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比中川典子晚两分钟离开建筑物的新景田和志(男子十六号),浑身发抖呆站在一旁。掉落在赤松义生身旁的十字弓,里头还装填了一根箭矢。他虽然顺手把它捡起来,却没打算击发。不过,一看到赤松义生站起身来的那瞬间,手指却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
和志努力要让混乱的头脑重新运作。对了,我得先逃离这里才行。这是最重要的。根本就不要去管赤松义生或是天堂真弓的尸体,应该要快点逃之夭夭才对。没错,杀死义生是不得已的。看这个情况,天堂真弓显然就是被赤松义生杀害的。我自己并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他放下十字弓后,下意识地抓起义生那个放有箭束的背部。走了两、三步后,站了一会儿,又拿起天堂真弓的背包。接着开始拔腿就跑。
[残存人数38人]
10
跑了将近十分钟左右。秋也透过环绕着典子的手臂示意典子停下来,同时自己也停下了脚步。明月自覆盖在头顶上的树梢洒下暗淡的光线,典子正抬头看这自己。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形成一道压倒性的声音障壁,但是秋也仍努力穿过那层障壁,侧耳倾听黑暗中传来的声响。
没有听到追杀者的脚步声。他上气不接下气,找不到空档可以喘口气,但是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放下扛在右肩的两人份行李,肩膀马上发出抗议的悲鸣。运动不足呀。虽然电吉他的重量比球棒来得重,但是总不可能老是握在手上挥舞吧。放下行李后,秋也将手撑在膝上略事休息。
秋也向典子示意,要她在被黑暗包围的树丛里坐下。再倾听一阵子周遭的声音之后,秋也也在典子身边坐了下来。身下厚厚的草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虽然说跑了好一阵子,但是在林木中以之字形朝山的方向一个劲儿胡乱奔跑,说不定距离那所分校其实也不过数百公尺而已。不知道是因为绵延起伏的山势地形,或是紧密重叠的林木的关系,起码现在已经看不见那栋建筑物所溢出来的人工光线了。总之,目前尽可能待在愈黑暗的地方愈安全。虽然只是当初一瞬间的判断,但是总比跑到地形开阔的海边要安全多了。
看了看典子,轻声问道:
“你还好吗?”
典子微微点了点头,小声回答:“嗯。”
秋也虽然想要就这么坐着休息一阵子,可是情势不允许他这么做。他首先将自己分配的背包打开,伸手进去摸索着。在一个很像是装了水的水壶的后面,似乎摸到一个坚硬、细长的东西。
秋也拉出来一看。是一把军用刀。刀鞘的触感像是皮革,突出来的握把也缠着皮革。坂持说过:“每个背包里都放有武器。”这个就是了吗?再继续探索背包,有一个装着面包之类的袋子,还有手电筒。并没有其它武器类的东西。
秋也解开刀鞘的扣环,抽出刀子来,刀刃的长度约十五公分长。应该可以派得上用场。将刀收回鞘内,插在学生裤的皮带里,刀鞘的扣环不扣。再解开学生服最下面的纽扣,保持随时都可以拿到刀把的状态。
秋也把典子的背包拉了过来,自作主张拉开拉链。虽说窥探女孩子的行李很不应该,但这又不是典子自己带来的私人物品。
找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根全长约四十公分左右,弯曲成V字的棒状物。触感像坚硬、圆滑的木头材质。是不是所谓的回力棒?是野蛮人用来战斗、狩猎用的投掷棒。如果是澳洲土著村落里的狩猎冠军拿它来攻击感冒生病连跳都不会跳的袋鼠还可以,但是对我们现在的情形来说根本派不上用场。秋也叹了口气,将回力棒放回典子的背包。
先前喘得像是濒死病人般的气息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要喝水吗?”秋也问典子。
典子点头,答道:“喝一点。”
秋也将自己背包里的塑胶水壶拿出来,旋开封盖,闻了闻味道。倒了一点在手心,慎重地尝了尝。接着再喝一口,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交给典子。典子接过水壶,只咕噜喝了一口便打住。应该是体会到今后饮用水可能会是十分宝贵的东西吧。水壶的容量仅有一公升左右,每人只分配到两个水壶。坂持说过不能使用电话,那自来水呢?可以用吗?
“让我看看你的脚。”
秋也说道。典子点了点头,将曲在裙子下方的右脚慢慢地伸了出来。秋也自背包里取出手电筒,仔细用手掌围住,小心不让光线流泻出去,检查着典子脚上的伤口。
伤口在小腿肚的外侧。由上往下,深约一公分、长约四公分左右的一道擦伤。伤口边缘可以看得到粉红色的肉,血仍然不停细细留着。正常情况下,这应该是要做缝合处理的伤口。
秋也马上关掉手电筒,将自己带来的运动旅行袋拉过来,拿出装着波本威士忌的随身小酒壶,还有两条旅行时备用的干净大领巾。他打开随身小酒壶的盖子。
“会有点痛哦。”
“嗯,没关系。”
典子嘴上这么说,但当秋也倾斜随身小酒壶,倒出波本威士忌消毒伤口时,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秋也将一条折叠好的大领巾直接压在伤口上,另一条打开来折成长条状,当做绷带紧紧缠在腿上。这么一来,应该可以先止住流血吧。领巾绕过小腿一圈后用力将两端拉紧、打结,秋也此时低声说了句:“可恶!”
典子静静地问道:“是阿信的事情吗?”
秋也咬牙切齿。
“不管是庆时的事也好,赤松的事也好,这一切都是。我很不高兴!真的很不爽!”
秋也边动手边看了一会儿典子的脸。接着将视线下移,将领巾绑好。典子说了声谢谢,便将腿缩了回去。
“真弓她……那是……赤松同学,”典子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做的吧?”
“没错。那家伙躲在出门口上方,我扔箭把他打下来的。”
秋也想到这件事,才发现自己居然将赤松义生就这么放着不管。刚才没有细思就认定他应该已经晕厥过去,暂时无法动弹。但说不定他清醒过来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快。搞不好还拿着他的十字弓回到屋顶上,继续杀害其它人!
这么说来,难道我太天真了吗?我是不是应该……当初就干脆把他给杀了才对呢?
秋也想到这里,将手表高举在月光之下。国产的服部半藏钟表店制作的旧型潜水表(别人送的。在慈善机构生活,秋也的东西大多是这么来的),指针显示过了两点四十分。说不定班上同学已经全部离开教室。就算还有剩下的人,也不过二、三人吧。先不管赤松义生之后怎么样了。最起码三村信史——信史他怎么样也不可能会被赤松撂倒。这点应该可以确信——已经出发了吧。
秋也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还想要集丨合大家一起想办法?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居然还不放弃这个想法。
“真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这种人。为了自己活下去,竟想要杀害其它同学。虽然说我也明白这是游戏的规则,但是万万没想到真有人会去照着做。”
“我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典子说。
“咦?”
秋也看着月光下典子朦胧的脸庞。
典子继续说:“你看,赤松同学他不是很胆小吗?说不定他心里很害怕。一定是这样。不知道谁会对自己下杀手嘛。嗯,赤松同学他一定是认为所有的人都会针对他而来。我想他心里一定怕得要死。所以他会想如果什么事都不做的话,一定会被……会被杀掉的。”
秋也将背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坐在典子身边,慢慢地将脚伸展开来。
一群彼此害怕的人很容易会自相残杀,秋也懂这个道理。但是秋也认为害怕的人基本上都应该会先设法躲起来才是。不过,一旦害怕到了极点,说不定也会有人主动攻击别人的。
“是吗?”
“嗯。”典子点点头。“不过二话不说就直接下手,未免也太过分了。”
好一阵子,两人没有交谈。
接着,秋也想到。
“对了,那如果赤松看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还会攻击吗?两个人在一起,不就证明无意进行这场游戏吗?”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
秋也想了想。如果说赤松的行为真如典子所说只是疑心生暗鬼的话……
那时自己心里只认定已经有人投入这场游戏,所以逃走。可是说不定是我误会了。杀害同班同学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呢?难道当初我还是应该要在外头等其它同学出来才是正确的咯?姑且先不论要如何处置赤松先前做的事?
事到如今,想这么做也来不及了。就算现在回去,所有的人应该也都出发了。再说,真的是这样吗?赤松他真的只是因为太害怕了而已吗?
愈想愈糊涂。
“典子啊。”
典子将头抬起来。
“你怎么想?我刚才很担心会有其它和赤松一样的人,所以就先带你离开那所分校再说。可是——假设赤松他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害怕——你真的觉得没有其它人是真心投入这场游戏的吗?我打算将大家集丨合起来,想办法离开这场烂游戏。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大家?”
“嗯。”
典子沉默起来。环抱裙子下的双膝。接下去说:“或许我不是个好女孩吧?”
“咦?”
“幸枝她们……我没办法和她们相处。”
典子提到班代表内海幸枝的名字。秋也自小学就认识幸枝了。“如果是平常就处在一起的女生,我还可以信任。可是其它的女生就不行了。我真的没办法和她们在一起。不是这样吗?虽然我不知道赤松同学心里真正的想法,可是我也觉得其它的人好可怕。毕竟,我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不认识其它人。他们的真面目。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根本不认识其它人。
没错。只是平常一起在学校上课的同学们,我到底了解他们些什么?秋也突然又意识到,敌人果然还是存在吗?
典子继续说:“所以,我一定会怀疑对方的。如果不是自己非常信任的人,勉强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会怀疑对方的。谁知道……对方是不是打算杀了自己。”
秋也叹了口气。这真是个可怕的游戏。不过设计得实在是太完美了。到头来,如果不是有相当程度的自信,否则就不该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伙伴。万一,被对方暗算怎么办?不光是自己,连典子的安危也会受到影响。没错,先前出发的人一离开,就马上找地方躲起来,才是理所当然的举动。也是很现实的举动。
……
“等一下。”
秋也说道。典子抬头将视线望向秋也。
“这么说来,就算我们两个人同时出现,也无法证明我们没有敌意。对方会怀疑我迟早企图加害他,就连典子也会一起杀害。”
典子点头。“是啊。我也同样会被怀疑。两个人在一起,对方也许不会主动攻击过来。可是要他和我们一起行动,对方大概也不太乐意。因人而异吧。”
秋也吞了口口水。“真可怕。”
结果,当初逃离分校前面是正确的决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要保护中川典子这个庆时最喜爱的女孩子,帮助她平安离开这里。而现在,中川典子平安无事地坐在自己身边,或许光是这样自己就应该要满足了也说不定。秋也做了一个最保险的决定。可是……
“可是我,”秋也说道,“最少也要和三村会合。三村他一定有好法子的。典子,如果是三村的话,应该可以放心吧?”
典子点头说:“当然啊。”因为平常经常和秋也说话,典子和三村信史说话的机会相对也多。再说……
秋也想起信史扶典子起来,又示意要自己冷静的事情。如今想来,如果信史当时没有这么做,我和典子就这么僵下去的话,早晚要面临和庆时一样的命运。
典子也想到同一件事。当然也回想起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低下头来。静静说道:
“阿信……已经不在了。”
“嗯,”秋也以不可思议的平静语气答道。“是啊。”
两人之间又陷入一阵沉默。关于过往和庆时的回忆有许多可以拿出来谈论,但现在不是时候。另一方面,对秋也来说,要随意说出跟庆时有关的往事,未免太过于沉重。
“我们以后要如何是好呢?”
典子紧闭双唇,默默地侧了侧头。
“要怎么样才能和三村以及其它可以信任的同学会合呢?”
“这个嘛……”
典子似乎若有所思,但最后还是不发一语。是啊,还没有想到好方法。至少,目前还没有。
秋也终究还是只能叹口气。
透过头上的林梢空隙,可以看见在月光映照下呈现一片灰色的夜空。难道说目前的状况就是所谓的无计可施吗?如果有人可以当做同伴的话,大可边走边大声呼喊,请他出来会合。但是另一方面来说,这就和通知“敌人”过来杀害自己一样。当然,我由衷祈祷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但是,我毕竟还是会害怕。
此时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向典子,问道。
“你不怕我吗?”
“咦?”
“你难道不担心我会杀害你吗?”
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是典子的眼睛似乎瞪大了一些。
“秋也同学不可能会做那种事的。”
秋也想了想。接着说:“可是,人心难测。你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吗?”
“不会的。”典子摇头。“我心里明白,秋也同学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秋也从正面看着典子的脸,自己脸上大概还露出刚睡醒似的呆滞表情。“你肯定?”“嗯,我肯定。我……”典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一直在注意着秋也同学。”
这句话原本应该以更紧张的语气说出来也说不定。如果能在更浪漫一点,不敢奢求过多,只要再多浪漫一点点的状况下,听到这句话就更好了。
此时秋也的脑海中浮现一封装在淡蓝色便笺,没有写寄件者姓名的情书。那是在四月份的某一天,在自己的桌子里发现的。前少棒联盟的天才游击手也好,或是自称(有时别人也会这么称呼他)城岩中学摇滚乐巨星也罢,不管是哪种身份,秋也都不是第一次收到情书。但他却还对那封情书留有印象,可见得颇为重视。大概是因为欣赏信里如同诗句一般的措辞吧。
“即使是虚假也好,即使是梦境也罢,请回过头来看着我。”信中开头写道。“不是虚假,也不是梦境,那天你脸上的笑容/或许是虚假吧,或许是梦境吧,竟以为是对着我而绽放的/然而那不是虚假,那不是梦境,你呼着我的名字的那一天。”最后是:“绝非虚假,绝非梦境,我?好?喜?欢?你。”
那是典子给我的信吗?字迹看起来很类似,还有那如诗歌一般的措辞……果真是她吗?
秋也一时有股想在此刻问清楚那封信的冲动,但还是放弃了。现在的场合不对,再说自己也没有资格谈这个话题。毕竟对自己而言,心里只有新谷和美这位以信中的用语来说,绝对不会“回过头来看着我”的女孩子存在。其它的女孩子,当然包含那封情书在内,秋也根本不放在眼底。而目前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保护,没错,“国信庆时喜欢的女孩子”平安脱险。而非“某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子。”
此时仿佛又看见庆时表情腼腆地说:“秋也啊,我好像……有喜欢的女生了。”
这次轮到典子反问:“秋也同学呢?你不怕我吗?嗯……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这个嘛……”
秋也在心里想了想。要不要对她说出庆时的事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喜欢的女孩子呀。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你。这是应该的。
还是别说好了。或许有一天,应该要找机会好好告诉她这些事情。如果说……真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典子你受伤了,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再说,至少我还能相信典子同学。如果说像典子同学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都信不过的话,我可是要遭天谴的呢。”
典子不经意地露出微笑,秋也也努力把自己的笑颜找回来。虽然说情况还是很糟糕,但只要脸部肌肉牵动出“笑”的表情,心里多少会安心点。
秋也说:“谢天谢地。起码我们两个还能在一起。”
典子点了点头:“嗯。”
不过,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呢?
秋也开始整理行装。就算是要先休息一阵子,思考之后的对策,也要找个视野宽敞的地点。再强调一次,不知道其它人心里想法到底如何?至少自己得小心行事。这就是现实。虽然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话。
手里留着地图、指南针和手电筒。想想这真是个全天下最糟糕的定位运动⑧。
“你还能走吗?”
“还可以。”
“那我们移动一下吧。找个可以安心落脚的地点。”
[残存人数38人]
⑧定位运动(orienteering);在地图上尽量标示出数个所有参加者都不熟悉的地点(标竿及终点)。由参加者利用地图和指北针,根据主办者所指示的方法,寻找出那些设置在山林中的数个地点(标竿),并在最短时间快速通过而到达终点的一种竞赛。
11
月光照耀下,沼井充(男子十七号)在宽仅十公尺左右的狭窄沙滩和进逼到沙滩旁的树林间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前进。肩上扛着分配到的背包和自己的行李,右手紧握着在背包里找到的小型自动手丨枪丨(手丨枪的型号是九厘米华特警用手丨枪。可以说是这场游戏里所提供的武器当中属于“中大奖”的那一类。最近在“计画”当中所使用的枪丨械大多会用这个型号。透过不言叶与我国或“美帝”等敌对国任一方较好的第三国大量、低价引进的进口品)。阿充以前看过这种手丨枪的模型,所以用不着研读附录的使用手册,也很清楚如何使用。连扣下扳机之前不需要将击锤后扳这件事也知道。另外配有一个弹匣,已经装填完毕。
手丨枪的触感带来些许安心感,但真正重要的东西拿在阿充左手上。这是分配到的指南针,和秋也手里拿的一样,便宜的马口铁材质,但是现在却立刻派得上用场。他那伟大的领导者,比阿充早四十多分离开分校教室的桐山和雄(男子六号),出发前交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如果这里真的是座岛的话,我们在最南端会合。”
当然,在这个游戏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自己的同伴,这就是规则。可是“桐山家族”彼此间拥有无法取代的凝聚力量。就算帮他们贴上“不良集团”的标签,也不足以说明他们何以能有如此强大的凝聚力量。
其中,沼井充和桐山和雄之间的关系尤其特别。如果要说为什么,只能说桐山和雄在某方面来看,可以说是阿充一手造成的。像七原秋也这种一般的学生或许不会特别去留意,可是就阿充所知,至少在升上中学之前,“不良分子”这几个字是绝对用不到桐山和雄身上的。
阿充对第一次见到桐山和雄时的印象仍旧十分鲜明。那是一段想忘也忘不了的深刻记忆。
阿充在小学时代就相当坏。不过却不是什么暴虐的君主。只不过在乏善可陈的家庭长大,既不会念书,也没有其它的才能,打架成了他唯一能够自我肯定的方法。身为“强者”,就是他的价值基准。而他也从未在这个自我肯定法上挫败过。
当他升上中学的那一天,便全力在镇内其它小学升上来的同年级生中,确保他的“排名顺序”。当然,以前在街头和其它小学的人发生一些小规丨模冲突时,他从对手的实力中了解到,其它小学里没什么具威胁性的人物。王者只要有一个人就足够了,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利害,这就是维持秩序的最好方法。当然,他心里并不是以“王者只要一人即可”这样的语句去思考,只是自然而然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罢了。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当入学式结束,教室里举行的新生训练也结束时,他已经解决掉二、三个排名顺序的竞争对手。放学后,只剩下最后一个对手要处理。
在鲜少有人经过的美术教室里,阿充抓着对方的胸口,把他压制在墙壁上。那家伙的眼睛上已经有一块瘀青,眼角还泛着泪光。完全不构成威胁,才挥个两拳就把事情搞定。
“明白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对我那么嚣张。”
那家伙摇着头像是在说不敢了、不敢了。简单说来,就是已经在哀求阿充放他一马,但是阿充一定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肯罢休。
“我问你明白了没有!”
边说边用强壮的左腕单手猛地将他的身体向上举起。
“快回答!在这个学校里最强的人是我。明白了吗?”
对方还是不回答。阿充正打算把他举得更高逼迫他时,察觉到对方的眼神望向自己的身后。
阿充立刻转过身去,突然将手放开,原本被举起的家伙摔落地板,一起身就马上逃跑。阿充却没有闲功夫去追他了。
四个身高比阿充还要高出许多的人,将他围住。松垮跨的学生服领襟上的徽章显示他们是三年级的学生。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那种人”。也就是说,和阿充的生存方式类似的人。
“小朋友。”一个满脸青春痘的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对阿充说:“不可以欺负弱小哦。”
另一个茶色头发及肩的人,嘟起厚得有点奇特的嘴唇接着说:“这个小朋友,真是不乖。”
有点娘娘腔语调,逗得四个人哄堂大笑。嘻嘻嘻嘻……听起来就像是狂人的笑法。
“我们得教训、教训他。”
“就是说嘛。”
又发出嘻嘻嘻嘻……的笑声。
阿充正打算趁其不备出脚踢向前方的青春痘脸,没想到左侧的人先发制人给了阿充一记扫退。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阿充,脸上马上又吃了正面那个青春痘脸突然补过来的一脚。阿充的门牙被打断,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自己刚才用来压制同学的墙壁。一阵头昏眼花,后脑勺传来一股热湿湿的触感。阿充四肢着地,试图要站起身来,右边的那家伙却一脚踢中他的腹部。阿充呜一声呻吟,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好脏哦。”这句话传进阿充的耳里。
可恶!真卑鄙!一群卑鄙的家伙!如果一对一单挑,我才不会输!
心里虽然这么想,事到如今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原本自己就是为了要对同学施压,才挑了这个人迹少至的地方。很难期待会有老师刚好经过这里。
接着阿充的右腕被压在地板上,有一个人将他伸直的食指仔细地弯曲后踩在皮鞋底下。阿充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里感到恐怖。
不会吧?不会吧?
事情还是发生了。皮鞋用力踩下,阿充的手指就这么应声折断。惨叫声右阿充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剧痛。耳中又传来“嘻嘻嘻嘻”的笑声。
阿充心想,这些家伙,这些家伙脑袋有问题!别说不是和我同一类的人了,他们的脑袋根本就……
这次中指也被放进鞋底了。
“不、不要……”
阿充顾不得自尊心,出声哀求,但是却被置之不理。又是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中指也废了。阿充再次发出惨叫。
“来,我们再折断一根好了。”
好不容易,就在此时……
美术教室的门喀啦一声打开,“请你们安静一点。”一句冷静的声音传来。
一瞬间,阿充心想:美术教室里有老师在吗?不过,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老早就出来制止他们了;再说,声音的主人要求我们安静一点?这句话听起来实在令人费解。
于是阿充保持被按在地上的状态,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一位身材不很高大、但是长相却英俊得让人害怕的少年,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画笔。
那是阿充在教室里的新生训练时看过的脸孔。自己的同班同学,记得是镇外搬来。没有人认识他,话少又很稳重,因此阿充对他没有特别留意。看他那优雅的容貌,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吧。这家伙一定完全不会打架,根本没有必要把他当自己的对手。
可是才入学的第一天,他在美术教室里做什么?在画画吗?不过,这家伙该不会是个怪人吧?
先不管这些。那个青春痘脸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一边靠近那个少年,站在少年面前。
“我问你是什么东西?一年级?在这里做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试试看!啊?”
接着将少年手中的画笔打落地面。笔尖上的深蓝色颜料,随着四处飞散。
少年缓缓抬头看着青春痘脸。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需要多作说明了。那四个三年级生,被那个小个子少年打倒在地上。(事实上,是在地上滚了滚,无法动弹。)
少年之后走近阿充,朝阿充看了一会儿后,只说:“你的伤最好到医院治疗。”便回到美术教室去了。
阿充坐在地上,就这么茫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四个人好一阵子。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神奇景象。简单地说,就像是入行十年来最多只能打到第六回合的三流拳击手,突然目睹世界拳王在自己面前赢得冠军般的惊愕万分。
他见识到何谓天才了。
从此之后,阿充就跟随在那个少年——桐山和雄身边。根本不需要亲自挑战他的实力。毕竟自己一对一单挑才有胜算的对手,桐山和雄一个人一口气就打倒四个人。再说,王者只要有一个就够了,其它的人应该要辅佐他才对。这是阿充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情。因为他最喜欢看的少年漫画里,剧情都是这么安排的。
桐山和雄是个不可思议的男子。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学会那种打架的方法呢?阿充问。“我受过训练。”桐山只回答到这里,再追问下去也不做任何回应。阿充接着奉承他,说他这么厉害,小学时名气铁定已经很响亮。他却回答:“没那回事。”那你一定是在什么空手道比赛里得过冠军咯?也没有。另一方面,和阿充第一次见面那天,他之所以会私自进入美术教室,也只是为了要画画而已。阿充问他:“为什么呢?”桐山回答:“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就是诸如此类不可思议的地方,让阿充深深被桐山吸引住。(对了,他画的内容是由美术教室望出去,空无一人的中庭风景,虽然画技高超,简直无法想象是出自中学一年级的学生之手。不过,阿充却无缘欣赏。桐山画完后就马上把它扔进垃圾筒里了。)
阿充带桐山去了很多地方。小小的城镇;伙伴们聚会的红茶店;用来囤积赃物的秘密场所;看起来很可疑、还卖些不太妙的东西给他们的收赃客的店铺……虽然说自己的专长是打架,不过还是尽可能介绍自己知道的地方给他。桐山总是一脸平静,跟着到处参观,应该多少感兴趣吧?接下来好一阵子,除了那天被打倒的家伙们以外的学长、其它学校的家伙,甚至是高中生,都曾和桐山起过几次冲突。
桐山总是一瞬间就将那些找麻烦的人打倒在地。阿充更加迷上桐山了。这或许就像是得冠军拳手而教之的拳击教练的喜悦心情一般。
不过桐山不是只会打架而已。他的头脑很好,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出色。记得潜入酒店仓库偷东西的那一票,就是由他缜密计画的,并且也顺利得手。多亏桐山的帮助,阿充好几次得以脱离险境(自从和桐山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被警察抓过)。再加上他的父亲是县内——不、就连中国⑨、四国地方一带也算——首屈一指的大企业的老板。所有一切都不足为惧。阿充心想:果然有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当王者。这家伙将来一定会成为更了不起的人,成为一个我无法想象的伟大人物……
不过阿充有一次却不禁质疑自己,强迫桐山担任自己集团的首领,坏事做尽,到底这样对他是好还是不好呢?阿充每次想到桐山家里(正确地说,应该是宅邸)拜访,总是被桐山拒绝(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一点轻视的气氛)。桐山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行为呢?桐山怎么样都是大户人家少爷,老是教他干些坏事,好像不太好?阿充想着、想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桐山只回答:“没关系。反正这些事情也挺好玩的。”阿充接受了这个说法。
总而言之,自己和桐山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就如同王者和他的良相一般。
所以就算事态演变至此,姑且不管其它同学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桐山和自己这些家族成员绝对不可能会彼此自相残杀的。也因为如此,桐山才会将纸条传给我们。桐山他一定早就在脑海里针对目前的状况,研拟出应该如何因应的对策。例如要怎么样才能摆脱坂持的控制,逃离这个鬼地方之类的。一旦桐山和雄认真起来,就算对手是政丨府也没什么好怕的。
阿充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分校向南走了约二十五分钟,途中一度看到人影,消失在分校东南方杂乱无章的村落里。那人应该是仓元洋二(男子八号)吧?当然,阿充心里也会紧张。毕竟才刚踏出分校,就看到地上躺着天堂真弓和赤松义生的尸体。游戏已经正式开始了。
不过阿充当务之急是要赶到约定地点和桐山会合。其它人是死是活根本无关痛痒。只要自己和同伙能尽快逃离这里就可以了。
愈向南走,掩蔽物就愈少,阿充的心里也愈来愈紧张。如今学生服底下已经一身汗,额头上也都是自烫得短短的卷发里流出来的汗。
再往前走一点,海岸线向右方,也就是西边,蜿蜒过去。在弯曲的过程中,一堆乱岩由山的一端朝东边延伸,直到没入海中。看起来就像是恐龙或怪兽埋伏在地底,只有背部露出来似的。岩堆比阿充的身高还要高上许多,看不见另一方。不经意向海上望去,漆黑广阔的水平线另一端,可以看到小小的亮光。是岛,还是更大的陆地呢?这里应该是濑户内海里的某个小岛,绝对错不了。
阿充谨慎地观察周遭,离开沙滩和树林的交界线,暴身于月光下,走向岩堆。接着攀上一块倾斜角度很大的岩石。冰冷的岩石传来平滑的触感,右手握着的手枪和肩上的行李让他爬得很吃力。
好不容易爬上岩顶,才发现岩石宽度不过三公尺左右,岩堆的另一边则又是一片广阔的沙滩。正当阿充打算攀下岩顶到另一侧时……
“阿充。”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阿充刹时吓得跳了起来。反射性向后转去,并且举起右手的手枪。
呼,松了口气。将枪口朝下。
在高耸岩块的阴影中,桐山和雄现身了。他坐在岩石的突出处。阿充喊了声“老大”,音调听起来安心了不少。
可是……
阿充发现在桐山的脚步,有三堆东西滚倒在地。
睁大眼想要在黑暗中看清楚一点,紧接着眼睛却不由得瞪大了起来。
那几堆东西,原来是人。
仰躺在地,眼睛直盯着天空的笹川龙平(男子十号),身体侧躺弯曲着的黑长博(男子九号),错不了,两人都和阿充一样,是桐山家族的成员。还有一个是身着水手服的女孩子,俯在地上看不清长相,不过看起来有点像是金井泉(女子五号)。三个人的身体下方各有一滩水,看起来黑黑的。但是阿充心里明白,如果是在大太阳底下看到的话,那几滩水就会像是大东亚共和国国旗所用的颜色一样,呈现鲜艳的深红色。
阿充一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浑身发抖了起来。到底……这到底是……
“这里是岛的最南端。”
桐山往后梳的头发下,一双冷静如常的眼睛向上看着阿充。学生服的上衣披在肩膀上,就像是刚打完拳赛,披着长袍的拳击手一般。
“这、这这……到底是……”阿充的下巴不断地颤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
“你说这个?”桐山用他那线条极为单纯(但是材质非常高级)的皮鞋鞋尖轻轻地踹了身边的笹川龙平一脚。龙平原本放在自己胸前的右腕,在空中画了一个直径为两个手臂长的半圆形,啪嚓一声摔落在水滩里。小指和无名指泡在水滩里,看不见了。
“黑长、笹川,他们打算杀了我。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怎么可能?阿充怀疑自己听到的话。黑长博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只不过是个紧巴着团体不放的家伙而已,何况他曾经发誓会永远效忠桐山和雄。笹川龙平虽然老爱虚张声势,动不动就对其它人暴力相向(为了要阻止他没事就去欺负赤松义生,还挺费工夫的),不过有一次他弟弟偷东西被抓,还是靠桐山的关系才能自警察手中全身而退,自此他对桐山非常的感激。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会背叛桐山?
阿充想到一半,发现自己的身边布满了非常浓稠黏腻的液体。是血。血腥味。比起分校教室里闻到的国信庆时的血腥味,还要强烈上数倍。量差太多了。满地的鲜血,大概足够装满一整池浴缸吧?
在这腥风血雨的气氛压迫下,阿充急忙点头表示赞同。的确,一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根本就无从确认。再说黑长也好、笹川也好,在自己说不定会被杀害的情况下,脑袋变得奇怪也是有可能的。毕竟,那两人只不过是平凡的小配角罢了。他们虽然依约出现在这个地方,却打算出其不意暗杀桐山。
可是,阿充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第三具尸体上。俯倒在地上的金井泉,个子小小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镇代表(基本上在这个中央集权官僚国家里,镇代表、镇评议会议员不过是些没有任何实权的名誉职罢了)的女儿,家里在镇上就算不及桐山家富有,也是五根手指数得出来的有钱人家千金小姐。但是她丝毫不会矫揉造作,阿充也曾一度觉得她很讨人喜欢。不过,他不是那种傻到会去谈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的笨蛋。
金井她也……
阿充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那、那个,老大,那个,金井她……”
桐山以冷冰冰的眼光直盯着自己。受迫于他的视线,阿充不得不自己找答案。
“金、金井她……金井她也想要杀害老大吗?”
桐山点头。
“金井她只是刚好在这里罢了。”
阿充心里感到犹豫,勉强让自己相信事情的真相就如同听见的一般。刚才老大不是已经这么说了吗?
接着就拍拍胸脯说:
“我、我没问题的。绝对不会想要杀害老大。这、这场烂游戏谁理它啊?我们要对付坂持和那些专守防卫军的家伙们吧?干吧,我要……”
当然,根据坂持的说法,“禁区”已经形成,我们根本无法越分校的雷池一步。可是桐山他一定心里早有因应的对策。
阿充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发现桐山正在摇头。
动了动口中感到莫名粘稠的舌头,继续说:“那、那我们是要逃走咯。从这里吗?好,我来找船。”
桐山说:“听我说几句话。”阿充于是又中断了自己的话。
桐山接下去说:
“我……不管怎么做都没关系。”
阿充不禁眨了眨眼睛,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可是却不了解话里的意思。想要看看桐山的表情来判断他的真意,却只看到那张脸在阴影中静静地发光。
“你、你说怎么做都没关系是什么意思?”
桐山有点伸长脖子似的将下巴抬向夜空。月光十分皎洁,在桐山端正的脸庞形成微妙的阴影。
桐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说:“对我来说,有时候,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阿充愈听愈迷糊。可是听到这里,忽然有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一闪而过。好像哪里不对劲?
旋即发现了原因何在。
和自己、倒在地上的笹川、黑长同属家族成员之一的月冈彰(男子十四号)不在这里。他应该比自己还早出发呀。怎么会这样?
当然,说不定他因为过于害怕,得多花点时间才到得了这里;也说不定在途中已经遭到其它人的毒手。可是,他不在这里的这个事实,让阿充有一股即为不祥的感觉。
桐山继续说:“这次也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孰是孰非。”
话一句接一句说下去的桐山看起来十分哀伤,真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
桐山再次面向阿充。而接下来,桐山的语调仿佛是看到了快板的音符记号一般,突然加快了许多。
“我到这里来的时候,金井已经在这里了。金井想逃走,我姑且就把她抓了起来。”
阿充用力吞了口口说。
“接着我拿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如果是正面的话,就和坂持战斗,而如果……”
桐山话还没说完前,阿充终于察觉到了。
难不成……不会吧?
不敢相信!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桐山是王者,而我则是他的良相呀。我对他的忠诚永远不变,而他也对我回以恩宠。是啊,桐山现在的发型——头发整个向后梳的发型——也是那一天我被折断的手指复原时,劝桐山改的发型。“那样比较好,看起来很有威严,老大。”之后桐山就没有再换过其它发型。这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对阿充来说,这是象征了自己和桐山之间的一种关系。
然而,阿充终于察觉到,说不定桐山不换发型,只是因为嫌麻烦而已。其它还有很多事情要费心处理,发型这种小事根本不用在意罢了?不,不只是这样,我们和桐山总是一起行动。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神圣的团体意识;但是对桐山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排遣无聊的作为?更或者只是“单纯”——是的,单纯——的一种经验罢了?一种不带有任何情绪、纯粹单纯的经验。是啊,以前好像也听桐山说过,他只是觉得这么做也挺有趣的。
如今阿充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很久以前就在意的一件事。长久以来,他总认为那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直放在心里一隅没有吐露出来。
那就是……
他从来没有看过桐山和雄的笑容。
阿充接下来想到的,说不定已经更接近事实的核心。
他看起来一直都非常聪明,很会想事情。不,他应该就是那样的人。可是在内心深处,说不定其实有一处自己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幽微黑暗。不,说那是黑暗也不妥当,应该说是空无一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或许月冈彰早已经察觉这点了?
阿充的脑子再也没有空闲猜测这些了。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那把华特警用手枪,还有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是的,就是那一天折断的那根。)
海风不断吹来,混合着地上血滩飘散出来的味道。浪涛拍向海岸的声音,不断地传入耳里。
阿充右手前端的华特警用手枪的枪口才刚有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桐山披在肩上的学生服已经早一步晃动了起来。
哒哒哒哒的响起一阵痛快的声响。一分钟发射九百五十发子弹的火药爆炸的声音,让人想起摆在古董店里旧式打字机的机械声响,当然,音质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金井泉、笹川、黑长等三人是被小刀刺死,因此,这是游戏开始以来,岛上第一次响起的枪声。
阿充还站立着。学生服下面,看不太清楚,但是胸腹上有四个手指刚好可以伸进去的小洞。另一方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背后有两个连罐头都可以塞得进去的大洞。握着华特警用手枪的右手,在腰边晃动着。眼睛似乎看着北极星的方向,但是今晚的月光清亮,大概看不见那颗星吧?
桐山手里握着INGRAM M10冲锋枪——一个像是蜂蜜蛋糕盒之类的方盒加上握把似的金属块——说道:“如果是背面的话,就参加这场游戏。”
仿佛在等着桐山说完这句话似的,阿充向前倒下。身体完全变成水平之后,头部撞击到岩石,向上弹了大约五公分左右。
桐山和雄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倏得起身,走到沼井充的尸体旁,左手指尖碰触他那被子弹贯穿的身躯。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只不过,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情绪。良心的苛责、哀惜、同情等等之类的感情,一概没有。
他只是单纯想知道子弹进入人体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罢了。不,应该说是“了解一下也无妨”才对。
不久后,桐山和雄收回手指。接下来同一根手指又举到左边太阳穴——正确地说,是在太阳穴的稍后方——向上拨了一下。不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在整理那后梳的发型罢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不是疼痛,也不是瘙痒。一年中只发生少数几次,手指总会放射性摸向那块地方。那奇妙的感觉和抚摸该处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对桐山本人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父母”对他彻底实施特殊教育,让桐山对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物都有所认识,唯独对造成这个感觉的原因,始终不得其解。这也难怪,那里所受的伤早就痊愈,在桐山会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就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痕迹了。也就是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发生的那件导致母亲当场死亡、而自己也差点丧命、后来只留下头上伤的特异事故;以及父亲和名医一起讨论如何处理当时插在头盖骨上的推理碎片的事;还有,父亲也好,顺利完成手术而自负不已的医师也好,他们对夹出碎片所连带弄出来的细微神经细胞块毫不在意的事。不管哪一件,都早已成为过去。医师不久之后就因为肝病去世;父亲——也就是他的“生父”——也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而离开这个世界。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桐山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唯一可以确知的事情,就是桐山本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当时的事情完全没有特别的认知。不,应该说他不可能会有所认知才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桐山和雄在沼井充等四具尸体面前,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所谓良心的苛责、哀惜、同情等诸如此类的感情。话说回来,打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对某项事物有过任何感觉。
[残存人数34人]
⑨日本本州岛中区西部区域。
12
与桐山等人所在位置遥遥相望的另一边——岛的北端——是一处高耸的悬崖,陡峭的岩壁高直险峻入海,地形险要。高度大约二十公尺。崖顶是一块小广场,四处杂生的乱草就像帽冠一样覆盖其上丨。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沿着崖壁传上来,碎浪散成细微的雾气,与微风一道飞舞。
小川樱(女子四号)和山本和彦(男子二十一号)并肩坐在杂草覆盖的悬崖边。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两人的小腿离开了地面,悬垂于崖边。小川樱的右手与和彦的左手静静地握在一起。
分配到的背包、自己带来的行李,还有两个指南针,散落在两人身旁。就像桐山他们约定好在岛的南端会合一样,小川樱在和彦握在手中的纸片上写下「最北端见」(就写在“我们要互相残杀”的字句旁)。以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和桐山等人约定的地点刚好相反,也算是一种幸运吧?至少争取到一段得以独处的时间。和彦的皮带上插着一把柯特点三五七麦格农左轮手丨枪,他有种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到它的预感。
“好安静哦。”
小川樱轻声说。就女孩子来说,她的头发算剪得非常短,额头宽阔饱满,侧脸呈现美丽的线条,看起来好像带着笑容似的。身材很高,整体给人修长的印象。她如同往常一样,背脊挺直地坐着。刚才和彦好不容易到达这里时,两个人拥抱了好一阵子,她的身体就像是受了伤的小鸟,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是啊,好安静。”和彦回答。除了鼻梁有点粗之外,他的五官尚称端正。原本望着小川樱的目光,回到前方。月光下,是一大片幽暗的海,更为黑暗的岛影四散其中,远处则看得到广大的陆地。不管是岛影也好,陆地也好,都点缀着闪耀的灯火。那一大块陆地应该是本州岛吧?再过一会儿,就是凌晨三点半。黑暗中浮现的灯火与灯火之间,一定有许多人还沉浸在安稳的梦乡。说不定也有几个和自己同年纪的考生正在熬夜念书。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近在眼前,但是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却再也不是自己伸手可及的世界了。
和彦将视线拉近,距离岛约二百公尺的海域有个小黑点。坂持说过:“如果有人想从海上逃走,这些船就会担任起射杀他们的重要任务。”那就是船吧。平常就算是夜间,濑户内海上船只往来也络绎不绝。但是现在完全看不到其它船只发出来的亮光,应该是政丨府发布了禁航令。
愈看愈觉得一阵恶寒,和彦强迫自己将目光自黑点移开。踏出分校的时候,他看到天堂真弓和赤松义生的尸体。到这里来的途中,好像还听到某个方向远远传来枪声。游戏已经开始,不持续到结果出炉不会罢休吧。虽然先前与小川樱还就这件事讨论过一阵子,但是现在,却觉得不管今后事情如何演变都与两人无关了。
“这个,真的很谢谢你。”
小川樱与和彦手牵着手,她看着另一手上的小小花束说道。那是和彦到这里来的途中顺手摘下的,用好几朵小花凑成一束,看起来好像是白花苜蓿。细小的花茎上密生着像是啦啦队彩球似的小花瓣。虽然不是什么华丽的花朵,但是当下也只有这个了。
和彦笑了。“不客气。”
小川樱继续低头看了一会儿小小的花束,接着说: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回去了吧。再也无法一起逛街、一起吃冰淇淋了。”
“不会的!”
彷佛是要阻止和彦说话,小川樱用带点强硬的语气继续说:“反抗也没有用的。我很清楚。听说以前我父亲对政丨府的各项作为一直很不以为然。没想到有一天……”
和彦透过握着的手,感受到小川樱的身躯传来颤抖。
“警官到我家来,杀了父亲。连逮捕令都没有,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开枪。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事情就发生在我家那个狭小的厨房里。年幼的我靠在餐桌旁,而母亲紧紧抱着我。那天过后,我依然得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一直长大成人到现在。”
小川樱将脸转向和彦。
“反抗一点用也没有。”
交往两年多,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即使一个月前在小川樱家中,两人的身体首次结合后,小川樱也还是没有提到这件事。
和彦心里虽然知道还有很多其它应该要说的话,但还是说出连自己也认为陈腐的对白。
“你一定很难受吧?”
然而小川樱却意外地微微笑了一下。
“好温柔。和彦,你真的好温柔。我好喜欢你这点。”
“我也好喜欢你。真的、真的好喜欢。”
和彦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么不成熟、这么不擅长说话,一定可以将目前的心情表达得更贴切。他想告诉小川樱,她的表情和话语,还有温婉的动作,以及那一点污染都没有的美丽心灵,是如何感动了自己的心。她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表达得很好。毕竟,他还只不过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加上国语的成绩也不怎么出色。
“不论如何,”小川樱将眼睛闭上,像是要转换心情似的浅浅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我都想和你先见个面。”
小川樱继续说:“接下来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不,听你刚才所说,可怕的事情已经开始了吧。到昨天为止,大家还是朋友,现在却要自相残杀。”
小川樱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不寒而栗。害怕的情绪再次透过牵着的手传向和彦。
小川樱对和彦露出一个充满恐惧、另一方面也对两人突如其来的悲惨命运感到莫可奈何的复杂笑容。“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
没错,理所当然该是如此。小川樱是个非常柔顺的女孩子,比和彦认识的其他女孩子都还要温柔。
“更何况,”小川樱又开口说:“我们两个,不可能一起回去的。就算我们两个之间有人最后能够回去,也无法两人一起回去。万一只有我存活下来,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所以……”
小川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和彦心里知道小川樱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我宁愿死。就在这里,在他人还没有来得及打扰我们之前,死在你面前。
小川樱没有把前面那句话说完,反过来接着说:“可是你要活下去。”
和彦露出苦笑,用力握紧小川樱的手,摇着头。“那太残忍了。我和你一样。如果只有我存活下来的话,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离去。”
听到这里,小川樱凝视和彦双目的大眼睛,忽然掉下泪来。
小川樱将脸背向和彦,握著白花苜蓿花束的左手拭了拭眼泪,说了一句有点唐突的话。
“前阵子的那个,你看了吗?周四晚上九点的那个。《今晚,在约定的场所》的大结局。”
和彦点头。那是大东亚共和国的民间电视台DBS所制作的连续剧,内容虽然是老套的爱情故事,但是拍摄的手法很精致,在近几年来算是收视率非常高的节目。
“嗯嗯,我看了。因为那是小川樱你大力推荐要我看的嘛。”
“嗯。然后啊……”
一边听著小川樱说话,和彦一边想著。是啊,就是这样,我们总是像这样交谈。虽然会话的内容了无新意,也没什么内涵,但此刻却觉得非常幸福。小川樱她到最后一刻都希望两人维持平常的样子吧。
想到这里,和彦不知不觉悲从中来。
“男女主角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部分还好,反正戏一定会这样演。可是,美树的朋友瑞江——北川安奈演的那个角色——为什么不从后面追上她所爱慕的人呢?我很不满意这个安排。如果是我,一定会追上前去的。”
和彦终于露出笑容。
“我早就猜到你一定会这么说。”
小川樱也不好意思嘻嘻地笑了。
“和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川樱接下来以非常幸福的语气说:
“我还记得进到中学以来,第一次和你编在同一班的那个场景。你个子很高,长得又帅气。不过,更吸引我的却是另外一部分。那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能够与我知心相伴的人,是一个能够打从心底了解我的人。”
“我……不太会说话。”
和彦咬了咬下唇,想了想后继续说:
“我不太会形容,但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大概吧。”
形容得非常好。
接下来,和彦朝小川樱倾去。左手仍握著小川樱右手,右手则伸向了她的肩膀。
两个人的身躯就这样相互依偎著,接吻。持续了数秒钟,不,也许是数十秒,不,或者是永远?
但是两人的唇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来自背后的树丛。显然是有人在那里。而那就如同信号一般说著:“各位旅客,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请尽快上车。”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没错,如果要抵抗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大可以将枪握在手里,转过身去面对后面的人。 可是,这并非小川樱期望发生的事。她希望的是,在被卷入痛苦又悲惨的互相残杀之前,静静消失在这个世上。而她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如果说她战栗的灵魂希望这么做,那他唯有追随她而去。如果和彦的作文能力再好一点,他此刻的心境应该可以用“吾愿为伊人之志殉身”这句话来形容吧?
幽暗的大海在底下衬托著,两人的身体朝向断崖的另一端跳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刻还是紧握著手。
内海幸枝(女子二号)在树丛里露出半张脸孔,屏住气息目睹这一切。她压根不打算伤害任何人,最起码不是由自己主动出手。却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制造出来的声响,居然成了催促那两人踏向冥途的启程信号。她只能茫然目送著班上最要好的情侣,消失在杂草覆盖的悬崖彼端。海浪打在陡峭岩壁上的声音静静地持续著。自小川樱手上落下的小小的白花苜蓿,在草地上被微风吹著四处滚动。
背后传来谷泽遥(女子十二号)的声音:“怎么啦?幸枝?”幸枝全身发抖,迟迟无法克制。
[残存人数32人]
13
江藤惠(女子三号)坐在黑暗中,双手抱膝,娇小的身躯不停发抖。岛上仅有一处沿著东岸聚集的村落,她现正在村落附近的一户民宅里。电灯说不定还能点得着,但是小惠当然连试都不会去试。她藏身在老旧厨房的餐桌底下,连窗外的月光都照射不到,可以说是近乎完全黑暗。在这样的黑暗里,甚至看不清手表上的时间。 小惠就这样坐著,大概坐了两个小时左右。应该快要凌晨四点了吧?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远远听到微弱的声音,彷佛是施放烟火。不过,小惠根本不愿意去思考那些声音背后可能代表了什么含意。
抬头一看,靠窗边的流理台上,并排的食器柜和茶壶看起来就像是剪影画一般。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一定都被政丨府强制迁移到临时住宅去了吧?心里虽然明白是这么回事,但是屋子里始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不知怎么的,反而让人感到诡异与不安。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海上怪谈:一艘名叫“玛璃?赛莉斯特号”⑩的船只,船员正在用餐或是做其他事情时,突然全部消失无踪。小惠再次感到背脊发凉。
出发之后,她便一路奔跑,也弄不清自己朝向何方。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身在村落当中。脑袋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目前已经出发的人应该还不多。自己是第六个踏出分校,有五个人比自己早离开——只有五个人。这个村落一眼望去有将近五、六十户人家,不管我进入哪一户,和其他人碰上面的机率应该是微乎其微。只要将门窗锁上闭关自守,至少等到这里成为禁区、不得不离开之前,自己都是安全的。“一进入禁区就会爆炸”的项圈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可是却也一筹莫展。坂持说过:“如果硬要解下来的话,也会爆炸。”不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错过坂持定时广播宣告的禁区位置与时间。
小惠心里这么一想,便打算进入附近的住家:第一间是上锁的;第二间也是一样;试到第三间,她乾脆用路旁的石头将后院的落地玻璃窗打破。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吓得她不禁伏身在小走廊⑾下。看样子没有别人接近。 她进入屋内,想想那面落地玻璃窗就算上了锁也没多大作用,便花了一番工夫将木板套窗⑿盖上。盖上的一瞬间,屋内马上陷入一片漆黑,感觉好像是进入了一个不太妙的鬼屋里似的。接著用分配到的手电筒在屋内四处寻找,发现了两根坚固的钓竿,便拿来当成木板套窗的顶棍。
而现在,她躲在厨房的餐桌下面。互相残杀……自己怎么也办不到。如果这里(以地图确认的结果,这个村落绝大部分都属于H=8区)直到最后都没有被列入禁区,说不定自己还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小惠依旧浑身发抖,想着这真的是太恐怖了。当然,在这个游戏里,所有人都是敌人,自己根本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才会独自躲在这里发抖。可是……可是……当游戏结束的笛声响起,自己最后若真的存活下来,那就表示其他的同学都已经死了。不管是过往的好朋友(稻田瑞穗、南佳织……),还是每当小惠想起他的容颜都会心跳加速的……七原秋也,都已经死了。
小惠在黑暗中屈膝并拢想著秋也。最让小惠动心的是秋也的声音。有点沙哑,音调不太高也不太低。他似乎真的很喜欢摇滚乐这种被禁的音乐。上音乐课唱著歌颂政丨府与总统的歌曲时,虽然他老是流露出不满的表情,但是歌声真的非常好听。即兴弹奏的吉他节奏,小惠连听都没听过,身体却自然而然想随之起舞。不仅如此,轻快的旋律更像是美丽的教会钟鸣一般。一头略长的波浪鬈发(“我这可是布鲁斯?史宾斯汀⒀发型。” 秋也老是这么说,但小惠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带点惺忪睡意(小惠总是觉得那看起来好像可爱的猫咪)的双眼皮,看起来很温柔。他小学时代不愧是少棒联盟的主力选手,全身的动作柔软且富弹性。
一想起秋也的容貌和声音,身体的抖动稍微镇静了下来。啊啊,如果七原秋也在我身边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爱慕之意传达给秋也呢?用情书也好?约出来当面告诉他也好?还是用电话呢?不管哪一种,事到如今,都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
思绪走到这里,小惠的脑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电话!
对了,坂持说过:“就算进入民家也没有办法使用电话。”可是……
小惠急急忙忙将自己那个放在配给的背包旁边的尼龙背包拉了过来。打开拉链,拼了命在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里翻找。
手指碰触到一个坚硬的四角形东西。拿了出来。
是手机。小惠的母亲担心她在旅行途中遇到什么麻烦(现在这个状况可不只是麻烦而已),趁这个机会买给她的。的确,拥有手机很让人羡慕,班上同学也只有少数一、两个人有,而且自己也因为好像即将得到一个专属的秘密通路而雀跃不已。但是另一方面,小惠却又觉得自己的父母老是过度保护,妈妈老是担心东担心西的。 一个中学生还不需要这种东西嘛,所以便将亮晶晶的手机塞进背包深处了事。直到刚才为止,甚至还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小惠用颤抖的手打开电话按键盖。
手机自动由受信待机状态切换至发信待机状态,小小的液晶面板和拨号键,忽地亮起了绿光。在亮光之下,小惠可以看得到自己裙子底下的膝盖还有行李。更重要的是,错不了,面板上不正清楚显示可以通话的天线与电波记号吗?!
“啊啊——神啊——”
不知道拨不拨得通,小惠担心地按下城岩町家里的号码。0、8、7、9、2……
短暂的沉默之后,通话铃声传进小惠靠在电话上的耳朵。希望在小惠胸中不断膨胀。
一声、两声、三声。快点接呀!不管是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虽然这个时间还打电话很没常识,可是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女儿目前正面临非常严重的状况才对。快接!
喀的一声,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喂”。
“啊啊,爸爸!”
小惠身体缩得小小,眼睛闭著。安心了之后,整个人像是疯了似的: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爸爸!是我!小惠!啊,爸爸!快来救我!爸爸,快来救我啊!”
尽管小惠近似精神错乱地不断朝电话呼唤,对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小惠顿时凉了下来,好像……不对劲。爸爸他怎么会……不,这是……
电话里的人终于开口了。“江藤,我不是爸爸哦。我是坂持。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使用电话吗?江藤。”
小惠惊喊了一声,将电话丢出去。然后再慌慌张张将落在地上的电话,几乎是用敲打的方式,按下了通话中止键。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绝望的心情再次笼罩小惠胸中。啊啊——不行了!果然还是行不通。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死定了!
可是,却发生了一件让小惠的心脏跳得更厉害的事情。
耳边传来啪嚓一声。
那是玻璃被打破的声音。
小惠立刻把脸朝向声音的方向。是刚才确认已经上锁的起居室的方向。有人,有人来了!为什么?这么多住家,偏偏进来这里!
小惠急忙将发出绿光的手机面板关上,塞进口袋里。然后将放在背包上面、分配到的武器—— 一把双刃潜水刀自塑胶刀鞘抽出来握在手里。不逃走不行,一刻也不能待在这里。
可是,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小惠只能隐藏气息。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神啊,请不要让对方听到我的心跳声。
窗户打开的声音,关上的声音。接下来传来小心翼翼四处移动的安静脚步声。
脚步声最先似乎在屋子里到处走动,最后直直朝小惠所在的厨房走来。小惠的心脏跳动得愈来愈厉害。
细小的手电筒灯光。倏地照进厨房。滑过流理台上的热水壶和锅子上方。
呼的松了一口气似的声音。“太好了,没有其他人在。”对方开口说话了。
脚步声不断朝厨房逼近,而对方的声音,更让小惠几乎陷入恐慌状态。原本还期待进来的人如果是好朋友,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和对方沟通。但现在这个希望也完全破灭了。因为传进耳中的是“那个”相马光子(女子十一号)的声音,学校里最坏的不良少女。那个明明长相可爱得如同天使,但只要一使眼色,却能让教师也顾忌三分的相马光子。
对小惠来说,相马光子的存在,比起传闻不断的桐山和雄与川田章吾还要恐怖。或许是因为光子和小惠同是女孩子也说不定。对了,也可能是升上二年级两人第一次同班的时候,小惠自己曾经被光子集团的清水比吕乃欺负过的关系。比吕乃与她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会故意伸出脚来绊倒她;或是用美工刀割破她的裙子。不过最近比吕乃或许是对小惠失去兴趣,比较少欺负她了。(小惠当初知道升上三年级时不分班,着时忧郁了好久。) 光子并没有欺负过小惠。可是,光子是连那个比吕乃都害怕的人物呀。
没错,相马光子一定会很乐意杀了我。
小惠的身体再次阵阵发起抖来。啊啊——怎么会这样,不要啊,不要再发抖了,万一声音传了出去……小惠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拼命压抑身体的抖动。
小惠在餐桌下面,看得到光子握著手电筒的手,还有浮现在光线下的腰部裙子。流理台的抽屉里,传来窸窸窣窣寻找物品的声响。
快点,离开这个屋子!至少她离开这个房间时,我就可以跑进浴室。如果是那里,就能从里面上锁,再从窗户逃走。请快点离开吧!
嘟噜噜噜噜,突然响起一阵电子音,吓得小惠一颗心好像要跳出喉咙似的。
相马光子也被吓了好大一跳。手电筒的光线一下子关掉,裙子的线条也消失了。感觉得到她正迅速往房间角落移动。小惠发现电子音是由口袋里传出来的,急忙将手机取了出来。几乎什么也没有多想,反射性地将按键盖打开,胡乱按了一下按键。
声音由电话里传来。“我是坂持。江藤啊,我劝你把这个电话的电源关掉比较好。像老师这样打电话给你的话,江藤你的位置不就曝光了吗?听见了吗?所以……”
小惠的手指摸索到通话停止键,用力按下,坂持的声音旋即消失。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接著……
“小惠?”光子问:“是小惠吗?你在那里吗?”
光子好像是在厨房角落。小惠将手机轻轻放在地上,手里紧握著潜水刀。手抖得愈来愈厉害,刀子就像是一条企图要跳离手中的鱼,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紧紧握著。
虽然光子的身高比小惠高,但是两人力气应该差不多。光子的武器是?不会是手丨枪吧?不,如果是这样的话,光子应该早就朝自己的方向开枪了。如果不是手丨枪,那还有胜算。没错,我必须杀了她,如果不杀了她,光子一定会杀了自己的。
不杀她不行。
喀嚓一声,手电筒的光线又回来了。光线射进餐桌下方,小惠瞬间觉得一阵眼花。就趁现在,站起身来,朝光线的来源,将刀子刺向前去就行了。
可是,小惠预计的行动却因为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而被突然打断了。
手电筒的光线落向较低的位置,微光中,看到相马光子瘫坐在地板上看著自己,眼睛里还泛著泪光。
“太好了!”不停发抖的嘴唇终于动了起来,她垂头丧气说道:
“人家……人家……好害怕!”
光子的声音带著呜咽。双手伸向前,像是要向小惠求救似的。手上没有任何像是武器之类的物品。
接著光子一口气说:“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不要紧吧?你不会想要杀害我才对吧?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小惠一瞬间陷入茫然。“那个”相马光子正在哭泣。她在乞求我的协助。
啊啊。身体的颤抖轻快地消失了,小惠心中转而涌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是啊,原来如此。不管人家说她有多坏;不管传闻把她说得多难听,相马光子也不过和自己一样,只是个中学三年级的女孩子罢了。就算是相马光子,也没有办法做出杀害同班同学这种敎人恐怖的事情吧?她现在单独一人,害怕得、害怕得不得了。
而我呢,我是多么过份的人啊?
一股自我嫌恶感,以及有人作伴、自己不必单独一人的安心感,此刻充满了小惠胸中。小惠也跟著掉下眼泪。
潜水刀自小惠的手中滑落。离开餐桌下,趴在地上用膝盖爬向前,握住了光子伸出来的手。内心深处的堤防像是崩溃了似的高声喊着:“相马同学!相马同学!”
小惠全身发抖,但心里明白这次是因为另一种感情所致。不过无论如何,这些都毫不重要了。我……我……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个一起行动吧。”
“嗯,嗯。”光子用手随意抹了抹沾满泪水的脸颊,回握住小惠的手。“嗯嗯。”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小惠保持这样的姿势在厨房地板上抱住光子。光子的体温传了过来。透过手臂感受到因害怕而发抖的光子身体时,她的罪恶感愈来愈强烈。
我的想法真是太可怕了,怎么可以如此过分,居然想要杀了她!
“那个……”小惠的口中流露出话语。
“我……我……”
“咦?”光子充满泪水的眼向上看著小惠。
小惠左右摇摇头,用力闭紧嘴唇,以免呜咽出声。
“我……我觉得自己好可耻。有一瞬间,我居然差一点杀了你。那时心里想著,一定要杀了你。因为我也好害怕。”
听到这里,光子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起来。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满脸泪水不停微微点着头。然后微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的,不要在意。这也是难免的,毕竟事情演变得这么可怕呀。不要在意。和我在一起好吗?求求你。”
光子说完后,左手将小惠的脸抱了过来,将她的左颊和自己的左颊靠在一起。光子脸颊上的泪水,沾到小惠的肌肤上。
嗯嗯。小惠心想:原来我以前都误会了。没想到相马光子竟然是心地如此善良的女孩子。面对想要杀害自己的人,居然还能宽大为怀地说不要在意。啊啊,记得已经被杀害的林田老师总是对我们说:“不可以拿传闻来判断一个人。那是内心丑恶的人才会做的事。”小惠想到这里,内心又是五味杂陈。只有紧紧抱住光子的身体。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个内心丑陋的人。我真的是……
唰的一声,小惠好像听到柠檬切开的声音。
是一个很俐落的声音。在电视的料理节目中,如果不是用全新的上等菜刀、刚采收回来的新鲜柠檬,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大家请看,今天的料理是柠檬和鲑鱼的法式油醋沙拉。
经过了两、三秒,她才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小惠瞥见光子的右手,在自己的下额左侧。她手上拿着一个长得像香蕉、角度和缓的刀刃。刀将手电筒的光线,反射出一片雾光。是镰刀——采收稻作时用的工具。而且,那把镰刀的尖端已刺进入了自己的喉咙。
光子用左手按住小惠的头部后方,右手握著的镰刀再向深处用力刺入。又传来唰的一声。
小惠的喉咙猛然一阵热流,但那并没有持续很久。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到胸口一带因为自己的鲜血而暖暖的。小惠失去了意识。就连自己的喉咙插入了刀刃这种状况代表什么意思,都还来不及正确地理解呢。最后一刻,完全没有想起父母或是七原秋也的事,小惠就这么死在光子的怀抱里。
光子将手放开,小惠的身体立刻横倒在地上。
光子快速将手电筒关掉,站了起来。擦掉碍事的眼泪(眼泪这种东西,随时可以流得出来,这根本就是她的特技之一),将右手握著的镰刀高举至自窗口照射进来的月光下,咻的一声将血甩开。血滴溅落地面时,反弹了一下,传来细细的啪嚓啪嚓声。
以初次出手来说,还不错。光子心想。原本打算找更好拿的菜刀之类的东西来当武器,看来这把镰刀比想像中好用许多。只不过,冒然进入一栋不知有谁在里面的房屋,稍嫌粗心大意了一点。下次一定要多加小心戒备才行。
接下来她低头看著小惠的尸体,静静地说道:
“对不起。我也想把你给杀了。”
[残存人数31人]
⑩玛俐?赛莉斯特号(Mary Celestial),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四日,在大西洋上发现的漂流船,所有船员及生物都莫名失踪,真相至今不明。
⑾原文为“缘侧”,日式建筑设置在落底窗或拉门外的户外小走廊。
⑿原文为“雨户”,为防风雨罩在窗外的木板套窗。
⒀Bruce Springsteen,美国摇滚巨星,有“工人皇帝”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