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D班教室前,一片漆黑的走廊上,凭借着照明师的灯光,走来三个人:播报员三木公惠(她拿着装有携带式马桶的纸袋),一手拿着麦克风,表情紧张;肩上背着沉重电池、手上拿着照明设备的吹野哲;以及将连着冗长缆线的摄影机扛在肩上的摄影师。不过这位摄影师却不是NHK的枝川恒雄,而是弦间重光。他披着与吹野相同的工作人员外套,低低戴着及目的棒球帽。
警方把NHK的三位工作人员叫来,简单询问他们与嫌犯往来的状况,得知嫌犯虽在事前以电话联络时,就知道这三位工作人员的名字,但却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不过由于之前的实况转播,这些人的面孔或许早就被她看到了。但只有一个人被看到的概率接近于零,那就是负责摄影的枝川……弦间请枝川教导摄影时最必须知道的几项要点后,就顶替枝川上场。
弦间拿着摄影机逐渐靠近教室,同时若无其事地让画面带到走廊尽头的那台监视器。弦间隔着取景器看到什么,收看实况转播的观众就会看到什么。各媒体的相关人员,现在应该都紧盯着弦间所拍的画面,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情报。处于一切讲究资讯的现代,即使这么一个画面,警方也可以和拍摄的媒体一起掌握现场的真实样貌。不过,问题在于,让警方能掌握现场状况固然重要,但弦间若太过明目张胆地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恐怕会引发大众的不安。例如教室里是否有爆炸物,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在记者会上说明过。因此,若针对警方需要确认的监视器,拍摄太多镜头,可能就会有媒体相关人员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至于特写,那就更不用说了。
正盯着电视看的,恐怕不只警方而已。电视圈所谓的“黄金时段”即将开始,这是一天中收视率最高的时段。许多观众都会在这时候看电视,更何况是实况转播这种能煽动大家好奇心、由记者独家潜入刑案现场拍摄的刺激事件。毫无疑问,NHK的收视率肯定超过百分之九十以上。无论要向世界或社会说些什么,都是绝佳的时机与管道。
三人在D班的后门前站定。想当然尔,走到这里的过程,早就被监视器拍了下来。如果那监视器有夜拍功能的话。
“请!请进来!”
里头传出亚矢子的声音。播报员三木拉开门,踏进教室。学生没有转头看他们,只挺直了背,整齐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有股嗅得出来的血腥味。三木略微皱了皱眉,半张着口,改用嘴巴呼吸。摄影师与照明师跟在她身后。此刻,近藤亚矢子正笑眯眯地坐在讲桌那里。这一瞬间,嫌犯的模样透过电视画面,清楚传送到全日本各地。不知道是早已成竹在胸,还是意识到有摄影机在,她现在并没戴着那副防闪光的护目镜。讲桌上,看得到一台笔记型电脑与一台屏幕的背面。
“啊,携带式马桶嘛。请放到收纳清扫用具的那个柜子里。”
听到亚矢子的话,三木朝已经半毁坏的清扫用具柜看了看。里头有一把柄断了一半的拖把,用来拖地的部分已经变成红黑色。三木不由得苦着脸,把手提纸袋放在水桶上。
为了尽可能拍摄到更多情报,跟在三木身后的摄影机,将镜头朝嫌犯转过去。嫌犯头顶上的天花板两个角落,确实有东西。跟在最后面的照明师吹野拉上门,只留下一点儿缝隙让摄影机的缆线通过。
亚矢子看着屏幕,确认过现在是实况转播后,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站了起来。她右边的耳朵戴着耳机,声音似乎是由此传入她的耳中。这样子,学生们就不会知道亚矢子与警察、家属之间,在目前为止的交涉过程中,到底讲了什么事。
亚矢子的右手握着一把马卡洛夫。在她套装腹部的地方,可以看见生存刀特有的刀柄。再怎么端详,她的样子都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性而已。她那温柔的笑容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这样的落差,才更在大家心中激起难以述说的恐惧。三木诚惶诚恐地在十分靠近亚矢子的地方站定。亚矢子左手拿着一瓶奶茶口味的“午后的红茶”迷你宝特瓶。她吸了一口饮料,润润喉之后,把瓶子放在讲桌上,左手灵巧地盖上瓶盖,然后首度以尖锐的视线,看着这三个人。
亚矢子与弦间的视线在空中短短交会,又自然而然地错开。
亚矢子向他们说了声:“双手举起来。”
三人除了拿着器材的那只手外,都举起了另一只空无一物的手。亚矢子右手拿着马卡洛夫,左手在三人身上来回检查着。没人携带可疑物品。器材也没有异状。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亚矢子缓缓地面对摄影机,准备发言。三木急忙把麦克风凑过去,灯光也照着她。亚矢子完全没瞧三木,眼睛只看着摄影机说道:
“请各位警察不要自作聪明,想利用这个机会攻击教室。还有,严禁任何人擅自中断摄影。听到了吗?制作人冴岛先生、导播大津先生……NHK董事长高野谦介先生……”
说到这儿,亚矢子从下半身套装的左边口袋,取出一个小东西,向摄影机展示。她手中拿着的,是一个按钮般的东西,形状很像可以远距开关汽车引擎的遥控器。
不过亚矢子并未说明这是什么,又很快把它收回口袋里。知道的人就知道……这是她的用意。她又将电视台人员的名字念了一遍,再次叮咛不得擅自中断拍摄或播映。全国观众想必都已经牢牢记住这些人的名字了吧。如果半途停止播映,人质遭到杀害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的发生悲剧,电视台这些人将逃不过大众的谴责。亚矢子丝毫没忘记要先为此打好预防针。电视台当初答应来这儿,美其名曰是出于“追新闻的记者精神”,事实上却是忠于自己“追事件的狗仔精神”。现在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这也像是买了彩券,翻过来却发现是最烂的小奖一样。
“好,那枝川先生,请你拍一下这个。”
亚矢子招了招手,把弦间叫到讲桌旁。桌上屏幕与笔记型电脑的画面清楚可见。屏幕里,正播映着现在拍摄出来的影像;旁边的笔记型电脑画面上……有三个人的脸。
“特写一下。”
亚矢子指指笔记型电脑。摄影机拉近了镜头。此时桌上屏幕的画面,也跟着变成和笔记型电脑一样的画面。
——彩色的液晶画面中,有三张年轻面孔,以及“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三个名字。三人都是十八岁。
亚矢子以低沉的语调为画面做旁白。讲话的节拍听起来像是努力压抑着情感。
“我的女儿,在去年的圣诞夜,被飙车族的车子撞到,因而死亡。她和我相依为命,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孩……有两个飙车族少年跑到警局自首,说自己是犯人……两人都是十六岁……说什么这样算是业务过失致死,我认为那根本就是杀人。但法律却保护加害者……家庭法院很快裁定,将两人送入少年感化院……不过,他们受到何种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因为真正的犯人,还另有其人……由于年纪越轻,就越可能酌量减轻责罚,所以身为飙车族首脑的这三个人,威胁两个小弟,用‘这样很有种’之类好听的话,要求他们顶罪……撞死人了还假装没事,等快要查到自己身上时,就毫不在乎地推代罪羔羊出来,实在是既无耻又狡诈!还有,警察无视于搜查过程的瑕疵,就这样交差了事,也让我为之傻眼……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杀人事件,最后的判决却只偏袒加害者那边。而且因为两人未成年,所以包括事件的内容、过程,还有两名少年的长相、名字,外界全都不得而知……死者家属就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无计可施……”
摄影机依然拍摄着三人的长相与姓名。
“……请各位看好这三个人的长相……他们已经是大人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大人样,只学到怎么做坏事。他们满脑子尽是怎么混日子的小聪明,把责任全推给别人或大人,出了事一律宣称和自己无关,然后躲在安全的地方偷笑……这种小孩的父母,头脑实在是不清楚,他们没教好自己的孩子,任由这样的家伙在外撒野,又把责任全部算到老师头上……法律、法院判决、媒体等,只会保护这种加害者,却眼睁睁让被害者自己难过悔恨……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说什么要给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说什么他们会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也不想想,等到这种家伙重新站起来回到社会,还会有多少人受到他们的伤害?还会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哭泣?对于这类自称家庭成长环境有问题、自称太年轻还不成熟,或是只在表面上装出反省样子的年轻加害者,相关的机制或机构常给予过于宽厚的保护;但相对的,被害者的感受却没人重视。从司法、法律、舆论、时代潮流到社会情势,加害者与被害者受到的对待,都有着难以弥补的差异……好像曾有知名的律师说过,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不能单凭感情用事。但难道就可以完全无视于感情的存在吗?人是感情的动物,这不是我牵强附会。如果法院的判决不必有血有肉,那就全部电脑化,直接对照资料库中的判决先例,机械式地做出判断,不就行了!……回过头来讲学校。这个班级也是这样,如果无可救药的学生只有一两个,或许我还可以设法矫正。可是,明明全班同学全都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却还是要求我孤军奋战地教导他们。我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孩子每个都一样,总是闹别扭,总是对人与事感到不满,总是在出了什么事情时就逃走……在这种老是对你冷言冷语的地方,面对这样子的一群人,若还期待他们会有什么回应,就太笨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亚矢子内心的呐喊,以及这三个人的长相与名字——不管当事人乐意与否,都已经在NHK晚上七点的全国新闻联播中,公之于世;现在全日本的每个角落,大都已经知道这些事情。即使只有这样,也足以让这三个人受到各种形式的社会性制裁。她似乎达成报仇的目的了。
三木出其不意地发问。她的职业病又发作了。
“所以,这就是您犯下这次事件的最终目的吗?”
可以在这个电视史上史无前例的刑案事件现场,代表全体国民向嫌犯发问,三木的声音掩藏不住兴奋,微微颤动着。
摄影机仿佛要呼应三木的问题,转向亚矢子。
亚矢子瞄了三木一眼,又转过去看摄影机。
“在此,我想对这三个人发出通缉令。请各位在明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把这三人带到这所高中的操场来。死活不拘,方法不限。只要在时限之前能把这三个人的尸体送到操场来,就算过关。奖金就是目前放在操场上的三亿六千万元。请再拍一次这三个人。”
真是劲爆的发言。把赎金当成奖金,要大家找出杀害自己女儿的真凶。摄影机再度拍摄秀出三人长相的电脑画面。亚矢子则灿烂地微笑着,催促观众参加这场游戏。摄影机又给这三人的长相特写镜头,亚矢子的解说则继续充当旁白。
“‘慧美汰芙’是个以都内北部为主要活动区域的飚车族组织,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这三人则是主要成员。为使游戏公平起见,我只能给各位这么多情报。充当奖金的钱,全都是没有记录编号的旧钞,所以绝对不会追踪到你们身上,可以安心使用。我手中有人质,所以能保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如果你们在离开操场时有警察追踪,我就杀掉人质。请各位不用担心,尽管放手,把这三个让人恨透了的恶人找出来,带到这里。不过,我要给各位一点儿建议。虽然人数少一点儿,分到的钱比较多,但也容易在回去时被警方盯上。相反的,如果是一大批人一起行动,虽然每个人分到的钱会比较少,但却有利于追捕这三个人,也能更容易将他们运送到这里来。离开操场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往不同的方向跑掉,被盯上的风险就会分散。我再说一次,我可以保证各位安全离开这里,但还是要请各位小心再小心。听好了吗?即便有三十六个人一起前来,每个人还是可以分到一千万元,所以绝对有挑战的价值。”
这是NHK的全国联播,而且收视率超乎想象地高。现在如果还是二十世纪,会参加这种愚蠢游戏的人,应该没多少。然而当下的时代已经不同了,很多人不是凡事都要有参加活动的感觉,要有玩游戏的感觉,就是心里有着想打破无聊日常生活的心愿;也有人像得了“想出名症候群”,做什么事都好,就是想引人注目……国会这阵子刚通过少年法改正方案①,现在正是趁新法实施前,还可以一展身手的最后时机。不只是孩子可以参与,心智不成熟、还像小孩一样的大人,或是缺钱的大人,人数应该也都不少。总之死活不拘、方法不限,所以可以玩的方法有好几种。亚矢子又在独奏会的尾声时,再补充了这么一段话。
『①日本自民党、公明党与保守党有鉴于青少年重大刑案日渐增加,提出了少年法改正方案,并于2000年11月28日,在众议院正式通过,于2001年4月起正式施行。改正内容包括刑事处分年龄由十六岁降至十四岁等。』
“当然,我没有限制谁不能参加,所以警方若要加入,也很欢迎哟。请各位警察多加油,不要输给老百姓。我再重复一次,时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整。对了,把他们三个带到这里的人,请务必携带手机。我会用电话直接和你联络,做最后的确认。还有,我也要事先给守在宝岩高中附近的警察一个忠告。若是有人把我通缉的三个人带到这里来,请不要干扰他们,也请无条件放他们进来。听到了吗?好,现在开始!”
亚矢子大叫后,马上小声要吹野把摄影机的缆线拔掉。吹野很快把缆线从机身上拔了下来。从教室传出的影像,就在这里中断了。讲桌上,监视屏幕的画面突然消失了一下,又跳回摄影棚里。对于亚矢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画面里的主持人和评论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播错内容似的,整个画面静悄悄。
就在不久之前,以那三人为目标的全国版追缉游戏开始了。话说回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瞄准猎物的国民与试图阻止的警方之间展开的斗智,也算是另一种终极游戏。
转播结束,吹野关上照明设备。
亚矢子出其不意询问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
“奥村同学……‘慧美汰芙’……你听过吗?”
进太郎仍旧一副扑克脸,在嘴里咕哝着答道:
“有听过名字。都是一些没头脑的……水平低劣的家伙。”
亚矢子略带悲凄,微微笑着,像是要表现出她再同意不过。
“……被你捷足先登啦!”
隔了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地说道。亚矢子把视线移往进太郎前方。同样与进太郎坐在靠窗那一排、座位在中间一带的熊谷学,露出极为可惜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在近视眼镜的深处,内双眼皮的眼睛眨呀眨的。
亚矢子带着柔和的眼神问他:
“什么事?”
熊谷学用力抓着后脑,强忍住难为情的笑意,说道:
“……电视转播,我也考虑过要这么做……可是被老师抢先了,真是……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亚矢子温柔的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熊谷学又抓抓头发继续讲着,头皮屑直往桌上掉。
“……这三年来,都没碰过什么开心的事……所以,我原来本想利用明天的毕业典礼,占领学校……”
熊谷学在班上一向属于安静型的学生,突然讲出这样的内容,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在刚进学校第一年的第一次实力测验中,他拿到全学年第四名,但此后就一直退步……最后退到这个最差的班级来。后来的两年半,就一直都待在D班。
“……我本来想挟持所有的老师当人质,然后一个一个杀掉……大家应该都会哭着要我放过他们吧……我要以全知全能的神的名义,杀光有如恶魔手下的老师们;我要找来电视台,透过实况转播,让全国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断然拒绝接受什么少年法的呢……我才不要那么懦弱,而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干过这么轰轰烈烈的事吧!我的名字将会永远写在日本历史上……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可是却被近藤老师你抢先了……你早了一天……只要等到明天,绑架整个毕业典礼的我,就可抢先了……之前在网路上拼命搜寻资料,才偷偷做好的细菌炸弹,本来想明天带来的……好不容易做的炸弹没用到,真是可惜啊……”
熊谷学以一种“最爱吃的蛋糕被人家先吃掉了”的语气抱怨着,也毫不隐藏自嘲的笑容。电视台的两个人愕然盯着熊谷看,只有弦间仍保持冷冷的眼神。
“你本来并不像待在D班的那种学生……你本来明明可以把书读好……”
亚矢子带着些许的哀怜说道。熊谷学不屑地笑了笑:
“我的实力大概就是这样了……父母对我的期待也只有这样……从以前,他们就一直说……除了读书,我就一无是处了……他们还说,我和这些笨家伙待在同一班,实在很丢脸……这样的人生能好到什么地步,应该很明显了……再这样下去,已经猜得到未来会如何了……如果不做些什么,长这么大不就没意义了吗?老师,你知道柯特·柯本(Kurt Cobain)吗?”
“不知道……”
“他是大概十年前的一个传奇音乐人……我也想和他一样,与其毫无意义地赖活着,还不如一口气激烈燃烧,烧尽人生而亡……”
说到这儿,他笑了,以充满挑衅的眼神瞪着亚矢子。
“我的杀人名单上,第一个就是老师你哟……”
“是吗?那可真是可惜呀……”
亚矢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朝熊谷学的脸开了枪。弹壳弹出来,硝烟味直冲鼻孔。子弹打入熊谷学的双眼间。脸部中央遭毁坏后,熊谷学直接趴在桌上,安静了下来。
极冷的空气让室内冻结。亚矢子敲打电脑,叫出熊谷学的画面,一边看着,一边温柔地喃喃自语:
“……这样,就不会再有年幼的小孩与婴儿,莫名其妙遭受刀器的攻击了……”
她直视熊谷学,眼里满是悲伤神色。已往生的他,鲜红色的液体在脸部下方的桌面扩散着。
“熊谷学应该希望有人阻止他吧,一定是的……这样子,他就可以安稳沉睡了……虽然暴力性的残酷行为仍旧于法难容,但在完全没有秩序的这一班里,至少他还曾为此烦恼。就凭这一点,他或许算是比其他同学好了……”
亚矢子像是在祭拜,说完后,又是满脸笑容。她把自己的屏幕切换到教室外的监视器画面,取下耳机。接着,亚矢子右手的枪,抵到了播报员三木的额头上。三木手上的麦克风咔啷一声掉到地上,脸色苍白,牙齿打着寒颤。亚矢子微笑说道:
“你……在还是个没什么学养与经验的新手时,就把自己当作是主播一样,极其武断地批评过各种教育问题,对吧……我父亲当过校长,为了对校园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他自杀了……不了解教育实际状况的人,都只会从局外人的角度谴责校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学校的相关人士因而受伤、叹气,因而感到愤怒?……由于你单方面的指责与追究,我的同行里,因此被社会抛弃的,还不只是区区一两个人而已……我一直想好好训诫你一番……”
亚矢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三木公惠这个人,而且十分清楚她的背景。根据警方后来对电视台所做的笔录,在嫌犯的要求下,电视台这边先提供她几个男女播报员的名字——全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主播或新闻播报员——再由她从中挑选。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电视台以为候选名单是自己提的,陷入了“主导权在自己手上”的错觉,而且也如此向警方报告。其实亚矢子早就锁定了三木。她判断电视台的名单中一定有三木,所以才假意先委由电视台提供名单,解除他们的警戒心,再装成三木是自己偶然挑中的。事实上,亚矢子原本就希望是三木来,结果也真的是这样。
枪口发出声响。三木喷出血肉,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教训你……”
亚矢子说着,胸口昂然一挺,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木。照明师吹野亲眼目睹身边连续有人遭到杀害,整个人都僵住了。弦间的右手紧抓着摄影机。为迅速捕捉任何动作,他略为曲膝,不敢大意。亚矢子看着吹野与弦间。吹野怕眼睛一别开就有可能被怎么样,所以就像被吸住一样,直勾勾看着亚矢子。弦间也正视着她。亚矢子挥挥枪说道:
“可以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她以厌烦的口吻说道。
吹野像突然泄了气,整个人呆在那儿。弦间轻拍他的肩,直接从背后推着他,走向教室后门。此时弦间虽然没看着取景器,却继续悄悄地拍摄着教室里的样子。
“站住!”
在快到后门的地方,亚矢子高音调的声音飞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弦间猛地把吹野往门那边推去。枪声响起。弦间急忙扭了一下身体,左肩却从后面被子弹射中。他正面撞上墙壁,反弹倒在地上。从肩上掉下来的摄影机,摔在地上坏了。亚矢子迅速摆好姿势,枪口对准吹野。已早一步打开后门的吹野大叫一声,跃向黑漆漆的走廊。亚矢子小跑步追上去,手伸到门外瞄准。不过,突然从明亮的教室看向完全没有亮光的走廊,视力再怎么好,也无法马上适应,只能看到紧急铃的红色灯泡发出微弱光线。另一方面,出于直觉她也在这一瞬间,感到前方似乎有危险。错不了的,警方的人确实正往走廊正前方的楼梯靠近。听到枪声,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太过焦躁,跑到走廊上追击,可能会不小心把自己送上等在那里的敌人手中。听着回荡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啧了一声,关上后门,回到教室里。
教室里,弦间的背部靠着墙,重重坐在地上,两脚往前直伸,呼吸微弱。亚矢子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看着掉在地上的摄影机。里头装着带子。这台摄影机是可以同时拍摄与录影的二合一机型。亚矢子按下退带键,取出录影带。接着她身子一转,站了起来,右脚在弦间的左肩上踢了一下。“啊!”弦间出于剧痛,大叫一声,脸上不由自主冒出冷汗。亚矢子身子往前一弯,以手枪前端弹飞弦间的棒球帽,仔细看着他的脸。正确来说,这是事件发生至今,亚矢子和弦间第一次脸对脸正面互看。亚矢子的怒气无处可泄,把枪口抵到他的眉间。
“我不知道警方和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老是做这种蠢事呢?”
说着,亚矢子把左手里的录影带在弦间面前挥了挥。弦间动也不动,忍耐着左上半身阵阵袭来、言语难以形容的疼痛。只要讲任何一句话,嫌犯可能就会发现他是弦间本人——或许他只是担心这件事吧。亚矢子把枪口往弦间的左肩移动,压在上头,然后渐渐增强下压的力道。弦间的口中时而发出模糊的呻吟,但始终没有讲出任何一句旁人听得懂的话。她更加用力,残忍地把枪压得更进去——
突然间,一只肥肥的手臂从后面伸到亚矢子脖子的地方,一瞬间勒住了她的喉咙与颈动脉。录影带从她左手滑掉。快窒息的亚矢子用力摇着头,收紧下巴前端,卡入对方腕关节仅有的一点儿空隙中,确保气道顺畅,好不容易回复了呼吸。就在此时,失去生命危机感与死亡造访的恐惧同时朝她袭来。另一个人的双手正面抓住她拿着枪的右手。是坂田谦二。他抓着亚矢子的手腕,想让她无法开枪。为了挣脱,亚矢子剧烈地晃动全身,枪口忽左忽右动来动去,腿也朝四面八方乱踢。这种挣扎方式,是为了暂时避免更多敌人前来,毕竟现在对手还只有两个人。她的呼吸受到压迫,血流停止,意识模糊,但仍以后脚跟踩到后方敌人的脚背。或许是对方有点害怕,原本紧紧勒住的手腕略为松了松。机不可失,她以左手扯开腹部生存刀的刀鞘扣子,反手握住刀柄,往外大大一挥。刀鞘飞了出去,露出生存刀发亮的刀锋来。她直接把刀斜斜往后方敌人的腹部插去,身子迅速一弯,大喝一声,脖子终于挣脱了对方手腕的夹制。亚矢子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膝盖撞向前方坂田谦二的胯下,抓住对方位于自己右手边的腕关节,往反方向将他甩倒在地,再从上方猛踹一阵。谦二呻吟着。亚矢子的手枪不断移动,找寻目标,最后瞄准双膝着地的大久保忠教。在他侧腹的地方,刀子深深没人,直至刀柄。大久保忠教摸着刀柄,不知如何是好,一脸惊恐,狼狈不堪。他的皮肤组织因为刀子转了一圈而遭受严重的破坏,外扩的伤口滴出鲜血,在地板上形成红色的图案。
亚矢子痛苦地咳了两声。受到惊吓的忠教看着她,那是一张惊恐万分充满稚气的脸孔。完全没考虑后果的他,只凭借一己的幻想,却没有做好评估,才导致这样幼稚的后果。这是他自找的。他应该不知道吧,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现在忠教必须亲身去体会。
亚矢子全身散发怒气,扣下扳机。凶恶的子弹准确打中忠教额头的正中央。忠教倒了下去,背部着地。接着她转过头来,站在谦二身旁。地板上的谦二还压着胯下,左右翻滚着,像是诉说全身的痛苦。亚矢子眼睛也不眨,枪口冒出火光。原本还挣扎着的谦二,这下整个人都不动了,耳朵流出血来。亚矢子又回头跑到靠近忠教头部的地方。毫无疑问,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但亚矢子抹着喉咙四周,又对他开了一枪。随着一阵难以形容、带有柔软感的声音,忠教的脖子喷出了血。原来,她瞄准了喉咙。第一枪明明不可能打歪的,她却对同一个人开了两枪,这还是第一次。
地板上并躺着忠教与谦二两具尸体。他们袭击亚矢子到底是事前商量过,还是偶然产生的共识,没有人知道。
分出胜负后,学生们又自动地面向正前方,回复到不动的姿态。寂静充满整个教室。亚矢子的手摸着膝盖,低着头,满眼血丝,又激烈地咳了几次。接着,她把对自己安全至关重要的马卡洛夫,插在下半身套装腹部的地方,然后踩着忠教的肚子,从忠教的侧腹拔起刀子。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忠教的白衬衫上抹掉刀子两面的血渍后,她身子一转,捡起地上的刀鞘。此时,满脸冷汗的弦间和亚矢子目光对上了。弦间的眼神略为失焦,亚矢子则正激动不已。她把刀子收回专用刀鞘后,再次看看弦间,弦间的嘴唇因为痛苦而往两侧垂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他到底仍有意识,还是已经昏了过去呢……无论如何,现在的弦间已经一动也不动。这时候,亚矢子的表情与动作中令人害怕的氛围,才终于散去,完全回复原本的冷静模样。她把坏掉的摄影机与缆线等丢到走廊上,关上门,然后在地板上敲烂录影带,抽出里头的带子,搓成小球。
亚矢子大大喘了口气。她按摩喉咙一带,转动着脖子回到讲桌,把刀子放在桌上,又大大地咳了一声,开始以原来的冷漠语调说着话:
“这是首度来自各位的反击呢!请各位不要客气,多反抗一些,没有关系,我很欢迎。如果是一整批人涌上来,武器就算再多,我也难以招架……不过,我要提醒各位。如各位刚才所见,最先冲过来的人,一定会被我杀掉。各位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儿,她像是要吞掉所有还活着的学生一样,一个个看着他们的脸,然后又摸着腹部的手枪,露出一无所惧的笑容。
“好,让各位久等了。终于到了发表名单的时间。”
亚矢子从容不迫,往讲桌旁的椅子一坐,透过监视屏幕,确认走廊与校舍并无异状。其间,她喝了几口迷你宝特瓶的奶茶解渴,然后才开始向所有学生说话。句子与句子之间,她都略做停顿。
“有些家长要救孩子的命,却筹不出绝对必要的赎金……我略作退让,提议他们代替孩子当人质,他们却又拒绝了我这慈悲的好心建议……这些被家人抛弃、凄惨、悲哀又可怜的学生是……”
她以锐利目光看看大家的表情,报出了姓名:
“后藤克洋……大久保忠教……桥本梓……白柳良成……藤井洁……以上五位同学。”
除了已经死掉而无法说话的忠教,亚矢子所点到的其他四人,都只是眼睛空洞地看着亚矢子。他们的眼神不带任何特殊情感,也感受不到生命力。亲生父母都置他们不顾了,他们的情绪却仍完全不受影响。这是什么样的孩子啊?他们有什么存在意义呢?他们的存在意义到底在哪里?感到空虚的亚矢子,越来越不解。她的手伸向电脑,叫出这些人的资料页面。
“后藤克洋……记不记得,在你一年级时,有个私立五高志高中一年B班的学生,叫长谷部贵春的?……那年冬天,他放学搭民营地铁回家时,被电车撞到,因而死亡。那天下的雨带着雪,横吹而来的风十分强劲,是连伞都差点撑不住的天气……他并未留下遗书,平常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所以经研制,是不小心跌落月台,运气不好,才被驶来的电车辗毙。在父母与校方都没有异议下,由警方以意外死亡结案。不过……事实不是如此吧?”
克洋以指尖拨弄嘴唇旁的唇环,脸像能剧面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他事不关己地回答道:
“啥?什么事?我是完全不知道呢。”
亚矢子缓缓端详克洋,又看着画面。
“5月的时候,你偶然在涩谷碰到长谷部同学,后来就和两个伙伴联手恐吓他,勒索金钱。你们看出来乖巧的他是只肥羊,不但夺走他一点一滴存起来的压岁钱和零用钱,还要他每天以参加课后活动为名,瞒着家里和学校打工,再全部抢走他打工的薪水。你们因而到手的金额,将近两百万元。他被你们欺凌,每天帮你们做牛做马;最后耐不住疲劳与痛苦,选择自杀。父母与学校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算你们运气好……不过,与其说他是自杀,应该说是你们杀了他,才比较接近事实。你说呢?”
“我都讲啦,我不知道!”
亚矢子没管他,继续说道:
“那两个和你一起联手欺负他的,是三原真一郎与坂田谦二。你们三个人到现在,都还持续向其他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被点到名字的真一郎面无表情,看着亚矢子。无言以对的谦二则在教室后方,陷入无止境的沉睡。
亚矢子敲打着电脑,切换到另一个画面。
“大久保忠教……‘雷且尔’的成员。收受他人报酬,把对方委托对象的姓名、兴趣嗜好等各种个人情报,公布在各大网站留言板上,不停毁谤中伤对方,出于个人私怨,想让对方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大久保忠教就是这种代办业的首脑。他的做法卑劣,借由多个海外网络服务供应商,充分利用网络的隐匿性行事,所获资金全数流入‘雷且尔’。他所攻击的目标,从学生到社会人士都有,范围广泛。一般民众因他而家破人亡、无法正常过着到公司上班等社会生活的,不下数十人。其中有个中年男子遭公司开除,为了付贷款,只好在‘大姐饭店’拿浴衣的带子吊在通气孔上,上吊自杀,以获得死亡保险金。他叫大泽雄二。”
忠教也和谦二一样,在教室后方永无止境地陷入深深的熟睡中。坐在忠教空位旁的“雷且尔”领导人白井龙彦,则用力把眼睛闭上。
“桥本梓……乍看之下很正经、纯真无邪,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她仗着自己是女生,充分以此为武器,欺骗了身边的男女老少,私底下却做着各种不道德的买卖。如果卖的只是名牌包包或时钟的仿冒品,那倒还好,还算可爱;但她主要经手的,却是迷幻药、海洛因、古柯碱、LSD、MOMA、大麻、大麻脂、稀释剂、甲苯……要什么有什么……连国中生、国小生也是随随便便就卖给他们……因此引发多少事件,实在难以估计。因为吸毒成瘾而造成的杀人、伤人事件或交通事故等等,光是知道的就有三十多件……”
亚矢子视线看到的桥本梓,就像魂飞魄散的行尸走肉。她有中等长度的黑发、几乎不用化妆的细致皮肤,以及一副娃娃脸。不过由于双颊凹陷,常让人以为是不是生病了。亚矢子继续读着电脑画面:
“在她后面牵线的,是根本敏夫……他让桥本梓染上毒瘾,变成自己的人……让桥本梓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离不开自己,只能待在自己身边……根本同学……没有错吧?”
坐在金泽直子前面的敏夫看着天花板。直子轻踢着敏夫的椅子,以尖锐的口吻质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敏夫下定决心不回应。直子仍继续咄咄逼人。
“好家伙,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完,她又转向旁边的进太郎:
“进太郎!这事你也知情吗!?”
桥本梓隔壁的堀野聪,硬把桥本梓白衬衫的袖子往上拉。她几乎没什么抵抗。在她两边的肘关节内侧,看得到蓝黑色的注射痕迹,红肿成长长的一条,已经开始变成蟹足肿了。
进太郎是“美射纹”的现任总长,敏夫则是有如他右手的副总长。“美射纹”为了赚取上缴给“萨林会系平间组”的钱,什么坏事都去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最有赚头的毒品相关部门。正因为如此,总长都会交给最信任的人来做。所以进太郎就让敏夫负责这一块,放手让他自己管理。这部分的收入相当多,又没有太多麻烦事。此时,进太郎的白色脸颊,已经整个泛红。直子察觉到进太郎的变化,表情不自觉僵硬起来。这是进太郎情绪爆发的前兆,大家都很少看到。进太郎好像快哭一样,稍微吸了一下鼻子,对着斜前方的敏夫背后问道:
“敏夫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啊!?”
敏夫回答不出来……他不能够回答。
敏夫与直子交往的事,即使没公开讲出来,全班每个人都还是知道。但小两口间的拌嘴,并不是进太郎此刻所关心的事。进太郎真正介意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桥本梓这条销货管道的存在。他决不容许有人背叛。
进太郎倏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敏夫的头发,拿他的脸去撞桌子。只听得咚的一声,敏夫的鼻骨毁了。
“奥村同学!”
亚矢子叫着他,但进太郎根本听不进去。他右手抓着敏夫的头发,拉起敏夫的脸。敏夫的鼻子变形了,一部分鼻骨穿过皮肤,露了出来,随着呼吸,鼻血从鼻孔与嘴边一阵阵冒了出来。进太郎右手往后一蓄势,又抓着敏夫的头往桌子撞去。咔隆一声,发出与先前不同的声响。进太郎随即又抓起他的头发。桌子和敏夫的脸上,已经整个染红,像涂满了番茄酱。就在进太郎第三度要抓着敏夫的头发去撞桌子的时候——枪声响起,敏夫的头往后一晃,连进太郎的右手都感受到轻微的冲击。进太郎放开敏夫的头发。额头开了个大洞的敏夫,脸部重重跌到桌上,再也没有起来了。
进太郎一脸亢奋地看着亚矢子。她站在已没有主人的田部明久的桌子前,举起手枪,与进太郎对峙。
“奥村同学,回你的座位去!”
进太郎皮肤上的红色很快消失。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他觉得很丢脸,用力弯着嘴唇,甩掉手里的几根头发,坐回座位。
此时出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桌椅移动的嘈杂声。原本坐在讲桌正前方的藤井洁,突然隔着已成死人的久我丰的桌子,斜斜冲了出来,急袭亚矢子。亚矢子被他一撞,背部撞到黑板。藤井洁顺势,双手掐住亚矢子的喉咙。
“给我死吧!去死吧!死家伙!”
藤井洁的眼睛散发一股妖异感,满脸欢欣,长发散乱着,双手使上了劲。
——低沉的一声枪响!
藤井洁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往后一倒,两手颓然垂了下来。亚矢子右手的手枪发射子弹,打到他的心脏附近。他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左胸,有着黏黏的鲜红色液体。他知道自己被打中了。白眼一翻,藤井洁的身体垮了下去。亚矢子冷酷地看着脚边的尸体,又朝右侧看去。想往这里扑过来、却在半途僵住的白柳良成,一个人在坐着的学生前方弯着身子。亚矢子以枪口对准他,同时后退到讲桌的地方,从讲桌里不知摸出什么东西来,轻轻朝良成挥了挥。是弹匣。她以指尖弹出一发子弹,掉到了地上,这弹匣就全空了。良成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亚矢子杀掉负责收取同学手机的田部明久后,曾经更换过弹匣。到那时为止,她开枪用掉的子弹数是八发。虽然弹匣的最大装填量可能比八发还多,但一个人如果要挟持人质,实在不太可能使用已经开过几枪、子弹没有装到满的手枪。一般而言,都会先装满子弹才犯案。只要假想是自己要犯这种案子,就可以马上明了这个道理。至少自己会选择这么做。进太郎、龙彦与直子都是在冷静思考后,才获得这样的结论。藤井洁与白柳良成则或许只是单纯以为一个弹匣就只有八发。即使过程不同,不过大家都获得了相同的结论。新换上的弹匣,夺走及川奈津子、熊谷学、播报员三木公惠等人的性命,又伤了摄影师弦间……在这之前,还杀了坂田谦二与大久保忠教。她对着忠教开了两枪,所以到那时为止,已经用了七发。不久前,她又射杀了根本敏夫。算起来,应该已经打完一排弹匣才对。藤井洁与白柳良成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只要谁的名字被亚矢子看着电脑点名叫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死亡。因此接下来一定会轮到自己!两人因为不够周延的思考,误判当时是绝佳的反击机会,才会采取行动。
——先下手为强!
藤井洁深信不疑,以为手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才一跃而出。但里头事实上却还有子弹。就这样,他难以置信,不断问着为什么,倒在地上,失去了性命。
亚矢子在以第七发子弹射死忠教后,就已经回到讲桌,拿掉只剩一发子弹的弹匣,换上全新的弹匣了。
良成半笑着。他的嘴里缺了门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食稀释剂还是什么而溶掉了,看来很丑。好不容易,他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话:
“……你太贱了……”
亚矢子只回答了他一句话:
“……你太嫩了……”
枪口轰的一声,毫不迟疑宣告了他的死亡。也是心脏中弹。白衬衫上开出红色花朵的良成,似乎想往后、以手撑住桌子,但终究却撑不住,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亚矢子缓缓把手枪插回腹部,沉着地在电脑上叫出另一个画面,像是在说“这些都是小CASE”。
“藤井洁……白柳良成……真是有缘啊,这两个人常常一起行动的……他们用电话交友骗出一些男生,以暴力把人家打得半死,抢走他们的财物。虽然那些老大不小还毫无警觉心、受骗上钩的男子,多少也有错,但这两人却一直以暴力加害于人。他们凶残的程度,已经超出人类应有的理性。光是要花两个月才痊愈的受害者,就有十八人。现在这些人的家庭,无论在精神上、肉体上或经济上,都因而备受很大的困扰。负责用电话交友把人骗出来的,是岩松由纪江与及川奈津子,她们可以因此分到所获款项的一部分……这两名女学生,刚才已完成紧急处置……”
亚矢子抬起脸,看着学生们。教室后方有谦二与忠教的尸体,以及昏过去的弦间;偏后面的座位,敏夫的尸体趴在桌上;敏夫斜前方,有同样是上半身趴在桌上死去的熊谷学的尸体;亚矢子左脚脚跟旁有三木公惠的尸体,右脚脚跟旁则是藤井洁的尸体;旁边的桌子与桌子之间,是良成的尸体。
“坂田谦二、大久保忠教、根本敏夫、藤井洁、白柳良成等五人,也已经完成了紧急处置……”
亚矢子拿下眼镜,指尖在双眼之间缓缓按摩着。她先是拿出手帕,仔细擦拭镜片,哈了几口气后又继续擦,再就着天花板的日光灯光检查,确实满意后,才把眼镜的带子绑到后脑,重新戴上眼镜,牢牢固定好。在她做这些举动时,学生们只能干瞪眼看着她。
亚矢子全身放松,直直地站着;伸展了几次右手手指后,手又垂了下来。
“大家——不要乱动。”
她只讲了这些话,就陷入沉默。
她想干什么……进太郎凭着本能绷紧神经,两脚使上了劲,同时也稍微把身子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屏住呼吸。如果接下来要杀的是自己,进太郎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做些事情。
教室里,听得见窗外的直升机声,以及警察、媒体、看热闹者的嘈杂声,通通混在一起。亚矢子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眨。不知道她到底在看哪里,看不出她目光的焦点是什么。教室陷入寂静,只听得见学生的呼吸声。但似乎却感觉不到亚矢子在呼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在这个样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突然,亚矢子迅速拔起腹部的手枪,速度快到大家眼睛都跟不上。一声枪响,最远的桥本梓满脸是血,从椅子跌到地上,第二个中弹的三原真一郎右眼开了个洞。只有唯一有预感的后藤克洋狂吼一声,往亚矢子冲去。子弹毫不留情,近距离地深深嵌入他脸部的正中央。克洋倒了下来,叠在尚有余温的藤井洁尸体上。
亚矢子突然用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熟知格斗的人都知道,在殊死斗时,为避免因换气造成些微的晃动,以及避免让敌人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格斗者都会减缓呼吸、甚至暂停呼吸。手枪也好,刀剑也好,出力时是在停止呼吸或呼气的时候,而吸气时则基本上是使不上力的。所以除了要尽量不让对手察觉到你吸气的瞬间,也要同时看准对方吸气的瞬间,予以攻击之。眼前的一介女老师,功力已到达这种境地。
此刻她激烈的呼吸,决非单纯出于亢奋而已。只有在每天展开的无规则格斗中,有过这类敏锐体会的学生,才能明白此时亚矢子大口呼吸背后的含义。
进太郎缓缓地大大吐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一面想着,由于对方手中有枪,隔着一段距离,果然还是比较不利。
教室里的实况转播结束不到一小时,已经死了九名学生与一名电视播报员。房间里到处都是尸体,呈现一片醒目的红色。血液那种独特湿润感的腥味,让空气变得湿湿的。教室变得相当空旷,幸存下来的学生只有区区十人。原本的二十九人,在短短八小时内,减少到剩下三分之一。
亚矢子拿下还有两发子弹的弹匣,换上全新的弹匣,这回她刻意让学生看着她做这些事,似乎是给他们无言的压力。旅行袋中好像还有不少备用的弹匣。她到底还能撑多久,到底准备了多少新子弹,大家都猜不出来。
“那么请各位收拾尸体。已经没必要往楼下丢了,直接集中到教室后方即可。”
亚矢子要十名幸存者分工,搬运十具尸体。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任何人露出不满的神情。连原本毫不掩饰抗拒心态的金泽直子、白井龙彦与奥村进太郎也不例外,大家都只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
分母的绝对值越来越小,自己成为目标的概率也就越来越大。死亡已成为现实问题,仿佛就在近身处,大大张开双手等你前去。现在大家只能避免无谓胡闹、避免无谓被亚矢子盯上,同时也持续努力,不放过任何可能逃离此劫的渺茫机会。不管怎样,如果照现状继续演变下去,到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还会有人被杀。但到底是某些人被杀、还是全部都会被杀,只有神知道——这三人尤其这么想。
亚矢子把手枪收回腹部,坐回讲桌的椅子上。她一面斜瞅着监视屏幕,一面从讲桌下方的塑胶袋里抓出一支手机,按下电话号码。
“弦间先生呢……你是谁……好,大平先生,你就行了。负责照明的那个工作人员从教室逃跑了,你们应该已经从他那里听到消息了吧?这样就容易讲了。我又杀了一名学生,名字是熊谷学。还有播报员三木公惠也被我杀了……我有正当理由,觉得他们理应受到这种对待,所以才据以采取紧急处置的……没有,只有他们两人而已……摄影师枝川先生还好好的哟……嗯,确实,后来我又开了好几枪。你们听到啦……这个嘛……没有没有,我只是吓吓那些不听话乱吵闹的学生而已。我很清楚,人质是确保我安全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啦。我决不会一不高兴就随便滥杀无辜的,请转告弦间先生,他可以放心,可以相信我。”
亚矢子冷静讲着电话,看着眼前的学生们默默把同学的尸体拖到教室后面。由于短时间内连续好几人相继死亡,活下来的人里面,有几个也不知不觉开始思考着死亡、意识到死亡。同学一秒前心脏还在跳动,一秒后却停止。这不禁让人想到,人在不同的时刻,拥有的东西竟完全相反,真的是很无常。不过这种想法,却随着自己接触到越来越多变成尸体的同伴,而渐渐薄弱。随之蔓延的,是对生命力的麻痹感,开始把死亡当成是别人家的事,不再做过多思考。这是下意识发挥出来的自我防卫手段。不这样的话,他们的精神可能会遭受严重打击,人格也会出现问题。这种自我防卫机制,让学生得以和纯粹的野兽有所区隔,也算是一种让他们还像个人类的表征。
直子拖着地,浦上泉与横山明日香则用面纸或由尸体脱下来的制服夹克擦桌子。
“……我再说一次,绝对不要做无谓的事,或是想耍什么花样,可以吗?那,就这样。”
亚矢子切断手机,放回袋子里,慎重地戴上护目镜。看了一下学生的工作状况后,她戴上耳机,观看屏幕中的临时特别报道,这是原本各电视台的节目表中并未安排的。即将来临的夜晚,应该是第一个大关卡吧。睡魔与过度松懈,都可能让人大意失荆州。如果只是任由时间就这样过去,则无疑是自掘坟墓。亚矢子调整设定,让监视屏幕每隔数秒就自动转换频道,这当然包括走廊上的监视画面。各电视台的特别节目,不管是摄影棚的谈话、录影带的播放,还是从哪里现场连线,一定都在画面的一角有个小小的子画面,好播放直升机的空拍影像。画面中,亮到不像晚上的新校舍,以及停在操场上的休旅车,都看得清清楚楚。看起来并无任何可疑人影。
大平在旧校舍二楼的基地切掉手机,咬着的下唇整个变白了。嫌犯所讲的那些事,到底该不该照单全收,全部当真呢……弦间班长似乎没事,这可说是唯一欣慰之处。班长就在里头,或许到时候会变成警方攻入现场的突破点也说不定。
基地的临时指挥就委由大平负责了。副班长野村身不由己地退场,班长弦间又自愿潜入现场。不管是年纪或经验,大平都很适合,再加上弦间也拜托过他,所以就由大平来接手。学生家属由小田切负责后续工作;黑田现在是狙击手的一员,人在新校舍的楼梯处;潮田与柴田仍持续监视着三年D班;关与土屋两人则待在基地。
如果嫌犯的话全部可以采信,则死亡学生人数一共是十人。嫌犯杀掉熊谷学与播报员三木,以及打伤摄影师枝川(其实是弦间),都是她自己招了的……她讲的东西,也和逃出来的照明师吹野的证词一致……如果根据这两点来判断,认为嫌犯的话还可以信,也不能算太离谱。如嫌犯自己所言,人质数目的减少,对她来说是减分。这会让警方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也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不过话说回来,嫌犯对人质也怀有恨意。虽然她借着人质,一直提出新的要求,但也不能据此断言,她就完全没有杀害人质的动机。无法确定这一点,让以大平为首的警方,相当苦恼。
外面的街上,不分地点,正在进行那三人的搜捕大会。悬赏的总金额可谓空前绝后,高达三亿六千万元。警方也找来所有可用的警力投入本案,全力找寻那三人的下落。不过想当然尔,警方是为了保护那三人不被民众找到。民营媒体本来就比公营媒体更常做现场连线转播,此刻当然更是二话不说,全力报道这场警民同时出击的大混战。虽然主战场在东京都内,但关东各县的地方电视台也都全面配合,以带有浓厚综艺色彩的方式报道本事件。警视厅透过管辖广电产业的内政部,明确要求各电视台在内容上要自制,但各台节目依然故我,并无任何调整。NHK也持续进行深入报道,丝毫不输其他电视台。
对于越播越辛辣的各家电视台,大平难掩心中焦躁。关来到大平身旁,悄声说道:
“虽然电视台高层不肯松口,但我终于查到实情了。”
“你说。”
“好。事实上,NHK与关东五大民营电视台,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似乎曾秘密接到嫌犯打去的电话。”
大平的眼珠差点没掉出来。下午三点,那不就是家属、媒体和警察正为赎金吵得不可开交、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吗?情况那样混乱,嫌犯自己却已沉着设想接下来的发展,提早走到下一步,做好布局了。关继续说道:“嫌犯指名找各台负责相关报导的制作人,直接向他们提出要求。她威胁道,任何形式均可,但播映的画面中,一定要包括空拍影像在内。而且她还把燃料问题都考虑了,严格要求各电视台要派两台直升机轮流拍摄,绝对不能让影像中断。嫌犯掌握了他们相关的个人资讯——像是住址、家庭成员、小孩就读的学校……她全都一清二楚……她似乎也对这些人暗示,应该知道如果把这事告诉警察,她可以用很多方法报复对方的家人。这些制作人说,自己感到相当恐惧,而且嫌犯也真的杀了人了。还有,他们也判断,这种程度的播映内容,应该还在自己能裁量的范围内,所以明知道可能会违反广电规范,还是只能照嫌犯的要求去做,别无选择。”
这家伙的头脑真是清楚……大平佩服得五体投地,喃喃自语道:
“难怪啊,采访用直升机的声音,一直没减少过……”
两人都想着同一件事,陷入沉默。
总之,嫌犯擅于活用情报,对状况的判断也极冷静。警方这边透过弦间班长以摄影机拍摄、再现现场播出的电视画面,即使大略知道了教室内部的情形,但若无法得知目前教室里的状况,实在让人头痛。不管是攻坚还是待命,都必须先掌握情况,才能做出判断。嫌犯虽然筑起铜墙铁壁,但警方也非得排除万难,穿越她的防卫线,靠近现场,努力察知窗帘那头的情报不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绝对没有胜算。
要侦察三年D班教室里的状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像之前野村副班长所构想的那样,先潜入隔壁教室。即使拍不到画面,只要听得到D班教室里的声音,已经很好了。不过,只要监视器还在,就不可能通过走廊到达那边。如果从走廊的窗户呢?不行,监视器一定拍得到整条走廊,太危险了。最靠近监视器的窗户应该是死角?不知道,一切都很难讲。从实况转播时弦间拍摄的画面来看,监视器既暗又远,无法判断有些什么功能,应该避免孤注一掷的危险。那么教室的窗户呢?也不行,有高达六家电视台持续播放着空拍影像。新校舍外的四面八方,可说通通都已入镜了,而且随便都有一家以上的电视台,从窗户那头由上往下,拍着D班的教室。所以如果新校舍屋顶出现可疑人物,嫌犯马上就会知道。
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了吗?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三鹰警察署的特别对策总部,虽然找来知名学者及各领域的专家,持续讨论有效解决事件的策略,但至今并未拟出任何解决方案,只能任由时间消逝。待在特别对策总部、曾几度出于焦躁或亢奋、有过热烈讨论的警官们,从最高层到最基层的巡查,神经都已疲惫不堪,陷入沉默。至于直接前往现场、类似野村副班长或特警班成员高崎孝树曾采用的方式,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因为嫌犯仍持续悍拒直接与警方接触,连想对她喊话都不可得。
不管是嫌犯所在现场的附近,还是因为发生于辖区内、所以负责指挥的特别对策总部,或者是在外头殷切期盼着的家属,都完全陷入束手无策的胶着状态……漫长的夜晚,现在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