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令堂的诊断结果是,盐化病」
坐在圆椅上的医生这样说道。他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快要奔四。鉴于眉眼间稚气尚存,我也看不太出他的真实年龄。他那方形的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浑圆的眼睛,粗犷的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这种病会让身体由末端开始一点点地被置换为氯化钠」
我不是很懂医生话语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望向了他身后的护士姐姐。她蹲下身来,注视着我说道。
「你妈妈的身体会从手指跟脚趾开始慢慢地变成盐,最终分崩离析」
化着淡妆的漂亮护士姐姐做了个手势。她把右手比作菜刀,从左手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地切了下去。而她的右手最后停在了心脏上面。
我呆呆地凝望着她的手。等到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后,我问道。
「妈妈……是要死了吗?」
医生的脸色也终于是开始为难了起来。他像一条鱼,下唇向前突出着。
那是无言的肯定。我难以接受现实,问道。
「全身都会变成盐?这是为什么……?」
医生依旧面露难色,他用右手中指揉搓着自己的下唇,
「人的身体主要由氢、氧、碳、氮、磷、硫构成。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是由原子构成。至于为什么会变成氯化钠——」
护士姐姐打断了医生的话。
「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的。因为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在世界范围内,病例也屈指可数。这种原因不明的疾病在世界上有好几种」
「那不能治吗……?」
沉默降临了。医生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像是一条装睡的鱼。
我回到了位于一楼的病房。母亲就住在那里。
母亲正凝望着西边的窗外风光。整扇窗刚好像是个画框一样,花水木在其中盛开。(注:亦称为多花梾木)风儿从窗外缓缓地吹了进来,白色的花儿也随之摇摆着身姿。下午三点的暖阳为母亲那颜色稀薄的头发染上了淡淡光亮。
母亲注意到了我,她转过身来。露出了即将面对训斥的女孩子般的表情。我坐在床边的圆椅上,双手握拳置于膝盖。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的声音中散发着怒气。我貌似是生气了。面对这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态,我甚至迷失了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
母亲向着我道歉。仅此一言。
我清楚,母亲只是尽可能不想伤害到我才这样做的,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母亲是一个心思细腻、极尽温柔的人。如果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比起自己吃,她会想要让给我吃。如果注定要伤害到谁的话,那还不如自己默默承受、默默消失……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的温柔甚至有些残酷。
「让我看看你的手」
母亲挽起了病号服的袖子。我屏住了呼吸。
她已经失去了前半截的手臂。截面上覆盖着大片的水晶状物质。我的手指触碰着床单,传来了些许粗糙的触感。我定睛一看,指尖上沾着白色的颗粒。
盐晶体……
那一刻,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母亲会变成盐,不久后她便会失去生命,化作床单上的点点粗糙。而那阵吹动花水木的风儿,会把母亲吹向远方……
我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抱着母亲的腹部。
「妈妈……你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
母亲的腹部传出了一些沉闷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她在哭。几滴冰冷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后脑勺上。
「妈妈不疼哦……妈妈一点儿也不疼的……」
母亲说着,不停地扭动着身体。那是无比悲伤的扭动。
她想要抱我,可是她的手已经够不到了——
2
我就读于福岛县群山市的公立樱之下小学。
校园里到处都种着樱花树,仿佛要将整座学校给包围起来,每年春天,樱花树都会开出鲜艳的花来,当地的人甚至还会专程过来赏花。
我独自漫步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大家都回家去了,四周一片寂静。我走在仿佛要将蓝天点燃的绚烂樱花道下,一圈又一圈地在学校里面闲逛着。莺啼声、樱花色都未曾在我魂不守舍的心中留下痕迹。向阳处、树荫下光影斑驳,它们之间那微小的气味差异,都恍若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不知道在逛到第几圈的时候,我突然间听到了音乐。
那是钢琴的声音——
演奏也许刚刚才开始,也有可能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到现在才发现而已。校舍的外墙在湛蓝透亮的天空下闪耀着白光。我抬起头来,仰望着三楼的音乐室。樱花的花瓣在风中翩翩起舞。
好美丽的演奏。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音乐之美。好比如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世界的绚丽多彩在我心中绽放。
我呆呆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久,就像是麻痹了一样。
终于,我走向了音乐室。绕过楼梯口,换上室内鞋,爬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楼梯。不可思议的是,教学楼里并没有人。宛若热闹非凡的大海在顷刻间变得空荡荡一般。
穿过有些昏暗的走廊,我站在音乐室的门前。推拉门的小窗上挂着一块黑漆漆的遮阳帘。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门推开——我是不请自来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很想一睹演奏者的真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三角钢琴在音乐室左手边的尽头,而演奏者刚好坐在阴影处,我看不太清。我唯独能看清的是一双纤细的小脚在踩着钢琴的踏板。我蹑手蹑脚地朝着钢琴的方向走去——曲子刚好进行到高潮部分,可是听起来却稍稍有些不稳。
等到曲调再次变得平和下来,我终于看清了演奏者的脸。
只此一瞬,我的目光就被俘虏了。
演奏者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刘海整整齐齐地拾掇在眉毛附近,修长的睫毛梦幻般地低垂着,少女沉浸在演奏中。携着樱花香味的风儿轻轻吹起少女柔亮的黑色长发。从窗边投射进来的一抹斜阳透过她雪白的肌肤,将她那粉色的嘴唇点缀成一颗小小的珍珠。少女身穿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身材纤细——宛若春日蓝天的一角随心地降临到了人间。
少女结束了演奏,恰如风止。
阳光明媚的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又一次传来了黄莺的啼叫声。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她望着我。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寄宿着两团火焰,宛若盛开着两朵鲜花,炯炯有神。
时间仿佛停滞了。我们究竟相互了对视了多久呢。
「你弹琴,真好听」
我终于是回过了神来,可却只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谢谢」
少女有些疑惑,不过她旋即便莞尔一笑。我也朝她露出了微笑。她从椅子上微微探出身子,说道。
「我刚才看见你了。还觉得你是个怪人来着」
「怪人?」
「你不是在学校里绕圈吗?」
我尴尬地笑了。脸颊羞得有些发烫,我心虚地说道。
「我迷路了」
「还真是路痴呢」
少女甚是滑稽地嬉笑着。她一笑,眼睛就会眯起来,饱满的卧蚕显得很是可爱。她好像突然间来了兴趣,探出身子向我问道。
「所以你实际上是在干什么呢?我刚才看到你往口袋里塞了些什么」
在少女好奇心旺盛的兴奋眼神注视下,我断了想要撒谎的念头。
「那先说好了,我这么做是事出有因的。你能不笑我吗?」
「嗯,不会笑你的」
少女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像是掬起一捧清水那般伸出了双手。我叹了口气,走到少女身边,拿出了口袋里的东西。
樱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少女雪白的手心里。
少女呆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3
如果要解释我为何要收集花瓣,那么就必须要追溯到我三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尚且幼稚和柔软的感性被扭曲了,而且是扭曲到了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程度。就像是炽热的玻璃被冷却凝固成了奇怪的形状一般。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的父亲——三枝龙之介。
父亲是一位小说家。世人高度赞扬他说“感性独特、文风富有个性、故事线曲折离奇”。这个男人丝毫不介意去碰瓷名为“芥川龙之介”的伟大前人,以自己的真名厚颜无耻地活动着。他那桀骜不驯的人格也能通过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八云”而窥见一二。
某天黄昏,我和父亲沿着阿武隈河的河畔散步。
「爸爸,你为什么少了一只眼睛呢?」
当时只有三岁的我这样问道。父亲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胡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因为觉得很碍事,所以就亲手给它抠出来了」
「……那眼睛去哪里了呢」
「我吃掉了」
我毛骨悚然地停下了脚步,大叫道。
「你骗人!」
父亲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蹲到与我视线高度平行的位置。
「小子,我可没骗你」
旋即,父亲轻轻地揭开了他右眼上的黑色眼罩。
那小小的漆黑虚无,突然间张开了它的大嘴。
血红色的夕阳没能为那个空洞带来一丝的光亮。阿武隈河的潺潺流水也好,河面上的潋滟波光也罢,仿佛都被那个空洞给尽数吞噬,再也无法归来。
在那个瞬间,我尚且柔软的感性被扭曲了。
我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疼痛。失去眼球的黑暗让我痛苦不已。
右眼的“虚无”,化作了“伤痛”——
那并非是说伤口在痛,而是因为本该在那里的东西丧失了它的存在——也就是说,“空白”使我感到了疼痛。打个比方,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哥斯拉玩偶的尾巴断掉了,失去那条尾巴后的“空白”会使我疼痛不已,痛哭流涕。
——在那之后,过了几个月,我从公寓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我当时在二楼跟一楼的楼梯间里坐了好久。等到终于能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之后,我爬上三楼回到了家,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我的左边太阳穴都裂开了,血流如注。把血擦干净之后,伤口深得露出了骨头。
然而,我非常冷静。我沉着地用手指按住伤口,让裂口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果然,我没有任何的残缺。
裂口紧密地贴合,“空白”便会被填满。
对我而言,那变成了并不真切的疼痛。
用了几张创可贴把血止住之后,我松了口气,开始看起了电视动画。虽然太阳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那仿佛都已事不关己,离我万分遥远。
母亲回家之后发出了惨叫。她看见我太阳穴上的伤,哭得像个泪人。但我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她要哭,只是看到她哭我也觉得难过,于是便跟着哭了起来。
哭泣着的母亲和疑惑不解的我——这一构图,随着母亲罹患盐化病,发生了反转。
面对母亲失去了手脚后所产生的空白,我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疼痛。
“妈妈……你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
然后,母亲像是不懂我为何会感到疼痛一般,只是因为看到我哭,自己也难过得哭了而已。
“妈妈不疼哦……妈妈一点儿也不疼的……”
母亲重复着这样的话,想要抱我,却又够不到……
这种特殊、不可思议、幻肢痛一般的感觉,使我手足无措。
因为这种感觉原本就是发生在他人身上、抑或是本就不存在的疼痛。可是我却在心中继承了下来,在看不见的伤口持续的疼痛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特殊的伤口需要用特殊的绷带来包扎。而我也终于是找到了缓和这种疼痛的方法。
那就是去收集一些能将伤口填满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树枝可以、漂亮的小石头可以,甚至连玻璃碴子都可以。
关键在于祈祷。祈祷自己收集来的东西可以把作为疼痛源头的伤口给填满。祈祷疼痛可以因此而得到治愈。为此,我虔诚地祈祷着。
因为母亲失去了手脚而感到剧烈疼痛的我,开始寻找能填满那份空白的东西。刚开始,我在教室里四处寻找。老师板书时用的那个大大的三角尺可以吗?不行,因为那会让母亲看起来像个高达一样。那粉笔呢?或者是某个同学遗落下来的铅笔盒?——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校园里盛开的樱花。
心旷神怡的春日蓝天下,樱花的颜色让人眼前一亮。风一吹过,那四散的火星便飞舞了起来。我抬头仰望着的视线,也跟随着花瓣飘落到了脚边。星星点点的花瓣落在树荫下,宛若野火燎原。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花瓣,它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火热,反而透着丝丝冰凉。将花瓣置于掌心,它那冰冷且沉静的轮廓内侧,却又散发出阵阵温热。
我想,樱花的花瓣也许能填满母亲的空白。它能乘着春风,化作母亲新的四肢。温暖母亲那冰冷的伤痛。
于是,我开始收集樱花的花瓣。我在校园里一圈圈的闲逛,一片一片地、一点一点地收集着花瓣。
在心中祈祷着花瓣能为母亲送上微不足道的治愈,我一路走,一路捡,未曾停歇。
4
我坐在紧挨着钢琴的桌子上,难为情地低头望着自己交叉的双手。因为我还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对于诉说出那些故事而羞耻不已。
我说完之后,终于是抬起了头。可是少女却低着头。在那么一瞬,我好像看到她脸上闪烁着泪光。她是哭了吗——?
少女动作飞快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发红,至于是不是真的哭了,就无从得知了。
「你还真是个——怪人呢。对于空白会感到疼痛就已经够奇怪了。除此之外的感性也很不可思议。正常人是不会觉得樱花像火焰的」
面对少女“怪人”的评价,我感觉身子有些发热。当时我还处在会对于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感到羞耻的年纪。少女看我面红耳赤的,慌慌张张地说道。
「啊,不过,我很理解你的。热情似火的花儿——好比如说红玫瑰和九重葛之类的,每当我想用钢琴去表现它们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想象成是火焰。所以你可能只是比普通人的感觉要更加敏锐而已吧?就像是我有绝对音感那样」
「你有绝对音感吗?」
我站起身来,钢琴对面的墙上靠放着一把吉他。我弹出了一个“la”的音。基础唱名的弹法我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音吗?」
少女露出了微笑。
「“la”,不过可能有点往“升so”偏。虽然说是说绝对音感,但我对“la”附近的音无论如何都有点分不太清呢。像是被“la”给扯住了后腿」
「诶,很厉害了!」
「那你听完我的演奏,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很棒」
「我不是想听这个,你能用你那与众不同的感性来表达一下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和少女那深邃的瞳孔热烈相望。随后,我说道。
「……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每一个音符都非常的优美,就像是有一个为它们量身定做的地方那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如此……这种叫什么呢?」
「……命运?」
「嗯。就像是命运在奏响音符那样」
「命运在奏响音符……」
少女的表情有些惊讶,她重复着我的话。像是把黑暗中捡到的东西给放到手心里,探寻着它的真面目一般。
少女顿时喜笑颜开。
她有些害羞地说道。
「我叫五十岚摇月。写作“摇曳之月”的摇月。你呢?」
「我叫三枝八云,写作“八重之云”的八云。——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呢?」
「《离别》。肖邦的曲子」
这就是我跟摇月的相遇。
5
和摇月约好了第二天也要见面之后,我骑着自行车去了母亲所在的佐藤综合医院。骑了大概有四十分钟,等我到达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黄昏将医院惨白色的外墙染成了橘色。在自行车专用的停车场把车停好之后,我穿过了医院的自动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闯进了我的鼻腔。在前台做好登记,我向着母亲住的108号病房走去——
我搭在门口的手僵住了。病房里传出了些许对话声。
轻轻地把门拉开,我从门缝里窥视着内部的光景。
“影子”伫立在被黄昏染红的病房里。
那是我的父亲,三枝龙之介——。自从我五岁的时候他和母亲离了婚,在我眼中他就变成了影子。这人高高瘦瘦的像根竹竿,可又总是驼着背,看起来是那么的不靠谱。
也许这跟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关。可是,决定性的理由果然还是他即便离开了家,我也没有因此而感到过什么疼痛。明明是一个大活人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可我却只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感觉。我想,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影子了。
没有实体、虚幻朦胧的影子。
唯独在阿武隈河的河畔看见的那虚无右眼,对我而言才是真切的。
夜幕降临后,影子离开了病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躲在一个角落里。我不想见到他。对于这个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影子,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
6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的。
一想到母亲的病,我便悲痛欲绝,可是想到放学之后能跟摇月见面,我又莫名地兴奋,难以冷静下来。时间在无情地剥夺母亲寿命的同时,又将我和摇月给撮合在一起。两相矛盾的感情夹缝中,我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在学习上面。
下课之后,我向身后的清水问道。
「你认识三班的五十岚摇月吗?」
清水的反应有些呆滞。我想我可能是问错人了。他打小就长得人高马大的,为人沉稳,看起来就不是那种消息灵通的家伙。可是,他脸上的惊讶好像是发自内心的。
「小云,你居然不认识五十岚同学吗?」
看来,我好像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家伙。摇月是个相当有名的人。两岁开始学钢琴,七岁的时候在肖邦国际少年儿童钢琴比赛亚洲赛区夺得小学一二年级组的第一名。次年,她又在同一比赛中夺得协奏曲A组的第一名,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说得简单一点,摇月是个钢琴天才。她将来毫无疑问会成为世界级的钢琴家,人们对她充满了期待。当然,正如清水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多少次全垒打了一样,那个时候的我,也只是知道“她好像又拿了什么很厉害的奖”而已。
我在惊讶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有些释然。摇月的钢琴演奏就是如此压倒性的出色。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听得出来。
我开始在脑海中描绘出摇月的人物形象。她是“深闺大小姐”。住在白色墙壁的洋馆里,在敞开的窗户对面孤独地演奏着钢琴,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而我这种愚蠢、刻板印象般的妄想,在午休就被完全粉碎了。
当时,我跟清水一行人在操场上玩着躲避球,摇月突然间现身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三班的女生,她们大摇大摆地穿过了操场。为首的摇月眉头紧蹙,一副待会要去干架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女生们在踢足球的三班男生团体面前停下了脚步。那群男生里的中心人物坂本目瞪口呆。他的运动神经很好,是那种孩子王类型的男生。
摇月向前踏出一步,朝着坂本说道。
「我不准你再欺负小林了」
坂本睁大了眼睛,他望了望躲在摇月身后的小林暦(注:同“历”)。小林个子娇小,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裙摆,低头沉默不语。坂本绷起了脸,说道。
「发什么神经?我干嘛要欺负这家伙啊……」
坂本的声音倒是没有表情那么凶恶。摇月凛然地说道。
「因为你喜欢小林对吧!」
坂本的表情写满了嫌弃。小林顿时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嘀咕着什么。
她们已经成为了操场上的焦点。坂本眼看着就怒吼了起来。
「……开,开什么玩笑,谁会喜欢这样的丑八怪啊!」
小林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摇月顿时怒上眉梢。
「快给小林道歉!」
「我才不要呢?什么我非得……啊疼疼疼疼疼!」
摇月用右手捏住了坂本的鼻子,用力地往上揪。事实证明,绝不能小瞧钢琴家的握力。坂本惨叫着抓住摇月的右手,不停地挣扎着。我甚至在想,坂本会不会就这样双腿离开地面。摇月身上的压迫力异常强劲。
「男子汉大丈夫净干一些没出息的事情!」
听到操场上的骚乱,老师赶了过来。他收拾好局面,把所有人都给带走了。
「五十岚同学还真是恐怖啊……」
清水有些恐惧地颤抖着身子,念叨着。
这件事情也完全粉碎了我对摇月那种“林黛玉”的印象。
现在——她是“天才钢琴家”外加“亚马逊女战士”。
7
放学之后,我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了音乐室。
里面流淌出了优美的钢琴声。强而有力的同时却又无比纤细。而一想到那曼妙乐声是出自中午揪住坂本鼻子的那双手,我便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我走进音乐室,可是摇月并没有发现我。她正沉浸于演奏中。
我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远远地望着摇月弹琴。她几乎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竖起耳朵,往每一个音符里倾注感情,在我眼中,她看起来就像是在祈祷一般。
等到演奏结束,悠扬的余韵也消失在空气里之后,我鼓起了掌。摇月吓了一跳。
「你来了的话倒是说一声啊!」
「我怕打扰到你」
摇月嘴上抱怨着,但是脸颊却染上了淡淡樱粉色。她的这副模样是如此的惹人怜爱,让我完全迷失了她到底是林黛玉还是亚马逊女战士。
摇月合上了钢琴的盖板,突然间说道。
「那我们走吧」
「去哪?」
「我家」
我不是很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疑惑地把头给歪了个十五度角。摇月没有搭理我,只是用力地拽着我的手往外走。我们走出学校之后,过了差不多三分钟,摇月终于解释道。
「今天我跟别人起了些争执,所以在学校里不太专注……」
我依旧疑惑,思考片刻过后,我说道。
「你那与其说是起争执,难道不是你单方面对人家动手吗,而且刚才我看你弹琴也很专注啊」
「你看见了吗——?」摇月有些难为情地嘟起了嘴。旋即,她辩解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了。不觉得很麻烦吗?」
「可我觉得人都是这么麻烦的」
摇月望着我,表情里有些苦涩。这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们居住的樱之下是新城镇,大多数房子的庭院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三色堇、杜鹃花、丁香花……春花灿烂,满园春色。
路上突然传来了小狗的汪汪声。摇月顿时面露难色,跟我换了个位置。仔细一看,门前的狗屋里拴着一只金毛。它激动地摇着尾巴,朝着摇月吠叫。
「那只狗很讨厌你吗?」
「不是,它是太喜欢我了,所以会高兴到朝着我尿尿」
摇月把我当作盾牌,她抱着我的身子,伸手去摸金毛的头。
我有些担心随着摇月的靠近,这只金毛会不会朝着我尿尿,这种莫名其妙的心跳刺激也别有一番风味。
8
摇月家比周围的房子都要大上一整圈。在高墙和树篱的围拢下,外面的人基本看不太清里面。
穿过雅致的对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打理得相当细致的庭院。院子的角落里还放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的人偶和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在为了白雪公主而彻夜修整着庭院一般。巨大的露台尽显植物园风格,还没有完全盛开的白色紫藤花在一个遮挡夕阳的位置像张帘子一样铺展开来。
我走进了摇月家,她家的窗户大得惊人。
格林童话风的摆件非常有品位地点缀着房间。诸如美女与野兽里面的玫瑰花、灰姑娘里面的时钟,小红帽去探望奶奶时拿着的篮子……。
钢琴摆放在房子西面的隔音室里。巨大的玻璃门划分出了约莫十叠大的房间,阳光从宽敞的双层窗里投射了进来。(注:一叠约为1.62平方米)
摇月把毛里奇奥·波利尼的CD给放进碟机里。音箱上面还放着不莱梅乐队的摆件。
肖邦的《船歌》从碟机里缓缓流淌而出。——曲子放完之后,摇月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好美,美得让我惊讶」
得到我的这番回答,摇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旋即,她坐到了施坦威钢琴前。钢琴上还摆着一个面包超人的玩偶。在我深感极其不合时宜外加有些孩子气的同时,摇月开始弹起了《船歌》。
我再次认识到了摇月的琴声之优美。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的澄澈通透,就像是光的粒子。它们飘荡在威尼斯的水路上,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花儿,散发出阵阵幽香。摇月的《船歌》便是如此的惹人怜爱。
我勉勉强强地用笨拙的话语表达出了这番感想。摇月听罢,虽然嘴上说着谢谢,但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我想知道的是,跟波利尼的演奏比起来如何呢?」
说起波利尼,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他以完美无瑕的演奏而闻名,1972年发售的唱片《肖邦:第十二号练习曲no.10/no.25》,甚至打出了“无出其右”这样的宣传语。
将摇月和这位音乐巨匠放在一起作比较,让我心有余悸。当然,那个时候的我还完全不了解这些事情,于是便随口说出了自己坦率的感想。
「……怎么说呢,感觉有些干瘪吧?虽然有船也有海,但是欠缺了那更为深邃的部分」
我的这番意见是观念性的,很是含糊不清。然而,摇月却认同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呢。还是有点太过注重细枝末节了。我想弹得更加圆滑和幽玄呢」
「yuan hua?you xuan?(注:幽玄是日本的一种传统美学观念,讲究“境生象外” 强调空寂、朴素的阴翳之美)」
摇月的感性让人完全不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生。
「果然想要把《船歌》弹好,我的人生经验还是不太够呢。有人说这首曲子“不失恋过三次都弹不好”,我也好想快点失恋啊」
我忍俊不禁。
「虽然我是个怪人,但我觉得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的烦恼可是认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玻璃门后。由于我们在隔音室里,所以完全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
「妈,你回来了啊……」
我重新端详起了这位女性。她戴着一副圆圆的太阳眼镜,一头蓬松的波浪形长发呈现出惹眼的茶色。黄色的针织上衣搭配上藏青色的裙子。身材良好的她散发出些许米兰风的时尚气质。
女性的名字是——五十岚兰子。清水后来告诉我说她是一位职业钢琴家。而她取下太阳眼镜之后,便显露出了美貌。确实和摇月有着几分相像。但是,她的美丽之中却蕴含着些许凶险,宛若带刺的玫瑰。她瞥了我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碍事的东西一般,迈着步子走去了其他的房间。我有些困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摇月很是愧疚地向我道歉。「我妈性格不太好。待会要上钢琴课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我点点头,在门口穿上了自己的鞋子。跟目送着我离开的摇月道别时,我看见兰子小姐就站在她身后。我说了句“打扰您了”之后,兰子小姐只是冷淡的“嗯”了一声。旋即便粗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把我给赶走。
9
母亲渐渐地变成了盐。那种变化就像是沙漏一般。沙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下落,一去不复返。而母亲也一点点地离我而去,一逝永不回。
那个时候的我,醒来之后总是会泪流满面。我会做一些虚无缥缈又可怕的梦,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等到医院的探病时间结束,不得不回家去的时候,我会紧紧地抱住母亲,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不想独自回到那昏暗的家中,也不想把母亲给抛在这昏暗的病房里。而每当到了这种时候,母亲都会抚摸着我的后背,不停地说着。
「没事的……没事的……妈妈没事的……」
为了母亲,我一直在收集着花瓣。随着一场大雨,樱花尽数凋零后,我开始去摘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而野花一旦摘下就没有了。上学放学的路上以及我家四周的花儿尽数消失所带来的空白,让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与痛苦,我很是煎熬。可即便如此,为了填满自己心中那更为庞大的伤痛,我还是不得不继续着采花的行径。
我会倾听摇月的演奏,陈述自己那不知有无参考意义的感想。而摇月则会倾听我说的故事——有关于母亲的那些故事。每当我向摇月提起跟母亲之间的点滴回忆,我便能感到逐渐失去母亲的那份痛楚得到了些许治愈。摇月为我铭记了这部分的回忆,逐渐离我而去的母亲也好像得到了填补。
某天,我告诉摇月,我对于采摘野花而感到了罪恶感。她惊讶不已,
「你也有点太过温柔了吧?」
随后,摇月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她家的背面。
我们穿过了一条位于缓坡上的狭窄兽道。
天空豁然开朗——我不由得惊呼了起来。
在那低矮、如同小盆地一般的草原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尽情盛放。它们的颜色化作一潭绝对不会混合起来的清水,填满了我的内心,使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温暖。
「你以后可以来摘这里的花儿——」摇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无论你摘多少都好,花儿都不会就此消失的。世界所能给予你的爱,比你想象中要庞大得多,花儿也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正如大海可以轻易地灌满一个水桶那样,满足你一个人的内心不过是等闲之事。得不到满足的人,都只是因为他们的桶里开了个洞而已」
摇月的这番话顿时将我拯救。原来,我去采摘那些花儿是可以的,用花去掩埋自己的悲伤也是可以的。大千世界的强韧会容许我的小小冒犯。
这种想法以万分确信的形式轻柔地埋进了我的心里。
摇月在那个瞬间,告诉了我这件太过理所当然,所以从来未曾有人向我诉说过的事情。我在心中对摇月产生了深切的爱意与尊敬。
10
悲伤而又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在学校上课,在回家路上成为摇月的人肉盾牌,保护她不被那只太过高兴的金毛尿尿,倾听摇月的钢琴演奏,和摇月聊母亲的事情。在摇月家的背面摘下花儿,插在母亲病房的花瓶里。然后在悲哀的恸哭中孤身只影地回家。
摇月总是无比高兴、无比羡慕地听着我讲母亲的事情。
「真好啊,我也想要这么好的妈妈」
「你不是也有个漂亮的钢琴家妈妈吗」
也许,我永远都忘不掉摇月此刻的表情。虽然她的唇间透着丝丝笑意,但微微启张的双眼中却写满了困惑,刻满了伤痛。她的表情寂寞得不得了、像是一个形单影只、迷路的女孩子。
我真正察觉到她这悲伤表情中的真意,已经是更加后面的事情了。
某个休息天,在偶然经过五十岚家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摇月此刻是在做些什么呢。这么说来,我还从来没有在休息日里见过摇月。
于是,我在五十岚家门口停下了脚步,按响了门铃。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家里没人,不过我意识到摇月可能是在隔音室里面。在那里的话是听不到门铃声的。于是,我便绕到了她家的背面,透过双层窗窥视着隔音室。
摇月跟兰子小姐都在里面。
可是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兰子小姐涨红了脸,凶神恶煞地怒吼着。她丝毫不留情面地扇了摇月一巴掌。摇月的脑袋遭受了重击,她那黑色的长发也随之飘散着,凌乱不堪,瘦弱的肩膀也在微微地发抖。
我目瞪口呆,石化在了原地。
摇月擦了擦眼泪,又开始弹起了钢琴。她瑟缩着身子,一抽一抽的。兰子小姐怒吼了起来。又是一声耳光,“你为什么就弹不出来呢!”的辱骂声不停地重复着。我感觉所有的声音都铭刻在了我的鼓膜上。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卡壳的钢琴声、清脆的耳光声、尖锐的怒吼声、低声啜泣的哭声、以及节拍器那强制性的声音。
放在钢琴上的面包超人此刻的笑容也是泫然欲泣。
就在这个时候,玄关处传来了拧动门把手的声音。
那应该是摇月的父亲。在二楼的他也许是听到了我刚才的门铃声,下楼打算开门。我又从另一扇窗子那窥视着客厅。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一位戴着眼镜,稍稍有些中年发福的温柔男人——五十岚宗助先生就站在那里。他单手拿着报纸,望了望隔音室,欲言又止地伫立着。他的视线所及,大概就是兰子小姐那虐待性质的钢琴课。
我很想说“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不要再使用暴力了、不要再把摇月弄哭了、不要让她讨厌钢琴了。
然而,宗助先生什么都没有做。他已经是一副死了心的表情,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二楼。我绝望到了极点。心脏仿佛都完全变成了冰冷的灰色。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离开五十岚家,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
“真好啊,我也想要这么好的妈妈——”
我终于悟出了摇月当时那番话的意思。摇月希望兰子小姐可以对她更加温柔一点,而不是一味地施加过分的期待。即便弹不好钢琴,也希望母亲可以温柔地接纳自己,在自己身上倾注关爱。
我想,我终于看清了摇月的本质。她既不是林黛玉,也不是亚马逊女战士。她只是在同一个地方伫立不前、又破碎消失的那悲伤钢琴声中的一个音符——
熟悉的那只金毛看见了我,它兴奋地摇着尾巴。我漫不经心地走到它旁边,摸了摸它的脑袋。于是,它高兴得不得了,还朝着我尿尿,把我的衣服都给尿湿了。
「你也变得这么喜欢我了啊——」
在我苦笑着如此呢喃的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决堤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摇月即便冒着会被它尿尿的风险,也要来摸这只金毛了。——因为摇月也很喜欢它。即便自己弹不好钢琴,来到它面前的时候,它也会一如既往地高兴,高兴得控制不住下半身,摇月应该很开心吧。金毛那表里如一的纯粹感情拯救着她的内心。
而一想到如此寂寞的摇月,我就哭得停不下来。
金毛的尿又冷又臭,可是却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我抱着它,嚎啕大哭。
金毛一边尿尿,一边舔着我的眼泪。
这只金毛的名字,叫做melody(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