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发生在隔天课程结束,全班召开小型班会的时候。
[以上就是今天的报告。接下来,有什么议题要讨论的吗……]
花菜一如既往俐落地主持著会议。健太郎和耀子只是待在教室的一角观看。
[有。]
坐在最前排中间的未优举高了手。
[咦?好、好的。神月同学请说。]
[关于运动大会我有意见想提出。]
[什么意见?]
[冠军队伍的MVP能获赠『向老师许愿券』。就算贵宫委员长夸下海口说『许什么愿望都可以』,凡事还是要有个限度。]
冷冷的视线有一瞬间飘向了健太郎。
[你说得也没错。]
未优的提案表面上十分符合常理。花菜马上表示附和。
[如果本班得到冠军,我认为现在先为『愿望』设定一个合理的范围比较妥当,这也是为了老师著想。同时也能发挥带动其他班级效法的效果。]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
[神月同学偶尔也会提出中肯的意见嘛。]
教室里此起彼落地响起认同与赞成的声音。因为未优所提出的意见充满了正当性,而且从她的说法听来,这样的做法也有维护到健太郎的感受。
[唐渡老师你认为呢?]
耀子坐在搬到窗边的椅子上问道。
[嗯,我没什么意见。]
健太郎不假思索地点头时,有一秒的时间和未优对上了视线。
那是仿佛拿著玻璃针筒注射般,又生硬又冰冷的透明视线。
[!]
喀哒!
健太郎的屁股离开了椅子。他的太阳穴冒出了冷汗。
[唐渡老师,怎么了吗?]
耀子一脸不安地询问。
[不、不。没事。]
健太郎让呼吸镇定下来,屁股坐回椅子上。
和未优视线交会的那瞬间,他就知道未优打算提案什么了。
[请老师赠送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当礼物,这样的限定条件大家觉得如何呢?]
未优果然说出了如健太郎所料的内容。
[是不错啦,可是还不够让人满意。]
[只收个东西当礼物还是有点……]
大家的反应十分微妙。
[唐渡老师刚搬家,还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吧?]
花菜指出问题点。
[所以我有个建议,可以请老师捐出他的爱用品,或者以后再也用不到的物品当礼物,而不是外面随便买得到的东西。]
果然。
她有企图。
[嗯。这个点子不错喔。]
[收高单价的礼物也不太妥当。]
[我也觉得用这种东西当纪念品不错。]
班上同学纷纷表示赞成。
这就是未优平时在班上的样子。
她在班上没有朋友,也并不特别受到欢迎,可是她总能提出大部分的同学都能欣然接受的合理提案。
[老师你觉得呢?]
未优把视线投向了健太郎。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如果老师觉得不妥,可以提出其他做法也没关系。我想班上的同学应该也都能接受。]
那不是一贯的透明感。感觉当中掺杂了一点点的杂质。
除了合理性之外,还夹杂有愤怒、想要考验的感情。
实际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到四秒吧。
健太郎有种感觉,仿佛自己的脑袋里有巨大的齿轮正一边嘎嘎作响,一边缓缓转动一样。
那个齿轮咚地一声,启动了沉重而牢牢卡住的开关。
[好吧,我有一本已经没在使用的惯用『手册』,就拿它当奖品好了。]
健太郎意外地毫不犹豫,可以说一点顾虑也没有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未优的白皙脸庞变得更加苍白。恐怕是因为惊讶的关系。
[……你确定吗,老师?]
[虽说是『手册』,我也没有在里面写什么大不了的笔记和事情啦。所以捐出来当礼物也没有关系。]
表面上健太郎说的都是真的。
手册里头当然有笔记用的页面,上头也确实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情。
只不过手册里还包含了可以知道健太郎实际年龄,显示到去年为止他还是国中三年级学生的身分证明而已。
[我还有一本都尚未用过的全新『手册』,乾脆也提供出来当礼物吧?]
应该只有未优听得懂那是指护照手册的意思吧。
虽然是正式身份证,可是对健太郎以外的人来说,拿了也没什么用处。
如果学生手册代表的是过去,护照就是未来——健太郎愿意把两者都提供出来做为人质。
[我想……新的那本就不需要了。]
未优的脸上难得浮现困惑的表情。
[那么,如果我们班得到冠军,就请老师捐出手册当礼物,大家接受吗?]
花菜确认大家的意见,没人提出反对。于是班会宣告结束。
健太郎行经走廊准备返回职员室,后面响起了向他接近的脚步声。
[老师,我有话跟你说。]
那个人是未优。她之所以等健太郎离开教室一段距离后才出声叫住他,应该是为了避免班上同学起疑吧。
[呃,有什么事吗?]
[方便占用一点时间吗?]
[嗯。是没关系,不过你应该不想让别人听到谈话内容吧?换个地方好了。]
健太郎带著未优回职员室一趟后,借了三号个别指导室的钥匙。
指导室不同于其他教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空间很小,差不多六个人就可以了塞满。同样格局的指导室一共有一到四号四间,全部连在一起,做为师生讨论未来出路以及举办三方会谈,或者一对一单独对谈时使用的场地。在这里谈话不用担心隔音的问题。
健太郎把门上的门牌切换成『使用中』后开门进入。
[好了,有什么话想说呢?神月同学?]
健太郎背对窗户在折叠椅坐了下来向未优问道。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老师可以不需要用那种态度。]
坐在他的正面,靠房门那一侧的未优说道。
她噘起了嘴巴,仿佛在闹别扭似地。
[算是习惯了吧,就算没有其他人在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要说什么?]
健太郎摘掉装气质用的眼镜,转换心境。
[……为什么你要答应?]
碰!
未优用小巧的双手拍桌,身子向前挺出。
虽然语调跟平时没太大的差别,可是这种情绪化的行为一点也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神月同学,你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拿出学生手册当奖品吗?]
[……照我的推测,你应该会拒绝。]
未优别开视线,放低音量说道。
[你明明可以照美里同学的说法,用『没有适切的物品』当理由否决这个提议敷衍过去的。可是为什么要接受我的挑衅,自己主动捐出手册!]
[理由你应该也很清楚吧?因为神月同学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啊。]
就连健太郎也立刻就理解了未优的思绪。
健太郎害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拆穿,所以会否定『无理的提案』,进而另外提出『全班都能接受又合理的其他方案』——这才是未优原先期待的发展。
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至今的做法才是正确的,让会造成动乱的无理要求浮上台面是种错误。
正因为如此,健太郎甘愿承担极大的风险将计就计。
[……如果你因此失去了现在的立场,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大概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健太郎装出一派轻松的口吻回答。不过也没有到吹著口哨回答那么扯。
[……老师你是笨蛋。]
[我的脑筋确实没有你那么聪明啦。]
健太郎露出苦笑。
[不过我这个笨蛋只是想要用笨蛋的方式好好表现一番,或者说做好只有笨蛋才能做到的事情吧。就算再笨,好歹我也是老师啊。]
没有任何目标。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只是随波逐流的男子。
如果唐渡健太郎就是这样的人,那就顺应这个状况随波逐流下去吧。
倘若这个判断能成为使未优脱胎换骨的小小契机的话,那两人的认识就有了意义。他的随波逐流也没有白费。
[谢谢老师。我告辞了。]
未优形式上道过谢后,离开了学生指导室。
独自一人留在房里的健太郎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自然呈M字状打开,显现出女孩子气的坐姿。
[哈、哈哈……]
无力的笑声脱口而出。
虽然他尽力装模作样还有虚张声势,可是和未优一对一谈话仍然会紧张。精神放松的反作用力,让他有种全身和扣环都松脱了的感觉。
万一自己的真实身份真的泄漏了那该怎么办?
花菜、妙子、伊绪、瑛美、堇——原本为了他争风吃醋的女孩子们都会开始轻蔑他、瞧不起他,然后在众人的唾弃之下丢掉老师这份工作,并且遭到理事长追讨损害赔偿,搞不好直接锒铛入狱。
这种发展并非不可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算现在假冒大人的身分,上法院接受审判的时候还是会被当成未成年处理。
[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健太郎强打起精神发出声音,抓著椅子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但两脚却使不上力。带上装气质的眼镜后,才终于重新开启内心的开关,挺直了背。
[唐渡老师,你跟神月同学谈了什么?]
从指导室回到职员室后,耀子向健太郎攀谈道。
[啊,如果是不方便透露的内容,不用说没关系啦。如果学生只愿意跟信赖的特定老师吐露心事,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不需要告诉其他老师。]
耀子会补充说明这些话,大概是站在前辈的立场不想让健太郎为难,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他,做为这个学校的老师必须要有这样的认知吧。
[神月同学担心刚才的提案会对我造成困扰。我告诉了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啦。]
健太郎这样的回答也没有完全说谎,只是避开了一些重点没提。
在耀子旁边——自己的位子坐定后,健太郎轻声叹了口气。
[你还没适应工作,应该觉得很累吧。]
[是有一点啦。不过我得加把劲才行。]
健太郎翻阅耀子递给他的『班级指导簿』,阅读上头的记述。最后的小型班会,也已经用简洁的文句统整出内容。
[至少我觉得唐渡老师的到来为我们班带来了良性的刺激喔。尤其是为神月同学。]
[真的吗?]
[一开始的时候,为了避免让你有刻板印象,所以我刻意不告诉你,不过现在唐渡老师你已跟她有过实际接触,告诉你也无妨了吧。其实她从一年级起,就是在读书和体育两方面成绩都很顶尖的资优生,但她跟其他同学相处得不是很融洽。]
大概是手边闲著不知要干嘛,耀子一边用手指转动原子笔,一边侃侃而谈。
假如未优出现了行为有所偏差,或者成绩退步的现象,师长反倒可以藉此找她谈谈,偏偏她表面上是非常出色的『好孩子』和『资优生』,所以师长也找不到机会跟她进行接触。
[她似乎不喜欢麻烦别人,会刻意跟关心她的人保持距离的样子。]
[……感觉上是这样子没错。]
唉。
健太郎叹了口气。
[问题是……像我这种没受过教育训练的小伙子,对她能有几分帮助呢……]
实际年龄只相差一岁。若论课业、脑袋的聪明程度,也是未优压倒性地突出。就算扣除穿西装和皮鞋的不利条件,就连体力也不是她的对手。
虽然一时冲动答应捐出『手册』当礼物,但继续这样下去,健太郎的真面目就要曝光,然后失去目前拥有的一切。
[别想太多,或许当老师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耀子莞尔一笑。
[虽然唐渡老师谦虚地说自己是小伙子,我也一样才二十几岁,以大众眼光来说还年轻得很呢。是白嫩嫩的青春肉体喔!]
[白、白嫩嫩的……青春肉体吗?]
[没错。青春肉体!我的皮肤弹性可是很好的喔。]
耀子一边强调,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或许是当体育老师顾虑安全的关系,她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短而且没有涂颜色,只上了一层有光泽的指甲油而已。
不知她抚摸著自己脸颊的指尖,感受到的是怎样的触感呢?
[像我这种二十几岁的女性,在职场上还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啦。也一样会有不安,会有犯错和失败的情况。可是无论如何,当我们站在学生面前的时候,还是必须表现出坚强的一面才行,不是吗?]
有烦恼的不是只有年龄和身份作假的健太郎而已。
即便是像耀子这种真正的『大人』,也抱有类似的烦恼。
[虽说还年轻,可是跟学生的年纪也有一段差距了。当我还是新人的时候,有自信可以瞭解国中生的心情,可是现在已经感觉跟她们离得很远很远了。]
[是……吗?]
[我认为理事长对唐渡老师寄予厚望的地方就在这里啦。你跟学生的年纪较为接近,应该比较能懂她们在想什么吧。]
[哈哈,我也希望如此。但毕竟我没有受过正式训练。]
[老师也是人类,不可能万能的啦。我觉得做老师呢,就是要以人生前辈的立场做后盾,不要害怕错误大胆行动,如果失败了,即便对方仍只是孩子也要真心道歉——能做到这样不就够了吗?……啊!]
耀子转著玩的原子笔从她的手指头滑落,在桌面上一个弹跳后滚到了健太郎的脚边。
要完全避开错误,那是不可能的。
[谢谢黑岩老师的开导。没有错。只要照你说的那样做就行了。]
健太郎捡起原子笔还给耀子,对她点点头。
虽然年纪差不多一样,自己终究是比未优年长——是更早出生的『※先生(老师)』。(编注:日文中,[老师]一词的汉字写作[先生]。)
不,就算跟她同龄或者年纪比她还小,凡是与她拥有不同人生经历的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和感受。
只要自己能为未优尽到一份力,哪怕下场是真面目曝光被赶出这所学校,自己的离开也是有意义的。
[呵呵。很开心我这个前辈老师似乎有帮上你的忙。]
把笔插回笔筒后,耀子笑著比出了大拇指。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我也能给你工作方面的建议,而且我也想听唐渡老师跟我分享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我们下次再找个机会一起吃饭吧!]
[我、我们也不算有一起吃过饭吧,上次明明只有黑岩老师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啊!]
[放心吧!下次我不会再去你家突袭了!我会找一间时尚的餐厅先预约时间的。]
耀子对健太郎的苦恼一无所知,笑著向他比出了胜利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