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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不宣之秘 向玻璃祈祷

夜莺鸣啭。那鸣声能够如此悠闲自在,是因为夜猫子(注:猫头鹰的古称。)在后宫被视为禁鸟,无人放养之故。据说乌涟娘娘讨厌夜猫子,就算放养了也活不久。寿雪拉开了槅扇窗。檐下的灯笼一如往昔无人点火,此时窗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春天的柔和晚风拂过肌肤,让人有种躯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错觉。

「不知陛下今晚来不来?」

九九一边安置被褥一边说道。

「愿其莫来。」

高峻每次来访总是相当唐突,不会事先知会。来了只会增加麻烦,不如别来最好。

「娘娘,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明明打开了窗户,正等得心焦呢。」

「……」寿雪干脆地关上了窗户。九九好像误会了什么。她似乎以为高峻是宠幸寿雪才经常来访。

「九九,乌妃向不夜侍帝王。」

「娘娘,我知道。」

这丫头应该还是搞错了什么。寿雪如此想着,命九九退下,又拉开了槅扇窗。寿雪坐在窗缘上,享受着晚风的吹拂。

民间传闻入夜之后会有夜游神出没,因此夜晚在户外行走被视为一种禁忌。每天太阳一下山,坊门就会紧闭,各坊居民无法往来通行。如果孩子在外游玩不肯回家,父母总是会以「小心被夜游神抓走」来吓唬孩子。宫城也依循此习俗,每到入夜之后,全宫城大小上百道门都会关闭,任何人都不得通行。

但凡事都有例外。宫城里的后宫及民间的青楼正是最典型的例外。而且因为绝大多数的人一到夜晚便足不出户,所以许多秘密集会及违法交易也都会选在深夜进行。

「夜游神……」

寿雪凝视着黑暗,嘴里如此呢喃。

蓦然间,远方出现了一点火光,寿雪立即跳下窗缘。看来那家伙真的学不乖,又跑来串门子了。

寿雪拉上槅扇,从跳来跳去的星星旁边通过。进入了帘帐内,坐在床缘,凝视着门口。不一会儿,门扉开启,高峻与卫青走入门内,卫青吹熄了手中的烛台。

寿雪走出了帐外,高峻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今日又有何事?」

「除了第一次之外,朕哪一次来找你有事了?」

高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无事速回。」寿雪说道。

「昨天的丝泡糖吃了?」

「赠予九九矣。」

「好,那你要这个吗?」

高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几上。那小布包散发着一丝甜香。寿雪走到高峻的对面坐下,扯开小布包。里头还有一层纸包,再将纸包摊开,是一块浮馏饼。那是一种以面团烧烤之后裹上白蜜的糕点。

「汝以为但有食物在手,便可自由进出夜明宫?」

「你不要吗?」

「若不要,早已将汝逐出门外。」

「看来你很喜欢,真是太好了。」

「汝几时听吾言『喜欢』二字?」

「今天朕来找你,倒也不是完全没事。」

高峻自顾自地切入了正题。寿雪心想,既然有事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始就说出来?

「听说后宫又有幽鬼出没。」

寿雪蹙眉说道:

「常有之事,何须多言?」

「后宫确实多幽鬼,但这幽鬼有些不太一样,它并非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你知道吗?鸳鸯宫的南侧有一排柳树,每年到了柳树开花的时期,夜里这幽鬼就会出现在柳树的树荫下,但是到了柳絮飞舞的时期,这幽鬼就不再现身。」

「……莫非为柳花精?」

「不……」高峻略一迟疑,瞥了寿雪一眼,说道:

「那幽鬼有着一头银发。」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高峻没有再说下去。

既然有着一头银发,很可能是前朝栾家的幽鬼。

「……或为讹传,真伪难辨。」

「朕也不曾亲眼见过,但是听说当年栾朝皇帝及众皇族幽鬼,会时不时出现在炎帝寝室的传闻是真的。」

「真有其事?」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上一代乌妃将幽鬼驱除了。」

「……吾实不知。」

当年丽娘从来不曾提过这些。炎帝在世期间,寿雪还没有出生,想来丽娘也没有必要特地提及。

「倘若这柳树下的幽鬼也是栾家之人,代表这幽鬼当年没有出现在炎帝寝室,所以才没有遭到驱除。既然化成了幽鬼,不去找杀死自己的仇人,跑到柳树下做什么?」

寿雪沉吟半晌后问道:

「……此幽鬼是男是女?」

「朕也不知道。只听说有着一头银色长发,身穿红衣,但没有人看得真切……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莫非是栾冰月?」

自称名叫栾冰月的幽鬼,曾出现在寿雪的面前,以胁迫的方式要求寿雪答应他一件事。但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头来她还是不知道。

「关于冰月之事,已知详情否?」

寿雪曾要求高峻将栾冰月的生前事迹好好调查一番。高峻轻轻点头,说道:

「栾冰月是前朝皇帝么子的儿子,虽是皇族,但由于不参与政务,留下的官方纪录并不多。听说他是个巫术师,这方面倒是有不少传闻。据说他曾看出皇后遭人下了诅咒、把无礼犯上的宦官变成了后宫池塘里的鱼、甚至还找回了公主的遗失物。对了,听说他是前朝皇族里数一数二的俊美青年。」

正史上的记载寥寥可数,却留下了许多传奇事迹。

「还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要被过继给他所师事的巫术师当养子。还有一派传闻是他已经过继了。」

「养子……」

过继给他人当养子,代表着丧失皇族的尊贵身分。巫术师重视的是个人才能而非家世背景,照理来说并没有过继的必要,为什么栾冰月要这么做?

「……此幽鬼现身于柳花时节?」

现在正是柳树开花的时节,与其在这里空臆测,不如亲自前往确认。

就算那幽鬼并非冰月,还是可以将其化度,送往极乐净土。寿雪于是起身说道:

「带吾往见此幽鬼。」

「好。」

高峻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朝着门口走去。倒是卫青臭着一张脸,似乎相当不以为然。

卫青点起了烛台,率先走在夜色之中。今晚有皎洁月光,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隐约可看见淡蓝色的景象。

「听说在月明之夜,夜游神不会出来,是真的吗?」

「夜游神不喜光明。」

「所以青楼及后宫才会故意点亮这么多灯火?」

高峻望向远方的邻宫。回廊上及殿舍的檐下皆有一盏盏的灯笼,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与一片漆黑的夜明宫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汝对青楼一无所知。」

「朕曾听过一些传闻。」

「青楼仅楼外灯火辉煌,楼内极少点灯。」

「为了避免失火?」

「若灯火如昼,众妓脸上厚粉、皱纹无所遮掩,顿失情趣。」

「噢……这可让朕长了知识。」高峻发出了不知是敬佩还是错愕的惊叹声。

「夜游神时时扮作凡人面貌。汝于后宫行走,夜游神或会混入宦官之中,汝务须小心在意。」寿雪叮咛道。

「好,朕会小心。」

高峻的口气,实在让人听不出来他是当真这么认为,还是随口敷衍。寿雪蹙眉愠道:

「吾非说笑。」

「朕没说你说笑。」

高峻虽然如此澄清,但他的表情及声音毫无变化,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寿雪不禁心中咒骂,和这个男人真的很难相处。

「朕知道你绝对不会故意危言耸听。你说出口的话,必定于对方有所助益。你是一个说话具有诚信的人。」

高峻淡淡地说道。然而寿雪一听,顿时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被高峻呼唤名字时一样。

寿雪不再说话,而高峻也保持着沉默。三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经过了鸳鸯宫,继续往南方前进。月月红的篱笆不断飘来花香,高峻从佩饰中抽出一把小刀,将一朵月月红连枝带叶砍下,以刀尖斩去棘刺,默默递给寿雪。

寿雪闻了花香,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听说在夜明宫没有办法栽花种草,是真的吗?」

寿雪闻着花香,应了一声「然」。

「为什么?」

「乌涟娘娘不喜花草。」

寿雪不知道自己为何回答得如此坦率。每次跟高峻说话,自己总是会变得有点奇怪。

「乌涟娘娘但好吾之牡丹。」

「……听说夜明宫原本是乌涟娘娘庙,如今你在宫里还是会祭拜乌涟娘娘?」高峻纳闷地问道。

寿雪暗想,自己有点说得太多了,决定不再继续回答。她原本想要将花丢弃,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插入腰带中。

「大家……」

卫青停步说道:「柳树就在这前头。」

周围不再有攀布着月月红的篱笆,前方转而出现了一片树林,看那模样,依稀是片桃林。桃林的前方就是一排柳树,此时正值花季,无数的花穗自树上垂落,在月光照耀下熠熠发亮。

寿雪轻轻吐了一口气。在垂摆的柳树花穗之间,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摇曳着银色的光辉,有如身上洒满了月光的鳞粉。

那是一名银发飘逸的女子。白皙的面容带了几分愁色,虽然微低着头,但依然可看出那是一位凄美脱俗的绝色佳人。她的上身穿着红色衫襦,下身穿着长裙……不,那红色不是衫襦的颜色。是血。鲜血的颜色把衫襦染红了。仔细一看,她纤细的颈子上有着长长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大量的鲜血正不断汩汩冒出。

卫青闷哼一声,赶紧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寿雪从以前就怀疑卫青其实很怕这类妖魔鬼怪,今日一见果然没错。至于高峻,则依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寿雪从上到下仔细观察那幽鬼。她银色的长发垂挂在肩上,并没有结成发髻,除了颈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略显怵目惊心,身上的衣着倒相当华贵。绫绢衫襦上织着鸿鸟,长裙上印染着海涛纹路,披帛为七色彩染,腰上还佩挂着精心雕琢的美玉。

此刻明明没有风,柳花穗却轻轻摇摆。

下一瞬间,那幽鬼就像烟雾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个女人。」高峻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那不是冰月。

「但那银发……应该是栾家的人没错,看来是名公主。」

「此女身着鸿衣。」

鸿衣上的鸿鸟是公主的象征。

「汝可知此女身分?」寿雪问道。

高峻轻抚下腭,说道:

「朕只知道当时的公主共有三人,详情还得再查看纪录。听说当年祖父命令大军杀入后宫,有不少后宫的女人不愿受辱而选择自尽。」

幽鬼颈子上的刀伤,或许正是自残的结果。

「不过刚刚那幽鬼的腰上所佩戴的玛瑙玉,朕似乎曾在凝光殿的库房中见过。」

「凝光殿库房?」

「凝光殿的宝物库。所有的宝物都收藏在里头,包含栾家的宝物。」

「遗体身上饰物,亦入汝库中?」

寿雪的口气不知不觉带了三分谴责之意。

高峻沉默不语。

但这些事都不是高峻所做,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寿雪转头望向柳树,说道:

「若有此玛瑙玉,便可知幽鬼身分?」

「献物帐上记载了所有宝物的原始主人身分。」

「既是如此,愿入库一观。」

「……你要看献物帐?」

「吾自入库观之,事可速成。」

高峻每日忙于政务,要是等到他有空才进宝物库查看,恐怕花期已过,幽鬼亦不再出现。如此一来,要将这幽鬼送往极乐净土,恐怕得等明年了。

「这可有点伤脑筋……依规定宝物库只有朕及羽衣(注:管理宝物库的宦官。)才能进入。」

「汝不对外人言,何人会知?」

高峻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一旁的卫青瞪了寿雪一眼,眼神彷佛在说着「你说这是什么话」。

「……根据律令,乌妃有没有这个权限,朕也有点忘了……」

高峻双手抱胸,嘴里呢喃念个不停。

「乌妃娘娘!」卫青压低了声音对寿雪说道:「请不要再给大家出难题了。大家为人耿直真诚,您提出这种要求,只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还是这种违反纪律的事情……」

寿雪只把卫青的抱怨当作耳边风,专心凝视着柳树,心里左思右想,不明白那幽鬼为何会逗留在这种地方。

「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高峻说道。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

「天亮之前,朕会派人过去接你。那时候朕得主持朝议,但朕会留下钥匙,你进宝物库尽管看吧。」

高峻感慨万千地看着寿雪,接着说道:

「……只要乌妃出手,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得不到?只不过是进宝物库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果然温萤已经把那件事向高峻回报了。寿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仰头望着高峻。两人就这么默默对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是高峻先移开了视线。高峻望向柳树,改变了话题:

「为什么这幽鬼只会在柳花的季节出现?」

寿雪回应道:

「此幽鬼乃借柳花精之力,以现其形。生前或与此柳有若干缘分。」

「原来如此,幽鬼也有各种不同的境遇。」

「大家……」原本心怀不满也不敢插嘴的卫青,此时忽然开口说道:

「最近那件事情,何不请娘娘相助?」

「何事须吾相助?」寿雪看了看卫青,又看了看高峻。

「我原本还以为大家今天来见乌妃,是为了那件事情呢……」

「青,那件事无须再提。」

「但是这么下去,您的身子……」

「朕说不用再提。」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有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严。卫青无奈,只能应了一声「是」。

「究竟是何事?」寿雪再三询问,卫青却是三缄其口,再也不肯答话。寿雪望向高峻,问道:

「汝身边亦有幽鬼扰人?」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颤,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如何不肯明言?」

「这件事不用你帮忙。」

高峻转过了身。寿雪凝视着他的侧脸,问道:

「……汝母之幽鬼乎?汝友之幽鬼乎?」

出现了幽鬼却不想寻求化度之道,大概就只有这几种可能而已。寿雪随口说了出来,果然一语中的。而高峻没有答话,就等于是默认了。

寿雪转头望向卫青。卫青一边观察着高峻的脸色,一边低声说道:

「最近这一阵子,大家晚上总是无法入眠……」

经卫青这么一说,寿雪也觉得高峻的气色相当差。难怪卫青会这么担心。

「不用再说了。青,走吧。」

高峻转身迈步。寿雪看着高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到了五更四点(注:约凌晨四点至四点半。),果然有人到夜明宫来迎接寿雪,那个人正是卫青。这时天还未亮,但远处的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高峻此时正在主持朝议当中。

「请娘娘移驾。」

卫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为了迎接寿雪前往宝物库,他必须离开原本形影不离的皇帝,心里想必相当不满吧。只见他臭着一张脸,虽然恭谨,脸上却是毫无笑容。

寿雪于是随着卫青出了夜明宫。由于必须进入宝物库,没有办法将九九带在身边,九九只能一边帮寿雪梳头,一边再三叮咛「娘娘万事小心」。

虽然只是去一趟宝物库,并非深入龙潭虎穴,但是在九九的心里,似乎光是离开后宫就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不过虽然是离开后宫,但是并非要到外廷,只是要前往皇帝居住的内廷而已,严格说来与后宫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寿雪像平常一样身穿黑衣,并没有改装易容。以这次的情况来说,维持乌妃的身分反而能够省去许多麻烦。

卫青将高峻署名的令状拿给卫士看过,带着寿雪出了后宫。两人徒步走向凝光殿,并没有乘轿。走了一会儿,整片天空无声无息地透出微弱光芒。

东方的远处逐渐呈现珊瑚色,星辰在由群青色转为淡蓝色的空中一颗接着一颗消失,空气彷佛尚在熟睡一般停滞不动。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春天都给人一种恬适柔和的感觉,身体与周围空气的界线彷佛也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穿过一座铺着鹅卵石的广场,经过了几道门,终于看见凝光殿出现在前方。凝光殿正如其名,琉璃瓦正反射着曙光,有如铺满了玉石一般光彩夺目。

殿舍的正前方有两名宦官正等在那里。卫青与寿雪一走上石阶,两名宦官便恭敬地推开了门,殿内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两人首先来到了一处空空荡荡的大厅,除了朱红色的柱子之外,就只有花台上摆了一些瓷壶及铜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穿过了大厅之后,他们拐入一条长廊。微弱的光芒不断自三个方向的槅扇窗外透入,地板上以有色的石块排列出了花纹,走在上头会发出又脆又重的声响。

寿雪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昨夜又见幽鬼乎?」

寿雪指的当然是出现在高峻身边的幽鬼。

走在前面的卫青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两人走到了转角处,卫青忽然转过头来,以一脸迟疑的表情皱眉说道: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能保证不告诉大家?」

或许是因为高峻不准卫青提起这件事,所以他一直犹豫不决。但他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想必是为高峻的身体担心。

寿雪只简单回应了一声「吾不说便是」。没想到卫青一听,反而露出了比刚刚更复杂的表情。

「何故迟疑?」

「我只是……本来以为娘娘会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汝视吾为何人?」

在卫青的眼里,寿雪似乎是个把皇帝耍得团团转的狐狸精。但以结果而言,寿雪反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人。

「小人无礼,请娘娘莫怪。」卫青道了歉,继续迈步而行。

「大约一个多月前,大家的身边开始出现幽鬼。」

卫青一边迈步,一边向寿雪解释。

「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件事。这阵子大家脸色憔悴,我相当担心,但是大家不肯对我明说,总是说他没事……直到冬官也看出大家最近夜不安眠,我心想事情一定不单纯,再三向大家询问,他才说出了实情。」

卫青的询问方式,一定是表面上恭敬谦卑,骨子里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罢休吧,完全不难想像那个画面。

但令寿雪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冬官?冬官乃不朝议之官,帝如何得见?」

「大家为了询问关于乌妃娘娘的事,特地去了一趟星乌庙。」

「……何做此无益之事?徒费心神,必无所得。」

卫青瞥了寿雪一眼,继续说道:

「大家告诉我,每天到了半夜,谢妃及丁大哥的幽鬼就会出现在门前。」

「丁大哥即丁蓝乎?」

「对,我总是这么叫他。虽然他的年纪其实已足以做我的父亲,但他说叫大哥比较不那么拘谨。」

寿雪随口应了一声。看来卫青与丁蓝也颇有交情。

「幽鬼为两人?此两人仅端立不动?」

「似乎是这样。我曾建议大家,晚上让我在寝室内护卫,但是大家说没有必要,所以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大家说那两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不做任何事也不说话,所以不必理会……」

寿雪叹了一口气,说道:「愚不可及。」

卫青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寿雪怒目而视。

「娘娘这么说,未免太过无礼。」

又来了。每次只要言词对高峻稍有不敬,卫青马上就会像这样气急败坏。寿雪懒得理他,将头转向一边。此时两人正好来到走廊的分岔处,寿雪望向走廊的远端,说道:

「该处既为寝殿?」

走廊的另一头便是通往背后殿舍的方向。

「没错。」卫青点了点头。寿雪对着那方向凝神细看。

──此事有些蹊跷……

「娘娘,您有办法化度那两个幽鬼吗?」

「化度不难,但……」寿雪歪着头问道:「汝言幽鬼夜夜现身,至今约过月余?」

「是的。」

寿雪凝视寝殿,半晌后说道:

「此事须另做计较。」

「什么意思……?」

「宝物库之事当先了结……库在何处?」

「唔……请往这边走。」卫青虽面露狐疑之色,还是率先迈步。寿雪跟在卫青的身后,两人弯过几个转角,经过几处岔路,来到了殿舍的深处。

寿雪早已记不得来时之路,没办法独自回到入口处。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扇门。虽然不大,却是一扇坚固厚实的铁门。寿雪心想,这里应该就是宝物库了。门前站了一名矮小的年老宦官,身穿消炭色(注:指灰褐色。)长袍,头戴浓鼠色(注:指紫灰色。)幞头,上头插着雪雁长羽。那宦官看起来老态龙钟,脸上肌肉下垂,皱纹多得数不清,却又气色红润且皮肤光滑细致,让人搞不清楚年纪。他对着寿雪深深行了一礼,以又尖又细的声音说道:

「小人羽衣,在此恭候娘娘大驾。」

寿雪听他说的是职衔,问道:

「何姓何名?」

「小人没有姓名,但唤羽衣便是。」

在担任羽衣之前,怎么可能没有姓名?但寿雪也不追究,只是默默点头。羽衣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锁,卫青与羽衣合力将铁门推开,沉重的门板发出了吱嘎声响。

「我不能进去,就在这里等娘娘。」卫青说道:「请娘娘小心在意,勿损坏了宝物。」

卫青在说到「小心在意」的时候,还故意加重了语气。寿雪不满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连应也没应。羽衣恭恭敬敬地请寿雪入内,寿雪踏入一步,先环顾四周。里头空间不大,摆满了棚架,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或许是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往房内走了几步,寿雪伫足望向左手边的墙壁。那里没有棚架,整面墙画了一大幅壁画。正中间有一座接近正圆形的小岛,周围画满了代表大海的蓝色波浪纹路。大海的东侧及西侧角落各有一片貌似果树林的地方,那是神明的居处。这显然是一张非常古老的天下地图。宝物库长年没有阳光透入,这张古老的地图才能维持着原本的色彩。从前丽娘曾经拿类似的图画给寿雪看过,图中的圆形小岛就是霄国。

「乌妃娘娘,请往这里来。」

羽衣站在房间深处朝寿雪说道。寿雪走了过去,只见羽衣手中捧了一只木盒。那木盒相当小,约只两只手掌大。旁边有一张小几,羽衣把盒子放在小几上,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块红色条纹的玛瑙玉。

「这就是明珠公主的玉佩。」

「明珠公主……?」

「栾朝末代皇帝的二公主,当时可是举世闻名的大美人。」

羽衣以高亢的声音侃侃说道。由于字句毫无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在背诵一段文章。

「得年二十有四。我朝禁军进驻后宫之际,明珠公主不愿遭擒,在柳树下取刀自断咽喉而亡。这玉佩正是当时她佩戴在身上之物。」

「柳树下……」

寿雪瞪大了眼睛说道:「此言当真?」

「当时小人已是羽衣,记得很清楚。这是她自刃用的小刀。」

羽衣打开了几上的另一只盒子。里头放着一把小刀,刀鞘上装饰着晶莹美玉。

「这一本是献物帐。」

几上另外还摊开了一册书卷,羽衣似乎已事先找到了记载这两样东西的位置,上头确实写着「明珠公主玉佩」及「明珠公主小刀」。

「……汝言公主得年二十四?容姿举世闻名却未得婚配,长年居于后宫之中?」

「是的。」

「此是何道理?」

羽衣将头微微偏向一边,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由于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简直像一具雕刻得维妙维肖的人偶。高峻虽然也同样面无表情,却比这个宦官有人味多了。

「小人也不清楚。」羽衣将头移回原本的位置,向寿雪问道:「娘娘要看明珠公主的画像吗?」

寿雪虽惊愕于羽衣那死气沉沉的神态,还是点了点头。羽衣于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棚架之间,不一会儿抬了一座屏风回来。以羽衣的矮小身材,照理来说抬这屏风应该相当吃力才对,他的动作却显得游刃有余。

羽衣将屏风摊开在寿雪的面前,那屏风共有六面,每一面上头都画着一个人物。人物画像有男有女,而且都是相当年轻的俊男美女。

「这六幅画像,画的是皇族栾家之中,相貌最为秀丽俊美的六人,其中的这位就是明珠公主。」

羽衣指向最左侧的画像。那是个身穿青衣的美女,一头银发在头顶上打了发髻。削瘦而纤细的四肢看起来楚楚可怜,描绘白皙脸颊与双眸的笔触相当柔和而优美。而她的全身有如沾上了露水一般隐隐生辉,让人联想到柔和而温暖的软玉。以容貌而言,确实与柳树下的幽鬼如出一辙,但身上少了鲜血,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明珠公主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相当独特的饰物。那是一支乳白色的玻璃篦栉,图纹为牡丹花与波涛。画中的公主将一只手托在篦栉的旁边。

「……此玻璃篦栉,亦在库中?」寿雪问道。

羽衣将脸凑向画像,看了一会儿之后转向寿雪,说道:

「库中没有此物。」

「如此珍物,岂能不在库中?」

「当时后宫有许多宝物都被盗走了,不知下落的奇珍异宝亦所在多有。」

「……原来如此。」

寿雪心中思索,两眼不自觉地望向屏风。明珠公主的隔壁那面,画的是一名年纪比明珠公主还小的少女。这个身上佩挂着金银珠玉、脸上表情天真无邪的少女,多半也已成为无情刀锋下的牺牲者。少女的旁边,画的是一名年纪与少女相仿的少年;再旁边是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再旁边则是一名同样年约二十岁的女性。至于最右边那一幅……

寿雪的目光停留在屏风最右侧的那一面上。

画中是一名青年,银发垂挂在肩膀上,身穿蓝色长袍。其眼中不带丝毫的忧郁与哀愁,与寿雪亲眼所见的本人颇不相同。但同样有着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神秘美感,让人联想到皎洁而冷澈的月光。

栾冰月。

「这位是皇孙冰月。」羽衣沿着寿雪的视线望去,说道:「他不仅是名声响亮的巫术师,而且还是皇族之中的第一美男子……」

羽衣所描述的冰月生平经历,与高峻所说的相去不远。羽衣的声音不仅没有抑扬顿挫,而且毫无窒碍,有如行云流水,说得滔滔不绝。寿雪不禁怀疑,眼前这名羽衣是把所有的历史纪录及逸闻传说全都记在脑海里了。

「足矣,无须再言。」

寿雪听完了关于冰月的事迹,转身便要离开。回到库门的路上,寿雪在壁画前停下脚步,朝那壁画瞥了一眼,才又迈步而行。

「谢汝相助,吾获益良多。」

来到了库门前,寿雪转头道谢。羽衣恭谨地拱手说道:

「娘娘过誉了,小人也是乌涟娘娘的奴仆,能够为乌妃娘娘效命,实是无上之喜。」

──身着灰衣,即为乌涟娘娘的奴仆。

寿雪不经意地问道:

「……栾朝时汝便是羽衣?汝究竟多少岁数?」

「小人已记不得自己的生年。」

羽衣推开门,卫青正等在外头。羽衣朝寿雪深深一鞠躬,恭送寿雪走出库房。寿雪跟在卫青的身后,目光落在了卫青身上的铁鼠色(注:灰绿色。)长袍。

「信在何处?」过了申刻(注:下午三点至五点。),高峻结束政务,搭乘御轿前往星乌庙。不过这次高峻并没有进入庙内,而是前往位于庙后的殿舍。不管是殿舍还是庙,虽然都清扫得干净整洁,但同样相当老旧。槅扇窗斑驳褪色,木头地板踏过会发出吱嘎声响,门板后头的铰链也都锈蚀严重,开关时会发出难听的声音。

高峻被迎进一间房间里,冬官薛鱼泳下跪行礼。高峻体恤他年纪老迈,让他坐在椅子上答话。里头空空荡荡,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两座老旧的橱柜。明明已是入春时节,室内却阴暗而寒冷。

高峻仔细打量坐在面前的鱼泳。黝灰色的长袍,配上插了尖尾鸭羽毛的浓鼠色幞头,那身冬官府的服色与宦官有几分相似,但冬官并非宦官。事实上冬官与一般的官员也颇有不同,一般的官员都在城外拥有住处,勤务结束后各自返家,而冬官并没有家,生活起居都在这殿舍之中。凡是要进入冬官府的人,都必须下定决心斩断一切红尘俗务,全心全意奉祀乌涟娘娘。

除了奉茶的放下郎之外,整个房间里里外外一片安静,连通过门外的脚步声都没有。高峻的随身侍卫一如往常彷佛不存在一般,不发出半点声响。

「撰写《通神志》的冬官据说名叫白烟,朕今天想问问关于这个人的事。」

《通神志》是唯一记录了乌妃相关事迹的典籍。

「朕找遍了所有相关纪录,然而,在前朝的冬官之中,似乎并没有一个人叫白烟,这是怎么回事?」

鱼泳撩着胡子,两眼斜视,对皇帝的问话充耳不闻。卫青要是看见了那无礼的模样,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微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在意乌妃的事?」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鱼泳,鱼泳承受高峻的视线,脸上丝毫没有惧色。高峻不禁暗想,这老人绝非等闲之辈。

高峻转头望向槅扇窗,看着窗外透入的淡淡日光,呢喃说道:

「……她总是独来独往。」

鱼泳扬起了霜白的眉毛,说道:「什么?」

「朕总觉得寿雪似乎是在强迫自己过孤独的日子,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直到不久之前,夜明宫里既没有侍女,也几乎没有宫女,就只有一只鸟陪伴着寿雪。原本高峻以为那是为了隐藏她的前朝皇族后裔身分,但如今高峻越想越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在寿雪的行为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但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寿雪实在是太可怜了。」

鱼泳眨了眨深藏在眉毛底下的眼睛,慵懒地说道:

「既然当上了乌妃,也只能认命。」

「看来你知道乌妃的名字是寿雪。」高峻旋即说道。

鱼泳一听到这句话,眉毛扬得比刚刚更高,露出了一对瞪大的眼珠。

「这个嘛……」

「只有朕及少数几个人知道寿雪这个名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

鱼泳扬起的眉毛终于复位,而后沉默了半晌。这时他的态度已不像刚刚那样满不在乎,表情甚至显得有些为难。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会犯下这种错误……乌妃的名字,其实是上一代乌妃告诉微臣的。」

「上一代乌妃?」高峻愣了一下,问道:「你们之间有所往来?」

「称不上往来……上一代乌妃在传位给现在的乌妃时,曾经来跟微臣打声招呼。」

「乌妃特地来跟你打招呼?因为你们都奉祀乌涟娘娘的关系吗?」

鱼泳不再隐瞒,点头说道:「是的。」

「但是乌妃并不像你们冬官府一样,光明正大地祭祀乌涟娘娘。何况她还以妃子的身分住在后宫里,这不是很奇怪吗?」

「……」

「回到原本的问题,白烟到底是什么人?」

高峻以一只手腕抵住桌子,把整个身体凑向鱼泳。

「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可以不用回答皇帝的问题?这背后想必也有着隐情。」

「……我们只听乌妃的命令。」

「什么?」

「好吧,也罢……微臣就对陛下老实说了。所谓的『白烟』,其实是尖尾鸭的别名。尖尾鸭的羽毛虽是黑色,但是从胸口到眼睛附近却是白色,看起来像一道白色的烟雾,所以又称作白烟。」

鱼泳一面说,一面拔下幞头上的羽毛。那是尖尾鸭的尾部羽毛。

「换句话说,白烟是冬官的别称。历代的冬官,全部都是白烟。」

「……」

高峻凝视着鱼泳,问道:

「这么说来,如今已无法得知是哪个冬官写下了《通神志》?」

「《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第一任冬官。」

「如何得知?」

「依据我们冬官内部所传承的历史。」

「传承……」高峻凝视着鱼泳手中的羽毛,问道:「你们到底传承了什么样的历史?」

鱼泳将羽毛插回幞头上,说道:

「不能存在的历史。」

「不能存在?」

「请陛下屏退左右。接下来的话,微臣只能对陛下说。」

高峻转头命令门口的随身侍卫走出门外。房间里只剩下鱼泳及高峻,鱼泳的神态简直像是年轻了数十岁,有如一名干练剽悍的将军。

「我国的正史名为《双通典》,这点陛下应该晓得。」

「当然。」

「陛下可知为何名为《双通典》?」

「因为分成了上下两卷,上卷记载律令,下卷记载历史。」

鱼泳摇头说道:

「因为有两部。」

「两部?」

「就算基于命令而写下虚假的历史,还是会想要把真相藏在世上的某个地方,这是史家的天性。因此除了陛下所读的《双通典》之外,还有另外一部记载了真相的《双通典》。」

虚假的历史?真相?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有这么一部史书,它到底藏在哪里……」

高峻说到一半,猛然心头一惊。

「夜明宫?」

「陛下真是聪明。」

高峻不禁以手抵着额头,他早该想到的。夜明宫──位置与凝光殿相对的殿舍。在历史隐没于暗处之时,唯一闪耀着真相之光的宫殿。

「记载真相的史书被藏了起来,真相就此没入黑暗之中。白烟基于其职责,捏造了乌妃的历史渊源。当信仰的力量随着时代消退,这座庙总有一天也会遭到遗忘,而冬官这个职位会遭到废除,乌妃也会成为过往云烟。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卸下肩膀上的重担。微臣和乌妃都在静静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峻将身体向前凑,问道:

「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果陛下想知道,可以去找乌妃,请她出示另一部的《双通典》。」

「去找寿雪?但如果她拒绝的话……」

「乌妃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巧合。陛下是夏氏,乌妃的名字里却带着寒冬。微臣也不知道,这是乌涟娘娘的安排,还是另一股连乌涟娘娘也无法掌控的缘分……」

「什么意思?」

高峻还想追问,鱼泳却紧闭双唇,不再开口说话,摆出一副「剩下的去问乌妃」的态度。高峻于是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背后却又传来鱼泳的声音。

「陛下,关于您夜晚难以入眠的事情,您没有向乌妃求助?」

「……没有那个必要。」

「微臣建议陛下,尽早让乌妃知道此事。」

鱼泳说完之后,对高峻行了臣下之礼,但和到来时不同,高峻已不再认为这名老翁是自己的臣子。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明珠公主送往极乐净土?

寿雪在夜明宫的殿舍里,独自思索着这个问题。几上的茶早已凉了,但九九不敢打扰寿雪思考,因此没有来换茶。

──冰月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

冰月也是一个不能置之不理的幽鬼。寿雪心里很清楚,冰月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虽然目前风平浪静,但寿雪的心中一直有股不好的预感。原因之一,或许是目前还不知道冰月的目的吧。他的心里到底在图谋着什么……?

想到这里,寿雪忽察觉有异,猛然抬起了头。

「彼来矣。」

这家伙明明政务繁忙,怎么还可以一天到晚跑来这里?寿雪心里如此想着,伸出手指轻轻一勾,门扉登时开了,高峻果然就在门外。

「吾已往凝光殿宝物库一观。该幽鬼乃明珠……」

寿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高峻已大踏步走到小几边,倒是卫青迟了片刻才走进门内。平常都是卫青在前面领路,今天却是高峻在前疾行,卫青紧追在后。

「把《双通典》拿出来。」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隐含着几分暴戾之气,过去寿雪从未见过他以这种口气说话。高峻的呼吸相当急促,似乎是一路奔跑到了这里。

「冬官全都说了。他要朕向你索讨《双通典》。那个人……」

高峻的表情相当严厉而冷峻,与过去淡泊无欲的豁达截然不同。

「那个人……不是朕的臣子,是你的奴仆。」

寿雪端坐不动,仰望着高峻说道:

「……彼为乌涟娘娘奴仆,非吾奴仆。」

「他亲口说过,只听你的命令。」

寿雪的脑海骤然浮现了羽衣的脸孔。

当时他也曾经说过,能够为乌妃效命是无上之喜。算起来这些身穿灰衣之人,都是乌涟娘娘的奴仆。

「冬官还这么说……你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巧合。我姓夏,你的名字里却带着寒冬……这是什么意思?」

寿雪在心里暗自咒骂起了薛鱼泳。

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却把这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处理。寿雪不禁紧紧咬住了嘴唇。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汝为何如此执迷于探幽索隐?」

寿雪吐出了这句话,犹如吐出了满腔的怨恚。

果然当初不该与皇帝扯上关系,一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下场……

高峻凝视着寿雪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朕不忍心看你这么下去。」

高峻的一句话,令寿雪的胸口彷佛为之冻结。

「为了这个秘密,你被迫只能孤独生活。但朕相信你的本性绝对不是喜欢孤独的人。否则的话,你也不会与侍女……」

寿雪想也不想地抓起茶杯,将满杯的茶泼向高峻。

「不忍心?汝不忍心……?」

一旁的卫青大惊失色,急忙要奔上前来,而高峻伸手制止了他。

「如果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朕向你道歉。但是朕真的于心不忍。这样的心情,反而惹你不高兴了吗?」

高峻凝视着寿雪,冰凉的茶水不断自发梢滴落。

寿雪瞪了他一眼,放下茶杯,默默转身进入帐内。寿雪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紫檀木的盒子,捧着盒子走回高峻的面前。

「汝若观此书,必不复言!」

寿雪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一捆以细绳编起的竹简,并将其用力摔在高峻的面前,没想到一时用力过猛,细绳断裂,竹简散乱在几上,发出清脆声响。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愣愣地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竹简。当初丽娘曾告诫过,这竹简年代久远,拿取时必须小心谨慎。没想到一时太过激动,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高峻拿起散落的竹简,尝试一根根重新排好。寿雪从他的手中夺过,并将桌上的竹简全都拿到自己的面前。

「……此书内容,吾已倒背如流,天下仅吾能排之。」

寿雪将绳索未断裂的部分先推到一旁,将零散的竹简一根根依照顺序排好。高峻默默看着寿雪的动作,一时之间,整个房间里只听得见竹简在几上轻触的声音。

「吾来此宫逾一年,丽娘便以此书示吾。吾年幼失学,丽娘教吾读书识字,此书初见之时,吾亦不谙其字句,丽娘为吾口述其文。」

比起这些竹简上所写的文字,更令寿雪印象深刻的是丽娘在背诵内文时的声音。

「……乌涟娘娘离西方幽宫,凡八千一夜,见一岛广生杜松,乃停枝歇羽,择一草民为夏王,择一草民为冬王……」

寿雪不看竹简,随口便念了第一段,望着高峻说道:

「欲知下文?」

高峻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说道:

「念下去吧。」

寿雪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说出了竹简中记载的历史。

夏王为男王,主掌国政;冬王为巫女王,主掌祭祀。夏王以血脉相传,冬王依神谕择幼女立之。冬王能得到乌涟娘娘的神力,并且负责传达乌涟娘娘的旨意。男王与女王一同治理国家,历经五百年的和平岁月后,进入了战乱时代。当时的夏王淞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竟然下手杀害了冬女王绥。理由已不可考,有一派说法是淞向绥求爱遭拒,但也有另一派说法是绥与淞的弟弟私通,惹怒了淞。据说绥是个冰肌玉骨的绝色美女,宛如全身上下散发着纯真的光辉,淞深深爱着绥,由爱而生恨。

接下来有数百年的时间,由神官长统率的冬王阵营与夏王的军队征战不休。在这段时期之中,夏王传了许多代,却一直没有出现新的冬王,乌涟娘娘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传下新的旨意。国家因连年征战而覆灭,久而久之就连冬王、夏王这些称呼都遭到遗忘。接下来这个国家历经了数次的改朝换代,每个王朝都是刚建立不久就灭亡了。就在某个时期,地方上忽然出现了一支极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以破竹之势过关斩将,直捣京师。军队的领导人是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名叫栾夕。栾夕带军勇猛果敢,有如一头年轻的狮子。由于栾夕拥有一头罕见的银发,因此被称为银将军。栾夕在征战的过程中,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名叫香蔷的十二岁少女。香蔷这个名字其实是栾夕所取的。少女原本是个奴隶,并没有名字。

香蔷正是乌涟娘娘所选出的冬王。栾夕在金鸡的引导下找到了遭受奴役的香蔷,将她救出之后,一直将她带在身边。香蔷为栾夕施展法术,协助其东征西讨。栾夕有了冬王相助,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成就了霸业。在栾夕二十八岁那年,他已成为帝王。历经了将近千年的乱世,国内终于再度出现了夏王及冬王。

栾夕心里很清楚,战乱的开端在于国家失去了冬王。夏王与冬王缺一不可,一旦失去冬王,夏王也会自灭。唯有冬王依然是冬王,夏王才能依然是夏王。乌涟娘娘长年保持沉默,正是为了惩罚恣意杀害冬王的夏王。国家荒废颓丧,正是因为失去了乌涟娘娘的庇护。栾夕暗自警惕自己,想要保持夏王的地位,就绝对不能失去冬王。

但是栾夕并没有让香蔷拥有冬王的地位。他认为一个国家有两个王,必定会招来战祸。栾夕是因为权势薰心,想要独占权力,还是真的担心国家再度陷入战乱,后人已无从考证。栾夕在后宫建了一座殿舍,将香蔷幽禁在里头并切断香蔷与神官之间的联系,夺走她的实权,称其为乌妃,使其成为后宫的妃嫔之一。但是栾夕并没有让她侍寝,因为他知道夏王对冬王的私情正是国家大乱的肇因。

香蔷同意了栾夕的做法,两人立下了誓约。香蔷甘愿遭受幽禁,永远保持沉默,因为香蔷打从心底爱着栾夕,栾夕所说出的话,在她的心里等于一切。香蔷于是让乌涟娘娘进入夜明宫内,成为其守护者。自此之后,在夜明宫里守护着乌涟娘娘的乌妃,便成为让夏王维持其地位所不可或缺的人物。

栾夕命人编纂了正史。这是一部完全没有提及二王的虚伪史书。夏王与冬王从此被埋藏在历史之中。在冬王的同意之下,白烟捏造了乌妃的来历。乌妃从此成为奉祀乌涟娘娘的巫觋后裔。

「……书中内容,吾尽言之矣。」

寿雪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脸上依然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只能从微微睁大的双眸及微启的双唇,研判他应该有些震惊。

「……你说的这些历史,都是真的吗?」

高峻以平淡的语气问道。

「信或不信,全在于汝。此外历史,吾一概不知。」

高峻默默低下了头。炎帝接受栾氏禅让,登基为帝,京师及宫城皆直接沿用。当初只是基于现实考量才决定沿袭旧制,没想到这反而成为炎帝能够顺利称帝的重要关键。因为他没有废去乌妃,让冬王得以继续存在。

「朕能够当皇帝,是因为有冬王坐镇于此地?」高峻开口问道。「你……」像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迟疑半晌后才终于道出心中的困惑:「不,应该说是你们乌妃,为何甘愿被剥夺王位,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寿雪瞪着高峻说道:

「难道吾应以冬王之名自立?倘若徒生战祸,如之奈何?」

「就算是这样,你有什么义务要保守秘密,在此宫中终老一生?朕相信你也不想继续当什么乌妃……」

「吾若有方策,岂愿长居此地?」

寿雪大喊:

「乌妃谁人愿为?然此身已受乌涟娘娘选定。乌妃即冬王,由谁任之,全由乌涟娘娘一意而决,金鸡仅报知而已。冬王留神于此,实与神一心同体。故冬王亦无法离开此地。若离宫城一步,即为背弃娘娘之举。」

高峻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乌妃之命,全由乌涟娘娘掌控。吾若背弃娘娘,娘娘必取吾命,吾插翅难飞。」

高峻听到这句话,双眉之间的皱纹更深了。

而寿雪仍以哀怨的声音重复呢喃着「插翅难飞」。

「……无月暗夜,乌涟娘娘尝化为夜游神,暗离此宫,四下徘徊。吾应是于那一夜,遭娘娘相中,选为乌妃。」

「那一夜?」

「吾母带吾潜逃之夜。」

那一天,寿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天黑之后,便倚靠着坊门沉沉睡去。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像这种夜晚在户外行走是大忌。

一定就是那一夜,寿雪被性情多变的乌涟娘娘看上了……

「吾一生难逃此地。身为乌妃,当保守秘密,不可聚众造次,故丽娘教吾当离群独居,不可与人往来,且须以冬王自重,三缄其口,以免灾厄加身。亦当无欲无求,求必生祸。此身之难,汝可知之?全因栾氏先祖之故,坐困于此,独为杀吾一族者之血脉而活。吾战战兢兢,屏息以活,一日泄密,便有杀身之祸……」

寿雪紧咬双唇,声音颤抖。为什么自己必须被囚禁在这种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在杀害栾氏一族的皇帝的后宫之中?为什么不能奢望任何事,不能与任何人往来?天底下有谁能回答这些问题?

「汝为夏王,浑然不知,但言不忍心,如他人事!」

寿雪抓起茶杯,砸向墙壁。那薄薄的陶杯登时碎裂,发出裂冰之声。

寿雪瞪着高峻不住喘气,肩膀上下起伏。但寿雪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掉泪,绝对不能遭受同情。寿雪不希望被高峻以那肤浅的想法来认定自己的心情,不希望被高峻以一句「不忍心」来总结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未来的处境。

高峻脸色苍白,双唇紧闭,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是因为听见了茶杯碎裂声的关系,九九惴惴不安地从后头的房间探出头来。她看见地板上的碎片,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蹲在地上捡拾。寿雪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九九,吾自清理。碎片锋利,恐伤汝手。」

「但是……」

九九才刚出声,寿雪霎时大吃一惊。那不是平常九九的嗓音。

那嗓音非常古怪,明明只有一个人说话,却彷佛有两个人在同一时间说出了同一句话。

──两声。遭幽鬼附身时的特征之一。

「九……」

「不准动,乌妃。」

九九……不,应该说是依附在九九身上的幽鬼,拿着一片陶杯碎片站了起来。寿雪才刚踏出一步,登时不敢再动。

幽鬼以碎片的锋利尖端抵住了九九的纤细脖子。

「……冰月!」

寿雪恨恨不已地大喊。九九的嘴唇微微抽搐,似乎是那幽鬼笑了一下。

「没错,就是我,你真聪明。」

那一分为二的声音以揶揄的语气说道。

「以依附者性命为胁,如此卑劣行径虽幽鬼亦不愿为。吾所知好为此者,但汝而已。」

「是吗?从前我在当巫术师的时候,可是遇过不少会这么做的幽鬼。」

「速速释放九九!」

「现在发号施令的人是我。」

寿雪只要双手一动,锋利的碎片就会刺入九九的颈中。寿雪只能紧咬双唇,不敢动弹。

「汝有一事求吾?」

「没错。」

「汝欲复兴栾氏?抑或咒杀皇帝?」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寿雪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冰月。

「怎么可能。」九九……不,应该说是九九身上的冰月,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我对那些事情没有兴趣。我只是……希望你帮忙救一个人。」

冰月一改其轻浮的口吻,最后一句话流露出殷切的渴望。他眯起了眼睛说道:

「乌妃……寿雪啊,请你听我说……」

冰月说得恳切,手上也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碎片紧紧抵住了九九的皮肤,寿雪心中惴惴,赶紧说道:

「汝有何愿,但说便是,速离九九之身!」

寿雪的口气增加了几分焦躁。无论如何不能让九九受到伤害。九九本来与自己毫无瓜葛,如果不是自己指定她为侍女,她根本不会在这个地方。像她这种心地善良的平凡女孩,绝对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寿雪啊,我……」

冰月往前踏了一步,正要说出心愿,却因为身体这么一动,碎片划伤了肌肤,渗出些许鲜血。

寿雪看到这一幕,瞬间感觉胸口彷佛有东西炸了开来,全身寒毛直竖。

「速释九九!」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指尖开始往上窜,彷佛有一股热浪自肌肤上拂过。明明身体没有动,插在发髻上的步摇却撞得叮当作响。那摇晃的力量越来越剧烈,发簪及步摇竟然都弹射了出去。原本结在头顶的发髻登时散落,披挂在背上。

根根发丝及身上的衣物宛如承受着狂风吹袭,不住上下翻飞。但房里别说是狂风,就连微风也感受不到。寿雪感觉到胸口的深处同时存在着滚烫的热流,以及刺骨的寒冰。彷佛有另外一个自己,正伸手指着冰月,张口大喊:

「吾言速离此女!汝敢违逆吾命!」

霎时间,暴风突起,帘帐翻舞,连小几也不住弹跳。那风流不断卷动,有如一排巨浪,狠狠地撞在冰月……不,应该说是九九的身上。

九九被这股力道一撞,登时两脚离地,但是下一瞬间,却又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扑倒在地上。寿雪的耳中听见了惨叫声。那不是九九的声音。暴风骤然止歇,原本铺在小几上的布垫跌落在地板上。

九九昏厥于地,而旁边站着一名两眼茫然的青年。那正是冰月。

「好可怕的力量,竟然强行将我逼出体外……」

冰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朝他伸出了手。一股热流汇聚在掌心,空气摇曳,幻化成了花瓣的形状。淡红色的花瓣一枚接着一枚出现,最后组成了一朵闪耀着光辉的牡丹花。

「迷途幽鬼,吾可助汝往赴极乐净土。」

冰月一脸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寿雪感觉胸口有一股盘旋激荡的热流正在激发而出,再也无法压抑,灼热的火焰彷佛要从身体的内侧向外炸裂。冰月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寿雪一个字也听不见。彷佛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大喊着「住手」。但是身体完全受到那热流控制,根本停不下来。

寿雪朝冰月踏出了一步。冰月的瞳孔流露出了恐惧。寿雪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手掌,掌心的牡丹花逐渐转化为淡红色的火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自己即将被体内的热流吞噬,变得再也不是自己了……

就在一切都将被那可怕的热流吞没的瞬间……

「寿雪。」

高峻抓住了寿雪的手腕。就在这一刻,寿雪恢复了呼吸。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寿雪的眼前终于不再是模糊一片。

高峻的声音就像是一道涟漪,在撼动了寿雪的胸口之后,钻入了身体的深处。寿雪感觉自己的四周霍然变得明亮,彷佛一口气拉开了笼罩着身体的帘帐。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寿雪不知所措地猛眨眼睛。

原本排山倒海而来的热浪,竟然像退潮一样迅速消退。控制着身体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寿雪抬起了头。高峻的脸孔,在眼前的景色之中异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时,那感觉总是如此奇妙。

不仅奇妙,而且有股难以抗拒的魔力。

牡丹花从寿雪的掌心消失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刚刚身体为何变得如此紧绷,连自己也不明白。

高峻放开了寿雪的手腕。寿雪的手一放下,原本惊惶失措的冰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青。」

高峻朝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卫青喊了一声。卫青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接着一如往昔察觉主人的意图,赶紧奔向九九,将九九抱起。

「只是一时失去意识。」卫青说道。

「带至床上歇息。」

寿雪指着帘帐后方的床台。卫青点点头,抱着九九朝床台走去。寿雪朝他们又瞥了一眼,才将视线移回冰月身上。冰月霎时再度神情紧张。

「……汝有何求,可速道来。」

冰月虽听寿雪这么说,但或许是差点被强行送往极乐净土的恐惧尚未消退,一直绷着脸不敢说话。

「汝方才言道,希望吾相救一人?此人是谁?」

冰月还在迟疑不决。寿雪看着他的脸,略一思索后说道:

「……吾试猜之,此人乃明珠公主?」

冰月脸上惊疑不定。显然寿雪这一猜,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明珠公主是……前朝皇帝的二公主?」

高峻仰头细想片刻后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

「冰月,以辈分论,明珠公主乃是汝姑母?」

「……她跟我父亲是同父异母,年纪也比我小。」

冰月终于呢喃说道。

「汝生平传闻,多在此后宫之中。」

──把无礼犯上的宦官变成了后宫池塘里的鱼……找回了公主的遗失物……

寿雪回想着当初高峻所提到的那些事迹。

「故吾猜想,汝与明珠公主必有深交。且吾闻汝欲做汝师养子,抛弃皇籍,此举亦令人不解。继承汝师姓氏,于汝有何助益?我细想此点,方才恍然大悟。汝非欲继承汝师姓氏,实欲弃栾姓而就他姓也。」

冰月的眼神左右飘移,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寿雪转头望向高峻,只见高峻也一头雾水。

「同族不婚、贵贱不婚,此乃世间习俗。汝为皇帝,或许不知。」

同族不能通婚。妓女就算获恩客赎身,也只能当小妾而不能当正妻。

「古代根本没有这样的习俗。」

冰月说道:「根据史书及各种传记上的记载,在古老的朝代,只要母亲不同,哥哥可以娶妹妹,叔父可以娶侄女。进入栾朝之后,这些事情才遭到禁止。」

「换句话说……」高峻轻抚下腭,说道:「你是为了娶同族之人,才想要舍弃栾姓?」

冰月沉默不语。

「你想娶的那个人,就是明珠公主?」

高峻见冰月不肯答话,转头望向寿雪。

「前朝皇帝等一众皇族幽鬼,皆于炎帝寝室前受丽娘驱灭。冰月欲娶之人若在其中,彼独留于此亦无用矣。可知其欲娶之人尚在后宫之内,故冰月至此求吾相救。」

如此推论下来,冰月想要娶的对象就是明珠公主。

「原来如此……」高峻略一思索,又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道:「但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年,才求这件事?」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冰月一直在历州,附身在那个招摇撞骗的假巫术师身上。怎么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出现在寿雪面前?

「……我本来也在后宫里。」

冰月呢喃说道:

「成为幽鬼之后,我先是四处游荡。当我有了意识后,发现自己正站在后宫。听说明珠是在后宫自尽的,所以才开始到处寻找她。」

冰月吁了一口长气,气息中彷佛夹带着一丝透明的悲伤。

「我们原本就快要成婚了。陛下……祖父也已答应,只要我改姓,就让我娶明珠。我送了定情之物给明珠,她也很开心。没想到这一切就这么化为乌有……」

冰月死后化成了幽鬼,在遭到蹂躏的后宫里寻找着明珠。或者应该说,是寻找着明珠的遗体。地上的鹅卵石染上了鲜血的颜色,随处可见侍女及宫女的尸骸,不知哪一座殿舍正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气味。冰月描述着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四处徘徊。

「到头来我还是没找到明珠的遗体。想来应该是已经被人搬走了。但是我发现了幽鬼……明珠的幽鬼,在那柳树之下。」

冰月低下了头,双眸彷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珠就站在那里,鲜血不断从她的脖子流出来。听说她就是死在那柳树之下。我跟她说话,但她听不见我的声音。似乎有一件事情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因此她什么也听不见。我没办法将她送往极乐净土,也没办法带着她一同旅行。我想要求助于当初学巫术的师父,但是炎帝将京师的巫术师或擒拿、或流放,还把与栾家关系较深的巫术师都处死了。我的师父早已逃走,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好离开京师,到处寻找能够拯救明珠的高明巫术师。」

「为什么你不找上一代的乌妃帮忙?就像这次一样……」高峻问道。

冰月瞥了寿雪一眼,说道:

「乌妃驱灭了包含皇帝在内的所有皇族幽鬼。驱灭不同于化度,有人说那是将幽鬼强行送往极乐净土,还有人说遭驱灭的魂魄会就此消灭。因此我不敢向乌妃求助。我担心如果随便靠近她,我的魂魄也会遭到驱灭,就像刚刚那样。」

因为这个缘故,冰月每次接近寿雪都非常谨慎小心,手上必须握有人质才敢靠近。

「离开了京师之后,我还是常常回来后宫看看明珠的状况。明珠的幽鬼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危害,只是在某段时间里能够借由柳花的帮助出现身影,我猜想乌妃应该也不会特地将她驱灭……但不管我怎么呼唤明珠,她就是没有丝毫反应。」

冰月每次回到明珠的身边,都期待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惜这个心愿没有一次实现。每一次,冰月都为了寻找解救明珠的方法而黯然离开后宫。寿雪想像冰月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个过程,便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有能力的巫术师都有一套不让人找到的方法,因此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我第一次附身的对象并非巫术师,而是一名巫女。那个女人有着虔诚的信仰,法术也颇为高明。我满怀希望附身在她身上,对着明珠的幽鬼呼唤,但还是没有成功。明珠依然丝毫没有反应。后来我又试了好几个人,每一次都是以失败收场。一年之中,明珠的幽鬼只有在柳树开花的季节才会现身。我就这么束手无策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天。」

冰月闭上双眼。或许在他的心中,浮现了柳花凋零,柳絮满天飞舞的景象。对冰月来说,那意味着必须与明珠再分离一年。

「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天,我决定还是应该把目标放在寻找当年的师父,毕竟他可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巫术师,相信他一定有办法解救明珠。我想到了一条计策,那就是既然我找不到师父,那就设法让师父找到我。因此我挑上了一个骗术高明的三流巫术师。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人在博取名声上实在相当有一套,他甚至建立了一个名叫月真教的宗教。但是树大招风,师父还没有找到我,月真教已经被官府盯上了。」

冰月露出自虐的微笑。接下来的事情,寿雪与高峻都知道了。

「但也因为这件事的关系,我回到后宫,得知乌妃人选已改朝换代,而且新的乌妃竟然还是栾家后代。我心想如果交涉顺利,她或许会愿意帮忙……看来我的做法太愚蠢了。」

冰月垂下了头。每当他一低头,便让人联想到乌云蔽月的画面。冰月人如其名,有如月光一般冰冷而美丽。

「……汝若不以宫女为质,亦不致如此大动干戈。」寿雪说道。

「要我毫无防备地走到乌妃面前,我可做不到。上一代的乌妃将我所有亲族的幽鬼一网打尽之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寿雪听冰月这么回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刚的骚动,让寿雪头上的发髻散了开来,她拨开垂挂在脸上的头发,望向槅扇窗。

「日落矣。」

寿雪如此呢喃,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高峻等人说道:

「汝等皆随我来。」

冰月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寿雪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出殿舍。此刻的天空有一半是淡红色,另一半则是淡蓝色。夕阳垂挂在椨树树梢,彷佛随时会融化。寿雪快步走向后宫的南方,前往明珠现身之处。一边走着,寿雪一边回想当初在凝光殿宝物库里看见的那座屏风。冰月与明珠都是屏风上描绘的人物,同样秀丽俊美,冰月有如玻璃一般冷冽,明珠却有如美玉一般柔和。

「冰月。」寿雪朝着身后喊道。

高峻与卫青都紧跟在寿雪的后方,冰月则在稍远处。由于冰月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影子,被他跟随的感觉实在相当奇妙。

「明珠公主有一玻璃篦栉,汝知之否?」

「白色的玻璃篦栉?」

「然也。」

「我当然知道,那是我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果不出吾所料。」

冰月曾提到送了定情之物给明珠公主,寿雪已猜到是这么回事。

「汝可知此物已失却?」

「失却?」冰月脸色一变,说道:「被人抢走了?」

「不无可能……但吾另有推论。」

一行人经过了鸳鸯宫,前方出现一片桃林,桃林之前便是柳树。天色越来越暗,四下景色逐渐转为深蓝,而貌如杏仁的明月开始绽放出皎洁的光辉。寿雪来到柳树前,停下了脚步。背后传来了冰月的叹气声。那是一种受尽了煎熬,彷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的叹气声。

在开着花的柳树下,明珠现出了其身影。随着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浓,她的身影反而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朦胧白光。寿雪看着那低头不语的明珠公主,说道:

「明珠公主为何择此柳树下自刃?汝可知原由?」

冰月答道:

「我每次来后宫见她,都是在这里相会。这里也是我向她求婚的地点。」

──难怪明珠公主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结束生命。

她想要带着与冰月的回忆离开人世。

「择此地就死,却不带玻璃篦栉,应无是理。」

那玻璃篦栉是两人的定情之物。明珠公主既然选择在这里自杀,照理来说应该会将这样东西带在身边。

寿雪指着明珠的头顶说道:

「然其发上并无此玻璃篦栉。」

幽鬼的衣着外貌,并不见得一定是过世时的模样。冰月就是最好的例子。有时出现的衣着外貌,是对死者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形象。明珠的幽鬼头上没有玻璃篦栉,有可能是她断气时头上并没有此物,也有可能是她心里认为头上不该有此物。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合理。照理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正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玻璃篦栉,她应该会希望这样东西插在自己的头发上。

「明珠实不愿就死时身上有此玻璃篦栉,原因无他,唯惧此物遭宵小窃夺。」

「原来如此……」高峻不禁发出了叹息声。

「尸首身上之玉佩、小刀,如今皆被收在凝光殿宝物库内,而明珠不愿玻璃篦栉亦落得此下场。」

遗体身上的珠宝饰品都会遭到囊括收藏,寿雪曾为此向高峻抱怨过。

「冰月遭炎帝下令处死,明珠必不愿篦栉落入炎帝手中。」

「若是这样的话……」冰月望向明珠:「篦栉到底哪里去了?」

寿雪向明珠踏近一步,说道:

「兵临宫外,明珠必无暇将篦栉藏于别处。她既择此地就死……」

寿雪在明珠公主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放在她脚边的地上。泥土触手生凉,有些不似寻常。「篦栉必埋于此地。」

寿雪从怀里取出人形木片,掘起了公主脚下泥土。由于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挖掘工具,只能将就使用怀里现有的东西。

「青。」高峻喊了一声,卫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寿雪,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口气就挖掉一大块泥土。

寿雪不禁心想,原来他每天都在身上带着如此可怕的凶器。

「虽埋入土中,必不甚深。」

两人挖了一会儿,便挖到了柳树的树根。那树根很细,寿雪伸手摸索便发现,那篦栉被树根团团围绕,彷佛受到了保护一般。篦栉上头满是泥土,但看得出来是一支白色的玻璃篦栉。寿雪急忙挖出那篦栉,拍去上头的泥土。

「用这个吧。」高峻递出一条手帕。

寿雪将篦栉上的泥土细心擦去,果然是一支有着波涛与牡丹花图纹的美丽篦栉。

乳白色的玻璃在月光下看起来光滑透亮,彷佛融合了冰月那皎洁月光般的美,以及明珠那柔和莹润的美。

「篦栉埋于此地,她牵肠挂肚,故不肯离去。」

因为太过关心篦栉,竟然连情人冰月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寿雪将篦栉举到明珠面前,另一手的掌心逐渐凝聚热气,幻化出一片片淡红色的花瓣,拼凑成一朵牡丹花。寿雪轻吹一口气,花瓣散了开来,变成一缕轻烟,将篦栉团团包住。接着烟雾流向明珠,明珠似乎看见了,这才终于抬起了头。淡红色的烟雾缭绕在明珠的四周,而篦栉亦在月光下熠熠发亮。明珠那无神的双眸逐渐凝聚神采,当她看见了篦栉另一头的冰月,蓦然睁大了眼睛。

「……明珠!」

冰月一边呼唤,一边跨步向前。

明珠眨了眨眼睛,宛如一阵微风拂面而过,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不停眨动的一双妙目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粉嫩脸颊的柔和线条反射着月亮的光辉。明珠闪耀着银光的头发被盘到了头顶上,咽喉的伤痕及血迹消失了,原本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幻化成了绣着金丝银线的衫襦及印染着波涛纹路的长裙。如今眼前的幽鬼,已变回了生前那位国色天香的华贵公主。

冰月伸手在明珠的头发上轻抚,而那玻璃篦栉不知何时,竟已插回她的头发上,冰月将静静露出微笑的明珠搂入了怀中,而他的脸上也微微漾起了灿烂的笑容,并在明珠的耳畔细语呢喃着什么,但寿雪听不见他们的耳畔私语。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越来越淡了,带花的柳枝亦随风摇摆。不一会儿,这一对恋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宛如藏入了柳花垂枝之间。

微风轻轻带动着柳垂,寿雪默默凝视着那月光下的无数柳花。接下来有好一会儿,完全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支篦栉,就置入两人的墓中吧。」

半晌之后,高峻才有如大梦初醒,淡淡地这么说道。

栾家的坟墓位在宫城角落的禁苑偏僻处。原本栾家的家庙已遭拆除,但炎帝不希望百姓擅自祭拜栾家亡魂,因此故意把栾家的人都葬在禁苑内,而非宫城之外。

「吾亦有此意。」

明珠本来就打算带着篦栉离开人世,这应该是最好的做法。

「朕还是别摸的好,你也是栾氏之后,就先交给你保管吧。」

说完这句话,高峻便转身离去。寿雪低头望向那玻璃篦栉。月光宛如霭霭露珠,将那玻璃轻轻笼罩在其中。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

此时已是深夜,寿雪依然坐在槅扇窗的窗缘上,看着窗外景色。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邃,月光也越发清澈而耀眼。闭上眼睛细细聆听,会发现夜莺的声音近在咫尺。

寿雪放轻了呼吸,仔细感受着黑夜中的气息,渐渐感觉身体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能够感受到的范围也越来越宽广。冬王是掌管黑夜之王,一旦获得了黑夜的力量,就能做到一些白天做不到的事情。

──高峻在……寝殿中……

在黑暗中,寿雪感受到一股气息。一股围绕在高峻四周的气息。

寿雪微微睁开了双眼。这股气息,早上前往凝光殿时也曾感受到。

寿雪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何其愚也。」

──那个男人真是个大笨蛋。

寿雪离开窗边,走向门口。星星又开始振翅喧噪。

寿雪瞥了它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星星,汝勿多疑,吾去便回。」

这只乌涟娘娘的看门鸡,要是它敢胡乱告状,回头就将它烤来吃了。寿雪心里才刚这么想,那星星便忽然安静了下来。

寿雪拉开门扉,快步走下阶梯,撩起长裙,以穿着锦鞋的双脚在鹅卵石路面上快速移动。她离开了漆黑的殿舍,穿过椨树与杜鹃花林,朝着后宫的东门前进。

东门的正式名称是鳞盖门。穿过此门,便是皇帝所居住的内廷。门前点着明亮的篝火,并有卫士严密看守。寿雪拔下了头发上的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朵霎时散成了碎片,接着她便走向门口,脚下毫不停步,就这么从卫士之间穿过,完全没有遭到阻挡。在寿雪通过卫士身旁的期间,卫士们都彷佛遭到了冻结一般。寿雪大剌剌地穿门而过,他们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寿雪。

寿雪回想着早上卫青所带的路线,快步朝着凝光殿前进。凝光殿的檐下挂满了明亮的灯笼,与漆黑的夜明宫截然不同。

寿雪并没有从正面入口进入凝光殿,而是绕到了殿后。凝光殿的后方正是寝殿,寿雪穿过御苑,到处寻找寝殿的外门。

──这个气味……

比白天闻到时更加浓厚了。

寿雪在手上幻化出牡丹花,插回到发髻上。不一会儿,寿雪找到了入口,轻轻一勾手指,门扉登时敞开,发出了巨大声响。

寿雪一奔进门内,便看见身穿睡袍的高峻站在房间的中央。

高峻惊讶地转过头来,说道:

「你怎么会……」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高峻的声音依然平淡而冷静。寿雪将视线移向他的前方。在通往走廊的门扉前,站立着两名幽鬼。分别是一个脸色苍白、衣服沾满鲜血的女人,以及一个全身伤痕累累的宦官。他们应该就是高峻的母亲谢妃及宦官丁蓝吧。

寿雪默默从发髻上摘下了牡丹花,朝着门前两名幽鬼高高举起。高峻赶紧抓住寿雪的手腕,问道:

「等等!你要做什么?」

「汝勿多言,片刻即可完事。」

「住手!他们并没有做任何危害朕的事!」

寿雪瞪了高峻一眼,说道:

「有无危害,岂汝可知?此乃吾之所长!」

寿雪甩开高峻的手,朝着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朵先幻化成淡红色的火焰,接着又幻化成箭矢的形状。寿雪朝着幽鬼们使劲将手挥下,那箭矢犹如离弦射出,夹带着劲风,眼看就要射中两名幽鬼,下一刻却从两名幽鬼之间穿过。

就在同一时间,幽鬼们背后的门扉忽然自己开了,箭矢朝着门外疾飞而去。

下一瞬间,不知何处传来惊人的巨大轰隆声。不,与其说是轰隆声,其实更像是人所发出的悲号声。若要加以形容,那就像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哀号,宛如来自地底下,撼动了空气,震得皮肤隐隐作痛。整个房间天摇地动,宛如正承受着暴风侵袭。

半晌之后,声音完全消失,一切归于静谧。

高峻看着敞开的门扉,整个人傻住了,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寿雪环视左右,直到确认那浓浓的气味已完全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汝可知此二幽鬼何以立于门前?」

寿雪看着依然站在门边的两名幽鬼说道。

「应该是因为……他们有话想要对朕说?」

「此乃其一,另有其二。彼等实为看守此门。」

「看守此门?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汝真愚钝之人。」寿雪骂道:「彼等欲护汝平安。」

高峻顿时哑口无言,转头望向两名幽鬼。

「彼等现身于此,至今约过月余,汝不曾细思,月余前曾有何事?」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说道:

「……朕将皇太后处死了?」

寿雪点点头,说道:「幽鬼两人现身于此,应是皇太后死后之事?」

「没错,不过并非马上……」高峻一脸诧异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朝吾至此处,闻得一气味。」

「气味?」

「野兽之气味。应是一咒术,以野兽行之。」

「咒术……?」

高峻低声呢喃道:「难道是……」

「或幽禁皇太后之宫,或刑前所居殿舍,汝命人细细查找,必可得施行咒术之物。此等器物多置于床台之下,或横梁之上。」

皇太后在临死之前,对高峻下了最后的诅咒。

「这么说来,母亲和蓝……」

「彼两人立于寝室门边,实为阻咒力于门外。」

高峻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凝视着地板。蓦然间,高峻抬头一看,赫然看见谢妃与丁蓝的幽鬼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原本两人都是死状凄惨的模样,此刻却变成了生前的外貌。谢妃成了头上插着发簪、身形修长的美丽女子,而丁蓝则成了眼神慈和稳重的宦官。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身影就这么渐渐与黑暗化为一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名幽鬼已消失无踪,眼前只剩下淡蓝色的昏暗空间。

高峻朝他们伸出手,却什么也触摸不到。高峻只能把手放了下来,神情茫然地看着黑暗的角落。

寿雪默默转身,正要离开,却被高峻唤住了。

「寿雪!」

──又来了!

寿雪非常讨厌被这个男人呼唤名字。因为他的声音总是会让自己心跳加快,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你为什么要帮助朕?」

寿雪皱眉问道:

「何出此言?」

「你不是很气朕吗?你不是很恨朕吗?」

高峻以平淡的口气问道,竟使寿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吾非怨汝,吾怨往昔夏王、冬王。」

自己被关在后宫之中,是那些人的错。

「况且对汝见死不救,彼二人将死不瞑目。」

谢妃与丁蓝虽然已经死了,却还是放心不下高峻。

「……原来如此。」

高峻低下头说道:「谢谢你。」

寿雪听高峻诚挚道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须言谢,于吾无益。」

「朕欠你一份恩情,该如何偿还才好?」

「如何偿还……?」

寿雪本来想狮子大开口,但懒得多想,最后只是说道:

「吾无所求,但求汝勿来吾宫。」

高峻凝视着寿雪。

「……何事觑吾?」

「难道朕没有办法帮助你吗?」

寿雪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高峻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高峻那一对真诚的双眸,更是让她不知所措。

「……吾不需帮助。」

「但是……」

「此乃惩罚。」

寿雪将视线从高峻身上移开,凝视着黑暗处。

「吾对母见死不救,本应受罚。」

高峻一时没有应答,两人在黑暗中各自沉默。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半晌后呢喃说道:

「……朕也应该受罚。」

那声音静谧而清澈,犹如冬天的晨曦。

「朕没办法救母亲和丁蓝,应该受更重的责罚。」

寿雪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抬起了头来。高峻的双眸深处,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与潜藏在寿雪心中的晦黯,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与你一同受罚,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说完这句话,高峻走向床台,寿雪则是愣愣地站着不动。直到高峻走进了帐内,寿雪才回过神来,往门口走去。一走到御苑,竟看见卫青就站在门外,寿雪心中又是一惊。

卫青或许是不愿打扰高峻的安眠吧,一句话也没说,轻轻将门关上,而后他瞥了寿雪一眼,却只是拱手一揖,便没再理会她。

寿雪离开了凝光殿,循着原路穿过鳞盖门,回到后宫。

一踏进夜明宫,星星暴跳如雷,彷佛是在责备寿雪。寿雪并不理会,走进了帐内,坐在床缘,心里不断反刍着高峻的话。

「此人……何其愚也。」

寿雪也没有换下黑衣,就这么躺了下来。

此刻印入眼帘的,是印染着波涛与鸟纹的紫色衫襦,及织有美丽连珠纹的鹅黄色绫裙。随即九九又拿起一条薄丝披帛,挂在寿雪的肩膀上,那是一条粉红色的披帛,色彩有如春天的朝霞。寿雪这一身衣着,都是花娘送的。

「要用哪一支发簪?」

「唔……」

寿雪想起了那支象牙篦栉,将它从橱柜里拿出来。九九嗤嗤一笑,正要说话,寿雪赶紧解释:「彼赠此篦栉,即为配此衣衫。」

「我可什么话都还没说。」九九笑着说道。

「汝欲取笑,吾岂不知?」

寿雪带着九九拜访了鸳鸯宫。放眼望去,宫前有着一大片盛开的月月红。而花娘领着侍女们在阶梯前迎接。

花娘看见了寿雪的盛装,心满意足地笑着说道:「你穿这套衣裙正合适。」今天寿雪来到鸳鸯宫,正是为了接受花娘的招待。

花娘依照当时的承诺,为寿雪准备了大量的点心。白蜜糕、浮馏饼、莲子馅包子……摆上桌的糕点数也数不清。花娘亲自倒茶,端到寿雪面前。

「乌妃,你知道吗?陛下最近正在修改律令呢。陛下说现在的律令包含了太多不必要的部分,因此必须删改。为了这件事,陛下最近每天都很忙。」

「吾不知。」寿雪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说道:「此乃帝事,与吾何干?」

「陛下在写给我的信中要我传话给你,说他最近太忙,要过一阵子才能去找你。」

「予汝之信,何故有吾传言?」

「陛下说如果写信给你,一定会被你烧掉。」

寿雪心想,这确实很有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特地要花娘传话。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陛下?我可代为传达。」

「无。」

寿雪说得斩钉截铁,接着略一思索,又说道:

「说与彼,勿传此无聊言语……罢,吾无话对彼说。」

寿雪摇了摇头。

「陛下也真是的,既然要传话,怎么不写几首诗来?唉,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诗歌管弦,请乌妃见谅。」

花娘边说边笑,彷佛是在为笨拙的弟弟道歉。她的笑容充满了暖意,有如柔和的薰风。

「这也吃一点吧。我准备了很多呢。」花娘指着白蜜糕说道。

「我有十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嫁人,年纪和你差不多。或许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家里的小妹一样,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好了。」

「何言失礼?」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以后我可以叫你『阿妹』吗?」

寿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也可以叫我『阿姊』。」

花娘虽然表面上态度谦和,然而一旦决定的事情,总是不让人说「不」,当初赠送衣服的时候也是这样。

寿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把一口白蜜糕塞进嘴里。

离开鸳鸯宫的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花娘简直把寿雪当成了妹妹,拿了一大堆服饰给寿雪试穿。当寿雪带着好几件花娘赠送的衣物回到夜明宫时,只见门口竟然站了两个人。虽然此时夕阳已西落,景色有些昏暗,但那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高峻与卫青。

「原来你出门去了,难怪这门始终不开。」

「汝自言政务繁忙,今日何得来此?」

「花娘已经跟你说了?律令的事处理得比预期顺利,已经结束了。」

高峻一边说,一边盯着寿雪的头饰。寿雪这才想起,今天自己的头上插着高峻送的象牙篦栉。

「此篦栉……」寿雪本来想把对九九说过的借口再说一次,但想想主动提起也很怪,只好默不作声。

寿雪拉起裙摆,登上阶梯,自高峻两人身旁走过。

一靠近门口,门扉自己开了。

进了门之后,高峻命令九九退下,一如往昔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有何事?」

既然命令九九退下,应该是有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要说吧。寿雪如此想着,在高峻的对面坐了下来。

高峻「嗯」了一声,却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话。

「朕重新整编了律令。」

半晌之后,高峻终于说道。

「花娘亦曾言及,此事与我何干?」

「朕废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条文……包含栾氏一族的追杀令。」

寿雪整个人傻住了。

「从纪录上来看,栾氏一族已经被当朝斩杀得一个也不剩了。所以这条法律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寿雪瞪大了眼睛,仔细聆听着高峻以平淡的口吻说出的每一个字。

「既然有冬王才有夏王,朕绝对不能失去乌妃。对朕来说,这条法律有害无益。」

寿雪沉默不语,高峻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

「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受到迫害,不必再害怕了。」

高峻静静地说完,凝视着寿雪。寿雪也同样注视着高峻,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穿他的意图。但是高峻的双眸有如冬雪一般静谧而深邃,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样你应该稍微……」

高峻说到一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迷惘,不再说下去。他从刚刚就非常谨慎小心地选择每一句话。

寿雪察觉这一点,嘴唇不由得微微颤抖……他如此字句斟酌,全是因为害怕言词又刺伤了自己。

寿雪低下了头,紧闭双唇。

「你生气了?」

高峻的声音显得有些尴尬。事实上他的嗓音本身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在那平淡的声音之中,有时会夹杂着一丝悲伤、一丝激动,或是一丝温柔。最近寿雪终于比较能够听得出其中的差异。

寿雪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一直低头不语。而与此同时,高峻一直想要理解寿雪心中的痛,一直想要伸手搀扶寿雪,成为寿雪的心灵支柱。

高峻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这么做。事实上高峻并没有理解寿雪的必要,也没有接纳寿雪的义务。

寿雪也一样,并没有获得高峻理解的必要,也并不打算从高峻的理解中获得救赎。

但是……

「这个给你。」

高峻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放在小几上。

那是两个鱼形的玻璃饰品,一个清澈透明,一个则是带点微红的乳白色。两者都雕得非常细致,鳞片清晰可辨,线条上镶着银泥。

高峻将微红的鱼形饰品拿到寿雪的面前。

「这个是你的,另外这个是朕的。」

高峻将透明的鱼形饰品握在手里。

「朕希望与你立下一个誓约。」

「誓约……?」

「就像是一种约定。朕跟你之间的约定,夏王与冬王之间的约定。」

寿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微红的玻璃饰品,轻轻伸出手,拿起了那玻璃饰品。触手光滑,却带了点暖意,或许是因为原本放在高峻怀里的缘故吧。

寿雪轻轻抚摸上头的鱼鳞,抬头看着高峻问道:

「作何约定?」

「第一点是朕从前跟你说过的,朕绝对不会杀你,绝对。」

「绝对?」

「绝对。」

「……尚有何约定?」

「朕不会和你对立。」

「吾本无意与汝对立。」

「朕不打算把你当成乌妃,一辈子囚禁在这个地方。」

「此为吾唯一活路。」

寿雪的嘴角微微上扬。

高峻愕然无语。他低下了头,半晌后才将头抬起,直视着寿雪的双眼,说道:

「当朕与你独处时,朕将以冬王之礼对待你,你不再是乌妃。」

高峻说完之后霍然起身,走到寿雪的面前,跪了下来。寿雪吃了一惊,退到门边的卫青更是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

高峻毫不理会惊惶失措的两人,对着寿雪拱手行礼。

「这不仅是对你的敬意,更是对过去所有乌妃的敬意。」

当高峻抬起头来时,眼神彷佛透过了寿雪望向远方。寿雪虽然感到错愕,还是承受了高峻的视线,并没有将头转开。

蓦然间,当初在这殿舍中衰老而死的丽娘的脸孔,在寿雪的胸中一闪而过。寿雪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寿雪看了一眼手中的玻璃饰物,缓缓起身,俯视高峻。

男子的双眸无论何时,都一样那么静谧、幽深。寿雪朝他伸出手掌而高峻回握住寿雪的手,站了起来。

这个举动代表着寿雪接纳了高峻的誓约。

就算高峻的行为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也无所谓。寿雪如此想着。在她承受着煎熬的时候,高峻伸出了手,而那双手确实拯救了自己。

「……此鱼形饰物亦为汝亲手所做?」

寿雪看着手中的玻璃饰物问道。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动,说道:

「不……这种程度的东西,朕还做不出来。这是朕命少府监(注:宫廷工艺坊。)的鰮思院作的。」

高峻的表情带着一丝懊恼。这是寿雪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宛如少年般的神情。

寿雪正细细打量高峻这难得一见的表情,高峻忽然眼神飘移,有些尴尬地说道:

「如果是木雕的,朕倒是不用几天就能雕出来。」

「吾不曾言欲得汝亲做之物。」

「不管是鸟还是花,朕都能雕给你。」

「花?汝曾做一花笛,吾岂忘之……」寿雪想起了鸳鸯宫前的那一大片月月红。「……蔷薇亦可?」

「不管是蔷薇、木莲还是芙蓉,朕都雕给你。」

「蔷薇。」

高峻眨了眨眼睛,说道:「好。」

「木雕蔷薇必无枯萎之日。」

寿雪扬起嘴角,但见高峻正在看着自己,便赶紧收敛起笑容。寿雪将头转向一边,坐到椅子上,高峻也重新坐了下来。

「此间已无事,尚不归耶?」

「还有最后一条誓约,朕忘了说。」

「尚有何事?」

「朕想成为你的挚友。」

寿雪怔怔地凝视高峻。他的瞳孔还是如此深邃而静幽,让人联想到柔和却灿烂的冬阳自窗格外透入的景象。

「……挚友?」

「挚友。」

高峻的口气十分认真。

这些日子以来,他想必一直在为寿雪所倾诉的煎熬苦苦思索着解决之道吧。最后他得到的结论,是废除栾氏一族的追杀令,以及数条誓约。

寿雪轻轻握住了手里的玻璃饰物。如此光滑柔顺,如此温暖窝心。

「汝真……愚人也。」

「是吗?」

「此事岂是誓约?」

「这是朕给自己定下的誓约。」

「如何方为挚友?」

「朕也不知道……」

高峻淡淡地说道:

「或许……一起喝杯茶吧……青!」

高峻转头呼唤卫青,卫青静悄悄地走到高峻身边。

「青煮茶很有一套,尝尝看如何?」

寿雪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卫青走入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飘出了清新而温润的茶香。寿雪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玻璃饰物。

如果放在月光下欣赏,一定很美吧。

泛着露水般清澈光华的玻璃,确实很适合用来搭配名为誓约的祈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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