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修图:巨大橘子
翻译:八重木绵树、榎本沧翼、村哥、巨大橘子、星喵酱
校对:jack2002s
我站在那一朵朵恣意迸发而出的殷红之中。
那是彼岸花,是她战斗时伴随其身的花。尽管如燃烧般鲜红,体内蕴含剧毒,却依旧柔弱——而又美丽。
我坐下来,将自己淹没在彼岸花里,在我的怀中,我所爱的人静静地沉睡着。
这是幸福的光景吗。
抑或是悲伤的呢。
我并不知道……
◇◇
睁开双眼,天花板映入了我的视线。
一般的话,因为我是睡在自己寝室双人床的下铺,早上睁开眼睛看到的,不外乎上铺的床板罢了。从那边能听到安艺前辈睡觉的呼吸声,偶尔还会有呼噜声。
不过,这两天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屋子的天花板,因为睡的是单人床,所以也不会听到安艺前辈的鼻息或者是呼噜声。
从几天前开始,我就不在原来的宿舍,而是去其他楼的屋子住。原因是我从大社偷跑了出去。为了查明我逃跑的理由,我被软禁在了这间屋子里。
刚一醒,就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送早餐的乌丸老师走了进来。
“怎么样,花本。在这地方一个人住挺没意思的吧。差不多该说出你从大社逃走的理由,然后回原来的宿舍了。不能和安艺见面也挺寂寞的对不对。”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我立刻回答道。“一个人生活一点也不会无聊。不如说没有了巫女的修行来烦我,反倒比以前要舒服了。”
虽说是软禁,我的屋子却不是监狱。连空调都有,一日三餐也会有人送来。如果有神官陪同,甚至可以外出,还能去浴池。非要说哪里不自由的话,那就是没有电视看吧。
“哈啊——”
乌丸老师叹了口气。
那应该不是在叹“这孩子是有多固执”的气,而是“听够了这千篇一律的回答了,好烦啊”这种兴味索然的叹气吧。
“是和神官吵架,厌烦了大社才逃跑的吗?”
我用沉默回答乌丸老师,开始吃起了早饭。
“不会是这样,因为你没那么幼稚。而且如果说是为了表达对大社的反抗的话,更应该明确提出自己的主张。没有诉求的反抗毫无意义。”
“伦理学中,”我停下了筷子说道。“有‘火车轨道选择’这么一个思考实验。”
“……是啊,挺有名的。一列火车在行驶中出了故障,停不下来了。在前方轨道上,有五名正在作业的工作人员。如果火车继续前进,就会杀死那五个人。但是如果立即变轨,就会换到别的轨道,而那五个人也得救了。不过,在那条可变的轨道上,也有一名工作人员,变轨的话就会把他轧死。那么,你会变轨吗?——这样的题目。”
“如果不变轨的话,也不过是事故导致五人死亡而已。虽然事后会因为自己的无作为而产生自我厌恶。不过呢,要是变轨,尽管只死了一人,却是明确的杀人行为。明显是有意导致了这一个人的丧命。”
“…………”
“大社的选择是‘去变轨’呢。毕竟他们是站在将勇者大人们——将郡大人牺牲掉,从而挽救更多人的生命的立场上。但是,我不这么想。如果我先去将火车轨道选择问题中原来轨道上的五个人杀掉的话呢?既然要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变轨的必要也就没有了。”
“那就是说,”乌丸老师淡淡地说道。“要无视火车轨道问题的前提条件吗。算了怎样都好,你就是为了做你刚刚说的事情,才从大社逃走的吗?”
那口气仿佛并没有责备我,而是仅仅在确认着事实一般。
“不。仅仅是作为一种选择的可能性而已。”
听到我的回答,乌丸老师不知为何笑了笑。
“我不讨厌那种思考方式哦。虽然别的神官说不要让花本你知道,不过还是告诉你吧——郡千景是行凶者。”
“行凶……?”
“回到家里的路上使用勇者之力袭击了普通市民。连去阻止的乃木好像也差点被杀掉。”
我听到这里的瞬间,血液猛地冲上了头,几乎是反射般地抓住了乌丸老师。
“就是因为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才反对让郡大人回家的啊!!”
然而下一瞬间,我就被她反握住手腕,扭住关节摁在了墙上,由于关节无法活动,再加上墙的压力,我动弹不得。
“呜……!”
乌丸老师连护身术都有涉猎吧。这明显是习武之人才能做出的动作。
“‘就是因为知道’是怎么回事?”
女神官把我扣在墙上,淡然地提问。我急切回答道。
“…………我比你们大社更清楚,郡大人的家庭还有周边的环境与状况。无论是郡大人与当地的孩子们的关系,还是在学校的成绩,休息日玩耍的场所,零花钱的多少,家人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去了哪里的医院,得了什么病,我差不多都知道。”
“……怎么做到的?”
头一次,乌丸老师露出了略有动摇的表情。
“你知道我从上里那里收集了郡大人的情报吧?”
“是啊,巫女和神官们都知道。但是上里所能了解到的,都是郡在丸龟城发生的事情,故乡的事情应该无从得知。”
“我啊,”我自嘲地说。“尽管我家的神社不大,但我是那里大神官的女儿哦。只要我低下头请求,总会有人为我出力。”
“…………”
“我在进入大社前就跟关系较好的神社从业者一直保持着联系到现在。他们定期会去郡大人老家的村里,跟村里的人交谈收集情报。另外我还联系了小学的友人告诉我有关郡大人村里的事。因为我老家到郡大人的村里只需要徒步就能到达,所以像这样收集情报也不是难事。而且像我和郡大人住的这种乡下村庄里,村民的情报网都是相通的。只要打进内部,就可以获得详细到意想不到的情报。”
“……大社做不到这种情报收集工作呢。实地与居民接触打听获得的情报量和不这么做的结果有着云泥之别。”
乌丸老师吃惊地说道,放松了扣押我手腕的力气。束缚解除了,但疼痛还没有消失。
“在那个村里形成了谴责郡大人的气氛。本来在那个村里,郡大人的家就一直被视为过街老鼠。因为郡大人被选召为勇者大人那个家才开始获得好评。但若不再如此,一切也会回到过去。”
在土居大人和伊予岛大人过世的现在,战况绝对说不上好。四国内也开始出现损失。
于是四国里的一部分人开始翻脸谴责勇者大人。
郡大人的村里也不再有赞赏勇者大人的声音,而是称郡大人为“没用的废物”“无能”。村子被令人愤怒的骂声所淹没。也许不少人对原来是过街老鼠的郡家被称赞一事感到不爽,在这种反作用下,郡家被厌恶的程度更胜往日。
不,说是厌恶并不贴切。郡家成了村民不满的排泄口,受到了极其过分的对待。
在封闭的小团体中,积攒了大量压力的人们一旦找到“可以随意攻击的对象”时——攻击的手段便会脱离常规。人类所具有的理性与常识被抛之脑后,只留下贪婪地啃食对方的野兽姿态。尽管从局外的角度看来这一切都太过异常,但在团体内部,这种欺凌却是十分理所应当的。很多情况下连罪恶感都不会有。
乡下的小村庄这样封闭的环境。
因为战争而心怀不安与不满、生活在高强度的压力下的居民们。
还有本来就被厌恶的郡大人一家,与身负“守护四国与人类”任务却未能完成使命的勇者。
不幸,非常不幸的是,糟糕的条件全部集齐了。
“大社根本不知道郡大人一家在村子里受到了何等的对待吧?所以才会说出只要回到老家就行了这种话!待在那个村子里,郡大人就会受到心灵的创伤,哪怕做出最恶劣的行动也无可厚非吧!!”
“……确实,大社对郡的老家认知太过天真了。”
“我把郡大人老家的情况也跟神官们说了。但是,没有人相信。这种村里集体发起的欺凌,很久以前可能还会有,但是现代社会里怎么会出现呢?那些家伙全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实际住在可能出现过度欺凌或村内孤立的地域的人,一定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也无法产生共鸣。
但是,当集体的特性与社会形势恶性地契合在一起时,便构成了诱因。
“我想在郡大人回到老家之前先到达她村里,想办法改善情况……”
我想去村里尽可能地减少村里对郡家的恶意。也想过有必要时就强制地把中伤诽谤郡大人的人除掉。所以我才逃离了大社。
“……关于郡的事,完全是我们的失误。”
虽然我瞪着乌丸老师——但也不是她的错。我并没有把郡大人的事跟所有神官说明。当时乌丸老师有事不在,所以就没有告诉她。
我……是不是早应该跟更多的人说明郡大人老家的事呢。
可这些情报的内容实在是过多地涉及郡大人个人,让我犹豫该不该到处散布。
而且,我得到这些情报的方法绝不是能挺起胸膛说出来的。我认为一旦跟别人说了,那为了帮我而收集情报的人们便会被推到不好的立场。
但是——如果我说给更多的人听的话,也许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请不要再逼郡大人了,求你们了……让郡大人离开她的家人,离开战场好吗……我求求你们了……”
我握着乌丸老师衣服的下摆恳求道。
郡大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
自诞生起没有一刻不被伤害,不被逼进困境……
“郡她因为上次行凶,被剥夺了勇者系统。所以,她已经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了。”
“是吗……太好了……”
我听了乌丸老师的话后,安心了下来。这样郡大人再也不用去战斗了。
“关于她的住所,也不能让她继续住在村里,该怎么办会由大社讨论得出结果。”
乌丸老师这么说着,看向了房间的窗外。
天空开始变暗,可能要下雨了。
“花本,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还没公开发表的土居和伊予岛的战死消息在网上流传开了,这是你干的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做这种事。但是谁做的我大概心里有数。
“散布消息的我想可能是某个巫女吧,也许是对大社的反抗行为。不过,至少不会是安艺前辈。她不是会把土居大人和伊予岛大人的死拿来当反抗道具的人。”
“……没想到你还挺信任安艺的。”
“别看她行事粗枝大叶的,但其实是个相当细心的老好人。但是——巫女反抗大社,擅自将大社的信息泄露出去这件事不能轻视。隐瞒土居大人和伊予岛大人的死讯实在是下策。这样一来,巫女们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受重视,想要进行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反抗。现在的大社已经连统率巫女都做不到了。”
“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乌丸老师干脆地表示肯定。
那之后不久,我就回到了原来的宿舍。
“啊—你回来啦,花本。难得能一个人住这么宽敞的房间,结果现在又要变挤了。不过你能回来就好。”
“安艺前辈你装什么傲娇角色啊……这根本就不适合你。”
“后辈回来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居然就是diss我!呜呜,我可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啊,花本。”
“就算直接说出来也挺烦人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啊!?”
虽说有段时间没见到了,但我和安艺前辈都还是老样子。
郡大人被从前线撤下来了。
这样一来郡大人就不会再被伤害到了吧。
等郡大人新的住处定下来之后,这次我一定要去见她。
哪怕勇者的资格被剥夺了,我对郡大人的敬爱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我要待在郡大人身边,继续做郡大人的巫女。这就是我的一切。
不久之后,我被告知郡大人战死了。
那天从一早开始便大雨滂沱。
上里从丸龟城来到大社,我在她的房间里。
“关于最近四国发生的灾难,”上里看着窗外说道,“据说也是因为Vertex的入侵。一部分Vertex有侵蚀树海的力量,而树海一旦遭到侵蚀就会以事故和灾难的形式反馈到四国的土地中。”
确实,四国近来已经连续发生多起地震和龙卷风之类的灾难了,原来罪魁祸首还是Vertex。
“……那从昨天就开始的暴雨也是?”
“可能吧……”
简短的几句对话之后,沉默再次降临。
上里似乎在苦恼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郡大人会战死?明明郡大人已经被剥夺勇者的资格,离开战场了……”
“……千景她好像自己提出了想要回归前线……因为只有若叶一个人战斗力实在是不够,而大社觉得这样至少能缓解一点前线压力……就允许她再次作为勇者战斗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我嚎叫着,一拳又一拳砸向地板。
“为什么!为什么要允许她去战斗!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谁!是谁下达的许可!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家伙!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泪水夺眶而出,砸落在地面上。
不管我如何悲痛,如何愤怒,郡大人都回不来了。但我心中的悲愤又该向何处发泄才好。
上里紧紧抱住了嚎啕大哭的我。
“上里……”
我抬起头,看到上里眼中也噙着泪水。
“对不起……明明是我负责监督勇者……我却没能拯救她……”
“……这不是上里的错……我才是,嚎哭成这样……抱歉……”
“没关系的。哭出来吧。毕竟花本你是千景的巫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久久止不住哭声,而上里就这样一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
她手心的温度,就是我现在仅剩的一点救赎了。
我到底流下了多少泪水呢。
哭了很久之后,我终于冷静下来了。
我擦干眼泪,看向上里。
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既是我对大社的诅咒,也是我的复仇。我要种下一颗能从根基上颠覆大社的种子,只是不知道这颗种子最后能否发芽。
“上里……我觉得大社是一个扭曲的组织。而其扭曲就在于由局外的外行人担任领导者主持这个组织。”
“外行人……吗。”
“没错,大社的神官并非直接聆听神谕的人,也未曾亲身与Vertex作战。这些事全都是巫女和勇者大人在做。神官们大多只是曾经的神职人员——不过是些对神明懂的多一点的普通人。其中绝大多数既没有特殊的能力,又没有战争的经验,甚至连领导才能也没有。他们里面也有很多人嫌麻烦,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根本就是外行的自己来指挥战争。”
从神职人员转为大社成员的人有不少都是这么觉得的。我的父亲也是如此。
“你是说……”
上里一副困惑的样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而勇者大人们的性命就掌握在那些外行人,那些局外人手中。这根本就是错的。大社的领导者必须由与Vertex作战的当事人——身为勇者领队的乃木大人和最受神树青睐的上里,你们两个人中的某一个人来担任。乃木大人想必应付不来这种工作,所以我觉得上里你是最合适的。”
上里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我么……?”
“实际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里的双眸,“从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的。神明复活,来自天空的使者将人类灭亡的现在,世界就如同回到了上古神话时期一样。在被作为神话所传承的古代,人类的统治者乃是被神所爱、传达神的旨意之人。如今在四国中,站在这一立场上的人是上里。”
“我并没有管理组织的能力……”
“或许是这样。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很难成为组织的领导者。但是——作为巫女,与勇者大人一起前进的上里,与作为局外人的大社相比,更能做出贴近勇者大人的判断。无论是大社的人,还是身为孩子的我们,都不能将组织完善地运营下去。既然这样,能够做出判断而保护勇者大人的上里就非常适合。”
上里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无论怎样,上里都不得不做这件事。”
“诶……?”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守护不了乃木大人了。继续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乃木大人会因为大社的错误指挥而牺牲。和郡大人落得同样的下场。在失去郡大人的现在,勇者大人也好、大社也好、这个世界也好,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但是,上里并不是这样的不是么?你最重要的人还活着。”
“…………”
上里是将他人的事情放在第一位的人。这种性格的人本来就不会想成为组织高层其中的一员。根本就不会去考虑这件事。
但是——现在,她的心中却萌生了原本不会被提出的选项。
是否做出这个选择,要看上里本人的意思。考虑到她的性格,她几乎不会选择我所提出的做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我只不过是,将没有可能性的事情变成了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上里回到丸龟城之后,我被叫到了乌丸老师的房间里。
“大社并不会举办郡千景的葬礼。郡并不被承认为勇者——这是大社的见解。理由是她曾向乃木和普通市民行凶。”
“是这样么。”
我不在意地回答着。大社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已经都无所谓了。只要我认同郡大人是勇者,这就足够了。
乌丸老师告诉了我丸龟市内的某处住宅。
“——那里似乎就是郡最后住过的地方。在故乡无法居住之后,她和父母一起搬到了丸龟市生活。”
直到最后,郡大人也一直被要求与父母一起共同生活。在大社中拥有发言权的人之中,恐怕有一些死脑筋的蠢货。他们认为“孩子与父母一起生活会很幸福”、“父母不可能会伤害孩子的”。大社根本就没有关注郡大人自身,只是按固定观念和一般常识办事,完全没有把郡大人当回事。
“郡大人的遗体呢?”
“因为大社不会举行葬礼,所以直接交给了亲属。葬礼应该会在郡的家中以个人名义举办。”
“……我知道了。”
我面无表情回答着。
回到房间中,我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将手机和钱包放进口袋中。
安艺一脸惊讶地询问我。
“诶?你要出去么?”
“嗯。”
“在这样的雨天中?很危险的。”
“我有一个必须马上要去的地方。”
现在交通部门还在正常运营。不赶在交通因为大雨而停止运营之前的话,可能就没有移动手段了。
“……这样啊。”
安艺前辈就询问到这了,并没有阻止我。也没有询问我要去哪里。或许是从我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我拿起放在屋中的伞,这时安艺前辈说道。
“等一下,在这种雨天打伞没什么用。用这个吧。”
她把很结实的雨衣和雨靴借给了我。
“安艺前辈,你还带着这种东西啊。”
“以前,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安艺前辈带着一丝寂寥说道。“她对户外非常了解,东西品质肯定很不错。”
我知道这是说的谁,也就不再多言,低头道谢。
“谢谢。”
“晚饭前能回来么?”
“不,回不来。”
“…………这样啊。那么,我来吸引大家的注意,你趁这个时间出去吧。但是,不要勉强自己。明白了么?”
“……好的。”
“那就行!”
在一个房间中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前辈,一边笑着拍我的肩,一边说着。
“安艺前辈。要是说多了的话,你又会很烦人,所以我本来没打算讲的……前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前辈。我是这种麻烦的性格,要是没能和安艺前辈成为室友,肯定会在巫女中被孤立的。”
“没有这回事哟,花本你是一个好孩子啦。”安艺前辈微笑着说道。“不过我很高兴,你能说我是一个好前辈。那我把在宿舍中的巫女和神官都集中在食堂里,你出去的时候别从食堂前经过就行。”
安艺前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机发送着邮件。
安艺前辈将所有巫女叫到食堂中,突然说,到明天为止,要所有巫女罢工,举办麻将大赛。巫女们有的很疑惑,有的对此感兴趣,也有的很生气,食堂内一片嘈杂。神官们也随着这片嘈杂的声音聚集在食堂中。安艺前辈热情地讲解着麻将的魅力,擅自开始了规则介绍,不知何时宿舍里的人几乎都在食堂中了。
我趁着这个机会,从不经过食堂附近的路线,离开了宿舍。
猛烈的雨向我身上打来。这么大的雨,打伞的确没什么用吧。真是感谢把雨衣和雨靴借给我的安艺前辈和那位朋友。
从大社的宿舍,到最近的公交站,有相当一段路。
“哈……哈……”
在雨中行走,体力渐渐被消耗。我本来就对自己的体力没什么自信。
但是,必须得去。
现在,要是再不去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郡大人了。
“呜呜呜……呜……!”
雨打在身上,走着走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至少——至少在最后,再让我见郡大人一面。
因为天气不好,白天的天色也很阴沉,待我到公交站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哈,哈……”
六月整体的气候还算温暖,这帮了我大忙。要是在隆冬,说不定在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冻倒下了。
我看了看公交站的时间表。
开设的线路本来就少,现在末班车也已经开走了。
“从这里走到车站……是不现实的呢……”
车站很远,徒步前往的话,不知道要走多久。就算有足够的体力走到车站,考虑到换乘交通工具和末班时间,今天之内到丸龟市或许比较困难。
不知道大社的注意力能被吸引到什么时候,我想尽早动身。而且也无法保证能找到方便留宿的地方,在这大雨中露宿实在太危险了。
以防万一,我把钱带在了身上。在宿舍里生活的巫女,几乎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所以我还剩一些过年拿到的压岁钱。
用手机查了查从这里打车到丸龟城的价格。太贵了,手头的钱完全不够。
我刚想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却发现雨衣的内侧口袋里,有几张纸一样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便条和纸币。便条上写着:“本前辈给你的零花钱。拿去用吧。真铃。”
我,总是被那个人照顾呢……
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便有出租车开过来接我。大晚上小孩子一个人打车去很远的地方,让司机感到十分诧异。问我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我把钱拿给他看,表示会付车钱,决定赌上一把,说道:
“我是大社的巫女。现在,需要马上赶往勇者大人们所在的丸龟市。要是不信的话,之后向大社确认也没问题。但是,现在要争分夺秒。请马上开往丸龟市。”
勇者大人在丸龟市也好,巫女们是少女也好,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要去丸龟市在逻辑上也说得通。
要是现在真的和大社联系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幸好,司机没有多问,让我上了车。或许是觉得深究和大社有关的事情很麻烦。
坐上出租车,向丸龟市出发。
一直走路走累了,我便在车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停了下来。
看了看车里的钟,已经快深夜了。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不下了。
“怎么停车了?出了什么事?”
这样问道,司机一脸为难地解释起来。
司机说,已经到了丸龟市附近,但好像市内一部分被洪水淹没,无法通行。
我询问郡大人家所在地的情况,得知那一带被积水地区所包围,过不去。好像流经丸龟市的河流周边的很大一片都被水淹没了。
看了下出租车的计费表,加上从安艺前辈那拿到的钱才刚好够付车费。不够再绕路去寻找能够通行的地方了。
“请让我在这儿下车。”
我下了出租车之后,一边用手机确认着郡大人住处的方位,一边往前走。
但是,马上就停下了。
道路被洪水淹没,走不过去。大概是出租车司机所说的积水地区吧。
“其他的路呢……?”
看着地图,寻找别的路线。
但是——
没能找到。
我呆站在被水淹没的道路前,不知所措。
看着地图,查看了前往郡大人住所的所有道路,全都被水淹了。由于郡大人的住处在被河流包围的区域内侧,不管哪条路都有一部分经过积水地区。
走累了,呼吸也变得急促。
“……该怎么办……”
我感到绝望。
等洪水退去?现在雨停了,等一阵说不定洪水会退去。但是,既不知道要等多久,也有再下雨的可能。
再绕远一点,寻找能通行的道路?不,既然被积水地区所包围,就不大可能有能通行的道路,徒步寻找也是不现实的。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去到郡大人身边了,但是没办法去。
没办法去。
“呜……!”
…………我,一直逃避着仅有的一个——可以实行的前进方法。不是什么困难的方法。如果不是我,肯定能做到的方法。
方法就是……涉水行进。
在发洪水的时候,我经常能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有人涉水经过。甚至还有在齐腰深的水中行走的人。
“哈啊,哈啊……”
现在雨已经停了,也没有汹涌的水流,和在水池中行走没有什么区别。小心一些的话,应该是可以往前走的。
可是——我连走进水池都做不到。由于水恐惧症,我连没过膝盖的水都进不去。
“呜呜呜呜……!”
我试着将脚探进水中,就好像伸进地狱里的大锅般,慢慢探入。
水深只到脚踝,只有这么深的话,还是可以的。
“哈啊……哈啊……”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
走着走着,水逐渐深了起来。地面并不是完全水平的,而是在逐渐下行吧。
“哈啊,哈啊……”
水面逐渐没过了小腿,而且还在继续变深。
终于连膝盖都没过去了,继续往前走的话,还会更深的吧。
“哈啊,哈啊,哈,哈啊”
脚在颤抖。
不行了,我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呜呜呜呜呜…………!”
但是,别无他法。想见到郡大人,就只能穿过眼前这片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没问题的,毕竟都到这里来了。接下来应该也能顺利前进的。和当初溺水的海也不一样,没有水流,水深也只到膝盖,比大海浅得多。只要踏出这只脚,就能向前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只要这脚能迈出一步。
只要能迈出这一步!
只要能迈出这一步的话……!!
“呜呜呜,呃咕,呜咕,呜呜呜……”
泪水夺眶而出。我独自站在水中,哭了出来。
不行了。好可怕。太可怕了没办法啊。哪怕一步也迈不出去了。注意脚边慢慢往前走的话是没问题的,我明白。脑袋里明白这一点,但是身体就是抖个不停,不听使唤。
“对不起,郡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呃咕,呜咕,我已经……已经走不了了……呜咕,对不起,对不起……!”
果然没办法了,我没法再往前走了。
只好回去了。
我为了沿原路返回,调转脚步。
背对着郡大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独不能这么做。绝对不可以。
离开郡大人的话,就和大社的那群人没有两样了。就和明明对郡大人一无所知却只知道责怪她的那群人别无二致了。我是——我是绝对不会离开郡大人的!
“我是郡大人的巫女……!是随从于郡大人的人啊……!”
郡大人被从勇者除名了。其存在被否定,利用完死掉之后就被弃之不顾。
大社也是,郡大人的双亲也是,被郡大人守护着的普通市民也是——能有多少人为了郡大人的死而哀悼!?能有多少人认同她的功绩,祝福她的生命!?
哪怕有一个人!至少有我的话!
郡大人也大放异彩过,也作为勇者被讴歌过,不在她的身边大声说出这些可不行!
我再次转向郡大人的家的方向。
迈出了一步。
仅仅是向前伸脚,就害怕到快要死掉了。死掉又怎么了!死掉的话就能陪伴在郡大人灵魂的身边了,有什么好怕的!?
“呜呃,呕……”
我吐了出来。大脑在试图让我的身体停下来。我才不管。哪怕吐到死,我也要继续向前走。
至今为止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见郡大人。结果到了最后也没见上一面。都是因为我很胆小,我是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的那种性格,所以害怕见到郡大人之后会被讨厌……就胆小到一直没有去找她。
但是,我已经不会犹豫了。
她的遗体就被随便地放在有些脏乱的被子上。装在睡袋似的袋子里,只露出脸来。因为入殓化妆和死后只过了两天的关系,脸颊还是很漂亮。
在放置遗体的屋子里,有个酩酊大醉的男人趴在桌子上。
家门没锁,一下子就进去了。
趴在桌子上的男人察觉到了我的气息,突然睁开了眼睛。这男人就是郡大人的父亲吧。
“啊……?你谁啊?”
“哈啊……哈啊……”
因为从水中跋涉过来的缘故,我的腰部以下湿漉漉的。我向着睡着的郡大人走过去,在地板上连起一路滴滴哒哒。
“问你话呢,你谁啊!!”
男人在大吼大叫,但我无视了他。
我在郡大人的遗体旁边正坐下来,深深地埋下头。
“我迟到了,十分抱歉。我来见你了,郡大人,请原谅我的仪表如此不堪。”
“喂,你干什么呢你!”
“郡大人的活跃,我在大社中常有耳闻。多亏了郡大人身为勇者的战斗,多少人的生命才得以挽回。这份功绩是任谁也无法否定的事实。愿您能无苦无忧——”
“喂!”
“闭上你的嘴。”我瞪向那个男人。“在休息的郡大人身边大声喧哗,失礼至极。还有,郡大人的葬礼办得怎么样了?”
环视屋子,只能看见随处可见的空啤酒罐和酒瓶子以及垃圾。完全看不到为了葬礼而准备的祭坛之类的。
“哈?关我屁事!”这男人烦躁地甩出一句话
“……真是连传闻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人渣呢。”
那就是说连葬礼都没有吗。
生前与怪物战斗到遍体鳞伤,死后却连一场葬礼都没有……就算轻视郡大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我连同裹尸袋抱起郡大人的身体。通过抱上去时的感觉,我才注意到郡大人手臂附近已经被咬得粉碎。这想必会很痛吧。这想必会很难受吧。
“郡大人就交给我了。我来负责举办葬礼。”
突然,我被那个男人打了。
一瞬之间我眼前发黑,倒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骑到我身上,嘴里一边喊着“你就是大社的人吗!”,“都怪你们!”,“非要让这小鬼当什么狗屁勇者!”,一边不断殴打我。
被打的我倒是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只是因为让郡大人看到了这种丑恶的争执而感到万分抱歉。
被殴打的时候,我摸到掉在旁边的酒瓶,朝着那个男人的头砸了下去。
那个男人呻吟着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的男人因疼痛而扭动着,那副样子不禁让我想到垂死挣扎的青虫。
我调整好呼吸,重新抱起郡大人的遗体。
“……要是把你换成我的话,明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朝在地上扭动着的男人啐了一口,带着郡大人一起走向玄关。
虽然是走出家门了,但走投无路的我们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单凭无力的我,根本没办法抱着郡大人走多远。
就在那时,一道刺眼的光进入了我的视野。
是车灯的光。
在我面前停着一辆红色汽车,乌丸老师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开到这里来可累死我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条没被水淹没的车道。”
“……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不是。”乌丸老师淡淡地说道。“你需要交通工具吧,我送你去目的地。”
我和郡大人一起坐到乌丸老师的车后排。
我用安全带固定好郡大人的身体,防止她倒下去。以防万一,一路上我一直用手撑着郡大人。
“在安葬好郡大人之后,我也不打算回大社了。”
驾驶位上的乌丸老师听到我的话,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发怒。
“是吗。倒也无所谓,随便你了。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也没有收到大社的指示。倒不如说我最开始就打算在其他神官睡熟之后把你送到郡的家里。结果你还自己先走了。”
乌丸老师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说道。
“……对不起……”
“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吧。真亏你能一个人把郡救出来。不愧是郡千景的巫女。”
“嗯……”
乌丸老师的话让我泫然欲泣。
我在最后……算是救出了郡大人吗。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老师你……为什么会对我的擅自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因为有趣啊。”乌丸老师的用讥讽的语气说,“想象一下明天一早发现你不在而手忙脚乱的神官们的样子,很好笑吧?”
“……我这四年来都和老师一起待在大社里,但直到现在都没能理解您。”
老师一副开心的样子,嘴角浮现出了笑容。
“哼,是吗。不过我跟你一起待了四年,也没能理解你啊。我根本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郡那么入迷,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几乎没说过话也没见过面的人热爱到这种地步。”
“……理由吗,”我抚摸着郡大人的脸颊答道,“我是这么想的——被问到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能答得上的理由全都是后来硬加上去的借口。像什么温柔啊、帅气啊之类的理由通通都是在喜欢上了对方之后为了给自己的感情冠上一个合理的理由而硬想出来的借口。要是真的喜欢上谁的话哪里会有什么理由。”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是一见钟情了。”
乌丸老师干脆地说道,随后哼起了一首似曾相识的曲子。
“我有点想起以前那时候了,”乌丸老师突然不再哼歌,轻声嘟哝了一句,“那时候我也像这样开车载过友奈。”
说完这么一句话,乌丸老师继续哼起了歌。
啊,我想起来了。那首曲子是德沃夏克的《念故乡》。[注1]
◇◇
之后,我回到了老家的神社。
神社的一隅被我种满了无数殷红的彼岸花。
殷红的彼岸花丛中,唯独种着一枝白色的彼岸花,郡大人就葬在那下面。
“我将矢志不渝,永远站在郡大人这边……”
勇者史外典 第一章 第四话 完
译注:
1.《念故乡》的日文是《家路》,直译就是《回家的路》。这里似乎有用这首歌表达那个老家不是千景真正的家,而现在才真正是在回家的路上的隐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