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4月3日
今天是第一次约会。
虽然至今为止,我曾多次和进矢两个人一起外出,但是交往开始后,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今天就是初次约会。
我真的吓了一跳!作为朋友和作为恋人一起出门的意义完全不同!
哪怕是早已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自己和进矢已经是恋人了,就紧张得心怦怦直跳。那如果要做之前没做过的事情呢?稍微有些担心啊。
你那边如何? 身边有类似的对象吗?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
3月25日
进矢顺利从九州大学毕业了。
妈妈希望进矢能来研究所工作,但是进矢拒绝了。听说他打算入职一家历史资料馆。
我觉得进矢只要做他想做的事情就好。因为这种时候的进矢才最帅气。
为了支持进矢,我也开始备考FP2级。考3级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知识都忘记了许多。
考试在五月。加油吧!
你现在有在为什么事情努力吗?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
7月30日
今天,我向爸爸挑明了我和进矢正在交往的事实。
因为爸爸和进矢都想为我庆祝生日,所以在妈妈的提议下,我就把进矢邀请到了家里。
这是爸爸和进矢的第二次见面。
虽然有些不安,但进矢靠他那礼仪端正的举止赢得了爸爸的认可。
爸爸总是会尊重我的想法,最喜欢爸爸了。
你那边如何?和爸爸的关系好吗?
我的家庭能如此幸福,都是多亏了你。
我非常想对你表示感谢,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情跟我说。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
12月14日
和进矢吵架了。
难以置信。明明马上就快到圣诞节了。
我是有错,但我觉得进矢也有不对的地方。
不过我希望能在圣诞节的时候和好……
该怎么办呢。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好?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最好快点!)
○
7月30日
今天,我二十六岁了。
今年的生日是我一生中绝不会忘记的日子。
进矢向我求婚了。
我喜极而泣。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忍不住要流泪。
我真的可以享受这样的幸福吗。
你那边如何?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
5月11日
可算是稳当下来了,于是我久违地写下了日记。
生孩子真的很辛苦。甚至让人不想再生第二遍了。
但是,孩子非常可爱。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子。
我们给他起的名字是「修真」。取修习真实的含义。听起来有些夸张吧。
我和进矢的名字都是以「し」开头,所以就让孩子的名字也保持了这个规律。(注:栞-しおり,进矢-しんや,修真-しゅうま)
今后我也是一位妈妈了。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妈妈的职责,请你在一旁守望。
○
4月6日
修真也终于开始上小学了。
我忽然回忆起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那时,爸爸和妈妈陷入了离婚的危机。现在想来,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危机。还好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十分和睦。
而我和进矢之间的相处也是非常和谐。虽然偶尔会吵几次小架,但很快就会和好。
绝对不能让修真体验我那时的经历。
……不过我觉得我和进矢肯定没问题啦。
○
8月17日
今天,进矢和修真就未来的生涯规划吵了一架。
修真想不上大学直接向艺术家努力。但是进矢认为上大学的同时也可以学习艺术。我觉得这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
如果两人的意见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话,我希望最后能尊重修真的意志。就像爸爸妈妈当初尊重了我的意志一样。
因此,我决定和进矢好好聊一聊。
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进矢他可是挺顽固的。
请给我加油。
○
3月8日
爸爸去世了。八十五岁。这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
修真也从东京回来了。明明他的工作也很忙,真的是非常感激。
妈妈哭了,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妈妈哭泣的模样。
同时,我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人是会死的。
死亡好可怕。
好可怕。
○
12月28日
修真带着孙子回来看望我们了。
他们的孩子非常可爱。真想让妈妈也看看啊。
进矢完全成为了一个宠孙子的慈祥爷爷。为了孙子的成长,我得带着进矢的份一起严厉起来才行,但是看到孙子那可爱的笑脸后,决心就开始动摇。
为什么小孩子会这么可爱呢。
○
7月30日
修真他们一家突然就回来了,我本来还在疑惑怎么回事,然后才发现原来今天是我年至古稀的日子。
古稀。不知不觉间我都已经七十岁了。人生过得真快啊。
就连日记我都不怎么写了。上一次写还是两年前。也不知道下次写日记会是多久之后。
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写,我都希望能记载一些像今天这样令人快乐的事情。
你那边如何?
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和你对话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差不多可以给我回个信了吧?
总之,就让我久违地用这句话来收尾吧。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栞
2
「栞?」
在一声亲切的呼唤中,我回过神来。
回头看去,只见进矢就站在不远处。那是我现在正在浏览的日记里、我漫长的记忆当中、同时也是在我于现实的时光里前行期间,陪伴我度过了相同岁月的最爱之人。
「送神火的准备已经做好了」
「啊,好。马上就去」
我啪嗒一下合上了手边的日记本。声音吸引了进矢的注意,让他朝这里投来了兴致盎然的视线。
「纸质书籍?在看什么呢?」
「准确来说……是日记。我自己写的」
「哦?这就是以前提过的日记吗。记得是手写的来着,这个量真不少啊」
「没那么夸张啦」
我莫名感到有些害羞,不禁拿手遮住了封皮上的名字。之前,我曾告诉进矢我从七岁开始就一直在写日记,不过今天倒是第一次被他亲眼看到日记本。
第一本用的是常见的校园笔记。不过,快用完的时候我意识到校园笔记不适合写日记,于是从第二本开始,我换成了标注有一整年日期的日记本。但我后来又发现,如果我某一天没写日记,那么那一页就会白白浪费掉,所以最后我改成了没有日期标注的日记本。
其中,要数刚开始写的小学时期和我人生中经历最丰富的大学时期的内容最多。长大后写日记的频率就渐渐开始减少,时隔许久翻开日记一看,才发现上面最后一次标注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前了。
「总共也就二十本左右。作为一个人七十年的人生记录而言,太少了」
「但是我一本都不曾写过。所以我觉得已经足够多了」
「上次写日记可都是三年前了哦?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这三年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该怎么说呢,总感觉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快了」
三年没写日记。就算想回忆这三年的点点滴滴,也记不清什么。明明大学时代的事情以及更久远的记忆都能轻松想起来呢。
「是Janet法则呢」
「贾内?」
「简单来说,就是年龄越大、越觉得时间流逝得快这种法则」
「啊?我这感觉还能成为法则吗」
「实际上,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计算。比如说,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一年就是他人生的七分之一,但是七十岁的一年只是其人生的七十分之一。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七岁时的十倍」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还真是这样」
原来还有人创造出了这种有意思的思考方式。这么一想,我会隔三差五地不写日记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不过,怎么时隔三年看起日记来了?发生什么了吗?」
「啊,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了」
我笑着搪塞了一下。又不能特意告诉进矢我觉得自己可能大限将至害他担心。而且这种感觉也没什么根据。
我穿上凉鞋,从走廊走进庭园。已是黄昏时分。天空染成了暗红色,夜蝉的叫声也多了几分寂寥感。进矢给堆叠在焙烙上的麻秆点火,而我则蹲在一旁观看。在火焰的烧灼下,几丝轻烟缓缓升起,刺激着我的鼻子、刺激着我的泪腺。淡淡的香味给了我一种夏天即将结束的感觉。明明接下来才是热天呢。
我注视着微微晃动的火焰,并在心里默念。爸爸、妈妈,来年再见。只不过也许明年我也会去那一边了。
等到麻秆烧尽后,我们又回到了屋子里。昨天,儿子和儿媳还趁着盂兰盆节假期带孙子回来了一天,所以现在这只有两人的客厅显得十分空旷,令人颇感寂寞。但又有一种回归了和进矢的二人世界的欣喜感。虽然这种想法有些对不起孩子们就是了。
先一步进屋的进矢,拿出了茶具。
「今天喝什么茶?」
「我尝试了一下尼尔吉利柚子茶」
进矢微微一笑。到了这个年纪后,进矢产生了泡茶这一新兴趣。每天都会用上我根本没听过的茶叶来泡茶给我喝。这也是我近来的乐趣之一。
以修真他们带来的曲奇为茶点,我和进矢享受了短暂的品茶时光。有着柚子香味的凉茶喝起来非常清爽,转眼间就让人将夏天的暑气抛到了脑后。
「明天是要去医院对吧?」
「是的。吃完早饭就去」
「身体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啦」
我苦笑着朝担心我的进矢摆了摆手。
今年开始,我便时不时会觉得胸口堵得慌,而这个月以来,产生这种感觉的频率进一步增加了。
我对此倒是不怎么担心,但拗不过进矢,所以在上上周看了医生。医生也表示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并给我开了几味常见的中药。进矢有时候就是爱操心。当然,有人愿意为自己担忧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尽管如此,有的时候我还是会产生心慌的感觉、难以平静。人到了这个年纪,哪块有病都不奇怪。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明天依旧要去看医生。
「对了,干脆重新开始写日记如何?」
「写日记?」
「嗯。只要每天都记录自己的用药情况和身体状况,到时候看医生时不也会方便许多吗」
「唔,倒是有道理……」
我稍稍思考了一下。每天都记录自己的身体状况,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麻烦死了。我完全不觉得连日记都三年没写的我会坚持得下去。但这好歹也是进矢因为担心我而提的建议,不管不顾也不好。
「……那就久违地写写日记吧。总之先只写今天的份」
「只写今天吗?」
「明天自然有明天的想法」
「原来如此」
进矢耸耸肩,无奈地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一个令人为难的小孩子。
我非常喜欢他这样的视线。
○
8月16日
时隔许久,我再次写下了日记。
我向前翻了一页,确认自己上次写日记是什么时候,然后才发现已经有三年多没动笔了。那一次正好是大家为我庆祝年至古稀的寿辰的日子。到了这个年纪之后,每天就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了,三年时光也是短短一瞬。
年龄越大,就越会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据说这好像叫做Janet法则。你知道这件事吗?嘿嘿,稍稍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实际上我只是从进矢那里听来的而已。不过我也只有你可以炫耀这些知识了,请原谅我。
你近来如何?过得可好?
我呢……最近常常觉得自己的大限差不多要到了。今年,特别是这个月以来,时常会莫名觉得胸口堵得慌。不过医生倒是说不要紧。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这样一来,我也要和你告别了。
到头来,我仍是一次都不曾收到你的回信。
今天,我重新读了一遍写给你的日记。从最开始的日记一直读到了现在的。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却仍然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第一次与你相遇……不对,相遇这个词有点不准确。该用什么词来描述好呢……注意到?感受到?好像都不合适的样子……说不定那只是我变得奇怪了而已。虽然年轻的时候觉得不可能,但现在一回想,又有点觉得事实可能就是如此了。这也证明父母的不和确实让我如此痛苦吧。
总之,我第一次与你……果然还是让我用「相遇」来表示吧。我久违地回忆起了与你相遇的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的我,陷入了父母可能会离婚的危机当中,并且即将选择跟随其中一人生活。如果我没在那时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就会在两个选项中选择一个了,而我的父母也会离婚吧。
选择爸爸的我。选择妈妈的我。想来她们也是存在于其他平行世界当中的。说不定,你就是做出了选择的某个世界的我——没能在那个世界获得幸福的我。因此,你为了不让我走上相同的道路,才在那一刻阻止了我……我这种想法会不会是想太多了呢。
说不定那只是我的心声,写日记的行为也只是我的自娱自乐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对你道谢。
正因为有你,我这一生都很幸福。
正因为有你,我的双亲在离世前都一直生活在一起。如果他们离婚,那我可能也遇不上进矢了。我完全无法想象这种人生。没能和进矢相遇的我,到底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一直单身吗。还是说会和不同的人相遇,并与那个人相恋呢?
你那边如何?
你有和进矢相遇吗?还是说遇上的是其他我不认识的人?你有因为一直孤身一人而在哭鼻子吗?
如果你现在并不觉得幸福的话,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真诚地祝愿你能幸福。
也许我收不到你的回信了。
但果然还是让我说这么一句吧。
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栞
3
八月十七日,上午九点四十分。
医院的检查连五分钟都没用就结束了。
「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太大变化」
「看起来什么没问题。那我就继续开同样的药了」
「好的,谢谢」
「两周后记得继续来检查。请多保重」
这样就结束了。并不是说医生的检查很敷衍,而是真的没问题。今天身体状况很好,就连自己的情绪都跟着高昂起来。
这家我常来看诊的医院离我们家有些远。不过自从我很久以前在附近的十字路口晕倒以来,就一直去的这家医院。难得坐出租车来了这里一趟,直接回家总感觉有些浪费。因此,虽然我也没什么非要来这里做的事情,但还是放弃了打车回家,并决定自己走到车站前的拱廊商店街。
成为医院的常客后,我就无时不在庆幸自己的腿脚尚好。也不知道这种可以自由自在走动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为了延缓走不动的那一天到来,我一直在尽可能地活动自己的身体。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很热,于是我就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润润嗓子。沿着大道朝车站方向走了一阵子后,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出现在眼前。
昭和大道十字路口。将这个地方都市的中心地带分割成四份的最大的十字路口。
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绿色,所以我踏上了人行横道。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位于马路正对面的体操服女子铜像,它就在十字路口西南广场上守望过往的行人。我慢悠悠地前行,同时回忆起了初中时期的事情——以前,我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处倒下的。
穿过人行横道,并且又走了一小段路后,我突然变得静不下心来。
咦?
怎么回事。就好像我有什么东西丢了一样。
我连忙翻找口袋,又打开手提包看了看。但好像没有东西丢失的样子。可我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就是失去了什么。
就在我找来找去的过程中,戴在手腕上的IP终端映入了我的眼帘。
就像妈妈以前说的那样,全世界早已将出生时登记自身的虚质定为了义务。如今,全国的人都理所当然地佩戴着各种形状的IP终端,随时可以确认自己是否有进行平行跳跃。
而我手上的这个IP终端所显示的,却是ERROR。
「哎呀……坏掉了吗」
就算重启依旧显示ERROR。果然是坏掉了。难道我刚才的感觉就是因为感受到了IP终端的故障吗?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超能力者。唉,坏了也没办法。明天就去政府部门要一个代替的终端吧。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又重新开始思考我到底丢了什么。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清楚。
最后我认为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于是重新迈步向前走,在商店街闲逛、看看自己喜欢的店铺消磨时间。然而,心中的一角一直很在意那丢失的东西,根本没法放心去享受。
结果,实在是放不下心的我还是为了以防万一而走了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路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掉落,但还是没找到可能是我遗失的东西。真奇怪啊,我甚至又重新走到了十字路口这里……
忽然间。
我注意到,体操服女子铜像所在的广场处,有一位坐轮椅的男性。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这位老人坐在轮椅上曲着身子,表情看起来非常痛苦。
在深思之前,身体便有了行动。
「醒醒、醒醒、身体不要紧吗!?」
我拼命地赶过去,轻抚其后背。汗出得好严重。这肯定是什么疾病发作了。来不及等对方的回应了。我迅速做出了判断。
「我马上、就叫救护车……」
「药、药……」
「诶?」
他十分痛苦地挤出了一句话。
「请……拿下……药……」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发现有药盒掉落在轮椅旁边。于是我赶紧捡起它并打开盖子。
「药……是哪个!? 好多!」
「全部……一样一个……」
「全部一样一个……这个和、这个……」
我将不同种类的药都拿了一份,并送到他的嘴边。
「好了,给。能吃下去吗?」
他本想伸手接过药,但我无视了他的行为,直接帮忙把药放到了嘴里。不能再让他把药弄掉地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地含住了药,然后我又把水瓶里的水喂给他喝,方便下咽。也许要喝下不认识的老太太喝过的东西可能感觉不太舒服,但这是紧急事态,只能让他先忍耐了。
「救护车呢?」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
男性虽然仍显得有些痛苦,但还是摆手表示不需要叫救护车。不过我暂时观察一阵子吧,如果状况恶化了就立即叫救护车。
随后过了几分钟,男性终于变得轻松起来。他缓缓张开眼,并好像惊讶于我还在旁边似的抬起了头。
「哎呀……非常感谢,受你照顾了」
「不用谢。真的已经没问题了吗?」
「托你的福啊」
「是吗,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的意识和发言都很清晰。看起来真的没事了。我也总算安下心松了口气。
坐轮椅的男性朝我深深地低下头说道。
「真的帮大忙了。我想道个谢,能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吗?」
「哪有哪有,困难的时候就要互相帮助啊」
我如此回应道。
不过突然间,一个很令人怀念的记忆窜进了脑海。
那是我尚且年轻的时候。
爸爸教育我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不求回报帮助他人的人,为了以实际行动达成爸爸的期望,我便四处奔走寻找有困难的人,那时的我还在上初中,笨拙而又充满热情。
这是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大把年纪的我顿时激动起来,然后终于将那句话说了出口。
「我只是个不值得记住名字的人物罢了」
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 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话不能这么说……」
坐轮椅的男性不肯罢休。我则是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在他眼里,肯定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笑吧。
「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呵呵呵。就是在死前想说一次看看。“我只是个不值得记住名字的人物罢了”。勉勉强强赶上了」
突然听到我这句话,肯定会感到困扰吧。
然而,坐轮椅的男性却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并对我点了点头。
「哈哈,是啊是啊。我这也有了受苦的价值啦」
「哎呀」
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和这位男性却有如许久未见的故知一般很自然地在说笑。脑海中冒出了进矢的脸庞,不不不这种程度算不上花心啦,我这么对自己辩解道。
可是,话说回来──
对这份熟络感有些在意的我,刚打算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先一步开口了。
「请问……难道说,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诶?」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惊讶。实际上,我也莫名有种这样的感觉。看起来,这并非只是我的错觉?我重新仔细看了看男性的脸。但是没法和记忆中的任何人对上号。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高崎历」
高崎历。高崎、高崎──
「……对不起。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就算再怎么搜寻记忆,都没有对类似名字的印象。
「是吗。那请问你的名字是?」
「内海栞」
「内海、栞……我也没有印象呢」
唔。一个人的话暂且不论,有可能两个人都产生了同样的判断错误吗?
我们两个人纷纷歪头疑惑,然后男性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开口道。
「或者说——我们可能在平行世界见过面」
「啊啦,的确有那种可能性呢」
这样的可能性真的是充满了戏剧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平行世界里的我和这位男性之间,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再来就是,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年老昏聩,指不定就忘了」
「别这么说嘛。呵呵呵……」
然后我们再次一同笑了出来。不知怎的,这段时间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忽然间,我变得想要知道对方也是如此吗。
这位和蔼的男性,现在很幸福吗?
「你、现在……幸福吗?」
这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我说出了这句话。
然而并非如此。说出这句话的是他。看起来我和他有很多地方合得来啊。我在心里对进矢悄悄谢罪。
「当然,非常幸福」
并以最真挚的态度给出了我的答案。
「那真是太好了」
男性因我的答案而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我想,这位男性肯定也很幸福吧。
然后男性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 换上了一副有些担心的表情。
「……请问,时间上不要紧吗?」
「诶?」
「是在前往某处的途中吧?」
「啊啊……不是,呵呵呵。并非如此哦。今天,我突然想来到这一带看看而已,也就是散步啦」
「哦呀,是这样吗」
「没错……但是呢,偶然间和你相遇,然后聊过之后莫名感到满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啊啊,真不好意思,让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没什么,这是一段愉快的时间。你那边呢?」
「我啊……嗯,在等个人」
「是吗。那么,我就先失礼了」
「真的是非常感谢啊」
和男性道过别后,我便向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如果碰到了出租车,就直接坐车回家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想立刻见到进矢。我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连好像丢掉了东西都忘记了。
走了几步路后,恰好来了一辆出租车。于是我举起左手招呼这辆车停下,同时,戴在手腕上的IP终端也进入了我的视野。
上面显示的,依旧是ERROR。
4
「我在十字路口经历了一场非常美妙的邂逅」
我一边喝着进矢给我泡的茶,一边讲述我在十字路口碰见的事情。
虽然我没觉得有什么内疚的地方,但还是有点紧张。进矢则是一如平常,边饮茶边等我接下来的发言。
「在他因为疾病发作而痛苦时,我过去帮了一把,后来在聊天里发现彼此好像还挺合得来的。然后我们就互相确认了一下对方是否幸福」
「这可是挺罕见的邂逅啊。没把和我的邂逅给忘了吧?」
「啊啦。你嫉妒了?」
「稍稍嫉妒一下还是可以的吧」
「嘿嘿,我很高兴哦。进矢也蛮可爱的嘛」
听到这种玩笑话,进矢用力噘嘴表示不满。总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可爱度也开始增加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而且啊,不可思议的是,我和他都觉得彼此好像过去在哪里见过面。但听到名字后却没什么印象,所以到头来应该还是我们认错人了吧」
「这确实不常见。一个人还能认为是错觉,两个都有这种感觉的话……」
「对啊。然后那个人就猜,我们也许是在平行世界见过面」
「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有那种可能性呢」
听到进矢的这句话,我高兴得不禁笑了出来。
「呵呵。我也说了一样的话。果然还是我和你更合得来啊」
「那可不。我和你可是这个世界上关系最棒的夫妻了」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感觉这段时间无比幸福。
笑了一会之后,进矢又喝一口茶,并继续说道。
「不过,既然你和那个男性那么聊得来,那说不定在遥远的平行世界里,他就是你的伴侣呢」
「哎呀怎么会呢。我可是对进矢你一心一意的。而且就算真有你说的这种情况,这么遥远的平行世界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是我冒昧了」
「原谅你了」
我故作正经地点了下头,进矢也配合着我滑稽地垂下头。
「啊,对了。说到平行世界」
差点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把左腕上的IP终端给进矢看了一眼。
「你看。它坏了」
「哦呀,真的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ERROR这种显示」
进矢饶有兴致地看着终端,还动手摆弄了几下。不过这么做是没法修好的。
「那明天就去政府部门换一个新的吧」
「但是,如果坏掉的期间我平行跳跃了该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年来,你也没跳跃到遥远的平行世界过。而附近世界的话很快就会回来了」
进矢的这句话成了我的定心丸。
虽然我小时候虚质很不安定,长大后也经常平行跳跃到附近的世界,但无论哪个平行世界里,我都和进矢在一起。所以肯定没事。
「是呢……这么想来,以前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没错没错」
看着进矢平淡地点头且饮下一口茶,我也松了一口气。
不要紧的。就像进矢说的那样。哪怕我现在位于相差一或二的世界,进矢也必会陪伴在我身边。也许,遥远的平行世界里可能会存在我和进矢各过各的生活的情况,但如此遥远世界里的我,早已与我没有关系了。
……真的是这样吗?
相邻世界里的我是我。隔了一个世界的我和隔了两个世界的我都是我。
那如果相差了十个世界呢?二十个呢?
到底从第几个世界开始,我就不再是我了?
还是说无论如何,我就是我?
那么,某个世界里可能无法与进矢相爱的我,也是我吗?
我……
私
…………
我抬起头。
眼前,是正在悠闲品茶的进矢。可我总感觉他的形象在变得模糊,好像出现了重影。
我看向IP终端。上面显示的仍然是ERROR。
这串字母突然变得无比可怕。
求求你。
变回零吧。
快告诉我这里就是我的世界,让我相信我就在这里——
○
夜下的昭和大道十字路口,人流量好像比白天还要大。
十字路口的西北侧是一座闹市,既有餐饮店也有居酒屋。随着时间的经过,这里的人可能会变得更多。
我孤零零地坐在西南侧广场上的长椅上,呆呆地和体操服女子的铜像一起注视行人和车流。我到底在这里坐了有多久呢。
果然,我还是觉得我好像在这里失去了什么——
「栞」
耳边突然传来了声音,于是我抬头看去。
进矢他正站在我的眼前。
「我来接你了。一起回家吧」
进矢他,带着无比温柔的笑容向我伸出了手。
之前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在喝完茶后、一个人呆着的时候,IP终端的故障让我感到极其极其不安。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分不清,所以我很害怕,然后就莫名非常想到这个十字路口来。
于是,明明都已经晚上了,我却还是声称我要去散步,独自一人走到了这里。
我看了眼时间,发现离开家后都过了两个小时了。也难怪进矢会担心地找过来了。他明明可以为此生气,却还是温柔地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就是在这里,碰上的高崎先生」
「是吗」
我开口后,进矢就放下了手,坐到了我旁边。
「他说他在等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
「我觉得肯定是见到了」
「是啊……」
进矢耐心地陪伴在我身旁。明明他应该正在为我那意义不明的行动而感到为难才对。明明就算觉得我老糊涂了都不奇怪。可他并没有那样。
「……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和那位高崎先生?」
「是的。高崎先生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小时候在一所学校吗?」
「不是……结果,可能真的只是我们搞错了」
进矢肯定是在想为什么我要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吧。我也在想为什么。我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的虚质不是很不安定吗」
「嗯」
「所以,很容易进行平行跳跃」
「确实是这样」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IP了」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出自己的不安。因为我自己都没整理好思路,所以说出口的话也是支离破碎的。
「高崎先生说过。也许我和他在平行世界见过。当时我则是想,是啊,这个看法有道理」
「确实有这个可能呢」
明明我只是在重复曾经谈过的话题,进矢却还是一丝不苟地附和着。然而现在,就连这种行为也让我感到不安。
「我搞不明白……」
进矢他肯定更加搞不明白吧。
「我感觉,我好像在这里失去了什么」
然而我应该什么都没丢才对。
「我不明白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不明白我自己究竟在哪里。如果平行世界的我,和平行世界的高崎先生相遇的话,那个世界的我,可能就不会和进矢相遇了。但是那个世界的我也同样是我。那也就是说,我可能也没和进矢相遇……」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言也好,思考也好,都渐渐地四分五裂。仿佛我变得不再是我。世界也不再是世界——
「栞」
我听到了声音。
温柔而有力,是我最喜欢的人的声音。
「栞」
「……嗯」
「内海栞」
「嗯」
「栞」
「嗯……」
一次又一次的呼唤。我也只是一个劲地出声回应。
「没事的」
进矢注视着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想对我说的话——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会呼唤你的名字」
他这么对我说道。
「还记得吗?栞你帮助遭遇了鬼隐的太郎君的时候,就是通过不断呼唤太郎君的名字,固定了他波动的虚质」
好像有这回事,又好像没这回事。我记不太清了。当初的我只是在拼命地做些什么,然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所以具体如何我不太清楚。
不过进矢却十分确信地继续说道。
「只是这么做就够了。稳固一个人存在的方法,就是呼唤他的名字。就像你以前对太郎君做过的那样」
是这样吗。真的只要这么做就能安下心吗。
进矢抱住了像个小孩子一样颤抖的我,用他那沉稳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出了他的决心。
「所以,我会呼唤你的名字。一直到我们都死去为止。我绝不会把这个任务让给任何人」
我的不安,就在这一句又一句的话语中渐渐消散。
然后进矢又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
「栞」
那一瞬间。
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暖。
啊啊,是真的。
光是被所爱之人呼唤名字。
「我们回家吧」
竟然会如此令人安心、令人幸福。
原来属于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