人侧目。就像开高衩的旗袍或低胸露背洋装,由不得人不看。

玄关一进去就是客厅兼餐厅,格局虽然突兀,但在这一带并不稀奇。正面底部是碗橱,天花板垂挂老式电灯,地面铺的木板走起路来似乎会发出吱呀声,还有一张可供两人坐的餐桌,女人就坐在面向大门的椅子上。

很显然地,女人不打算遮掩居家,也不打算隐藏自己。她穿著腰部加了松紧带的裙子,长至膝盖的丝袜可见勾破的纵线,脚上的拖鞋破旧不堪,而她向来以此示人。

但实际上那条路是死巷,巷子里没住几户。据他所知,女人家没有任何访客,连邮差宅配都只是路过。因此,钉在门柱上的薄木片几乎毫无作用。木片经过风吹雨打,表面泛黑,仅能勉强读出毛笔字「小野」。即使说客套话,字迹也称不上好看,总觉得令人不甚自在又稍嫌寒酸,很像住在这里的女主人。

女主人盯著他数秒后,表情难掩失落,视线垂向桌面。

他只能一口咬定,女人乍看年纪颇大。

—不,还有另一点。

他独自摇头。

女人明显在等待某人。长久以来,她始终在等。

2

「呜恶—你该不会平时都在弄这个吧?」

绘里香看见沙耶的手边,忍不住发出作呕声。

「是啊……怎么了吗?」

沙耶仔细捣碎煮软的南瓜,讶异地问。完成南瓜泥之后,她又倒入预先煮好的蔬菜汤稀释。沙耶正在制作离乳用的副食品。瓦斯炉火候恰当地煮著白稀饭,这是一大匙米对四分之三杯水煮成的十倍粥19。

「大也离乳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用米煮成稀饭耶。我都直接白饭加水煮烂。期间没多长,因为大也一下子就会大口吃白饭了。他满六个月的时候流口水盯著鲷鱼烧,我乾脆喂他吃,结果他吃掉一整个鲷鱼烧。唉,我当时好讶异喔。」

「我才讶异。」两位妈妈背后传来严厉的指责。

「哎呀呀,久代婆婆,你在?」

「你还好意思说?明明一开始就发现了,想装傻?真受不了现在的年轻妈妈。喂,阿夏,你听见了吗?」久代婆婆回头看旁边的胖硕老妇人,但她在客厅陶醉地哄婴儿,没有听见。久代婆婆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再次把机关枪的炮火瞄准绘里香。「天啊,我真是大开眼界。喂六个月大的宝宝吃鲷鱼烧的母亲,找遍全世界恐怕还找不到呢。」

「你逻辑不对,鲷鱼烧只有日本才有喔?要是墨西哥或柬埔寨人也吃鲷鱼烧,我才讶异咧。」

绘里香稀松平常地反击,久代婆婆不禁感慨万千地摇头。

「你真的完全不懂得敬老尊贤。再说,为自己的宝宝煮粥、制作副食品是常识!」

「可是,市面上买得到罐装的南瓜泥啊。不只南瓜喔,还有红萝卜、菠菜、肝脏等等。粥也是啊,婴儿食品区买得到乾燥压缩包,加热水泡开就会复原。这年头什么都很方便,想必婆婆不知道吧?」

「那种东西喔,」久代婆婆嫌恶不已。「防腐剂里添加了许多有害物质。你这样成何体统?连沙耶使用布尿布都大惊小怪。我们从前可是连洗衣机都没有,尿布得一件件手洗,在寒冬中也不例外。」

「你跟我说江户时代20的情形也没用啊?」

「你这小姑娘真会顶嘴。」

沙耶嘻嘻窃笑,聆听两人拌嘴。

「沙耶啊,阿也好像肚子饿了,有没有东西给他吃?」

阿珠婆婆从庭院叫唤。大也从缘廊边探出上半身,殷切地看向厨房。

「有阿夏婆婆做的甜炖南瓜,不如我来炒点小鱼乾?」

「南瓜配小鱼乾!」绘里香再次惊叹。「你们活在昭和21初年吗?难道没有饼乾点心?」

「哎呀,刚刚还在江户时代,一下子就跳到昭和了。照这速度推进,人人家里有火箭的时代很快就来了。」

久代婆婆出言嘲讽。她最近沉迷于科幻小说。绘里香将之当作耳边风,从沙耶放在大也面前的盘子里捏起一块炖南瓜。

「哦?说了一堆,最后还不是吃了?」

「我还年轻,容易肚子饿。阿夏婆婆,谢啦,很好吃。」

阿夏婆婆宛如喝啤酒,大口灌下招待大家的茶水。刚满四岁的小男孩在她身旁开心地嚼著塞了满嘴的南瓜。

「我姑且炒了一盘,不知道小朋友爱不爱吃。」

沙耶端出小鱼乾,绘里香欣然接过。

「放心、放心,这孩子基本上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啊,奈良渍22和海参内脏料理似乎不行。」

「所以我才说你没常识。你到底都给小孩吃什么?」

「我很羡慕呢。」沙耶连忙打圆场。「裕介就很挑食……我常常努力做了半天,他完全不赏脸。」

「六个月挑食正常,大也能吃下一个鲷鱼烧,真是不简单。」

阿夏婆婆觑向喀喳喀喳啃著小鱼乾的大也,佩服地说。

「看他个头23小小,想不到这么能吃。」

「大概是能量转换效率不佳。」绘里香罕见地叹气。「带去健检,都被护理师或小儿科医师质疑是不是没给他吃营养的东西,很过分吧?」

「真的很过分呢,鲷鱼烧、海参内脏和奈良渍多么营养。唉,可惜砂糖过多、盐分过高,一个甚至加了酒。」

「久代面对绘里香,说话格外尖酸刻薄,八成是令她想起了媳妇。」

阿夏婆婆悄悄说道,可惜她的嗓门与身材成正比。跪坐的久代婆婆马上转头,膝盖撑起腰杆大叫:

「真没礼貌。我家媳妇聪明贤慧,是个好太太,跟你家可不一样。」

她顺势起身,顺了顺裙面的皱褶,「砰」地关上拉门走出去,紧接著玄关传来玻璃门拉开又关上的声响。

「哎呀,她走了。」

「阿夏婆婆,我在想啊,你会不会戳到她的痛处?」

绘里香嘻皮笑脸地说。

「久代的确有儿子,听说住在东京……为什么没有一起住呢?」

身材娇小的阿珠婆婆轻轻歪头,模样十分可爱。尽管她表现得较隐讳,但小巧浑圆的双眼闪闪发亮,和绘里香一样充满好奇心……不,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有问题想请教久代婆婆呢……」

阿珠婆婆马上回应沙耶的自言自语:

「你想问什么呢?」

「唉,阿珠,你又开始问东问西了。」

阿夏婆婆厌烦道。

「哎呀,说不定我能回答呀。」

「是,我一样想请教您……」沙耶压低音量。「您认不认识隔壁的小野太太?」

「你看,是邻居,和我有关嘛。不过……小野太太啊……」

「您知道些什么吗?」

「这个嘛……我一无所知。」

阿珠婆婆难以启齿地说,似乎感到丢脸。

「哦?连不择手段满足好奇心的阿珠都不知道?太难得了。」

阿夏婆婆发自内心感到不可思议。阿珠婆婆大概判断这不是反讽,所以没有嘟嘴大喊「好过分」,而是先行向沙耶说明:

「我搬来时,那位太太就在了,我连房子是她自己的还是租的都不知道,打招呼也爱理不理。此外,她除了深夜与寒冬会关门,其他时候都是玄关大敞,感觉毛毛的。」

「台风的时候也不例外?」

阿夏婆婆问道。小野家位在比沙耶家更后面的死角,阿夏婆婆不仅没看过,连有这么一户都不知道。

「天候太差时,还是会关啦。」

「你特地去确认过了?我觉得你比较恐怖。」

「好过分!」阿珠婆婆这次高声抗议,随即正色道:「不过,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意那栋房子,一来是电话簿上查不到,二来是不曾听闻电话响。我想不是电话坏了,就是根本没装。她没订报纸,我没见过她和任何人说话,那栋屋子也没有访客。她除了偶尔去附近买东西,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对了,好像也没有电视机和收音机呢,至少我不曾听过。她的人生乐趣到底是什么呢?」

「至少她的人生乐趣不是挖人隐私。」

「她看起来相当高龄,难道不用上医院吗?」

「不知道呢……」

阿珠婆婆侧过头。

「哎呀,连包打听都不知道?」

「我一开始就说不知道啦。」

「你太谦虚了,其实知道的还不少嘛。沙耶啊,你又不是阿珠,为什么突然想打听邻居呢?」

沙耶以笑容带过。

「没什么,只是有点在意。啊,我想出门买东西,各位方便帮我看著裕介吗?」

最近沙耶开始能利用短暂时间轻松外出。

「啊,等等。」绘里香急忙起身。「我也要回家了。走喽,大也。」

绘里香在玄关穿鞋时,用宏亮的声音说:

「欸,饶了我吧。你想把弱小的小羊丢在关猛兽的笼子里吗?」

「还真敢说。」

「如果是小鹿般的沙耶也就算了,真不想被母豹般的绘里香这么说啊。」

沙耶和绘里香走出家门,背后传来阿珠婆婆与阿夏婆婆音量不输人的声音。

3

「……真的有点毛。」

转弯时,绘里香忽然说道。她利用回家之便,仔细观察刚刚蔚为话题的小野家。

「唉,我知道好奇心重的邻居阿珠为什么格外安静了。那女人每天都监视马路吗?的确有点像是危险人物。」

「……是不是在等人呢?」

「等人?谁?」

「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

绘里香「哦?」地点点头,唐突问道:

「沙耶,你想私下找我商量的事,与全年无休开门的老婆婆有关?」

沙耶微微脸红。

「这么好猜吗?」

「很明显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单独留在家里。」绘里香又补上一句:「你家超像养老院或医院的候诊室。」接著改口:「不不,更像魔女之家或鬼屋。」

「偷偷跟你说,」沙耶压低音量。「小野太太好像看得见我先生。」

绘里香看来有些害怕。

「嗯—原来是这样……」

沙耶的丈夫今年春天出车祸去世,因此这无疑是「灵异话题」。

绘里香曾向沙耶坦诚,自己是相当客观的现实主义者,不喜欢探究精神领域或神秘话题。然而,她连只字片语都不会说的儿子,曾忽然间在人前以老成的方式说话,这已经不是信或不信的问题。和绝大部分的母亲一样,绘里香早就知道奇迹不会轻易发生。

没错,世上的确有突然会走路、成长速度突飞猛进的孩童。可是大也的情形并非无法组成两个单字,而是连一个字都不会发音,这样的幼儿怎么可能某天突然对答如流?又不是释迦牟尼佛。

因此,「大也被什么东西附身」,是绘里香能找到最合理的解释。不过,想到身边的女性好友随时被亡灵跟随,感受并不好。

「打个比方喔,如果我们两个吵架,弱势的你不禁大哭,你的丈夫看见可爱的妻子被欺负,会突然冒出来,说要杀了我吗?」

「我先生吗?我想他不会。」沙耶认真十足地回答。「况且,他无法随心所欲地出现……他只能附身在看得见他的人身上,机会仅限一次。这种人并不多。」

「你为什么认为小野太太『看得见』呢?」

大也一脸可惜地盯著掉在路边爬满蚂蚁的糖果,绘里香用力牵住他的手。

沙耶稍作思索后回答:

「我刚搬来前去打招呼时,她吓了一跳,喃喃说了『阿丰』。」

「她会不会是看到裕介,认成其他小孩了?」

「可是裕介躺在婴儿车里,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而且,她应该不至于把你看成男性。」

沙耶用力点头,语带肯定:

「她一定是看见我先生了。」

绘里香轻声叹气。

「好好好,就先当成这样,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不,我只是不懂,既然小野太太看得见,我先生应该也知道,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一定是为了把机会留给紧急状况。你刚刚说,一人只能附身一次,对吧?小野太太是邻居,很适合应付紧急状况啊。」

「可是……」沙耶换上孩子气的语气。「我希望他来见我,我真的很想他。」

绘里香再次叹气。

「不行,你这样跟胡闹的孩子有什么两样?」绘里香正色补充:「我认真说喔,劝你最好快点忘了老公,他已经死了,不论你如何留恋都没用。你应该快点交新的男朋友,懂吗?」绘里香偷看沙耶的表情,顿时发出「哎呀呀呀……」的哀号。

「好啦,你别哭……」

绘里香抱住沙耶,大也怯怯地抬头望著母亲,抱怨道:

「肚子饿……」

4

当天傍晚,大伙儿都离去后,沙耶推著叽嘎作响的婴儿车出门。举凡晴天,沙耶一定外出散步,她深信这么做对母子都有帮助。

沙耶行经便利商店时,目光停驻在抢眼的广告海报上。知名演员捧著数支手机,在「功能充实,多种颜色任你挑」的宣传标语下微笑,锐利的眼神和大大的嘴,与亡夫神似。丈夫生前常被说明星脸,本人也不排斥。

一名女子站在便利商店门前落泪,的确有点异常。回过神来,海报下的玻璃墙内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沙耶一阵羞愧,眼泪顿时缩回。同时,她发现自己认得那双眼。

镜片下的眼睛彷佛在说:「你在搞什么?」瘦如鸡骨的身躯,围著葡萄色披肩。

是久代婆婆。

数分钟后,两人来到公园的长椅坐下。

「……我不问你为什么哭,」久代婆婆说。「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沙耶良久不语,缓缓开口:

「我很爱他……直到现在还是。」

「是啊,看得出来。斗柜上不是摆了相片?他是个好男人,长得很像某位大明星,想必异性缘颇佳?」

沙耶轻笑点头。

「我本来很怕英俊的男人,因为他们总是面露自信,认为自己受女人欢迎是理所当然……所以我不喜欢他们。只有他不一样。不,他的确自信洋溢……但是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苦苦暗恋他许久……所以,他向我告白时,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呢。」

「幸好没停。」

久代婆婆冷淡回应,再次成功逗笑沙耶。

「我从小父母就去世了,所以去年秋天我生日时……那是我结婚后第一次和先生两人过生日,当时肚子里已经有小宝宝了,先生说『到了明年,就是三人一起过生日』……我从未体验过三个家人一同过生日……所以好高兴……想不到……」

久代婆婆轻轻递出毛巾。

「你丈夫刚过世不久,这段时间通常较难熬,实际上也是。不过,难得听你聊起自己,不如我也来分享自己的故事吧,虽然可能反造成你的困扰。」

久代婆婆如此开场却良久无语,直到沙耶的眼泪乾了,她才说道:

「今天真抱歉……我在你家失态了。我不是你,但每个人都有哭点,只是不见得如字面上用哭的方式呈现。之前,你不是捡到了我的手提袋吗?」

沙耶轻轻点头,那是她们友谊的开始。

「你还记得吗?当中有封媳妇和孙子写给我的信。」

「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您是谁,只好打开来看。」

「我无意谴责你,是我自己不好,竟然忘记带走。真不想变老啊。你知道吗?他们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孙子还在上幼稚园呢……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所以那封信……」

久代婆婆彷佛未闻沙耶说话,继续娓娓道来:

「儿子一家因为工作迁到东京,只有我留下来。你懂吧?我在佐佐良土生土长,都活到这把岁数了—当时是年轻几岁啦……但实在不想住大都市。」

「您先生呢?」

「当时就过世了。」

「原来啊,还请……」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不用说节哀顺变。

「儿子对我很冷淡。我不怪他,毕竟他从小被我滔滔不绝地说教……我当然都是为他好,所以并不后悔。言归正传,我表示要自个儿留下,儿子听了只说『哦,是吗』,反而是媳妇比较担心我。她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配我儿子简直浪费。可惜作为媳妇,她实在不知如何跟先生嫌弃的婆婆相处,所以我们现在也生疏了。」

「……可是,既然是家人,是不是应该从现在起尝试三代同堂呢?」

沙耶瞥向裕介,小心翼翼地问,久代婆婆猛烈摇头。

「我儿子和大部分人一样,有房贷要扛。你知道吗?他在千叶县买了两房一厅一厨的公寓,空间不大,现在孩子又大了,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主要是我完全不想搬,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吧……」

久代婆婆悄然垂下眼帘。

「有时我也怀疑自己或许在等待儿子来接我……尤其是背痛的时候。人老了以后,真的会变脆弱呢。」

久代婆婆想起似地揉揉背。

「你家隔壁的……噢,不是阿珠,是隔壁对面阴森的太太,她一直在等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儿子回来。她深信儿子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回来接她……好傻啊。我不喜欢等待,很受不了那种感觉,所以住那里的时候,实在称不上舒适……加上对面还有阿珠呢。」

久代婆婆咧嘴一笑。她是沙耶家的前一位住户。

「所以……」久代婆婆挺直背脊。「趁这机会搬家正好。」

「怎么说呢?」

「我故意没告诉儿子他们我的新家地址。」

「什么?……原因是?」

「我不是说过吗?我痛恨等待,但我心里却不小心暗自等待。我可不想变成隔壁的老太太。」

「可是……可是,」沙耶不由得站起。「说不定隔壁太太的儿子会回家。」

久代婆婆起身,乾涩娇小的手掌,轻轻抚过沙耶的脸。

「活到我这把岁数以后,就会明白这种情形不会发生……抱歉,说了破坏年轻人梦想的话。」

久代婆婆温柔微笑,拉紧葡萄色披肩。

「噢,傍晚明显转凉,天黑时间也变早了。不好意思,说了又臭又长的故事,要是害小裕感冒就糟了。」

久代婆婆直喊不能让孩子感冒,赶沙耶回去。两人在公园入口分别之后,沙耶忽然莫名在意,回头一瞧,久代婆婆仍未走远,然而她推著助行器蹒跚而行的背影,看起来变得好小。

5

隔天,沙耶改变平时的散步路线,来到佐佐良桥的中央,眺望河水发呆。水底清晰可见磨圆的小石子,河边早开的大波斯菊随风摇曳,翅膀透明的蜻蜓穿梭花丛间。

沙耶在婴儿车前蹲下,抱起宝宝说「你看」,让他隔著栏杆看蜻蜓。裕介发出笑声,似乎发现了昆虫,也或许是喜欢从高处向下望。

忽然间,沙耶听见远方传来呼唤她的声音,转动脖子一看,只见披头散发的女人朝她跑来,后面跟著跌撞的小小人影。

「不要冲动!」

沙哑的声音大叫。

沙耶为之一愣,女子—当然是绘里香,穿著高跟凉鞋,以无法想像的速度奔来,用力抱住沙耶大喊:

「不可以带著孩子自杀!」

「自杀?」

沙耶困惑呢喃。裕介突然被人抱住而受到惊吓,慢了一拍大哭。大也迟迟追上,累瘫在栏杆下。大也刚满四岁,禁不起如此激烈的冲刺。

「咦?」绘里香气喘如牛地拨起汗湿黏在脸上的红发。「是我搞错了?从远方看还以为你要跳下去呢。」

沙耶哭笑不得,静静开口:

「我不会自杀,更不会带著孩子一起死。」

「沙耶……」

「因为先生看著我呀。我要是这样走了,他一定不会原谅我。所以,不论我再怎么想不开,都不会自杀……」

「沙耶、沙耶……」绘里香焦急低语。「你很傻,我更笨。大也,妈妈搞错了。」

「对不起,吓到你。」

「不要道歉啦,是我自己误会……」绘里香爽朗大笑,后句却顿住。她跪坐在地,毫无预警地哇哇大哭。「就算只是想想也不行!你为什么总是散发一股悲壮感呢?你想一直当悲剧女主角吗?就是因为这样,你老公才无法安心离开。」

躺倒在地的大也爬起来,像在称赞乖孩子般摸摸母亲的头,怏怏不快地看著沙耶说:

「肚子饿。」

「抱歉、抱歉。」沙耶急忙蹲下,纷纷向两人道歉,这时裕介张开手,某样东西掉下来。绘里香捡起它说:

「这不是手机吗?为什么给孩子当玩具?难道它坏了?」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用,说不定真的坏了。我昨天才想起手机,找出来充电。」

绘里香一脸讶异,沙耶则微笑接过手机。

「这是我先生的遗物。」

「哦,原来……」绘里香傻眼道,但马上恢复精神。「有没有坏我打打看马上就知道,告诉我号码吧。」

绘里香从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交给沙耶输入电话号码,同一时间,沙耶手中的手机响起玩具般的铃声。

「是〈宝宝午安〉24。」绘里香窃笑低语。「你老公用的铃声真特别,是另外装的?要是在公司或路边响,好像有点丢脸。」

「……你说这个铃声是另外装的?」

沙耶讶异反问。

「手机里不可能内建这首歌吧?是说,为什么硬要选这首曲子……」

绘里香说到一半心领神会,沙耶点点头。

「因应随时都可能出生的宝宝,先生特地买了手机给我,方便联系……」

沙耶阖上眼睛,聆听轻快的电子旋律。绘里香顿时一慌,扭捏起身。

「……沙耶,你别哭喔。」

「嗯,我不会再哭了。」

「可以切掉了吗?沙耶?」

「嗯,谢谢你。」

沙耶虽然答应,绘里香还是轻触按钮许久才狠心关掉。

「沙耶,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绘里香突然说道,声音彷佛怀抱惊喜。

「什么好点子?」

「我先保密,下次打电话和你说。今天先拜拜喽。好了,大也,回家了。」

绘里香催促在旁边盯著狗狗掉落的食物的儿子,并与现身时一样,如同一阵旋风般离去。

6

绘里香总爱说沙耶家像养老院,但她家绝非二十四小时都是如此。沙耶时常出门散步,此时家中无人留守。遇到天气不好、不适合外出的日子,三位婆婆才会瞬间跑来串门子,这种聚会极少天天发生。

三位婆婆之间似乎达成某种协定,主要用意是防止某一方擅自先去,另一个主因是三人都不想给沙耶添麻烦。她们活到这把岁数,心灵却如思春期少女脆弱敏感,不想因为过度打扰导致被疏离或是惹人嫌。

因此,考量的出发点说来也是自我防卫,但总之沙耶相当感谢她们。沙耶喜欢三位婆婆,但也需要放空沉思和读书的私人时间。

这天她也像只兴奋筑巢的小鸟,准备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午后阳光正暖,裕介总算沉沉酣睡,温暖的光线从敞开的缘廊洒落屋内。沙耶冲了一杯咖啡,从斗柜抽屉取出漂亮的书签。记得家里还有饼乾。她在老位置放好和室椅,背部靠向坐垫。

准备齐全之后,沙耶轻轻在孩子身旁蹲下。宝宝摆出「万岁」的姿势睡觉,伸直的两手圆圆胖胖,仅有关节部位较细,宛如套上橡皮圈,模样十足可爱。沙耶轻戳宝宝手肘的凹陷处。宝宝从手臂到如青蛙般张开的双腿,都像极了顶级的白火腿,全身则如刚捣好的麻糬。

她总是想,为何小宝宝的全身看起来都如此美味呢?沙耶亲吻粉颊,依偎著宝宝躺下。闭上眼睛,宝宝规律的吐息吹拂脸庞,奶味轻搔鼻腔。

睡意突然猛烈袭来。最近裕介再度夜啼,虽然比起刚出生时好带许多,睡眠品质和时间却骤降。

尽管睡眠不足,沙耶仍试图抵抗强烈的困意。难得找到时间偷闲,和宝宝一起睡著太可惜了……

想归想,她依旧迅速沉入梦乡。

沙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隐约记得做了梦。

她被裕介宏亮的哭声惊醒,整个人弹起来,打了个哆嗦。

房里站著一名陌生男子,理光头留著大胡子,穿著迷彩棉裤,时节已入秋,上身却只著一件慢跑背心,手臂肌肉隆起,抱著哭闹的裕介。

沙耶正要发出惨叫,男人低声说:

「哦,安静点,否则这孩子就没命了。」

沙耶闻言,不仅声音卡在喉咙,全身也为之冻结。

男人确认沙耶不敢轻举妄动之后,朝缘廊移动。看来他是从院子闯入,现在想带著裕介从那里离开。

如今悔恨自己缺乏警觉也来不及了,沙耶从未想像自己和裕介会在家中遇到歹徒。

—可是,我也从未想过丈夫会突然身亡……

恐惧发冷的身体内侧,倏然涌现一股力量。

沙耶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回到客厅。家里很小,眨眼就能来回。男人半套著鞋子,抱著婴儿回过头,看见沙耶脸色苍白,紧握菜刀站在面前。

「放下孩子。」

沙耶意外沉静地命令道。

「呃,等等……」男人急忙说:「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刺中我,小孩掉下去,头撞到踏脚石,会重伤喔。」

「孩子要是受伤,我就杀了你。」

「不是吧……」男人低声抱怨。「好,不然这样。你把菜刀放在旁边,我就放下宝宝。要我直接交到你手中也行,求你务必冷静,我保证什么都不做。我立刻把孩子还给你。抱歉,吓到你了……求求你听话,好吗?放下菜刀。」

不知怎地,外貌凶恶的男人气焰尽失,甚至苦苦哀求。

但是沙耶已将手中的刀柄当成救命符,紧握大叫:

「我不信。我不会相信想夺走孩子的人说的任何话。快说,是谁派你来的?是谁命令你凶狠犯案?」

就算男人不回答,沙耶也心里有底。

是亡夫的父母和大姑他们。他们希望由继承心爱儿子血脉的裕介继承家族事业,因此不惜一切想收他当养子。

男人被沙耶的气势吓到嘴巴一开一阖。

孰料回答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抱歉,沙耶。是我,是我拜托他的。」

急忙甩开凉鞋,欲从院子冲上来的人是……

「……绘里香。」

沙耶浑身虚脱,绘里香乘隙夺过菜刀、收回厨房,接著跑到男人身旁,抱起哭闹的裕介说:

「真的很抱歉,我下次再补偿你,你今天先回去吧。」

男人依然嘴巴开阖、反应不过来。他交替看了看沙耶和绘里香,点了个头,逃也似地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沙耶声音嘶哑地问。

「对不起,失败了。」

绘里香尴尬说道。裕介从可怕的男人手中移到女人柔软的胸怀,哭声逐渐变小,似乎放松了些。

「……失败?」

「我上次不是想到一个好点子吗?看到你这么思念老公……我想让你们再见一次面。当时虽然说会打电话告诉你,后来觉得直接来比较好……我以为他会附身在隔壁太太身上飞奔而来……」

绘里香惋惜地喃喃说道。

「……我先生吗?」

「是啊,危急时他不是会赶来救你吗?他没现身,表示我的计画早就穿帮了。对了,刚刚的男人是我高中戏剧社的学弟啦,他虽然长得像坏人,其实个性很胆小,是个大好人。我们现在一起在业余剧团表演,我随便编了一个藉口请他帮忙,结果吓到你们了……是我思虑不周,真的很抱歉。」

绘里香一口气说完,抱著裕介弯腰道歉。

「原来是、假的……」

直到这一刻,沙耶才放松绷紧的神经。总觉得绘里香沙哑地呼唤著自己的名字,可是声音听起来愈变愈远。

7

某处传来哼歌的声音。

—是什么歌?

沙耶的意识彷佛深陷云中,模糊不清。

她位在温暖、柔软、舒适之处。哼唱声渐渐接近,回神又在剎那间远去。听见哼歌声之前,沙耶在朦胧的意识中听见其他声响。

柔软的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

佐佐良 沙耶……

彷佛如此低语。

沙耶感到既怀念又哀伤。她知道这是很重要的声音,一时间竟想不起意味著什么。

除了哼歌声,还听见细微的电子音,以及餐具碰撞声。沙耶全身暖洋洋,时而传来轻柔拍抚的触感,恰似云朵轻柔的抚摸,不过沙耶明白是人的手掌。

咚……咚……咚……

催人沉入舒适梦乡的触感及节奏,与她哄裕介入睡时一样。她会隔著婴儿被,搭著摇篮曲的节奏,以手掌轻拍……有时搭配心跳。

沙耶觉得自己成了刚出生的小宝宝,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柔软、温暖而柔和。

微风徐来,她在云朵间窥见某人的脸庞,是布满皱纹的老妇人。

你是谁?

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流云遮住老妇人的脸。其他云朵拨开之后,现出其他人的背影。

看似黑硬的头发、宽阔的肩膀,以及威风扠腰的双手。

那个人没有回头,说道:

「沙耶,你真傻。」

话语未达耳际,沙耶就猜到是谁。她拚命大叫,声音却松散无力地化在风中。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回来好久、好久了。」

「……傻瓜。」

男人伤脑筋似地叹气道。

这时远方传来婴儿哭声,声音愈来愈近。不,不该用「婴儿哭声」予以形容。世界上没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宝宝的哭声也各不相同。

是裕介的哭声。

沙耶惊醒,看见裕介哭红了脸,抗议母亲迟迟不抱他。

她急忙抱起孩子,摸摸尿布,触感乾爽舒适。于是她喂宝宝吃奶,宝宝用力吸吮,力道之大,使胸部微微刺痛。

不对,真的很痛。过了一会儿,沙耶拉开宝宝,手指探入他的小嘴,在向来平坦的牙龈上,摸到尖硬的凸起物。

是好小好小的乳齿。

沙耶笑了。发出声音地笑。直到此刻,她才恢复余力观察自己在哪。

她不知何时躺到床上,穿著外出服睡著了,身边铺著一床婴儿被。

沙耶轻轻起身,拉开紧闭的窗帘,天空微微泛起橘红。

—傍晚了?

她先这样猜,侧头确认时钟。打开电视机后,新闻播报员笑著说「早安」。

沙耶身子一抖,但不是因为冷或害怕。她快步走向洗手间,放在里面的尿布桶盖子未掩,里面堆满脏尿布。沙耶闻到臭味,皱皱鼻子,将之盖紧。

从洗手间回到房间以后,她重新审视环境,发现家中许多东西被移动过。她再次感到困惑,但不胜饥饿和口渴。

沙耶快步走到冰箱前,取出冰镇的麦茶饮用。喝完第二杯后,察觉炉子上放著锅子。她没有在这里放锅子。打开锅盖一瞧,里面是满满一锅冷掉的杂烩粥,还闻到味噌的香味。

沙耶已经饿到快站不稳,急忙点火加热不知从何而来的杂烩粥。沸腾之后,小心翼翼地试吃。高汤味道清淡,粥里没加任何料,相对地,麦味噌25口齿留香。想必做的人直接在滚水里加入整块味噌,搅拌溶解之后,豪迈倒入剩下的白饭煮烂,试吃后加水稀释……沙耶能大致想像料理过程。

这锅味噌杂烩粥虽然简朴,却美味地温暖了沙耶的胃。沙耶分别在怀孕时、感冒发烧时、只能卧病无法吞药时,以及产后无法下床时,吃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杂烩粥。

「来,我最后还打了蛋。多吃点,快快恢复精神。」

当时丈夫自鸣得意地端著碗公过来,对她说道。

沙耶的心揪成一团,从冰箱拿出鸡蛋,打了一颗蛋进去,盖上锅盖,冲了冲蛋壳,正欲丢入厨余桶,发现里面已经装了蛋壳,旁边的碗公和婴儿小碗,如同亲子般摆在一起,两个碗的边缘都有使用过的痕迹,里面是空的。

难道挑食的裕介吃了一整小碗的杂烩粥?他吃得下这么多吗?至今就连沙耶悉心筛过磨碎的副食品,他都只肯吃一、两口。

打开锅盖,白色蒸气滚滚冒出,鸡蛋煮得恰到好处。沙耶拿出新的碗公,添了满满一碗,紧接著才回过神来,快速冲洗婴儿小碗,为裕介添了一碗。等它放凉的期间,沙耶坐在餐桌前,捧著碗公吃著杂烩粥。好吃到几乎掉泪。

不知不觉间,裕介在她身旁灵巧地翻身,如蜥蝪般抬起脖子,凝视沙耶的手边,嘴角流著一道口水。

「啊—」

裕介开口。表情非常丰富,明显是在要东西,同时责怪母亲。

沙耶笑嘻嘻地说:

「别紧张,我有帮你盛一碗。等妈妈一下喔。」

沙耶起身,拿来放至适温的小碗杂烩粥与汤匙,让裕介坐上吃饭用的婴儿座椅,唱歌般地说:

「来,多吃点,这样才会快快长大喔。」

8

沙耶晾起洗得白白净净的尿布,从木头围篱上方望见红色的头。有人躲在木篱下,晃头晃脑地偷看屋里。

「早呀,绘里香。」

沙耶一打招呼,绘里香随即从门柱后方尴尬地探出头,下方还能见到大也黑色的头。

「早安……昨天真对不起。」

「没关系啦,可以帮我晾衣服吗?」

沙耶开朗地说,绘里香看似不太想,但仍帮忙晾起衣物。沙耶「啪!」地甩开皱皱的衣服,说道:

「我好像昏倒了。」

「我真的差点被你吓死。」

「是你帮我盖棉被,煮了杂烩粥给我吃吗?」

沙耶姑且一问。果不其然,绘里香摇头。

「应该是隔壁的老太太弄的。」绘里香压低音量。「啊,不是阿珠婆婆喔,是小野太太。她突然冲进来,说会照顾你,要我先回家。怎么说?态度超有魄力,让人无法说不?然后,她熟练地铺起棉被等等,再次要我回去,还说你不会有事……不过我依然很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谢谢。」

沙耶发自内心说,绘里香害羞脸红。

「别跟我道谢啦,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刚刚去隔壁看过了,那个老太太一样呆坐在门口,和昨天判若两人。」

「是吗……」

「欸,难不成昨天来的,其实是你老公?」

绘里香小声说道,沙耶犹豫片刻后点头。

「应该是。」

「太好了。」绘里香笑逐颜开。「看来我不是完全帮倒忙,真的太好了。」

「绘里香,你好贴心,我最爱你了。」

沙耶边说边拥抱绘里香,大也见了不禁跟著怪叫,抱住两人。

「大清早的,你们就在院子里玩推挤游戏26?」

久代婆婆傻眼说道,她爱用的助行器上堆满了东西。

「喔,我还以为是早上菜市场的流动摊贩阿婆,原来是久代婆婆。」

「我今天的确是来卖菜的,要不要乾脆在这里摆摊呢?」

久代婆婆若无其事地接话,将带来的东西排在缘廊。

里面包含了白萝卜、酢橘、笋瓜、红萝卜、番薯、茼蒿、葱、香菇类、油豆腐,以及一大袋闪著刺眼蓝光的秋刀鱼。

「哇咧,好像移动超市。这是怎么回事?」

绘里香高声大叫。

「当然是买来的啊。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老师呢。」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威震佐佐良市场的老爹是我从前的学生,我决定留下之后,曾继续教他读书,所以他至今仍敬我三分。别看我好像买了很多,几乎没付什么钱。」

「久代婆婆真厉害。」

绘里香坦率地投以敬佩的目光。久代婆婆开心地接受,挺起胸膛。

「是呀,别小看我喔。我的学生里面有公务员、医生还有警察呢。我生了五个小孩,每一个都事业有成。许多人离开了佐佐良,但也有不少人留下来,所以……」久代婆婆直视沙耶说:「我的骨头一定要埋在这里。」

「久代婆婆……呃,这是要给您的东西。」

沙耶从围裙口袋拿出某样物品。久代婆婆问:「这是什么?」讶异地接过一看,为之屏息。

是一封信。

「呃,这是昨天邮差交给我的,他知道我们是朋友,因为不知道您搬去哪里,只好托我转交给您……对不起,我太晚拿出来了,因为昨天有些状况……」

久代婆婆瞪大双眼,紧盯寄件人的姓名,置若罔闻。

「久代婆婆……」

沙耶低语,这时阿夏婆婆踩著笨重的步伐从院子进来。

「哦,大伙儿都来啦。我带了肉来,还有温泉馒头。」

「是我叫她来的,她就只有料理这点可取。」

「阿夏婆婆的手艺真的很棒,来得正是时候。」

绘里香美味似地舔舔嘴。

「你在说什么?别只顾著吃,你也要帮忙。接下来就等阿珠到了……」

久代婆婆瞥向隔壁,随即传来阿珠婆婆甜甜的声音。

「欸,年轻人呀,可以帮个忙吗?我搬不动。」

「我跟阿珠借了烤炉,还有买好放著的木炭。好,你们快去帮忙。」

久代婆婆拍了拍沙耶和绘里香的背。沙耶请久代婆婆帮忙照顾裕介,绘里香则不甘不愿地走向隔壁。

「你们看,裕介长牙了。」

等全员到齐,沙耶开心报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众人轮流把手指伸进裕介的嘴里,好不热闹。想当然,裕介不堪其扰,大声哭叫抗议。尽管无法亡羊补牢,今天的午餐会依然定名为「庆祝裕介长牙」。

等东西煮好、烤好、汤也炖好,裕介的副食品也备齐时,沙耶小声提案:

「要不要邀请小野太太一起来呢?」

「小野太太是谁?」

久代婆婆一脸诧异。

「呃,就是隔壁的太太……」

久代婆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地拍手说:

「我说啊,那个人叫『山野边』。她家门牌太老旧,山下面少了一杠,最后一个字磨掉了。」

「久代,你认识她?」

阿珠婆婆问道,只见久代婆婆骄傲挺胸。

「她是我从前学生的母亲。」

全员一致发出「哦—」赞叹声。

「『山野边』?字怎么写?」

阿夏婆婆难得感兴趣地问。

「山川的山,原野的野。第三个字比较难,该怎么说明呢……」

「是那个字吗?」

阿夏婆婆指著电视机画面。大也似乎感到无聊,打开了电视机,现正播起知名的现场直播午间综艺节目。

字幕上的来宾姓名为「山野边丰」,出身自埼玉县佐佐良市,全员一致「哦?」地盯著瞧。接著,萤幕下跑过「山野边丰得了号称美国建筑界诺贝尔奖的普立兹克建筑奖」的说明文字。

「好像很厉害呢。」

阿珠婆婆天真地说,阿夏婆婆回道:「应该吧?」绘里香和大也母子捏著煮成金黄色的甜炖番薯,大口吃了起来。

「好,现在又到了『call out』时间!」

节目主持人精神抖擞地大喊。这是请当日来宾打电话给某人、毫无新意的电话单元。这是现场直播节目才有的惊喜,有时情况却不甚热络,不能说是非常有趣的企画。

「山野边先生说一定要打电话给母亲。听说他十几岁时离家出走,今天才首度准备打电话回家。请问您总共几年没听见母亲的声音呢?」

「我想想,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五年!这下连我都开始期待了。好,请拨号。」

山野边先生略带紧张地面向节目准备的电话,慢慢输入号码。

「不会吧……」

沙耶回头一看,只见久代婆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瞪著萤幕。

接著—

9

阿珠婆婆表示「至今从未响起、说不定坏了」的隔壁家电话,在这时候响了。

19 基本的婴儿副食品。

20 一六○三年至一八六七年,又称德川时代,由德川幕府统治日本的时期。幕府设在江户,即现在的东京。

21 昭和天皇在位时期称昭和时代,始自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八九年初结束。

22 奈良风味的腌菜。加入酒槽和盐腌制冬瓜、黄瓜、西瓜、生姜等食材至黑褐色的料理。

23 原文使用了「なり」,汉字写作「也」,具有双关。

24 于一九六三年发售的日本童谣,由中村八大作曲,永六辅作词,梓美千代演唱。

25 使用麦麴做的味噌,水分较少,发酵时间较长,除了带有麦香,味道也较为苦涩。

26 日本小学生常玩的游戏,多人以背和肩膀互相推挤。由于可以取暖,因此多在秋冬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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