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琴弹加代子(女子八号)置身于茂密的树丛中,抱着她的膝盖。如果以区域来说的话,相当于北侧山地的山腰处,南侧斜面的E=7区。
黄昏时分虽然近了,但射入树丛中的光线,倒看不出太大的变化。里头就是暗。中午过后,厚厚的云层就笼罩着这里,两个小时前不久,终于下起雨了。
加代子用手帕盖住头遮雨。由于头顶上有树枝,雨滴没有直接打在她身上。但即便如此,水手服的肩部也已经彻底湿透,好冷。当然,还有更甚于此的恐惧。
加代子一开始藏身的地点,是北侧山地顶峰的东侧C=8区的地方。当然,日下友美子与北野雪子被杀之事,加代子也从差不多算是“近在眼前”的短距离内目睹了。但她也只能努力屏住呼吸。她知道干掉两人的某个人就在附近,直觉不动还好,一动可能就有危险。她屏住呼吸——于是,没有任何人袭击她,就这样度过了白天,度过了夜晚。
后来,她遵照禁区的广播,反复进行了两次的移动。第二次的移动,是今天正午过后不久的事。因为山顶南侧的D=7从午后一点开始,也列入禁区的名单中。这么一来,北侧山地的山顶附近已经有三个禁区了。可移动的范围,着实愈来愈小了。
到此为止,加代子都没有碰到任何人。有时候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候觉得是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听到过几次的枪声以及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但她也只是静静地屏住呼吸。不过,六小时一次的广播也让她知道,同学的人数确实在不断减少中。
中午的时候,应该还剩下十四人。但在那之后也听到枪声。现在已经变成——十二人了,还是已经十个人了?
加代子把右手沉重的手枪(史密斯威森M59自动手枪,还附有说明书,但加代子当然没有去管手枪的名称什么的)放在脚边,用左手抓着右手的手指伸展,好像要把它往手背拉一样。由于她一直紧握着那把抢,手指的肌肉好像都变得怪怪的。把手心翻过来看,都印着红红的、明显的手枪握把的形状。
她整个身体也达到极度疲劳的状态。一部分是因为几乎没怎么睡,还有就是因为不知道屋子里会有谁在,所以也不敢随便进去,吃也是只用配发的面包和水打发而已,所以也带点饿和渴。原本水的摄取量就已经绝对不足。而由于加代子想省着用配发的水,所以从比赛开始到现在为止,她只喝了一公升多的水而已。雨水带来的唯一幸运,是让她可以把先前已经空了的一个水瓶,放在末端滴着雨水的树枝下方集水。不过连三分之一瓶都还收集不到。有时候她会把头上的手帕拿来润湿一下干燥的嘴唇,但这么做当然还是无法消解她全身的渴。
加代子从喉咙深处无力地吐了口气,无意识地把及肩的短发往耳朵上方拨了拨,然后再度握起M59自动手枪。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在加代子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再度闪过某个身影。那是自比赛开始以来,一再出现的身影。和同样也浮现脑海的父母或姐姐的脸比起来,这个身影或许对自己来说并没有那么亲近。但即便如此,它对加代子来说却还是个重要的身影。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加代子参加的茶道教室的流派活动中。那是她刚开始学习茶道没多久,国一秋天的事。
那次的活动,是接受会场所属的县政府制定公园的委托,在秋日祭的那天,供茶给观光客的野外茶道活动。事实上表演茶道礼节的,都是那些大人。加代子他们则专心忙于布置野外的座位,或是准备配茶用的糕点之类的杂务。不过在茶席上担任亭主⑥角色的那群人中,就有他。
那个人,是在活动开始很久之后将近中午时才到场的。人虽然长得英俊,但还带有一些少年的味道,看起来差不多是大学生吧。加代子当时想道,啊,这个人也要帮忙呀。但那人却对着人在亭主位子上的加代子的老师(四十二岁的欧巴桑了)说了声:“哎呀,来晚了。”之后两人便迅速换手,开始泡茶。
真是精纯的技法啊。茶巾的处理方法、使用茶筅⑦的鲜明手法、无懈可击的姿势。虽然才这个岁数,但穿起和服来,却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
暂时忙完自己的工作后,加代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看。此时,后面突然有人敲她的肩头。回头一看,是一开始把加代子拉进茶道教室的、城岩中学茶道部的学姐。“怎么样?很帅吧,那个人。”学姐说。“他是掌门人的孙子唷。不过正确来说,应该是小老婆的孙子。我也是他的粉丝呢。就是因为想看到他,我才持续参加茶道教室课程的呢。”
学姐告诉加代子,那个人现年十九岁,高中毕业后,已经是“师范代”⑧一样的人物,有好几个弟子了。加代子当时也只想着:啊,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呀!世上也有这种人啊!不过那是“当时”。
每次流派一有活动,或是偶然听到那个人以来宾身分出现在加代子学茶道的教室时,加代子盯着镜子看的时间就会变得多起来。虽然在这个年纪还无法化妆,但她会把和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用梳子梳过,再把最心爱的深蓝色发夹偷偷插在最完美的位置上。线条平顺的眉毛、不挺大但细长的眼、不高但形状不差的鼻子、略宽但紧实的嘴。嗯,虽然大部分地方都很普通,但我呀看起来还是挺大人样的呢!
那个人的粉丝,从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到欧巴桑都有。所以,加代子也跟着变得愈来愈迷他,这件事或许不需要太大的理由。无论如何,那个人是个外表好看、大脑有料、既开朗又不会忘记为旁人着想的,可说让人难以置信的理想男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据说他似乎没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即便如此,加代子只有两次有关那个人的特别记忆(她虽这么想,不过从别人眼光来看,也许算不上什么大事)。
其中一件,是加代子升上二年级的春天,流派固定举办的茶会中的事。这场茶会是在位于志度町的流派总部举办的,距城岩町也相当近。茶会开始后不久,就出问题了。以来宾身分受邀参加的中央政府地区文化委员,突然开始对茶会的运作挑起毛病来。这是当时常有的事。固然有些公务员可以用“清廉洁白、献身国家”之类的口号来描述,但实际上,利用这种特权从中谋取利益权利的人也很多。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对方表示会考虑多拨一些共和国传统文化补助金下来,希望你回馈他一些,却被掌门人慎重婉拒了这小家子气的交易,所以才怀恨在心也说不定。
问题是,掌门人因为正在住院,所以人不在。暂代其职的是掌门人的长子,但长子却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没弄好,搞不好还会演变成流派的活动必须停止之类的状况发生。这时出来收拾场面的,是当时才十九岁的那个人。他把找麻烦的公务员请到别的房间去,过一阵子,他一个人回来了,说:“政府的人已经回去了。他似乎已经不生气了,请各位不用担心。”
那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座的流派大老也都没来问他“怎么了”之类的问题,茶会活动继续平和地进行。不过加代子却因担心而无法平静。她担心那个人会不会是讲了“今天的茶会是由我负全责举办的”之类的话,然后一个人把问题承担下来。若是这样,那个公务员搞不好会以此为借口,为了泄恨而编造假报告书,以“反政府精神污染”的罪嫌(亦即必须遣送至“再教育集中营”的那种人)逮捕那个人。
后来,茶会顺利结束后,大家做会后收拾,那个人自己也率先搬运日式坐垫等东西。加代子看准他一个人在走廊的时机,下定了决心,自那个人后方以“那个……”出声叫他。那个人手抱着坐垫、停下脚步,很快地把头向加代子的方向转过来。被那个人清澈的目光盯着,加代子虽然心跳加速,但还是勉力把话说下去,“那个……刚才还好吗?”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加代子问题中的含意,嘴边浮出了微笑。然后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没问题的啦。”还谈什么关心,光是能第一次好好和那个人交谈,加代子就已经整个人飘飘然了。不过,她还是继续问道:“可是、可是,那个政府的人,看起来也很坏心,万一……”
不过,那个人打断了加代子的话,以略带说理的口吻对她讲着有点难懂的话。“那位政府人士也不是自愿做出那种事来的唷。当然,世界任何角落都会有同样的事发生,特别是这个国家的架构……似乎会让人性扭曲。我们本来就是应该求和谐的,茶道原本也是这样的东西。但在这个国家,那种事相当困难。”最后那句话,感觉上不如说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语。
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回到加代子身上,继续说道,“像茶这样的东西是很无力的。但是它却也不是那么坏的东西。嗯,可以的话你也趁还能享受乐趣的时候,尽情享受吧。”那个人微笑了一下。然后一转身,又快步走掉了。
加代子茫然地在那儿伫立了一会儿。一部分原因是,那个人干脆的说话方式让她感到安心。还有,虽然那个人所讲的东西,她并不是完全听懂,但觉得:啊,真觉得那个真的是大人啊!对这个人,自己十分折服。
总之,或许因为这件事让那个人对加代子留下了一些印象,后来只要一有机会和他打照面,那个人总是对着她微笑。
另一次是国二冬天的事。对加代子来说,这是决定性的事件。加代子又到了茶会的会场,这次是个古意盎然的寺庙庭院。正当她看着椿树的花发怔时(事实上此时她也是在想着那个人),突然后面传来一声“真是漂亮呀”,那是她已经听习惯的、带有透明感的声音。一时之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那人就在那儿,对着加代子不经意地微笑着。既不是在指导她茶道礼节,也不是有事请要讨论。他竟然和自己讲话,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于是,两个人稍微交谈了一下。
“怎么样,茶道好玩吗?”
“嗯,是的,相当有趣。不过,一直都没法做得很好。”
“会吗?但是在学习礼仪的时候,你的姿势一直都很棒,让我很感动唷。不,并不只是因为你坐得很直而已,我总觉得你的姿势已经很端正了。”
“咦?不会吧。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怎么会……”
那个人还是一样把手放在和服的袖子里,脸上也维持着平稳的笑容。然后他一个转头抬头看着椿树,说道:“哪里,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对了,恰好就像那朵花一样的感觉。看起来有它紧绷的地方,可是却又那么美。”
当然,一方面她也还只是个孩子,或许那个人不过是在向流派里的一位茶道爱好者,说了些恭维的话而已。但即便如此,加代子会觉得“万岁!”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弹着手指高兴不已,是后来一个人到洗手间后的事)。
加代子对于茶道的练习愈来愈起劲了。她是这么以为的。好帮喔!这样的话,我虽然还是小孩子,但等我十八岁了,那个人就二十四岁了。还蛮登对的嘛……
就是像那样的记忆。
加代子把脸埋在百褶裙的膝盖处。和雨滴不同的温热液体,缓缓地弄湿了裙子的膝头部分,加代子知道自己正在哭。她握着手枪的手震颤着。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超想见那个人的。虽然自己不过还是个小孩,但小孩也有小孩的表现方式。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出生至今,这真的是第一次认真喜欢上某个人。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她想见那个人,把那件事告诉他。就算那个人把茶会上的事告诉了她,她还是想要对那个用“漂亮”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人说。“我还是小孩,所以对于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还不是很懂也说不定。但是,我大概、应该,喜欢上你了。我非常喜欢你。”——想用这种口吻来讲。
树丛发出沙沙的摇晃声,加代子把头抬了起来。她用左手用力擦了一下眼,快速而轻巧地站了起来。她的脚不由自主动着,朝声音来源的相反方向后退了一步。
在树丛的缝隙间,看得见穿着学生服的男生杉村弘树(男子十一号)露出了脸与上半身。他学生服与T恤的袖子已经脱落,右腕整个露了出来。肩口缠着的白布上,渗出了红色的血。不知是不是雨的关系,它扩散成粉红色。然后在那只手上,看得到手枪。
弘树的嘴微微呆张着,但加代子的眼睛,却与他被风沙弄脏的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对上了。看起来闪闪发亮。
加代子的身体里,恐惧涌了上来。为什么没注意到他靠得这么近呢。为什么……
“琴弹——”
加代子惊叫着,运动鞋的鞋跟向后一转,冲入了树丛里头。她的脸和头发被树枝勾到了,上头的雨滴也让全身湿透了,但这全都不要紧。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逃。不快点逃走的话,会被杀!
加代子咻地快速跑出了树丛。宽约两公尺左右的山路曲曲折折不断蜿蜒着,加代子依着一瞬间的判断,选择了这条路冲下来。如果选择往上冲的话,毫无疑问会被追上。但如果是往下的话……
加代子的背后突然有个声音。“琴弹!”是弘树的声音。他追来了!
加代子驱策着自己疲劳的身躯,死命地用双腿跑着。这是什么状况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学什么茶道了,不如及早练跑步才是。
“琴弹!等等我!琴弹!”
这些话,如果处在一个更能冷静聆听的状况下——也就是那只是的一幕,而自己是一面拿着爆米花塞满嘴巴,一面看着演员演出的话——就可以知道那毫无疑问是哀求的口气。然而,此刻的加代子,听起来当然是像下面这样。
“琴弹!你给我等着!我要杀了你!”
当然,加代子没理由等他。前面的山路分成两条,她选了左边的路。
左侧的视野开阔了起来。从纱一样的雨水通过的灰暗光线中,看得到柑橘园一层一层连绵不绝。在柑橘园的对面,又是长满矮树丛的杂木林。如果能逃到那里头的话……
她觉得没办法。距离那片树林,还有足足五十公尺,那是让人绝望的距离。如果躲在不规则排列的柑橘树后,再步履蹒跚地走着的话,杉村弘树应该会追到自己,用手上拿着的手枪把子弹朝着自己背后射进去吧。
加代子紧紧咬着臼齿。她不想这么做,但非做不可。对方想要杀她。
她在右脚使了力,煞住速度。朝左一转,加代子整个身体反转了过来。
在转身过来的时候,她用两手握住枪。从她看了说明书以来,枪的安全装置一直都是在开启的状态。即使不扳起击锤,也只要扣下扳机就行了。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着的。再来就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好好使用这种东西的问题了。
在这条已呈斜坡的路上,七、八公尺外的对面,杉村弘树睁大着眼,站在那儿不动。
已经太迟了。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开枪吗?
加代子稳稳伸出双手,把扳机扣到底。砰!枪口冒出了小小的火焰,手腕因为反作用力而往上一震。
枪口的另一边,弘树大大的身体仿佛被弹到似的转了一转,向后倒了下去。
加代子还是一样握着枪,踩着哒哒的脚步声跑近弘树的身体。非给他致命一击不可!一定要他的命!要让他不能再爬起来!
加代子在距弘树两公尺左右的地方站定。弘树的学生服左胸的地方(虽然她瞄的是腹部那一带)开了一个小小的洞,洞的周围开始变成浊黑色的了。可是,他甩到地上的右腕前端,还是握着手枪。他还是可能举起那把枪。瞄头吧,非瞄头不可的。
弘树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加代子。加代子把枪口朝下摆定,然后把扳机……
她的手稍稍停止了动作,因为弘树把手中的枪丢了出去。还有那么多力气的话,应该也能扣扳机的才对,为什么这么做呢?
手枪滚了一圈,才砰的横向倒下。
……呃?
雨水让加代子的短发愈来愈湿,她则两手握着枪,茫然地站在那儿。
“可以了吗?”弘树就这样横躺在那四处开始积水的山路上,人虽痛苦但牢牢紧盯着加代子说道,“烧一些树木吧。生……两团篝火。我口袋里有打火机。所以,这样的话,就能听到某处传来的鸟叫声。”
弘树的话虽然传到了加代子的耳朵里,但加代子却无法理解弘树在说些什么。不,这种状况本身,她就无法理解。
弘树继续说下去:“朝着鸟叫的方向去吧。七原和……中川典子和川田在那儿。他们会救你的。懂了吗?”
“呃……呃?”
弘树似乎微微笑了笑。他忍耐着,又说了一次:“生两团篝火,然后朝鸟叫声方向而去。”
弘树笨拙地动了动右腕,从学生服的口袋里找到百圆打火机,掏了出来,向加代子的方向丢去。然后他痛苦地闭上眼。
“如果你听懂了,就快逃吧。”
“呃?”
弘树急忙睁大眼睛,叫道:“还不快逃!搞不好有人听到枪声了。赶快逃!”
然后,就像片数较多、不容易拼的拼图,精准地拼在一起,变成一幅图画那样,加代子的脑子里终于认清了状况。这次是正确的认知。
“啊……啊……”
加代子丢下手枪,整个人无力地跪在弘树身旁。她知道膝盖已经擦破皮,但那种事已经不是问题了。
“杉村同学!杉村同学!我……我竟然做了这种事……!”
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状态下,眼泪从加代子的眼里,一滴一滴流了出来。确实,杉村弘树是个让人觉得有点害怕的男生。他会定期去拳法道场那种地方,给人一种粗暴的印象,而且他常常都是话很少,即使说话,也是没好气的。他和男生们,对,和三村信史还是七原秋也那些人讲话的时候,有时候也看得到一点笑容。但除此之外,大概都是板着脸。也听过他和那个千草贵子交往的传闻,他们两人看起来是挺要好的。但加代子充其量也只想过:“真搞不懂贵子的品味啊。她那么漂亮的人,和那种有点让人害怕的男生交往,真的好吗?”总之,她对杉村弘树有着这样的印象,是不会错的。而且在这种状况下——同学们确实一个个接连死去的状况下——自己也极为害怕杉村弘树。可是,可是……
“没关系。”弘树再度闭上眼,这么说道。他在笑,好像很幸福似的。
“反正我再不久也是要死的。”
加代子在这时候终于发现,除了刚才被自己所射的伤口外,弘树的学生服右侧腹下方,被和雨水不同的液体弄得整片湿透。
“所以……赶快给我逃吧……我求你!”
加代子抽咽着,手在弘树头部旁边微微颤抖着。“一起、一起逃走吧。来,站起来。”
弘树张开了眼睛,看着加代子,似乎笑了。
“不用管我了,”他说,“能见到你,就很满足了。”
“……啊?”加代子睁大了充满泪水的眼睛……啊?刚才,什么?他讲了什么?
“那个……那个,是什么……”加代子的声音在颤抖。
弘树呼的一声吐出起来,不知是在强忍疼痛,或者只是在叹很长的一口气。“我如果告诉你,你愿意听我的话逃走吗?”弘树说。
“什么?到底是什么?快回答呀你!”
弘树讲话了,而且相当干脆。“我喜欢琴弹。我一直?非常?喜欢你。”
加代子再度无法理解弘树到底在讲什么。这算什么?他在说什么?这个人是……?
弘树又继续说下去。他的视线往上看着落下雨来的天空。
“这就是我唯一一直想讲的。赶快,逃吧!”
几乎是无意识地,加代子的嘴唇挤出了几个字。
“你……可是……你和贵子……”
弘树再度凝视着加代子的双眼,说道:“我喜欢你。”
这么一来,加代子终于能了解弘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用力敲了加代子的头一下。很沉重的一击。加代子或许就像是被拆除老旧的建筑时,在起重机前缘吊着的那种巨大的铁球打到一样。
他说“喜欢我”?他说“一直很想说”?他该不会是在找我吧?这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沙哑的呼吸,好几次进进出出加代子的喉咙。
好几次她发不出声音,接着,终于满了出来。
“杉村同学……杉村同学!”
“快点逃!”
话刚说完,弘树哇的一声咳出血来。血变得像雾一样,飞散在加代子的脸上。弘树再度睁开了眼睛。
“杉村同学……我……我……我……”
明明没有喝到什么水,身体应该已经干到不行的才对,但加代子的泪水却一波、一波溢了出来。
“没关系,”弘树温柔地说道,静静闭上眼睛。“被加代子……”他把加代子的名字当成十分珍惜的宝物一样,说了出来。弘树这么叫加代子,应该是第一次。“被加代子……杀掉的话,一点也没关系。所以,我求你,赶快听我话逃走吧,不快逃的话……”
加代子的泪一滴滴从眼中流下,等待着弘树接下来的话。不快逃的话?
弘树什么也没再说,加代子静静把手伸向弘树的学生服。她抓着弘树的肩,摇了摇。“杉村同学!杉村同学!”
连续剧里面如果有人死掉,话都是讲到一半就断掉的,像“不快逃的……”之类的。可是,弘树却是痛苦但清楚地讲出“不快逃的话”。后面应该还有别的话才对。不快逃的话?
“杉村同学!喂,杉村同学!”
加代子再一次摇了摇弘树的身体,然后她终于了解到,弘树已经死了。
认清这件事的那一刻,加代子的身体里,压抑着感情激流的大坝,轰的一声溃堤了。加代子的喉咙深处,挤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代子人还是跪在地上,趴在弘树的尸体上面,哭了起来。
喜欢加代子。弘树只是依着这样子的心情,在不知会被谁攻击的危险中到处寻找她。这是何等困难的任务啊?不知道会撞见谁,对方或许还会攻击自己,他竟然还?不……弘树侧腹的伤、肩上的伤……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来的。他只是为了要找到加代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加代子抽泣的声音,一时之间停了下来。
在最后一刻,弘树总算达到目的时,自己竟是袭击了弘树。
加代子用力闭上眼,又哭了起来。
喜欢加代子。没错,和自己想向“那个人”倾诉自己的心情一样,弘树一定也是这么想,才一直找寻自己的。班上原来还有那么样喜欢自己的男孩子。偏偏……偏偏……
加代子脑海中不经意回想起某个画面。某次打扫时间,加代子用湿抹布擦黑板的时候,上面的地方她够不到。在一旁偷懒不扫,把扫帚像手杖一样立着,双手交叠起来撑着下巴的弘树对她说:“你好矮喔,琴弹。”把抹布从她手中一抽,然后帮她擦试她擦不到的地方。
到这步田地了,才想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发现这个人温柔的一面呢?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这么爱我的人的心情呢?
只要想想应该就知道的才对,如果弘树打算杀自己,为什么没马上用拿着的枪射自己呢?可是,自己却没能搞懂状况、没能了解他的用意。我真是个蠢女人啊。我啊……
加代子又回想起另一个画面。
有一次她在班上和同学嘻嘻哈哈讲着“那个人”的事,当时在一旁的弘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小声说着:“太过嬉闹的话,看起来会像笨蛋的。”自己虽然对这句话感到生气,但正如弘树说的,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偏偏……偏偏杉村同学却对着那个笨笨的女孩说,一直?非常?喜欢她。
加代子止不住哭泣。她一面用自己的脸颊感受着还有温度的弘树的脸,一面不断流着泪。虽然弘树对她说快点逃,但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到。我要继续哭下去,为爱着自己的男孩的诚实(啊啊,那是任何东西都难以取代的),以及自己的愚蠢(啊啊,我真的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登对)继续哭下去,在这里一直哭下去,就算那么做在这场游戏中算是一种自杀行为。
你打算殉情吗?脑子里有人在小声说着。
是啊,没错,我要殉情。伴随着杉村同学喜欢着我的那种心情,以及自己的愚不可及,一起殉情。
“那,就殉情吧!”有人这么对她说。
加代子的身体震了震,转头望过去。于是她看到了,长长的、美美的黑发被雨水淋湿的相马光子(女子十一号),正轻蔑地看着自己,手里拿着手枪。
手枪砰、砰干响了两声,加代子右边的太阳穴开了两个大洞。加代子的尸体,就这样交叠在杉村弘树的尸体上面。
然后,从加代子额头的洞,慢慢地流出了血。血一直流、一直流,沿着加代子的脸流,好像要和把血冲走的雨水对抗一样。
光子放下从旗上忠胜那儿弄到手的史密斯威森M19点三五七麦格农手枪,说道:“你真的太笨了,加代子。为什么你先前没能懂他咧。”
她的视线移了移,看着弘树的脸。
“杉村同学,好久不见。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死。满足了吗?”
她感叹似的摇了摇头,然后往前移了移,准备要捡起加代子掉下来的史密斯威森M59手枪,以及弘树丢出去(这先前是光子拿着的)的柯特点四五自动手枪。
低头看着交叠着的两人的尸体,光子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他刚才是说…篝火吗?”
光子又轻轻摇了摇头。正当光子一脚踢开加代子半压着M59的裙子,准备把手伸向那把蓝色手枪时,她听到了有如老旧打字机一般,“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
[残存人数6人]
⑥指茶道进行过程中负责泡茶的主人。
⑦沏茶时用来搅拌抹茶的工具。
⑧师父不在时,代为传授技艺的优秀弟子。
69
与此同时,光子的背部承受了好几道力量的冲击。水手服胸部的布破了好大一块,血都喷出来了。她发现自己的脚站不稳,没多久,好像有人把烧红的木棒强压进她身体里一样,热的感觉整个膨胀了上来。
不过,她脑子里想着的,并不是因疼痛而导致的震惊,而是一种“怎么可能”的感觉。在这种满腿泥泞的环境下,自己居然会听不到背后有人靠近的脚步声?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虽然光子已经吃了相当数量的子弹,她还是把头回了过来看。
穿着学生服的男生站在那儿。脖子后面的头发留得很长,发型向后梳,是很有特色的包头。他也把外表打理得很整洁,不过就是目光冷冷的。他是那个冷淡的男人——桐山和雄(男子六号)。
光子握住M19的右手使劲出力。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肌肉正在彻底失去力气,但还是集合仅有的一点力气,想要把枪举起来。
这个时候,即便这是个攸关生死的战斗正炽热的时刻,光子的意识突然滑入全然不相关的另一个地方去。当然,那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那是自己曾对刚才倒在自己脚下的男生杉村弘树说过的话。
“我只想当个剥夺别人东西的人。”自己曾这么说过。
曾几何时,自己开始就那样过着生活呢?是和自己告诉过弘树的一样,从九岁那年被三个男人强奸时开始的吗?是从在市区外那个漫无秩序的一角,一栋老旧公寓的房间哩,被拿着摄录影机的那群男人强奸的那天开始的吗?
还是说,是从自己的酒鬼妈妈(原本就没有爸爸)把自己带到那个房间去,然后在“那件事”开始前,从那群男人手中拿到厚厚(虽说如此,但应该也不是太厚)一信封的东西后,走出房间的那刻开始的?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或者说,是从自己因为那件事心里受了很重的伤,变得几乎没有情感时,只有一位信任的小学老师温柔地和自己说话,自己终于把发生过的事全盘托出后,他却目光大变,也强奸了自己的时候开始的?在那天放学后昏暗的、狭小的资料室里?或者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看到那件事(至少看到某一部分),不但没有安慰自己,反而把它当成八卦流传时(也因为这样,那个老师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开始的?还是说是三个月后,母亲再度想把自己带去做“那件事”,自己在抵抗的时候不小心把母亲杀掉的那天开始的?是从自己把证据完全毁掉,还不忘花功夫伪装成强盗杀人的样子,在公园里一个人坐着荡秋千的时候开始的?还是说,是在那之后,在收养自己的远亲家里,一次又一次被那家的小孩欺负,那个孩子在老旧的建筑物屋顶上不小心摔死,而被他妈妈说是自己杀了他的那天开始的?是从那个孩子的爸爸好说歹说阻止了妈妈这么做,但过没多久,那个爸爸却又一再欺负自己之时开始的?还是说……
每个人都从光子身上夺走了一点点,不是、不是,是很多东西。每个人都没给光子任何东西,于是光子变成了空壳。不是,可是……
管他的!
我是对的,我绝对不会输。
70
稻田瑞穗(女子一号)从树丛的阴暗处偷偷探出头来。雨下个不停,她修剪得一样长的漂亮头发,都黏在额头上。
树丛对面是一片狭窄的田,透过雨形成的薄膜,可以看到田的正中央有个穿着学生服的背影。那人全向后梳的发型也被雨淋湿了。那是桐山和雄(男子六号)。
桐山和雄把许多像树枝的东西分成两堆,现在他在其中一堆前面弯下腰,似乎是在把它整理成山的形状。
瑞穗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虽然她又冷又累,可她一点也不在意。这是因为对她来说,完成最伟大使命的时刻到来了。
以宇宙战士的身分。
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战士普丽西亚?迪奇安?米兹荷⑨?
脑海中,光之神阿胡拉?玛兹达⑩这么问她。那声音似乎是透过她挂在水手服下面,纺锤型的神秘水晶(邮购买的,事实上只是玻璃球,但瑞穗相信它是水晶的那个东西)传来的。
当然。米兹荷这么回答。我这双眼亲眼看到那个恶魔在日下友美子与北野雪子死后,从现场离去的样子。后来我追丢了他,直到刚才,我才又发现他。还有,我也看见他把杀害琴弹加代子的另一个恶魔相马光子杀掉了。那个男人正是我应该打倒的敌人。而现在我追着那个男人到这儿来了。
很好。你很了解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当然。在那条街上的那间算命店,我从你那里收到了讯息,说我是总有一天要为地球而和邪恶对抗的人。当时我还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清楚了解了。
很好。你不害怕吗?
不会。跟随着你的指引,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很好。你是从神圣的一族迪奇安幸存下来、雀屏中选的战士。胜利的光芒包围着你。……嗯?怎么了?
没有,没有。只是,阿胡拉?玛兹达大人。原本和我一样是战士的洛蕾拉?洛萨斯?卡欧莉⑾,以经死了(以前在B班教室里,稍微和瑞穗有一些往来的南佳织,只要瑞穗一说“你是战士洛蕾拉唷”,她就忍不住打起呵欠来,嗯,总之就是这样)。她……
她是奋战到最后的哟,米兹荷。
啊,啊,果然是这样。可是,可是,她还是输给了邪恶。
这个嘛,是没错。呃……但那个是因为,再怎么说她只不过是老百姓出身,和你是不一样的。总之,不要太在意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重要的是,你也要为她而战,然后获胜,米兹荷。知道了吗?
知道了。
OK。就是光。你要相信宇宙的光,相信包围住你的光。
米兹荷的体内充满了光,好温暖,它拥有包容一切的大宇宙力量。
休息中的米兹荷再度点了点头。是、是、是。
接着,她把双刃刀(在背包里看到这把刀时,她认为这是很适合战士使用的武器)从刀鞘里拔了出来,两手摆出握着姿势。那把蓝色的刀充满白色的光,米兹荷透过那道光看见了桐山。
可以看得到桐山的背部,毫未设防。
就是现在,现在来打倒这个敌人!
知道了!
米兹荷躲在树丛后面,尽量不发出声音往桐山的方向跑去。长度才十五公分的这把刀,周围散出光芒,变身为长足足一公尺的传说之剑。光之剑应该可以一直线刺穿邪恶的怪物吧。
桐山和雄一面用左手整理着树枝,一面迅速用右手拔出贝瑞塔M92型手枪,连头也不回,只把手伸到背后,扣了两次扳机。
第一枪打中瑞穗的胸部,止住了她的动作,第二枪则命中她的头。
伤口缓缓向空中拖出一道红色的曲线,瑞穗往后重重倒下。雨水很快开始清洗她的血。战士普丽西亚?迪奇安?米兹荷的灵魂,踏上通往光之国的旅程。
桐山和雄一如往常,背对着瑞穗的尸体收好枪,继续他整理树枝的工作。
[残存人数4人]
⑨米兹荷的读音MIZUHO与日文的“瑞穗”相同。
⑩Ahura Mazda,祅教中的善神与智慧之神。
⑾卡欧莉(KAORI),读音同“佳织”。
光子暗中在手腕上出了力,举起了枪。水手服的袖口、手腕上的钥匙像小提琴的弦一样往上一震。然后她扣下扳……
桐山和雄手上的INGRAM M10冲锋枪又哒哒哒哒哒地再度喷出火花,从光子的胸口到脸正中央的地方射出直直一排四个大洞,光子那上唇已经裂掉一半的嘴里,往上喷出了血来,上半身则往下倒去。
即便如此,光子还是轻蔑地笑着,她重新摆好架势,站着扣下扳机。
弹匣里还剩下的四发子弹,全都着实地射中桐山和雄的胸口。
然而,桐山的身体只微微晃了一下,动也不动。为什么会这样,光子并不了解。只是,桐山的INGRAM冲锋枪又再度喷了一次火。
光子一度美丽的脸被射中,整个变成像是有人丢草莓派在她脸上那样。这次光子的身体被射飞了,下一秒钟,她的背部重重撞到湿答答的地面,撞地的那一瞬间,她人就没气了。不,或许她更早之前就死了也说不定。肉体是在几秒之前死的,精神的话,那就是更久、更久之前了。
桐山和雄慢慢踏出脚步,冷静地从光子的手中抽出了枪,然后把从杉村弘树手头滚出来的柯特点四五自动手枪,以及加代子掉在地上的史密斯威森M59捡了起来。对于雨水打着的三个人的尸体,他是看也不看。
[残存人数5人]
71
雨继续下着,秋也无力地把背靠在湿漉漉的岩壁上,一面看着从树枝搭的屋顶侧缘落下来的雨滴。大约二十分钟前,不断听得到持续而激烈的枪声。接着,大约五分钟前,又有另一次枪声,这次是两次单发的枪声。他觉得这些枪声听起来都不是那么近,但也没有到那么远。应该是和秋也一行人一样,处于北侧山地的某个地方吧。
斗大的雨滴从“屋顶”的一片叶子咕溜一滑,滴了下来,掉在秋也伸长了的右脚所穿的Keds运动鞋旁边,叭嚓一声把混着污泥的水滴溅了上来。
“杉村同学不是喜欢加代子吗,”典子这么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么做,”她看了一下秋也,“去找自己喜欢的人。”
……是这样子的吗?弘树喜欢那个琴弹加代子吗?那他又为什么……他明明和B班的第一美女千草贵子交往过,为什么又会喜欢像加代子这种普通到不行的女生呢?
不过,嗯,或许是这样子的吧。会喜欢上一个人,就像比利?乔所唱的“没有必要自己太过觉得自己很平凡唷。我觉得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⑿一样。
还有……没多久之前的那两次枪声,到底是谁和谁在相互开枪呢(特别是后面那一枪,很像是单方面的有人开枪射别人的感觉)?如果再加上秋也刚刚离开灯塔时听到的那一枪,那么从凌晨零点开始(先不算内海幸枝那群人的部分),就已经有三声枪响了。依常理判断的话,如果已经有三人以上死亡,也不奇怪。这样的话就还剩五人?死掉的三个人是谁呢?或者说,都没有人死,对干的双方都各自逃掉了,再加上自己这群人,还剩下八个人呢?
“你累了吗,七原。”
秋也一行三个人原本是肩并肩坐着的。川田跑到典子的对面这么问秋也后,秋也的视线又放回其他两个人身上。
“你要不要先睡一下?”
“不要,”秋也笑了一笑。“中午为止我已经睡够了。倒是你,你不也是没睡吗?”
川田耸耸肩。
“我无所谓。不过,典子小姐为了等你,差不多都没什么睡。”
听到这句话,秋也再次向着典子的脸看去。典子把手伸到脸的前面,手心朝着秋也,一面笑,一面摇着手。
“才没有呢。我想我模模糊糊还是打了盹吧。川田同学才是呢,为了我,一直都没睡。”
典子这么说着,把视线从秋也这边移向川田去。
川田笑了笑,耸耸肩。然后他大动作把右手高举在胸前,说道:“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的,公主大人。”
听到这番话,典子也稍稍笑了笑,把自己的左手盖在川田那只手上面,说:“真的很谢谢你,川田同学。”
秋也扬了扬眉毛,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怎么说呢,典子与川田看起来很亲密。从游戏开始、碰到川田以来,典子大多只透过秋也才和川田讲话的,但现在却有点不一样,光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完全就是很契合的团队了。嗯,这个嘛,在秋也不在的半天多时间里,他们差不多都是两人独处,所以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川田突然指着秋也说道:“你看、你看,七原在吃醋了,因为我和典子小姐太要好了。”
听到这句话,典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秋也的脸。她随即露出笑脸,说:“骗人!”
秋也有些紧张。
“你在说什么,我哪有吃什么醋。”
川田耸耸肩。他扬了扬眉,以吃惊的口吻对典子说:“他真是相信你,真是爱你喔。”
“……”
秋也半张着嘴,却吐不出半句话来,让川田笑了出来。真是有趣。秋也本来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两人相视,不觉莞尔。典子也笑了起来。
那是十分幸福的瞬间。就像是放学后,在一家常去的契茶店里,与相熟已久的朋友们一起聊天,然后露出笑容一样。当然,也带有一些在共同朋友的葬礼上再次碰面后的感觉,即便那感觉挥之不去。
嘴角还留着笑的川田看着手表,再次走出屋檐,确认是否有来自杉村弘树的暗号了。
典子略带微笑地看向秋也。“川田同学老是爱搞笑呢。”
秋也也笑了。“是啊。不过……”秋也看了一下空中。我是在吃醋也说不定啊。
秋也的脸又转回典子这边来。即使只是玩笑话,他刚才其实是想讲出来的。“我或许是在吃醋哦。”典子一定又会笑着说“骗人”的吧。大概。
川田回到了屋檐的对面。蓄着胡子的脸上,被雨水淋湿了。
“有烟。”他这么说着,随即退了回去。
秋也慌乱地站了起来,用空着的右手拉了要站起来的典子一把,两人一起跑到川田站着的地方去。在稍微减缓的雨中,眼睛定神细视,确实看得到空中有烟在流动着。接着,顺着川田的视线一看去……从北侧山地正背面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两条白色的烟柱。
“耶!”
秋也不由得以摇滚乐的方式小小声叫着。秋也与典子目光相对,和他一样浮现笑容的典子说:“杉村同学没事了呢。”
川田从口袋里拿出鸟笛,面对烟的方向吹了吹。出现一阵小鸟唧唧、唧唧的嘹亮叫声,扩散到覆盖着全岛的雨中。川田看着手表,在刚好十五秒的时候停了下来。
接着川田看向秋也两人的方向。
“在那儿再等一会儿吧。要靠得够近才听得到这声音。还需要一些时间。”
三人又回到了屋檐下。
“杉村同学找到加代子了耶。”
典子这么说着,秋也正要点头同意,但点到一半的头停了下来,因为注意到川田噘着嘴。接着,典子也收起了笑容。
“川田……”
秋也一开口,川田抬起了脸,然后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事情未必如此。”
“咦?可是……”秋也用张开着的右手掌往上比,“杉村可不是会放弃的那种人唷。”
川田稍稍点了点头。“或许是这样吧。”
他的话停了下来,视线错开秋也两人。“不过,也可能是发现了琴弹的尸体。”
秋也的脸绷了起来。当然,这样的可能也是有的。一直到正午的时候,加代子应该都还活着,但后来又传出好几声枪响。刚才也才又听到单发的枪响而已。寻找了两天,最后弘树找到的也可能是琴弹加代子的尸体。
“或者是……”川田继续说道,“还有别的可能性。”
典子问道:“……你指的是?”
川田从口袋拿出香烟盒,直截了当地回答:“琴弹未必会相信杉村的。”
秋也与典子再度陷入沉默。
川田点起了烟,又继续讲。
“嗯,总之我们只能祈求杉村能够再回到这儿来,不是吗?至于他是否带着琴弹回来,那就不知道了。”
即使川田不说,秋也也会祈祷的。希望弘树可以带着琴弹加代子一起回来。这样就……五个人了。可以五个人一起逃走。
就只有这五个人。
秋也想起,稻田瑞穗至少到正午为止,都还活着。
“川田。”
川田头没动,看向秋也的方向。
“稻田还活着。能不能联络上她呢。”
川田微微耸了耸肩。
“我讲过好几次了,在这个游戏中,不要太相信别人比较好的。虽然对杉村不好意思,但事实上,我也不相信琴弹。”
秋也咬着嘴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不过,如果状况允许的话,是可以思考一下怎么联络上稻田。但是呢,”他吐了吐烟,“可别忘记,我们几个能否活到那个时候,都还不知道呢。”
没错,川田曾经这么说过。“要等到最后。等其他人都死了之后,就有逃出这里的方法。”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如何,秋也他们几个,还必须再和桐山再度对决,或是得和相马光子对决不可。光子怎么样,他是不知道,但如果对上桐山的话,彼此一定会有激烈的搏斗吧。那个男的可没这么简单就死。还有,对战之际,秋也一行三个人,也不能保证人人都能全身而退。
川田吸着变短的香烟,说话了。
“我再和你确认一次,七原。”
他呼的一声吐出嘴巴大小的烟,看着秋也的眼睛继续说下去。
“即便可以顺利和杉村会合,我们还是必须与桐山再度对决,或是和相马决一死战。你们必须要能狠得下心干掉他们。知道吗?”
就是这样的事。即便有某种方法可以联络上稻田瑞穗,也是打倒桐山或光子之后的事了。不管事情如何演变,自己仍无法完全习惯于“杀死同班同学”的想法。秋也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讨厌。但他仍然回答:“知道了。”
秋也这么说着,点了点头。
[残存人数4人]
⑿出自比利乔(Billy Joel)的经典名曲《Just The Way You Are》。
72
川田又跑去吹鸟笛了。这是第三次。雨势稍微减弱,从屋顶边缘掉下来的水滴,间隔也变长了。现在,已经超过下午五点。
秋也自己是在听到同样的鸟叫声四次之后,平安与典子、川田会合的。不过那是因为他大概知道两个人的位置。对缺少这些资讯的杉村弘树来说,或许还要多花一点时间。
川田一回到屋檐下,又叼起一根WILD SEVEN,点了起来。
川田吐了一口烟突然说:“我想找个地方去。”
秋也看着坐在典子对面的川田。川田把脸转向他。
“忘了跟你们说明,我稍微有点门路。离开这里后,会暂时逃到那里去。”
“门路?”
秋也一反问他,川田就点了头。“我爸的朋友。”
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会帮忙安排逃往国外的方法……这你们应该不会反对吧?如果待在国内,有一天一定会被抓到的。会像老鼠一样被干掉。”
“你说逃往国外……”典子有点吃惊地问道,“真的逃得出去吗?”
秋也也发问了:“那个人是谁?我是指,令尊的朋友是什么人?”
听完这番话,川田用左手夹住叼着的烟,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看着两人的脸。
但没多久,他把烟拿开,说道:“我觉得不要讲出他的身分比较好。”他接着又说:“万一……我们在逃走的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而走散了,你们若被政府抓到,什么都招供出来,那就伤脑筋了。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一旦你们接受政府的拷问,无论如何抗拒,大概都还是会说的。所以,到时候我再介绍吧。”
秋也稍稍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川田做的,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吧。
“不过呢……这样吧。”川田这么说着,把香烟夹回嘴上,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
似乎就是“我们——要——互相残杀”的那张纸。川田把那张纸撕成两半,用铅笔在两张纸上各写了什么东西。然后他慎重地把两张纸折得很小,分别递给秋也与典子各一张。
“这是什么?”
秋也一面问,一面要打开纸片。川田哎呀一声,制止了他。
“现在没必要看它。万一我和你们走散的话,上面写着联络方式。时间与地点我都写了。每天在那个地点、那个时间,请你们到那里去看看。我也会到那儿去的。”
“现在看不可以吗?”典子问道。
“不可以。”川田答道。“万一我们走散了,才可以看。也就是说,典子小姐的纸片,和七原的纸片,内容是不同的。你们两人也是一样,各自都不要知道比较好。这是因为怕你们有其中一人被抓到。”
听完川田的话,秋也与典子面面相觑,然后又转向川田。
“我一定会待在典子身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啦。”川田苦笑。“只是,我们不能保证,不会再发生像上次被桐山袭击的事情,不是吗?”
秋也噘了噘嘴,看着川田的脸……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也对典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把纸片收到口袋里。典子也是这么做。
诚然,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想从这儿逃走,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自己和典子两个人一起决定碰头的地点与时间会比较好呢?瞒着川田这么做?……但川田如果被政府逮到的话,我们两人可就几乎无计可施了。
川田开口说道:“对了,你们想去哪?”
听了这句话,秋也想到川田是在问他们逃到国外后想到哪儿去。他双手插在胸前,稍微想了一下。
然后他说:“应该还是美国吧。”
“那是摇滚乐国度,我一直很想去,至少该去一次看看。”
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逃得掉。
“这样啊。”川田点了点头。“那典子小姐,你呢?”
“我是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不过……”
典子这么说着,稍稍往秋也的方向看了看。秋也点头回应她。
“一起去吧。可以吗?”
“啊……”典子睁大眼睛,很拘谨地笑了笑,点头应允。“好啊,当然好。如果秋也觉得好的话。”
川田笑了出来。他把香烟的烟吸了进去,然后又问了。
“你去美国想做什么?”
秋也又思考了一下,苦笑着回答:“我想至少先当个走唱吉他艺人,赚点小钱。”
川田说了声“是喔”,笑了。他又说:“当个摇滚乐手吧,七原。你是有才华的。不管你是移民到美国,还是流亡到美国,应该都没有太大的问题。我是这样听说的。”
秋也叹了口气,苦笑。
“我的才华算不了什么,还没有到专业水准。”
“那可就不知道啰。”
川田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接着他看着典子。
“典子小姐呢?你没有想做的事吗?”
典子的嘴紧紧噘着,然后说:“我本来是想当老师的。”
秋也是第一次从典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略为讶异地说:“你想当老师?”
典子把头转向秋也,点点头。
“在这种劳什子国家当老师?”
秋也继续说着,典子则是苦笑。
“还是有很出色的老师呀。我……对了,”她的视线往下看,继续说道,“我觉得林田先生就是很好的老师。”
这番话让秋也想起林田老师头部飞散掉一半的尸体。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想到这件事了。那个“蜻蜓”林田老师为了我们而丧了命。
“是啊……”秋也表示同意。
川田说道:“流亡在外还想当老师,或许有点困难吧。”
“不过,或许当得上某所大学的研究人员也说不定,因为大东亚共和国这个国家现在是全球瞩目的焦点。真是讽刺。所以也不是没办法教书。”
川田侧脸对着两人,把变短的烟蒂丢在脚边的水洼里,然后拿出另一根新的,衔着点上了火。他继续说道:“就这样做吧,你们两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听从自己善良的心,努力去做。”
秋也觉得这话说得真好。听从自己善良的心,努力去做。这刚好和那个现在已经不在了的三村信史一样。秋也想起,他也常会讲一些认为“怎样怎样才是真理”的话。
秋也固然觉得这话很好,但他突然又想到别的事。川田的说法中好像少了一块什么。
他马上注意到这件事。
“那你呢?”秋也声音里带着追问与焦急的感觉。“你有什么打算?”
川田耸耸肩。
“我不是讲了吗?我还欠这国家一些东西。不,不对。应该是说我借给它太多东西,现在我要它还回来。无论如何,我是无法和你们一起成行的。”
“怎么这样……”典子发出悲痛的声音。
但秋也的思考毕竟还是和典子不同。他稍微紧咬牙关说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想做,我们来帮你。”
川田看了秋也的脸一下,然后他低着视线说:“什么啊,”摇了摇头。“少说傻话了。”
“为什么呢?”
秋也的声音有点强硬。
“我也是有东西要这个狗屎一样的国家还回来啊!”
“对啊。”典子开口说道。这倒是让秋也有点感到意外。
典子看着川田又说了:“我们一起去做吧。”
川田看了看典子与秋也,提了提肩,又放下肩,一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头抬了起来。“好吧。”川田说道。
“我之前或许已经讲过,这个国家虽然和狗屎一样,但是它的构造很密实,要破坏它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应该说现在的它是摧毁不了的。不过,我啊……”
川田把头转过去,凝视着屋檐对面因雨势减弱而看得见一点白色的天空,然后又望回秋也和典子这边。
“如果用一句老话来说,就是‘至少要让它重重吃我一刀’吧。我要复仇。就算那只是自我满足而已,也不是坏事。”他停了下来,又说了一次。“那并不是坏事。”
“所以……”秋也正要发言,被川田举起手打断了。
“请你先听我讲完。”
秋也一静下来,川田又开口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和我一起去的话,只有死。你刚才不是才讲的吗,要典子小姐和你一块走的。这意思就是……”
川田看了看典子,再看看秋也的眼睛。
“你还有典子小姐在,你要保护她,七原。万一典子小姐有受伤的危险,那时候你就要战斗。不管对手是哪里来的强盗、大东亚他妈的共和国,还是外星人,你都要保护她。”
接着川田又向着典子,极其温柔地说了。
“典子小姐,你也一样。你还有七原,不是吗。你要守护着七原,典子小姐。你不可以随便死,那太笨了。”
川田头又转回秋也这边。“懂了吗?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就算只是自我满足,我也要做。这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最后的这句话,口吻相当严肃。川田看了看手表,又把烟蒂丢到水洼里,站了起来,走出了屋檐。没多久又听那唧唧、唧唧的鸟笛声传了开来。
秋也听着鸟笛声,想起中国大陆有个摇滚歌手⒀唱过的歌《一无所有》。副歌是这么唱的,“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不过,川田说他什么也没有,这……
结束了刚好十五秒的鸟笛声,川田又回到屋檐下,坐了下来。
典子静静地对着回来的川田问道:“川田同学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错。秋也也是想问这个问题。
川田略为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像是苦笑的表情。
“我本来不打算讲的……”川田说道。他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我想我是先告诉你们好了。”只见他把手伸向学生裤背面的口袋,顺手抓出车票夹来,从中抽出一张边边折到的照片。
一旁的典子接过照片,和秋也一起看。
照片拍到的是川田胸部以上的部分,头发比现在穿着学生服的秋也还长,脸上挂着笑容。那是现在的川田身上比较不容易想像到的那种羞赧的笑。然后,在川田的左边,有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生。一头黑色头发绑着,垂到了右肩的前面。是个个性看来有点好强,但笑容十分有魅力的女子。照片的背景看起来,像是某个地方的大马路。此外也拍到了银杏之类的路树、威士忌的广告看板,以及一台黄色的车子。
“她真是漂亮……”典子感叹地说道。
川田搔了搔鼻头。“是吗?我觉得以一般人的标准来说不太算是美人,不过我是认为她很美。”
典子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认为她很漂亮,她非常成熟。和川田同学同年纪吗?”
川田露出和照片中有点类似的羞赧笑容。“嗯,没错。谢谢你。”
秋也看着照片里并着肩的两人一脸幸福的笑容想着:什么啊!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但秋也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个女孩现在人在神户吗?”
秋也一问,川田又开始苦笑起来。他摇摇头,说道:“你忘了吗,七原。我参加过和这次一样的游戏,而且还是最后的生存者。”
听到他的话,秋也终于察觉了。典子似乎也察觉了,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
川田继续说着:“她和我是同班同学。后来我没能救庆子的命。”
大家沉默起来。大概是秋也终于真正理解川田那种愤怒有多深了吧。
“懂了吧,”川田说。“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而这个杀了庆子的国家,还欠我很多东西。”
川田又叼起一根香烟,点上了火。烟飘了起来。
“她名叫ㄑーㄥㄗ吗?”秋也终于问了。
“嗯,”川田稍稍点了好几次头。“喜庆的庆,孩子的子。”
和庆时同一个字呀……秋也茫然想着。
“庆子小姐她……”典子柔声问道。“你们一直在一起吗?一直到最后?”
川田默默吸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问我这个,可就难受了。”
他接着说:“庆子的姓是大贯。按照当时的顺序,女生十七号是第一个,……算了,那个没什么关系。庆子的号码比我还前面,她在我之前三个人出发。”
秋也和典子两人都静静地听着。
“我本来以为,她搞不好会在出发点附近找个地方躲着等我。不过,我没看到她——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和这次一样,在出发地点附近溜达的话,是很危险的。”
川田吸吐了一口烟。
“不过,我总算还是找到她了。那是个和这个岛一样的地方,但我还是努力找到了她。”
他又吸吐了一口烟,接着说道:“但她逃走了。”
秋也的心揪了一下,看着川田的脸。胡子没刮的川田脸上,毫无表情。秋也觉得他是刻意压抑着。
“我想追上她的时候,有别的人来攻击我。我好不容易打倒那个人,却找不到她了。”
川田又吸了口烟,然后吐了出来。
“庆子她并不相信我。”
虽然川田摆着一副扑克脸孔,但眼睛四周却因为神经质而显得有些痉挛。
他又说了下去。“即便如此,我还是寻找着她,但当我再发现她的时候……庆子却已经是尸体了。”
听完这番话,秋也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当他回到这里,告诉两人内海幸枝那群人的故事,并表示“要相信一个人,还真是困难”的时候,川田会回他一句“没错,很难”,然后露出很复杂的表情了。还有,他也了解到,为什么川田会说杉村弘树“也可能是发现了琴弹的尸体”,以及“琴弹未必会相信杉村的”这些话了。
“你那时问过我吧,七原。”
川田这个问题让秋也抬起头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相信你们吗?第一次碰面的时候?”
“嗯,”秋也点了点头。“我确实问了。”
“我应该也讲过,你们两个人,看起来就是很要好的一对情侣。”
川田讲到这里,稍稍抬头看了看屋顶。当他再把头转回来的时候,双颊的抽动已经停住了。
“我讲的是真的。你们看起来就是这样。所以我决定自己要无条件设法帮助你们。”
“嗯。”秋也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典子说:“我想她一定……”秋也目光看向她。
“我想庆子小姐一定是觉得很害怕,心中很混乱。”
“不,”川田摇摇头。“我非常喜欢庆子。但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平常对她的态度比较差吧。我认为是这个原因。”
“不会有这种事。”秋也以略为强硬的口气说道。川田用手抱住立了起来的膝盖,看着秋也。他手中的香烟缓缓往上冒出如绢丝般的烟。
“只是你们刚好错身而过吧。一定是因为些许的错身而过所造成的。是因为这种狗屎一样的游戏!因为各种条件都很恶劣。一定是的!是这样没错吧?”
川田的嘴边又露出有如苦笑般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已经搞不懂了。”
然后川田再度把香烟丢到水洼里去,从口袋里拿出鸟笛来。
“就是这个。”他说。
“庆子很喜欢都会小孩很少从事的爬山活动。那个狗屎游戏进行再隔一周的星期日,她本来要带我去赏鸟的。”
川田把那个红色的鸟笛夹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间,感觉上像在鉴定宝石一样,放在眼前看着。“她给了我这个。”
川田笑着看了看秋也与典子。
“她只留下了这个。这是我的护身符啊。虽然不能算是太好的回忆。”
典子等川田把鸟笛收回口袋里,把照片还给了他。川田先把照片原封不动放回车票夹,再把车票夹放回裤子的口袋里。
接着,典子对他说:“喂,川田同学。”川田抬起头来看着典子。
“我无法了解庆子小姐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可是……”她用舌尖稍微湿润了一下嘴唇。“可是,庆子小姐应该是有她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她很喜欢川田同学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看,那张照片里,她看来可是挺幸福的呢。不是吗?”
“是这样吗?”
“是的,”典子点点头。“所以如果我是庆子小姐的话……我会希望川田同学活下去。我不会希望你为了我而死。”
川田笑着摇头。“这就是个人选择的问题了吧。”
“可是,”典子很坚持。“请你把这个可能性也列入考虑,好吗?求求你。”
一时之间,川田似乎想说些什么而动了动嘴唇。但他还是耸耸肩笑了,虽然带有一点寂寞的感觉。
此时川田又看了看手表,走出屋檐到外头吹鸟笛去了。
[残存人数4人]
⒀即大陆歌手崔健。
73
川田第六次吹鸟笛的时候,雨完全停了。虽然再五分钟就要六点,但颜色感觉上比先前明亮得多的光线,笼罩着整个岛。三个人把树枝搭的屋顶从岩壁上取了下来。
现在这个岩壁已经看得到正上方的天空了。在此坐下之后,典子说:“天气变好了呢。”秋也与川田都点点头。
安稳的风轻拂着草木。
川田又拿出香烟衔着,点起了火。
看着川田的侧脸,秋也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开口。最后他还是决定问问看。
“川田。”
把香烟叼在嘴边一侧的川田抬起头来。
“你呢?你没有特别想做什么吗?”
川田吐着烟,哈的一笑。
“我想当医生唷。”他说道。“和我老爸一样。如果当了医生,那么即便在这狗屎般的国家里,总觉得或多或少可以帮得上别人的忙。这是我的想法。”
秋也听了这番话,涌起一股力量。
“那你就当医生啊,你不是有天分吗?”
川田一面抖落烟灰,一面摇头。像是在告诉秋也,别再讨论这话题了。
典子叫着“川田同学”,川田看向典子那边。
“我也想再讲一次同样的事。假设我是庆子小姐的话,我一定会讲这段话。”
典子的视线往上盯着橘色光线稍稍开始交错的天空,继续说道:“请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讲话、思考、行动。有时候要听听音乐……”她顿了顿,又说下去:“看看画,要有感动。要常笑,有时也要流泪。如果你碰到喜欢的女孩子,请你去追她,和她相亲相爱。”
从头到尾好像一首诗。
听到这儿,秋也觉得有点感叹。这番话是典子说的。而话语是与音乐不分轩轾的,伟大的神的力量。
川田沉默地听着。
典子又继续说:“我觉得,你如果这样做,才像是我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然后她看向川田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么想吧。”
川田手中香烟的灰变长了。
秋也开口了:“喂,川田,或许有些迂回,但也有那种活下来也能摧毁这个国家的方法啊?”
接着又说:“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成为朋友的吗?如果你不在了,我们会很寂寞的。大家一起去美国吧!”
川田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他似乎是注意到香烟连滤嘴都烧焦了,赶紧把它丢掉。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秋也两个人。好像想说些什么。
秋也想道,没错,一起跟我们走吧,川田。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因为我们是一国的啊!
“喂——”
耳边又响起坂持那已经让人听习惯了的声音。
秋也连忙用右手抓起左腕,确认时间。泥巴弄脏的表面上,秒针的刻度在六点整过五秒的地方。
“听得到吗?你们这几个——说是这么说,但已经剩没多少人了唷!接着我来给各位报告死亡名单。男生的部分,”
秋也已经思考过了。男生的部分只剩下秋也、川田、杉村和桐山四个人而已(当然女孩子也有人存活,只有典子、琴弹加代子、相马光子、稻田瑞穗四个人而已)。桐山可没这么简单就死。弘树也传来暗号了。男生的部分……应该没人死亡才对的,应该。可是……
“只有一人——十一号的杉村弘树同学。”
秋也的眼睛张得大大的。
[残存人数4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