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注:约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寿雪走进寝室后头的一条通道,拉开一道绫罗帘帐。帐后是一间小房间,墙边安置着一座神坛。
寿雪朝着烛台轻吹一口气,登时出现了宛如烟雾一般的白色火焰,在蜡烛上头微微摇曳。明明房中没有薰香,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宛如麝香的浓郁香气。
寿雪在神坛前垂首祝祷。神坛后方的墙壁上,画着一幅壁画。壁画中所画之物貌似一巨大的黑色怪鸟,却有着四枚泛着光泽的翅膀,躯体像野猪,脚像蜥蜴,头部却是美丽的女性,肌白唇红,发髻上装饰着金银珠玉。
那正是来自海洋另一头的女神──「乌涟娘娘」的画像。乌涟娘娘是掌管黑夜及万物生命的神只。
乌涟娘娘的周围有着大小不同的各种鸟禽。除了燕子、星鸦、树莺、鸳鸯之外,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鸟,那都是乌涟娘娘的眷属。
寿雪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放在神坛前的白琉璃器皿上。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铃声,下一瞬间牡丹花便消失了。寿雪转身走出小房间,烛台上的白色火焰同时熄灭。
回到寝室一看,星星正拼命拍着翅膀。寿雪望向门扉,果然是有了来客。
「……乌妃娘娘在吗?」
那是柔弱的女子嗓音。
「何事相询?」寿雪冷冷地问道。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对方说出了熟悉的词句。
每个前来拜访乌妃的女人,都会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种暗号。打从上一代乌妃还在的时候,寿雪便已不知听过这句话多少遍。
「……进来。」
寿雪一翻手掌,那门扉自行开了,门外站着数人。门边一名女子身穿侍女服色,刚刚那两句话应该就是她喊的。侍女的身后有另一名女子手持翳扇遮住了口鼻,应该就是这一行人的主人。其身边还站了另一名同样身穿侍女服色的宫女,以及两名手持烛台的宦官。手持翳扇的女主人缓步走进了门内。女主人有着一对晶莹冷澈的双眸,眼睛的下方有一颗黑痣。那看起来是真的痣,并非刻意点上的。她高高绾起的发髻上插着七宝发簪,虽然衣着称不上贵气逼人,但举手投足看起来并不像低阶的妃嫔。最奇妙的一点,是那女人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花笛。所谓的花笛,指的是一种用来吊唁死者的圆形玉笛。那女人腰带上的花笛有着木莲花的外型,看起来精致美丽,堪称是花笛中的精品。但即便如此,拿来当作装饰品还是不太自然。一般贵族女性挂在腰带上的装饰品大多是玉佩或彩丝。
宦官拉开椅子,让女主人坐下。寿雪没有跟着坐下,而是正眼凝视着女人。
这女人不仅眼神透着一股冰凉感,就连面容及举止也像是一股清爽的凉风。薄荷色的衫襦,配上铜绿色的裙子,披帛则是有如晚霞般的薄丝。这一身清新爽朗的装扮,与她的风貌可说是相得益彰。
「何不就坐?」
女人的声音正如同她的面貌,清爽而稳重。她以手势比着对面的椅子,请寿雪坐下。寿雪于是坐了下来,但视线依然停留在女人的脸上。女人使了个眼色,侍女们会意,安静无声地退到门边。接着女人面对寿雪说道:
「我是云家的女儿,名花娘,为鸳鸯宫的主人。」
大多数拜访夜明宫的女人都会隐瞒自己的身分,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一开口就自报身分,这让寿雪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让寿雪感到惊讶的一点,是这女人的身分之高。
鸳鸯宫的主人一般被称为鸯妃,乃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二妃。
而且由于高峻还没有册立皇后,鸯妃是目前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嫔。寿雪不禁感到好奇,堂堂的鸯妃来找自己做什么?
「有何事?」
寿雪惜字如金地问道。花娘没有回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寿雪。很少有妃子会做出这种率直又毫无顾忌的举动。
「陛下似乎常来找你?」花娘以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道:「为了何事?」
寿雪不禁蹙眉说道:
「偶尔来此,不久便离去,吾亦不知他有何事。」
翡翠耳饰的事情结束之后,高峻还是常来拜访寿雪,这令她感到相当困扰。
花娘似乎看出了什么,点头说道:「陛下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吾与他无话可说。」
「陛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向你拜托事情?」
寿雪望向花娘。由于花娘的身材较高瘦,寿雪必须仰头看她。
「委托之事实有之,但吾不可言。」
花娘略一思索,皱眉说道:
「……陛下拜托你做的事,应该不是咒杀某个人吧?」
寿雪将头歪向一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为皇帝,取人首级易如反掌,何须仰赖咒杀?」
花娘眯着眼睛笑了,心满意足地点头说道:
「这么说也没错,但后宫就是有很多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何作此言?」
「陛下处决了皇太后。有人把这件事说成了陛下委托乌妃咒杀了皇太后。」
寿雪又将头歪向另外一边,说道:
「既是处死,与咒杀何关?此说法于理不通。」
花娘一听,笑意更浓。
「对有些人是不能讲道理的。这样的谣言,说穿了是源自对你的嫉妒。」
「对吾的嫉妒?」
「陛下很少临幸妃嫔,却常来这里见你。」
寿雪皱起眉头,一股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来见吾,可非临幸妃嫔。」
「我知道,乌妃并不是一般妃嫔。」花娘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陛下常来见你,必定有他的用意。」
高峻来见寿雪有什么用意,寿雪并不清楚,只知道那个人有时会带来一些点心糕饼,有时甚至会在寿雪的床上小睡一会儿。
「汝今日来此,亦是探刺敌情?」
寿雪问道。花娘低头轻轻一笑,说道:
「我只是来确认一下。毕竟这后宫归我所管,我总得知道状况。」
最上位的妃嫔,就如同后宫的主人。换句话说,花娘有权力维持后宫的秩序。
「今天和你见上这一面,让我安心了不少。」
花娘说完之后站了起来。
「汝既无事求吾,何言有事相求?」
难道进门前那句话,只是个借口?花娘瞥了寿雪一眼,动起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依那嘴形似乎是「我明天再来」。
寿雪心想,或许是不希望让侍女们听见吧。但愿别是太麻烦的委托。
花娘转过了身,腰带上那花笛与垂在底下的流苏再次吸引了寿雪的目光。
宦官重新点亮烛台,一行人就跟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花娘娘真是美若天仙。」
原本一直站在角落不敢造次的九九,此时终于吁了口气,来到寿雪的身边。她依然是乌妃的侍女,寿雪并没有让她离开。
「花娘娘?」
「后宫的人大多这么叫她。」
「名为『花娘』,故唤作『花娘娘』?」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随时随地都在腰带上挂一只花笛。想起来真是不吉利呢……」
花笛原本的用法,是当家里有人过世时,家人们会在该年冬天接近尾声之际,将花笛悬吊在屋檐下。等到春天来临,春风将花笛吹得呼呼作响,便象征故人回来探望家人了。花笛的材质大多是玉或陶土,雕刻或捏塑成花的形状,中间有气孔,风一吹就会发出高亢而尖锐的声响,有如鸟鸣声。
「何故配戴花笛?」
「谁也不知道理由,花娘娘从来不说。」
「噢?」
真是个奇怪的妃子。除了身上携带花笛之外,还有另一点让寿雪感到不解,那就是她不像其他来到夜明宫的女人那样怀抱着满腔的痴情怨恚,反而像是一道凡事不萦于心的清凉微风,来去不留牵挂。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花娘娘明知道陛下经常来这里,却一点也不生气,真让人佩服。」九九称赞道。
「应是明白帝来此仅为消磨时间,别无他意。」
「不,娘娘。那是因为花娘娘与陛下心意相通,所以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
「她既为二妃,与帝心意相通亦合常理。」
「娘娘,这您有所不知。陛下与花娘娘可是青梅竹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花娘娘的年纪比陛下长了三岁。」
「青梅竹马?」
「花娘娘是云宰相的孙女,云家是五姓七族之一,那可是得不了的名门世家。打从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期,云宰相就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因为这层关系,陛下与花娘娘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毕竟有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管陛下做了什么,花娘娘都不会生气。」
「原来如此。」寿雪随口应答。
「娘娘,您对后宫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和您聊天真没意思。」九九不满地说道。
寿雪对后宫的人际关系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对花娘身上所挂的花笛有点兴趣。寿雪让九九退下休息,自行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花娘所说的那句话。如果没看错的话,花娘说的是「我明天再来」。明天她到底打算委托什么样的事情?
*
隔天早上醒来,寿雪下了床,睡衣也没换下,就走向厨房。老迈的婢女正蹲在灶边生火,苏红翘则站在旁边切芹菜。她们看见寿雪,恭谨地作了一揖。苏红翘恢复健康后,寿雪一直把她留在夜明宫里。毕竟厨房里的事情只有一个老婢女负责,也不太安心。寿雪走向厨房角落的大水瓮,取柄杓舀了些水,倒入银盆之中。正要搬回房间,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娘娘!我不是说过,盥洗用的水由我来准备吗?」
那人正是九九。寿雪此时披头散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把头稍微转向九九,只听见九九继续说道:
「早上这些工作,由我来做就行了。不然的话,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九九毕竟名义上是侍女,因此总是抢着做寿雪身边的大小杂事。
「此等小事,吾可自为之,无须他人相助。」
「但那是我应该做的事……」
九九露出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寿雪迫于无奈,只好说道:「汝可为吾备妥早膳否?此事应为汝之所长。」九九登时如鱼得水,喜孜孜地答应了。寿雪回到房间,不禁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招惹这种麻烦事。
实在不该留外人住在这夜明宫内。不管是红翘还是九九,事情结束之后,本该让她们回归原来的安身之处。一旦在夜明宫里待久了,她们迟早会发现寿雪的身世秘密。虽然高峻目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消息泄漏出去,恐怕就连皇帝也难以维护。前朝皇族一律诛杀,这是律法中记载得清清楚楚之事。
然而如今的寿雪,已经习惯于生活中有着九九那有如云雀一般的聒噪声音,以及红翘那默默守护的眼神。那种感觉已经渗入了寿雪的五脏六腑。一旦宫里少了她们,就好像置身在寒冬之中,一阵阵刺骨寒风从脚下直往上窜,彷佛连心灵也要为之冻结。
──与人心意相通,终必招来横祸。勿怪吾无情,此实为保命之道。
上一代乌妃丽娘曾说过的话,如今依然回荡在寿雪的心头。千万不要在身边安排侍女,婢女也只要一个就够了,她一再如此警惕寿雪。真心接纳的人越多,自己的处境就越危险。
寿雪以银盆里的水洗了脸,取毛巾擦干,接着穿上黑衣,绾起发髻,坐在装饰着螺钿的八角镜前。雪白的脸孔上,银色的睫毛微微摇曳,流露出一丝惆怅的氛围。这张脸无论如何不能被九九瞧见。寿雪化好了妆,将头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脱色,这才安心地离开镜子前。
拉开丝帐一看,早膳已放在小几上。有一碗加入了芹菜及松果的粥,以及一颗馒头。寿雪正吃着,九九又送上来一碗热豆浆。
「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必。」寿雪一边吃着馒头,一边摇了摇头。
不仅身世被高峻发现,而且如今还与九九一同生活……寿雪确实感觉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未来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寿雪自己也不知道,只感觉道路的前方彷佛笼罩着一片漆黑的帐幕,令心头阴霾不开。如果向乌涟娘娘询问,不知能否得到答案?
说到底,都是高峻的错。自从他来访之后,自己的身边就多了一些麻烦事。
这天晚上,始作俑者又来了。
「听说花娘来找过你?」
高峻劈头便这么问。他的身后同样只跟着卫青一人。只见高峻一派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彷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寿雪皱眉说道:
「此亦汝之过也,勿在此逗留,快往妃嫔处去才是上策。」
「朕也不想让人说闲话,其他妃嫔宫里也是会去的。」
「今后勿再来吾宫,可速去。」
「花娘拜托了你什么事?」
高峻对寿雪的怨言充耳不闻。
「……并无一字相求,只言今日将复来。」
「是吗?」
高峻仅这么应了,也没再追问,彷佛他心里很清楚花娘会委托寿雪什么事。
「汝知她欲求吾何事?」
高峻愣了一下,说道:
「多半是那件事吧。」
从高峻那不带丝毫感情的脸孔,实在难以推测他心中的想法。寿雪不禁心想,这个男人就像寒冬。任何时候总是端凝不动,虽然向阳处有着些许暖意,但阴暗处却彷佛有什么东西正沉睡着。
「鸯妃她……」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忽然转头望向门口。星星开始振翅喧噪。
「……是我。」
门外传来花娘的声音。
「能开门吗?」
寿雪轻轻一招手,门扉登时开了。花娘就站在门外,后头还跟着两名侍女。花娘朝侍女们使了个眼色,独自走进门内,侍女们依然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门扉阖上,花娘继续迈步走向两人,朝高峻施了一礼。
高峻也站了起来。
「既然你有事来求乌妃,朕就先离席吧。」
「不,陛下请安坐。」
花娘笑着说道。堂上只有两张椅子,九九及红翘赶紧从其他房间搬来一张椅子,让花娘坐下。
「妾身希望陛下也一起听呢。」
「……既然你这样说……」
高峻又坐了下来。寿雪观察两人的互动,似乎花娘掌握了主导权,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其实更像是姊弟。而且这氛围显然并非仅源自于年龄的差距。到底这两人之间,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我想先请乌妃看样东西。」
花娘解下腰上的花笛,放在小几上。那花笛以玉雕成,上头带了点青瓷之色,造型似木莲花,花瓣上开了数孔,可发出声响。
「这花笛是为了某故人所做,却从来不曾响过,你能帮我查出原因吗?」
寿雪拿起花笛细细查看。外观精致完整,毫无瑕疵缺损。
「是否因为那故人没有回到我的身边,所以这花笛才不鸣叫?」
「……此故人与汝是何关系?」寿雪问道。
「他是我的情人。」
花娘说得面不改色。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高峻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是早已知道了。
「他叫欧玄有,于三年前过世。打从那年春天起,我就吊起了这花笛,等着他的灵魂回到我的身边……」
但是花笛一次都没有响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回到我的身边来?」
花娘虽然口气平淡,却在寿雪的面前第一次流露出了真实的感情。
都在这里了。寿雪不禁心想,原来她把感情都用在这个地方,用在已逝的情人身上了。寿雪又瞥了高峻一眼,接着望向花笛。
「乌妃,你有没有办法让这个花笛发出声音,将那个人的灵魂召唤到这里来?」
「此即是汝欲求吾之事?」
花娘点头说道:「没错。」
寿雪将手中的花笛放在小几上,说道:
「既是如此,吾可试为汝招此人魂魄。」
花娘一听,登时兴奋地睁大了双眸。「你做得到?」
「吾自极乐净土招人魂魄,仅以一次为限,汝须铭记在心。」
寿雪从橱柜里取出笔砚,一边磨墨,一边问道:「玄有为此人之字?」
「没错。」
「名为何?」
「宵。」
寿雪从怀里取出一枚莲瓣形的纸片,在上头写下「欧宵」两字,将纸片放在小几上,并将花笛放在纸片上。接着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朝花上轻吹一口气。牡丹花化为一道烟雾,将花笛团团包围。花笛逐渐与烟雾同化,不一会儿便消失无形。花娘紧张地站了起来,但她转头看了寿雪一眼,又坐回椅子上。寿雪将右手伸进了烟雾之中,那烟雾冰凉而柔软,有如一团细致滑顺的泥浆,缠绕在寿雪的指缝之间。寿雪的右手做出了拉扯丝线的动作,但拉了一会儿,寿雪忽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寿雪抽回右手,轻吹一口气,那烟雾散了开来,花笛的形体也逐渐显现。就在烟雾散尽的时候,花笛也完全恢复了原本的形状。
「无魂可招。」寿雪无奈地说道。
「咦?」花娘吃惊地问道:「什么意思?」
「汝欲招之魂魄,不在极乐净土,因而遍寻不着。」
「可是……」
「玄有若非依然在世,即是魂魄因故而无法受招。」
花娘登时满脸疑惑,一对瞳孔微微颤动。
「他绝对不可能还活着,我亲眼见到了他的遗体,何况丧礼都办完了。你说魂魄因故而无法受招,会是什么样的缘故……?」
「吾亦不知。过去吾未尝遇此异状。」从前丽娘曾说过招魂可能会因一些特殊状况而无法成功,但寿雪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失败过。
「此人如何过世?」寿雪问道。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竟不是花娘,而是高峻。
「三年前,玄有被派往历州,担任刺史底下的参军。但历州爆发叛乱,玄有运气不好,遭飞石击中头部,就这么丢了性命。」
高峻声称他与欧玄有是知己好友,玄有的遗体被送回来时,他也曾亲眼见过。当时高峻还未当上皇帝。
「玄有是个优秀的官员,因此被派往历州。当时历州正盛行一种名为『月真教』的诡异宗教,据说信徒与朝廷官员暗中勾结,朝廷为了调查此事,因而更换刺史,没想到信徒竟发动了叛变。」
最后朝廷成功镇压叛乱,月真教也瓦解了。
「『月真教』……吾不曾耳闻。」
在民间,有人声称接到神的旨意而兴建新庙,或是将捞上岸的流木当成神明一般膜拜祭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像这种新庙或许比祭拜乌涟娘娘的庙还多。民众祭祀乌涟娘娘的历史虽然悠久,却已不是当今的流行宗教。
「月真教虽有『月』字,但并非崇拜月亮的宗教。信徒们是把一个号称『月下翁』的人物当成了活神仙一般祭拜。据说月下翁这个人物能洞悉过去及未来之事,但或许只是巫术师之流,也可能只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朝廷镇压了叛乱之后,以蛊惑人心之罪将他逮捕,施予杖责之刑,最后将他流放。」
「巫术师……」
自称巫术师之人在民间并不罕见,有些巫术师真的会施展高难度的咒法,但也有不少是有名无实的骗子,不晓得那月下翁是哪一种?
寿雪沉吟半晌后朝高峻说道:
「吾欲知此月下翁之详情。」
「月下翁……?好吧……」
高峻继续谈起了月下翁这号人物。月下翁在遭受杖责之刑后,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所谓的杖责之刑,是以坚硬的长杖责打一百下,几乎等同于死刑。就算责打完的当下没死,也只剩下半条命,绝大部分的受刑者都会在受到释放的不久后断气。
花娘将那花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朝寿雪问道:
「这花笛能有响起的一天吗?」
寿雪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老实说道:「吾实不知。」
花娘轻轻一笑,在花笛上抚摸一会儿,说道:「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花娘以轻盈的动作站了起来。她转身走向门口,长袖在身后翻舞,就连衣物摩擦的声音也格外悦耳动听。
花娘带着侍女们离去之后,寿雪以侧眼朝高峻一瞥,问道:
「此女何以在后宫之中?」
「什么?」
高峻听见寿雪这么问,眉毛轻轻抖了一下。
「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此女至今仍依恋过世情人,对汝毫不隐瞒,汝亦不追究,汝两人绝非夫妻。」
难怪从花娘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对高峻的痴情怨恚。
高峻那面无表情的脸孔,此时闪过了一抹尴尬之色。
「……花娘与朕情同姊弟。」
「何以让她入后宫?」
「花娘的祖父既是朕的近臣,也是朕的老师。要让君臣关系更加紧密,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
高峻朝花娘离去的门扉瞥了一眼,说道:
「自从玄有过世后,花娘便不知该何去何从。原本想要嫁的人死了,花娘自然得另嫁他人。但花娘绝对不会答应……」
如果强迫她嫁人,她搞不好会以死明志,与其让事情闹大,不如让她进后宫来。
「在这里,她能够安静地过日子,沉浸在过去与玄有的回忆之中……」
高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事与愿违,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花笛不响这种事情……那花笛应该没有瑕疵吧?」
寿雪听高峻问得殷切,虽然心中狐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其实那花笛是朕雕的。」
「汝……雕的?」寿雪惊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她轻轻咳了一声后,才接着问道:「汝命人所雕?」
「不,是朕自己雕的。有时为了转换心情,朕会制作一些小东西。从前有人教过朕。」
每个人都有一项与生俱来的长处,高峻声称自己的长处就是有一双巧手。
「要不要朕也帮你制作点什么?」
由于高峻的脸上完全不带感情,实在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不劳费心。」
寿雪说得斩钉截铁。站在高峻身后的卫青突然两眼透出一阵杀意。
「若无他事,汝亦可速去,切莫再来。」
「朕还会再来。」
高峻完全把寿雪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此宫非帝应涉足之地,乌妃与帝实为水火不相容。」
高峻一听,微微皱眉问道:「为何这么说……」
寿雪伸手一挥,打开了门,以无言的动作要求高峻立即离开。高峻只好乖乖站了起来。如果反抗的话,寿雪可能会施展法术,将自己直接扔出门外。
高峻与卫青离去之后,寿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为什么那花笛会无法发出声音呢?
*
隔天早上,寿雪吃完了早餐,换上高峻所给的宫女襦裙,走出了夜明宫。要在后宫内游走,这可说是最方便的装扮。
「娘娘!请等一下!」
寿雪快步走在前头,九九紧跟在后。
「您真的要去花娘娘那里?」
「无须多言。」
两人走在白鹅卵石路上,前方出现了一座壮观华丽的殿舍。屋甍上有着鸳鸯饰瓦,垂吊的灯笼上也绘着鸳鸯图腾。涂着朱漆的殿柱耀眼夺目,与蔚蓝的天空互相辉映。殿舍的周围环绕着月月红的篱笆,散发着甘甜清香。寿雪踏着殿舍前方的白鹅卵石,走向殿门。
「如果我们夜明宫也能种些花草就好了……」
九九看着种植在白鹅卵石地面旁的月月红,以羡慕的口吻说道。
「夜明宫不能栽花种草。」
「咦?真的吗?为什么?」
寿雪正要解释,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喜欢的话,要不要带一点回去?」
原来是花娘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群的侍女。身为妃子,这样的排场似乎是理所当然。花娘指示身边的侍女,剪了一枝月月红,细心挑去尖刺,递到寿雪面前。寿雪接过那朵红花,插在九九的发髻上。那花儿还是含苞待放的状态,并未完全盛开,恰好适合九九的形象。九九露出了羞赧的笑容。花娘接着又命侍女剪了另一枝,递给九九,九九这次将花插在寿雪的发髻上。
「娘娘,这朵花很适合您呢。」
寿雪看不见自己头上的花朵,以指尖轻触花瓣,说了一声「谢谢」。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意,自花瓣轻轻流入指尖。
「请进。」
花娘以手势请两人入殿。寿雪与九九随着花娘走过殿前的白鹅卵石路,一大群侍女在后头依序跟上。寿雪转头望向连结鸳鸯宫与隔壁殿舍的长廊。从刚刚就不断有宫女在那长廊上匆忙来去,每一名宫女的手上都捧着大小箱子。
「那是一些海商献上来的东西。」
花娘朝寿雪的视线方向望去,如此说道。
「琉璃器皿、银盘、玉带……全是些来自大海另一头国家的古怪玩意。」
简单来说,就是平日与后宫有所往来的贸易商人献上来的奇珍异宝。「你们有兴趣看看吗?」花娘问道。寿雪摇了摇头,九九霎时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一行人进入花娘的房间,花娘旋即要侍女们全都退下,前往协助整理海商献上的贡品。
「乌妃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花笛的事情?」
花娘一边问,一边亲自为两人烧釜煮茶。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花毯,屏风上有着华丽的缀锦装饰,铺在小几上的花布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
「愿闻欧玄有之事。」寿雪说道。
花娘原本正拿着汤匙搅拌着釜内的茶汤,一听到这句话,骤然停下了动作。
「你想听……玄有的什么事?」
「但汝所知之事,皆请不吝告知。」
月下翁的部分,只能请高峻代为详查。但欧玄有的部分,寿雪打算亲自搜集讯息。
「玄有……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杯温茶。」
花娘看着釜内的茶汤,脸上漾起了微笑。
「既温暖,又温和……虽然抱持着热情,却从不让自己的热度烫伤任何人。可惜……温茶能维持在最适当温度的时间很短。有如温茶一般的玄有,生命也是如此短暂。」
花娘舀了一杯茶,递到寿雪面前。
「温茶有益于身。」
寿雪说完这句话,先朝杯子轻吹数口气,让温度降低之后,才缓缓喝下。顿时清香入鼻,一股暖流在胸腹之间扩散。
「他并非名门世家出身,乃是自进士慢慢往上爬的实力派官员。祖父很器重他,当初将他派往历州,也是希望他能够在那里好好表现,将来回到朝廷担任要职。他知道如果想要娶我,官阶一定要够高才行,所以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早知会是这样的下场,当初应该阻止他才对……我根本不希望他当什么大官……」
花娘声音打颤,没办法再说下去。袅袅雾气之中,她的脸孔似乎开始扭曲变形,她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里头的茶。
「……茶不该这么喝。」
她又舀了一杯,这次则是细心吹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啜饮。
「他的灵魂或许还在历州飘荡,找不到回来的路呢。明明是个脑筋相当好的人,却也有着冒失的一面……」
「魂魄迷途不知归路,乃是常有之事。」寿雪说道。
花娘蓦然抬起了原本看着茶杯的视线。
「真的吗?既然是这样的话,难道没有办法将他引导回来?」
「可招其魂,将其送往极乐净土。」
花娘一听,双眸登时闪过了一抹希望之色。寿雪不禁有些后悔,不该说得那么简单。玄有的魂魄不是迷了路,而是遍寻不着,如今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或许是因为见花娘神情哀戚,所以才会说出这种鼓励她的话吧。当初丽娘在世时明明告诫过,千万不能对前来向乌妃委托事情的人寄予同情……
至少在前一阵子,寿雪绝对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原本的寿雪,从来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交集。寿雪心里明白,一旦产生私情,必定会惹上麻烦。别的不说,光是丧失客观的判断能力,就会让自己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
「……乌妃对陛下有何看法?」
花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寿雪正有些心烦意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何以此话相询?」
「自从陛下见了乌妃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寿雪歪着脑袋,不晓得花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花娘接着解释道:
「因为某些缘故,陛下很少表露出情感。但只要是关于乌妃的事,陛下的反应总是特别明显。」
「在吾面前,皇帝同样面无表情。」
花娘面露微笑,说道:
「在你面前,或许如此吧。但每当陛下与我谈到乌妃的话题,总是会变得感情丰富。」
寿雪不禁心想,这应该是因为高峻与你的交情非比寻常,与自己无关。但因为嫌麻烦的关系,寿雪决定岔开话题。
「此人感情丰富?吾实难想像。」
寿雪说完之后,啜了口茶。
花娘露出些许寂寞的笑容,说道:
「或许现在很难想像……但是陛下小时候也曾是个喜怒分明的孩子。自从发生了丁蓝的事情之后,陛下才变得不再轻易表达感情……」
「丁蓝?」
「你不知道?」
寿雪摇了摇头。花娘迟疑了一会儿,含糊说道:
「丁蓝是打从陛下小时候就服侍陛下的宦官。虽然只是一名宦官,却深受陛下景仰……可惜后来死得相当惨。」
凶手当然是皇太后。花娘如此告诉寿雪,或许是回想起了当初的景象,花娘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寿雪蓦然想起,在皇太后遭处死的当天晚上,高峻曾说过「那个女人杀了朕的母亲,以及朕的挚友」这句话。那个女人指的当然就是皇太后。
「……高峻所言之『挚友』,便是此人?」
花娘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点头说道:
「没错……陛下常说丁蓝是他的挚友。」
但是说完之后,花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在陛下面前请别提这个名字,免得他心里难过。」
可想而知,丁蓝的死对高峻造成了多大的打击。寿雪忍不住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高峻,但她马上甩甩脑袋,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高峻的内心世界,并非自己应该干涉之事,一旦过度深入,难保不会流于私情。
「吾不与他闲话家常,何来机会提及?」
寿雪冷冷地说完之后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
花娘也跟着起身。一旁的九九见寿雪快步走向门口,赶紧从后头跟上。
寿雪下了阶梯,正要离开殿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不禁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隔壁的殿舍。此时依然有不少宫女来来去去,忙着整理贡物。
刚刚明明感觉到了一丝幽鬼的气息……或许是错觉吧。寿雪歪着脑袋,如此告诉自己。
毕竟那气息若有似无,而且一闪即逝,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像这样时隐时现的幽鬼,其实在后宫为数不少。或许刚刚感受到的,也是其中之一吧。总不可能每次遇到,都要查个清清楚楚。
寿雪重新迈开步伐,踏着白鹅卵石离去。远方正有一道视线在凝视着寿雪,但她完全没有察觉。
*
远方传来了夜巡宦官所敲打的报更鼓声,就在鼓声消失之际,寿雪睁开了双眼,下床拉开丝帐。星星又开始吵闹不休了。
「来了。」
寿雪如此呢喃,伸出手指轻轻一挥,门扉登时开了。高峻就站在门外,背后当然还跟着形影不离的卫青。
「月下翁果然已经死了。」
高峻一坐下来,劈头便这么说。
「千真万确?」
「原本的刑罚是杖责后流放至州外,但还没有打到一百下,就已经断气了。月下翁身材瘦弱,禁不起一百下的责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是老翁,自然难以承受。」
「不,他的称号虽然有个『翁』字,但年纪可不老。」
「人既不老,为何以『翁』为号?」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理由。就连他的本名叫什么、是何来历,也已无从查证。大家只知道这月下翁的算卦及预言相当灵验,而且据说还会施展幻术。对了,另外还有一点……」
高峻说到这里,先往左右看了两眼。此时寿雪已让九九退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据说月下翁是前朝的皇族。」
寿雪登时神色僵硬。
「真有此事?」
「不清楚消息的来源,只知道有这样的传闻。当然也有可能是月下翁为了吸收信众而随口胡诌。」
寿雪心想,多半是假的吧。自古来骗徒多自称是帝王私生子或贵族后代,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此人之算卦、预言、幻术,真有其本事?」
「从寻找遗失物之类的芝麻小事,到找出杀人凶手、揭发私通行为到预测天气,听说全都难不倒他。幻术的部分,听说他曾经驱使幻化出的老虎,攻击取笑他的人,也曾经把棍棒变成蛇。」
哪些部分是真正的法术,哪些只是单纯的骗术,就不得而知了。
「幻术及变术……」
这些都是巫术师最擅长的法术。寿雪听了高峻的说明,还是无法掌握月下翁这号人物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寻找遗失物及预测天气都可以靠一些小小的骗术,让人信以为真。但如果幻术的部分没有造假,这表示他是个能力相当高强的巫术师。
寿雪正思索着,高峻又说道:
「另外还有一项传闻。有人说月下翁不止一人,因为他有时言行举止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也有人说那是神明附体。」
「或为孪生子?」
「确实有官员这么怀疑。如果是孪生兄弟,代表其中一个已经逃了。但是经过严加调查之后,那官员做出了月下翁只有一人的结论。」
「唔……」
越听越让人搞不清楚月下翁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来头。
「目前只查出这些。若有新的调查进展,朕会再告诉你。」
说完了这些话,高峻竟起身准备离去。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平常就算寿雪下逐客令,高峻也会拖拖拉拉不肯马上离去。
「今晚朕得去花娘那里。」
「吾不曾问。」
高峻忽然伸手到怀里,取出一只绫锦袋子,朝着寿雪抛去。寿雪见有东西飞来,也只能伸手接住。
「为何以物掷吾?」
「那是杏仁干,给你吃。」
高峻每次来访,大多会像这样给一点食物。虽然每次的态度都像喂猴子吃饲料一样高傲,令寿雪大为不满,但东西本身总是相当美味。
「……花娘谓汝近来性情有变。」
寿雪一边朝袋内探看,一边说道。
「朕性情有变?如何个变法?」
「感情丰富。」
寿雪故意省略了「提及乌妃时」。高峻将头别向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花娘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高峻只以一句话驳斥了此事,便转身走出殿外。
寿雪看着高峻的背影,一边吃着杏仁干,一边心中纳闷。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露出感情丰富的表情?
*
浓郁的花香静静地流动着。高峻在夜色中穿过了一株株的月月红,走向鸳鸯宫的殿舍。花娘正带着一群侍女们,在台阶前等候皇帝的来到。手持烛火的卫青退向后方,花娘对着高峻深深屈膝行礼。小时候的花娘是个好胜心极强的野丫头,好几次在赛跑中赢过高峻,如今却变得如此端庄文静,让高峻不禁感慨女大十八变。但是高峻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必定会引来加倍的揶揄取笑。
「陛下又去见了乌妃?」
侍女们都退下之后,花娘一边奉茶一边问道。
「嗯。」
花娘默默凝视高峻。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神却带着三分责备。花娘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把责备之意暗藏在眉目之间,不会说出来。
「朕只是去告知调查结果。」
高峻忍不住解释道。口气就像是个遭姊姊责备的弟弟。花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乌妃不是可以经常往来之人,陛下这么做,恐怕会招来无谓的谣言。」
「朕跟她称不上经常往来。」
「乌妃不同于其他妃嫔,不是陛下可以喜欢的女人。相信乌妃一定也感到很困扰吧。为何陛下对乌妃的事情,会像个孩子一样如此固执?」
「固执?」
「难道不是吗?」
「……朕只是想跟她见见面、说说话而已。」
因为对寿雪的反应很感兴趣。因为想知道她会说什么话,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才会忍不住走向夜明宫。
「陛下如果想要聊天解闷,可以找其他妃嫔,陪陛下聊天解闷,并不是乌妃的职责。只因为乌妃太过温柔,才会养成了陛下的任性行为。」
「那个丫头哪一点温柔了?」
动不动就把人撵出宫外的女人,如何称得上温柔?
「不,她正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没有办法狠下心来拒绝别人。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接受妾身的请托。」
高峻默默凝视着茶杯上的腾腾热气。回想起来,当初翡翠耳饰那件事,寿雪正是因为同情那幽鬼的处境,才会倾全力相助。
「陛下一天到晚扰乱她的生活,迟早会让她受到伤害,届时陛下也将后悔莫及。」
「……好吧,朕知道了。」
高峻无奈地说道。从以前,高峻就无法违逆花娘的意见。
到了三更(注:深夜十一点至一点。),高峻走出了鸳鸯宫。随着夜色的加深,花香似乎也更加浓郁了。高峻在月月红的株丛之间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问道:
「朕变了吗?」
如影子般默默跟随在高峻身后的卫青,略一迟疑后说道:「恕我直言,大家有些地方确实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尤其是跟乌妃有关的事。」
「噢……」
高峻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彷佛事不关己。事实上高峻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确实对乌妃相当感兴趣。否则的话,当初也不会问乌妃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妃子。不过就像乌妃所说的,当初自己多半是睡迷糊了,才会问出那种话。
例如像这样的深夜,高峻总是会忍不住想像,寿雪独自一人待在那漆黑的殿舍里,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事?
高峻抬头仰望夜空。月色自宛如薄丝一般的云层背后探出了脸。那看不见尽头的深邃天空,正有如乌鸦的黑羽。
──没错,那女孩总是独自一人。
如今她的宫里虽然有侍女及宫女,但直到不久之前,她一直过着宫里只有一名老婢女帮忙杂事的生活。她总是选择孤独,彷佛在隐藏着什么。
「乌妃她……」
卫青听见了高峻的呢喃,问道:「大家,您说什么?」
「没什么……」
高峻继续在月月红之间迈步而行。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但是到了隔天,一起事件打破了宫里的宁静。
*
这个季节的白昼特别长。过了初更(注:晚上七点至九点。),天空才逐渐转化成深蓝色。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使者自鸳鸯宫而来。那是一名侍女,不知有什么急事,竟匆匆忙忙地奔进了夜明宫。妃子身边的侍女极少奔跑,再加上来传话的使者并非低阶的宫女或宦官,而是平常随侍在妃子身边的侍女,可见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急事。
「请娘娘移驾至鸳鸯宫一谈。」
侍女匆匆行了一揖,便开口说出来意。
「发生何事?」
「事情是这样的……」
侍女正待要说,忽然开始剧烈咳嗽,九九赶紧倒了杯水给她喝。寿雪心想与其听她说明,不如走一趟比较快,于是立刻动身前往鸳鸯宫。由于事出突然,寿雪依然身穿黑衣,并没有更衣换装。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寿雪的黑衣显得更加漆黑。由于走得太急的关系,薄丝的披帛在身后翻舞,有如洒落了一把星光。
「寻找失物?」
寿雪一面快步走向鸳鸯宫,一面向侍女询问。
「是的,前几天商人献上的贡品之一……」
寿雪登时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只是此等小事。」
侍女脸色苍白地说道:
「不,这可是大事。那些都是商人们进献给陛下的贡品,只是保管在鸳鸯宫而已……」
「非花娘所有?」
「虽然陛下赐给了娘娘,但如果遗失的话,负责搬运的宫女及侍女都会被追究责任。」
「追究责任……」
宫女及侍女一旦被追究责任,下场往往是处死。难怪这名侍女会吓得面如土色。
「而且……」那侍女接着说道:
「有一名宫女不见了。」
「……莫非此宫女盗取贡品潜逃出宫?」
「目前还没查出真相,但其他宫女都说,失踪的宫女没那么大的胆子,而且……」
她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摇头说道:
「大家都说那名失踪的宫女最近举止有些古怪。」
「举止古怪?」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寿雪不禁心想,类似这样的说法,自己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
「……举止犹如他人?」
「是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到鸳鸯宫,只见宫里忙成了一团。不少宫女像无头苍蝇一样匆忙来去,不知是在寻找遗失的贡品,还是在寻找失踪的宫女。花娘亲自走出殿舍迎接寿雪。
「遗失何物?」
「一只壶,铜制的壶,上头贴了封条。」
「封条……?」
「一张纸封条。根据贡品清单上的记载,那只是一只投壶。」所谓的投壶,指的是一种用来比赛谁能先将箭矢投入壶中的娱乐用品。「照理来说,壶里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本来打算先询问过陛下之后,再将封条拆掉。」
「失踪宫女是何身分?」
「她是内缝司的人。大家发现壶不见了,正忙着寻找,接着才发现宫女也少了一人。」
寿雪环视左右,接着说道:
「此宫女夜宿何处?」
宫女们于是将寿雪带往鸳鸯宫的角落。那里有着宫女们平常生活起居的殿舍,数名宫女共用一间房间。寿雪走进失踪宫女的房间,站在该宫女的床前。枕头边有一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放着梳子、剪刀、手帕等物,看来就只是一只放置随身物品的杂物箱。旁边的隔板上挂着一些衣物。不论任何东西,看起来都相当平凡,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寿雪凝视着床板,微微眯起了双眼。在这床板之上,隐约残留着幽鬼的气息。那气息若有似无,宛如一缕盘绕在床板上的轻烟。可见得在不久之前,曾有幽鬼出现在此地。
寿雪略一沉吟,拾起了被褥上的几根头发,转头朝着站在门口处观望的宫女们问道:
「此宫女何姓何名?」
宫女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接着她们望向身后,赶紧让向两侧。花娘从后头走了进来,说道:「叶倩城。」
寿雪点了点头,要来笔砚,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人形木牌,在上头写上「叶倩城」三字。接着寿雪将毛发缠绕在人形木牌上,再将木牌置于被褥之上,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花轻吹一口气。蓦然间,花瓣散了开来,随着一阵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花瓣带着点点闪光洒落在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颤动,接着逐渐膨胀、变形。膨胀的木牌将缠绕在上头的毛发吞噬后,颜色转变为黑色,接着像麦芽糖一样不断改变形状,最后化成了鸟的形体。那有如麦芽糖的躯体出现了翅膀及鸟喙,迅速被一层羽毛包覆起来,接着一阵剧烈抖动,黑色的眼珠开始绽放神采,翅膀随后也开始上下鼓动,俨然是一只漆黑的乌鸦。
乌鸦先振动了翅膀数次,彷佛是在确认翅膀的感觉,接着突然纵身一跃,乘着风飞出了宫外。宫女们发出了细微的惊呼,寿雪自宫女们之间迅速穿过,朝花娘喊了一声「汝等在此勿动」,接着便朝乌鸦追赶而去。
穿过了月月红,离开了鸳鸯宫,寿雪继续追赶着乌鸦。倘若乌鸦飞出了宫城之外,寿雪便无法再继续追赶,但寿雪猜想对方的速度应该没有那么快。寿雪奔过了鹅卵石路面,穿过了白杨树林,通过了小池畔。乌鸦不断朝着后宫的西侧飞去,飞了一阵子之后,乌鸦开始在同一个地点的上空盘旋,接着突然俯冲而下。那一带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老松树林,寿雪想也不想地奔进了树林内。
寿雪进入松树林后不久,便发现了那只乌鸦。乌鸦停留在一名少女的手上。少女身上穿着内缝司的宫女服色,一只手怀抱着铜壶,应该就是那下落不明的宫女。
「叶倩城?」寿雪喊道。
少女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开口说道: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嗓音非常古怪,彷佛有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寿雪一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嗓音称作「两声」,是魂魄不安定者的特征之一。可见得少女已经遭幽鬼附身。
当年丽娘还在的时候,寿雪也曾亲耳听过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那个人正是被邪恶的幽鬼附身了,言行举止都与平常截然不同。眼前这名宫女的情况,也是如出一辙。除了眼前的宫女之外,寿雪最近还曾听过一起类似的案例,那就是高峻口中所描述的月下翁。
「汝是何人?」
寿雪提高了警觉。对方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寿雪瞥了一眼那铜壶,壶口封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奇妙的文字。
「汝与月下翁是何关系?」
少女扬起了眉梢,问道:
「为何这么问?」
「汝轻易收服吾鸦,此举非常人所能为。且壶上所书『封嘴』两字,乃巫术师常用之字,由此可知汝乃一巫术师。吾闻月下翁之言行常判若两人,此乃受幽鬼附身之征兆,然吾亦闻月下翁善于幻术及变化之术,若能有此能耐,岂会轻易受幽鬼附身?故此可知月下翁仅是一介凡人,依附于其身之幽鬼为一高明巫术师。由此推论,汝正是当初依附于月下翁身上之幽鬼。」
「原来如此。」少女又笑了起来。没想到下一瞬间,少女忽然朝着乌鸦举掌一拍。骤然之间──啪的一声──是木材断裂的清脆声响,乌鸦化成了一道黑色烟雾,接着消失无踪。寿雪不由得轻咬嘴唇。虽然那只乌鸦是自己仓促施展出来的术法,但对方能够轻易破解,也绝非是寻常的巫术师。
「汝是何人?」
能够施展高明巫术的幽鬼,全天下肯定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会附身在活人身上,操控活人行动,更是寥寥可数。眼前这个附身在宫女身上的幽鬼,必定就是当初附身在月下翁身上的幽鬼。
「我知道你是乌妃。我叫冰月,栾冰月。」
没想到对方竟然坦白说出了身分,而且……
「栾……」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幽鬼姓栾?
栾是前朝皇族的姓氏。
「我姓栾,你也姓栾。对吧,乌妃?」
寿雪仔细观察宫女的表情。但宫女只是受到附身而已,从她的五官表情,根本看不出幽鬼的意图。
「……吾乃柳姓,并非栾姓。」
这是丽娘为寿雪所取的假姓氏。
「别想用虚假的姓氏来搪塞。鲜血在告诉我,你跟我是同族……真没想到竟然还有幸存的同族,而且还生活在这种地方。」
幽鬼的口气中带着一抹感慨。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可不知有多么惊讶。我本来以为栾氏一族已经被杀得一个也不剩,没想到还有一个活了下来,而且还变成了乌妃……」
那声音充满了哀戚,有如置身于万丈深渊之中。
「当初我也被砍掉了脑袋。如今明明已没了肉体,但一回到京师,我还是感觉到了鲜血为之凝结的恐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回来?寿雪心中正感到狐疑,对方看着寿雪的脸,片刻后忽然扬起怪异的微笑。
「但是能在这里发现栾氏一族的幸存者,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我为了和你私下说话,才把你叫到这里来。」
寿雪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盗走了壶,还在宫女房间里留下气息,都是为了引诱自己来到此地。
「我不仅是皇族子弟,同时也是一名巫术师。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在前朝时期,宫城里有许多巫术师。但是改朝换代之后,现在的皇族宗室讨厌巫术师,把他们都赶出了京师。这些巫术师流窜至各地,那个被称作月下翁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此人的巫术能力太差,只是擅长招摇撞骗而已。」
从前宫城里有许多巫术师,这一点寿雪也曾听丽娘提过。这些巫术师虽然大多没有官爵,但受到皇帝、皇亲国戚及高官私下重用,甚至可以自由进出后宫。但是眼前这个自称名叫冰月的幽鬼,生前身为皇族却是巫术师,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在当年应该也是相当罕见吧。
「不过那个三流巫术师还真有意思,他自从被我附身之后,竟然到处声称有神灵降临在他的身上。如今我也不知道,这是他骗术的一环,还是他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我只知道他靠着这一招,可是骗了不少钱。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许多人的身家财产都被他骗得一干二净。他把骗来的钱放在瓮里,将那瓮埋入土中。如今那瓮还在土里,并没有被人掘出。如果你想发财,我可以把地点告诉你。」
寿雪以皱眉代替了回答。冰月似乎感到有些没意思,嗤嗤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你既然看得懂这上头的字,应该知道这壶里装的是什么?」冰月举起了手中的壶。
寿雪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字瞧。「封嘴」两字是封印用的咒语,用来封住魂魄。
「……汝封了何人魂魄在此壶中?」
「总之不是月下翁。」
冰月轻抚着壶身。
「你们好像曾招过某个死于历州叛乱的男人的魂魄?」
寿雪一听,更是双眉深锁。「难道……」
「客死异乡之人,魂魄多会东飘西荡,不知该往哪里去。当时我抓住了一些在空中飘荡的孤魂野鬼,打算当成部下使唤……」
冰月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着寿雪,接着说道:
「现在我想到了更好的用途。」
「汝意欲何为?」
「我可以把欧玄有的魂魄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冰月敛起了脸上的微笑,严肃地说道。
「何事……?」
「我千方百计来到后宫,正的是为了这件事……」
不管是那宫女的外貌还是声音,都流露出一股殷切的渴望。寿雪见对方表现出如此率直的感情,不禁有些错愕。
「汝欲求吾何事?汝来到后宫是何目的?」
「除非你答应,我才会说。如果你不答应的话……」
冰月从腰带上的佩饰中抽出一把小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不,应该说是宫女的脖子。
「我就杀了这个人。」
寿雪反射性地想要奔上前去,却见冰月将刀刃用力抵在脖子上,瞬间又停下了脚步。
「杀了这个人之后,我就会逃走,欧玄有的魂魄也不会再回来了。如何,你答不答应?你可没有时间迟疑不决,只要有任何人追到这里来,我也会逃走。」
寿雪往左右看了一眼。当初自己曾对花娘说过「汝等在此勿动」,她们似乎非常老实地遵守着这道命令。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没有朝这里奔近的脚步声。
「无人会来此地,汝勿急躁,可先收起刀子。」
冰月没有答话,依然将刀刃抵在宫女的脖子上。
「汝不必言语威胁。汝有何心愿,吾愿听汝诉说。」
「我……」
宫女的表情稍见松懈。潜藏在宫女体内的冰月,似乎有些情绪起伏不定,手上的刀子稍微离开了脖子数分。
寿雪见有机可乘,正要采取行动,耳中忽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
接着是一声沉重的闷响,宫女手中的刀子应声而落。刀子与一颗小石子几乎同时落在地上,正是这颗小石子击中了宫女的手背。寿雪立即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捏碎后朝宫女扔去。淡红色的花瓣散了开来,下一瞬间,这些花瓣化成了一缕缕的烟雾,缠绕在宫女怀里的壶身上。寿雪一翻手掌,上头的封条无声无息地破了,壶也裂成两半。
不管是壶还是封条,断面都像以利刃斩断一般平整。寿雪抬头望向空中。大约有四颗宛如萤火虫一般的微弱光球,在树梢之间来回穿梭。
「欧宵!」
寿雪朝着光球大喊,同时伸出了手掌。在空中徘徊的光球之一朝着她飘来,静悄悄地滑入掌心。寿雪轻轻以双手将那光球包住,下一瞬间,那光球幻化成了淡棕色的篦栉,而后,她轻轻将篦栉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乌妃娘娘!」
寿雪转头一看,一名年轻宦官屈膝向自己行礼。那宦官有着一双修长而美丽的单眼皮凤眼,正是温萤。
「原来是汝出手相助。」
温萤是负责护卫寿雪的宦官。刚刚正是他掷出石子,击中了宫女的手。寿雪完全没有发现他跟在身后,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
寿雪转头望向后方。那宫女似乎昏厥了,温萤将她抱到了一棵松树下。
「她无事否?」
「只是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手背可能会有些肿痛。」
寿雪点点头,环顾左右。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名青年。白皙的脸孔与修长的双眸颇具魅力,眉目之间却带着一股忧色。青年穿着一身丝绸长袍,袍上绣着鸾鸟之姿。一头长发扎在脑后,发梢垂挂在肩膀上。此刻他的发丝闪耀着银色光辉,宛如吸收了月光精华。
「……我太大意了。乌妃,这次是我输了,我们下次再会。」
连嗓音也是阴沉而忧郁,令人联想到的是冷澈而清冽的秋夜。
「且慢!汝欲求吾之事……」
「乌妃,为什么你会甘愿被束缚在这后宫之中?只要你出手,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冰月说完之后,忽然转过了身。只见银发摇曳,下一瞬间整个人已不见踪影。
寿雪正要走向冰月,忽听他说出这句话,猛然低头望向温萤。只见他依然垂首跪地,姿势与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
「汝闻此言乎?」
「下官什么也没有听见。」
寿雪愣愣地看着温萤的脸,半晌后才移开视线,说道:
「回鸳鸯宫。」
寿雪命温萤抱起那宫女,转身迈步而行。
鸳鸯宫内,花娘正等得心焦。她一看见寿雪及抱着宫女的温萤,立即奔了过来。
「她怎么了……?」
「无大碍,仅昏厥而已。此女曾遭幽鬼附身,须着意照看。」
侍女们将温萤带往宫女住处,寿雪则暗示花娘屏退众人,两人一同走入殿舍。
寿雪取下发髻上的篦栉,说道:
「此乃欧玄有魂魄。」
花娘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寿雪递出掌中的篦栉,那篦栉逐渐解体,变回了原本的萤火之光。
花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那光球轻飘飘地飞起,落在她的手上。花娘轻轻一颤,屏住了呼吸,凝视着那光球。
「……好温暖。」
花娘以双手手掌将光球缓缓包覆。
「有如暖而不烫的温茶……」
花娘低声呢喃,声音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花娘将那光球捧在怀里。
并非所有的魂魄都会变成幽鬼。有些人就算死得再怎么惨烈,死后还是能心无罣碍地前往极乐净土。相反地,有些人的魂魄却会化成幽鬼,在同一个地方伫足不去。当初被关在壶里的其他魂魄,似乎都已前往极乐净土,并没有化为幽鬼。玄有的魂魄原本也要离去,只是被寿雪暂时强留了下来。
「啊……」
那光球离开了花娘的掌心,悬浮在空中。
「不要走……再待一会儿……」花娘喊道。
光球环绕着花娘飞舞,卷起了阵阵微风,连带花娘发髻上的步摇亦轻轻碰撞,发出了清脆声响。那光球宛若一缕轻烟,随着风一起拂过她的发梢及脸颊。蓦然间,花娘腰间的花笛微微摇摆,同时发出了宛如鸟啭一般高亢的笛音。
那笛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连续响了两、三次,虽然若有似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明亮而爽朗的歌声。
半晌之后,那道带着黯淡光芒的微风离开了花娘的身边,翩翩然舞向高空。随即殿舍的门扉忽然打开了,那微风自缝隙钻出了门外。花娘赶紧追了出去,只见那道微风越飞越高,朝着西方的大海方向逐渐远去。
「玄有……!」
花娘的落寞呢喃声,彷佛也被那阵风一并带走了。
虽然那风中的光芒早已完全消失在远方,花娘依然愣愣地站着不动。
「静待来春,彼必归来。」寿雪说道。
花娘默默点头。接着她忍不住双手掩面,蹲在地上久久不能自已。
*
数天之后,花娘带了一套丝绸衣物,再度拜访夜明宫。
「这是感谢你为我招魂的谢礼。」
侍女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寿雪拿起了托盘里的那套丝绸衣物。紫色的衫襦上,以﨟缬(注:指蜡染。)的技术印上了波涛及鸟纹。鹅黄色的绫裙,上头织着美丽的连珠纹。粉红色的薄丝披帛,轻柔得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化开。
「哇……好美……!」
一旁的九九忍不住赞叹,但她惊觉失礼,赶紧捂住了嘴。
「这都是我宫里所做之物,尤其是这绫裙,是蒙你相救的内缝司宫女亲手所缝制。」
寿雪将托盘推了回去,说道:
「此物于吾无用。」
「身边有几套黑色以外的衣裳,总是方便得多。在宫里行走,与其穿宫女服色,不如穿这样的衣物更加合适。」
花娘的语气虽然平和,却带了一丝威严。寿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丝绸衣物。「若你认为不需要,那就丢了它吧。虽然这都是宫女们费心染绘、缝织之物……」花娘接着又说道。
寿雪虽然无奈,也只好收下。毕竟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东西与对 方僵持不下。
「既是如此,姑且收之。」
「太好了,宫女们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下次请你穿上了它,到鸳鸯宫来玩吧。」
「吾……」
「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会事先准备好一些点心。白蜜糕、浮馏饼……对了,还有莲子馅包子,听说那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
乌妃只适合孤独地活在黑夜之中,不应该在白天外出找人喝茶聊天,但是……
「随时欢迎你的光临。」
花娘淡淡扬起嘴角。
寿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姊姊的话,两人相处或许正是像这种感觉吧。
九九煮的茶正冒着柔和的热气,旁边还摆着红翘所准备的蜜杏仁。
寿雪感觉彷佛有一丝暖意,静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到了春天依然没有融化的一片残雪,再也抵挡不了暖日的和煦普照。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甜蜜,是一种能够化开冰雪的暖流……也是一种毒药。
*
当天夜里,高峻也来了。不过这次是寿雪以有事相求为由,主动将他叫来的。
「你要求朕什么事?」
本来以为高峻大概会说上几句酸言酸语,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只说了这句话。
「吾欲知栾冰月之来历。」
寿雪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唔……关于这个人,详情朕也不是很清楚。」高峻啜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栾冰月是前朝皇帝么子的儿子,也就是皇孙。这个么子本来就是个远离了政权中枢的闲散之人,其子栾冰月更是个师事巫术师的异端分子。不过据说栾冰月确实拥有过人的巫术师天分。后来他与其父亲及祖父都在同一天遭到斩首……朕只知道这么多了。」
「何处可查此人详情?」
从高峻刚刚的说明,根本无法知道栾冰月为何来到后宫,也无法推测出他想要拜托寿雪什么事情。
「如果调阅纪录,或许能查出些什么,但朕也不敢保证。」
高峻以眼神向卫青示意。卫青等于是间接接到了寿雪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垂首领命。
「此人必复来见吾。」寿雪说道。
高峻听寿雪这么说,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寿雪仔细打量高峻脸上的表情。可惜从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变化。
当初栾冰月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难道温萤没有向高峻回报?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他不回报?是因为栾冰月那些话意义不明,温萤认为没有回报的必要?抑或,温萤真的没有听见栾冰月说的那些话?
高峻此时开口问道:
「为什么栾冰月要附身在月下翁身上?」
寿雪将视线从高峻身上移开,伸手端起茶杯。
「吾亦不解,然此人来到后宫,必有其理由。彼应是附身于历州某人之上,将封魂之壶运至此地……」
「他所附身的对象,应该就是向后宫纳贡的海商。这名海商前几天才将下赐的贡品送到了鸳鸯宫。他是一名以历州为经商据点的商人,据他自己声称,这几个月来他常感到意识不清,但原以为是太过劳累的关系。」
意识不清的期间,应该就是遭到附身了。将壶送进了后宫之后,栾冰月就转移对象,附身在宫女身上。
「……栾冰月千方百计来此后宫,究竟有何意图……」
寿雪不禁咕哝。
高峻在一旁凝视着寿雪的脸。寿雪察觉视线,抬头问道:
「何事觑吾?」
「没什么……」
高峻霍然起身,似乎打算离去。
「汝欲往花娘处?」
「不是……」高峻一边含糊应答,一边伸手到怀里掏摸。他掏出了一团以丝绸手帕包起之物,放在小几上,亲自将手帕摊开。手帕里是一支象牙篦栉,上头雕着貌似莺的鸟纹及波涛纹路。
「此是何物?」
「听说花娘送了你一套衣物,与这篦栉搭配应该不错。」
「于吾无用。」
「如果不要,那就扔了吧。」
高峻说完,便转身离去。
「花娘教汝如此应答?」
高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迈步走出了殿舍。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懊恼。这种事情只要开了一次先例,就再也无法拒绝了,当初实在应该坚决不收那套衣物才对。
留着对方所送的东西,就如同有了剪不断的缘分。今后只要花娘邀约,自己就得巴巴地赶往鸳鸯宫;高峻屡次跑来串门子,也无法再像第一次那样将他赶走。
寿雪紧咬嘴唇,走向橱柜,从中取出一只黑漆盒子。
打开盒盖后,里头放着一枚鱼形的琥珀佩饰,那正是高峻不久前所给予之物。
寿雪双眉紧蹙,凝视着那琥珀佩饰,半晌后将盒盖掩上,与那包在手帕里的篦栉一起收进了橱柜里。
反正过一阵子,找个借口把这些东西送给九九就行了。寿雪如此告诉自己。但寿雪转念又想,如果这么做的话,会不会反而招引更多的缘分?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那种独自一人的生活?
──一定要舍弃情缘,舍弃自我,重新遁入那孤独而静谧的夜晚之中。
*
「青。」
高峻走在回廊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明天下午,叫冬官到洪涛院候命。」
「大家,您是说冬官?」
卫青不禁有些错愕。
冬官是朝廷的神只官,平常都待在宫城南方一座乏人问津的老旧殿舍内。
「现任的冬官还是薛鱼泳?」
「是的,一直都是薛大人。冬官是闲职,没人想要当。薛大人长年担任冬官,也不曾听过有人对此心怀不满。」
「嗯……你告诉他,朕有些关于乌妃的事想要问他。」
「是……」
卫青嘴里答应,脸上却难掩纳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