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光舞动。
那阵光芒的真面目,是从虚空射出的细细锁链。澄净得好似结冻的夜空底下,每当银链划出优美的轨迹,庭园里便有某处鲜血四溅,并传出恐惧与痛苦的哀号。
地点是建于沿海城镇郊外的豪宅后庭。
富丽堂皇的白色建筑物,然而地方上的良善居民绝不会接近那里,因为屋主是广为所知的魔导犯罪结社干部。
唯独在那天晚上,状况不一样。从屋里冲出来的男子们全都杀气腾腾地警戒四周,散发出威吓的气息。他们大多以枪械为武装,还有变身过的兽人混在里头。那是在对付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彷佛在嘲笑那些人,无数银链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撒落,接连撂倒男子们。
「──到庭院的人马居然全被解决了?」
秃头男子穿著一身鲜艳俗气的西装,露出长长的犬齿大吼。
他召集到屋里的手下有四十多人,个个都是以凶狠打响名声的好战魔族。
可是,他们有半数以上都已遭到无力化,透过一名身分不明的入侵者之手。
「人在哪里!臭家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男子咬牙作响。为了防止敌对组织袭击,他这栋房子戒备森严的程度可比军事据点。而袭击者轻易地钻过监视网进入屋里,把男子逼到绝路。
男子所在的房间入口冒出了「唔哇」的模糊惨叫。
在吐血倒地的部下背后可以看见一身黑的娇小人影。
「开枪!开枪毙了那家伙!」
男子毫不犹豫地朝旁边的那些护卫下令。多把冲锋枪轰然开火,无数子弹射出,连同周围的我方与娇小来袭者都被子弹洒中。
枪击一直持续到弹药用尽为止。房门碎散,淋到弹雨的部下全身已变成零散肉片。
「干掉了吗?」
男子对弥漫的血味板起脸,并笑了出来。来袭者大概是想把他的部下当肉盾吧,倘若如此,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来袭者伸手再快,也绝对逃不掉无差别洒落的枪林弹雨。对方跑不掉──理应如此才对。
「老、老大!只找到自己人的尸体……!」
「啥……!」
原本想确认来袭者尸体的部下说了一句话,让男子的笑容随之冻结。就在随后,从意外方向射出的银链打倒了正在翻找尸体的那些人。
用银链的高手──理应丧命的娇小来袭者正悠然站在房里陈列的女神像脚下。身高不满一百四十公分的娇小女孩,穿著黑色皮制大衣以及同样以黑色皮革制成的短裤。
有几名部下反射性把枪口对著她。然而在他们扣下扳机之前,女孩就再度消失身影,现场只剩涟漪般的虚空震波。
「居然是空间操控魔法……!」
男子狰狞地露出獠牙。鲜血从他全身像雾一般喷出,然后那些血化成巨大猛兽的身形。那是头赤热的钢铁棕熊,吸血鬼畜养于自身血中的眷属之兽──亦即眷兽。
「不用怕,都给我镇定下来!空间移转那种高阶魔法用也用不了几回!下次那家伙现身的瞬间,就等著吃我的眷兽!」
男子吊起满布血丝的眼睛睥睨四周。
既然来袭者会用空间移转,也难怪屋内的森严警戒网会被轻易突破。但是,空间操控系的魔法难度甚高,魔力消耗之剧也为人所知。要连续动用那种高阶魔法,连一流魔导技师也不可能办到。
「老大……!」
有个部下注意到来袭者好似从虚空溶出身影,便以紧绷的声音叫道。
「在那里是吗──!」
男子瞪向部下所指的方向,射出自己的眷兽。赤热棕熊的突击将屋内墙壁撞得碎散,遭受牵连的几名部下被火焰卷入而发出哀号。
眷兽已散播了匹敌战车炮直击的破坏景象,却没有停止攻击。
钢铁棕熊将厚实石墙、昂贵家具、部下们的尸体都化成灰烬,还一边耀武扬威似的发出咆吼。
「哈,变成黑炭啦?别以为我跟舒巴那种没用的货色一样。」
男子表露出些许安心,脸上浮现刻薄的笑容。然而,那副笑容随即变成惊愕之相,因为他发现银链缠住他那头眷兽全身上下,封锁住行动。
「这就是『血天平【Equilibrium】』的大干部,伍德‧赫斯利希用的眷兽吗?」
男子背后传来声音。有些咬字不清的年幼说话声。男子回头就看见满布屋内的银链上站著娇小的来袭者。
「弱。而且丑陋。」
在女孩的说话声结束前,银链便贯穿男子的手腕。即使凭男子身为魔族的腕力也扯不断那条锁链,他那一边发出高热一边挣扎的眷兽同样逃不出银链的束缚。难以置信的坚韧度。
「……这是……众神锻造的规戒之锁【Læeingr】……!」
连吸血鬼眷兽都能捆住的银色锁炼。男子──伍德‧赫斯利希察觉其真面目,嘴唇因而扭曲。
「我懂了,原来都是你……!戈尔兹还有艾托巴哈的分舵都是你抄掉的吧,魔族杀手『空隙魔女』!」
「回答我一句,赫斯利希。」
被称作魔女的娇小来袭者面色不改,冷冷地看向男子。
屋内没有其他会动的人影。赫斯利希的部下几乎都被她打倒,剩下的人早就逃出房屋。一夜之间,欧洲最大的魔导犯罪结社「血天平」就被穿黑色大衣的来袭者抄掉一个分舵。
「『贪图者【Ammut】』──你们的头头【Boss】人在哪里?」
魔女从虚空射出银链,将赫斯利希的喉咙缠住。纵使是以杰出痊愈能力为豪的吸血鬼,一旦首级落地也实在没得救。
明知如此,赫斯利希却嘲弄似的抬头看著来袭者,并笑了出来。
「谁晓得,臭小鬼。你下地狱去吧!」
话还没说完,赫斯利希的全身就扭曲得不成人样。膨胀的肉体从内侧爆开,沸腾的血液随异臭飘散。自己让魔力失控的他自爆了。
穿黑衣的来袭者低头看著曾是犯罪结社干部的男子残骸,叹了气。
她拖著过度动用魔力而消耗甚剧的身体,消失在夜色之中。被月光照亮的银色夜雾缓缓盖过了她那孤独的背影。
1
「那月──」
浅寐之间传来了说话声。尚未变声的稚嫩少年嗓音,回忆中的怀念声音。
「欸,那月,偶尔陪我一起玩嘛。我好无聊。」
小两岁的弟弟乌溜溜的大眼睛闪亮亮,仰望著她的脸。而她朝旁边瞥了弟弟一眼,就嫌烦似的挥了手说:啰嗦。温柔面孔;亲切的笑容。弟弟身上具备自己欠缺的优点,让她有些看不惯。
「我正在处理麻烦的魔法运算,你别来打扰。」
姊姊刻薄的对待让弟弟露出一丝难过之色。即使如此,他仍不气馁地回自己房间拿了学校教科书过来。
「要不然,那月,你也教我读书嘛,我不会这个问题。」
「别用这种口气称呼亲姊姊。叫我大姊,都讲过好几次了吧。」
她拿手边的扇子粗鲁地敲在无邪地笑著的弟弟额头上。
「好痛喔,那月……」
弟弟泪汪汪的脸多少有激起罪恶感,她微微叹了气。
让我看看──她接下弟弟的教科书,望著他所指的问题。
从窗户射进来的柔和夕阳温柔地照亮了宽广的客厅。父亲一如往常在暖炉前面摊开书本,厨房传来母亲做的浓汤香味。
「那月──」
弟弟又呼唤她的名字。那道声音逐渐变得遥远。
夕阳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血色,暖炉的火焰延烧笼罩了整栋房屋。
她朝消失在火焰中的弟弟拚命伸出手。
「阿……广……」
于是,南宫那月醒过来了。
「梦……不对,病理性重现【Flashback】吗?」
那月靠向宽广沙发的扶手,微微摇头。
她并没有作梦。身为魔女的那月不会作梦。因为那月在这里的肉体本来就是她真身的梦境一部分。
因此,刚才看见的景象并不是梦,只是在心思稍微松懈的瞬间让过去的记忆复苏了而已。存在于佚失回忆里的风景。
「你醒了吗,那月?」
传来的是含著微笑的温柔嗓音。
坐在轮椅上的银发少女担心似的眯起翠绿色眼睛。年龄差不多是十七八岁,气质一看就让人觉得是良家千金,面容空灵有英气的女孩。
「费欧瑞菈‧布雷德……这样啊,是你的手下把我带回来的吗?」
那月回望轮椅少女,懒洋洋地叹了气。
那月昨天将犯罪结社「血天平」的下部组织之一抄掉。后来,那月因为魔力使用过度倒在路上,应该就被费欧瑞菈的部下发现,带回屋子里。这也表示,这名轮椅少女同样处于跟「血天平」敌对的立场。
「你太逞强了,那月。就算是你,居然会一个人跑去制压伍德‧赫斯利希的据点。对方可是『血天平』六大干部之一喔。」
「我不记得自己有拜托你帮忙。」
费欧瑞菈关心的话语被那月冷冷地撇一边去。
「你应该也晓得,我不会死,就算这副身躯变得七零八落也不会。」
「就算这样,并不代表你不会觉得痛、灵魂也不会受伤害吧?」
费欧瑞菈以彷佛在劝导不懂事的孩子的语气说道。
「而且灵魂一旦磨耗殆尽,你就会坠入深渊。」
「这是魔女的宿命。你不想被连累,就别再跟我有牵连。」
那月单方面这么说完就撇开脸不看费欧瑞菈。
费欧瑞菈‧布雷德是在欧洲洛坦陵奇亚拥有好几间企业的名家独生女。
数年前遭到「血天平」袭击的她失去了父母与祖父,而她本身也受了濒死的重伤。即使如此,她仍设法活了下来,还保护遭遇相似的那月,并在活动资金及情报收集上提供方便。因为那也能构成费欧瑞菈本身对「血天平」的复仇。
然而,这也表示她会与欧洲最大的犯罪结社为敌。考虑到费欧瑞菈的安全,那月应该尽早和她诀别才是。
「你需要的是休息喔,那月。莉莉,麻烦你准备茶。」
费欧瑞菈无视那月心中的纠葛,朝背后的侍女唤道。
「是的,小姐。」
名叫莉莉的高个儿侍女手脚俐落地开始准备红茶。她的年纪是二十出头。这名待人冷漠的侍女很少笑,但她泡的红茶却是极品。
那月对芬芳如花的红茶香感到不舍,起身背对莉莉她们。准备要走出房间的那月忽然停下动作。她注意到环绕在自己脚边的陌生裙子了。
「慢著,莉莉‧齐勒,这套衣服是怎么回事?」
那月身上穿了镶有无数荷叶边及蕾丝的豪华长裙礼服,取代原本染有血味及烟硝味的皮革大衣。娇小的那月穿起来就像洋娃娃一样。如此少女品味的华美服饰,当然并不是那月的喜好。
「很适合你喔,那月小姐。」
莉莉望著害羞得脸红的那月,和气地微笑。
「别闹了!这种衣服谁敢穿!」
那月用高八度的嗓音大叫。于是,费欧瑞菈彷佛早有远见,就用责备似的目光仰望著莉莉说:
「看吧,果然没错。不就跟你说了吗,莉莉?圆点图样比酒红色礼服更合那月的喜好,我想缎带也要大一点才适合她。」
「万分抱歉。是我不察。」
高个儿侍女遗憾地正色垂下目光,那月就龇牙咧嘴地表示:错,不是那样。
「谁在跟你们谈喜恶的问题!我是说穿这身轻飘飘的礼服没办法战斗!」
「你又没有要跟人扭打,并不构成问题吧。再说很可爱。」
费欧瑞菈冷冷地驳斥那月的反驳。是啊──莉莉也点头附和:
「再说,这并不是普通礼服。」
「……什么?」
「缝制全出于一流裁缝的手工,料子还奢侈地用上天然丝织成的天鹅绒与薄纱,款式则是请到了米兰的黛莉达‧贝尔提尼女士亲手操刀。」
「原来并不是防弹或防刃啊……」
是期待过一瞬的我太傻──那月抱头懊恼。虽然扯来扯去谈了一大串,简单来说就是稍微贵一些的寻常礼服。
乏力而错失机会离开屋子的那月面前,有刚泡好的红茶还有三层糕点架送来。那月有些自暴自弃地啃起架上的水果,还顺便塞了好几颗马卡龙到嘴里。
接著那月啜饮一口红茶,便讶异地瞠目。
「……真是美味。」
「谢谢你夸奖。我用带有纾解身心效果的薰衣草添增香味,茶点则是同样用了薰衣草花蜜的饼乾,还有从日本邮购的京都落雁,请与这边的优格奶油一同享用。」
「是、是吗?」
那月慑服于突然变多话的莉莉,又把茶杯送到嘴边,然后才重新转向费欧瑞菈。
「……那帮人的动向呢?」
「表面上是没有大动作,但组织内部似乎相当混乱。因为你杀的赫斯利希在『血天平』六大干部中,算是实力仅次于凯伊‧舒巴的人物。」
费欧瑞菈不改表情地回答。
「『老将』凯伊‧舒巴吗……」
那月脸色铁青。凯伊‧舒巴在「血天平」六大干部中资历最老,更是以凶恶受到畏惧的好战派兽人。而且他还是心思细腻的狡猾策士,据说总帅「贪图者」唯一信赖的部下就是他。对想歼灭「血天平」的那月来说,对方是会成为最大障碍的头痛敌人。
「跟赫斯利希勾结的政客及官僚从昨天就陆续遭到逮捕了。警方似乎想趁这个机会一举削减组织的影响力呢。」
「最好事情会那么顺利。」
是啊──费欧瑞菈对那月揶揄般的嘀咕表示附和。
「无论赫斯利希那些六大干部有多傲人的武力,他们终究是用过即丢的士兵,真正支撑著组织的还是总帅『贪图者』的政治力与财力。不打倒此人,就无法消灭『血天平』。」
「问题是,『贪图者』的藏身处在哪?」
「肯定在洛坦陵奇亚国内。可是,进一步的情报仍然什么也查不到。」
费欧瑞菈不甘心地咬起嘴唇。布雷德家不只拥有自家情报网,在警方及欧洲各国的情报机关也有强大人脉,但即使动用那一切的力量,要查明「贪图者」这号人物的真面目似乎仍非易事。
「既然连布雷德家的情报网也查不出来,就表示任谁去查都是白费力气。看来还是只能从凯伊‧舒巴那里问出他的下落。」
彷佛在替消沉的轮椅少女打气,那月自信地笑了出来。
警觉的费欧瑞菈害怕似的抬起脸。
「但是那月,那实在太危险了。凯伊‧舒巴掌管四百名以上的魔族,是『血天平』最大派系的首领。听说他本身也是凶暴的魔族,就算是你,凭一己之力也──」
「可是六大干部只剩凯伊‧舒巴还活著,只有那家伙肯定晓得『贪图者』的藏身处。」
「或许确实是这样吧……」
「放心吧。我又没说要从正面杀进去他的老巢,毕竟消耗的魔力也还没恢复。」
那月回望仍显得不安的费欧瑞菈,并耸了耸肩。
而费欧瑞菈似乎在推敲那月真正的用意,默默地眯起眼睛一会儿,不久便认输似的微微摇头叹息。
「凯伊‧舒巴的根据地在王都萨利安的旧市区。他在市区中心盖了豪宅,但这阵子都没现出踪影。我猜是因为其他大干部被杀,他就找了地方躲起来。」
「是吗?那找当地的情报商似乎比较快。」
那月不怎么失望地嘀咕了一句。布雷德家带来的情报固然正确,但是以机敏这一点来说是非法情报商较有利。就算可信度相形见绌,要弄到最新的情报,那月只得亲自前往萨利安接触那些人。
「在紧要关头帮不上你的忙,对不起。」
「别介意。重要的是替我备车,还有准备衣服给我换。」
那月用马虎的口气告诉沮丧地垂下肩膀的费欧瑞菈。
轮椅少女有些愉悦地扬起嘴角说:
「你听见了吧,莉莉,帮那月把圆点花样的礼服拿出来给她。」
「谨从小姐吩咐。」
「别听她的!我是叫你们准备普通一点的衣服,不是礼服!穿成这种醒目的模样怎么能追查犯罪组织!」
嗯──费欧瑞菈望著猛然抗议的那月,微微偏了头。
「换句话说,你是要我们准备日本女忍者的服装吧。莉莉?」
「是的。想到或许有这种需求,我这里也准备了女忍者的装备。」
「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会穿那种东西!」
那月竖起眉毛大叫。咦咦──费欧瑞菈夸张地吓了一跳。
「怎么会……居然不中意忍者的服装……」
「小姐,听说日本的女忍者在以前为了隐藏身分,会扮成巫女浪迹诸国。像这种全身黑的忍者装,其实是后世的创作。」
莉莉用正经八百的语气解释,费欧瑞菈就会意似的「啪」地拍了掌。
「原、原来如此。这表示,那月是在要求穿巫女装喽!」
「没有!我是叫你拿普通的衣服出来!」
「请放心吧。想到可能有这种需求,我这里也准备了日本的巫女装──」
就像变魔法一样,莉莉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白衣与裤裙。
「谁会穿啊!」
娇小魔女的尖叫凄凉地响遍广阔的房屋之中。
2
萨利安在欧洲是少数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大城市,同时也是洛坦陵奇亚的圣地之一,许多祭祀圣人的寺院及圣堂都因为朝圣者及观光客众多而相当热闹。
然而,有许多历史性建筑的繁华萨利安市区正笼罩著凝重无比的气氛。
市区到处有武装的警官巡逻,街道上设了好几重盘问的岗哨。他们在防范犯罪结社之间的火拚。「血天平」大干部遇害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开了。
「我要查验驾照还有护照。」
那月搭乘的老旧小客车被显得紧张的年轻警官在市区入口拦下。
坐在驾驶座的日本中年男子则把驾照与两人份的护照递给警官。
护照是伪造出来的,所幸警官并没有察觉。那月事先施了魔法,好让对方错认证件无异状。
「你们来萨利安有何贵事?」
「呃……也没什么……」
面对警官的问题,中年男子回以含糊的答覆,表情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到萨利安。
「──我要去探望奶奶。听说她一直在医院睡觉。」
坐在后座的那月回答皱眉的警官,气质就像努力故作成熟的年幼少女,还不忘对警官摆出从容表情。
「这样啊。」
警官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他蹲下来配合那月的视线高度,和气地投以微笑。大概是莉莉准备的少女品味礼服有效果,警官并没有对那月起疑心的迹象,应该是把她当成了恰似外表的年幼女孩。
「希望你的奶奶能早点好起来。」
「嗯。」
那月露出无邪的笑容点头,可爱地朝警官挥了挥手。
中年男子收下还回来的驾照及护照,便开车离去。
之后那月又朝警官挥手挥了一阵子,不久对方身影看不见了,她就说著「伤脑筋」慵懒地叹气。不习惯还对人卖乖,使她感到强烈的疲倦与自我厌恶。
当汽车接近市区中心,那月就下令要扮演父亲的男子停车。她打开门,独自走下人行道,然后解除对男子的催眠。
「承蒙关照,你可以走了。」
「啊、啊啊……?」
恢复神智的男子露出「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的纳闷表情,朝周围看了一圈。即使如此,后来他大概是自己妥协了,疑惑归疑惑,还是将车子缓缓开走。
「那么,照费欧瑞菈所说,应该是在这一带……」
那月都没有目送男子就环顾市区的建筑物。她靠著街上的导览标志寻找布雷德家情报部告知的酒馆,听说那里有可信任的情报商。
而一声突然的枪响让那月停下脚步。打破酒馆窗户射出来的子弹掠过那月眼前飞去。
「琥珀金弹头【Electrum Tip】……!」
那月望著穿进巷道墙壁的子弹,无意识地撇嘴。散发灵气的金色子弹经过圣别,是专门用于对付魔族的特殊弹头。
在反射性备战的那月眼前,酒馆的门粗鲁地打开了。从中滚出来的人是个穿直条纹西装的年轻男子,金色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敞开的领口前面有条珠光宝气的项炼。长相倒也可以算美形,不过要说的话,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混混。
「躲个屁,你这臭吸血鬼【Suck】!」
有个年轻女子拿手枪从店里追著男子冲了出来。年纪大概二十过半,暴露的服装强调出丰满胸脯,腰身纤细。这个人也是颇有姿色的美女,然而鬼气逼人的发飙脸孔糟蹋了一切。
「慢著慢著,别开枪!反对暴力!被那种东西射到不就痛死人了!哎,刚订做的西装都染上痕渍了……!」
金发吸血鬼一屁股跌在石板道上,泪汪汪地大叫。
而女子就用枪口对著青年的眉心说:
「少啰嗦,给我闭嘴!之前我应该警告过你,下次再勾搭我的男人,我就把你那话儿跟心脏用盐腌起来,再做成烟熏肉品拿去喂野猪!」
「错了啦,这是误会。我跟你的男朋友只是在研究新的摔角招式而已,应用军队战技的地板缠斗术。」
「你以为我会信这种烂藉口?」
「没骗你。我们练了锁喉功【Choke Sleeper】然后才变招用咬的──」
「摔角会用那种招式才有鬼啦!」
女子傻眼地如此大吼之后就毫不留情地开枪乱射。吸血鬼惊险地躲开子弹,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呆若木鸡的那月则是张著嘴目送他们。还以为是人类和魔族在火拚,看来似乎只是闹感情纠纷罢了。
那月心累至极地摇摇头,然后看向酒馆的入口。
昏暗的小店,店里只有吧台跟四张小桌。酒保是个高大的黑人,店里没有客人的身影。
「小姑娘,你是迷路了吗?这儿可不是像你这种丫头【小鬼】该来的地方。」
酒保察觉那月踏进店里便出声招呼,理性口吻与粗壮外表并不搭调。
「特劳恩商会介绍我来的。」
那月靠近吧台以后就报出布雷德家使用的空头公司名称。酒保眯起眼睛,打量似的看向那月全身。
「你是……『空隙魔女』吗?但我听说『血天平』的伍德‧赫斯利希是你宰的……」
「帮我联系情报商──菲德兰斯‧拜伯【Fer=de=lance Viper】。」
那月在吧台上放了几张纸钞。酒保将装了柳橙汁的玻璃杯摆到吧台上,视线望向那月背后。
「──找我有什么事,小姑娘【Frau】?」
露出轻浮笑容朝那月走来的人是方才被女子索命,理应已经逃掉的吸血鬼青年。看来他似乎顺利逃过对方,就回到这家店了。
「你就是菲德兰斯‧拜伯?」
那月板起脸抬头看了青年。根据布雷德家的调查,拜伯这名男子应该是通晓黑社会情资的一流情报商,感觉他这副犹如小混混的打扮怎么看都不配当那样的大人物。
「叫我菲尔就好,南宫那月。没想到传闻中的魔族杀手会是这样的小姑娘。」
菲德兰斯‧拜伯一边戴上廉价的墨镜一边露出贼笑。
「『空隙魔女』南宫那月,父亲南宫尚匡是魔法暗号专家,母亲那那星则是圣域条约机构的职员。从年幼时便展现出对魔法几何学的卓越才华,与圣域条约机构一同打击国际人口贩子,贡献匪浅。遭受的报复就是父母以及胞弟被『血天平』杀害。据传你本人生死不明,但你悄悄地活了下来,还以受诅的黄金戒指与恶魔订契约,成为魔女,获得力量的代价是──唔!」
青年一脸得意地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从那月袖口射出的银色锁链缠住了他的喉咙。那月连一声「闭嘴」都没说出口,就勒起吸血鬼的喉咙。
「喂……投降,我投降!很难受耶!」
「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情报商。凯伊‧舒巴人在哪里?」
「呃,没用啦。这我搞不清楚。」
「……!」
那月失望地咂嘴,然后默默地使劲拉了锁链。青年发出「唔喔」的蠢蠢呻吟并拚命摇头。纵使吸血鬼是以坚韧生命力为豪,窒息造成的缺氧痛苦仍与普通人别无二致。
「错了错了!我并不是不晓得,而是搞不清楚!因为凯伊‧舒巴外出都是搭军用的隐形直升机!」
「隐形直升机?」
那月稍稍放松锁链。青年猛咳著点点头。
「……凯伊‧舒巴在萨利安市内有十几处大得离谱的据点,他肯定就躲在据点。只不过,人躲在哪个据点里面就实在查不出来了,毕竟到处都有在传假消息。」
「这表示……只能将他的据点统统抄掉吗?」
那月右手随意一挥,消掉了锁链。
她并没有无条件相信青年所说的话,但对方身为情报商的能耐,从他准确地说中那月理应无人知晓的来历就已得到了证明。
一脸痛苦地调适呼吸的青年用傻眼的目光凝视那月说:
「你是认真的吗?凯伊‧舒巴手里拥有四百名魔族私兵耶。何止这个国家的警察动不了他,连军方都无法胡乱对他出手。」
「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杀光『血天平』的成员,这样省去了找人的工夫。何况战力要是分散在十几个据点,某方面来说,要击垮那帮人正是机会吧?」
那月凶狠地笑著说了。青年虚弱地苦笑。
「唉,我懂你的心情,但是算了吧。凯伊‧舒巴真正的用意就是用那种方式消耗你。」
「凯伊‧舒巴有哪些据点,把你晓得的都给我说出来。」
「喂喂喂,好歹听人讲句话吧。」
有些焦急地嘀咕的青年怀里冒出手机震动的动静。不好意思──拿出手机的他看了画面,眼神变得锐利。
「是特劳恩商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对吧──表示你认识费欧瑞菈‧布雷德?」
「那又如何?」
那月用攻击性的眼神瞪了青年。即使他晓得空头公司背后的正身,事到如今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然而青年的下一句话,却连那月都难掩动摇。
「布雷德家的宅第被凯伊‧舒巴的手下袭击了,护卫全灭,费欧瑞菈‧布雷德则是下落不明。」
装柳橙汁的玻璃杯从说不出话的那月手中滑落,伴随著惨叫般的尖锐声响碎裂四散。
3
让情报商青年开车载回布雷德家的那月对凄惨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大宅内到处被子弹轰得千疮百孔,原本优美的庭园全烧光了。保护宅第的那些警备员都成了不留原形的惨死尸首,建筑物外墙更用他们的血浆画上象徵天平座【Libra】的符号。名符其实的血天平。还有──
「莉莉!莉莉‧齐勒!」
高个儿侍女倒在会客厅,那月急忙赶到她的身边。
莉莉全身上下被人从背后开了十几枪,即使如此她仍活著。为了让痛苦拖久,凶手刻意避开要害。
「那月……小姐……你平安无事吗……太好了……」
倒在血泊中的莉莉听见那月呼唤,便微微睁开眼睛。
「别说话。我立刻送你到医院。」
那月不顾礼服会染血,抱起了莉莉的上半身。然而侍女的体温却冷得吓人,肌肤颜色像尸体一样苍白。
「万分抱歉……我们家小姐就……拜托你了……」
莉莉挤出最后余力指了沙发的死角。随后,她就像绷断的丝线,全身失去了力气。
「莉莉……!」
那月让断气的侍女轻轻横躺下来,并且咬紧了嘴唇。
流不出眼泪。那月在现实世界的身体是以魔力塑成的人造物,无论再怎么悲伤也流不出眼泪。此刻她感谢这一点。因为那月没有资格替莉莉流泪,为自己的复仇连累无辜的那月没有资格。
「唉。连佣人都全部灭口啊,下手这么狠。」
从那月后头追来的吸血鬼不悦地蹙眉说道,接著他想走进莉莉躺著的会客厅,就发出了微微的惨叫。在进门那一瞬间,青年眼前迸出青白色火花。
「好痛!这是什么,结界吗……?难不成是你玩的花样,南宫那月?」
「是啊……不过,那些都已经白费了。」
会客厅布设的结界可以驱逐入侵者,这是那月为防万一,暗中安排的。虽然防御力只能求个心安,却具备了及早通知那月有外敌入侵的机能。然而都白费了。
那月的空间操控魔法也并非万能。王都萨利安离这座宅第有几十公里远,她没办法在一瞬间往返两地。
「不是你害的。和『血天平』作对,迟早有可能变成这样。」
青年彷佛在关心沉默的那月,淡然说道。
是啊──那月也表示同意。明知有可能连累莉莉等人,却没有跟她们断绝关系,是那月的责任。因为她们有利用价值,所以没办法割舍,或者是因为有她们在的这块地方实在太舒心了。
「费欧瑞菈‧布雷德被带走了吗?哎,毕竟她还有用途。布雷德家的庞大资产极具魅力,又可以充作人质对付你……那些数字是?」
吸血鬼青年的视线停留在莉莉最后指的地方。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沙发死角,在洁白的地毯上头用深红线条写了几个数字。那是莉莉于死前用自身鲜血留下的字迹。
「搞不懂。恐怕是电话号码……但是费欧瑞菈并没有用手机才对。」
那月用困惑的语气说道。由于双脚不方便,费欧瑞菈几乎没有离开过宅第,就没有必要使用手机。话虽如此,莉莉想必也不会留其他人的电话号码给那月。
「慢著……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吸血鬼青年拿出自己的手机输入数字,理解似的自己嘀咕起来。那月看似不耐烦地瞪向青年问:
「什么意思,情报商?」
「这是位置资讯服务的验证码。看来费欧瑞菈‧布雷德对绑架早有防范,事先在体内藏了发讯器。」
「你说发讯器?那么……」
是的──青年神情严肃地回答讶异的那月。
「她是想告诉你凯伊‧舒巴的藏身处,不惜赌上性命。」
4
能放眼眺望萨利安市区的古老行馆,是「老将」凯伊‧舒巴钟爱的巢穴。据说这里在过去曾用来软禁争权落败的王室成员,是栋别有来历的建筑。如此有历史渊源的建筑物,很少人会怀疑是犯罪结社的重要据点。
事实上,与「血天平」敌对的势力就从未入侵过这座行馆。至少到今天为止──
「……来了吗?」
从地下响起了猛烈爆炸声,让凯伊‧舒巴发出不为所动的嘀咕。
随后,馆内的电灯一起熄灭了。自家发电机遭到破坏了,馆内由电力操控的陷阱几乎都因此失去效能。
然而,舒巴已经发现对地下的攻击纯属声东击西。因为对使用空间操控魔法的「空隙魔女」来说,陷阱根本不具任何意义。破坏发电设备,应该是为了吸引馆内那些警备人员的注意力。
舒巴坐在位于行馆深处的一间广阔房间──招待乐团举办演奏会所用的大厅。
坐轮椅的费欧瑞菈‧布雷德被搁在舞台内,尽管两只手臂被绑著,嘴巴也被塞住,她仍毫发无伤。有别于赫斯利希那些低贱的吸血鬼,舒巴身为兽人,并没有兴趣抓小丫头吸血。
「欢迎你,『空隙魔女』──」
在只有紧急照明提供微弱灯光的一片昏暗中,舒巴缓缓朝背后回过头。他靠著兽人特有的敏锐感官察觉到空间移转引发的大气晃动。
「亏你能走到这一步。你暗杀了我们『血天平』的五名大干部,好像还让两百名以上的成员无法再起。了不得,魔族杀手的外号名不虚传。」
「……你这家伙,就是『老将』凯伊‧舒巴?」
娇小魔女穿著一身豪华礼服,冷冷地瞪著舒巴问道。舒巴咧了咧薄薄的嘴唇,愉快地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
「像我这种枯瘦老头能当上『血天平』的大干部,让你觉得不可思议吗?但是,对我们这种庞大组织来说,个别的战斗能力并没有多大意义。如你这般的暗杀者之流,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理解。」
「你的人望似乎不如嘴皮子响亮啊,『老将』。」
那月用扫兴的嗓音朝舒巴唤道。言下之意,是在讽刺保护他这座行馆的战力比预料中还要薄弱。
「光是找人凑数,要对付你也没有意义。我可有说错,『空隙魔女』?」
然而,舒巴却愉悦地这么告诉她。
那月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就从虚空射出了银链。由死角施放的必杀魔具划过大气,袭向老兽人矮小的身躯。但──
「!」
下个瞬间,反而是那月讶异得皱起脸。在触及舒巴的身体前,那月的银链就像被看不见的墙所阻,悉数遭到击落。
「凭你这种小丫头,也想跟我凯伊‧舒巴在对等的立场交手?」
老兽人露出刻薄的笑容问那月。随后,空间如涟漪般摇曳生波,有三道苗条人影现身将那月包围。
「利用人质,将你凌迟至死也不坏。但是我在想,对你来说,当著老夫眼前被这些爪牙打倒,是不是更加屈辱呢?」
「魔女吗……!」
那月环顾新出现的三名敌人,绷紧了脸。那月反射性射出的银链被出现在魔女们面前的灰色沙暴所阻。
不久沙暴便提高密度,化成了凶猛魔物的模样。以沙构成的灰色骑士像。跟魔女订下契约的恶魔眷兽──名为「守护者」的冥界居民。
它们是魔女的力量来源,同时也是监视魔女的存在。如果魔女毁弃跟恶魔的契约,它们就会立刻杀了魔女,夺走其魂魄。但是,只要遵守与恶魔之间的契约,它们就会赋予魔女超越人类极限的庞大魔力。
「『沙之魔女』……!你是洁路‧宾兹坎!」
那月察觉敌方魔女的身分,便微微地咬牙切齿。
宾兹坎三姊妹包括长姊洁路、二姊雅慕、么妹施,她们在欧洲各国抢劫过六间银行,造成四十人以上牺牲,是全球通缉中的凶恶魔导罪犯。凯伊‧舒巴似乎暗中雇用她们来当成对付那月的王牌。
以沙构成的灰色骑士像轻易便能钻过那月的银链,就算砍断手脚,飞溅的沙子也只会立刻聚集再生。
那月直接针对魔女们的本尊攻击,却被突然出现的泥墙所阻。
接著,有一团诡异蠢动著的生物袭向那月。蛾、蝇、蜂、蚊,万般害虫群聚在一起,塑成了人的形体。
「泥巴……?还有昆虫是吗……!」
那月立刻想靠空间移转后退,然而敌方魔女的干扰却让她的空间操控魔法无疾而终。
「跟同样被恶魔附身的对手厮杀,感触如何?」
凯伊‧舒巴看著因为反作用力而脚步踉跄的那月,看似满意地笑了。沙与泥,还有昆虫,全是那月操控的魔具「规戒之锁」最不好对付的敌人。这应该不是巧合,凯伊‧舒巴料到会如此才找来了三姊妹。
「绝望吧,丫头。」
「成为魔女还不到一年的菜鸟──」
「休想胜过我们姊妹!」
宾兹坎三姊妹伴随著高笑发动攻势。三具「守护者」来袭,那月朝它们发出强烈的爆压。靠魔法扭曲空间造成的冲击波。
然而,粉碎四散的「守护者」碎片很快就聚集在一起,再次化为实体。
「……!」
费欧瑞菈看那月被逼到困境,便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而那月只是望了朋友一眼,就慵懒地拨起黑色长发。
面对那月莫名的超然态度,魔女三姊妹现出了愤怒。
「不就叫你绝望了吗!」
沙构成的骑士像朝那月挥下拳头。带有魔力的沙块总重量超过一吨,若是直接挨打,那月娇小的身躯恐怕不堪一击。
可是,「守护者」的攻击没能触及那月。
因为有巨大手掌毫无预警地从虚空出现,挡下骑士像的攻击。
「──起来,轮环王【Rheingold】。」
那月静静地发出细语。
应其呼唤,沉重的齿轮声响起,听来恰似震撼大气的野兽咆哮。
如蜃景般摇动世界的巨大身影出现在那月背后。其全长跟洁路‧宾兹坎用沙子聚形而成的「守护者」一比,起码高了十倍。
兼具优雅及狂野,身披金色甲冑的人型身影。以机械装置组成的黄金骑士。面对本想攻击那月的沙之「守护者」,黄金骑士只用了右臂就轻易将其捏碎。
「太荒谬了……不可能,不可能……!」
「守护者」遭到破坏,三姊妹的长姊脸色发青,仓皇退后。
「什么玩意儿啊……这具怪物……!」
「难道说……这就是『空隙魔女』的『守护者』……!到底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获得这种程度的力量……!」
另外两名魔女早就丧失战意,跪到地上。
即使如此,黄金骑士仍未停止攻击。覆有厚实装甲的拳头随意一挥,便轻松将另外两具「守护者」粉碎。那月放出了银链,将茫然自失的三名魔女全部击倒,她们这才完全沉默。
「这就是……据说能支配世界的『受诅黄金【Rheingold】』之力……?」
凯伊‧舒巴仰望占满大厅的巨大黄金骑士像,声音为之颤抖。
所谓「守护者」,就是恶魔作为契约代价赋予魔女「用以实现自身愿望的力量」。换句话说,「守护者」的力量之强,与恶魔所订的契约之重呈正比。纵使如此,黄金骑士像散发的魔力仍超出了常轨。
表示那月为了复仇所追求的力量就是如此巨大。
「唔……!」
舒巴变身成狡兽模样,还想以兽人特有的膂力逃走。然而逃不到几步,他就发出惨叫跌倒了,因为那月铺设的银色锁链像吊绳陷阱一样缠住了他的脚踝。
「慢、慢著,『空隙魔女』──我跟你交易!」
舒巴带著好似被逼急的表情对悠然接近的那月叫了出来。
「交易?」
那月用可怕的沉静语气反问。
舒巴满是皱纹的脸上挂著卑微笑容,并且点了头。
「没错。我让你成为『血天平』的一分子……不,就让你跟老夫一样当干部!你宰掉的赫斯利希和戈尔兹,那些人的地盘和权益也全部给你!」
「你想讲的就只有这些吗,下三滥?」
伴随金属磨合的声响,站在那月背后的黄金骑士像举起了手臂。舒巴以交杂恐惧及愤怒的眼神瞪向那月说:
「这样好吗?老夫一死,你可就永远也不知道『贪图者』的下落了……!」
「什么……?」
那月如玻璃珠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有了些许动摇。舒巴大概是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带著央求般的表情蹭向那月说:
「你、你的目的,是要替被杀的家人报仇吧?老、老夫可以帮你!所、所以──」
「抱歉,我不能答应这项交易。」
那月的话还没说完,黄金骑士像的巨手就把老兽人抓了起来。
或许舒巴正想哀号,但是,他的声音被扭曲的空间吞没,没能传进那月等人的耳朵。黄金骑士像仅在虚空中留下涟漪般的震波,就与舒巴一块完全消失了。
「我的灵魂,老早就出卖给恶魔了。」
那月只在嘴里落寞地喃喃嘀咕,便将目光转向被留在舞台上的轮椅少女。如今在大厅之中,只剩那月与她。
「那月……谢谢你。你赶来救了我呢。」
或许拚命挣扎并未白费,费欧瑞菈正好靠自己挣脱了嘴边的口栓。那月默默望著从恐惧中获得解脱而放心地吐气的她一阵子。
「不,你错了,费欧瑞菈‧布雷德。」
接著那月看似落寞地笑了。她以符合魔女之名的冷酷语气断言:
「──我是来向你复仇的,『贪图者』。」
5
费欧瑞菈明显地眨了一次眼睛,然后露出温和的笑容微微偏过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
她并未慌乱失措,还用含笑的柔和语气问道。
而那月就更加面无表情地回望轮椅少女。
「我从最初就一直在怀疑。不求任何回报就愿意提供庇护给被『血天平』追杀的我,还将资金与情报交付予我──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实在太过凑巧了。」
「可是要察觉我的身分,你应该没有决定性证据。」
「到今天为止,是的。」
那月的嗓音里首度流露出愤怒。她想起了朋友在痛苦中死状甚惨的模样。
「你为何要动手杀了莉莉‧齐勒?」
「杀她?杀了莉莉,你说我吗?」
费欧瑞菈讶异似的挑眉。然而,那月挖苦般继续说下去。
「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别人。身为人类的你大概没有察觉,那间宅第设有我布下的结界,以便我在不速之客上门时可以立刻察觉。」
「咦……?」
「但是实际上,在情报商告知以前,我都没有察觉宅第遭人袭击。何止如此,莉莉‧齐勒被杀的房间里,结界甚至没有被打破。这就代表,根本没有来自外界的入侵者。」
「……表示能在那个房间射杀莉莉的人,就只有我了。是我疏忽。」
费欧瑞菈大概是领悟到再继续辩解也没用,便乾脆得令人讶异,认了自己的不是。
「回答我,费欧瑞菈。你为何要动手杀了莉莉‧齐勒?」
人偶般的稚气脸庞满是盛怒,那月如此逼问轮椅少女。
莉莉并不知道身为主人的费欧瑞菈是何身分,她真的相信费欧瑞菈在与「血天平」对抗。正因如此,那月直到最后都没有澈底怀疑过费欧瑞菈。费欧瑞菈是为了欺瞒那月才利用莉莉,而且还为此杀了她。
「杀莉莉,是为了让你真正愤怒,更是为了让你收拾凯伊‧舒巴。」
费欧瑞菈环顾留有死斗痕迹的大厅,嫣然微笑。
「什么……?」
「很遗憾,让你以为我被绑架的策略未奏效就结束了,不过也罢。反正最终目的已经达成了。」
「凯伊‧舒巴不是你的部下吗?」
那月露出疑惑的表情,费欧瑞菈便一脸傻眼地仰望她叹气。
「部下?你也看见了,他轻易就打算背叛我吧?还不只凯伊‧舒巴,其他干部也都差不了多少。」
费欧瑞菈设法保持冷静的嗓音里流露出无法尽掩的愤怒。
「他们应该也怀有不满吧。上一代的『贪图者』──我父亲死后,由我这种毫无能力的人类小丫头接下总帅宝座。尽管我靠布雷德家的财力与政治力设法管住了他们,不过将来窝里反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你就利用我杀了他们?」
「又没其他办法。反正早晚会遭到背叛,就该趁早先背叛他们才好。生而为人,这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判断吧?」
啊哈──费欧瑞菈带著亮丽笑容,张开了双臂。
「我是感激你的喔,那月。多亏有你,这次我才能完全将『血天平』掌握到手里。」
「你认为我会坐视不理?」
那月将伸出的右手朝向轮椅少女。用不著唤出「守护者」。费欧瑞菈不过是无力的凡人,用上些许魔力就能让她毙命。
「呵呵,好恐怖的脸……但是,没用喔,你杀不了我。」
然而,费欧瑞菈毫不畏惧地望著那月微笑。
「魔族杀手『空隙魔女』──这个外号,同时也是你对自己所下诅咒的名称。我只是区区人类,并非魔族,你就无法用魔女之力杀我。这正是你跟恶魔订下的契约。假如打破这项契约,你的灵魂立刻就会被打入地狱。」
少女说完的同时,粗鲁的脚步声便传来了。设在大厅四周的通道有成群武装过的魔族蜂拥而来。
「这些家伙是……」
那月嫌恶地咂嘴。包围大厅的魔族总共约六十名。没想到行馆内还留有这么多兵力。
「直属于『贪图者』的战斗部队──『血天平』的顶尖战力。如凯伊‧舒巴所说,对我们这种庞大组织来说,个别的战斗能力根本没有意义。跟魔女交手而大受消耗的你,觉得自己逃得过他们吗?」
「逃?我吗?击溃你们可是我的目的喔。」
那月毫不松懈地一边备战一边反问。
「像这样嘴硬的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费欧瑞菈同情似的摇头,然后举起右手准备命令部下们攻击。
就在随后,伴随爆发性的魔力洪流,大厅的墙壁被轰开了。
被破坏的并不只墙壁。
行馆的建筑本身倒了一半,隔著坍塌的天花板可看见外头景象。原本包围大厅的魔族有五六名受到这阵爆炸牵连,当场让他们变成了无力再起的重伤人员。
「出、出了什么事……?」
费欧瑞菈因扬起的粉尘猛咳,一边漫无目标地问。
从弥漫的爆炸烟尘另一头现出身影的人,是个金色长发随风飘逸的年轻男子。
他用昂贵墨镜遮著染成深红的眼睛,还换上剪裁合宜的纯白三件式西装,给人的印象就截然不同。但是那月认得那张脸。
「──情报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是来击垮『血天平』的啊。」
吸血鬼青年──菲德兰斯‧拜伯露出白色犬齿,凶狠地笑了出来。轻浮的形象跟白天见面时一样,然而青年此刻身怀的魔力却凌驾于那月认识的任何一名吸血鬼。
「事情就是对『血天平』感到厌恶的并非只有你,空隙魔女。」
青年随手释出的魔力化成了庞大召唤兽的模样。
浓密得足以具现成形的魔力聚合体。那是条全长达几十公尺的铁灰色巨蛇。被锐利刃状鳞片包覆的蛇身扫过费欧瑞菈麾下的那些魔族,单方面展开屠杀。
「吸血鬼的眷兽?这种荒谬的威力是怎么来的……!」
费欧瑞菈全身发抖,幽幽地发出惊呼。在这段期间,青年又召唤了第二头眷兽,反过来将费欧瑞菈那些想逃走的部下逼到绝路。
「毒蛇【Viper】……我懂了,你是迪米特列‧瓦特拉……!战王领域的『蛇夫』吗!」
那月想起了人称最接近吸血鬼真祖的男子──同时也是以「战斗狂」闻名的凶暴贵族姓名,便不悦似的眯起眼睛。
菲德兰斯‧拜伯是假名,情报商这项职业也是为了欺骗外界的假身分。在酒馆巧遇情场纠纷,应该也是演来骗那月的短剧。
何况他既然是战王领域的贵族,即使拥有自己的情报网或谍报机关也不足为奇。之所以晓得那月的经历,理由大概就是如此。
「我们奉了第一真祖『遗忘战王【Lost Warlord】』的敕命,目前正与欧洲的攻魔师机构相互配合,执行扑灭『血天平』的任务。」
瓦特拉毫不惭愧地望著那月说道。
接著,他就将满不在乎的视线投向轮椅少女。
「你做得太过火喽,『贪图者』。身为人类的你,假如想支配魔族当成犯罪的道具,以战王领域的立场就无法坐视不管。」
「所以你才利用我,把『血天平』的战斗部队聚集在一处,『蛇夫』──好比我利用那月,肃清那些大干部一样。」
费欧瑞菈抵抗瓦特拉散发的鬼气压力,有些认命似的苦笑。
「会让『空隙魔女』比我早一步抄掉那些大干部,坦白讲,是我失算。多亏如此,我的猎物都没了。至少你带来这里的部下都要陪我解闷──!」
瓦特拉单方面像这样宣布以后,就开始扫荡「血天平」的成员。费欧瑞菈的部下们也开始应战,实力上却有压倒性差距。瓦特拉那套纯白三件式西装立刻染上敌人溅的血,遭蹂躏的魔族尸体逐渐堆积成山。
「看来,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费欧瑞菈静静吐气,并以莫名沉稳的表情朝那月唤了一句。
六大干部尽失,作为主力的战斗部队瓦解也只是时间问题。欧洲最大的魔导犯罪结社「血天平」将会垮台,已经任谁也阻止不了。
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的费欧瑞菈眼里浮现了绝望与疯狂的光彩。
「杀不了我可真遗憾呢,那月。我是杀你家人的仇敌吧?」
费欧瑞菈拿出藏在身上的手枪。应该是在射杀莉莉之际用的,自动式军用手枪。
接著她就把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底下。透过主动寻死,从那月手中永远剥夺复仇雪恨的机会──怀有如此残酷决心的行动。
然而赶在费欧瑞菈扣下扳机之前,那月射出的银链已先打掉军用手枪。银链直接缠住费欧瑞菈,完全封住她的动作。
「费欧瑞菈,你弄错了一件事。」
那月毫无反应地承受费欧瑞菈投来的憎恨眼光,并且告诉她。
「你说……我弄错了?」
「魔族杀手是你们擅自取的外号,我可没有杀你的部下。」
那月背后有短短一瞬间浮现出巨大的幻影。那是被断崖从四面包围的流放岛幻影。岛中央有跟石山化为一体的古老圣堂,透过光影摇曳,看起来也像巨大的军事要塞──不,那就像监狱。
那异样的幻影面貌不禁让费欧瑞菈倒抽一口气。
「……结界?而且规模如此庞大……?」
「在我梦中构筑的异世界,与时间之流切离开来的牢狱。任何魔导罪犯都无法从静止的时光中逃出,你大可永永远远地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
「那月……你……!」
费欧瑞菈结冻似的吐出一缕气息。那月为了换取魔女的强大力量,与恶魔订契约的代价究竟为何──她也明白其中真相了。
如同梦蝶之喻,剎那的一瞬可在梦中化为永恒。
在构筑于异世界的牢狱当中,那月将作著永不醒来的梦,为了把那些魔导罪犯隔离在静止的时光之中。
然而这也代表身为结界管理者的那月本身永远都不能醒来。
这就是她被称为「空隙魔女」的真正能力,更是加诸她身上的诅咒。
「从我身边夺走家人的你别以为可以在一瞬间就轻松死去,费欧瑞菈‧布雷德。」
那月以不具温度的嗓音嘀咕。费欧瑞菈彷佛想表达些什么,正准备开口,却又默默地垂下目光。下个瞬间,费欧瑞菈的身体就像溶入黑暗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她被吞进那月的结界了。
那月低头看向失去主人的轮椅,发出短短叹息。
而在那月背后,有人送上了不搭调的掌声。
「哎,漂亮。这样一来,于名于实消灭掉欧洲最大犯罪结社『血天平』的都是你了,想杀你扬名的家伙应该也会变多。毕竟,你本身八成也到处跟人结下了怨仇。」
身为吸血鬼的青年贵族用对那月由衷赞赏似的口气朝她唤道。
那月一脸厌恶的表情瞪向他。
瓦特拉的周围弥漫著令人反胃的强烈血味。他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就成功击溃了「血天平」号称顶尖战力的兵团,然而他却对那月露出染血的獠牙,彷佛在说自己还不过瘾。
「在他们寻仇之前,我该不该趁现在吞了你呢?」
「…………」
那月的眼睛冷冷地映出瓦特拉深红发亮的挑衅双眸。
双方视线交会了一瞬。
瓦特拉莫名满足地忍俊不禁,使得紧绷的气氛一举放松。
「开玩笑的。彼此都有漫长人生要过,要替以后留点乐子才行。」
瓦特拉以作戏般的态度耸耸肩,然后开口并背对那月。
「后会有期喽,『空隙魔女』──我会祈祷下次能与你以敌人的身分见面。」
青年贵族将身影化为金色之雾,逐渐消失于夜色当中。
独自被留下的那月又一次回头看了摆在舞台上的空轮椅,然后仰望天空。
彷佛在忍著不让看不见的泪水流下,她一直仰望著异国的夜空。
6
「那月美眉!」
彩海学园高中部的教员室校舍──
坐在英文科教职员办公室桌前的南宫那月听到耳熟的男学生抗议的声音,便生厌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窗外有广阔无际的海平线,以及全新的无机质人工大地。位于东京南方海上三百三十公里处,远东「魔族特区」的景色。
盛夏的海风吹来,让镶有蕾丝的礼服下襬轻灵摇曳。
原本于欧洲复仇度日的那月因缘际会回到日本后已经过了十一年。
那月的身体从那时候就毫无变化。她的真身目前仍待在停止的时光中,持续作著无尽的梦,跟恶魔订契约得到的能力也一如当时。就算复仇结束,失去的父母与弟弟也不会回来。
即使如此,倒也不是都没有改变。
「欸,我说那月美眉!你有在听吗?太奇怪了吧,作业居然多成这样!我没能去上课,基本上都是瓦特拉那家伙引发骚动害的──」
那月望著拚命对她诉苦的学生,内心涌上奇妙的感觉。
虽然外表的可爱程度有天壤之别,这种不死心的性子倒有些似曾相识。
「……那月美眉?」
晓古城大概是对没有反应的那月感到疑惑,担心似的探头看了过来。而那月就伸指弹了他那毫无防备的额头,还附赠空间操控的冲击波。
「别用美眉称呼你的班导师。」
那月瞥了一眼喊著「唔噢」痛得往后仰的他,然后用冷冷的语气说道。
古城泪汪汪地缩成一团,但他好歹也是世界最强的吸血鬼,这点程度的伤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东拉西扯之间,穿女仆装的娇小少女端著银色托盘过来了。
「教官,我拿了续冲的红茶过来。」
「好,辛苦你了。」
那月从蓝发人工生命体少女手中接下茶杯。
轻轻飘散的药草香味让那月赫然睁大眼睛。
「这种味道……是薰衣草吗?」
「我表示肯定。据称含有舒缓紧张、安神、镇静、止痛的疗效……是否有问题?」
人工生命体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地微微歪过头。
那月像在追寻怀念的记忆一样垂下目光,并且望著冒出蒸气的红茶表面。
「不,很美味。」
那月看著有些自豪似的点头的人工生命体少女,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澄澈的夏季蓝天明亮照耀著她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