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的懒散午后。无心间经过便利商店的我,视线停在一张传单上。
以鲜艳黄色与红色镶边的「生日快乐」标志。看来今天似乎是这家店的人气商品形象角色「炸鸡块公主」的生日。
为纪念发售十周年,所有炸鸡块商品都额外多送一块,点数两倍,而且前三十位买炸鸡块的消费者将获赠特制钥匙圈。我看着那样的手写标语,微微地苦笑。连炸鸡块都能这么盛大地庆祝生日,我却比不上──我怀着有些尖酸的心境这么想。
「呃……这位客人?」
被疑惑似的声音叫到,我缓缓抬起脸。
隔着杂乱的收银台,脸上挂着客套笑容的店员跟我对上视线了。对方是个还年轻的男店员,大概跟我同年龄层,或许是念高中的工读生。做不惯的工作似乎让他感到疲累,那副缺乏英气的表情使我擅自产生了同伴意识而怀有好感。他肯定跟我是同类,属于连炸鸡块公主都当不了的众多小人物之一。
「对不起,请问多少钱?」
我想起自己才结帐到一半,就拿出了钱包。年轻店员像是松了口气,帮忙念出合计的金额。
「两件商品是四百六十二圆。如果您有带集点卡──」
「啊,有的。」
我有带──我一边告诉他一边交出买东西的钱。短瞬间,我犹豫是否该加购一份炸鸡块公主。虽然并没有特别想吃炸鸡块,可是特制钥匙圈让我有点心动。或许我是想拿个可以当纪念的东西。
结果我却什么都没说,拿了商品与集点卡就从店里离开。几秒钟之后,刚才的年轻店员急忙冲出店门。
「客人,找钱!您没拿找的钱!」
「啊……对不起。」
我红着脸收下店员递来的零钱。附近路口的行人们对店员嚷嚷的声音起了反应,把视线转向我们。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连话题都当不了,寻常无奇的乌龙状况。如此判断以后,那些人立刻将视线从我们身上转开。那让我乱不好意思的。感觉那些人似乎正在内心嘲笑:反正你们就这点程度而已。
我茫然目送害臊地一边搔头一边回店里的年轻店员。他的背影看起来比最初见面时更疲倦无助,或许是在反省找的钱忘了交给我。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拖着沉郁的情绪,逃也似的从现场离开。
就在此时,我与陌生的少女错身而过。
身穿彩海学园制服的娇小少女。她大概正要去练乐团,还背着黑色吉他盒。
然而,更吸引我目光的是她那端正得惊人的脸庞。
亮泽如乌黑绢丝的头发;白皙肌肤;显得意志坚强的大眼睛。我也自认还算注重外表,她的容貌却出色得让我连比都不想比。
她跟我这种小人物不同,跟「那个人」一样是属于获天遴选的人。
「…………」
吉他盒少女避开强烈阳光,伫立在商店屋檐下,凝视着墙上所贴的海报。警方呼吁民众留意及提供情报的告示。
印在告示上面的是三名少女的大头照。她们是最近这两个月在这座城市失踪的少女。尽管警方并没有明确发表,坊间却绘声绘影地传出会否是吸血鬼犯案的流言。
吸血鬼。
正常来讲,任何人都懒得理会那种荒谬的流言,而在这座城市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接纳了。并没有过度害怕,但也没有一笑置之。
弦神岛,魔族特区。在这座城市,怪物根本不稀奇。
纵使是世界最强吸血鬼亦然。
†
弦神岛位于太平洋的正中央,是座漂浮于东京南方海上三百三十公里处的人工岛。四座名为Giga float的浮体构造物组成了这座徒有其表的城市。
而我站在Giga float的连接处──巨大吊桥的中间。
稍微从人行道的扶手探出身子,就能在脚边看见卷起白浪的海面。头顶上,有桁架结构的钢筋与无数吊索,看起来固然相当壮观,对这座岛的居民来说却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我吃着在便利商店买的三明治,茫然望着海。可贵的是风势并没有多强。以朱红色的夕阳为背景,海鸟们正悠然飞舞。
「那么……」
我喝完剩下的宝特瓶装红茶,然后稍稍伸了懒腰。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下午六点二十分。尽管希望能赶快入夜,然而天色仍旧明亮,南国的太阳似乎意外地迟迟不肯西落。
坦白讲,我很快就感到无聊了。
基本上我走到这里并没有什么目的。吃完没滋味的晚餐以后,除了等时间经过就无事可做了。
行人多的话,或许多少能解闷。不巧的是,几乎没有人会步行横越长度近一公里的吊桥。我的学校几乎在岛的另一边,因此遇见熟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所以突然有陌生人搭话,让我吓了一大跳。
「劝你别跳海比较好喔。」
她用仍留有稚气的嗓音说道。对方是带着一只大型犬的矮个子女孩。
年纪大概十一二岁,几乎可以确定是小学生,然而表情却相当成熟稳重。剪齐的及肩细软发,还有让人联想到难伺候的猫咪的大眼睛使我留下印象。
「……跳海?」
我用纳闷的语气反问,少女就正色点头说:是的。
「听说在海里溺死的尸体会逐渐腐败,使得脸部皮肤脱落,全身还会因为气体蓄积而胀开,被鱼类或海蟑螂啃成惨兮兮的模样。」
「等……等一下。」
我不小心想像了自己成为溺死尸体的模样,因而露出苦瓜脸。
「难道说,你以为我打算自杀?」
「我误会了吗?」
小学生反倒一边抚摸爱犬的背,一边意外似的反问我。
女高中生独自在黄昏时从吊桥探出身子,无所事事地望着海。确实是被怀疑有意自杀也无可奈何的状况。不过……
「错了喔。我又不想死。」
我笑着耸了耸肩。嗯──少女狐疑地歪过头。
「既然如此,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嗯~~怎么说呢……应该算跷家吧?」
「跷家是吗?」
少女纳闷地看向我带着的东西。只装了课本的上学用包包。确实并非适合跷家的行李。
「哎,所谓的微跷家啦。我今天有回不了家的理由。」
「你受到家人虐待了吗?」
「咦?啊,没有。并不是那样。」
我苦笑着摇头。虽然不太想跟别人讲,但受到这样的误解实在不妙。
「其实呢,今天是我的生日。」
「原来是这样啊?生日快乐。」
少女没有多讶异地如此说道。谢谢──我含糊地笑了笑。
「如果有家人能像这样为我庆祝,倒是件好事。」
「你的家人不在世上了吗?」
「我想他们活得很好,只是对我不感兴趣而已。」
我意识到这不是适合跟小学生谈的话题,并且喃喃嘀咕起来。我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希望有人能听自己吐苦水了。
「我的父母都是咒术师。哎,即使称作咒术师,天分也不足以只靠那维生,而是在微不足道的企业受聘当研究员。」
我会搬来弦神岛,也是因为双亲被魔族特区的企业聘雇。
「因此,我和姊姊从小就受了咒术的训练,只是我没有天分。」
「啊……」
少女体恤我似的垂下目光。
咒术的世界是残酷的。如果没有与生俱来的天分,光靠努力也不能成事。
「可是,我姊姊不一样。那个人四年前就考到了国家攻魔官的证照,还是在太史局当六刃神官的菁英分子。明明她跟我才差两岁。」
「……六刃神官?」
少女莫名困惑地蹙眉。哎,也难怪她会讶异。毕竟六刃神官可是跟狮子王机关的剑巫齐名,在日本政府属于实力最强的攻魔师。」
「恕我失礼,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咦,我吗?」
少女唐突地提问,使我愣愣地眨了眼。
「我姓妃崎,妃崎硝佳。你呢?」
「学校教过我,不可以将名字告诉陌生人。」
「咦!等一下等一下,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你先要我报名字才说这种话,会不会太过分?」
忽然被搪塞过去的我表示愤慨,少女就不满地咂嘴了。
「我的名字……叫作结绘,朽目结绘。」
「结绘?什么嘛,这名字满不错的啊。」
「会吗?即使是客套话,我也觉得很高兴。」
「不不不,对这种事情讲客套话有什么用啊。」
少女莫名达观的反应让我苦笑着摇头。
「总之,就因为这样,我的父母满脑子只有我姊姊,才不会想起我的生日。更何况那个人下周末就会回来弦神岛。」
这时候,我的双亲肯定正忙着预约要跟企业的大人物见面。他们想利用放假回来的姊姊,将生了优秀女儿的自己拼命推销出去。
「原来如此。事情我了解了。」
结绘沉重地点了头。
「就算那样,我觉得跳海自杀还是有问题。」
「我就没有打算自杀啊,早就说过了吧,我只是今天不想回家而已。事到如今,我并不会想叫父母替我过生日,但至少不想见他们是我的自由吧。」
「所以,你就决定跷家了?」
「差不多。」
「既然如此,没必要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吧?」
「咦?」
「看是要去咖啡厅,或者一个人唱KTV,至少比这座桥上好玩的地方还多得是。何况女高中生要独处的话,这里会有点危险。」
「危险?因为第四真祖会出现?」
我微笑着反问,结绘就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怎地,她带着的凶脸大型犬还用责备般的目光瞪我。
「原来你晓得啊?」
结绘语带叹息地向我问道。我带着好转了些许的心情点头。
「当然啊,毕竟我就是来见第四真祖(他)的。」
†
黄昏时分,第四真祖会现身于人工岛的联络桥上──
在生活于这座岛的女高中生之间,这是秘而不宣的都市传说。
大约从第一名失踪者出现后,流言就爆发性地传开了。在社群网站上头,甚至没有任何一天读不到第四真祖的目击情报。
基本上,应该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第四真祖存在,否则话题不会这么容易炒作才对。毕竟要提到第四真祖,那可是在过去毁灭了好几座城市的怪物,超脱于人世之理的世界最强吸血鬼。
「见到第四真祖以后,你打算怎么样?」
结绘用略显傻眼的目光仰望我。
「被吸血鬼吸过血的人,会变成吸血鬼吧?」我如此回答。
「如果是从人类转化,我认为会变成『血之仆从』。」
结绘细心地纠正。「血之仆从」是从主人那里分到魔力的假性吸血鬼,不能使役眷兽,身为主人的吸血鬼要是死了,自己也会跟着消灭。即使如此,那仍无异于不老不死的魔族。
「我想要成为某种特别的存在,跟其余普通的一般大众有所不同。」
「光是能活得普通,我觉得就已经很特别了。」
结绘用莫名的强硬口吻反驳。我忍不住笑出来。以年龄而言,她好懂事。
「哎,是没错。不过,身边有姊姊……家姊那般特殊的存在,我就很难像那样看开。」
「所以,你想成为吸血鬼?为了获得姊姊与父母认同?」
「我不会否定本身有想让人另眼相看的念头,不过我更希望的是改变自己。因为我对什么也办不到的自己感到厌烦了。」
今天肯定是脱胎换骨的好日子,因为这将是我身为魔族的新生日。
万一无法成为假性吸血鬼而被杀害,那也无妨。既然是世界最强吸血鬼的牺牲者,那就已经够特别了。
至少,可以让我免于对那个人──对姊姊产生自卑感。
「在这座岛上发生的连续失踪案,凶手真的是第四真祖吗?」
结绘冷静地问道。相当尖锐的指摘。假如第四真祖没有出现在现场,我的计画根本不能成立。
「你问的也对。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由衷相信第四真祖掳走了那些女生,基本上也没有证据能够指出第四真祖是不是真的在这座岛。」
至今仍有许多人怀疑第四真祖是否真的存在。尤其有力的说法,就是第四真祖其实是人工岛管理公社用来掩饰自身失职而编造出来的虚构魔族,有这样的阴谋论。
弦神岛发生大事故时,声称是第四真祖下的手所以无可奈何,就能用来逃避责任。
「可是我有亲眼看过第四真祖。」
「……咦?」
睫毛颤动的结绘受了惊吓。看她那样,让我有点自豪的感觉。
「今年冬天,弦神岛遭受过恐怖分子袭击吧。」
「感觉这座岛大部分的时候都在遭遇攻击就是了。」
「我说的是空中出现大型魔法阵,还有眷兽从天散落那次。」
「深渊之陷事件对吧。」
没错──我点了头。根据官方的发表,恐怖分子召唤出来的那些眷兽都被狮子王机关的攻魔师击退了。可是我不小心看见了。
「那时候,我有从避难的大楼窗户看见喔。我看见对面的建筑物有年轻吸血鬼偷偷在吸女生们的血,之后还召唤出好像很凶猛的眷兽。」
「原来如此……吸女生们的血……」
结绘不知怎地鼓起了腮帮子嘀咕。好可爱,看了忍不住想戳她的脸颊肉。
「哎,所以说喽,我是认真相信有第四真祖,而且想在这里等待他现身,至少会等到日期改变。」
「呃,可是……」
「谢谢你替我担心。结绘,你最好早点回家喔。要是连累到你,我也会良心不安。」
「不,我不会有事的,毕竟还有它陪着。」
结绘蹲到爱犬旁边说道。我疑惑地望向他们。那应该是叫冻土德国牧羊犬吧,有着银色毛皮的狼犬。长相确实精悍,我却不觉得它能赢过世界最强吸血鬼。不过,我对那只狗有种奇妙的印象,感觉有些怀念。
「再说,现在似乎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露出严肃的表情,顺着结绘的视线抬起了脸。于是我惊觉。
伸向对岸人工岛的长长吊桥,在予以支撑的吊缆上头站着一道黑影。那是个任由披风飘扬的修长年轻男子,有几只样似蝙蝠的小型魔兽飞舞于身边,彷佛在护卫着他。
「第四……真祖?」
我用沙哑的声音嘀咕。彷佛在呼应这句嘀咕,男子张开了既黑又邪祟的翅膀,然后他带着深红的眼睛笑了,裂开的唇缝间露出了尖锐巨大的獠牙。
†
结绘带在身边的银犬发出攻击性低吼。黑色吸血鬼见状,脸上便露骨地浮现不快之色。
「等一下!」
我挺身站到结绘前面保护她。接着我向头顶上的男子大喊:
「不要对这女孩出手!你的猎物是我!无论要将我纳为仆从或杀了我,都随你高兴!」
「…………」
呵──吊缆上传来男子嘲笑的动静。他带着小型魔兽翩然降落到与我们同样的高度。
不负第四真祖的形象,相当美形。虽然散发的气质有几分廉价,还有种陶醉于自身演技,令人有些看不下去的感觉,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然而──
「呃,不好意思。很遗憾,我认为你对他说那些也没有用。」
结绘说着把我推开了。我呆住以后回望她。
「没用?」
「那个人不是第四真祖。何止如此,他连吸血鬼都不是。所以硝佳小姐,他不可能把你变成『血之仆从』。」
「不会吧……」
我讶异地注视眼前的黑衣男子。假如这个男的不是正牌第四真祖,那他到底是谁?
「有一件事我忘记说了。虽然没有报导出来,失踪的三个女高中生都已经找到了,以尸体的形式,在这附近的海上。」
「你说……尸体……」
「是的。死因为衰弱致死,彷佛被某人吸尽了生命力──」
「住口!」
好似要打断结绘的话,黑衣男子粗鲁地嘶吼。他率领的几只魔兽同时朝结绘杀来。
「──唔!」
「结绘!」
样似巨大蝙蝠的魔兽将结绘的身体轻易举到空中。它们直接带走结绘,还想把她推到吊桥底下。结绘的爱犬打算保护主人,却寡不敌众。狼犬被三只魔兽夹攻,惨遭撕裂全身而毙命。
「不可以!快停下来……!」
无视我拼命的叫唤,魔兽在空中放开了结绘。结绘连尖叫都发不出,直接坠落到十几公尺底下的海面。我茫然望着那一幕,绝望逐渐填满内心。
「好了,过来吧。我会如你所愿,将你的命吸收殆尽。」
听得见黑衣男子的声音。我遵从他的声音指示,主动朝他靠近。脑海深处像麻痹一样什么都无法思考,全身乏力。
可是,在淡出的意识角落,我感觉到有些许不对劲。不对劲。没错,血腥味。结绘那只全身遭到撕裂的狗没有溅出任何一滴血。
我回头望去,映入视野里的是破碎的银色金属片。
我看姊姊用过相同的道具──用来制造式神的金属护符,国家攻魔官的配备品。原来那只狗是攻魔师的式神。
「透过那具式神的眼睛,你的魔力波长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式神的主人马上会赶到这里,你逃不掉了喔。」
从桥下传来口齿不清的嗓音,让黑衣男子吓得肩膀颤抖。那是理应坠入海里的结绘在说话。
可以听见魔兽正在鼓翅。
黑衣男子率领的蝙蝠型魔兽乘着来自海面的气流,轻灵地飞舞而上。
结绘抓着它们的脚。理应把结绘推下去的魔兽反而在半空中将她接回来了,宛如护卫女王的忠实兵蜂。
「结绘!」
「怎么可能!我的奴仆们啊,杀了那女孩!」
黑衣男子拉高音调向魔兽下令。那些魔兽一边凶猛地嘶吼一边露出尖牙,可是在接近结绘的瞬间,它们立刻像被驯养的小鸟一样安静下来。
「它们叫作罗潘,栖息于南太平洋岛国,是濒临绝种的飞行型魔兽。蔚蓝乐土的魔兽庭园应该已经向警方通报失窃了。」
降落在桥上的结绘抚摸魔兽们的背并喃喃自语。黑衣男子瞪着她,恨恨地咬响牙关。
「居然……靠心灵支配驯服了那些魔兽?我懂了,你跟我是同族吗……!」
「请不要把我跟你这种被通缉的淫魔相提并论,真令人不愉快。」
结绘焦躁似的撇了嘴。被她操控的那些魔兽扑向黑衣男子,使他不由得发出哀号。我从全身僵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彷佛从恶梦醒来,意识忽地变得鲜明。
「淫……魔?」
「也有人称他们为男妖,是具备心灵支配能力,还会吸收人类精气的魔族。」
结绘确认我平安以后,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说道。
「不过,即使说是心灵支配,他们的能力都很微弱,对常人几乎不管用。除非目标在睡眠中一时毫无防备,或者是内心耗弱得想要求死才会生效。」
「啊……」
我感到相当羞耻。内心耗弱得想要求死,那正是在说此刻的我。
然而那应该不只我一个吧。被第四真祖的流言吸引而来到这座桥的少女们,心里都怀有想从现实逃避的软弱。这个黑衣淫魔就是借着这一点杀害她们的。
「可是,结绘……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对不起,我对你说了一个谎。」
「谎?」
「我真正的名字是结瞳,江口结瞳。我跟你姊姊也互相认识。」
「……咦?」
我感到强烈的混乱,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朽目结绘,江口结瞳。原来如此,单纯只是将姓名字音拆开重组(Anagram)罢了。
而且我还来不及从混乱中振作,传来的凄厉尖叫就让我倒抽一口气。
在人行道上挣扎抽搐的,是原本攻击淫魔男子的那些魔兽。
浑身是血的淫魔手里握着贴有警告标示的喷雾罐──对付魔兽的催泪瓦斯。他用那罐瓦斯让魔兽们死去活来。
男子扔掉已经喷完的瓦斯罐,还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眼冒血丝,并且冲向结绘──结瞳,将她一把举起。
「哈,逮住你了!我逮住你了,臭小鬼!」
「什……!」
男子无视愕然回头的我,直接把结瞳推向吊桥的护栏。他丑陋地扭曲着脸孔一边狂笑,一边抓向结瞳的喉咙。
「我懂了,就是你!你就是莉莉丝!世界最强的梦魔『夜之魔女』!一直在干扰我发出念波的,原来就是你──!多亏如此,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都没有好好享用过女人(饲料)!」
淫魔男子双手使力。
粗鲁大吼的他脸庞已经丝毫看不出原先见面时的端正。假造的獠牙折断了,红色隐形眼镜也掉了其中一边。
结瞳拼命抵抗,双方体格却有压倒性的差距。
看她痛苦地喘气,我冒出一股莫名强烈的愤怒。
对自己的愤怒。
结瞳的真正身分是世界最强梦魔,还跟姊姊互相认识。她跟我不同,是属于特别的人种。另一方面,我则是毫无力量的一般大众,连要活下去都没有气力的懦弱虫。
可是就算那样,也不代表我会想对比自己小的女生见死不救──
我希望成为特别的存在。那才不是为了得到双亲夸奖,我希望能让自己更接近内心崇拜的姊姊一点,以便让自己抬头挺胸跟那个人见面──
「就算你身为梦魔再怎么强大,折断这细细的颈子就玩完了吧──」
淫魔男子残暴地尖笑。然而,他的笑声立刻变成了一阵闷哼。因为我抓着书包使劲一挥,精准地命中了他的鼻尖。
脸孔被装满教科书的书包砸到,男子身子后仰飞了出去。结瞳一面轻咳一面带着讶异的表情看我。
出手攻击的反作用力让我站不稳,我却有种开怀的解脱感。
因为我痛击曾杀害三个人的魔导罪犯,救了世界最强的梦魔少女。以一般大众来说,战果应该算出奇丰硕。
话虽如此,状况不容我松懈。
淫魔男子滴滴答答地流着鼻血并瞪向我,满怀凶狠杀意的视线让我膝盖发抖。吊桥上无处可躲,我没有自信能带着结瞳平安逃脱。
「结瞳,你快逃!」
我又一次举起书包大叫。我从最初就怀着会死的觉悟来到这里,假如能争取时间让结瞳逃掉,反而是漂亮的结果吧。
可是结瞳没有逃。她略显愉悦地微笑,然后静静地安心吐气。
「不,我想已经没事了。因为正牌的来了。」
「……正牌的?」
我纳闷地回望结瞳。于是在我身旁,有道人影轻灵落地。
背着黑色吉他盒的女生,在便利商店前跟我错身而过的那个美少女。她身边跟随着两只银色狼犬,跟结瞳之前带着的一模一样。原来那具式神的施术者是她。
「我来晚了,对不起,结瞳──幸好有赶上。」
少女用正经八百的语气说道。
透过严酷训练培养出来的灵巧身手,毫无迷惘的坚强意志。我想起先前跟她错身而过时为何会想起姊姊的理由了。这个少女跟姊姊一样,她是接受过对魔族战斗训练的攻魔师。
「唔……!」
淫魔被她的目光射穿,便害怕地退后。当着准备旋踵逃跑的淫魔男子面前,有道新的人影挡住了去路。
对我而言,那是比攻魔师少女更加令人意外的人物。
浏海像狼的体毛一样色素淡而斑驳,还有慵懒的眼神。并没有特别醒目之处,感觉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年,披着的白色连帽衣底下露出了便利超商店员的制服。他是之前拿着找的钱追过来的工读生店员。
「幸好打工的休息时间刚好到了。」
店员将指节扳出声音,朝淫魔男子接近。
与毫无紧张感的台词形成对比,从他全身释出了爆发性的魔力。
连缺乏咒术天分的我也能明确感受到的浓密魔力。那跟消灭深渊之陷众眷兽的是同一股力量。
「你说的正牌……该不会,是指真正的第四真祖?就是那个人吗……!」
骗人的吧──我看向结瞳。然而,结瞳只像性情不定的猫眯细了眼睛。
「慢……慢着……不是的。我、我没有打算跟你作对……」
淫魔男子一边发抖一边后退。准备逃走而张开的魔力之翼,被工读生店员以魔力余波吹散。
「不好意思,害你遭受危险了,结瞳。多亏如此,我总算见到这家伙啦。接下来,是属于第四真祖的工作!」
少年粗犷地露出了獠牙。他的拳头被眩目的雷光所包覆。
淫魔男子因恐惧而脸色僵凝。于是第四真祖的拳头砸进了他的面门。
与魔法及能力无关,完全靠蛮力的强横一击。惨痛的碰撞声回荡开来,淫魔男子被打飞到半空。撞在吊桥主塔上的他摔到人行道,发出了液体般的「啪哒」声响。只剩下一丝夕阳的余晖和寂静留在现场。
†
「换句话说,有淫魔冒用第四真祖的名号,结瞳则是在帮忙搜查犯人喽?」
送结瞳到离家最近的车站的路上,我重新听她说明。
吉他盒少女据说是狮子王机关的剑巫,留在现场办理将落网淫魔交给警方的手续。
身为第四真祖的少年则表示休息时间快要结束,就急忙赶回打工的便利超商去了。超商工读生的身分是世界最强吸血鬼,老实说至今我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然而,魔族特区肯定就是如此。
「男妖是魔力微弱的种族,因此难以靠机械性的感应器或魔法探测出下落。所以我才会跟雪菜姊姊联手合作,主动当诱饵来进行搜查。既然犯人是淫魔,我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原来……是这样啊。」
从结瞳不经意的嘀咕当中,我感受到她的苦恼,因而语塞。
能操控他人心灵的淫魔与梦魔都属于容易遭受歧视或迫害的魔族。假如有淫魔犯罪,就会对认真过活的其他同胞造成困扰。
结瞳身为梦魔女王,应该不能坐视这样的问题。
「第四真祖会在桥上现身或许也是犯人散播的流言,为了引诱像我这种笨女生。」
结瞳垂下视线,对我语带自嘲的这段话表示沉默。我似乎在无意间点出了真相。
「不过,多亏有你,我才得救了。」
「咦?」
「硝佳小姐,你刚才很帅气,用书包将犯人揍飞的时候。」
「啊~~……」
我自觉脸颊红了起来。那时候的我只是拼了命,完全不顾一切,实在不是值得被人夸奖的模样才对。
即使如此,世界最强的梦魔少女给了我那句夸奖,让我觉得心里点起了光明。
比任何生日蛋糕的蜡烛都要温暖,名为自豪的一丝光明。
「硝佳小姐,你还会想成为吸血鬼吗?」
离别之际,结瞳在车站入口回过头,并且向我问道。不会──我摇摇头。
「毕竟我目睹了世界最强吸血鬼在便利商店打工,还领最低时薪……」
「说得也对。」
我打趣地回答,结瞳也跟着微微一笑。那是与年龄相符的可爱笑容。
(插图025)
「哎,一般人会试着用一般人的方式努力啦。所以说,结瞳,有机会再见吧。」
「好的。硝佳小姐,虽然我不想再跟你的姊姊见面,是你的话就可以喔。」
结瞳留下了听似有恩怨未解的一句话,走进车站。
她那小小的背影,无论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小学生。
在这座城市,有我原以为特别的存在过着普通的生活;相反地,原本让我觉得普通的人,也会是世界最强的佼佼者。既然这样,即使我是如此普通,或许也能成为某个人心目中的特别存在。我忽然有了这种想法。
总之,既然大了一岁,或许试着开始打工也不错。
但是在那之前,今晚我有事要做。
我要跟分隔两地生活的姊姊久违地聊一聊。
以便向她报告普通的我经历了什么样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