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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青鸦14
目前学生四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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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进入县政府所在地高松市,车外的风景也由田园地带逐渐变为都市街道。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对向车道不断错身而过的车灯,办公大楼里尚未完全消去的光亮。一对看起来像是公司的同事、身着光鲜的男女,在沿街的饮食店前聊天,不知道是否在等计程车呢?一群满脸疲态的年轻人坐在整洁的便利商店停车场抽香烟。有着肉体劳动者似的体格、骑着自行车的大叔,正在等斑马线的红绿灯。虽说已经时入五月,晚上还是有些凉意。那位大叔身上随意披挂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吸引了我的目光。当然,那位大叔也和其他杂然的景象一般,随着巴士低沉的引擎声,一一流向车窗后方。此时,巴士驾驶座上面的数位显示幕忽地跳成了八时五十七分。
七原秋也(香川县城岩町立城岩中学三年B班男子十五号)坐在左侧的座位上,靠窗的国信庆时(男子七号)不停翻弄着行李。他越过庆时的侧脸,欣赏了一阵子夜景之后,动了动伸在通道、包在Keds运动鞋里的右脚趾。以前这双鞋倒也没什么稀奇,但现在若不下足工夫还买不到呢。秋也脚上的那双鞋,右后跟内侧布面已经裂开,绷出的丝线就像是猫咪的胡须一般向外露出。美国品牌,哥伦比亚制造。一九九七年的现在,大东亚共和国绝对称不上是物资缺乏的国家。反过来说,应该是物质过剩还比较贴切。但所谓的舶来品却是种非常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这也难怪,国家正施行准锁国政策,再加上美国(政府那群人称之为美帝,教科书上也是这么写着)又被视为敌对国家。
秋也坐在巴士里这个偏后的座位上,环顾车内四周,可以看到车顶泛黑的灯具照落的晕暗灯光下,自二年级一起升上三年级的四十一位同学,彼此正开心地交谈着。毕竟不到一个小时前才刚从学校所在的城岩町出发嘛。只是毕业旅行的第一天晚上居然要在车上度过,不管是因为经费有限还是行程安排得像强行军,都叫人不敢恭维。等到车子过了濑户大桥,朝向目的地的九州前进,驶入山阳自动车道之后,应该会变得安静一些吧。
前方之所以会热闹哄哄,是因为那些围绕着级任老师林田的女生们:很适合绑两根辫子的女生班代表内海幸枝(女子二号);和幸枝同样是排球社,以女孩子来说身高颇高的谷泽遥(女子十二号);不愧是町议员的女儿,充满千金小姐气质的金井泉(女子五号);优等生,酷酷的表情很适合戴波士顿型眼镜的野田聪美(女子十七号);总是低调不起眼的松井知里(女子十九号),以及其他人。嗯,她们可以说是女生中的主流派,或者说是中间派的小团体。人们说女孩子总是喜欢搞小团体,不过城岩中学的3年B班嘛,倒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小团体,所以这么形容她们似乎也不太贴切。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那个和大家有点不协调,说直接点就是像不良少女的相马光子(女子十一号)的那个小团体吧。光子,还有清水比吕乃(女子十号)、矢作好美(女子二十一号)等共三人。在秋也的位置上看不见她们坐在什么地方。
最前面,也就是驾驶座后面的座椅比较高,椅背的高度相对地比其他座椅低些,因此可以看到两个并排的头。那是山本和彦(男子二十一号)还有小川樱(女子四号)。他们是班上感情最好的班对。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有趣的话题,只见两个人的头不时上下微微晃动着。不过话说回来,对那两位个性拘谨的人来说,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们在两人世界里聊上半天也说不定。
把目光拉回眼前,一件超出座椅占到中央通道的巨大学生服顿时映入眼帘。是赤松义生(男子一号)。他的体格虽然是全班最宏伟壮硕,个性却非常胆小畏缩,是那种很容易招惹好事者半开玩笑欺负他的类型。他那庞大的身躯正稍稍往前倾,专心地玩着目前正流行的掌上型电玩。
大木立道(男子三号,手球社)、新井田和志(男子十六号,足球社)、旗上忠胜(男子十八号,棒球社)这三个运动型的男生挟着通道群坐在一起。秋也以前在小学时代也曾经参加过少棒联盟(甚至还被称为天才游击手),和忠胜的交情不错。不知何时开始,到现在就没有什么往来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秋也为了某些理由不再打棒球,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他开始迷上点吉他这种带有反政府色彩的兴趣吧。记忆中忠胜的母亲似乎对这方面非常地排斥。
没错,在这个国家,摇滚音乐是被禁止的。(当然啦,法律也是有漏洞可以钻的。秋也的电吉他上面就端端正正地贴了一张印有“本乐器不得使用于颓靡音乐”的政府核发认证标签。所谓的颓靡音乐,指的是摇滚乐)。
这么说来,以前感情不错的朋友现在都变了样呢。秋也心里想着。
赤松义生后面的位子传来低低的笑声,只看得见短发、戴着精美耳环的左耳垂。三村信史(男子十九号)。升上二年级后两人才编在同一班,但是在那之前,秋也就曾经听说过篮球社有一个人称“第三之男”(The Third Man)的天才控球后卫。和以前在少棒联盟被称为天才游击手秋也一样拥有过人的运动神经(不过信史一定会说:“当然是我比较优啦,宝贝!”)。重新分班过后没多久,他就在班际比赛和秋也展现出绝妙的团队默契。两人除了因此而意气相投外,信史还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数学和英文以外的课业成绩算是乏善可陈,但是他的知识渊博得令人可怕,对事物的看法也不像是只有中学生的年纪。就连这个国家一般难以到手的海外资讯,只要开口问他,几乎都能立刻给出答案。如果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他也会提供适切的建议。而且他从来不会因此而骄傲自满。不,虽然有时他也会以带点戏谑的语气说道:“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天才,难道你不知道吗?”但却不会让人感到厌恶。简单地说,三村信史是个非常不错的家伙。
信史看来应该是和小学时代便结识的朋友,濑户丰(男子十二号)并排而坐。阿丰是班上最轻浮随便的人,大概又是阿丰说了什么笑话吧?逗得信史笑出声来。
再来是坐在他们后面的杉村弘树(男子十一号)。他高瘦的身躯好不容易折进狭窄的座椅中,手上拿着文库本阅读着;沉默寡言,加上平常在道场里修炼拳法的关系,给人一种强悍可怕的印象;不太和人往来,但只要和他交谈过,就会知道他是个内向的好人,和秋也不知怎么的很投缘。他在读的是最喜爱的中国诗集吧。(中国的文献在翻译出版品中算是比较容易到手的。这也难怪,因为共和国主张中国是“我国固有的领土”嘛。)
以前看过一本平装本的美国小说(在旧书店的角落发现,一点一点慢慢查字典才好不容易看完),里头有“吾友来到身旁,然而,吾友却又离去”这么一段文章。说不定人生就是这样。信史和弘树总有一天也会像忠胜一般离我而去吗?
应该不至于会这样吧?
秋也侧眼看了看身旁还在不停翻弄行李的国信庆时。秋也从小到大都和国信庆时在一起。这样的情形,今后应该也不会改变。两人从半夜还会不小心尿床弄湿床单的时代起,就是一同住在“慈惠馆”这个名字有点夸张的天主教系机构——专门照顾失去双亲,或者是因为某些“理由”而无法和父母同住的孩子们的机构——的好朋友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
说到这里,顺便谈谈宗教的事情好了。在这个以所谓“总统”为最高权利者的特殊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中(有一次三村信史歪着脸小声对我说道:“这就是所谓成功的法西斯主义啦。像这样恶质的国家,世界上还找不到第二个!”),宗教方面倒没有特别指定的国教。硬要说有的话,就是对于现行体制的信奉吧——特别是这并不和既存的宗教产生抵触。因此只要宗教活动不超过一定的范围,都可以自由进行。反过来说,那些活动也不会受到任何保护与鼓励。因此,只有少数信仰深厚的人会默默继续着宗教活动。秋也本身对宗教也几乎不带一丝一毫感情。但严格说来,拜宗教活动所赐,让秋也能在不虞匮乏的环境下,接受完善的教育顺利长大。对此,秋也多少带着感激的念头。虽说也有几座国家经营的孤儿院存在,但听说那里头不管是设备或是体制,都让人不敢苟同,甚至还成了恶名昭彰的专守防卫军士兵养成所。
秋也把脖子转向另一侧,将视线投向后方。最后方的长椅一带坐了笹川龙平(男子十号)和沼井充(男子十七号),坏学生都集中在那里了。还有一个人,从秋也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脸孔,仅能透过座椅的间隙看到右边靠窗地方那个长发全向后梳、造型特别的脑袋。即使那个人的左边(话虽如此,和邻座的笹川龙平中间还隔着两个空位)不断传来有点鄙俗的对话以及粗野的笑声,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也许是睡着了,却更有可能是从刚才开始就和秋也一样,注视着街道上的灯光。那个桐山和雄(男子六号)竟然会来参加毕业旅行这种小鬼头的娱兴节目,对秋也来说是个怎么也想不透的谜。
桐山算是龙平、阿充这些临近地区不良学生的首领级人物。身材并不特别高大,顶多和秋也一样的中等身材,却能轻易制服高中生,还和当地的黑道组织起过冲突,听说他这个人的存在已经是香川县一带的传奇了。他的父亲是县内顶尖企业的总经理,这也是他的后盾之一吧。(传言说他是私生子,不过秋也对此没有兴趣,没有去查证事实。)当然,原因不只是这样吧?他的脸知性又端正,声音虽不低沉却富有威迫感。即便是三年级里成绩优秀、勉力当上B班男子班代表的元渊恭一(男子二十号),都要牺牲睡眠时间努力K书,才勉强能和他的成绩匹敌。而他在运动场上的表现,既优雅且出色。如果认真起来,在城岩中学里恐怕只有那个以前是天才游击手的秋也,或是现在的城岩中学篮球社天才后卫三村信史,才有办法和他一较高下吧。桐山和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完美的男人。
然而,为什么如此完美的男人会沦为不良学生的首领呢?那就不是秋也应该过问的部分了。不过,有一件事是秋也感受得到的,那就是桐山身上散发传出一种近似于肌肤的触感,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倒也说不上来。桐山在学校不会为非作歹,像是笹川龙平时常对赤松义生做的欺负行为,他绝对不会参与。只不过,他有点太过于淡薄无情。就是有像那样的感觉。他经常不来上学。基本上,光是要桐山“用功念书”这件事,就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桐山不管上哪堂课,似乎都只是静静坐在椅子上,脑袋里想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如果不是政(审核)府不厌其烦强力推行义务教育的话,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到学校来。不,说不定他一时兴起反而会常来上课,谁知道呢?原本以为他根本就不会参加毕业旅行这种活动,没想到他却来了。这也是他任性的一面。
“秋也同学。”
望着车顶的照明灯罩,发愣想着桐山的事情的秋也,被一声清亮的声音拉回现实。隔着通道坐在邻座的中川典子(女子十五号)双手捧着一个用透明玻璃纸包装得很精致的包裹,大小刚好可以让典子捧在手里。车顶照射下来的白色光线映在玻璃纸上,看起来像是水光一般,水中有许多淡茶色的小圆盘。是饼干吧?袋口用金色的缎带仔细绑了一个蝴蝶结。
中川典子和内海幸枝她们一样,属于中间派的女生。看来温柔、带点黑色的眼眸让人印象深刻,圆圆的脸很有女人味,及肩的长发,个子小小,有点淘气。嗯,就像是一般的女孩子。若要说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她的国文很好,作文说不定还是全班最优秀的(因此秋也和典子算是比较有话聊,秋也经常利用休息时间把想到的歌词先写在笔记本的角落,以方便接下来谱出自己创作的曲子,典子常常会向他借歌词来看)。平常她大多和幸枝她们在一起,不过今天她来集合的时间晚了些,只好找到空位就坐下。
秋也手伸到一半,眉毛上扬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典子不知为何有点慌张地说道:
“这个……是我弟弟硬要我做的。这些是剩下来的,如果放太久就会变得不好吃,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和阿信一起吃吧。”
阿信,那是国信庆时的昵称。虽然他有着一对既可爱又活灵活现的大眼睛,但有时候说起话来又会莫名其妙像个达观的欧吉桑。这个昵称说不定还挺适合庆时的人格特质呢。这个称呼女孩子一般不太使用,典子却很大方、轻松地叫出男孩子的昵称。出自典子的口中,既不会让人感到不妥,也不会格格不入,这也算是典子这个人的特质。她总让人感觉很柔和。至于秋也,一直没有像是昵称的称呼(其实小学时代倒是有一个有点奇怪、和某家香烟品牌相同的绰号。但那和三村信史的[第三之男] 一样,不会直接用来称呼对方)。对了,也只有这个女孩子会直接叫我的名字。从以前我就觉察到这件事了。
庆时在一旁听了典子的话,急急忙忙插了进来。
“真的?我可以吃吗?好开心哪。典子同学做的饼干一定很好吃。”
庆时一把自秋也伸出的手前将袋子抢过来,很快解开金色的缎带,拿了一块饼干。
“哦哦——这真是给他有够好吃的。”
看到庆时横过身体努力称赞典子,秋也不禁露出了点苦笑。真是的,庆时这么做未免也太露骨了。打从典子一坐在秋也旁边,他就不停朝那方向偷看个不停,还刻意挺直上身,特别让坐姿保持端正,一点都不自然。
没错,差不多在一个半月前的春假,秋也和庆时两人一起到城镇的水源地水库湖钓黑鲈的时候,庆时突然对秋也说:“秋也啊,我好像……有喜欢的女生了。”秋也反问: “哦?是谁啊?”庆时回道:“中川。”“是我们班的吗?”“没错。”“哪一个?有两个中川耶。是有香同学吗?”“你哦!我可不像你,对那种胖嘟嘟的女生有兴趣咧!”“你还真缺德。和美同学怎么会算胖呢?她最多是丰满了一点罢了。”“好嘛,是我不好。反正,那个,嗯,是典子同学啦”“嗯嗯,她是个好女孩。”“你看吧?你也觉得不错吧!”“好啦、好啦。”
没错,露骨到了极点。然而即使如此,典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庆时的心情。不知道是她太迟钝,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不过,说不定这种的反应正好更凸显出典子的个性呢。
秋也自庆时手中的袋里拿了一个饼干,高举到眼前。然后,望向典子。
“你说放太久会变得不好吃?”
“嗯。”典子有点紧张地动了动下巴,小声地说:“没错。”
“这么说来,你是对这个饼干刚做好时的味道有自信咯。”
像这样说话酸溜溜的毛病,不知道是不是被三村信史感染的。最近,秋也老是这副调调。偶尔会有人对这样的回话感到不快,但是典子却觉得很幸福似的,嘻嘻嘻地笑了。
“就是啊。”
“你哦!”庆时又插了进来。“我刚才不是已经说好吃了吗?你说是吗?典子同学。”
典子笑着说:“谢谢你。阿信人真好。”庆时刹时间手指像是被电流冲击到似的变得僵硬,人也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将视线移到膝盖附近,开始一口一口吃起饼干。
“好吃。”
秋也说道。一直守在一旁的典子大声说了:“谢谢。”不知是否多心,总觉得她的语调和对庆时说“谢谢你”时的语调有点不太一样。是啊,至少她在旁边一直盯着秋也将饼干放进嘴里,眼神可认真得很。这份饼干到底是否真的原本是为了弟弟而做,结果却剩下来的东西呢?该不会她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要做给“某人”吃的?不,不,应该只是纯粹多心了吧。
秋也的思绪没有来由地跳到了“和美学姐”身上。她年纪大秋也一岁,一直到去年都还同在音乐社里。
基本上,大东亚共和国的学校社团活动是绝对不可能让摇滚乐成为正式表演项目,但是每当顾问宫田老师不在的时候,社员便经常自行演奏摇滚乐消磨时间。也可以说社团里的人几乎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聚集于此。新谷和美是女社员里唯一的萨克斯风手,她吹出的摇滚萨克斯风,其他的男社员根本望尘莫及。身高颇高(几乎和身高一七〇的秋也差不多),稍微有点丰满。然而,当她将头发整齐地收在颈旁,手中拿起高音萨克斯风,带着脱俗成熟的表情吹奏起来时,实在是太漂亮了。让秋也怦然心动。而且,她还教导秋也难按的吉他和弦。(“在开始学萨克斯风之前,我也弹过一阵子唷。”)秋也从此不分昼夜,勤练吉他,到了二年级中期的时候,已经是社团里的第一高手。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弹奏给和美学姐听。
有一天,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两人正好独处,秋也自弹自唱了一首《Summer Time Blues》。和美称赞他:“厉害哦,秋也。真帅!”那一天,秋也第一次买了罐啤酒,自己一个人庆祝,滋味真是好啊。过了三天左右,秋也明白地对她说出: “那个……我……喜欢你。”对方却很干脆地回道:“对不起,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没多久她就毕业,和那个“交往的对象”一起升上了有音乐科的高中。
说到这里,春假那天在水库湖畔,庆时说出对典子的感觉后,向秋也问道:“你到现在还喜欢那个学姐吗?”秋也回答:“嗯,喜欢。我想我到死都会喜欢她吧。” 庆时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可是,那个学姐,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秋也一个甩杆将银色的诱饵用力甩向远方,说道:“没差啦。”
秋也将饼干袋自头不知道要低到什么时候的庆时手中拿走。“你一个人抱着不放,典子同学怎么吃啊?”
“啊,哎呀,对不起。”
秋也把袋子还给典子。“不好意思。”
“嗯嗯,没关系,我不用了。秋也同学你们吃嘛。”
“这样啊?可是只有我们吃好像……”
秋也此时终于将目光投向典子身边坐着的男生。川田章吾(男子五号)身着学生服,抱着胳膊,将魁梧的身躯靠在车窗上静静地闭目养神。说不定已经睡着了。一头短发理得几乎和光头没什么两样,外表很容易被人误会成是那种趁着庙会出来摆摊、卖些不知是否真货的商品的年轻人,脸上还带了些没有刮干净的胡渣。各位,没刮干净的胡渣耶!以一个中学生来说,这样不会显得太老气了吗?
不过这还情有可原。虽说B班自升上二年级以后就没再重新编班,但是川田章吾是今年四月才刚从神户过来的转学生。而且不知道因为是受伤还是生病的关系,(他看来不像是会生病的样子,应该是受伤吧),请了半年以上的假,所以得留级一年。也就是说,其实他应该算是比秋也他们高一个年级的学长才对。本人虽然没有提过这些事,不过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说真的,关于川田的传闻都没什么好事。据说他在以前的学校是个让人头痛的不良少年,之所以会受伤请长假休息,也是因为和人打架的关系。再说川田全身都是伤痕,更加强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左眉上有一道像是刀伤的长疤,上体育课换装的时候,秋也看过他的手臂和背后(顺带一提,以男孩子的眼光来看,他的身材魁梧得像是中量级拳击手一般),都有类似的吓人伤疤。在左肩处还并排着两个不知道怎么造成的圆形伤痕,简直就像是枪伤似的。不过怎么想也不可能会是真的枪伤吧?
谣言传着传着,甚至还有人偷偷猜到:“我看他总有一天会和桐山干上。”事实上,在川田转学进来后不久,轻浮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笹川龙平马上就主动招惹上他了。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不太清楚,只知道龙平铁青着脸回来,向桐山哭诉这件事。不过,桐山他只以无趣的眼神瞥了瞥龙平,什么话也没说。就像这个样子,两个当事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正面交锋的危险状况。看来桐山对川田不感兴趣;川田也同样对桐山没感觉。B班因而得以平稳度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知道是否因为年纪较长,加上传闻四起的关系,班上的同学都刻意避开川田。不过秋也很不喜欢以谣言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秋也面向典子用下巴指了指川田。
“他睡着了吗?”
“这个嘛……”典子稍向川田的方向瞄了一眼。“嗯,我也不好意思吵醒他。”
“反正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吃饼干的人。”
典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秋也也跟着笑了。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我不用了。”
秋也将视线回到川田的方向。
耳中还残留着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听起来不是秋也所熟悉的声音。但是,很明显地,声音的来源是发自川田。川田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看来他并没有睡着。此时秋也想起,川田转进B班已经一个多月了,而自己却几乎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典子回头看了看川田,又看了看秋也。秋也耸了耸肩,再把一片饼干放进嘴里。
接下来,秋也、典子和庆时三人天南地北地交谈了一阵子。
快到十点的时候,秋也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
车里的气氛很奇怪。坐在左边的庆时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三村信史的身体由座椅歪斜地倒向通道。中川典子也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说话,大家都睡着了。当然,如果是平常作息正常的人,现在的确是该上床休息的时间。但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毕业旅行才刚开始,现在就睡觉会不会嫌太早了点啊?大伙唱唱歌啊,车上不是有我最讨厌的那种俗到不行的卡拉OK设备吗?
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秋也自己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朦胧中勉强看了看四周。后来连摆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视线游移到这个狭窄空间的最前端,大片的挡风玻璃像是要溶入黑暗之中似的,中央装了一个后照镜,司机上半身小小地、小小地映在镜中。
司机的脸上好象戴了口罩似的东西,上面还有一跟向下连接的管子。两侧耳朵上各绕了条用来固定的细带。那是什么呢?如果不考虑那根向下连接的管子,外观看起来就像是飞机上的紧急用氧气面罩一样。
在巴士上难道也会缺氧吗?各位乘客,本车因为引擎发生故障,必须紧急迫降,请各位系妥安全带,遵照服务人员的指示戴上氧气面罩……?哈哈,别开玩笑了。右侧传来什么东西刮到车体的声响,秋也很努力地将头转向右方,身体重得像是在透明的凝胶里一般难以动弹。原来是川田章吾起身企图打开车窗。可是不知道窗户是锈了还是锁坏了,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川田开始用左拳捶击车窗玻璃。看样子他想把玻璃打破。怎么又来了?可是玻璃并没有破。川田举起手想再来一拳,手臂却失去了力气,垂了下来,身体也跌落在椅子上。模糊间,好像听到先前听过的低沉声音骂了声:“混蛋!”
同一时间,数名开着黑色轿车的男子造访了城岩町里学生们的家中。心里纳闷的父母们深夜里出来应客,看到对方出示盖着桃印、由政府签发的公文,想必同样都露出瞠目结舌的惊讶表情。
大部分的情景,父母们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想着或许再也无法回到家来的孩子的容貌。当中也有反应激烈的情形。遇到那种情况,运气好一点的只会被特殊警棒击晕,运气差的就得吃机关枪所射出来的热腾腾铅弹当宵夜,比自己所爱的子女早一步和这个世界说拜拜了。
城岩中学三年B班搭乘的巴士离开了毕业旅行车队,回头转向高松市驶去。进入市区,沿着复杂的街道奔驰了好一阵子,总算静静地将引擎熄火停下。
四十来岁、头发半白、怎么看都像是位好好先生的司机,转身以带点哀伤的眼神看着B班的学生们,脸上带着的氧气面罩陷进略显苍老的皮肤。不过,当车窗外出现了另一名男子,他便马上回复严肃的表情,以共和国标准的特殊举手礼向对方致意。接着按下操纵钮,将车门打开。身着战斗服、头戴面罩的男子们鱼贯进入巴士时,他的视线逐渐望向远方。
皎洁的月光下,水泥筑成的码头泛出像骨头似的蓝白色,远方接着幽幽暗暗的大海,一艘船摇摇晃晃地正准备迎接“选手”们上场。
[残存人数42人]
1
那一瞬间,秋也还以为自己身在平常熟悉的教室里。
这里当然不是每天上下课的三年B班教室,不过有讲台、有褪色的黑板,左侧的高处还有一个放着大型电视机的柜子,铁制的课桌椅整齐排列着。秋也坐的位子的桌面一角,被雕刻刀之类的东西刻了一句“总统最哈穿军服的女人”,这类讽刺批评政府的涂鸦。男同学身着立领学生服,女同学穿的是水手服。刚才(起码自己是这么觉得)还一起搭乘巴士的四十一位同班同学,现在全坐在课椅上。只不过,每个人都是以不同的姿态或靠在椅子上,或趴在桌子上睡觉。
秋也坐在走廊边(如果这里的构造真的和学校一样的话),毛玻璃窗户旁的位子,慢慢地环顾四周。看样子清醒过来的只有秋也。国信庆时坐在秋也的左前方,靠近教室中央的位置;后面坐的是中川典子;左边则是三村信史,他正服贴地趴在桌子上睡觉。杉村弘树坐在左侧靠窗的位子,庞大的身躯也瘫在桌子上(秋也此时终于观察到座位的顺序和程岩中学三年B班的座次完全一样)。而且,也发现到为何这里让他始终觉得奇怪的原因。弘树的左边,本来应该有一扇窗户,现在却被一块看来像是黑色板子的东西遮盖着。大概是铁板吧?一排排安装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发出微弱暗沉的光线,在板子上映射出冰冷的感觉。靠走廊的毛玻璃窗户的另一侧也是黑压压的一片。看来走廊的窗户也一样被遮盖住了,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秋也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在一点的方向。是深夜?还是午后?日期的部分显示“THU/22”。这么说来,除非有人调整过自己的手表,否则自秋也在巴士上莫名感到睡意以来,大约是过了三个小时,来到隔日的凌晨,或者是隔日的下午。算了,先不管这些。
秋也将目光拉回周遭的同学身上。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嗯,虽说这整个状况都不正常,但还是觉得有个什么地方特别奇怪。
秋也旋即发现原因何在。伏在桌子上的典子的领巾附近,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银色的、像是金属制成的带子紧紧地围在颈上。国信庆时的脖子因为立领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但似乎也有同样的东西。三村信史、川村弘树……还有其他人的脖子上全都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秋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右手伸向自己的脖子。
一股又冷又硬的触感传来。果然,秋也的脖子上也围了一个相同的东西。
秋也试着拉了拉,那东西陷入肌肤里取不下来。一旦发现脖子上多了个东西,瞬时便感到呼吸困难。项圈!是项圈!可恶,我又不是狗!
秋也折腾了一阵子,确认拿它没办法,便放弃了。话说回来……
我们的毕业旅行到底怎么回事?
正当想到这里,秋也发现脚边放着自己的行李。一个运动旅行袋,里面塞着昨天晚上放进去的换洗衣物、毛巾、学校帮我们准备好校外参观时要用的笔记本、装有波本威士忌的随身小酒壶……诸如此类的杂物。其他人的脚边也同样放着各自的行李。
突然,讲台旁边的门被用力打开,发出很大的声音。秋也把脸抬起。
一名男子走进教室。
这名男子个子稍矮,但体格结实,一双腿短得就像是身体的附属品一般。浅驼色裤子,配上灰色夹克,打了条胭脂色领带,脚上蹬一双黑色懒人鞋,给人一种邋遢的印象。夹克的领口别了一个代表政府相关人士的桃印徽章。脸上气色不错。而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他的发型了。一头及肩的直发,简直就像是妙龄女郎一般。让秋也想起透过地下管道取得的琼拜雅①音乐带上,那张影印得十分粗糙的封面照片。
男子站在讲台的位置,环视整个教室,视线最后停留在教室中间偏后方,唯一清醒过来(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境的话)的秋也脸上。
秋也和这名男子四目相对了起码一分多钟。同学们一个个慢慢清醒过来,紧张的气氛在教室中逐渐扩散,男子终于将视线自秋也脸上移开。大概还有人在继续昏睡着,耳边可以听见其他人叫醒他的声音。
秋也环顾教室四周。刚恢复知觉的同学们眼神涣散,尚未完全清醒,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国信庆时回过头来看了看秋也。秋也侧了侧头,用手指着脖子上的项圈。庆时连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部,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左顾右盼试图想了解怎么回事,最后将视线转回讲台。中川典子也显露出茫然的眼神望向秋也。秋也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班上的同学全都醒了过来。男子开口说话,声音洪亮。
“好,大家都醒了吗?这一觉睡得舒不舒服啊?”
班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就连一向最轻浮好动的男女双方代表濑户丰和中川有香(女子十六号),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残存人数42人]
①Joan Baez,美国民谣歌后。
2
讲台上的男子脸上带着笑容继续说道:
“各位同学,接下来由我来为大家说明。我是坂持金发②,各位的新级任老师。”
那个自称叫作坂持的男子,朝向黑板,用粉笔在黑板上由上到下大大地写下“坂持金发”这四个大字。什么烂名字?以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八成是假名。
突然,坐在教室前放的女生班代表内海幸枝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我不懂。”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幸枝身上。幸枝长长的头发整齐地编成两条辫子,表情看起来有点紧张,但还是保持着沉稳的语气。说不定,在幸枝的脑海里,早就演练过无数次一旦全班卷入事故,或是同学发生意外而昏倒时,应该如何处理的剧本了。
幸枝继续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是正在毕业旅行吗?大家说,是不是啊?”幸枝转过头去看着大家,这句话仿佛是导火线似的,几乎每个人都开始鼓噪起来。
“这里是哪里?”
“唉,你也睡着了吗?”
“现在几点了啊?”
“大家都睡着啦?”
“呿,我又没带手表!”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从巴士到这里来的吗?”
“那个欧吉桑是谁啊?”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讨厌,到底怎么了?人家好怕哦。”
“秋也确认坂持没有进一步动作后,静静地环顾教师四周。有几个人,还是沉默不语。”
首先看到的是在秋也斜后方,正中央那排最后一个座位上的桐山和雄。整头向后梳的头发下面有一对沉静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讲台上的男子。眼神冷静到连用“瞪”这个字眼来形容都显得太过激烈而不当。桐山身旁围绕着笹川龙平、沼井充、黑长博(男子九号)还有月冈彰(男子十四号)等人,不停向他说话讨好他,但他却对此毫无反应。
再来是窗边那排前面数来第二个,相马光子。就是那个在班上有点格格不入的女生。她和“小团体”中的另外两人——清水比吕乃和矢作好美的位子有点距离,当然,除了那两个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女生(就连男生也一样)会和她说话。(比吕乃和好美并排坐在秋也左边的位子,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光子的容貌就像是偶像明星一样姣好,但是表情却总带着点不耐烦。她现在正抱着手臂,注视着坂持。(后面坐的是衫村弘树,弘树正和身旁的旗上忠胜说话。)
而靠窗那排最后面倒数第二个坐的是川田章吾。他也默默地看着讲台上的坂持,然后自口袋里拿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但视线还是保持在前方,下巴缓缓动着。这一切秋也都看在眼底。
秋也回过头来看向前方,发现中川典子还是和先前一样保持转过来的姿势看着自己。典子那带点黑色的眼眸,不安地震着。秋也看了一眼坐在典子前面的庆时,他正在和身旁的三村信使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事情。秋也马上将目光移回典子身上,微微地对她点了点头。典子的眼神看来似乎安心了一点。
“各位同学,请安静!”坂持的手捶了几下黑板,吸引大家注意。骚动立刻沉寂了下来。“那么,我要开始说明了。今天请大家过来这里,目的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后,说道:“今天呢,我要请大家,来个自相残杀!”
这次不再有哄然的反应。大家就像是电影中停格的剧照一般,全都静止住了。秋也发现只有川田还在继续嚼着口香糖。他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似乎隐含了种苦笑之类的感觉。
坂持保持着笑容,继续说道:“各位同学,你们班被选为今年‘计画’的对象啦。”
班上顿时笼罩愁云惨雾。
[残存人数42人]
②影射知名日剧《三年B班金八老师》中武田铁矢所演出的传奇教师阪本金八,五短身材加上一头及肩的长发为其特征。
3
大东亚共和国的中学生没有人不知道“计画”是什么。毕竟在小学四年级生的教科书中,就已经将这个词收录在内。大东亚共和国政(河蟹)府监修的百科全书上有更详细的说明:
计画:名词。一、事先拟订的具体方案或办法。(中略)四、我国专守防卫陆军因应防务需求所举行的战斗模拟训练。正式名称为战斗实验第六十八项计画。一九四七年首次举行。每年随机自全国中学三年级生中挑选五十个对象班级(四九年以前是四十七个班)实施,并统计过程中的各项数据。实验的内容相当单纯,即让对象班级的学生彼此战斗,直到剩下最后一人,以调查其所花费的时间等资料。对象班级的最终生存者(优胜者),可以获得终生的生活保障和总统陛下的亲笔签名纸板。开始实施的第一年,针对部分偏(分开)激派人士所引发的抗(审核)议、煽(麻烦)动行为,当时的第三百一十七任总统发表了著名的“四月演说”。
顺带一提,“四月演说”的内容后来收进了中学一年级的教科书里。内容如下:
“向革命与建设奋进的亲爱的人民同志们!(现场响起盛大的欢呼与掌声,为此第三百一十七任总统的演说中断了两分钟)。同志们!(间隔一分钟)威胁我共和国的万恶帝国主义之辈,还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欺骗了原本应该成为我等同志的其他国家人民,榨取资源,甚至将其洗脑成为自己帝国主义的尖兵,肆意操纵他们。(听众一同流下义愤的眼泪)一旦有机可趁,他们更企图侵略我共和国这块世界上最先进的革命国土,消灭我民族,逞其奸计,显露狡猾的面目。(群众怒声四起)在这样的情势之中,我们必须执行‘第六十八项计画’实验。诚然,数以千万的十五岁少年少女们讲因此而牺牲他们宝贵的生命,我本人亦感心痛异常。不过,他们的生命将使得我瑞穗之国③、我等民族独立得以确保。他们失去的鲜血、肉体,将与这神赐的美丽乡土合而为一,永远生存下去。(拍手、欢呼。间隔一分钟。)众所周知,我国并没有实施征兵制度。专守防卫陆海空军的将士们,每一位都是胸怀忧国之志的年轻志愿军,为革命与建设的强韧意志燃烧热情。不分昼夜,置身于国土最前线的危险之中。即将要实施的‘计画’请大家视同我国唯一施行的强制征兵制。为了巩固国防……(后略)”
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宣言放在一边,(否则车站前怎么会经常看到嘴上挂着‘小哥,要不要来碗猪排盖饭哪?’到处招人加入专守防卫军的欧吉桑?)秋也早在小学四年级之前就知道有所谓的“计画”了。当时父母双双死于交通事故,秋也透过父亲友人的介绍进入“慈惠馆”。大约五岁的时候,才好不容易开始适应新环境。(听说秋也的父母和反政府活动有关连,亲戚们没有一个愿意收养秋也,但秋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秋也和比他早进入慈惠馆的国信庆时一起在游戏室里看电视。当最喜欢的机器人大战卡通播完之后,现任馆长安野良子老师(她是前馆长的女儿,记得当时还只是高中生。不过职员们都称呼她为老师)换了个频道。秋也也没多想,就这么继续看着画面,正经八百穿着西装的男子对着画面的这一头说话,好像就是人家说的“新闻”这个无聊到极点的节目。那个每一台都会时常播出的东西。
男子念着原稿。秋也虽然不记得当时的内容,反正每次都大同小异,如果要再次重视的话,应该也跟下面这段话一样吧:
“政(健康)府及专守防卫军发表:时隔三年再次于香川县进行的‘计画’已在昨日下午三点十二分结束。这次的对象班级是善通寺第四中学三年E班。先前未公开的实施会场,已经证实是位于多度津町近海四公里处的志高岛。直到出现优胜者为止,共花费了三天七小时四十三分。根据今天进行的遗体回收、验尸报告,其他三十八位学生死因推定如下:(爱国)伤致死十七人,利器致死九人,钝器致死五人,窒息致死三人……”
画面上出现“优胜者”,一个身着破烂水手服的少女,由专守防卫军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扶着。她面对摄影机的脸扭曲着,长发披散,右太阳穴附近沾粘上红黑色的东西。秋也还记得,那个脸部扭曲的少女,嘴角上不知为何不时会出现像是微笑的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秋也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狂人的表情了。但当时秋也并没有能力区分这么多,只觉得好像看到鬼怪一样,感到恐(BD)怖不已。
秋也记得问过:“老师,那是什么?”安野老师只是摇着头:“没什么啦。”她将脸稍微别过秋也后,又不经意地说:“真可怜。”国信庆时则是老早就没在看电视,吃起橘子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平均每两年就不特定时期会出现在地方电视新闻里的活动,渐渐开始威(?)胁到了秋也。从全国中学三年生中,共挑选五十个班级。每班四十位学生的话就有二千人次——正确说来应该是一千九百五十人次——每年都会确实送达的死(……)亡宣言。而且并不是单纯被杀(—)害,而是要和平常生活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互相残(*)杀。可以存活下来的椅子只有一张。没错,这就是史上最残(…)酷的大风吹游戏。
遗憾的是,完全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抵(!)抗、避免这个活动。基本上在这个大东亚共和国里,政(HX)府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容反(BD)抗的。
于是秋也决定无视于这件事的存在。这也是全国大多数即将成为中学三年级生的孩子们所采取的方法吧。好吧,我国唯一的征兵制?瑞穗之国的美丽乡土?共和国内一共有几所中学呢?就算是目前少子化的倾向愈来愈严重,大概也不过就八百分之一以下的概率。以香川县而言,顶多二年才会出现一个“中大奖”的班级。说实在的,这和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亡的机率差不了太多,向来抽签运不好的我才不会被抽中呢。不是我要自夸,就连商店街举办的摸彩活动,也只抽中面纸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去担心那种事情呢?去他的!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原本连日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女同学,也开始重现笑容。秋也心中的恐怖,以及愤怒也徐徐淡去,剩下来的只是对政(BD)府的一种暧昧模糊的不信任和无力感。
就是这么回事。
今年升上中学三年级后,秋也心想——就连班上其他同学也同样认为——应该不会轮到自己吧。不,应该说不这么想就无法过活。
直到前一秒钟为止。
“这怎么可能!”
听见椅子的嘎嘎声响,有个人站了起来发出尖叫,秋也脸朝声音的方向转去——杉村弘树后面的座位。原来是男生班代表元渊恭一。他脸上的表情几乎超过铁青而呈现灰色,和银边的眼睛对比出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像是美术教科书上“美帝怠废艺术”里的安迪?沃荷④的绢印作品一般。
某些同学此刻说不定还暗自期待恭一能提出什么合理的反论。为什么我们非得和平常交好的朋友互相残杀不可?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嘛?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班代表,请你好好向他们说明清楚吧!
然而恭一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大失所望。
“我……我的父亲是县政(BD)府的环境部长。‘计画’怎么可能会挑上我就读的班级?”
恭一因为浑身发抖,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还要神经质。
坂持听了之后苦笑着摇头,长长的头发跟着晃动。“我说,你是元渊同学吧?”
语气中带着不快。
“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平等吧?你听好,人哪,生下来就是大家平等。就算是在县政(BD)府工作,也不会受到特别的待遇,更何况是那个人的孩子。知道了吗?你们各有各的境遇,有人家里富有,也有人家里贫穷。不过,你们本身的价值并不会因为那些你们无能为力的客观环境而被决定。你们必须去找出自己的价值何在。所以说,元渊同学,不要以为你就可以拥有特权!”
突然而来的一声大喝,让恭一无力地坐了下去。坂持瞪了恭一好一阵子,随即又回复满脸的笑容。
“今天的晨间新闻就会报道你们的消息。当然,由于‘计画’属于秘密实验,结束之前不会公布细节。还有,你们的父母已经接到通知了。”
大家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同班同学要互相残杀,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你们还是不相信啊?”
坂持一副伤透脑筋的模样,搔了搔脑袋。接下来朝入口处的方向缓缓地说:
“你们进来吧!”
话才说完,入口处的门喀啦喀啦地再一次被拉开,三名男子肆无忌惮地进入教室。三人身着迷彩战斗服,脚上穿着军靴,头戴正面印着桃印的铁制头盔,看样子是专守防卫军的士兵。肩上挂着突击步枪,腰上的枪套露出一截自动手枪的握把。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头发卷曲得很奇特,给人一种轻薄印象;另一人中等身材,娃娃脸帅哥;最后一人有点秀气,和另外两人比起来较不起眼。三人弯下腰,抱起一个用厚塑胶袋做成像是大型黑色睡袋的东西。里面装着像是凤梨一样的物体,到处都有突起来的形状。
坂持让到窗边,三人将袋子放至讲台上。袋子过大而突出讲台两端,里面装的东西似乎也有柔软的部分,朝窗的那一边弯曲下垂。
坂持开口说道:“我来帮各位介绍一下。这三位是此次执行各位‘计画’的助手,田原、近藤还有野村。来吧,让大家看一看。”
那个叫做田原的轻薄男自靠走廊的那一侧抓住袋子上的拉链,唰地一声向旁边拉开,里面沾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红色液体……
“啊啊啊啊啊啊——”
拉链还没有整个拉开,坐在最前排的女同学就开始发出尖叫,接着有好几个人也跟着唱和。
“咦?怎么了?”其他人一边问道,一边传来桌椅移动时摩擦地面的声响,接下来教室就像是女高音的合唱团一般。
秋也咕嘟地吞了口口水。
半开的袋子里,可以看见B班的级任老师林田昌朗。不,是前级任老师。不,正确地说是“前”林田老师。
薄薄的蓝灰色西装上沾满了鲜血。黑框大眼镜——这就是学生们叫他“蜻蜓”这个昵称的原因——只剩下左半边。这也难怪,因为头也只剩下左半边而已。只有单边的镜片下,被血染得鲜红的眼睛就像是弹珠一样狠狠盯着天花板。残余的头发,沾着一点一点灰色的、像是脑浆的果冻状物体。带着手表的左手臂如同急着要自狭窄的空间伸展一番似的,自带中凸出来,垂在讲台前面。说不定坐在最前排的人,还可以看见秒针仍一格一格地跳动着呢。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安——静!你们闹够了没有!”
坂持拍了拍手,但是女学生的尖叫声还是不见停止。
突然,那个叫近藤的娃娃脸士兵将手枪抽了出来。
是要朝天花板射击,以示警告吗?秋也猜想。士兵用单手猛地将装着林田的袋子自讲台拉下,让林田的头部保持朝上的姿势,然后高举到自己脸部的高度。看起来有点像是科幻电影里男主角和巨大结草虫搏斗的画面。
士兵以这个姿势朝林田的头部扣了两次扳机。头部的残骸被击飞了出去,因为弹头高速的能量,使得脑浆、骨头的碎片和血液一起形成雾状,落在最前列的同学们的脸和胸上。
待枪响结束,林田的头部已经所剩无几。
当士兵将林田扔到讲台的一旁,同学们的尖叫声,依然停止。
[残存人数42人]
③日本国之美称。
④Andy Warhol,美国普普艺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