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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之古道②

6

曙光破晓。

炼摺好蚊帐,俐落地整装完毕。

和树躺在车上,全身以白布层层包裹,外头贴着护符。我隔着布面轻抚着和树。布面泛潮,上头聚着十几只苍蝇,阵阵腐味已隔着布面散发出来。

我们就此启程。

我将黎明时目睹小森的尸体从附近走过的事,告诉了炼。

『没人知道死者会前往何处,不过只要不跟着他们走,就不会有危险。人死后便已不再是在世时的自己了。』

我向炼问道:

『不是任何人都能经由入口进入古道吧?』

『当然。』炼笑着应道。

『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入口,不过,有时也会有人像你一样误闯。早在一千多年前,有一群能够在古道上自由来去的人生活在各地。据说,现在会从外面世界误闯古道的人,大多是那群人的后代子孙。你和小森应该都属于这种情形。』

半晌过后,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禁不住牛车摇晃的缘故,于是便下车步行,但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后却备感晕眩,就此昏倒在车台上。

由于昨天的疲累,加上晚上没睡好,令我身体不胜负荷。我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发烧了。

一旁被白布包裹住的和树尸体,招来了成群的苍蝇。一想到自己即使就这样在好友的身旁死去也不足为奇时,我的心中就备感消沉。

我小睡了一会儿——也有可能是昏迷。

当我醒来时,四周已改为街道的景致。

是闹区吗?

我们所走的路,宛如大楼夹缝中的小巷。路面全笼罩在高楼的暗影下,一路走来凉爽快意。

我很惊讶,没想到古道也会通往这样的地方。

坐在摇晃的车台上,我懊悔地流着泪。

因为就连炼也不清楚能让人起死回生之地的确切位置。

和树的身体将会日渐腐烂。护符有阻止妖魔靠近的功效,但却无法防腐。

我们在盛夏的烈日下载着一具尸体,以牛行进的缓慢速度,朝着未经证实的传说之地前进。

这样的行径实在愚不可及,对吧?

水牛车骤然停下。

巍然耸立的大厦缝隙中,有个十字路口。抬头仰望,可以看见被切成十字形的蓝天。

『你没事吧?』

炼问我。

我拭去泪水,回了一声:『我没事。』

炼指着道路前方,一道光芒从建筑的狭窄缝隙射向昏暗的巷弄。

『往那里走就可以离开古道,走进外头的城市了,从吹来的风便可明白这点。这好像是不为人知的出口之一。我无法离开这里,所以这与我无关,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如果你想到外头买点东西,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我摇了摇头,不过旋即改变心意,走下车台。我觉得身体轻盈许多,尽管步履虚浮,但还能够行走。

『我去买些东西回来吧,你想要什么?』

炼的眼珠一转。

『这个嘛……你觉得需要什么,就全部买回来好了。因为接下来还得再走好长一段路,才会碰到出口,你就随便帮我挑一些外头的食物吧,像汉堡之类的。』

炼递给我一张绉巴巴的万圆纸钞。

『这样应该够吧?』

『应该吧。』

我拆下手表,确认过时间之后,将表交给炼。现在十一点半。

『先寄放在你这边。我最晚会在两点前回来,你知道手表怎么看吗?』

『当然知道,别小看我好不好,倒是你自己,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

我向前走了几步,回身而望。

『炼大哥,如果我过了两点还没回来的话……』

我们彼此都没把话说完。

炼温柔地向我点点头。

我从大楼当中的缝隙穿出古道。

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眼睛。外头迎接我的,是宛如洪水般的喧嚣。车辆的引擎声、来往行人的交谈声、店内传出的乐音混杂着,朝我耳畔袭来。

这里是某个车站前的闹街。

我回头望向我步出的大楼缝隙,它的宽度仅能容一名小孩侧身通过。谁会知道在这样的缝隙深处,有条死者会在夜里四处游荡的古道呢?

我环顾四周,发现琳琅满目的店家。鞋店、冰淇淋店、钟表店、拉面店、卖小饰品的摊贩等等,满坑满谷。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好了,下一步我该怎么走才是呢?

我只要查出这里的地名,搭电车回家即可。虽然炼最后没机会亲口对我说,但他就是有这个打算,才送我离开的。毋庸置疑,他并不是要我替他买汉堡。

我和他同行只会碍手碍脚,说起来,我就像是个跟屁虫。

纵使我现在就此独自返家,和树也不会责怪我吧,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捧着速食店纸袋、全新的运动鞋,以及其他纸袋,回到大楼缝隙处的十字路口时,炼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们在大楼缝隙处用餐。尽管没有食欲,但我还是将冰淇淋送入口中。

我再次坐回车台上。

事后炼开口问我。

『你当时为什么要回来?』

我回答他——因为我怕回家会被臭骂一顿。这确实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是这样。如果说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一分责任感,听起来可就帅气多了,不过,真正原因究竟为何,我自己也不明白。

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客栈。位于山丘上的这间客栈,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规模远不是我最早投宿的那家茶馆所能比拟。客栈的占地内,还有农家常见的马厩和牛舍。

我和炼在那里住了三晚。

抵达的当天以及隔日,我都一直躺在客房里。

吃完热粥和水果,服下炼为我买来的药,我再度倒头就睡。

先前我从大楼的缝隙处离开时,买回许多点心,可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我食欲不振,于是便请炼品尝,看他有何反应。

炼在我枕边吃了一颗『超刺激!提神醒脑口香糖』之后,皱起了眉头。

独自一人仰望天花板时,我思索了许多事。虽然没有任何结论,但我写了一封信给爸妈。

在我小憩时,炼提到的枫树景致,一再浮现我脑中。

矗立高台的秋日枫红,随风婆娑,红光与金光交错。

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我梦见自己与和树在公园里亲密地聊天嬉笑。我们两人在梦中东奔西跑。

我汗水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旋即醒悟,刚才与我一同嬉戏的好友,如今已是全身缠满白布躺在台架上的腐尸了。

有许多旅客造访客栈,远看便可明白它们并非人类,有的头上长角,有的全身覆满长毛,有的甚至脸上长着五颗眼睛。

我感受到它们——这群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异类,正向我投以紧缠不放的视线。我被视线压得喘不过气来,犹如赤身露体走在车站前一般,令我感到羞怯。

我在被窝里央求炼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于是他接着娓娓道来。

我坐在男子急驰的马车上,一路上不住颠簸。

马车一面随处停靠休憩,一面不断地赶路。

带走我的那名彪形大汉名叫星川。他驾着马车对我说道。

——那里是客栈,不是托儿所。等你长大成人后,再以客人的身分回去就好了。不过等你长大后,还会不会想回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只要带你远离,你应该就会暂时打消回家的念头吧。

过了一、两天之后,我就和星川混熟了。

他虽是古道里的居民,但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经由入口通往外面的世界。

星川从事的生意,是将外面世界的物品带进古道里的茶馆和客栈里贩售。

走进那幅画中,从里头带回物品。在我眼中,星川简直就是一名魔术师——因为我始终无法走进外头的世界。我向他探询。

——等我长大后,也能走进眼前的风景中吗?

星川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你应该是没办法,因为你是在古道出生的孩子。

我感到沮丧。

——用不着耿耿于怀,这又没什么大不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拿来给你。

星川将食物和其他物品带进古道里贩售,称之为进口,不过他却从未做过出口的生意。在古道里就算发现再稀罕的物品,也不能带离古道。凡是古道的所有物,纵使是一颗小石子也带不走,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在运作。星川则是向茶馆和客栈收取进口商品的费用。

星川教会我许多事,听说他年轻时曾在学校里担任过教职。我现在才明白,他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他择善固执、宅心仁厚,而且很坚强。

当时我曾问过星川,你是不是我父亲?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如果我有父亲的话,一定是像星川这样的人。

但当我向星川询问时,他马上否认。

——嗯,你可别难过啊。听好了,从事我这项工作,需要有人在我到外头世界去的时候,看守马车和行李。但古道里的旅人个个难搞,难以信任。有时对方看到我这个人类的糟老头在驾驶马车,就会朝我攻击。就连神明里头,也有不正经的败类。

——不过,你是在古道出生的人,就连那些家伙也不敢对你下手。你虽是人类,但却跟祂们属于同一国。尽管你无法离开古道,但却不会受那些邪神的危害,这便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无往不利。但我不是你父亲。

星川拍着我的肩膀。

——总归一句话,你不是我儿子,不过是我的重要伙伴,这样你明白了吧。

那是个强风拂面的春日。路旁横陈着一具半掩土中的骨骸,从它双手盘放的前胸一带,长出一株小树,正兀自冒着新芽。

——那是……帮它覆上泥土吧,你以前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吗?

星川对一脸惊奇的我展开解释。

在古道上流浪的人,一旦得到认同,便可获得种子。有人死后会成为行尸走肉,在夜里四处徘徊,有人则是默默地腐朽;而拥有种子的人,则会成为路旁的树木。

道路两旁不是长了很多高大的树木吗?

那是昔日伟大的流浪者,随着年深月久所长成的大树,为我们守护着古道。

此人也拥有种子,现在才刚发芽。

你身上也有种子对吧?要好好保管哦。我到现在还是个半吊子,所以没有种子,这是我心中的一大憾事。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

从那之后,每当我仰望古道的树木,总是心存敬畏。这时候,我总不忘紧握垂挂胸前的袋子。

某日星川告诉我,说他两天后会回来,然后就和往常一样从出口通往外界。

我的工作,便是在停靠路旁的马车内静候两天。

我依照星川的叮嘱,照料好马匹后,开始往马车内搜寻,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用来打发时间。蓦地,我发现一只皮制的小箱子。

打开一看,里头塞满了信件。

是某人写给星川的书信。我一面确认寄信人,一面找寻有无和母亲有关的线索,但一无所获。

一张泛黄的剪报掉落膝盖上。我拾起它,读着上面的标题。

十七岁少年遭人刺杀,陈尸河滩

我皱起眉头。一名十七岁的高中生,被人发现陈尸于河滩上。少年是篮球社社长,犯人至今仍未落网。警察朝意外遇害的方向展开搜查。这些是我看过报导后得知的。

遭人杀害的少年名叫西村昌平。

剪报背后是股价行情。

看不出新闻的日期。

星川为什么要将这份剪报藏在这里呢?

我反复观看报导的内容,一再思索,然而仍是不明所以。

也可能只是一张没有特别含意的纸片,不小心混到小箱子里而已。

我将那篇新闻报导放回箱内。

姑且就当作没看过吧。

不管那名十七岁的高中生之死,和星川有什么关联,一概与我无关。没任何意义。

两天后的早上,星川带回一大堆礼物送我。

随着年岁增长,我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非常向往。

从树丛间的空隙处可以望见一座操场,孩子们在里头踢球,东奔西跑。

他们分成两组,将球踢进张着网子的四方形箱子里玩耍。

不久,有几个人中断游戏,朝我所在的森林走来。他们彼此插科打谭、嬉笑逗乐,但声音相当遥远,几不可闻。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他们而言,我非但看不见,也不存在。

但我却看得见他们。

踢球是一种游戏?如果我加入他们,不知道会怎样。我开始想像。我能顺利把球踢进网内吗?

在茶馆里,我曾经拿着旅人转让给我的流行杂志,向星川提出要求。

——穿和服绑着腰带,好土哦。

当时我还穿着和服。

星川呵呵地笑着。

——你要好好珍惜传统,现在芭蕉布(注:以芭蕉纤维织成的布)在外头可是价值不菲呢。

——我不喜欢,外面根本没人这样穿,我想穿这个。

我指着一名模特儿。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穿着皮大衣搭牛仔裤的男子,倚着一辆敞篷车摆出帅气姿势的照片。在我眼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迷人了。

星川看了照片后低语道。

——这……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那么,我想穿学生制服。

——立领的那种吗?现在根本就不流行那种服装,茶馆老板会笑你的。外头的孩子都很讨厌那种衣服,抵死不穿,偏偏你却吵着要。

衣服一事,我始终无法如愿。

过了一段时日,星川咳嗽时总会带血。我建议他到外面世界的医院就医。尽管古道外的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空气中的一幅画,但当时我已获得许多关于它的资讯了。

外头的文明进步,只要到医院就医便可痊愈,我在古道出生,无法离开这里,但星川是出生在外面的世界,不受此限制。

然而,星川却对我这么说了。

炼,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从事这项工作,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你憧憬外面的世界,但我却和你相反。我喜欢这里。

既然人终究会化为黄土一坏,我宁可化为此地的黄土,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在先前那家客栈时,我在黎明时分从一名神秘少女手中得到了种子。上天终于听见我的愿望了。

当时是冬天,漫天飞云,星川策马而行,我就坐在他身旁。

参杂结晶的寒风拂面而来。

吐出的热气化为阵阵白烟。

趁我还健在,我们就在下个十字路口道别吧。

我将往北而行,你则是往西走。

往西走几步,有一间客栈,我已经事先向老板娘吩咐过了。记得,一定要去那家客栈,老板娘会交给你一把钥匙。我有礼物要送你。

你是个好孩子。还记得有株枫树的十字路口吗?那是我们邂逅的地方。我很庆幸当时遇见的是你,不是别人。

我们虽不是父子,但也不是毫不相干的人。我们是伙伴,对吧?

好啦,别哭了。

我就以伙伴的身分,向你做个预言吧。你的人生一定会过得很精采。我知道,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得到祝福了。外面的世界没人能和你相比。

在遥远的未来,你的肉体会成为大树,灵魂将穿越古道,化为一阵风,在这世界穿梭。

到时候我们再见面吧。

冬日的稻田里出现一处十字路口。

我与星川就此道别。

他驾着马车往北而去,我则是转往西行。不久,一间高大的客栈映入眼中。

客栈的老板娘带我前往一间客房。

——我听星川先生提过不少关于你的事。过去,我也曾受过星川先生许多照顾。你大可在这里长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里是你的房间,用不着客气,因为我已经收了他不少好处了。这一带冬天严寒无比,你至少也得待到春天后再走。

老板娘本来要就此离去,却又猛然回身嫣然一笑。

——哎呀,我竟然忘了这件事。

她抛出一把钥匙,指着房内。

——这是房内衣物箱的钥匙。

和室内静谧无声,窗户是雾蒙蒙的玻璃窗。窗外白雪纷飞,悄然无声。

我打开搁在房内的那只木箱。

最早映入眼中的,是我之前一直想要的皮大衣和牛仔裤。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在手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还有全新的绳索、小刀、鞋子。

以及星川的旅行手册,里头记录了这二十年来他在古道里得到的资讯。

旅行手册共有五本。

就我而言,星川留给我的这本手册,如同圣书一般。

何处有贩售牛车和马车的商人、哪里有客栈和茶馆、出入口位于什么地方。

连可以轻松赚钱的方法,以及古道内的贸易知识,全都记载详尽。

在那年冬天,我将星川旅行手册的内容全誊写到我自己的旅行手册中。他的手册已严重皱摺破损,不敷长期使用。

不久,冬去春来,我在老板娘的送行下踏上旅程。客栈前梅花朵朵,美不胜收。

7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炼向客栈的人们打听雨寺的相关资讯。

我喝了不少水,流了一身汗。

体内的某个东西,正缓缓朝着生存的一方倾靠。

第三天早上,我明白自己已然完全康复。但是炼担心我的病会复发,所以我们又多住了一晚。

第三天夜里,我因为担心和树的情形,所以便朝着牛车停放的客栈空地走去。

沁凉的夜气,令皮肤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倘若先前在荒屋看到的那些诡异黑影聚集在和树身旁的话,我打算就此折返,但此时牛车周围空无一物。

卷起草席一看,全身包着白布的和树仍留在原地。

月光照耀着白布。猫头鹰在某个枝头上长鸣。妖怪们在客栈的大厅里举办宴会的笑声,随风传来。

我轻抚和树的身体。

布面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急忙向后跃开。

『是……谁……』

那是沙哑、气若游丝的声音。

『和树!』我大叫道,『你没事吗?』

我剥下和树头部的白布。一阵腐肉的甘甜气味传来。

和树双眼微张。他的眼珠无法对焦,犹如化脓般混浊。也许是因为水分蒸发的缘故,他的两颊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深陷。尽管夜色昏暗,但这副肉体再怎么看也不像和树。

『是我。』我报上自己的名字,『你现在情况怎样?』

和树使劲从喉咙挤出声音。

『被黑夜……充满了。我的身体、脑袋,全都是黑夜……这里……是哪里?』

我告诉他,现在位于古道的客栈里,为了让他复活,我们与炼展开旅行。

我不知道和树对我说的话了解几分。和树确实已死,我正在和尸体对话。

和树痛苦地呻吟。

『放开我……放开我……』

起初我以为他说的是『和我说话』,但不久我旋即意会过来,他说的是『放开我』(注:日语中的『和我说话』与『放开我』同音)。他指的应该是撕下护符。

我伫立原地,茫然无措。

现在我若是撕除所有护符,会有什么后果?

盈满他全身的『黑夜』,会重获原本的力量,和树将就此起身,消失在古道的黑夜中。就像第三天拂晓时,我看到的小森那样。

『放开我!』

和树一度加重语气,车台微微震动。

至少他现在希望得到释放。

谁说释放和树会对他不利?

我开始犹豫,但最后我还是将他脸上的白布盖回。

和树旋即闭上嘴巴,重新变回一具沉默的尸体。在炼前来这里找我之前,我一直呆立于台架前。

8

我们于隔天清晨出发。

进入古道已是第六天。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感觉,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炼伸着懒腰说道:

『我已经四处打听过雨寺的详细位置了,果然,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一些消息。』

『没问题吗?』

『应该是吧。沿着路继续往前走,会走进一座森林。只要从将近三十个之多的岔路中选出正确的道路,便可抵达。』

我坐在颠簸晃荡的水牛车上,行经原野上的道路,猛然想起七岁时在樱花公园发生的事,于是便向炼提起此事。

『一切都起因于那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名太太还真是坏心。当时我要不是运气好,走出古道,也许小命就这么没了。』

『她可能不是人类。』炼说,『虽然不知道她是否心存恶念,但确实有这个可能。古道里有些不法之辈,会在入口附近诱惑人类走进古道,然后再乘机将对方生吞活剥。』

我顿感毛发直竖。在遍寻不着出口的幽暗巷弄里,妖怪在背后紧迫,沿途每户人家的窗口皆亮着灯光,但无论我再怎么放声大叫,也没人听见——这场恶梦在我脑中浮现。

也许七岁时的我,在即将面临这样的遭遇时,凑巧躲过了一劫。

『可是那位太太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可难说。来往于古道的诸神,在前往外面的世界时,大多会改变外貌。不是变身为蝙蝠,便是变身成猫、狐狸,甚至人类。』

『你的意思是,祂们会变身?』

『没错。当中有些会化成人类的男女去外头的世界,数十年过着普通人类的生活,甚至工作、结婚……接着,某天又会突然抛下一切,回到古道。有些甚至好几百年反复过着这样的生活,』

『不会穿帮吗?』

『因为真正厉害的家伙,变身能力几乎无懈可击。就连我也分辨不出祂是否为人类。有时,甚至连祂们自己也忘了变身这件事。』

『好像挺有趣的。』

炼笑道:『因为这世上无奇不有。』

『为什么我当时可以走出古道呢?当我看到树篱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明白可以从那里离开。』

『因为当时你还是个幼童,你本能地感觉出「破洞」微妙的空气流动以及外界的气味。』

那天夜里,我们在茶馆过夜,隔天则是投宿于一间位在河边苍翠树林里的客栈。

我们的旅行仍未结束。一路上拨开漫漫荒草,通过死寂的废墟,在走进一片白桦林之后,我们决定在此露宿。

我与和树闯进古道,已历经了八天。

和树每到深夜,总有一段时间会喃喃自语,不过听起来也只像是痛苦的沉吟,或是没有意义的梦呓。

『就快到了。』

我如此鼓励他。但和树却只是低声叨念着『放开我』。或许,我只是在为自己打气罢了。

『让我们一起回家吧。』

入夜后,炼坐在营火前,继续谈起他和星川道别后的遭遇。

9

我四处流浪,来往于各个客栈、飘泊于不同的土地。

就行走于古道上的人们而言,古道不过是前往某处的一条线,但对我来说,古道就是世界,就是生活。

我为来自外面世界的人担任向导、充当搬运工,以此赚钱糊口,有时也会在客栈里工作。

日子非但不困苦,反而还颇为惬意。虽然我不清楚别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似乎生性适合流浪。

一路上,我邂逅了无数人,顺便找寻我母亲。

我曾听星川提过,他与我母亲是旧识,所以母亲才将我托付给值得信任的星川。

但我母亲此刻人在何方,星川一无所悉。

我想,我会在那株枫树下的十字路口与母亲挥别,是某种必然的结果。星川确实是位值得信任的人,对我来说,这样的结果远比一辈子待在橡树林里没见过世面,要强得多。

对于母亲,我想我心中应该是没有半点怨怼吧。

只是很想见她一面。

她遗留在那条两旁有四栋客栈矗立的街道上吗?还是已迁往他处……只要踏上旅途,或许便会在某处与她相遇。

那是我在一栋位于山谷的三层楼客栈投宿时发生的事。

我独自坐在餐厅内的一隅。

坐在邻桌的流浪神明谈论着祂们听来的一些虚实不明的故事,我在一旁竖耳聆听。

在古道里所听闻的故事不外乎就那几个,所以经常会从别处听人提及。不过,随着说故事者和地区的不同,结局和内容的设定会有数不清的版本,总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蓦地,祂们谈到了雨寺的故事。

——你们知道雨寺吗?

——哦,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地方对吧?听说只要正确地走出树海迷宫便可抵达。不过我没去过就是了。

——没错,我曾在能登的一家茶馆听人提过,从前好像有名年轻女子为了找寻雨寺,而从七尾走进古道。

——哦,是一般人吗?要是不清楚古道的情况,就擅自乱闯,包准有苦头好吃。

——就是说啊。不过,这名女子好像认识一位在古道经商的男子,所以平安无事。多年来,她一直四处徘徊,寻访雨寺。

——她是为了想让某人复活吧?

——听说是为了情人,真是勇气可嘉啊。她好像还随身带着骨灰坛呢,据说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结果呢?照常理推断的话,最后应该是死在路旁吧。

——她在朋友的协助下,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抵达雨寺。但要让人复活并不容易。如果死者的保存状态良好倒还另当别论,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生前的样貌。有时会丧失记忆,性情大变;严重的话,则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虽说是死而复生,但入夜后,却会随着夜行者而去,自己栽进古道的深渊中。听说人只要死过一回,便分不清自己该归属何方了。

——没错没错,世上没有这种便宜事。

——就是说啊。她好像还花了不少钱呢。

我静静聆听祂们的交谈。这番话令我莫名感到一阵心神不宁。我虽未去过雨寺,但却曾听人提过。祂们又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那女子的心上人后来怎样了?

——因为对方已成了骨灰,就算雨寺再怎么神通广大,终究还是力有未逮。但这名来自能登的女子却坚持一试,于是雨寺里的人以骨灰做成了秘药,赠予女子。女子不久便怀了男方的孩子,名副其实地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让她的情人重新诞生于人世是吧。

——没错。不过,在古道怀孕的孩子,打从娘胎起便无法离开古道。后来好像是在某家客栈里产下了孩子。

——在古道诞生的人类是吧,了不起,好个毅力过人的小姑娘。

——就是说啊!听说产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这孩子当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就这名母亲来说,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重返人间的情人,想必心中定是五味杂陈。那名女子在某个地方将孩子养育成人,后来在收留他们母子的那家客栈劝说下,将孩子托付给女子在古道经商的那名友人照料。

——想必她万般不舍吧。但我觉得这样反而好,一名诞生于古道的孩子,在古道长大成人。这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算是吧。如今,那名女子在外头的世界展开新的生活,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古道了。

——嗯,接下来换我说了。该说什么故事好呢?

我站起身。由于感到一阵晕眩,我回到房里横身躺下。

胸中一股怒火上涌。

我在脑中一再反复思索方才那两人的对话。

女子、婴儿、在古道经商的友人。

祂们谈的正是我的身世,不会有错。

倘若真如祂们所言,此刻我母亲已不在古道。

她从画中出现,又回归画中。日后,当我到新的客栈投宿时,已经不必再缅怀期待,环视周遭的旅客了。

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才得以平复。不久,我心中一片空明,静静凝望着房内的墙壁,泪水不自主地从两颊淌落。

从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认识了小森。

某日,我在一座位于山丘森林的茶馆用餐时,茶馆老板对我唤道。

——炼,有工作上门啰。

老板指着店内某个客桌。桌上坐着一名男子,从他的服装便知此人刚来自外面的世界。他一见到我,便向我低头行了一礼。一只登山用的背包就放在桌旁。

——这名男子说他想前往鞍马山。那里不是有条道路时常有恶鬼出没吗?我告诉他那里岔路很多,只身前往会有危险。

我起身后,男子也旋即跟着从座位上站起。老板面朝男子说道。

——虽然得花点钱,但有他随行,你就可以放心了。别看他年纪轻,他可是古道的专业向导呢。还可以搭牛车前往,不过速度比较慢就是了。

男子再度鞠了一躬,朝我伸手。

——敝姓小森,请多指教。

在古道难得见人这么有礼貌,令我一时之间大感惊讶。我赶紧报上姓名,同他握手。

我收下对方预付的导游费,金额将近平时的一倍之多。我给了茶馆老板介绍费之后,本想将多出的部分退还小森,但他摇摇手,坚持不收。

小森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名很好相处的旅人。

小森将背包放在牛车的车台上后,用带锁的铁链系住行李上的扣环。

——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虽然里头没放什么重要物品,但要是遭窃或是遗失,可就麻烦了。

我让小森坐在车台上,架着水牛车前行,并不时与他交谈。我问到他从事什么工作。

他仰望着天空回答。

——四处收拾坏蛋。这世上不是有很多坏人吗?替这些人超渡就是我的工作。

我问他口中所说的坏蛋,是古道里的人吗?

他回答。

——不,怎么可能,这可是会遭天谴的。我指的是外面的人。我只是到这里借道而行罢了。

当时我心想,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各种工作都有呢。一股嫉妒之情微微由心底涌现,但我旋即将它从脑中摒除。因为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多年前,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得知古道的事。托它的福,我办起事来方便许多。因为收拾完对手后,会有许多麻烦事接踵而至,但只要走进古道,一切皆可迎刃而解。这不禁令我觉得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你收拾过多少人?

——五十个人左右吧,从未失手。不过,连小孩也算在内的话,恐怕不只这个数。

——小孩?

——我的对象不分小孩和大人,如今就连小孩也得超渡才行,因为他们都被宠坏了。我在外面可是小有名气呢。

我顿感心情沉重,半晌沉默不语。

小森见状后说道。

——炼兄,你平时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收拾过多少人?刚才你是这样问我的对吧?前面应该加个『请问』才对吧?我付钱雇用你,算是你的客人耶,你对我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我一直很客气地和你说话,而且我也比你年长吧?算了,这种芝麻小事我就不计较了。在这里,你算是我的前辈。对了,你今年贵庚?

我告诉小森,我在古道出生,无法离开古道,没算过自己几岁。

——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点说嘛。因为没上过学,所以不懂得和人说话的规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在外头颇有名气,刚才一不小心告诉你太多关于我的事,原本心里还有点担心,正打算杀你灭口呢。不过,既然前辈你无法离开古道,那就没关系了。

小森冷笑道。我们才出发一个小时,他便与先前在茶馆见面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入夜后,我和小森围着营火而坐。我已不想和他交谈,但小森却依旧兴高采烈,无视于我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不断夸耀自己在外头如何英勇。

据他所言,外头的世界已形同末世,得有人出面行使正义。而他,正是民众引领期盼的神秘救世主。

不过我觉得小森所言过于主观。他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在网球学校认识一名妇女,在得知对方的外遇情事后,便以小刀刺死对方,还有用球棒将住家附近一名飙车少年乱棒打死的事。

我根本就没在听,因为这并不是什么趣事。小森一定是心想,就算把一切全告诉这名无法离开古道的牧牛汉,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我只想早点和这名难缠的旅人分道扬镳。

到鞍马山出口的这段路程,预定得花三天两夜的时间,我一直在脑中思索,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中途结束这趟旅程。

这时小森突然开口说道。

——我第一次杀人时,算是年纪很大了,好像是十七岁那年。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柴火。十七这个数字,以及杀人这句话传进我脑中。有些事就是无法过耳即忘。

为什么呢?

对方是我同学。他并没有得罪我,但我就是饶不了这种家伙,这并不是嫉妒……尽管世人对此有诸多评语,但我自己心知肚明。世上就是有这种无法饶恕的人,这种人笑着活在世上,就意谓着我的人生犹如粪土般不堪……这不是嫉妒。你能明白吗?前辈,我看你是不会懂的。

我没有答腔。

但小森不以为意,仍自顾自地说着。

——我经过一番缜密的计划……因为我平时表面上总是和他称兄道弟,他对我没半点戒心,动起手来全不费工夫。如今回想起来,一切全是因为这个缘故,警察完全朝错误的方向展开侦办。原本我已做好被捕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却平安无事。

这时,我第一次发问。

——什么样的人?

小森抬起脸,吐了口白烟。

——什么样的人?你是指那家伙吗?我已经不记得了。对了,是个很有女人缘的家伙——尽管长得其貌不扬。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听说不知道是他的尸体还是骨灰坛,还被人给偷走了呢。真是好笑。

小森发出刺耳的笑声。

——应该是某个傻女人偷走的吧。听说是和他交往的女友在得知噩耗后发狂,动手偷走他的遗骸。事发后不久我便转学,所以不清楚详情。我就是看准转学的时机才动手的。

我在心中暗忖,星川连同书信一同放进箱内的那篇新闻报导,里头提到那名遭人刺杀的十七岁少年,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做……

我在无意识下喃喃自语。

——西村昌平。

奇妙的一刻发生了。我不假思索便拨起了长发,露出整个脸蛋,就单纯只是为了确认。

——他是长这样吗?

小森双目圆睁,香烟从口中掉落。

宛如喝了某种特殊的烈酒般,感觉现场的空气为之扭曲歪斜。

我体内有某个东西正引吭发出凄恻的长号。明明知道一切,却偏偏完全想不起来,就是这样的一分焦急。

——咦?

小森和我隔着火焰凝望彼此,一时间相对无语。他以微带颤抖的声音低语道: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昌平?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晓悟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星川那只箱子里的新闻报导提到的十七岁少年,就是我。我原本是西村昌平,是这名男子将我杀害。

我站起身,俯看着一屁股跌坐在地,瞠目结舌的小森。怒火并未在我胸中窜烧。前世发生的事,我没半点记忆。我只是感到震惊,杀害西村昌平的人竟然就在我面前。

昔日杀害我的人,就在眼前。

我觉得我仿佛已不再是我。

小森蜷缩身子紧盯着我。

我为了确认此事,又接着说道。

——我是西村昌平。

小森发出一声惊呼,霍然起身,将柴火整个踢飞,灰屑和火花漫天乱舞。

就在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小森已从我眼界消失。

我小心提防地环顾四周。

不见人踪。

只听见蹬地远去的脚步声。

我走向牛车,拿起柴刀。小森的背包还放在车台上。先前他以铁链系住背包的举动,反而害他无法立即取下背包,只能留置原地。

只要沿着原路往回走一个小时,便可到达最近的出口。倘若小森逃往该处,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我本想追向前去,但若是他笔直地往前奔逃,我现在根本追不上。

我有可能会因为天色昏暗而追过头,到时要是水牛车被小森夺走可就惨了。

考量到小森可能会折回这里夺取背包,我手里握紧柴刀,一夜没睡。

结果一直等到东方发白,小森还是没有回来。

天明后,我开始检查小森背包里的物品。

里头有香烟、小刀、替换用的衣物,还有一捆装在塑胶袋里的钞票。仔细一数,将近有一千万日圆。此外还有相机、相本、手册。

手册上所写的数字和人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上面净是一些住址、电话号码、火车时刻。

我将相本大致翻过一遍。上头全是个人独照,有手拿网球拍、站在网球场上的女子,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金发少年,以及戴着眼镜、满脸胡碴的中年男子。照片中的每个人,不论是年龄还是社会身分,都没有任何共通点。

我当然知道相机这种机器是什么玩意儿。照片中每个人物的视线都没望着镜头,足见这全是偷拍照。照片下方写著名字。工藤照子、新崎明彦、佐川诚二。

他为何要带着这种相本四处旅行?

也许与他自称行使正义的工作有关吧。虽然对我来说不具意义,但是就小森而言,必定极为重要。我推测小森之所以将它带进古道里,表示它若是被某人发现,他便会惹祸上身,

当中也有摄影对象看着镜头的照片。是一名身穿制服的短发少年,与一名头戴粉红色发饰的少女,两人并肩而立,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比着V的手势,地点是教室。照片下方写着西村昌平。

我朝照片中的两人,不住端详。

西村昌平。除了发型不同外,的确和我长得极为相似。或许说相似有点古怪——他本来就是我。

西村昌平身旁的少女,照片下方并未写上她的名字,但她的相貌有点眼熟。

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女,正是我年幼时、在枫树下与我挥别的母亲。

与小森分道扬镳的一周后,我以纸将小森的物品(手册、相本、小刀等一整套)包裹好,用麦克笔在包装纸上写着『请送交警察』几个大字。

我面向一处与街上人来人往的道路相通的出口。

小森的相本和小刀都是他从外头带进古道,连包装纸也是从外头引进的物品,每样都不属于古道所有。

我开始助跑,然后将包裹抛向出口。

一个来自神域的赠礼。

包裹毫无阻碍地穿过交界,落在铺砖的步道上。

我不清楚外头世界的规矩。但我将包裹抛向外头,如果顺利的话,想必在外头的世界会对小森产生不小的影响。

至于那一千万日圆,我决定替他保管。

我猜小森应该会在外头被捕入狱,接受判决。

应该是这样吧?

或许他会再次走进古道。

到时候,他很可能会从某家茶馆查出真相,知晓那一晚为他当向导的青年并非幽灵,而是能以刀子取其性命的肉身。

小森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有这样的预感。

10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我听说他为了追查我的下落,在古道内四处徘徊。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与他以命相搏。偏偏你们运气不好,遇上这件事。』

说到这里,炼不再言语,隔了半晌才又说道:

『故事讲完了,该睡了。』

炼将营火踩熄。

抬头一看,星辰从原本形成一片黑影的树丛中露脸。

『如果早起赶路的话,明天就可抵达。』

我躺在蚊帐里,悄声向躺在一旁的炼说道:

『这么说来,你有一千万日圆啰?』

『没错。我打算捐赠给寺院,好让和树复活。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是小森的钱,不是我的。况且,我留着也没其他用处。』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便已登途。夏天仿佛已渗入泥土和青草等万物中,四周都充斥着八月的夏日气息。

我们走进一座深邃的森林。那是由植物围成的一个漫长隧道,树枝和常春藤层层叠叠,形成一座拱状的宝盖。

盛夏的强烈日照被阻挡在外,仅有斑驳的阴影洒落一地。一路上尽管光线昏暗,但却舒爽宜人。

一路上岔路重重。里头有些道路,我虽然未走进过,但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地底的幽暗洞穴。布满苔藓的大树根部,从洞口处频频飘散出一股寒气。

这也许是通往死者之国的道路。

这条绿色隧道一分为二,形成三岔路,乍看之下是朝上而行,结果却是往下走。每当前方出现分歧,炼总会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查看手册。

不久,我们步出了森林迷宫。过了约莫两、三个小时,我们步上一段漫长的缓坡。

来到山坡中段的一处十字路口,炼陡然拉住水牛车,沉默良久。我旋即悟出其中的道理。

眼前有一株巨大的枫树巍然而立。

枝繁叶茂的枫树,随风婆娑,闪闪生辉。

极目而望,远方的大海和港都映入眼中。

就我而书,这恍如童话故事中的景致。

又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一座橡树林。有几栋砖瓦屋顶、灰泥壁面的木造建筑迎面而建,显得古色古香。

共有四栋建筑。里头似乎有住人,但路上不见人影。

名为雨寺的那栋建筑,就在客栈前方。

一名年轻的见习僧在门前迎接我们。

我告诉对方,我是为了让和树复活才展开这趟旅程,那名僧人闻言,便带领我们两人入内。

我和炼被请进一间客厅,里头焚香袅袅,我们在另一名双目细长、身材清瘦的僧人面前坐下。

僧人开口道。

『这孩子来自东京对吧。另外,我认识你喔,炼,欢迎你回来。』

炼把我们相遇开始,一直到和树遭杀害的这段过程,向僧人做一番大致的描述,在他陈述时,僧人一直闭目不语。

待炼说完,僧人才睁眼朝我端详。

『你为什么想让朋友复活?』

我思忖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想同和树一起回去。』

我不想独自返家。我想和和树一起聊着这些日子在古道发生的事以及所见所闻,踏上归途。

僧人皱着眉摇头道:

『很抱歉……你恐怕无法如愿。』

炼赶紧问道:

『您说无法如愿……是为什么?』

『这座寺院确实传有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术,但对方无法和你一同离开。这当中,可能是你们有所误会。在古道往生者,即便是死而复生,仍是归古道所有,永远无法离开古道,与在古道诞生者同样的命运。背负此种宿命的人,我们称之为永久流浪者。被古道选中的人,终其一生都得在古道上流浪。』

僧人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接着说:

『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让他复活的话,有三个必要条件。一是与和树同年龄的健康肉体,二是在一段时间内可以养育和树的保护人,三是支付给本寺和客栈的一笔钱。』

我在思索过这番话的含意后,一时无言以对。炼挺起身。

『钱的话我有。可是……』

『可是?』僧人叹了口气,『欠缺其他两项要件对吧?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方法只有一个。只要让这孩子当和树的替身,再由你来养育他,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炼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迟迟吐不出只字片语。

僧人的表情转为严峻。

『办不到是吗?』

现场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

僧人平静地说:

『不管运用何种奇迹也要获得生命的态度,并不是像你们这样吧?自始至终,它都需要觉悟与牺牲。两位离开吧。』

我双手撑在榻榻米上,脑中一片空白。

僧人站起身。

『你和你的朋友早已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想必和树也不想过那样的人生吧。古道的死者归古道所有。望你能顺其发展,勿违逆自然。他有他该走的路,他将会在黑夜的引导下,被引向他理应前往的深渊。』

在一个月光洒落古道的夜,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

我与炼将和树的尸体运往枫树下的十字路口。

我们将和树平放在树下,撕下护符,解开白布。

我坐在和树身边,炼则背倚着水牛车的车台。我们仰望苍穹,默然无语,等候时刻的到来。

不久,一阵风从昏暗的古道远方袭来,从我们面前吹过。犹如事先讲好的暗号般,和树旋即无声地站起身。

他朝我望了一眼,空洞的双眸刹那间重拾往日的光芒,是那调皮的目光。

我低声说:

『和树,再见了。』

和树并未回答。

我的朋友就此迈步而去。

我和炼目送友人走向无垠的黑暗。

隔天午后,我和炼站在一分为二的麦田小径上,青翠的高大麦叶迎风摇曳。

『从这里直直走,便可到达外面的世界。再见了,关于你朋友的事,我没能帮得上忙,请你见谅。』

我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炼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将就此结束这趟旅程,踏上归途。

一想到此,我顿感心神不宁。

其实我从当天一早便一直心神不定,感觉胸中有一阵狂乱的风不住吹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心里很想回家。

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但我或许是吃多了古道的食物,吹多了古道的风。我抬头望着这名无家可归的青年,张口说道:

『我不想回去。』

炼双手盘胸,脸上泛着微笑。

『好啊,那就别回去吧。』

我眨了眨眼。没想他的回答竟是这般直接。

『我可以载你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再自己回去。这种日子只要过个五年,旅行的生活便可驾轻就熟。因为连渡海的道路都有,所以要去哪儿都不成问题。一路上有苦亦有乐。如何?』

我胸中的狂风变得更为激烈,心中则感到雀跃无比……我感觉前所未见的广大世界在眼前无限伸展。

然而,最后一切就此画下句点。迷惘的思绪骤然消失无踪。

炼以祥和的眼神望着茫然自失的我。

『别放在心上,日后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

他转身离去。

我目送这名青年牵着水牛车离去的背影。

我终于成了孤零零一人。

走在夏日和风吹拂的道路。

八月的天空无限蔚蓝,白灰两色的云朵缓缓流动。

古道从麦田里一处像孤岛般的树丛间穿出,绕过古老的墓地外围,穿过一座小型的鸟居。

走下石阶后,看见一名一手撑着洋伞、一手推着娃娃车的妇人。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踩在柏油路上了。

抵达家门前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都已不复记忆。我坐上电车,回到自己家中,打开玄关大门。睽违十天的家,有股陌生的味道。快步奔下楼梯的母亲一见到我便放声呐喊。

我缄口不言,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我始终坚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事实上,那十天的记忆,在我返抵家门的路上,早已支离破碎、次序颠倒、前后脉络模糊不明,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岁月如流。

有时,从随着季节变幻而吹来的风中,我可以闻到古道的气味。这时,我脑中片断的记忆会随之苏醒,令我忆起那段和拉着水牛车的永久流浪者共度的夏日时光,以及在夜里、从古道上离去的昔日友人。

那条古道,至今应仍悄悄存在于无人知悉的僻静巷弄间吧。

这并非什么成长蜕变的故事。

因为一切都没有结束,也没有变化,或是克服什么困难。

古道仍然纵横交错、歧路重重。只要选择其中一条,便无法看见其他的景致。

我就像是个永远迷路的孩子,孤零零地行走。

不只是我,每个人也都身处在这漫无边际的迷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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