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柿子变红了。
之前骑速克达机车进入小巷,车轮都会碾到满地青柿,相当恼人。不知不觉间,路面变得畅行无阻。等到再次回神,柿子已经成熟,颜色看来香甜欲滴。
熟柿不是橘色,也不是柳橙色。那些都是用来形容柑橘类的颜色,柿子当然是柿色。
不管是涩柿还是熟柿皆然。
小时候祖父母家有棵巨大的富有柿木27,每到秋季都结实累累。不知为何,柿子树就是跟老年人家的院子特别搭,这条巷子住的也多半是老年人,只有一户例外……
「小包裹送件。」
森尾停下速克达,隔著木篱朗声喊完之后,仔细解开后座捆绑包裹的扣绳。一位妙龄女子在院子里晾晒婴儿被。
「啊,辛苦了。」
女子微笑收下包裹。箱子的大小得用捧的,拿起来却相当轻。女子看见寄件人之后,表情似乎微微一沉,但他无法肯定。
「哎呀,尿床吗?」
森尾察觉小棉被上如地图般的水渍,忍不住笑了。地图制作者在阳光洒落的地面爬行,心情绝佳地拉扯杂草。
「是啊,睡午觉时尿的。」女子苦笑。「我最近开始给他包两件尿布,但总有挡不住的时候。不知道晚上会不会乾……」
「清洗很辛苦吧。」
森尾眺望著好似扬起全舰饰28的成排尿布说。
「我每天用洗衣机洗两次呢。」
「这么累啊,何不乾脆夜间换包纸尿裤呢?我对这方面不熟,不过电视常播纸尿裤广告,宣称整夜不侧漏什么的……啊,」女子睁大眼睛,森尾忙说:「抱歉,我不该多管闲事。」
「不,」女子再次微笑。「我最近正打算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呢?冬天快来了,我要是晚一步发现,就要委屈宝宝著凉了。嗯,就这么做吧。」
她看来很高兴。森尾顿时有些害羞,转身告辞。他时常忍不住暗想:这女孩真是亲切又漂亮。
森尾喜欢亲切漂亮的人。在他配送的区域里,就属女子最为亲切漂亮。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近来为她送件的机会增多,森尾虽然莫名雀跃,但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正当森尾驶向巷口,倏然察觉墙角有道人影,急忙煞车。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森尾重新发动速克达,而男子既未弯进小巷,也没有通过巷口,就只是站在那里。
2
—哈啾!
阿夏婆婆豪迈地打了个喷嚏,庞大的身躯随之摇晃,厨房的餐具如遇地震,发出喀锵声响。
「啊—我受够了!」
阿夏婆婆烦躁地拉过面纸盒,再度豪迈地大擤鼻涕,发出清理排水孔般的声音。
「快受不了的人是我吧。」久代婆婆讥讽。「你从刚才一直打喷涕,难得的好茶都被糟蹋了。不是我爱说,你有没有常识啊?竟然把感冒病菌带进有小宝宝的家。连平常不生病的人都会感冒,这种病毒一定相当可怕,要是传染给小裕,你怎么负责?」
「我也很无奈啊,感冒还是来给沙耶送东西,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你想说什么?你一定巴不得我乾脆不撑伞淋著冷雨回去,染上肺炎死掉算了?唉,我知道,我早看透你了。」
「真的很抱歉。」沙耶愧疚地说:「呃,我有感冒成药,需要为您拿来吗?」
「沙耶真贴心,和某位鸡骨婆婆天差地别。噢,也像吊在屋檐下三年的菜,水分晒得一滴不剩。久代,你何不自己去屋外淋雨?多吸收点水分,说不定会膨胀,看起来比较像人。」
「好像乾香菇喔。」
阿珠婆婆事不关己,咯咯发笑。
「瞧你还能说这么多话,感冒似乎不严重。」
久代婆婆语气充满遗憾,带著嘲讽。
「啊,沙耶,不用拿药,我出门时吃过中药。」
沙耶抱著医药箱回来,阿夏婆婆赶紧摇摇丰腴的手。
「没错没错。」久代婆婆也说:「这种人吃烤黑的蝮蛇或蚯蚓就够了……哦,小裕来啦。」
久代婆婆一见到匍匐接近的婴儿,马上挤出满脸笑意。
「哇,好乖好乖好乖喔。你比较喜欢找我,对不对?这是什么?要给婆婆呀。是吗、是吗,要送我礼物啊。我看看是什么喔……」
久代婆婆的娇声细语简直判若两人,仔细望著婴儿交给她的卫生纸团。
「啊,那不是我的鼻涕纸吗?」阿夏婆婆说。
「呜呀!」久代婆婆发出惨叫,拋开小裕给的礼物。
「怎么?你想糟踏天真无邪的宝宝好意?」
阿夏婆婆乘隙反唇相讥,但宝宝本人似乎毫不介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垃圾桶前,小小的手掌能抓多少垃圾就大抓特抓。
「看来他想送每个人礼物呢。」
「开什么玩笑,你的鼻涕纸简直就是细菌大本营。唉,要是没下雨,就能拿去院子烧掉了。」
久代婆婆起身,大概是想去洗手。
「好像我得了鼠疫。」阿夏婆婆抱怨后说:「好好好,谢谢你唷。」笑吟吟地收下小裕的「礼物」。这时阿珠婆婆突然从旁现身,抱起小裕。
「你看看你,手脏脏,我带你洗香香喔。」
「是啊是啊,最好用肥皂彻底洗过。能用热水消毒就更好了。」久代婆婆回来后说。「沙耶,垃圾桶应该要放到柜子上喽。」
「好的。」
沙耶笑嘻嘻地说。
「嗯?这是什么?」
阿夏婆婆浮现斑点的手啪沙啪沙地摊开纸团。这是宝宝方才从垃圾桶里抓来送她的纸。
「这不是信吗?沙耶,信丢这里好吗?」
「啊……」
沙耶小声叹道。
「竟然丢掉别人写来的信,真不像你的作风。」久代婆婆用锐利的双眼看著低下头的沙耶。「想必是你先生的家人吧?」
「最近公公、婆婆和大姑轮流寄包裹给我,送我昂贵的时钟或台灯,一定会附上信……」
「信上要你放弃扶养权?真蠢啊,又不是收贿的政治家,做母亲的怎么可能因为礼物就放弃孩子呢。」
久代婆婆毫不保留地批评。
「我全部寄回之后,昨天收到了那个包裹。」
全员顺著沙耶的视线望去,她说的是一只可用双手环抱的熊宝宝布偶。
「原来如此,看起来很昂贵的布偶,一定是舶来品。」
久代点头。
「公公附上一封信,内容表示东西不是给我,而是给唯一的宝贝金孙,请我不要寄回,多体谅他见不到孙子的痛苦……和大姑或婆婆相比,公公的信读来最令我于心不忍。最近我连回信、甚至只是看到他们寄来的信,都感到非常痛苦……不小心就扔进垃圾桶……」
「不用一脸抱歉,那种信给阿夏擤鼻涕扔掉刚刚好。」
「真不巧,我的鼻子细皮嫩肉,拿信纸擦会肿……话说回来,那些人好烦,真受不了,都已经拒绝这么多次了。」阿夏婆婆手扠下盘极稳的腰部,愤愤不平。「从母亲手中夺走孩子简直没血没泪,他们要是怀抱羞耻心、低声下气,那还说得过去,竟然如此咄咄逼人。」
「是啊,又不是将军家的继承人。他们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家族吗?非得由直系血亲继承……不过,疼爱宝贝金孙的心情,我能体会。」
久代婆婆难得说到一半语气放软。
「只是信嘛,别理它不就得了?物品收下就好呀,反正他们自己爱送。」
阿珠婆婆心平气和地说。
「有道理。」
阿夏婆婆点点头,随即打了个大喷嚏,拉过面纸盒。
「啊,对了,沙耶。」阿夏婆婆「嘿咻」起身,将擤过的面纸扔进放上斗柜的垃圾桶说:「差点忘了,这是你要的东西。」
她从放在角落的手提包里,窸窸窣窣地拿出东西。
「哎呀,是小册子?」阿珠婆婆比沙耶早一步冲过去偷看。「佐佐良灵园……唉,是坟墓?真不吉利。」
阿珠婆婆皱眉,阿夏婆婆耸肩。
「阿珠,不要看见什么都凑上去。」
「是吗?沙耶,你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丈夫纳入塔位?」
久代婆婆不经意仰望斗柜。成为佛桌的斗柜上,现在依旧整齐排放沙耶亡夫的遗照和遗骨。
沙耶神情僵硬。
「总不能……一直这样。」
「你啊……看起来不像已经想清楚。该不会是丈夫的家人针对遗骨说了什么吧?」
「他们希望将丈夫纳入祖坟。他是本家29的长男,这么做合情合理……可是……」
「沙耶,你的表情像极了钱筒被盗的守财奴。」
阿夏婆婆乘隙调侃,沙耶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微笑……
「沙耶啊,」久代婆婆柔声说。「我不是要替你丈夫的家人说话,不过,生男孩的父母特别寂寞。因为我也是,所以格外感同身受。儿子的心,转眼就被心爱的女孩夺走了。沙耶,听好喽,你丈夫的心,一定是向著你的。他的遗物……以及小裕,当然也是你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著的人啊。他们虽是自作自受,见不到可爱的孙子,心里一定很难受,更别说独生子去世了。所以,请你至少把骨灰还给他们吧……还到亲生父母的手中。如此一来,他们或许也会释出善意,不再逼你放弃扶养权。」
久代婆婆动之以情,沙耶却像不懂事的孩子,坚决摇头。
「……我知道说出来没人信……但他现在依然守在我身边,会适时保护我们。说不定骨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想埋,无法接受它离开我。」
小屋狭窄的客厅顿时鸦雀无声。过一会,阿珠婆婆耐不住尴尬的沉默,起身道:
「我、我……我去重新沏茶。」
就在这时,缘廊的门突然打开了,沙哑的声音同时传来。
「哦,这些婆婆果然又来了。嗨,各位还是老样子,一脚踏进棺材吗?」
绘里香穿著合身的亮粉色上衣搭配窄管皮裤,身旁可见穿著过大雨鞋的大也。
「噢,是你啊。你也完全没变,仍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你以为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了?」
久代婆婆立刻反击,语气却如释重负。
「你看看你,别在大雨中带著孩子晃来晃去,要是感冒怎么办?」
阿夏婆婆说完,马上想起似地打了个大喷嚏。
「咦?雨刚刚停了喔,我是雨停才来的。」
「已经停了吗?刚刚还很大呢。」
「女人的心就如善变的秋空。还说我呢,阿夏婆婆才是真的感冒吧?年纪大了,别随便在雨天出门,小心两脚踏进棺材喔。」
绘里香说完,沙耶不禁莞尔。
「绘里香,你就老实说『我会担心』嘛。」
三位老妇人不约而同地叹气。
「我该走喽。感冒要是传染给阿也,他可怕的母亲会杀了我。」
阿夏婆婆旋即起身。
「阿夏婆婆,你完全不懂。」绘里香贼笑。「危急时刻真正可怕的人不是我喔。」
「……大概吧。」
阿夏婆婆咕哝道,快步离去。木篱后紧接著连续传来的震耳喷嚏声逐渐远去。
3
「—那些婆婆什么意思嘛,我一来就落荒而逃,真没礼貌,好像我是瘟神。」
绘里香咕噜咕噜地喝著阿珠婆婆泡好的茶,愤怒难平。
「不,和你无关,是我把气氛弄僵。」
「你吗?为什么?」绘里香浅笑注视沉默的沙耶。「不想说就别说,反正我大概猜到了。那些婆婆这么喜欢你,能逼退她们的只有一个话题,和你的鬼魂老公有关,对吧?哦,猜对了。」
「……绘里香。」
「人家说名字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你果然是刀鞘30。从外侧看不出来,内侧却能收住锋利的刀身,美丽又纤细,敌人若把你当成普通的棍子就死定了,因为你会突然拔出锐利的刀,直指敌人的喉咙。上次连我都吓傻了,更何况那些老婆婆,她们要是在场,寿命肯定缩短三十年,哈哈哈。」
绘里香一笑置之,沙耶不禁苦笑。
「太夸张了啦。还有,我名字的意思不是刀鞘,而是豌豆类的豆荚31。」
「是喔?原来是四季豆类。我读过一篇童话,内容讲到可以瞬间攀上天际的豌豆,记得是伊索寓言?」
「比较像安徒生童话。」
「那不重要啦。如果你是豆荚,也差不多该迸裂了。」
「咦?」
沙耶讶异抬头。
「不要闷在家里,出去走走嘛,难得放晴了。」
「也是……还得出门买菜。」
「就是说啊,最近天天下雨,我家的冰箱都空了。」
「点心。」
大也本来开心地在院子里用雨鞋踩水,跑来插话。
「对呢,还得买点心。」
「我来做松饼,要吃吗?」
「用买的比较快,走吧。」
绘里香迅速起身,拿起手提包。沙耶见了,急忙换上外出服,备妥携带物品。绘里香是个行动派,沙耶与她相处久了,出门的速度也加快了。
「对了,这孩子和大也一样,有点与众不同。」
沙耶抱起裕介,绘里香盯著宝宝,忽然说道。
「怎么说呢?」
「你看,他对著没人的地方笑。到底是哪里好笑?不过你也是怪人,一定是遗传。」
「我很怪吗?」
「是啊,与其这样过苦日子,不如找份好赚的工作。你虽然还差我一点,不过也算是漂亮,我可以介绍工作给你。如果你有那个意愿,也能介绍好男人……」绘里香滔滔不绝之后,忽然闭嘴。
「呃,你生气了?」
「不……我没生气。」
沙耶边锁门边说。
「唉,拜托你别生气。」
「我说了,我没有生气。」
沙耶嘴上如此,推著巨大婴儿车的速度却比平时快,绘里香小跑步追上她。大也踩著雨鞋,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慢慢跟在后头。
「骗人,你表情和语气都气呼呼的。对不起,我不对,请原谅我。我请你喝咖啡。」
两人来到佐佐良咖啡厅前,绘里香拉起沙耶的手臂。
「我不……」
绘里香不理会沙耶的嘀咕,硬施力挽著她进去。
门上的挂铃发出「喀啷」声。
「—真是的,为什么我非得做到这个地步不可呢。」
绘里香坐下来不久,开始抱怨。大也坐在旁边,一脸幸福地舀著冰淇淋。
「……绘里香小姐,你在生什么气呢?」
老板从柜台后方问。
「生气的不是我,是她。」绘里香朝沙耶挪了挪下巴。「她对死去的老公念念不忘,我好心建议她要不要找新工作、多认识新对象,她就生气了……都怪我鸡婆,早知道别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沙耶小姐的先生过世了?」
老板倒著咖啡,表情相当惊讶。
「是啊,车祸。老板,你要不要主动报名?」
「绘里香,你在胡说什么啦。」
「看,马上生气了。」
「嗯……」
「你要一辈子对死去的老公念念不忘、哭哭啼啼,直到变成拄著拐杖的老婆婆吗?」
「我迟早会释怀……」
「哦,是吗?迟早是指多久?」
「我……」
沙耶无法回答,绘里香把脸贴近。
「沙耶,听好了,你得自己痛下决心。你一定认为我粗神经,但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因为我懂,所以才要劝你。你知道我抱著刚出生的大也决定离婚时,是多么痛苦吗?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很羡慕你,脑中净是美好的回忆。如果他还活著,婚姻难免经历辛苦的阶段,你只能眼睁睁地看著纯粹美丽的爱情变质,我就是受不了才会离婚。离婚很辛苦,但我实在受不了,所以自己决定结束这段感情……你知道我多么难受悔恨吗?」
「可是,」沙耶摇头。「我很弱小,不像你这么坚强……」
绘里香嗤之以鼻。
「没错,我很坚强,就像杂草。既然你刚刚说了名字的意义,礼尚往来,我也说我的。绘里香是欧石楠32,你爱看书,应该知道那是《咆哮山庄》33里出现的花吧?欧石楠还有『荒野』的意思。在严苛的自然荒野生长的坚强花朵—这就是我。很搭吧?不过,你也差不多该有所自觉了。」
「什么意思?」
「你的豆荚从老公死亡那一刻就迸裂了,你身处的土地再也不是人们辛勤耕耘、阳光充足的肥沃农田,而是和我一样的无尽荒野……」
「绘里香……」
「不要一直说自己弱小。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回到舒适的农田,不是吗?这就是我想说的。这样很过分吗?他们想和你争夺小裕耶?世上一定还有能保护你们母子的人,不是吗?你却……」绘里香一口气说完,露出苦恼的表情。
「你看看你,又哭了。」
「绘里香,我……」
「你太狡猾了。」
绘里香扶额叹气,缓缓起身,对著拚命把融化的冰淇淋倒进汤匙的儿子说:
「大也,走喽。老板,结帐。」
「啊,绘里香,我自己付……」
沙耶急忙起身,绘里香愤慨地说:
「这餐我付。女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怎么好意思。」
「烦死了,你就是不想欠我人情?看来我很惹人厌。」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今天谢谢招待。」沙耶乖乖将钱包收好。
绘里香结帐之后,沙耶理所当然似地说:
「那,我们去买菜吧。」
「你是认真的?」
「啊,因为,」沙耶不久前还泫然欲泣,现在已经换上微笑。「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买菜吗?女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喔。」
「我们哪有约……唉,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沙耶点头后说:
「我呢,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过世的先生。可是,我知道自己能爱上别人。」
「……那就好。」绘里香走向出口,回头说:「老板,下次见。咖啡很好喝。」
沙耶对老板轻轻点头,追上绘里香。
「因为我啊,最爱绘里香了。」
门上的挂铃发出「喀啷」声。
「……太蠢了吧。」
绘里香别开头,喃喃自语。
4
沙耶儿时每逢冬季寒流,母亲一定为她在棉被里放热水壶。热水壶外包著老旧的浴巾,温暖舒适。
然而她夜半惊醒时,不会想到温暖而幸福洋溢的热水壶,反而是包紧紧的浴巾因为翻身而松脱,直接触碰到铝制热水壶的皮肤灼热感。
裕介蜷缩在棉被上,浑身散发湿气及热气。
轻摸额头便知他发烧了。沙耶急忙坐起开灯。裕介因为发烧,脸色通红、出了一身汗,睡衣和床单都湿了,犹如打翻热水。
「裕介!」
沙耶大叫,抱起孩子。裕介的身体像刚煮好的蒟蒻般虚软无力。
脑海警铃大作,沙耶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裕介,你怎么了?振作一点。」
沙耶抱著裕介起身,著急地心想「得快点为他量体温」。从医药箱取出温度计的手在发抖。她将宝宝专用的小电子体温计夹在裕介的腋下,静待的时间彷佛无尽漫长。
体温计终于哔哔响起,沙耶忐忑不安地抽出一看,温度高达四十度。
看到数字的瞬间,脑中的某个东西似乎断了,沙耶陷入恐慌。
她没想到可替宝宝降温,反而哭了起来,恐惧无助地抱紧孩子,向死去的丈夫求救。
「糟了……裕介会死掉。老公,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沙耶完全想不到具体的处理步骤,只能惊恐地起身,不一会儿又瘫坐。
—再不退烧,裕介会死。
这个念头化作针刺,沙耶的心脏隐隐作痛。
不行,我要冷静、我要冷静、我要冷静……
她努力恢复平静,再度起身时,黑夜中突然响起突兀的电铃声。
是玄关的电铃。
玻璃拉门外,朦胧可见娇小的身影。
「老公……?」
沙耶在口中低语。
那道人影却以耳熟的软声语气说:
「沙耶?我是隔壁的手嶋。」
沙耶焦急开锁后推门一看,阿珠婆婆穿著睡衣,肩披针织衫,以好奇的眼神站在门外。
「珠子婆婆。」
沙耶带著哭腔低语。
「我刚好起来上厕所,发现隔壁灯亮著,觉得不寻常,赶紧跑来看。」
「裕介……裕介发高烧……烧到四十度。珠子婆婆,我该怎么办?这样下去裕介会死。」
沙耶说得含糊不清,听来更像她才是发烧的病人,不过阿珠婆婆立刻了解情形。
「沙耶,振作点。别担心,孩子不会因为发烧就死掉。只要你振作就不会有事,别担心喔。」
阿珠婆婆反覆说著「别担心」,总算让沙耶重拾冷静。
「对了……救护车……」
沙耶蹒跚走到电话旁,阿珠婆婆却拦住她。
「等等,别叫救护车。」
「咦……?」
「附近只有佐佐良医院附设急诊室,但他们的风评很差。别说出去喔,我知道好几个人送去那里之后没救活,尤其是半夜。他们的实习医生完全靠不住,误诊的机率高达八、九成。」
「真的吗?」
沙耶震撼不已。
「别小看老年人的情报网。我们和朋友见面,几乎都在谈论病痛。不管设备多齐全,只要使用的人靠不住,本来能活的病人也救不活。」
「可是……那要怎么办?」
「找久代啊,她的一位学生是医生,听说脾气很倔强,但医术高明,专治内科。久代一定会把他敲醒,请他看诊。医生家比较远,必须开车,阿夏家有进货用的小货车。请她儿子开车吧。」
「可是半夜打扰他们……」
沙耶立刻陷入犹豫,向来和气的阿珠婆婆突然换上凶狠的表情。
「傻瓜,现在不是顾虑和犹豫的时候。裕介要是有个万一,你怎么办?」
沙耶身体一僵。
「别担心,老人家浅眠,叫一下就会醒。」
「可是……」
「一定要做。」
阿夏婆婆的口气坚决,沙耶终于答应了。
此时,宝宝的身体宛如装了熔岩的砂袋,既沉又热。
「电话我来打,你去照顾小裕,用乾毛巾帮他擦汗,换件新的睡衣。尿布一起换,记得给他冰袋。包包里要带替换用的睡衣、毛巾和尿布。健保卡也带著。如果小裕能喝水,尽量为他补充水分,要是脱水就糟了。」阿珠婆婆快速说完,手用力一拍。
「好,动起来。」
这句话如解开定身魔法的咒语,沙耶开始迅速行动,和刚才判若两人。
阿珠婆婆打完电话回来时,沙耶已经依言完成准备,正在喂裕介喝麦茶。
「我已经联络完毕了,久代知道学生的私人电话,会打到他接为止。阿夏已经请儿子开车来巷口,她很愧疚,以为是自己的感冒传染给宝宝。」
「……好像不是普通的感冒,他几乎不喝茶,之前从没这样过。」
沙耶掉下眼泪。尽力完成急救步骤的小小放松,转眼就被徒劳无功的巨大不安所吞噬。
「好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帮你喂小孩,你快去换衣服。身上钱够吗?不够我先借你一点。」
「啊,钱够用。」
沙耶在茶罐里塞了数张万圆钞票,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就是紧急状况。沙耶取出钞票,感慨万千。阿珠婆婆对快速换完衣服的沙耶说:
「就算他们再快,应该不会立刻就到。你等我一下,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换衣服。」
阿珠婆婆说完,马上跑回隔壁。沙耶独留在家,转头望著房间,心想有没有东西忘了带。对了,还有奶瓶和冰袋。接著,她顺手把手机放入包包。
玄关电铃紧接著响起。
「我来接人了,快上车。」
玻璃拉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
沙耶为裕介包上婴儿包巾,抱著他穿鞋。门一开,男人即刻接过包包,再次催她上车。沙耶手发抖地锁门。
男人穿著融入夜色的黑色外套,快步带路。
「珠子婆婆,车来了。」
沙耶在隔壁门前呼唤,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
「快一点。」男人烦躁地说,沙耶急忙紧追在后。
车子不是货车,而是房车。男人随手将包包扔进后车箱,推著沙耶坐后座。
上车之后,门立刻关上。
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发动。沙耶焦急地说:
「等等,还有一个人要上车。」
「裕介要是死了怎么办?」
男人声音很低沉,沙耶不禁发抖。
怀里的裕介依然犹如热铁。
他才八‧五公斤,这么小的身体,为什么能散发如此高温呢?
这种情况不能久拖。
沙耶一发抖就停不下来,心想一定是小小的身体化作燃料,才会烧到四十度高温……要是燃料用尽,裕介会怎么样?
沙耶不敢再想。她害怕不已,甚至吓到哭不出来。
无人说话。车子载著黑暗的热气,在黑夜中疾驶。不久之后,终于在水泥建筑物旁静静停车。医院比想像中大间,走进急诊入口,里面有间小房间,护士命令她脱下孩子的衣服,裕介哭闹抵抗。好不容易脱到只剩尿布后,护士面无表情地将他抱上婴儿体重计。由于裕介生气扭动,无法顺利测量。护士边叹气边冷静确认体重,填写病历单,简单问诊并且测量体温。温度升到了四十一度。
接著才是正式看诊,中年医生点头确认护士填写的病历,慢慢将听诊器放在裕介的胸口。恢复冷静的裕介再次大哭,或许是听诊器太冰,也可能是害怕眼前的陌生男子。医生以责怪的眼神看向沙耶,说道:
「我听不清楚,叫他安静。」
在这种情况下要宝宝安静不哭是不可能的,沙耶只能无奈地以单手轻轻摀住裕介的嘴。医生接著以听诊器聆听背后,将金属柄探入哭叫的小嘴确认病情,询问了沙耶两、三个问题,诊断道:
「喉咙很肿,可能是疱疹性咽呷炎。」
「疱疹性咽呷炎吗?」
沙耶在翻过不下数次的育儿书上看过这个病名,记得是一种夏天流行的小儿感冒。
「只是可能,还需要详细追踪,需要注意引发脱水,建议住院打点滴。请您填写住院申请单。」
「请跟我来。」护士催促道。沙耶只好留下裕介,回到方才的房间。填写住院同意书时,诊间传来拷问般的号泣声。
「呃……请问里面怎么了?」
「他的体温太高,先打了退烧针。」护士微笑说明。「啊,都填完了?我带您去病房。今天刚好空出三人病房,不怕宝宝哭闹。」
护士带她来到一间病房,三个形同铁栅栏的婴儿床并排。
「东西请放入柜子。您带了尿布?哎,是布尿布?本院规定使用纸尿裤……」
「等商店开,我马上买。」
沙耶赶紧说。
「可是,本院的探病时间从下午一点开始。医院里还有库存,我们先用,出院时会算入费用里。」
「呃,探病时间是说……我不能留在这里陪他吗?」
沙耶惊讶地问,护士笑咪咪地说:
「本院是完全看护制,您可以回家了。」
「我想留下来陪小孩……」
「这是规定。」
护士笑容不减,但语气强硬。
沙耶被护士半赶出病房,在出口看见等待的男子,急忙跑过去,深深低头。
「谢谢您帮忙,孩子需要住院……他们不准我留下来。」
「是吗?我送你回家附近。」
沙耶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就算有,现在是深夜两点,她别无选择,只能再次道谢,坐进车里。
—没事了,接下来交给医生处理。
沙耶终于安心。紧张的情绪放松之后,她似乎短暂睡著了。
她在睡梦中被人叫醒,抬头一看,车停在路边。
「不好意思,您可以在这里下车吗?知道路怎么走吧?」
沙耶意识不清地点头。这里是离家最近的大马路,她郑重道谢下车,踩著不稳的脚步走回家。沙耶浑身无力,直到此刻才想起装了钱包和手机的包包忘在病房,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绕进小巷,阿珠婆婆家的灯大亮。想到她可能没睡在等自己,沙耶觉得很过意不去。她敲门,里面传来匆忙脚步声,两位老婆婆同时慌乱开门,身后可见一名茫然的男子。
「阿夏婆婆。」
「沙耶?怎么只有你?小裕到底去哪了?」
「……什么?」
沙耶一时会意不过来,阿珠婆婆怯怯地说:
「沙耶啊,阿夏和他儿子来接人时,你和小裕已经如烟般消失了。」
5
「—没错,一定是那些人干的。」
久代婆婆沉重地做出推论。她连夜赶来,现在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阿夏婆婆的儿子看见她来,起身喃喃碎念要回去准备旅馆的早餐,车子不能一直停在路边,先行离开。
「可是,不管他们多么强硬,也不至于做出类似绑架的行为吧?」
阿珠婆婆说,但久代婆婆用力摇头。
「这不是绑架……他们只是送发烧的孩子到医院。」
「沙耶,你知道医院名称,或是大概的位置吗?」
阿夏婆婆问道。沙耶脸色苍白,低头说:
「我没想过会跑错医院,所以没留意……加上太慌张,几乎没看路。」
「不怪你。真可怜啊,几乎整夜没睡,肚子也饿了吧?」
沙耶默默摇头。
「可是我们饿了。还有,空腹会阻碍思考。无论如何,吃饭很重要。」阿夏婆婆「嘿咻」起身。「阿珠,借我厨房和米等等。」
「我家有米,但没有配料。」
「我回家拿一些过来。」
沙耶正要起身,久代婆婆随即尖声制止。
「等等,不可以回你家。」
「为什么?」
阿夏婆婆感到不解。
「你们这些人的脑袋都装了臭掉的米糠味噌吗?拜托动动脑,他们为什么能算准冒充车辆的时机?为什么知道小裕生病?简直就像我们当中有人被收买为间谍。」
「久代,你在怀疑我们吗?太过分了。」
「我是说遇到这种情形,怀疑自己人也不奇怪。按常理来想,只有这种可能。」
「什么意思?你是说,不按照常理来想,还有其他可能?」
阿夏婆婆卷起衣袖,哗啦哗啦地洗著米,回头反问。
「是啊,或许算是异常了。」久代婆婆皱眉。「沙耶,你家恐怕被加装了窃听器。」
「不会吧?」阿夏婆婆顿时大叫。「为何有窃听器?那不是医生在用的东西吗?」
「你真笨,医生用的是听诊器。」
「真像间谍小说的剧情……不过,我认为不无可能。」阿夏婆婆按下饭锅,擦擦手走回房间。
「他们很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如果沙耶家真的遭到窃听,他们能看准时机、带走小裕也不奇怪。」
「……是布偶。」
沙耶低声呢喃,久代婆婆用力点头。
「怎么想都是从百货公司买的布偶,他们大可以请百货公司直接寄来,却另外装箱寄件。换句话说,百货公司的包装盒已经拆掉,不能用了。」
「他们把布偶拆开……动了手脚?」
阿珠婆婆语带嫌恶,久代婆婆再次点头。
「最近电视上常看到类似报导,听说窃听器在秋叶原很好买?把具有窃听功能的家电用品送人,是常见的窃听手法。但是台灯和时钟都被你退回去,他们乾脆使用装电池的窃听器,藏进布偶的肚子里。带沙耶去其他医院的男子,应该是他们聘请的徵信人员。我不清楚窃听器的电波可以传多远,但从这里一定传不到东京吧?因此徵信人员才会在附近守候。」
「难怪他们能抓准时机、带走小裕。」
「犯罪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期待的发展,恐怕是新闻常见、受社会大众关注的虐童案。只要沙耶被认为虐待小孩,他们就能经由儿童社会福利机构和民事法庭,正式夺走裕介的监护权。」
「虐童……太过分了,沙耶怎么可能虐童呢?」
阿珠婆婆愤愤不平。
「这表示他们完全不了解沙耶的个性。」
沙耶闻言抬起头,愕然无语。
此时饭锅飘出祥和的蒸气,大家一起吃了加入麸34和蔬菜的味噌汤,以及名叫「新香」的浅渍料理,简单用过早餐。
「小裕没事吧……」
阿珠婆婆自言自语,声音听起来快哭了,沙耶也吓得发抖。
「他在医院接受治疗,当然没事。」久代婆婆相当果决。「就算那些人急著把小裕带去东京,也不敢胡乱处理发高烧的婴儿,所以暂时不用担心。」
「暂时是多久?万一我们查不出医院怎么办?」
阿夏婆婆提出可怕的假设,久代婆婆连眉毛也不抬一下,相当肯定地说:
「你真笨,当然查得到……沙耶说坐车约三十分钟,佐佐良医院没这么远,可以先排除。只要一一调查佐佐良邻市的急诊医院,一定查得到。」
「说起来简单,但数量可不少喔。还有,如果他们和医院狼狈为奸,就算我们赶去医院,院方可能也会装傻到底。」
「的确有可能。」久代婆婆无奈点头。「可是我们非做不可,否则沙耶就成了孩子住院却不去探病的冷淡母亲,正中他们的下怀……你要去哪里?」
沙耶没有作声,突然站起来冲向玄关。
「沙耶家的电话响了。」
阿珠婆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总像这样每天偷听吗?」阿夏婆婆不敢置信地说:「不过,这次阿珠的好奇心派上了用场。你帮了犹豫不决的沙耶对吧?那孩子很善良,但就是太软弱……」
「不,我知道她很坚强……」
沙耶并未实际听到这些对话,此时她已经飞奔回家,冲过去接起电话。
「喂?喂?」
无人应答。
遥远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听来既像柔软衣物的摩娑声,又似竹叶沙沙声,也像潺潺流水,或是嗖嗖风声……
佐佐良 沙耶……
通话结束。
沙耶的双眼落下豆大的泪珠,斗柜上的熊宝宝布偶用可爱的表情俯视她。
「把裕介还我。」沙耶对著布偶大叫。「求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不要夺走我的小孩。求求你们,不要如此无情。」
如同回应一般,电话再次响起。沙耶握拳抹去泪水,接起电话。
「啊,沙耶?早啊!」
话筒传来绘里香开朗的沙哑声音。
「跟你说,大清早传简讯给我是无所谓,可是回拨之后,你的手机根本不通啊。还有,你传给我的简讯是什么意思?什么大星医院……?」绘里香忽然压低音量。「小裕该不会出事了?」
6
大星医院位在与佐佐良市南端相邻的市镇中心,离特快车靠站的火车站很近。沙耶沿途问人,总算抵达医院。没错,深夜怀著赴死决心走入的医院就是这里。
沙耶跑向大门,半途停下来。她在停车场看到眼熟的车。璀璨的香槟色高级车,曾经停在丈夫老家。
沙耶在住院大楼的入口被警卫拦住,但她早已料想得到。
「刚刚我的家人来过。」沙耶冷静报出公公的姓名。「我是他女儿,护士要我买纸尿裤过来。」
她拿起途中在便利商店买的纸尿裤。警卫端详沙耶半晌,随即换上亲切的笑脸说「快请进」。明明没有说谎,沙耶却手心冒汗。
导览图上标示小儿病房在五楼。沙耶坐进电梯,按下楼层按扭。心脏怦咚作响,彷佛回荡在整间电梯。
三位年长的好友都说要陪她来,被她拒绝了。她很感谢大家的心意,但这次她非得自己来。
久代婆婆说得没错,那些人不了解沙耶的个性。他们确实不懂得体恤沙耶的心情,可是,沙耶也不曾努力获得他们的认同。她总是在逃避。
因此,这次她必须独自前进,好好向他们表态。
沙耶厌恶自己的无知天真和懦弱的个性。她有所自觉。但直到今天为止,她都认为弱小没什么不好。
如今,她必须保护比自己更加弱小的生命。她心里知道,母亲的弱小等同于无能。
为了保护孩子,她必须拥有撕裂敌人的利爪,以及咬断敌人喉咙的尖牙。
沙耶紧握拳头至手指发白,如此下定决心。
这时,门打开了,婴儿的哭叫声同时跃入耳里。
—是裕介。孩子在叫我。
沙耶跑过护士站,用力推开门。眼前是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就是病房,前方一位女人抱著裕介。
护士站传来制止的声音,但沙耶已经听不清楚。抱著裕介的女人看见沙耶奔来,「啊」地张嘴,双眼圆睁,马上转身逃跑。
「不要!」大姑嚷道。「孩子已经决定由我扶养。」
「我是他的母亲。」沙耶说。
「我不管!」大姑背后的门上贴著「禁止进入」。
「你夺走了我的弟弟,现在还想抢走小孩,太自私了。」
「可是,我才是母亲。」沙耶重述。
大姑一手抱著婴儿,另一只手拚命摸索门把,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还年轻,以后再婚多生几个小孩不就好了?又不是非他不可!」
大姑以肩膀推门,裕介更加用力哭叫。
「裕介很害怕,把他还给我。他发烧了。」
其实沙耶一样害怕,但是大姑看起来也是。
沉重的门扉在沙耶的眼前关上,她用身体推门,大姑已经领先五公尺。前方是向下的楼梯。
「姊姊,危险!」沙耶大喊。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姑的拖鞋前端被楼梯的止滑条勾住,下一秒……
裕介飞向空中。
险些跌倒的大姑发出凄厉的尖叫,沙耶心脏差点停止,拔腿狂奔,然而短短五公尺的距离,却像五百公尺那么遥远。
她先见到瘫坐在两、三阶楼梯下的大姑,接著发现一名男子站在楼梯间,抱住了婴儿。
「完美接杀。」
男人面带笑容,明亮的光线从他后方的窗外照进来,彷佛背后发光。
「……老公?」
沙耶用气声说。
「咦?」
男人侧过头,似乎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
沙耶马上明白。
帮助她的人不是死去的丈夫,而是佐佐良咖啡厅的老板。
「……我一直很担心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使沙耶的心怦然一跳。
「上次来不及跟你说,陌生男子来店里打听你的消息……今天早上绘里香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这间医院遇到麻烦,要我来帮忙。我在入口被警卫拦住,乾脆走楼梯上来,没想到这孩子……」老板轻摇怀中的裕介,快活地笑道:「像天使一样飞下来。」
公公和婆婆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连护士也闻声赶到。
沙耶在冰冷的地面坐下,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7
「—你死去的丈夫绝对很受家人疼爱吧?但他本人一定相当困扰。」久代婆婆抬头望著遗照,静静说道。
「只要好好想一下,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愚蠢。就连离婚诉讼,孩子通常都会判给母亲,除非她很失职。亲生父亲很少成功争取抚养权,更何况是爷爷、奶奶甚至其他亲戚?他们的行为和掳人没两样。可是,宝宝就是拥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他们痴心妄想……他们是社会地位崇高的成年人,生活不愁吃穿,想要的恐怕只剩孩子……」
「太好了呢,恭喜你出院喔。」阿珠婆婆甜甜地对宝宝说,眼里容不下其他事物。「原来是玫瑰疹35呢。婆婆探病的时候,看到你全身起疹子,吓坏了呢。不过,幸好不是什么大病。」
「他们的心情和我们很相似。久代,你也是吧?」阿夏婆婆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幸好不是被我传染感冒,我吓得要减寿了。」
「是啊。」久代婆婆的眼睛在镜片下眯起。「要是被你传染感冒就惨了。不过你放心,稍微折寿几岁不会怎样,你照样会活到一百岁。惹人厌的人,通常都会长命百岁。」
「谢谢喔,这句话原封不动奉还给你。不过啊,长寿仍要面对脚痛和婆媳问题,我原先认为人生没什么乐趣,不过看著小裕渐渐长大,似乎挺棒的,不是吗?」
「……是啊。」
久代婆婆难得坦率,又急忙害羞地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传简讯给绘里香的究竟是谁?沙耶的手机忘在医院,但医院里的那些人只想夺走孩子。或许是护士悄悄通知,为何不乾脆把话说清楚呢?」
「天晓得?」
「还有,绘里香怎么会请咖啡厅老板过去呢?这种迂回的方式真不像她的作风。」
「大概是老板喜欢沙耶吧?」
「哎呀,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阿珠婆婆,马上加入话题。
她们在沙耶面前大声谈论八卦,沙耶静静微笑,没有制止。
当时—就是她发现救了孩子的人不是丈夫的时候。
她对丈夫和老板感到相当抱歉。
同时,她发现自己能够再度发自内心感到欣喜、开怀大笑,半身灵魂受到撕裂的伤痛也被抚平了。
尽管无法立刻做到,不过,那一天总会来临……
此外,沙耶隐约知道。
全世界最哀伤,又令她怀念的声音。
佐佐良 沙耶……
她应该再也听不见了。
27 甜柿的品种名。
28 海军军礼之一,整艘军舰悬挂军旗和国际信号旗的致敬方式。五彩缤纷的旗帜悬吊于船身上方,场面壮丽。
29 日本大家族中的主要家系。
30 音同「沙耶」,都读成saya。
31 同前,音同「沙耶」。
32 学名为Erica,音同绘里香。
33 英国经典文学名著,作者是艾蜜莉.勃朗特。
34 日本常见的传统食品,类似台湾的面筋,但颜色和形状更为多样化。
35 好发于六个月到三岁之间的幼儿疾病,得过之后可终身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