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将切成一口大小的橙子送进嘴里,轻轻地咬开。
强烈的酸涩香味直冲我的鼻腔,也让我流下了些许眼泪。
「这橙子虽然有点甜,但也太酸了吧?」
「酸吗?不过我就喜欢这种程度的酸味」
摇月笑了笑,朝着卖水果的阿姨说了一声“Bardzo Dobre”。这句话是波兰语,意思貌似是“非常好吃”。卖水果的阿姨顿时高兴得不得了,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位阿姨体格魁梧,个子也很高,还有着非常漂亮的鹰钩鼻。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会挤在鼻子的四周。阿姨那极具亲和力的灿烂笑容,不可思议般地能让水果变得美味十倍。
「再尝一块!」
阿姨用英语这样说道,她拿着水果刀,如同变戏法一般,以优雅的动作又切下来一块橙子,递给了我。第二块橙子尝起来比刚才要更甜一些。我们昨天坐了很长时间的飞机才从日本来到波兰,甘甜酸涩的橙子香气也将这长途旅行的疲劳给尽数洗刷。
「这橙子真好吃,麻烦您给我拿四个,再要个塑料袋!」
摇月用银臂竖起了四根手指。波兰的塑料袋貌似也是收费的,需要的话得自己买。阿姨又露出了她那灿烂的笑容,往袋子里装了五个橙子。
「送你们一个」
摇月非常高兴地朝着阿姨道谢。
简易的木质帐篷是用可爱的花纹布料搭建而成的,色彩缤纷的水果在帐篷之下略显拥挤地依次摆放在一起。它们沐浴在白炽灯泡那琥珀色的柔和光芒之下,富有光泽的同时显得十分诱人。我想起了梶井基次郎的《柠檬》中出现过的名为“果蔬店本质之美”的表现手法。
“色彩鲜艳的水果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仿佛一首华美轻快的音乐曲调突然被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点成化石,凝固在案子上。”note
注:翻译引自《柠檬》柴俊龙、连子心译本
眼前的水果摊也给了我极为相似的感觉。所有水果都有着堪称过剩的美丽,而阿姨则如同一位优秀的指挥者——或者说如同一扇更为无心的圆型穹顶,将水果们演奏出的音乐优美地调和。
阿姨笑着挥了挥手,目送我和摇月离开。我们也朝着阿姨挥挥手,继续迈步开去。华沙集市的外部伫立着各式各样的小摊,我和摇月四处闲逛。肉类、蔬菜、鸡蛋……这里被称为华沙的厨房,各种食物琳琅满目。走进集市里面,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拱形屋顶,令人目不暇接的各式店铺都挤在集市里面,有卖花的、有卖衣服的,还有日用百货,一应俱全。
我们刚才吃午饭的那间餐厅所播放的爵士乐声貌似隐隐地传到了这里来,摇月微微地倚靠着我的肩膀,富有节奏感地迈开自己的脚步。摇月上身是一件藏青色的薄外套,下半身则是休闲的长裤配上运动鞋,她还把自己的长发给扎成一束,戴上了一顶帽子。设计优美的银臂配上这身穿搭虽然略显笨重,但是也十分可爱。
我们在集市上买了冰淇淋,摇月选的是苏打口味,我则选了树莓味的。波兰的物价并不太高,因此两份冰淇淋折合下来只花了不到一百二十日元。
「八云你那份看着好像很好吃呢」
「里面有树莓果肉,确实很不错,要尝一口吗?」
摇月咬了一口我的冰淇淋,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真的唉,酸酸甜甜的真好吃。冰淇淋顺滑的口感也很棒。——八云,你也可以尝尝我的哦」
就在我探出脑袋准备下口的时候,摇月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把冰淇淋给缩了回去。
「摇月?」
「骗你的,来吧,张嘴——」
苏打口味的冰淇淋在美味的同时也十分清爽。
「哼哼,八云,我突然间想起了我们小学一起去远足的时候」
我望向摇月的眼睛。
「……你指的是去郡山石筵互动式牧场的那次吗?」
「唉?」摇月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八云你有超能力吗?」
「猜的。不对,为什么给我喂冰淇淋会让你想起当时给山羊喂草的事情呢?」
我和摇月都笑了。
「我记得摇月你给山羊喂草的时候还挺开心的,可是给牛喂草的时候却很害怕呢」
「你观察得还真仔细」摇月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敬佩,她笑了笑。「那八云你还记得自己给山羊喂草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吗?」
「应该是在傻笑吧」
「不对哦,你就和山羊一样,面无表情的」
我惊讶地望向了摇月,她好像也没有说谎,童年的趣事都让我们忍俊不禁。
2
离开集市之后,我们徒步走向弗雷德里克·肖邦博物馆。
去博物馆的中途,我们还经过了萨斯基公园,这是波兰最古老的公园之一,原本是萨斯基宫内部的庭院,在十八世纪成为了面向公众开放的场所。
我们漫步在斑驳树影之中,摇月说道。
「肖邦小时候就住在萨斯基宫里,他的父亲是一名法国人,在萨斯基宫担任法语教师」
「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啊——」我下意识地四处环顾。「那肖邦有可能就在这附近奔跑玩耍过呢」
随着想象的缓缓展开,我也深切地体会到了时间流逝所带来的不可思议。
萨斯基公园里有四座象征着四季的砂岩雕像、十七座象征着知识与艺术的砂岩雕像,共计二十一座。巨大的喷泉被包围在四季雕像之中,喷泉的西边是象征着音乐的雕像,以大理石制成的肖邦音乐长椅就坐落于此。肖邦音乐长椅是一种纪念碑,只要按下按钮就会播放肖邦的曲子,在华沙市内与肖邦有关的景点中,一共设置了十五把肖邦音乐长椅。
我和摇月并肩坐在椅子上,按下按钮,扬声器里传出了《B大调第三号夜曲Op.9 No.3》的乐声。
我们都沉醉地倾听着这B大调的优美乐声。
男孩和女孩在我们面前你追我赶地穿行而过。摇月把脑袋倚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银臂冰冷得有一丝凛冽。
「摇月你很喜欢牵手呢」
「嗯」
摇月高兴地这样说道,她操控着银臂,仿佛是在探索我手掌的形状。
「触感真的很逼真呢」我感叹道。
「嗯,确实很不可思议,也许是大脑自动补充完整了」
携着夏日与喷泉香味的清风阵阵吹送,摇月迎合着夜曲的旋律哼着歌儿。声音经由她的身体传到了我的耳中,听起来莫名有些感怀。
「说起来,我好像没有怎么听过摇月你唱歌呢」
「毕竟合唱比赛的时候,我都被安排去弹钢琴了嘛。不过我记得八云你唱歌还挺好听的」
「我是那种会平平淡淡地去排练的人嘛。我感觉我干啥都是平淡漠然的,给山羊喂草的时候也是」
听到我这样说,摇月发出了可爱的笑声。
优哉游哉地享受完音乐之后,我们去看了无名烈士墓,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警备。随后我们离开了萨斯基公园,前往圣十字教堂。这是一个十分知名的教堂,肖邦的心脏就安放于此,上一次来华沙的时候,我们也造访过这里。当时我们在肖邦忌日那天参加了名为“肖邦·安魂曲·莫扎特”的追悼音乐会。这里同样也有一张肖邦音乐长椅,按下按钮,播放的是《葬礼进行曲》。我和摇月把上一次来的时候没能全部参观到的细致之处都给欣赏了一遍,最后在那根存放着肖邦心脏的石柱前献上祈祷。
3
肖邦博物馆有着橙色的房顶和洁白的外墙,是一栋美丽的巴洛克风格建筑。
在前台付过门票钱之后,我们拿到了一张IC卡,便沿着一扇双开的木制大门进入了博物馆内。迎面而来的是白色的新艺术风格阶梯,铁制的扶手底部是呈漩涡状的藤蔓花纹,整栋楼梯的曲线都十分优美。
我和摇月没有上楼,而是朝着右前方的通道走去。肖邦的乐谱、肖像以及个人物品在展区里显得美轮美奂。展区里设置了大量的多媒体设备,使用IC卡进行读取就能播放影像以及音乐。通道的中央有一个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的白色玻璃隔间,隔间采用了绸缎花纹的装潢,人们可以在里面欣赏肖邦的乐曲。再往深处走,由红砖砌成的古老内墙之中是一个利用现代技术制成的展区,里面有一台放上乐谱就能自动演奏的钢琴,肖邦的面容也通过CG技术重现在了屏幕之中。
「肖邦老师真的很帅」摇月说道。
「一看就很会弹钢琴」我打趣道。
我们折返走上了刚才经过的楼梯,前方摆放着的是肖邦最后用过的普雷耶钢琴。这台钢琴的琴身由艳丽的胡桃木制成,采用了古典优美的猫腿设计。摇月顿时兴奋得两眼放光,甚至长呼了一口气。
「好厉害,好漂亮,好可爱,好想弹弹看」
在丧失语言能力的同时,摇月从各种角度欣赏着这台钢琴,仿佛要把它的浑身上下都给舔个遍。摇月甚至蹲下身来,想要从内部去欣赏这台钢琴。她那莫名滑稽的样子也让我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摇月终于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副无比陶醉的表情。我们继续往前走,地面上画着一些白色的圆圈,那是只要人站上去就会发出声音的娱乐设施,我和摇月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我们来到了展示肖邦人生末尾的展区。
展区里是一副名叫《肖邦之死》的画作。弥留之际的肖邦躺在病床上,绝世美人德尔菲娜·波托卡伯爵夫人则为他弹奏钢琴,哀愁地歌唱。来到肖邦的“死亡假面”和手部模型前时,我们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人在离世的时候,控制表情的肌肉会放松下来,脸部也会显得十分松弛。而肖邦的“死亡假面”无比准确地表达出了死亡的松弛。note
注:死亡假面是在人死之后,使用泥塑或是其他材料,利用尸体的面部模型浇筑制成的面具
我望向摇月的侧脸,她伏下自己那修长的睫毛,静谧端庄地凝望着肖邦的死亡假面。我有些慌乱地换了个话题。
「肖邦的手比我想象中要小呢。但是也能从中感受到钢琴家独有的那份紧张」
「……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呢」我能听出摇月在努力地让自己声音显得开朗一些。「八云你的手也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我的手——?」我望向了自己的双手,虽然不知道艺术家是怎么样的,但是用来这双手用来写小说是没问题的。说到底世上本不存在什么“适合写小说”的手,只要不断努力就是了。
「对于钢琴家来说,是不是手越大越好呢?」
「不是哦,手太大的话相对来说也不那么灵活,所以关键还是在于练习吧」
展区里还展出了肖邦的头发。人类的毛发中果然有着类似于情绪之类的东西存在,它是那么的栩栩如生,让人背脊发凉。看到摇月如此平静地凝望肖邦的头发,我愈发感到了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离开肖邦博物馆之后,摇月看起来貌似有些消沉。尽管她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很开朗,可我还是觉得在她的内心深处盘踞着某些平静而又冰冷的东西。宛如在波浪翻滚的海底之中,有着静谧的雪堆与阴暗蠕动的蟹群。
漫步在瓦津基公园优美的景观中也没有改变摇月那消沉的模样。
4
我和摇月住在一间潇洒的酒店双人房里。
七月份的波兰直到晚上九点太阳才会下山,因此我们早早地就拉上了房间里的遮光帘。由于波兰比东京慢了七个小时,还没有倒过时差来的我在晚上七点就已经睡眼朦胧了。
我和摇月把刚才买回来的橙子逐一剥开吃掉之后,便各自上床睡觉。
夜里——我突然间醒了过来,尽管不知道已经几点钟了,可我却发现摇月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摇月?」
摇月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我,如同在暴风雨中紧紧地抱住桅杆的水手。此时的我半梦半醒,而摇月那微弱的震颤甚至闯入了我的梦境之中,这实在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担心摇月着凉,便给她盖好被子,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身子。摇月的发丝间飘散着酒店洗头水的香味。
我做了一个悲伤的梦。
那就像是绘本里的故事一样,我独自一人在陌生的波兰老街中迷路了。
我在梦里变成了幼时无依无靠的孩童模样,迷失在了陌生的街道。四周人迹罕至,唯有瓦斯灯细长的光影洒落在石板路上。我沿着大路走到尽头,却又误入了小巷子里。那里同样空无一人,黄昏也宛若永恒……
我突然间意识到,摇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恐惧顿时向我袭来,我的脚步也震颤到快要跌倒。心也变回孩童模样的我悲伤得不能自已,嚎啕大哭。黑夜随之降临,夜空中暗无星月,携着大片“空白”的黑暗渐渐吞噬了街道。
而我也消失在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猛然惊醒,摇月已经不在我的身旁了。我的心跳声如同雷鸣般急促,大脑依旧沉沦在那梦中的黄昏与夜色里。我惊恐到了有些可悲的地步,焦急地寻找着摇月的身姿。
就在这个时候,摇月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我出去散步了。八云,你怎么了?」
摇月担忧地望向我。
「没事」
我只给出了如此简短的回答。
5
「……好像他还没到呢」
我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上的九点十五分。我们约的那位导游本该在九点钟就到酒店大堂里等我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什么状况了……」
就在摇月有些担心地这样说道的时候,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地推开酒店大门闯了进来。
「抱歉,实在不好意思……」
男人弯下腰来,双手合十,一边道歉一边来到了我们面前。
「是滨崎先生吗?」
「是的,我是滨崎。不好意思啊,路上有点堵……」
「没事」
我和摇月分别做了自我介绍,滨崎先生笑了笑,说着“这边请”给我们带路。
「哇哦,好可爱!」
看到停在酒店门口的车之后,摇月惊呼了起来。那辆车娇小迷你,浅葱般青绿色的车身圆滚滚的,让人甚觉可爱。
「这台车是菲亚特126P,非常复古和帅气对吧,是以前的波兰厂商生产的,唔哈哈哈」
滨崎先生自豪地夸赞着自己的爱车,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由于这辆车左右两边都只有一个车门,因此滨崎先生把座位给往前倾,等到我和摇月跨过座椅坐到后排之后,他再把座椅复位,坐到了驾驶座上。
「嗯?那个……?」
我发现在车子前部的饮料架上放着一个空易拉罐,便疑惑地问道。
「那该不会是啤酒罐吧?」
「嗯?啊,不好意思哈……」
滨崎先生正打算用塑料袋把啤酒罐装起来塞进储物盒里,然而储物盒的空间早已被别的啤酒罐给占满了。伴随着一阵咯吱声,滨崎先生把易拉罐给捏扁,硬是塞了进去。
「好了!咱们出发吧!」
「麻烦您等会儿!」
摇月慌慌张张制止了他。
「那个,您该不会是酒驾吧……?」
「没事没事!」滨崎先生很是优哉游哉地说道。「我是昨晚喝的酒,现在已经清醒得不得了了!」
摇月不安地望向了我,我也只能耸耸肩。滨崎先生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撒谎,应该没问题吧。
滨崎先生十分有精神地说道。
「那咱们现在就朝着位于热拉佐瓦·沃拉的肖邦故居出发吧!唔哈哈哈!」
菲亚特126P开始行驶在路上,它的加速方式令人心旷神怡。
每当经过知名景点的时候,滨崎先生都会详细而又娴熟地给我们介绍。摇月貌似还是有些不安。
「您是在车里面喝酒了吗?」
摇月这样问道,滨崎先生给出了回答。
「是的,在车里喝酒是最让人放松的。我每天晚上都会拿着啤酒偷偷溜出家门,听着广播小酌两杯,唔哈哈哈!」
我和摇月相互对视,随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滨崎先生继续说道。
「你们别误会啊,我不是因为在家里待不下去才溜出来的,男人可是需要自己独处的时间的!」
「很能理解」听到我这样说,摇月饶有兴致地望向了我。我只好半开玩笑地补充道。
「不过独处的话经常会忘记什么时候该刮胡子就是了」
「啊,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今天不好意思了,好像是要让你们看到我花花公子不修边幅的一面了!唔哈哈哈哈哈」
看到滨崎先生那放飞自我般的破罐子破摔,我和摇月也都被他逗得放声大笑。
6
菲亚特126P疾驰在一条不知名的乡间小道上。
滨崎先生把一个带扬声器的老旧随身听放在副驾驶上,用来播放披头士的音乐。菲亚特126P那富含跃动感的疾驰让我联想到了动画里面的飞车追逐戏。
「鲁邦三世开的是不是菲亚特来着?」
「是的,不过他开的是上一代菲亚特500。其实我刚开始也是想买菲亚特500的,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喜欢上菲亚特126P了,甚至有些“胧车”的味道了」
「胧车?」
「你不知道什么是胧车吗?就是那只在牛车前面长着一张大脸的妖怪。我感觉我也快跟这台车融为一体了,唔哈哈哈!」
滨崎先生的心情貌似十分不错,哈哈大笑地开着车。我想,他只要能开着自己的车,也许就永远都是幸福的,这也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滨崎先生过去是一名环球旅行的背包客。
「你们有没有去过印度?我非常推荐去一次看看哦,你的人生观也会随之变化的」
「您说的变化是指哪个方面呢?」
「在各种方面都会变得更加宽容。在印度,电车晚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车窗也是支离破碎的,就连恒河上面漂浮着尸体也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到了印度你就会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会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生气的狭隘之人——啊,不过我不是在给自己刚才的迟到找借口哦……」
「我知道的」
我和摇月都笑了。不知道滨崎先生是不是来劲了,他的嘴一路上都没有停过。
「有一次,我差点在印度把自己的小命给丢了。那里的水质很糟糕,导致我一直腹泻,在草丛里拉肚子的时候我突然间双眼发黑,整个人一下子栽倒了。我当时在想,自己好像是要光着屁股死在荒郊野外了。但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可以接受的感觉。光着屁股死在印度的荒郊野岭也许对我来说也算是应有的结局」
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氛围弥漫在车内。
「后来您怎么样了呢?」我这样问道。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着呢。当时倒下去之后,过了一阵子我的视力就逐渐恢复了,运气真的是太好了,唔哈哈哈!」
在滨崎先生向我们讲述自己那奇妙旅途的过程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那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玩得开心点哦」
滨崎先生留在了停车场里,我和摇月则向着肖邦故居走去。
我们穿过一扇砖门,在树丛簇拥之中沿着混凝土小道一路向前,尽头就是肖邦故居。那是一栋有着灰色屋顶以及白色外墙的美丽建筑物,四周浓密的绿意与花儿的艳丽色彩相得益彰。门口还有一顶小小的三角墙,由两根柱子支撑而起。肖邦故居内部的木质地板和白色墙壁营造出了温暖的气氛,高雅的家具以及和肖邦相关的绘画将屋内装饰得美轮美奂。摇月深深地感叹道。
「真的好棒……虽然肖邦出生之后只在这里住了半年不到,但故居还是非常不可思议地能让人感受到这里就是肖邦诞生的地方」
「是啊——」我也点了点头。「天才会不会都是诞生于这样美丽的环境之中的呢?我记得摇月你家也挺漂亮的」
「毕竟我妈很讲究这些东西呢。我爸则更加喜欢什么神社佛龛之类的玩意儿,因此他很想把日本画和佛像之类的摆放在家里……可最后还是只能偷偷摸摸地把观音菩萨给放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
「求神拜佛也要偷偷摸摸的呢」
参观完肖邦故居,我们又在周边的公园里逛了一圈,还在附近的咖啡店里喝了杯东西,之后才回到停车场里。滨崎先生把车窗全部打开,躺在驾驶座上睡午觉。披头士的《Yesterday》那悠扬的乐声从随身听里缓缓流出。
叫醒滨崎先生之后我们上了车,前往肖邦接受洗礼的圣罗奇教堂。这栋由红砖建成的建筑物有着高耸的尖塔,如同一处要塞般威严地耸立在乡村风景之中。
和那粗犷豪放的外表不同,教堂的内部绚烂而又华丽。高墙洁白,画像、画框以及吊灯呈现出耀眼的金色,祭坛部分的墙壁则是优雅的橙红色,三种颜色的组合显得美轮美奂。教堂的正厅呈拱顶状,弯曲的天花板上描绘着绚丽的图案,梁上还安放着一尊身背十字架的基督像。
日本的现代建筑中有很多天花板的设计都无趣到了一不留神就会打哈欠的程度(虽然这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但是在主张“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教堂里面,天花板上都是十分明确地进行过装饰的。肖邦博物馆楼梯上方尽头的拱形天花板也同样描绘着优美的图案。
教堂里的石板篆刻记录下了肖邦的双亲和姐姐也都曾在这里举行过婚礼。参观完毕之后,心满意足的我们回到了车上。滨崎先生果然又在睡午觉。这一次他的随身听里放的是披头士专辑《White Album》中的曲子《Back in the U.S.S.R.》。我感觉自己好像多少窥见了一些他的生活方式。
7
我们邀请了滨崎先生一起吃午饭,走进了一间地方特色餐厅。
我点了味道浓厚的波兰风味圆白菜肉卷,摇月则是点了树莓汁烤鸭肉。滨崎先生望着酒类的餐单,看上去很想喝两杯啤酒或者是野牛草伏特加,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点了碳酸水和焗蜗牛。用餐的时候,滨崎先生终于是意识到了摇月的银臂,他惊讶得不得了,而摇月只是解释说这是“尚未上市的最新款义肢”,并没有提起盐化病的事情。
我们和滨崎先生交谈得十分愉快,在回程的车上也一直和他聊天。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转眼间便过去了。
「啊,好像差不多该和二位说再见了,真有点舍不得……」滨崎先生的难过貌似是真切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些哭腔。「有些时候,确实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尽管只是十分短暂的相识,可到了分别的时候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滨崎先生突然向我们问道。
「你们有没有遇见过“神明”?我之前不是说过我差点光着屁股死在印度了嘛,当时的我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整个人蔫在了茅草屋的屋檐底下。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一个印度小女孩走了过来,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给了我一个苹果。那个苹果红彤彤的,当时的我大脑晕乎乎的,就在一头雾水中把那个苹果吃掉了,吃完之后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了,等我回过神来,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我想她应该就是神明吧——其实我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苹果,她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但是在那个时候,那空无一物的荒郊野岭却显得那么美丽,当时的风景直至今日也还铭刻在我的心里。在那个瞬间,那个小女孩无疑就是我的神明。而当那个瞬间过去之后,她就变回了凡人模样。因此神明是仅此一瞬的奇迹……」
我和摇月都被滨崎先生的故事给吸引住了,一言不发地听得入了神。滨崎先生继续说道。
「虽然我没有宗教信仰之类的东西,但日本不是讲究“八百万神明”嘛,每样东西之中都寄宿着不同的神明。我想,今天的你们二位,对我而言也是仅此一瞬的神明」
我们和滨崎先生在华沙的酒店门口分开了。临别前他留下一句“一期一会,世当珍惜”,便开着那台菲亚特126P潇洒地离去了。
我和摇月退了房,在华沙中央车站乘上了电车。
我们的目的地是克拉科夫,路上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尽管刚才滨崎先生的故事让我们很是兴奋,但是摇月上车之后就开始有些忧郁。波兰那秀美如画的风景在车窗外流动,波兰这个国家的名字就来源于“林间空地”,国土的大半都是平原,因此景观十分优美。
随着天空逐渐被铅色的云层所覆盖,我想起了在萨斯基公园里见到的那尊象征冬天的雕像。那是一尊男人的雕像,他满脸胡须,面容坚毅,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冬日的苦涩如同浸湿的画纸反面般渗出点点斑驳,从被乌云包裹的夏日蓝图深处流露而出。我想,那面容中的坚毅是因为他知道人类的负面遗产奥斯维辛集中营即将到来。我和摇月在旅行的计划阶段就已经决定了不去那里。
到达克拉科夫之后,由于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们便直奔预订的酒店。我们一如既往地在各自的床上睡觉,当晚摇月并没有钻进我的被窝,我也没有再做那个悲伤的梦。
8
在十七世纪初迁都回到华沙之前,将近五百年的时间里,克拉科夫都是波兰王国的首都,是十分繁荣的城市。被收录进世界遗产名录里面的克拉科夫历史中心的中央广场上聚集了大量游客。白色和黄色的遮阳伞在典雅的石板路上如同花儿般朵朵绽放,人们在遮阳伞下售卖当地的特产,或者是经营着咖啡馆。圣玛利大教堂、柔和色调的街道、以正方体玻璃物件为特征的喷泉、堪称巨量的白鸽、伴随着马蹄声响迎面走来的两匹白马马车……诸如此类的景观令人目不暇接。街上还有街头艺人、用电子琴演奏的音乐家、cosplay日本动画角色的人,大家都在街头表现着自己,热闹欢腾得让我眼花缭乱。
我们在上午逛完了克拉科夫历史中心。圣玛利大教堂那绚烂华美的哥特式建筑、编织物会馆的传统工艺、收藏于国立美术馆的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真迹《抱银鼠的女子》。
远处传来的优美歌声让我们停下了脚步。两名女性在圣玛丽大教堂的红砖双塔之下进行着二重唱,她们身穿可爱的波兰民族服饰,头上还戴着花环。我们如同被那歌声所引诱着一般向教堂走去,靠近之后却大吃了一惊。进行二重唱的两人貌似是双胞胎,她们的长相别无二致,就连音色也是那么的相像,两把声音重叠交织在一起,美丽而又悲伤的歌声响彻在天地间。
Dwa serduszka, cztery oczy…. oj joj joj.
两颗心 两双眼睛
Co plakaly we dnie w nocy…. oj joj joj.
白天和黑夜都在不停哭泣
Czarne oczka co placzecie ze sie spotkaé nie mozecie,
你哭湿了自己黑色的眼睛,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
ze sie spotkaé nie mozecie.
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们唱的是波兰民谣《两颗心》」摇月这样说道。
「这是一首悲伤的歌吗?」
「……嗯。你觉得歌词是什么意思?」
「歌词的腔调给人一种“把院子里的樱花树枝剪下来之后被骂了”的难过」
「你的想象力还真是有够丰富的」
摇月七分无奈,三分敬佩地这样说道。
在那之后,我们去了瓦维尔城堡。那里曾经是波兰王宫的所在地,现在则改为了博物馆,成为了波兰的国家、文化象征,馆藏的365张挂毯远近闻名。波兰传说人们击败巨龙之后在龙的洞窟之上建造了这个宫殿,因此宫殿里不时能够见到口吐烈火的巨龙画像。虽然我是看得津津有味,但摇月貌似没有多少兴趣。
「所谓的巨龙不就是一只大蜥蜴吗?」
「真是的,巨龙可是充满男人浪漫的」
「这样的吗?」
「不过这些事情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的。就像是男生对女生的包包完全没有兴趣那样」
「女生的包包可是充满了化妆品和其他小物件的」
就在这时,巨龙的画像突然间喷出了烈火。我和摇月都惊呼了起来。
当天正值几对恋人都在瓦维尔城堡里举行婚礼。每当我们和身穿婚纱的新娘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摇月都会回头张望。
「新娘子真漂亮」
听到摇月这么说,我只能含糊其辞。
「啊,嗯,确实」
我们整整重复了三遍这样的对话。
过了一会儿,摇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
她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呢。
9
下午我们去了维利奇卡盐矿。
维利奇卡盐矿是欧洲最为古老的矿场之一,也是属于波兰的世界文化遗产。从十三世纪开始,这里进行了长达七百年以上的采矿作业,深度直至地下三百米,全长超过三百公里。1996年中断商业开采之后,作为观光景点向大众开放,人们有时甚至会在这里举行婚礼和音乐会。
我们在克拉科夫中央车站乘上电车,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了这里。我们事先知道这里上午会人满为患,特意挑了下午才来,可尽管如此维利奇卡盐矿依旧是大排长龙。由于参观盐矿需要参加导游团,因此我们事先已经完成了预约。
我们经由一条狭窄的木质楼梯下到了地下一百多米。摇月由于盐化病失去了脚趾,她的脚步有些不稳,我需要时常注意着她。不过幸运的是,导游团也数次停在了路上,因此我们也不用担心被落在后面。
随着不断下降,我们也逐渐地感受到了寒冷,便穿上了事先带来的薄外套。矿内的温度被时常保持在十五度左右,但是里面的空气却出乎意料般清新。这貌似是因为盐变成了海盐粒子气溶胶起到了很不错的杀菌作用。
地底下自然四处都是盐岩,展区里还展出了矿工们亲手雕刻的盐雕,以及表现当时矿工们样子的人偶、道具和装置。
导游用英语向我们讲述了那段历史。过去这里曾是一片大海,由于地壳变动成为地面之后,地底下形成了盐层。在这里开采出来的盐被称为“白色黄金”,为波兰人民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最繁荣的时期甚至一度占据了波兰国家收入的三分之一。
随着逐渐深入昏暗的地底,某些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冰冷情绪开始向我袭来。如同盐矿里纯净的寒冷侵入了我的肺部,使我的心脏都遭到冻结一般。可是我也无法厘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这愈发加重了我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达了圣金嘉礼拜堂。这个广场以全部由岩盐制成而闻名,奢华的盐制枝形吊灯的灯光抛洒在打磨得锃亮的岩盐地板上,反射出绚丽的光芒。墙壁上雕刻着精致的壁画,除了庄严我找不到另一个词来形容。
导游向我们介绍了圣金嘉的传说。金嘉公主在如今被人们称为圣女,她过去是波兰的王妃。金嘉公主出生于匈牙利,她本打算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祈祷和慈善活动,可是在和波兰国王结婚之后,她无心地将自己的结婚戒指扔进了匈牙利的盐矿里。金嘉公主在婚后移居到了波兰,某天,维利奇卡传来了一则消息,说是在那里发现了一枚极其精致的戒指。在确认了那枚戒指的样貌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金嘉公主扔在匈牙利盐矿里的那枚结婚戒指。戒指貌似是混在了从匈牙利进口而来的岩盐山里,感受到奇迹的波兰王室继续推进了维利奇卡的盐矿开采,结果就发现了巨大的岩盐层——
玛利亚的雕像背负着如同背光般被照亮的岩盐,她的美丽让我不得不对人们的信仰之深而肃然起敬。
「即便是在如此不见天日的地方里,人们也都没有失去自己的信仰呢」我这样说道。
「也许就是因为在如此不见天日的地方,人们才不会失去自己的信仰」摇月回答道。
我和摇月并排眺望着墙上那幅《最后的晚餐》的浮雕。这是达芬奇画作的摹刻,它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使我暂时忘却了时间,沉浸在它的魅力之中。
「他们最后的晚餐,吃的是什么呢?」
听到我的这个疑问,摇月说道。
「貌似是鳗鱼配橙子片」
「鳗鱼配橙子片?」
我愣住了。摇月朝我笑了笑。
「我在米兰的圣玛利亚感恩教堂里见过《最后的晚餐》的真迹,当时我也有些好奇他们吃的是什么,就去查了一下。鳗鱼配橙子片是米兰当地的乡土料理。我还去尝了一下,味道挺不错的哦。回去的路上,我买了那个像是橙子切面一般的时钟,它现在还挂在咱们家里呢」
「我有点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笑了笑,可是“橙子”这个词却不可思议般地在我的心中残留下了余韵。
摇月凝望着《最后的晚餐》的眼神,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后我意识到那是她在米兰的公寓里用那个古董显微镜观察自己变成盐的身体时的眼神。
我终于明白了下到盐矿深处之后开始向我袭来的那阵恶寒的真面目。
对摇月来说,这就是死亡的世界——
我顿时失去了所有退路。
刚一走出圣金嘉礼拜堂,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地下湖。它闪耀着光亮且神秘的祖母绿色。我们在紧贴墙面的木制脚手架上排成一列地前进,摇月的背影突然间在我面前摇晃了一下。
——远处传来了肖邦的曲子。
《离别》。
优美的旋律幽玄地回荡在矿内。
我的心顿时回到了和摇月相遇的那个瞬间。隔着钢琴,我唯独能看清的是一双纤细的小脚在踩着踏板。然后我看见了摇月美丽的侧脸、看见了她那柔亮的黑色长发被携着樱花香味的风儿轻轻地吹起、看见了那鲜艳得有如春日蓝天一角般的天蓝色连衣裙。
我再也无法忍受,躲在黑暗之中独自静静地哭泣。
10
在回去的电车上,摇月倚靠着我的肩膀,香甜地睡去了。
她的呼吸无比安稳,如同一个昨日才降临人间的婴儿般天真无邪,未曾知晓任何一首悲伤的音乐。
我将自己的脸贴到摇月的脑袋上,闭上双眼感受她的体温和呼吸。当我的意识开始朦胧,我的轮廓也随之消散,仿佛和摇月融为了一体。一想到她的呼吸终有一日会化作虚无,我便难过得不能自已。
11
在克拉科夫的餐厅里吃过晚餐后,我们来到街上散步,四周已经是浓雾弥漫。
克拉科夫是一个常年多雾的地方,这里的多数家庭都使用煤炭作为燃料,再加上盆地的地形,使得克拉科夫经常发生大雾。
在我们回酒店的途中,我突然惊讶地大喊道。
「钱包不见了!」
在餐厅里结完账之后,我记得我确实把钱包放进了口袋里,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
「摇月,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找——」
我把摇月留在原地,慌慌张张地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浓雾使我的记忆有些紊乱,我记不清自己是从哪里过来的了,可我还是驱使着自己的直觉,总算是在石板路上找到了掉落的钱包。确认里面的东西还在之后,我松了一口气。
——当我抬起头来,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
由于手机也早就已经没电了,我甚至没有联系摇月的方式。
我开始迷茫了。
浓雾弥漫的古都看起来宛若异界,我产生了一种自己误闯进时间夹缝中的错觉。头戴牛仔帽的男人倚靠在墙上,凌乱地弹着吉他。走了一会儿我又遇见了那个男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貌似又绕回来了。
我在浓雾之中失去了所有退路。
当我回过神来,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
大雾染上了橙色般的乡愁。
我的心在不经意间又迷失在了前天夜里的那个噩梦之中。
我回到了孩童模样,在已经没有摇月的世界里嚎啕大哭……
无法挽回的悲伤向我袭来,我如同一只无头苍蝇,气喘吁吁地在浓雾中前进。
筋疲力尽之后,我蹲坐在街角,难过地抱住了头。
可怕的夜晚携着大片“空白”逐渐逼近……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悲伤而又优美的歌声。
我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还听见了钢琴的伴奏声。
那是摇月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向着声音的方向迈步开去。
中央广场——圣玛丽教堂那红砖双塔的剪影如梦如幻地浮现在我心中。在那道剪影之前,是我们中午见到的那对双胞胎,她们正在放声歌唱那首《两颗心》。
两颗心 两双眼睛
白天和黑夜都在不停哭泣
你哭湿了自己黑色的眼睛,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
因为我们不能再一起
我隔着人群的肩膀望向那对双胞胎,摇月在她们身后弹着电子琴。她戴上了卫衣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演奏很快就结束了。听众们献上了雷鸣般的掌声。摇月抬起头来,看到我之后,她微笑着又开始了演奏。
——《离别》。
那是无比优美和明亮的演奏。琴声中没有离别的悲伤,只有相会的美好与清朗。我泪流满面,倾听着摇月的演奏。
——曲终人散后,摇月向着我跑了过来,用力地抱紧了我。那对双胞胎很是高兴地用波兰语和摇月交谈了两句,便扛着电子琴亲昵地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我去拜托她们让我弹琴了。我想只要我在这里演奏出琴声,八云你就能找到我了。你来了之后,我就准备好要弹《离别》了」
「原来是这样……」
「你果然来找我了呢」
摇月这样说道,流下了些许眼泪。我和摇月牵着手迈步开去,走进小巷子里仅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提议道。
「八云,作为你找到我的纪念,我们来亲亲吧」
我淡淡地笑了。
我和摇月相互吻上了对方的唇。
12
回到酒店房间里之后,我和摇月把橙子对半切开,分而食之。
这段时间是那么的幸福,令我想起了那句西班牙谚语“你是我的一半橙子”,它的意思是“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我想人的灵魂也许就和橙子一样有着相同的形状。长大成人之后在那坚硬的果皮内侧,其实也同样有着一颗柔软和清朗的心,那颗心一直都在那里,和孩童时候相比也没有分毫差异。我们都会在梦境的深处逐渐回到那份柔软当中,就如同我在黄昏的梦境里变回了孩童模样一般。
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会在那份柔软当中与自己融为一体。华沙集市那个卖水果的阿姨会和她的水果摊融为一体,滨崎先生会和他的菲亚特126P融为一体,在圣玛丽大教堂歌唱的双胞胎会与彼此融为一体,大家都会在梦境深处再次相遇。
我想,在死亡的朦胧之中,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的“最后的晚餐”也一定会是梦境深处的那个橙子吧。
我的半边橙子正枕在我的膝盖上,香甜地酣睡。
我温柔地爱抚她的脑袋,在心中祈祷。
希望摇月不会做悲伤的梦。
希望她不会在梦境深处遇上真正的悲伤。
希望梦里那悲伤的音乐不是哀愁的小调,而是如同《离别》一般优美的大调。
我轻轻地咬开剩下的那瓣橙子。
它果然又酸又甜,让我流下了些许眼泪。
完
参考文献
《柠檬》梶井基次郎(角川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