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际来说,那并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相见。
不过关于她——蓝羽浅葱,晓古城最先回忆到的就是那晚在医院等候室里,发生在昏暗中的某件事情。
那天晚上,浅葱独自坐在长椅上,茫然望着腿上摊开的笔记型电脑。当时她是个身穿彩海学园制服、留着朴素黑发的国中生。
过了晚上九点,外面来的患者和探病访客都已经走光。窗外阴暗,院内一片寂静,只有紧急照明的微弱灯光照在仍略显年幼的她脸上。
碰巧经过的古城蓦然止步,目光停留在那张脸庞。
他看过那名少女——这占了一半原因。
另一半原因是她看起来像在哭。
察觉到古城这样的视线,浅葱忽然抬头。
泪湿的强悍目光,出乎意料地朝他直直瞪过来。
古城有些惊讶。因为他只有一种印象——蓝羽浅葱在教室时是个不起眼又文静的女生。
「记得……你是我们学校的新成员?」
浅葱质问的口气意外沉稳。古城短短叹息。
「至少叫我转学生吧。况且我转学过来,也是快两个月前的事了。」
「这样啊……反正我不在乎。」
浅葱随意耸肩。古城事后才知道,她似乎从读幼稚园时就住在这座名叫弦神岛的小型人工岛。在浅葱看来,搬到岛上还不满两个月的古城确实只算新成员。
「你的眼镜呢?」
古城察觉对方和平时在教室的模样差别在哪,开口问道。在他的记忆里,浅葱应该总是戴着一副土气朴素的眼镜。
但浅葱干脆地摇头说:
「那个没有度数。我视力又不差。」
「原来是这样,总觉得——」
难得有张漂亮脸孔却戴眼镜,真可惜——差点如此说出口的古城把话吞去,他认为这样太多管闲事,才会打消念头。浅葱狐疑地半睁着眼瞪向他问:
「不讲这个了。这种时间你为什么会在医院?撞伤手指吗?」
「……只是撞伤手指的话,不会特地跑来这种大医院啦。」
古城皱着脸回嘴。他是篮球队队员这件事,浅葱好像姑且知道。她用哭肿的红眼睛稍稍使坏般微笑着说:
「那么,你是怎样?受了中断选手寿命的重伤吗?」
「别说了,真够乌鸦嘴。」
古城打从心里感到反感似的撇着嘴,压低答话的音调。他尽可能不把事情说得太严重,只淡淡说出实情:
「我妹妹住院啦。从我们搬来这座岛以后,她就一直待在医院。」
「……这样啊……」
浅葱面色不改,然而在这个瞬间,古城从嗓音感觉到浅葱对他的戒心与敌意似乎变少了,这大概不是心理作用
「你干嘛杵着?坐啊。」
浅葱阖上捧在腿上的笔记型电脑,指了自己旁边的座位。
「呃,可是……」
「没关系啦。如果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哭,不是显得很凄惨吗?」
「有我在也帮不上任何忙喔。」
期待我开口安慰,我也很困扰就是了——这么想的古城说完,浅葱就贼贼地笑了。明明是个脸蛋没话说的美女,却有一张不修边幅的笑容。
「不要紧啦。如果有人讲闲话,我会说是你把我惹哭的。」
「那算什么话,对我未免太过分了吧?」
「这点事你就忍忍吧。当作是看过我哭的惩罚。」
面对她不讲理的说词,古城露出苦笑,爽快的态度让人不会意识到她是异性,相处起来让古城感觉很舒服,简直像和认识已久的哥儿们待在一块。
当晚,浅葱的母亲病死了。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古城才得知这件事。
那是名叫晓古城的少年被唤作世界最强吸血鬼「第四真祖」前,留下的记忆——
2
——就是这么回事。
嘴唇柔软的触感和恶作剧般的嗓音都生动地在脑中复苏,古城因而猛然抬起脸。
早上拥济的单轨列车内,车掌懒散的广播声及诱发睡意的单调加速。窗外则是弦神市的人工街景,还有朝阳照耀的蔚蓝大海开展于眼前。这是熟悉的魔族特区景色。
古城感觉鼻子里有种像出血前兆的痒劲,一边叹道:「是梦啊?」
「学长。」
「唔喔!」
被姬柊雪菜在极近距离叫住,古城着实惊呼。
雪菜发出「唔——」的一声闭着唇,满脸不服地仰望古城。
身穿制服,背了黑色吉他盒的国中女生——面容清秀的少女,五官端正得过分。尽管古城以为自己多少已经看惯,不过那张面孔忽然出现在眼前,坦白说他仍会莫名心慌。但雪菜本身似乎丝毫没有那种自觉——
「电车就快到站了。」
面对动摇的古城,雪菜用露骨的怀疑语气说道。
单轨列车正好在车站前开始减速。这一站离古城他们就读的彩海学园最近。也因为现在是通学时间,车里除了古城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同校学生。古城和雪菜这样漂亮的学妹一起上学,周围明显有嫉妒和憎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其实雪菜单纯只是因为任务必须监视古城,但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主张这些,八成也没有人会相信,哪怕古城的真实身份是人称「第四真祖」的吸血鬼,而雪菜所背的黑色吉他盒中还摆着连真祖也能诛杀的破魔长枪。
饶了我吧——古城心里这么嘀咕着,虚脱叹道:
「唔……是喔。抱歉,我梢微打了瞌睡。」
「我看就知道了。」
「这……这样啊。」
「……学长有心事吗?感觉你刚才似乎是梦魇。」
雪菜正经八百地问。古城的脸再次抽搐,实在说不出自己是回想起被同班同学亲吻时的事情。
「呃,没事,没什么啦。我只是稍微吓到而已。」
「……你和蓝羽学姊发生过什么吗?」
「咦——!」
为什么你会知道——差点如此脱口的古城又连忙把话吞回去。雪菜不愧被人称为剑巫,灵感不可小觑。
在她阵阵逼近下,古城满身冷汗地别开目光说:
「没……没有啊……怎么会呢……哈哈哈……」
「真的?」
「我没有乱来。我什么也没做。」
「……学长,为什么你要别开眼睛?」
「……就算你这么问,要我从这个角度看你,有点不方便……」
被雪菜贴身仰望,古城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角度?」
雪菜愣着眨了眨眼。
娇小的她身高和古城相差二十几公分。从这个位置朝站着的雪菜低头一看,正好能瞧见她的制服胸口。
换句话说,能看见前襟缝隙间露出的白净肌肤,以及要称作乳沟仍显微不足道的缝——
「学长……!」
雪菜惊觉以后,用双臂遮住胸口瞪视古城。古城拼命摇头。
「慢着慢着!刚才那不是我的错吧!」
「……说的也对。看学长一如往常,我也放心了。」
雪菜认命般深深叹气。因为这种事而放心,也让人很困扰就是了——这么心想的古城皱起脸。能转移话题是谢天谢地,他却不知为何无法释怀。
无人驾驶的单轨列车到站后,车门开启。古城他们混在三三两两下车的学生中,朝着验票口走去。
从车站走到彩海学园不用十分钟。古城慵懒地走在人工设计的平缓坡道上,雪菜仰望他那副脸庞,担心似的蹙眉。
「学长,真的不要紧吗?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喔。」
「没办法吧,吸血鬼体质要在这种时段上学超难熬。我说真的。」
古城一脸怨恨地抬头望向乱晴朗的蓝天。
浮在太平洋中央的弦神岛是一座四季常夏的人工都市,即使到了十月仍丝毫没有秋意,强烈阳光洒落而下,老实说,就算不是吸血鬼也同样难熬。
「而且我这阵子一直睡眠不足。」
「你说……睡眠不足?」
「对啊。因为煌坂那家伙半夜还打电话给我。」
「电话?是纱矢华打给学长吗?」
雪菜讶异得睁大眼睛。古城浑然不觉地说:
「经过上次那件事之后,她偶尔就会打给我。比如问你那天的状况,还有她有时也会让人摸不着头绪地说教个没完,明明也没多大的事要找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就是了。
「她没有事要找学长……却还说个没完?」
「煌坂还说是因为你没有手机,不得已才会找我谈。」
古城没有特别起疑便将听来的说词照实奉告。
雪菜摆出莫名认真的脸色,自言自语般嘀咕:
「……纱矢华从以前就讨厌讲电话,还曾经造成一点问题。即使是面对狮子王机关的上司,她也说自己受不了耳边有男人的声音,就将对方设成拒接来电。」
「啊……这么说来,她讨厌男人嘛。」
古城想起刚碰面时纱矢华那种针锋相对的态度,不禁叹了气。
煌坂纱矢华和雪菜一样,是隶属狮子王机关的攻魔师。
自幼具备杰出灵视力的她,以前似乎曾遭受排斥那股能力的父亲经常性的家暴,因此她到现在仍厌恶所有男性。
「可是,煌坂却特地打电话给我,看来她相当在乎你耶,该说她依旧这么关心朋友,还是保护过度啊……」
「学长……」
雪菜对委屈嘀咕的古城投以责备般的目光。她这意料外的反应让古城略感困惑。
「姬柊?」
「没事,没什么。学长你说的对。」
淡然答话的雪菜停下脚步,态度仿佛往闹脾气,古城却不明所以。雪菜依然面无表情,机械性地点头说:
「那么,我先在这里失陪了。我要去国中部校舍。」
「唔……是喔。」
目送逐渐远离的雪菜,古城歪着头。背着吉他盒的娇小背影立刻混进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当中,看不见了。
「到底怎么搞的啊?」
古城杵在原地,被早晨的耀眼阳光毫不留情地晒着。今天似乎也会是炎热的一天。
3
「哟,古城。总觉得你那张脸比平时更糟耶。不要紧吧?」
当古城拖泥带水地在出入口换室内鞋时,有人从背后搭话。
脖子上挂着耳机的男同学略显亢奋地朝他挥手。那是古城时期就认识的损友矢濑基树。古城嫌烦似的挥手打招呼:
「我只是睡眠不足,别管我。」
「哦……睡眠不足?」
听见古城随口回答,路过的筑岛伦带着笑容插嘴。她凭着出色身材及冷静言行,在同校男生间拥有许多死心塌地的粉丝,同时也在古城等人就读的一年B班担任班级干部。
「有什么心事吗?如果不嫌弃,我可以陪你商量喔。」
「呃,我倒不是……在烦恼什么……」
「是人际关系吧。」
伦望着想含混带过的古城,毫不犹豫地铁口直断,听了她自信满满的这句话,古城立刻心生动摇。
「咦?」
「照你的眉型和鼻翼角度来看,这是对人际关系抱有烦恼的脸。」
「是……是这样吗?」
困惑的古城不禁摸了摸鼻尖,他没听说过伦会看面相,可是提到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古城心里并不是没有底。
和慌成一团的古城相反,伦口气严肃地继续说道:
「症结出在和你亲近的人呢。你的灵气颜色暗暗指出……问题是女性关系?」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反射性想起浅葱的古城惊呼。
她和古城接吻大约是在两周前,某起恐怖攻击案之后发生的事。
自国中时认识以来,古城几乎不曾意识到浅葱是异性。然而碰上那种事之后,他实在无法继续当成这样。就算古城再迟钝,总会明白浅葱对自己有好感。
古城并不觉得困扰。先不提他对浅葱抱持的算不算恋爱感情,从喜欢或讨厌来讲,他能笃定自己无庸置疑喜欢浅葱。
结果这项事实,正是令古城苦恼的原因。
因为他怀有无法向浅葱明说的秘密。自己是世界最强的吸血鬼——这般荒诞愚蠢又要命的秘密——
他不能掩饰这项重大事实,还接受浅葱的好意。
话虽如此,要是为了保密而冷落浅葱,结果会让她和自己都受伤。基本上光有自己在身边,不就已经让一无所知的浅葱卷进危险了——考虑到这些,古城就会钻牛角尖地变得手足无措。他最近睡眠不足的原因,并非只有和纱矢华长时间通电话。
于是,矢濑同情地望着这样的古城,心有戚戚焉地说:
「古城……没想到你是容易被神棍或诈欺手法拐到的那种人耶。」
「诈……诈欺?」
伦注视着目瞪口呆的古城,嘻嘻笑出声音。
古城看了她那模样才终于明白,自己完全被算计了,
仔细一想,伦平常和自己走得很近,自己在烦恼什么。她只要稍微观察就能轻易发觉,根本用不着依靠占卜。说不定,连自己烦恼的症结在于浅葱也早就被她看穿了。
「可恶……彻底被耍了,我不会再信任你们两个了。」
「『耍』这个字太难听了吧。我说要陪你商量,明明是出自真心诚意。」
伦正色回嘴,古城大叹一声说:
「不麻烦你了,至少我明白这是非自己处理不可的事。打从最初就是这样。」
「哦……那就算了,没关系。」
伦盯着古城暗暗叫苦的脸,然后露出微笑。
他们三人结伙走向教室。或许因为离上课时间还有点早,待在教室的同学大约是全班的一半。当中特别俏丽吸睛的女同学——蓝羽浅葱,察觉到古城等人而举起手。
「早安,阿伦。还有你们也是。」
古城懒散地应了一声「喔」,心里对浅葱无异于平时的模样感到释然。保健室那件事发生后,她对古城的态度完全没变,这让古城着实感谢,同时也觉得有些诡异。
不过,伦眼尖地察觉浅葱的微妙变化,说了声「哎呀」挑着眉问:
「怎么了吗?浅葱你也睡眠不足?」
浅葱被伦点破,露出小朋友恶作剧穿帮时的表情。虽然她靠化妆巧妙掩饰,但仔细一看,眼窝仍微微泛黑。
「唔~~昨天有点事……欸,古城,你那张惨兮兮的脸是怎样?」
困倦地眯着眼的浅葱抬头看了古城,显得一脸纳闷。伦来回看着他们的模样,貌似愉快地透露:
「晓也跟我说,他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耶。」
「你……你在窃笑什么啦——」
浅葱尖声抗议。或许她察觉到伦这句发言有弦外之音,脸颊都红了。她凶巴巴地直接瞪向古城问:
「你也一样,不要有那种容易招人误解的举动啦。」
「为什么我会被抱怨……?」
「总之我睡不好,是因为昨天那场骚动。」
浅葱快言快语地辩解。听了她的藉口。发出感叹的矢濑也搭上话题
「是喔。那件事就发生在你家附近?」
「对呀。消防车一直来回奔波到凌晨,吵得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昨天的骚动是指什么?」
感到有些牵挂的古城问道。浅葱家位于靠近市区中心的高级住宅区,感觉与深夜的骚动难有牵连,给人闲静的印象。
「嗯……我也只在新闻上大略看过而已。据说西区半夜有魔族闹事,好像是未登录魔族互斗。」
「有魔族闹事?」
矢濑像是引以为乐的说明,让古城板起脸。
浅葱慵懒地托腮点头说:
「事情似乎闹得挺夸张的,大楼倒了好几栋,马路也凹陷了,还有大批的特区警备队涌来,简直鸡犬不宁。我还想是哪来的笨吸血鬼,又让眷兽失控了……」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喔。」
古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浅葱一脸傻眼地抬头对他说:
「这我当然知道嘛?你在说些什么啊?」
「是……是喔。也对啦。」
古城擦去额头上的汗,无力地应声,这座弦神市是魔族特区,五十六万的总人口当中,大约有百分之四是获得正式市民权的非人魔族。兽人,精灵、半妖半魔,人工生命体以及吸血鬼——在这座城里,魔族根本比外国人还常见。
因此就算有古城以外的魔族闹事并摧毁市容,也不是什么好惊讶的事。
「对了,古城……今天放学以后,你有没有预定要做什么?」
等矢濑和伦各自走回座位,浅葱随即揪住古城的制服下摆小声问道。受到她莫名害羞的嗓音牵动,古城的紧张度一举攀升。
「没有。我没特别安排什么。」
古城生硬地摇头。尽管他今天恐怕也会被负责监视的雪菜尾随,不过那应该称不上什么预定。
浅葱放心似的微微呼气。
「那么上完课以后,陪我到美术室。就你一个人。」
「美术室?是没关系啦,要做什么……?」
古城表面上佯装平静,心里却十足惊慌。彩海学园的美术社因为社员不足而暂停活动,这代表放学后的美术室应该没有人。浅葱将古城带到那种地方,到底有什么打算——
「你不用问啦,对其他人要保密喔。」
浅葱对古城这样的苦恼浑然不觉,红着脸低声吩咐。古城无法直视她的脸,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4
于是这天的放学时间到了。
先走出教室的浅葱正在没有其他人的美术室等着古城。淡淡夕阳透过窗帘逆光照耀着她,吹拂过的海风令发丝飞扬。
而浅葱眼前有一本全白的素描簿,握在她右手的则是笔心被削得长长的素描用铅笔。
「……肖像画?」
古城傻愣愣地回望在制服上围着围裙的她问道。
浅葱指向美术室角落的月历。
「没错。就是替朋友画肖像画,或者算人物画吧?缴交期限是在下周一对不对?」
「……这是上周课堂的作业?」
古城一脸懒洋洋地反问。放学后被叫到冷清的教室,这种情境让古城先做了心理准备才赴约。比如会被对方认真告白;或者被要求继续之前在保健室的事——
可是,浅葱却摆着平时那副无所谓的笑容说:
「是没错啦,但我没有上到课啊。因为那天我被警察叫去侦讯。你想嘛,就是我被恐怖组织绑架那件事。」
「所以……你要我当模待儿?」
古城没了劲,瘫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
「可以吧?反正你很闲。」
「哎,我是没关系。不过既然要画,你找筑岛或别人不是比较上相?」
「阿伦今天有学生委员会的工作,基树那白痴要和学姊约会。」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啰。」
仿佛看开的古城无力嘀咕。冷静想想,浅葱拜托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纯粹是古城擅自想东想西,才会将自己搞得团团转。
「对对对。所以啦,你可不可以先脱掉?」
浅葱满意地看着变听话的古城,若无其事地随口下指示。
古城差点毫无疑问地照办,中途才猛然回神。
「啥?脱掉是指脱什么?」
「模特儿要脱,当然是脱衣服喽。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慢着慢着!当肖像画的模特儿不用脱衣服吧?」
「为了艺术你就认命吧。还有,麻烦你摆出和那个一样的姿势。」
浅葱贼笑着用手指着的,是摆在美术室角落装饰的复制大卫像,原作者为米开朗基罗。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性杰作。不过——
「彻底脱光光了嘛!」
那模样太具艺术性,让古城放声吐槽。嗓子里发出格格笑声的浅葱这才说:
「跟你开玩笑的啦,玩笑而已。脱掉那件汗臭味好像很重的连帽衣就好了。」
「你一开始就该这么说。还有提到汗臭味是多余的。」
古城如此咕哝,仍脱掉罩在制服外的连帽衣。
浅葱这回也停止胡闹,坐到古城前面摊开素描簿。当然,形势上两人就变成互望彼此的脸,但浅葱并不显在意。
看她哼着歌提起铅笔挥洒,古城忽然有股罪恶感。
浅葱不知道古城变成吸血鬼这件事,因为古城一昧瞒着她。
也许自己是在欺骗她,难道不是吗——古城扪心自问。
想都不用想,答案是YES。浅葱信赖古城,对他毫无心防备。而古城现在仍一直辜负这样的她。
古城把她当成重要的朋友。
正因如此,这种辜负的行为不能被原谅。古城仿佛事到如今才有自觉。
没错,古城从最初就明白,假如浅葱真的对自己有好感,自己就得将真相全盘托出才行。必须告诉她「我就是人称『第四真祖』的吸血鬼」这般荒谬的真相,纵使这么做的下场是失去她的友情及好感——
古城暗自下了这样的悲壮决心,就在这一瞬间——
「唔~~好无聊。」
浅葱忽然甩开素描簿起身。
她那根本令人料想不到的行动,完全出乎古城意表。
「哪……哪里无聊?」
「我提不起创作欲耶。你有够普通的,就不能摆个有趣点的脸吗?」
「……为什么当模特儿的人还得取悦作画者?留下一张摆着怪表情的肖像画,也太讨厌了吧?」
面对浅葱的任性要求,古城提出理所当然的反驳。浅葱彻底无视这些;将手伸向古城的脸怂恿:
「哎,别这么说,你就试试看嘛。说不定格外有意思喔。」
「白……白痴!喂,住手啦!等等,你从哪里弄到胶带的!」
浅葱灵巧地运用胶带等道具,徒然抵抗的古城任凭摆布。他没有硬把人撵开,是顾忌用手碰浅葱身体的关系。
「啊哈哈哈哈哈哈!唔——不错喔。这副表情。像这样一看,古城你也挺帅的耶。我有预感会画出毕卡索级的杰作。」
「我一点也没有被夸奖的感觉!基本上,毕卡索才不会在作画时让模特儿摆怪表情……欸,这什么啊!」
「……呃,替你上妆?」
「这不是油性奇异笔吗!」
碰到脸颊上的湿滑触感让古城拉开嗓门。浅葱手法熟练地在他脸上画出垂直线条。
「满适合你的喔。像视觉系。」
「这是哪门子的视觉系,会把妆画得像爆笑剧里的假老外啦……!还有,这种奇异笔之后洗得掉吧?」
「好了啦,别介意小事。」
这才不是小事吧?看似没了劲的古城回嘴。老实说,他并不是不火大,不过看浅葱那样笑闹,就觉得自己烦恼那么久真的太蠢了。
古城顿时想到,莫非这就是浅葱瞎闹的用意?
「啊,对了……你等一会儿。」
浅葱忽然留下这句话以后,独自离开美术室。古城面带不安地目送她。不先擦掉脸上的涂鸦,他连追着浅葱到外头都有困难。
后来浅葱回到美术室,还拖了好几个大纸箱。
古城只有不好的预感。
「久等啰~~」
「……这些是什么?」
「戏服。话剧社的社办在附近,我就借来了。毕竟那个社团里有很多我们班的女生。」
浅葱说着打开纸箱。塞在箱子里的是时下风格的超华丽戏服,执事服和女仆装、魔法少女及哥德萝莉、特摄英雄调调的紧身衣。与其称作话剧社道具,这明显是玩角色汾演的御宅族才会有的玩意。
「……所以,你要我用这些干嘛?」
「当然是要你穿啰,古城。像这件就和你的妆挺合适的不是吗?」,
浅葱气定神闲地说着,拿出戏服亮给古城看。那是在汉堡店门口会看到的红白条纹小丑装。哪里合适!如此怒骂的古城又问:
「为什么我非得为了你的美术作业角色扮演!」
「这是我个人的艺术性问题啊。假如你讨厌让人画怪表情的肖像画,至少穿件戏服也好嘛。或者你还是想脱?」
「谁要脱!根本来说,我一个人做这种装扮不就像个傻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一个人穿,你就愿意啰?」
浅葱突然正色问道。像是要挑衅不吭声的古城,她指着箱子里的戏服说:
「既然如此,我也陪你换上戏服好了。这样你就没怨言了吧?」
「呃,我想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没有怨言……」
「好啦好啦。我要换衣服,你转过去那边。」
浅葱打断古城提出的意见,俐落地解开制服领结,然后直接将手凑向上衣的纽扣。古城连忙背对她。
放学后安静的美术室里,响起浅葱更衣的窸窣声,古城在脑海中做罚球的想像练习,试图隔绝那些剌激欲念的杂音。
经过异样漫长的几分钟以后,浅葱总算表示「已经换好啰」并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嘛,这样你就没怨言了吧?」
穿上家庭餐厅制服的浅葱在古城面前转了一圈。强调出胸型的服装搭配镶满荷叶边的围裙;短得不自然的裙子和及膝长袜,暴露度不高,但是看同学在学校穿着这种衣服,仍使人对这异常状况感到困惑。
「……为什么你会选女服务生?」
「我是觉得你大概会喜欢这种吧。毕竟你在家庭餐厅老是死盯着店员看。」
「我才没做那种事!」
「好好好。我都为你服务到这种程度了,你也快换衣服吧,拿去。」
「你已经把原先的目的忘光了吧?美术作业要怎么办?」
古城瞒嘀咕咕抱怨之余,瞧了纸箱里头。他从视线所见的范围内拉出一套看起来最正常的执事服。他让兴致勃勃盯着他看的浅葱转向墙壁,无奈地换起衣服。幸好尺寸没问题。由于那是演话剧用的戏服,某种程度似乎有设计给各种体型的人穿的通融空间。
「嗯,以你来说还满合适的嘛。」
浅葱看了换完衣服的古城,佩服般笑道。
「我一点也不高兴。」
古城看着镜中的自己,生厌地皱起脸。与其称作执事服,简单来说就是一袭黑色燕尾服。这套服装不得不让古城联想到古老吸血鬼的模样。圣域条约尚未缔结前,被畏为人类之敌的魔族在大战前便是这般形象。
这项事实令古城不禁尝到不快的滋味,同时想着「她差不多该心满意足了吧」并窥探浅葱的动静。
——咔嚓!
结果浅葱拿着照相性能乱优秀的智慧型手机,在拍摄古城时与他四目相交。
「你……你拍什么?」
「嗯?作画用的参考资料?」
「停,快删掉。现在马上!」
古城喊得声音都变调了。又不是准备文化祭,却在放学后留在学校穿执事服,而且脸上还化了奇怪的妆。坦白说,这状况让他相当惨痛,
然而,浅葱却「啪嚓啪嚓啪嚓」地让连拍性能全效发挥的快门声响起。
「没关系啦。我不会同时寄给班上所有同学。」
「在你随口说出这种主意时,我就已经无法信任你了!哎,可恶!」
好比反击似的,古城也用自己的手机拍下浅葱的女服务生扮相回敬。浅葱看他这样,发出了可爱的尖叫声。她似乎姑且还有害羞的观念。
「等等……为什么连你都在拍?下流。」
「这是理所当然的对抗措施。并不下流!」
「受不了你耶……!」
浅葱将错就错般大声叹气以后,忽然站到古城旁边,用自己的手勾着他。她全身直接紧紧贴着古城,将他们俩的模样一并纳入镜头当中。
快门声「啪嚓」响起,显示在智慧型手机荧幕上头的是两人的合照——执事还有女服务生。看不出所以然的神秘情境,却不可思议地搭调。
「怎么样?这下顺了你的心吗?」
「……也没有什么顺不顺心的问题就是了。」
古城瞪着看似颇为满足的浅葱,疲倦地反驳。
随后,校舍里响起长长钟声,离校时刻到了。
浅葱望着依然全白的素描簿,不悦地搔头。
「根本没完成耶。都是你耍脾气的关系。」
「我害的喔?是因为你尽玩一些多余的名堂吧!」
「糟糕了耶……我明天有点事要忙。」
浅葱难得露出真正困扰的模样嘀咕。古城也不免有些罪恶感。
她会留下来做美术作业,是因为被卷入恐怖攻击事件,并不是她有过错,况且古城本身和那起事件也不无关系。
「……不然,周末来我家画吧?」
古城不得已只好提议。光利用放学后的短暂时间,要完成肖像画终究不容易。而且在古城家里动笔,应该也不用担心被逼着穿上怪衣服。
「可以吗?」
「嗯。我妈又说她暂时不会回家,凪沙白天练社团也不在,总之你不用操心啦。」
「……意……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
浅葱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嘀嘀咕咕。古城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致命性的错误,不过事到如今,他自然也说不出「还是算了」这种话。
「好吧,不好意思,就麻烦你啰。我周六过去。」
浅葱满面笑容地仰望古城。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
5
浅葱表示要去归还美术室的钥匙,古城和她分开以后就待在走廊的洗手台前,为的是将浅葱画在他脸上的涂鸦洗干净。
「哎,可恶……终于洗掉了吗……」
顽固的脏汙虽不好处理。古城仍然洗完脸,安心地叹了口气。
有条毛巾被递到他面前,看上去是条淡蓝色的干净毛巾。
「请用。」
「啊,不好意思。」
古城反射性接下毛巾,擦拭湿漉漉的脸。
「——哎?姬柊——?」
他发觉递毛巾的人是谁,直接僵住。
穿国中部制服背着吉他盒的雪菜,正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古城旁边。至于她从什么时候就待在那里,古城完全不清楚。
「你拖到这么晚是在做什么?学长?」
雪菜语气沉静地问。在梁柱阴影下看不出她的表情。尽管雪菜的嗓音平静温和,这反而更让古城心惊。
古城的败笔在于满脑子都是浅葱的事,却把雪菜给忘了。自称监视者的她是受到国家认可的跟踪狂,不可能不监控古城放学后的行动。
「呃……没什么,我陪同学做美术作业直到刚刚。抱歉。」
故作平静的古城笑得生硬,既然不清楚雪菜对状况掌握到什么程度,随便找藉口是会要命的。
「用不着向我赔罪就是了。」
雪菜收起古城归还的毛巾,轻轻叹道。
「——学长你说的作业就是让蓝羽学姊穿女服务生的衣服,然后拍照吗?」
「你果然都在看喔?」
「因为我负责监视。」
雪菜说得仿佛天经地义。她用的是平时那副清澈嗓音,然而古城并没听漏音调中隐含的些许不满。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相处,雪菜那种乍看不太好懂的情绪,他已经能掌握七八成。
「既然如此,你总该了解吧?那是浅葱在瞎闹,我真的只是被抓去当肖像画模特儿。」
「……单以瞎闹来看,你们两个玩得还真开心呢。」
雪菜绷着脸低喃。对她那显得有些羡慕的态度,古城困惑地出声:
「咦?」
「没事,没什么。」
「这……这样啊。哎,那刚好,其实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看雪菜还算能谅解,古城硬是转换话题。雪菜用警戒的脸色瞪了他。
「你要商量有关蓝羽学姊的事?」
「呃……哎,也不知道该说是浅葱或我自己的事啦。」
「嗯?」
「唔~~简单说呢……我在想,先对浅葱说清楚我目前的真正处境是不是比较好?」
古城不得要领的说明,让雪菜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你的意思……是想和蓝羽学姊说清楚,自己对她抱有欲望?」
「欲……欲望?」
听到意外的字眼,古城傻眼地回望雪菜。他察觉雪菜会错意以后,连忙摇摇头说:
「呃,错了。我不是指自己想吸她的血——」
「不然学长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先告诉她,其实我是吸血鬼啦!」
「啊——……」
应声的雪菜像是没了劲。
对她来说,古城从见面时就是自己负责监视的吸血鬼。事到如今,即使古城宣布打算向其他人表白身份,或许雪菜的思路一时间也转不过来。
雪菜这种不大不小的反应,也让古城感觉到说不出的尴尬,同时他又解释:
「再继续骗浅葱,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或者说是于心不忍吧。」
「是喔。」
雪菜带着暧昧的脸色点头。
「我不是不懂学长的心情,但拖到现在——为什么会忽然想说呢?」
「这……这个,你想嘛,要是像上次那样,又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卷入危险就糟糕了。」
因为我被她吻了——古城无法老实地如此回答,就找了冠冕堂皇的藉口。
「原来如此……」
「即使那样会让她疏远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古城自嘲般干笑。
吸血鬼在这座弦神岛上根本不稀奇,但朋友属于未登录魔族还隐瞒着不说,这就另当别论了。浅葱发飙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只不过我的真面目要是露馅,也会影响到你的立场吧?所以,我觉得先找你商量大概比较好。」
古城一脸安分地偷瞄雪菜的反应。然而不知为何,雪菜一脸心不在焉地低着头说:
「这样啊……学长想将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告诉蓝羽学姊……」
「咦?」
「没事,没什么。」
抬起脸的雪菜端正姿势。
「请不用为我费心。我的身份被公开,原本就不会困扰。」
「这、这样啊。」
这么说来,雪菜是资格受国家认定的攻魔师,隶属的组织也是不折不扣的政府机构。虽然并不需要特地张扬,泄漏出去倒也没有理由困扰。她之所以会隐瞒身份,说起来是考量到古城的立场。
「比起我,凪沙才是个问题呢。」
「也对。」
雪菜冷静地点出症结,让古城抱头烦恼。
古城的妹妹——晓凪沙,尽管身为魔族特区的居民,却对魔族心怀畏惧。她患有重度的魔族恐惧症。据说凪沙曾被魔族攻击而伤重濒死,那是扎根于她自身体验的心理疾患。
所以古城非得隐瞒自己的真面目。
如果让凪沙知道这件事,古城兄妹俩不只会无法一起生活,最糟的情况难保不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严重打击。
要对浅葱公开秘密,事情传进凪沙耳里的风险也会增加。雪菜应该也担心这点。
「啊~~……可恶,怎么办才好啊……?」
古城说着泄气话,趴在走廊的窗际。
眼底能看见夕阳照耀下的国中部中庭。从校庭及其他校舍望去会成为死角的建筑物后头,恰巧有个眼熟的女学生。发现那道身影的古城吞声蹙眉。
「凪沙…?」
身穿国中部制服的娇小人影;将长发束得稍短而具特征的发型。虽然这不算说人人到,但站在那边的正是目前古城谈到的妹妹。
而她身旁有个穿运动服、貌似运动社团成员的男生身影。
看见那幕情景,古城的意识瞬间被愤怒和心慌抹成一片空白。
「——臭小子!」
「学长?等……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雪菜连忙阻止想从校舍四楼窗口往下跳的古城。
古城脚还跨在窗框,神情紧绷地问雪菜:
「那……那小子是谁……为什么凪沙会跟那种男生在一起?」
雪菜冷静地回答第一个问题。她和凪沙在国中部是同班同学,这就表示中庭那个男生也和凪沙同班。
「听你这么一提,我也觉得他有点眼熟……他是不是叫高清水来着?」
古城循着模瑚的记忆嘀咕。当他还待在篮球社时,放学后在操场上曾看过那张脸几次。印象中方是个眉清目秀的足球社社员,听说也很受女生欢迎。
那种家伙找凪沙有什么事?古城慌张地如此嘀咕,结果——
「啊……有封信。」
「啥!」
雪菜无心的一句低语让古城停止呼吸。仔细看去,高清水手上正拿着白色信封。
「为……为……为什么同班的男生,会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把信交给凪沙?」
「问我也不会有答案吧……」
雪菜困扰似的缩起身子。她似乎被古城非同小可的气势吓着了。
「不过,那种信总要选个没有别人在看的地方送出去吧。」
「你说『那种信』,是指哪种信——!」
「不就是情书吗?」
听完雪菜说的话,古城瞬间全身虚脱。同班男同学送了情书给凪沙。怎么会?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古城如此告诉自己。凪沙明明还是个小朋友,不久前还背着双肩书包,一直到小学五年级都相信有圣诞老人啊。
「呃,学……学长?」
面对呓语般不停嘟哝的古城,雪菜战战兢兢唤道。
古城露出空洞的笑容说:
「哈哈哈,哪可能嘛。像凪沙那样,怎么会有男的送情书给她。」
「唔,不对喔……凪沙很受欢迎的。」
看似有口难言的雪菜揭露冲击性真相。
「你……你是指小猫或小狗都满喜欢她……?」
「我说的并不是那样,单纯就是受班上男生欢迎……毕竟她既开朗又可爱,而且容易搭话,还很关心别人,朋友也多,我倒觉得凪沙的男生缘没有理由不好。」
古城处于半恍惚状态听着雪菜这番话。
在中庭那里,高清水将信交给凪沙以后,就像完成大业般意气风发地准备离去。
「总之,她今天好像只是收了信而已呢。」
雪菜从头到尾看着事情发展,也不忘替趴倒在走廊的古城进行实况转播。也许是古城的模样让人看得傻眼,雪菜的嗓音里夹杂着惋惜之情,仿佛看待一个扶不起的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