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太阳光线透过表面有细致图样的喷砂玻璃窗,徐徐地增强,周遭开始变得亮白。强烈的日光自玻璃上端直射进来时,日下友美子(女子七号)保持着背靠着墙壁的姿势,眼睛微眯了起来。想起她的父母,还有她出生后还没来得及报户口、就先入了教的“光轮教”地区主教,总是挂在嘴边的陈腐教条:“不论何时,日光总会来临,眷顾天下万物。”
真是的,这么说来,我能参加这个有趣的游戏,也是因为受到眷顾的关系啰,哈哈哈。
友美子一头男生般的短发摇晃著,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看着身旁用毛毯包着身体、同样也靠在墙壁上的北野雪子(女子六号)。雪子也是满眼茫然,注视着逐渐被光线笼罩的拼木地板。入口处写著“冲木岛观光协会”这一个煞有其事的名称,其实是一个感觉冷淡的自治会集会场所之类的建筑物。比这里低了一阶的入口附近,摆了几张事务用桌和椅子,上面各放了一个布满铁锈的文件盒,还有电话(拿起话筒试了试,和坂持所说的一样,受话器里没有传来任何的声响)。文件盒里放着两、三张让人看了也没什么印象的观光传单,纸张边角自文件盒中露了出来。
友美子和北野雪子是自幼稚园起的朋友。幼稚园的时候虽然就读不同班级,彼此的家也不住在附近,不过双方家长都是光轮教的信徒。两个人是在父母带她们到教会的时候才第一次相遇。那时友美子已经是第三次到教会,而雪子则是第一次来。雪子在配合唱经的铜锣声、周遭满是宗教饰品的教会气氛里,现出不安的神情。当时友美子的父母祈祷完后,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去处理,留下她一个人独处。友美子便走近那个看似乖巧的小女孩身边,说道:
“你觉不觉得这里好逊哦。”
小女孩先是吓了一跳,接著笑了出来。从那天开始,两人就变成朋友。
两人之间除了名字的发音类似①之外,没有什么共通点。友美子从小就被人说“像个小男生一样”,非常活泼好动,现在(虽然说如今要平安无事回到那个“现在”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也在软式垒球队里打第四棒。雪子则是个喜欢家政的女孩子,经常送一些手工小饼乾之类的东西给友美子。友美子的身高也比雪子要整整多上十五公分。雪子时常对友美子说很羡慕她的身高,还有立体的五官。但是对友美子来说,雪子的娇小身材和饱满的脸颊更让她羡慕不已。没错,她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过,到目前为止,她们两个是好朋友这一点,依旧没有变化。
很幸运地(虽然这么说对死者相当不敬),夹在两人之间的国信庆时(男子七号)在出发前就已经死亡,因此两人出发的间隔时间就变成只有两分钟。友美子一出教室,就在分校出口的柱子阴影下等著脸色铁青的雪子出来。两个人一起逃走(二十分钟后赤松义生回到这个地方展开杀戮,但这都与两人无关了),直到在村落的北方,由岛的东岸道路朝北方的山地稍微向上走的高台处找到这栋独立的建筑物,进去里面后上锁将自己关在里面。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以上。两个人因为极度紧张而十分疲惫,就这样并肩坐在地板上,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友美子将视线自雪子身上移开后,也一起看着地板。
虽然一脸茫然,友美子心里却盘算着。到底,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坂持早上六点的广播,在建筑物里面也听得见。除了国信庆时和藤吉文世以外,已经有九个人死亡了。小川樱和山本和彦也就罢了,其他的人不可能是自杀而死的。一定是有某人杀了某人。现在,就在这一瞬间,说不定还有人死去。六点的广播过后不久,好像听到远处传来像是枪声的声响。
到底为什么有人能够杀害自己的同班同学呢?虽然说,这是游戏的规则,但是友美子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相信有人会去遵从那种规则。可是……
可是,如果对方要杀害自己,即使只是心里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会先下手为强吧。没错,一定会这么做的。
那这么一来……
友美子看了放在房间一隅的扩音器一眼。那个能用吗?如果能用的话……
那我不就有能做的事情了?自己其实只是害怕去做那件事情而已。虽然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参与这场游戏,但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内心深处的一丝恐怖。也因为如此,才会和雪子两个人一股脑儿逃到这个地方来。万一,万一,真的有人已经参与游戏?
可是……
友美子脑中浮出一个场景。她想起小学时代,除了雪子之外,感情最要好的朋友的脸孔。想起那个朋友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很奇怪的是,友美子的记忆中,对那个朋友当时脚上那双粉红色运动鞋印象特别深刻。
“友美子。”
听到雪子在叫自己,友美子中断了思绪,将脸朝向雪子。
“吃点面包吧。就算不吃东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的。”
雪子露出平静的笑容。虽然在笑容里感觉到一丝勉强,但那依然是雪子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
“来。”
雪子再说了一次,友美子笑著点头答道:
“嗯。就这么办吧。”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面包和水。友美子的目光一瞬间停留在背包里那两个圆形罐头状的物体上面。罐头表面呈现泛绿的银色,最上端有一个如拇指一般粗细的突起棒状物,看起来像是操作杆,上面还附有一个直径三公分左右的金属环。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手榴弹吧。(雪子的“武器”竟然是一组飞镖游戏组,连圆形的木制标靶也附在里面。真是太叫人感激了。)
啃完半个面包,喝了一口水后,友美子说道:
“稍微冷静下来了吗?雪子。”
雪子咬著面包,原来已经睁大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些。
“我看你一直在发抖。”
“嗯嗯。”雪子绽开笑容。“我不要紧的。因为有友美子在身边陪我呀。”
友美子笑了,点点头。一边吃着面包,心里一边犹豫着是否要和雪子商量那件“应该去做的事”。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毕竟还不能确认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在某一方面来说,那个想法有相当程度的危险性。要做那件事,不光是自己,就连雪子都有可能暴露在危险中。可是反过来说,之所以会觉得做那件事很危险,也代表着自己正一步步被逼到理性的最后防线去。到底哪种作法才是正确的,友美子还没有找出确定的答案。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接著,雪子突然开口说:“友美子。”
“嗯?什么事?”
“在这种情况下说这样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我很不会看场合。”
雪子咬了咬小巧而润实的嘴唇。
“怎么啦?”
雪子又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友美子,你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人?”
友美子略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了不起!这简直就像是毕业旅行时晚上聊天的话题嘛!玩过扑克牌;打过枕头仗;旅馆探险也结束了的深夜时分,比起说老师的坏话、谈将来的梦想……等等,最受欢迎的话题莫过于此。这是一个在夜晚的黑暗当中,彼此为自己举行的小小祭典一般的神圣话题。当然,直到在那辆巴士上陷入昏睡之前,心里多少也预料到在这趟旅行中应该会出现这类的话题。
“你是指男生吗?”
“是啊。”
雪子显得很不好意思,视线才刚看了一眼友美子便低了下去。
“这个嘛……”
友美子顿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她。
“有啊。”
“是吗?”雪子的视线落在百摺裙下的膝盖附近,继续说道:“那个……对不起。我以前都没有和友美子说过,其实我……很喜欢七原同学。”
友美子静静点头。那件事,她心里早就有数了。
友美子在脑海里将有关七原秋也的档案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身高一七○公分;体重五十八公斤;视力右眼一点二、左眼一点五;身材偏瘦但结实。小学时代是少棒联盟里的游击手,打席是第一棒;但是现在不打棒球改玩音乐,吉他弹得非常好。没有绰号,但是因为在少棒联盟时代是队上的王牌选手,加上姓氏里有个“七”字,因此有一个“WILD SEVEN”这个和香烟品牌相同的称号。血型B型;生日是十月十三日,人如其名是在秋天出生的。小时候因为父母意外双亡,现在住在城岩町郊外的一个叫做“慈惠馆”的天主教慈善机构里。和同样住在慈惠馆的国信庆时是好朋友(啊啊,可是他死了)。成绩方面,大致上还算可以,比较擅长英文和国语这类文科。容貌的话,看起来像老是努著唇似的很有个性,不过深邃的双眼皮看起来很温柔,长相很帅气。头发有点波浪卷,后面的头发看起来很像女孩子,长达肩头。
是的,友美子脑海中关于七原秋也的档案资料,多到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有信心应该会比雪子脑海里的资料要多出许多)。而且,在各项资料中,身高是最重要的一项。因为,如果七原同学不再长高,那自己就不能穿高跟鞋了。不然走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看起来不就比他还要高了吗?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这些事都没有办法说给雪子听了。
“哦。”友美子尽可能装作平静地说了。“原来是这样。”
“嗯。”
雪子的目光朝下,接著又说了。总而言之,她只是把心里所想的事情说出来罢了。
“好想见他一面。七原同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双手放在裙子下的两腿侧边,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友美子静静将手放在雪子的肩上。
“放心吧,七原同学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没问题的。”
不过马上就发现这么说话好像不太好,连忙补了一句。
“你看,七原同学他的运动神经是班上最好的。再说,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看起来也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
雪子擦了擦眼泪,嗯一声点点头。接下来,像是要重振精神似的问道:
“那友美子你呢?你喜欢的是谁?”
友美子抬头看着天花板,发出“嗯”的声音,同时也在思考着。不妙。随便讲个人名含混过去好了。
大木同学是手球队的精英,长相虽然稍嫌粗犷,但是给人的感觉不错。三村同学人称篮球队的天才后卫,知识渊博,什么事情都知道,甚至还有所谓的“仰慕者”出现,有女孩子非常狂热地支持他(但是在B班倒没有出现这种情形。可能是因为B班的女生都已经把他统一定位成花花公子型的男生吧)。沼井同学虽然看起来很坏,但感觉他实际上也不是那么恶劣的人。对女孩子很温柔(啊啊,可是他已经死了)。杉村同学给人的感觉有点虚无,挺好的。听说他会去道馆练武,大部分的女生会觉得他很可怕,但是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很帅气。可是记得他好像和千草贵子的关系不错。选他的话可能会被贵子责难吧,她似乎挺难缠的。不过,贵子也是个不错的女孩。是啊。不管是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大家都是挺不错的人嘛。
又回到原来的问题。难道说我信不过他们吗?
“到底是谁嘛?”
雪子又问了一次。
友美子的身体转向雪子。
最后又犹豫了一次,可是,她决定要试着说说看。不管怎么样,提出来讨论也好。更何况,如果说要商量些什么事情,雪子对自己来说,是再适当也不过的对象了。
“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雪子侧着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友美子双手抱胸整理了一下思绪,接著说:
“你觉淂我们班上,真的有人会想去杀害别人吗?”
雪子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可是事实上,的确已经有人死了。”说到“死了”的时候,雪子的声音颤抖着。“早上的广播不是发表过了吗?从大家出发开始,已经死了九个人。他们总不可能全是自杀身亡的吧,再说,刚才不也好像听到枪声之类的声响吗?”
友美子看着雪子的脸,头侧了侧。发现自己水手服左袖口竟然破了一点点。
“你看,我们两个,像这样躲在这里害怕着。你说是吧?”
“嗯。”
“我想,其他人应该也和我们的情况一样才对。大家一定都很害怕,你觉得呢?”
雪子像是在思考似的,隔了一阵子才回话。
“嗯。说不定真是这样。我的心里太害怕了,一直没有办法多想这件事。”
友美子点头,接著说:“我们有两个人在一起,可能还没有那么严重。但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定会非常、非常害怕的。”
“嗯,说的也是。”
“那,如果在这么害怕的状况下,突然间与其他人相遇,你会怎么做,雪子?”
“当然,我会逃跑。”
“如果没有时间逃跑的话呢?”
雪子陷入沉思。接著,慢慢地说了。
“我……嗯,我说不定,会攻击对方。如果手上有东西的话,就会用那个丢向对方——嗯,如果是手枪的话,说不定还会开枪——当然,我会先和对方说话。可是,万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也不敢保证会怎么样。”
友美子点了点头。
“你说是吧?所以我在想,应该没有人会真的想去杀害另一个人。只是因为害怕过度,心里难免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要杀害自己,于是最后只好攻击对方。如果按照这种想法,就算其他人不来攻击自己,自己也会主动前去攻击其他人也说不定。”
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松开抱胸的双手,两手放在地板上,继续说:
“我想大家一定都只是过度害怕罢了。”
雪子将小巧丰满的唇紧闭起来。过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地板上,有点犹豫地说:“是这样吗?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们。相马同学和她的小团体,还有,桐山同学。”
友美子笑了。换了换百褶裙下的脚的位置,重新坐好。
“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吧,雪子。”
“嗯。”
“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的。记得时限设定吗?如果二十四个小时之内没有任何人死亡,就算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雪子又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集合所有的人,一起努力找出逃离这里的方法来。不是吗?”
“你这么说虽然没错。可是……”
“我啊……”
友美子打断雪子不让她说下去,然后略倾着头。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因为对人不信任,而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雪子看着友美子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吗?”
友美子稍微仰头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朋友,还有那双粉红色的运动鞋。
回过头来看着雪子。
“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喜爱的——就是那个‘蛋蛋猫’嘛,以前很流行的,你还记得吗?”
“嗯。是一个卡通造型的角色吧。我以前有一个它的垫板。”
“就是那个。我有一只三色原子笔,是限量贩售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无聊,可是那时候真的非常宝贝它。”
“嗯。”
“有一次那只笔不见了,”友美子的视线朝下说道。“我怀疑是被一个朋友偷走了。那个女孩一直很想要那只笔。我是在第一节体育课上完后才发现笔不见了,而那个女孩上课的时候正好因为身体不舒服,向老师请假早退休息,第一个回到教室里。再加上,嗯,心里想说她没有父亲,母亲又在酒店里上班,怎么都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
雪子缓缓点头。“嗯。”
“我问过那个女孩,但她却说不知道。所以我就去向老师告状。可能老师也对她有偏见,斥责着要她说出真话。可是那个女孩只是哭着说不知道。”
友美子的视线又回到雪子身上。
“等我回到家后,居然发现我把那只三色笔忘在书桌上了。”
雪子安静听著。
“我向那个女孩道歉,而她也对我说没有关系。但后来我们之间就有了芥蒂。最后,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因为母亲再婚,转学离开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连络。我和那个女孩曾经非常要好。就像是和雪子你一样。可是,我却没有选择相信她。”
友美子耸耸肩,继续说:
“从此之后,我就努力要求自己尽量相信别人。我希望能够相信别人。如果不这样,我想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这是我的信念,和那个什么光轮教的那些欧吉桑、欧巴桑们所说的可是两回事。你能够了解吗?”
“嗯。我明白”
“所以,如今这个状况……没错,相马同学看起来很坏。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她应该不至于会为了自己一个人好,而乐意去杀害他人。我相信我们班上没有那样的人。你说是吗?”
“……嗯。”雪子隔了一阵子才点头。
“所以,”友美子继续说:“只要好好沟通,大家一定会放弃彼此战斗的。这样大家才能一起想办法共同解决目前的难关。不,就算是没办法达到这个理想状况,最起码也能避免大家彼此互相残杀。你认为呢?”
“嗯……”
雪子虽然点了头,还是看得出来有些迟疑。友美子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休息了一会儿,调整气息,再将脚放回原来的位置。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的想法。接下来我想听听雪子的意见。如果雪子反对的话,那我放弃不做。”
雪子看着地板沉思了好一会儿。
经过两分多钟,终于开口说到:
“友美子,你以前对我说过,说我太容易听从别人的意见了。”
“嗯?我有说过吗?”
友美子望着雪子的脸。雪子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交会。
雪子笑了笑。
“我认为友美子你说得非常正确。这可是我自己的意见哦。”
友美子也跟着笑了,说道:“谢谢你。”雪子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才认同自己的,真叫人开心。而这么一来,也证明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是啊,这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事。我无法接受什么都不尝试,就这么等死。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要去试试看。没错,就像我对雪子说过的,我希望能够相信别人。试试看吧。
接著,雪子问:
“可是,那我们要怎么做呢?怎么才能对大家喊话?”
友美子指了指放在房间一隅的扩音器。
“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用。”
雪子连连点了几次头,然后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开口说:
“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见到七原同学了。”
友美子打自内心里点头。
“是呀。一定见得到他的。”
[残存人数29人]
①友美子,Yumiko;雪子,Yukiko。
21
“好,可以了。”
川田把针和线放在一旁的背包上,对秋也说:“威士忌再借我一次吧,七原。”
川田的前方,典子打横着伸展她弯曲的右脚。右腿肚上的伤现在已经用粗糙的棉线缝合起来。川田顺利完成缝合手术,当然是没有经过麻醉处理的。但在施以手术的十分钟内,典子一句哭诉牢骚的话也没有。
秋也将随身小酒壶递给川田。一旁有个用石块堆出来的小型土灶;搁在木炭上的空罐里,热水正咕噜咕噜不断沸腾着(川田说这些木炭、针或是线,都是在岛上的杂货店里取得的)。虽然针和线都在热水里消毒过,但总不能直接把热水淋在伤口上吧?所以川田在开始缝合伤口之前,先用秋也的威士忌冲洗伤口。到了术后要再次消毒时,暂时松了一口气的典子,又一次扭曲了脸孔。
秋也看着手表。等热水完全沸腾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超过了八点。“OK。”川田将同样用热水消毒过的领巾代替医疗纱布压住伤口,再快速用另一条领巾从外面重新将典子的脚包扎好,说:“已经弄完啰,小姐。”
然后,又有点忧心似的加了一句:
“希望没有什么奇怪的细菌跑进去才好。”
典子缩回脚,向川田道谢,“蛮厉害的嘛。”
“我可是很擅长玩医生游戏的。”
川田说着,从口袋拿出印着“WILD SEVEN”品牌的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用十元打火机点上火。这些也是擅自从杂货店里“征收”来的吗?还是私人物品呢?那是和“BUSTER”或“HI-NITE”一样的大众品牌。
秋也不知为何,傻傻地望着香烟盒上骑士与机车的黑色剪影。那是因为平常秋也并没有被取什么绰号,但那香烟的品牌曾一度成为自己的称号过。理由很单纯:参加少棒联盟时,秋也常常是队上的王牌选手。只要有机会一定可以打击出去。一旦踩上垒包,就算后面的打者无法发挥火力,他也会用盗垒的方式制造得分机会(他可是单一秋季三次盗回本垒的记录保持人),万一遇到对手满垒,他判断击球落点的精确性和快速的反应,经常得以双杀收场。投手无法胜任时,则马上可以由游击手摇身一变站上投手丘。“外卡选手”②加上“七”原。WILD SEVEN。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升上二年级后,与篮球队的天才后卫,三村信史同班。信史也有一个“第三之男”的通称。那是信史一年级,在篮球队当得分后卫第二候补选手的时候流传下来的。他这位“第三之男”在时间仅剩五分钟时下场比赛,轻而易举就帮城中篮球队拉回原本相差了二十分的比数,最后打败最具冠军相的对手。之后他就升任正式球员,而城中篮球队也成为县大会的常胜军。直到现在,大家还忘不了当时的震撼,加上“三村”这个姓,“第三之男”便成了他的称号。
对了,今年四月的班际球赛,女生们还半开玩笑地准备了三号和七号的号码布,让信史和秋也穿着上场比赛。感觉起来像是在好远、好远的世界所发生的事,秋也心想。三村信史目前在哪里呢?如果是那家伙,一定可以靠得住。
川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一次在背包里翻找,取出一个皮革制的零钱包之类的东西。然后拿出一包用塑胶袋和银纸包装的白色药锭,交给典子。
“这是止痛药。把它吃了吧。”
典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还是收下来。
秋也对川田喊了一声“喂”!
“怎么?”川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将烟吐了出来,看着秋也。“不要用那种责怪人的眼神看着我。就算是中学生,抽个烟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我的年纪其实和高中生没两样。再说,你自己还不是带了酒在身上吗?”
听他的说法,好像只要是高中生就可以抽烟似的。然而,“不是。”秋也摇摇头说:“那个药也是从杂货店里拿来的吗?”
川田耸了一下肩。
“也可以这么说啦。这个不是贩卖的商品,我是从放在收银台后面的药箱里拿来的。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头痛药罢了。叫做什么百服疼的,一听就让人头痛加倍的名字。不管怎么说,吃了总是比较安心。”
秋也噘起嘴。唉,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可是……
“你未免也准备得太周全了吧?再说,你从哪里学会缝合伤口呀?”
川田两边嘴角上扬,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边笑着边耸了耸肩。“我可是医生的儿子哪。”他说道。
“你说什么?”
“是一个在神户贫民区的小诊所。从小我就看着老爸缝合别人的伤口长大。不,正确说来,我还是个优秀的医护助手,偶尔也会帮忙处理类似情形的伤者。谁叫我老爸穷到请不起护士小姐。”
秋也话到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真的假的?
川田举起夹在指间香烟,做出一个阻止秋也开口的动作。“我可没骗你。只要你冷静想想,就知道像这种状况,本来就会需要一些应急药品吧?”
秋也一时间沉默了。不过,他想起一件让人一直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对了。”
“怎么了?”
“那个时候,川田同学……”
“叫我川田就好,七原。和我用不着这么客气。”
秋也耸了下肩膀,重新说道:
“川田你试图要打开巴士的车窗,对吧?你发现了巴士里充满催眠瓦斯的事情吗?”
听到这件事,典子也以疑惑的眼光看着川田。
这次换川田耸了下肩膀。
“原来被你看见了。怎么不出手帮帮我呢?”
“不好意思,我心有余力不足。可是,你怎么会发现的呢?又没有什么异味。”
“谁说没有味道?七原”川田说,在地上按熄吸了一半的香烟。“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内行人一闻就知道。”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次是典子发闻。
“其实我叔叔是在政丨府的化学研究所工作。”
“喂!”秋也打断他。
川田苦笑着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哎,对我来说,那可是最大的失态了。我发现得太晚了。当初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话说回来,现在该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你有什么计画吗?”
有必要的话会告诉我们?虽然心里还是很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川田说得没错,目前最优先处理的应该是然后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也就不再追问,说道:
“我们打算逃离这里。”
川田又在香烟上点了火,一边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起来似的,将石头堆出来的土灶用土盖上。耳边传来典子和水将药锭吞咽下去的咕嘟声。
秋也继续说:“你认为很困难吗?”
川田摇摇头。
“你应该问:你认为有可能吗?七原。那我就会告诉你,可能性非常小。不过,你说呢?”
“我们的这个……”秋也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这个川田的脖子、典子的脖子上都同样环绕着的玩艺。“因为这个项圈的关系,就算我们逃走也会立刻被发现吧?”
“没错。”
“而且,也没有办法接近那所分校。”
坂持说过:“这所分校所在的区域马上就会变成禁区。”不,是“会变成禁区唷”,混帐家伙!
“没错。”
“难道就没有办法强迫坂持离开那里吗?如此一来,就可以挟持坂持做人质,叫他把我们的项圈解下来。”
川田只是将眉毛上扬,说道:“然后呢?”
秋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
“然后……对了,我们先找一艘船,挟持坂持一起逃走。”
一边说着,心里也觉得这个战略几乎完全没有胜算。不对,连如何将坂持自分校挟持出来的方法都还没有着落,根本谈不上什么战略。
“你说完了?”
川田说。秋也无奈地点头。
川田又吸了口烟,接着说道:
“第一,我们没有船。”
秋也咬着下唇。
“我们不找找怎么知道呢?”
川田微微地笑了,烟雾自口中吐出。
“我说过我去过港口附近的杂货店了吧?没有船,一艘都没有。就连一般会拉上岸待修的破船也全部被一扫而空。真是的,还真佩服他们竟能清得如此干净。”
“那么,我们也可以用监视船。只要想办法抓住坂持当人质的话。”
“不可能的,七原。那行不通。”川田抢着说下去。“你也看到那些专守防卫军的人数了。再说……”
川田指了指箍在自己脖子上的银色项圈。
“恐怕只要那些家伙高兴,不管是不是在禁区里面,应该都可以随时让这个项圈爆炸。不管我们怎么做,情况都对我们不利。就算我们成功挟持了坂持,我看政丨府八成也会见死不救。”
秋也再次沉默下来。
“你还想到什么办法?”川田催促着。
“没有。”秋也摇头。“典子呢?”
典子也摇摇头。不过,却接着说道:
“那个……我们两个先前还在讨论,至少要想办法聚集值得信赖的同学,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如果能够一起讨论,说不定真能想出什么好方法。”
是啊,秋也心想。刚才忘了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川田左侧带有伤口的眉毛挑了起来。
“你倒是说说看,在这种情况下有谁是值得信赖的?”
此时,秋也带着几分气势回答道:
“三村啊。还有,杉村弘树。女孩子的话,像是班代表内海等等。尤其三村更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的知识非常渊博,对机械也相当拿手。如果他在的话,一定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来。”
川田看着秋也的脸,一边用手抚摸着满是杂须的下巴。过了一会儿,说道:
“三村啊……”
秋也的眼睛稍微一亮。“他怎么样?”
“这个嘛……”川田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说道:“……三村的话……我见过他了。”
“你说什么!在哪里?”
秋也和身旁的典子四目相视,不禁提高声量问道:
“在哪里?你在哪里看到他了?”
川田将下巴朝东方动了动。
“晚上遇到的。就在出了那所分校朝西边移动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是要到民家里找东西似的。手上还有枪,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存在。”
“为什么不出声喊他?”
看着秋也以责备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川田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么要喊他?”
“为什么?你在分校的时候,不也看到他扶助典子回到座位了吗?再说……”
川田接着说:“还试图藉着典子小姐的伤来让这个游戏延期?打算争取让大家有足够逃走的时间?”
没错,正是如此。秋也点头。
不过,川田却摇摇头。
“只不过是这样,就要我相信那家伙?那是不可能的。说不定他那么做,只是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罢了。这么一来,他之后要下手就方便多了。”
“这怎么可能!”秋也的声音显得相当激动。“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村不可能是那种人。他……”
川田安静做出将两手手掌向前平推的动作,秋也安静了下来。是的,无论如何,大声喊叫都是个危险的举动。非常危险。
接着,川田说:
“不要怪我。我不清楚三村是个怎么样的人。刚才我也说过,在这个游戏里,原则上是要怀疑对方,而不是相信对方。特别是对那种脑筋灵光的家伙更是要小心为妙。再说,就算我让他和我一起行动,恐怕他也不会同意吧。”
秋也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叹了口气,放弃了。川田说的话,自己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事实上,川田他愿意信任自己和典子,就已经是件奇怪的事情了。川田那句“因为你们看起来像对很不错的情侣”的说法,也很牵强。
“那么,”秋也开口说下去。“总之,我们先到你看见三村的地方。他绝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我保证。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想出什么好法子的。他是……”
然而,秋也话说到一半却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川田正摇着头。
“如果三村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厉害,七原。你想他看到我之后,还会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动吗?”
他说得没错。
秋也再叹了口气。好深、好深的一口气。
“那个……”典子开口说话了。“川田同学,现在还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和三村同学,还有其他人取得连络呢?”
川田一边将一根香烟自盒中摇了出来,一边摇着头。
“我看是没有。如果说要集合不特定的多数人,还可以想像办法,但是要和特点的某人取得连络就很困难了。”
三人陷入一阵沉默,秋也看着嘴里衔着香烟的川田。“WILD SEVEN”点着火的那一端,发出嘶嘶的声响,稍稍变短了一点。
“那么,”仿佛变得沉重的双唇,好不容易动了动,“我们就这样无计可施了吗?”
没想到川田却斩钉截铁地说:“不对,也不是这样。”
“咦?”
“我有我的计画。”
吐出来的烟散去,秋也又盯着川田的脸看着。接下来,突然很兴奋地问:
“那是,那是什么计画?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川田环顾秋也和典子的脸。接下来,嘴里还衔着香烟,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他很在意环绕在脖子上的项圈,右手手指顺着弧线抚摸着那光滑的表面。烟雾缓缓流动着。
川田说:“方法并不是没有。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川田轻轻摇摇头,又将香烟靠近嘴边,说道:“那就是我们都得存活到最后一刻。”
秋也蹙着眉。听不懂他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川田将目光放回秋也和典子身上。
“就是等到只剩我们三个人活着、而其他人全部都死光的意思。”
“怎么这样!”典子立刻高声说道:“这样太过份了。你是说,只有我们三个人可以得救的意思吗?”
川田指尖挟着香烟,将手放在盘坐的两腿之间,挑了挑眉毛。
“七原说要逃离这里,结果还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不是。”秋也抢道。“典子她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她的意思是:怎么可以用其他同学的死亡,来换取我们三人的生存。典子,是吧?这简直就像是……不管怎么说,太过分了。”
“好、好、好,等一下。”
川田挥挥手,将香烟捻熄在地上。
“要增加同伴,我也不反对。不过得是值得信赖的人。总之,到头来还是得要等我们这一票人以外的同学都死光了才行。就是这么回事。”
“那这样的话,”秋也带着气势说道:“告诉所有人你的计画不就行了?如果那是一个确实可行的方法,相信不会有人反对。这么一来大家都能得救,不是吗?”
听到秋也的话,川田将嘴唇闭了起来。接着,以有点懒洋洋的语气说:
“七原。如果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对方就攻击过来怎么办?”
秋也屏住了气。
“在这个游戏里,除非你打算主动去杀害其他人,不然要存活下去,相对聪明的方法就是躲在原地不动。而政丨府为了强迫我们移动……”川田指着自己的项圈。“这玩意里头的炸弹就是最好的手段。这点可是大原则,千万别忘了。如果漫不经心四处游晃,就有可能受到来自暗处的攻击。再加上我们现在还有一位受伤的典子小姐。是个很好的目标。”
正是如此。
“还有,所谓大家都能得救,实际上也不过是不用死在这座岛上罢了。一旦成为逃亡者,最后还是很有可能会死在政丨府的迫杀之下。这样子你认为其他人会轻易开口说:‘好,算我一份吗?’你忘记了吗?在这个游戏里,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假如随便拉人加入我们,到时候可不是吃吃苦头就算了这么简单。”
“不会有那种人。”
“你能断定绝对没有吗,七原?”川田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厉。“当然啦,如果这个班上每个人都是大好人的话,那就可喜可贺。不过,保持警戒心,不是比较符合实际的状况吗?事实上,你自己就曾经遭到赤松和大木的袭击,不是吗?”
趁着川田准备治疗典子的脚伤时,秋也把刚一出发就遇上赤松袭击的事情告诉他了。没错,无从得知赤松义生的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念头。说不定赤松义生他真的打算要投入这场游戏。
秋也大叹了口气。垂下肩,颓然地说道:
“那么,那么,对大部分心智正常的同学,我们就只能见死不救吗?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川田的下巴微微上下晃了几下。
“很遗憾,正是如此。至于是不是大部分的人都正常,我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川田再点了一根烟。不过是个中学生罢了,未免抽得太凶了。
典子说:“请等一下。”秋也将头转向典子的方向。
“你说要等到其他人都死了为止,可是也有可能会以‘时间到’收场啊。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没有任何人死亡的话。”
“嗯嗯。”川田点头。“当然。”
“如果是这样,那川田同学的计画就行不通了,是吧?”
“没错。不过,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如果班上同学彼此的感情果真好到这种程度,那全体都加入我的计画也没关系。不过,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吧。所以你用不着担这个心。我以前听说过,在过去全国的‘计画’记录里面,发生时限到期的机率仅有百分之零点五而已。”
秋也微微张开口:“听说?你在哪里听来……”
“先等等。”
川田又做出两手往前推的动作,制止秋也说下去。
“和那种事情比较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吧?你们还没有问我,到底是什么方法呢。”
秋也沉默了一会,接着问了。
“那到底是什么方法?”
川田耸耸肩。衔着香烟的口中干脆地吐出:“不能说。”
秋也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说现在不能说,那么,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们?”
“这个嘛。等到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存活的时候吧。有句话我要先说在前面。我想到的方法,一旦被人搅局就没有效果了。所以,只有等到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才能使用那个方法。”
秋也又不说话,望着川田吞云吐雾的脸孔。就在此时,秋也的脑海里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一阵喃喃细语。那声音好像听得到,又好像听不太到,不过确实是一阵喃喃细语。
川田仿佛也听得见那阵细语似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七原。你心里想应该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我利用有办法逃离这里的说辞来诱骗你们成为我的同伴,一起存活下去。可是我其实没有逃走的方法,最后剩下我们三人存活时,只要杀了你们两个,我就试优胜了。对我来说这个方法可是再方便也不过了。不是吗?”
秋也显得有些狼狈。“我没有。”
“难道不是吗?”
秋也闭上嘴,瞄了典子一眼。典子只是静静看着川田的脸。
秋也又将脸转回川田。
“我没有这么想。只是……”
秋也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一个非常遥远、而且还掺杂着电子破音的声音:“大家听我说!”
[残存人数29人]
②外卡球员,WILDCARD。
22
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大家——听我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那是友美子的声音。”典子说。指的是日下友美子(女子七号)。她在女子软式垒球队打第四棒,个子很高,是个活泼的女孩子。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川田的表情瞬间变得紧绷,拿着霰弹枪站了起来。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进东边的树丛里。
“我们也去。”
刚才的话虽然才说到一半,但秋也将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插进前面的裤带里,用肩膀帮助典子站起身来。川田稍微向后瞄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向前走去。
一出树丛边界,川田便伫立不动。秋也和典子也停下脚步。
川田背对两人说道:“那两个家伙……”
秋也走到川田身后,和典子一起像川田一样自树丛里探出头来。
是山顶的位置。北方的山地上,在山顶稀疏的林木间可以看到一座像是展望台的建(筑:这个筑字原文没有,不过实在是不通顺,所以加了上来)物。距离秋也等人所在的山麓大概有五、六百公尺吧,但还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展望台粗制滥造,就像是一栋被拆去外墙的小屋,屋顶下有两条人影站立其中。秋也的眼睛不禁睁得老大。
声音又传了过来。“大家——不要彼此战斗了——到这里来。”
秋也看出其中一条人影——个子高的那个,大概是日下友美子吧——头部的前方好像有个东西。是扩音器吗?就是那个警察围捕强盗时常用来向对方喊话的道具?总觉得给人一种滑稽感(“呃,所有人听好,不要顽强抵抗,统统出来”)。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不只是秋也等人所在的地点,声音甚至可以传到岛上大部分的区域也说不定。
“另一个人是……”
秋也喃喃自语,典子答道:“是雪子。北野雪子。”
“原来她们两个在一起。那两个人的感情一向很好。”
“现在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川田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她们这么做,会被杀掉的。位置暴露得一清二楚。”
秋也咬着嘴唇。这么说来,日下友美子和北野雪子试图要“说服”大家放弃战斗。她们现在做的是秋也心里也曾经打算做、但在遭受赤松义生袭击后便放弃的事情。她们一定还以为没有人会去“投入这场游戏”。所以才会选择那个能让最多人看见的场所吧?或许她们一开始就躲在那附近也说不定。
“大家一定都不会希望彼此战斗吧!到我们这里来——”
秋也心里挣扎了一会。有必要重新整理一下现况,何况刚才的话题还没有结束。万一,万一川田是敌人怎么办?
最后,秋也对川田说:
“请你帮我照顾一下典子,川田。”
川田回头看。“你想做什么?”
“我要过去那里看看。”
川田眉头皱了起来,说:“你是白痴啊?!”
秋也听了那句话后有点生气,提出反论。
“为什么?她们两个甘冒暴露自己的风险,可见并没有要参与这场游戏。是真的没有。这么一来,她们就能成为同伴。而且你刚才不是说过,她们这么做非常危险吗?”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事情。”川田咧嘴露出牙齿。秋也那一刻只想到“好大的牙齿,看起来很健康似的”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我刚才讲过,在这个游戏里,待在原地不动是最好的方法。你以为从这里到那个地方有多远距离?再说,也无法预测会在移动的途中遇到哪些人。”
“这些我都知道!”秋也顶嘴回去。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大家一定都察觉到她们两人了。如果有人打算狙击她们,像你这样跑出来乱逛的家伙,马上会被列为下一个猎杀目标。”
比起川田说话的内容,他沉静的声调更让秋也感到心寒。可是……
“拜托——。到这里来——。我们有两个人在这里,没有和各位战斗的打算——”
秋也将肩膀自典子的右腕下移开。“我去了。”
手里紧握着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正要步出树丛之时,川田伸手紧抓着秋也的左腕。
“别去!”
“为什么!”秋也的声音变得高昂。“你要我见死不救吗?”一时冲动,无意间激动地脱口而出:“还是说你为了要让自己存活下去,我若不在,会很伤脑筋?是这样吗?结果就是这么回事吗?你果然还是我们的敌人吗?”
“秋也,别再说了。”
典子以悲痛的声调喊着,秋也还打算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一直紧握着自己手腕不放的川田,脸上表情非常平静。
让秋也想起“慈惠馆”的前馆长,安野老师过世了的年老父亲,虽然容貌长得一点也不像。对于失去双亲的秋也而言,身为监护人的馆长先生就是唯一的权威。秋也想起当时馆长对年幼的自己说教时的表情。
川田说:“你要找死我管不着。不过你这一出去,如果回不来的话,典子小姐被杀害的可能性就会大幅增加。你难道忘了吗?”
秋也咕嘟地吞了口口水。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
川田静静地说下去:“我想这种事情不用我告诉你,你也应该很清楚,七原。如果你爱一个人的话,就代表你不能去爱另一个人。既然你如此重视典子小姐,就别过去。”
“那么……”秋也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就这么见死不救吗?”
“我可没这么说。”
川田放开秋也,转身面向友美子不停呼喊着的山顶方向,将霰弹枪握在手里。
“这下子我们的存活率会下降一些。只有一些而已。”
川田说完后,用霰弹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近身击发的弹药爆炸声响,震得秋也以为自己的鼓膜瞬间被击飞了似的。枪声在山的斜面行成回音。川田左手握着帮浦,上下动了一下,枪身吐出一个弹壳。紧接着又开了一枪。声响激荡着空气。
原来如此。日下友美子和北野雪子听到枪声后,说不定会害怕得放弃继续呼喊,找地方躲起来。
友美子以扩音器说话的声音停止了,和雪子两个人好像正朝着这里看过来。不过这里的林木生长茂密,几乎遮蔽住绝大部分的身影,她们应该看不出来是谁在这个地方。
“怎么了!快点继续开枪啊!”
川田制止说话激动的秋也。“不行。光是刚才那两枪,说不定就有人已经察觉到我们藏身在这里。再继续下去太危险了。”
秋也稍微思考了一下,将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高举过头。
川田再次拉住他的手腕。
“住手!要我说几次才明白?”
“可是……”
“我们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希望她们两个快点找地方躲起来。”
秋也望著山顶。接下来,听见一个声音。依然是日下友美子的呼喊:「快住手——。大家一定都不想彼此战斗吧——」
秋也将川田的手甩开,再也忍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强迫那两个人躲到安全的地方才行。将手指扣向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的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远远传来一阵打字机般的声音,接著听见友美子发出“呜啊”一声悲鸣。当然,那声音也透过了扩音器传来。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呀啊——”像是北野雪子的声音。多亏了那具破烂扩音器尽责地发挥功用,那声音非常清晰地传到秋也等人耳中。看见山顶展望台的屋顶下,个子较高的身影缓缓地摔落地面,“友美子!”雪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喀的一声杂音,应该是扩音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吧。接着又传来哒哒哒达的声响,这次的音量就小了许多。秋也此时了解那个声音其实也是透过扩音器而来的。只是因为扩音器摔坏了,传出来的声音自然就变小了。而今雪子的身影也摔落在围绕着展望台周边的低矮树丛的阴影中,和友美子一样,消失在秋也等人的视线。
秋也和典子的脸色变得苍白。
[残存人数29人]
23
北野雪子匍匐在展望台的水泥地上,朝日下友美子前进。腹部传来强烈的灼热感,全身的力气像都流失了似的,但勉强还能够匍匐向前移动。雪子经过的白色水泥地上,留下一道像是用刷子粗暴画在地上的红色痕迹。
“友美子!”
雪子喊道。因为用力而牵动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不过没时间管那么多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现在正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那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友美子俯倒在地上,脸朝向雪子的方向,不过眼睛却是闭上的。友美子的身体下方,充满黏稠感的红色血池逐渐向外扩散着。
雪子好不容易到达友美子的身旁,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起上半身,抓住友美子的肩膀摇动着。
“友美子!友美子!”
随着她的叫喊,红色的雾水散落在友美子的脸上,不过雪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原来是来自于自己的口中。
友美子缓缓张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雪子……”
“友美子!你振作一点!”
友美子的表情扭曲。“对不起,雪子。”好不容易才开口回答,“都怪我太傻了。快点,快点逃走。”
“不行!”雪子边摇头边掉着眼泪。“我们一起逃,来,快点!”
雪子慌张地环顾四周,看不见攻击自己的人身在何处。应该是从相当距离以外的地方射击过来的吧。
“快点!”
原本试图要将友美子的身子扶起,不过实在是无法做到。雪子很快发现,就连要支撑自己的身体都非常吃力。腹部突然传来加倍的剧痛,雪子呻吟了一声,再次向前扑倒在地。只有脸部还是朝向友美子的方向。
友美子的脸就近在眼前,眼神带着几分恍惚,直盯着雪子。
“你动不了吗,雪子?”友美子用非常衰落的声音问道。
“嗯。”雪子勉强牵动脸部的肌肉,露出一个笑容。“好像是如此。”
“对不起。”友美子静静地说。
“没关系的,我们……我们起码做了自己认为应该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吗?友美……子?”
接下来,友美子的表情彷佛要哭出来似的,相较之下伤势算是轻微的雪子,意识也急速模糊起来。眼皮好重、好重。
“雪子?”
友美子的声音再次将雪子拉回现实。
“什……么事?”
“我……刚才有一件事情没对你说。”
“……?”
友美子露出微笑。“我也……喜欢……七原同学。”
一瞬间,雪子无法理解友美子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完全料想不到对方会这么说,还是因为伤重而导致听觉神经受到影响而造成的。
可是,那句话,最后还是叩进了雪子心里那道门。啊啊,原来是这样。
在雪子逐渐沉入浓雾之中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场景。那是两人一起到镇上逛街的时候,看到一对价值不过三千日圆的特价品耳环,可是那真的是好漂亮、好漂亮的一对耳环——虽然两人的喜好几乎从没有交集——但那时却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是各出一半的钱,各自保有左右一只耳环。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买装饰品。在城岩町和邻镇交界处附近的家中,那只耳环就躺在自己书桌抽屉最里面的一角。
不知为什么,雪子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真不可思议,明明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呢。
“是吗?”雪子说:“原来是……这样。”
友美子又露出了微笑。雪子再次张开口。应该还有力气可以再说一句话吧?虽然不太清楚所谓的宗教是怎么回事,不过,光轮教赐给雪子最美好的事物,就是让她结识了友美子。自从在那个教会邂逅以来,两人至今一直形影不离。
“友美子……。我能和友美子当朋……”
当朋友真是太好了,雪子正要继续说下去时,碰的一声,友美子的头在眼前摇晃了一下。右侧太阳穴上多了一个红色的洞,友美子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仅是朝着雪子的方向而已。焦点定在远方,像是在瞭望什么似的,和她们目前身处的展望台显得非常搭配。
雪子因为恐怖与惊愕而张大了口,耳边又听到碰的一声,头部同时感到被人痛殴一记似的冲击。这便是雪子最后的感官知觉了。
桐山和雄(男子六号),保持着自展望台外侧无法看见他的低姿势,将原本属于沼井充的华特警用手丨枪放下,快速拾起两人的背包。
[残存人数27人]
24
连续响起两声单发的枪响后,秋也和典子暂时动也不敢动。盘旋在上空的老鹰,不断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川田到四周察看了一会儿状况,回来之后便催促着两人。“事情已经结束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吧。”
秋也扶着典子的手臂,抬头看着站在略为上方的川田,嘴唇不由自主发抖着。
“事情结束了?难道你就没有其他的说法吗?”
川田稍稍耸了耸肩。
“如果我用词不当,很抱歉。那是因为我的词汇太过贫乏了。无论如何,这下子我们很清楚的确有人投入这场游戏了。先说好,刚才那可不是坂持等人为了要让我们自相残杀而下的手。那些家伙也很爱惜生命,不会轻易离开那所分校。”
秋也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克制住了,扶起典子的手臂开始走动。典子一边走,一边以干涩的声音说:
“太过分、太过份了,怎么这样?”
回到原来的地方,川田开始整理起行李。
“你在做什么?”
秋也问道。“快准备。小心为妙!我们要移动一下,大约一百公尺左右。”川田回答。
“你不是说待在原地不动比较安全。”
川田嘴嘟得高高,摇摇头。“你刚才也看见了。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那家伙可不会手下留情,何况他手里还有机丨枪。他一定已经发现我们的地点。如果被那种家伙知道了地方,最好移动一下。”川田补充说道:
“只要一小段就好。我们移动一小段距离吧。”
[残存人数2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