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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双生之沫 清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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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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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之中有一名妃子,众人皆唤之为「乌妃」。

乌妃是一名特殊的妃子,晚上并不陪侍帝王。她深隐在漆黑的殿舍之内,平日绝少外出。看过她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人说她是佝偻老妇,也有人说她是妙龄少女。

关于乌妃的传闻从未少过。在某些传闻里,她是不老不死的仙女;在某些传闻里,她是阴气逼人的幽鬼。据说她能施术法,只要找上了她,不管是要咒杀仇敌,还是招魂、祝祷,甚至是寻找遗失物,都可以如愿以偿。

虽然身处后宫,乌妃从不曾与帝王有所往来。

面对帝王不下跪也不侍寝,这就是乌妃。

奇妙的气息,让寿雪不禁转头望向门扉。

「娘娘,怎么了?」侍女九九问道。

此时入夜已深,槅扇窗之外尽是一片深靛的夜色。然而寿雪身上所穿的黑衣,却比那夜色更加深邃。不管是绣了花叶纹的𦈡子衫襦,还是织着瑞鸟叼花图纹的裙子,都宛如乌鸦的羽毛一般漆黑油亮。而她披在肩上的黑色薄绢,上头缝了一颗颗的黑曜石,寿雪每一举手投足,都让那黑曜石反射出妖艳的锋芒。

「人来矣。」

寿雪只说了短短一语,旋即从椅子上站起。而金鸡星星也开始在脚边暴跳奔走。片刻之后,门扉外传来呼唤声。

「──乌妃娘娘在吗?」

年轻女人的声音微微打颤,或许是因为惊恐,也或许是因为紧张。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对方说出了熟悉的词句。

每个前来拜访乌妃寿雪的女人,都会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种暗号。

寻物、招魂、咒杀……每个访客的心愿都不相同,蹑手蹑脚的动作却是如出一辙。

寿雪轻轻伸手,指尖缓缓弯曲,宛如勾起一条肉眼看不见的丝线。

门扉无声无息地开了。朦胧的月光,隐约照出了一名置身在浓重黑暗中的女人。那似乎是一名宫女。身上穿着朴素的襦裙,头上罩着一条白色薄绢,看不清面貌。女人似乎很怕被人看见,她闪身进入门内,才微微吁了口气。

「何事求吾?」

寿雪淡淡地问道。女人抬起了头。虽然隔着薄绢,寿雪还是可以看出女人的错愕。不知是错愕于寿雪只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还是错愕于寿雪那一身黑的服色。

「你是……乌妃娘娘……?」从女人狐疑的口气,显然令她错愕的是前者。

「吾乃乌妃。」

这样的对话,总是让寿雪感到不耐烦。寿雪冷冷地应了,女人沉默半晌,忽然快步奔到她的面前,甚至忘了施礼,焦急地说道:

「请娘娘一定要帮帮我!」

寿雪见女人随时可能会扑上来,不禁微微退了一步,远离那隐藏在薄绢下不停喘着气的女人。

「乌妃娘娘,我只能求你了!请你无论如何……」

「不必多言。何事求吾,速速道来。」

女人原本朝着寿雪伸出了手,此时又将手缩回,双手交握在胸前,手掌也在颤动着。只见她喉头微微一动,说道:「……返魂。」

女人的声音依然抖个不停。寿雪这才醒悟,女人发抖的原因既不是惊恐,也不是紧张。

……而是急迫。

返魂。顾名思义,是让灵魂回到躯体之内。

「请娘娘帮忙让一个人活过来……」

女人的双手不停抖动。她想要继续说下去,寿雪已伸手制止。

「……吾无法令亡者复生。」

女人发出了不知该说是惊呼还是哀号的声音。寿雪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吾仅能招魂,即召唤亡魂至此地,且仅以一次为限。非吾不愿助汝,实无能为力。」

寿雪耐着性子向女人说明。女人的肩膀上下起伏,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

「那该……如何是好?有谁能够帮帮我?」女人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返魂之事,天下无人能为。」

女人惨叫一声,以双手隔着薄绢掩住了脸,模糊的啜泣声自掌缝倾泄而出。寿雪看着女人,不禁感觉一股郁闷之气积塞在胸口。

的确偶尔会有来访者像这样提出让死人复活的要求,尽管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前一任乌妃还在世的时候,她便曾见过好几次。前一任乌妃的回应,与此时的寿雪并无不同。除了断然拒绝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寿雪轻轻叹息,仿佛要吐出胸中的浊气。

「可速去。」寿雪指着门口说道。

女人依然不停发出细微的啜泣声,她先是往后退了数步,接着有气无力地转过了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头上的薄绢飘然坠地。寿雪见女人摇摇摆摆地走出殿舍,手掌一挥,门扉再度掩上。站在一旁的九九倒抽了一口凉气,眨着眼睛问道:

「她……她不会有事吧?」九九走上前,拾起了女人掉在地上的薄绢。

「不知。」寿雪只能如此回答。

「一定是有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过世了,她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九九一边叹息,一边将薄绢轻轻折好,递到寿雪的面前,问道:

「请问……这个该如何是好?」

寿雪低头望向那薄绢。表面泛着平滑的光泽,看起来是上等的绢丝。蓦然间,她闻到了一股香气。那是薰香的气味,清新而甜腻,有点像是百合,却又不太一样。

「……想夫香?」

寿雪依稀记得这气味,前一任乌妃丽娘也曾使用过相同的薰香。寿雪心中不禁有些感伤,每当像这样偶然回忆起与丽娘相处的往事,自己总是会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重物。

「这是为了心上人所薰的香,有时也会拿来送给心仪之人。」

九九一边闻着薄绢上的气味,一边说道:「我看还是先收在架上吧,刚刚那位宫女可能会来取回。」

那个宫女绝对不可能回来。既然她是遮住了脸,偷偷摸摸地来到夜明宫,绝不可能为了取回失物而再来一趟。寿雪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或许是因为闻到了那薄绢上的香气,不忍将其丢弃,只是告诉九九:「汝自决之。」

寿雪转过了身,走向房间后头,黑色衫襦的袖口亦随之轻轻翻舞。在寿雪房间的深处挂着几层薄绢帘帐,帐后是一张床。

「娘娘要歇息了?」

「嗯。」

「我为娘娘更衣……」

「吾可自为。」

「那可不行,娘娘。」

九九嘟起了嘴,跟着走进帘帐后头。在九九来到夜明宫前,寿雪身边没有任何侍女,不管是更衣还是梳洗,全部都是自己动手。事实上,此刻她也宁愿自己来,但每当寿雪这么说,九九总是会气呼呼地抱怨:「那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寿雪懒得与九九争论,只好任由她为自己更衣。寿雪深怕惹恼九九,一旦惹恼了她,自己也会一整天心情烦躁不定。妃嫔必须看侍女脸色,这恐怕是除了夜明宫之外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吧。毕竟寿雪还没有习惯与他人相处的感觉。

丽娘在世的时候,夜明宫内别说是侍女,就连宫女也没一个,只有一名老婢帮忙做些杂事。而在丽娘过世后,这房间里更是只有金鸡星星陪伴着寿雪。

这才是乌妃该有的生活。

但如今宫里不仅多了侍女九九、宫女红翘,还多了三不五时就会跑来串门子的无聊男子。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寿雪的心中经常浮现这样的疑问。乌妃本应孑然一身,不应与任何人有所往来。

寿雪愣愣地看着九九伸手为自己宽衣解带,胸中同时混杂着迷惘、后悔与安心。

「……九九,且慢。」

寿雪转头望向门扉。星星又开始振翅喧噪。

「咦?难道又有人来?」

「正是。」

「会不会是陛下?」

「岂能是他?」寿雪想也不想地否定。「彼昨夜方来滋扰,今晚如又复来,吾岂将永无宁日矣。」

「娘娘,您又说这种话。」

事实上寿雪感觉得出来,来者绝非皇帝高峻。

寿雪重新整好衣衫,走出帐外。门扉外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

「叨扰了……请开开门……」

声音吞吞吐吐,似乎是个少年。后宫只会有一种少年,那就是宦官。

「乌妃娘娘……我叫衣斯哈……请开开门……」

寿雪听不清楚那名字,不禁歪过了头。

「啊……」九九轻呼一声,转头说道:

「我认识这孩子,他是飞燕宫的宦官。」

九九从前曾是飞燕宫的宫女。寿雪于是轻翻手掌,开了门扉。

一名身穿淡墨色长袍的娇小少年,正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看上去约十岁出头,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满是雀斑。只见他睁大了一对眼睛,不断朝门内探望,那模样颇惹人怜爱,感觉是个木讷、耿直的天真少年。他看见寿雪后,紧张得猛眨眼睛,接着转头看见九九,脸上才扬起安心的笑容,隐约露出可爱的虎牙。

「九九姐……」少年转头面对九九,一句话还没喊完,赶紧对着寿雪跪下,双手交握,垂首说道:「乌妃娘娘,请恕小人无礼……我……我叫衣斯哈,在飞燕宫当差。」

少年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才进后宫没多久时间。

「他是今年春天才进飞燕宫的『雏儿』……意思就是实习的宦官。」

九九在旁边帮忙解释。寿雪轻轻点头,说道:

「平身。」

「是……」衣斯哈以笨拙的动作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他的表情相当凝重,双手笔直紧贴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无须惊惶,坐。」

寿雪指着房间里的桌椅,自己也在对面的座位坐下。衣斯哈愣住了,又开始猛眨眼睛。按照一般宫廷礼节,宦官绝不可能在妃嫔的视线范围内坐下,更何况还是坐在妃嫔的面前。但这里是乌妃的夜明宫,一切宫廷礼节在这里都不适用。

「坐。」

寿雪再次催促。衣斯哈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扭捏表情。

「过来这里坐下。放心,不会骂你的。」

九九在旁边温言说道。但衣斯哈还是不动,只是低头看着脚下,一副快要掉下眼泪的表情,两条腿微微扭动。寿雪见衣斯哈神情有异,起身说道:

「汝腿有伤?」

衣斯哈一听,肩膀霎时一震。寿雪一看那反应,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回想起来,少年刚刚起身的时候,不仅动作异常慎重,而且表情相当难看。

「不敢就坐,必是伤于髀后。」

寿雪走上前,撩起少年的长袍下摆。衣斯哈吓得全身打颤,寿雪并不理会,只是拉着下摆,叫九九脱掉他的裤子,露出两条不曾晒过太阳的白皙大腿。九九一看,忍不住捂住嘴。

「好严重……」

只见少年的大腿后侧一片血淋淋,中间部位伤势最深,不仅皮开肉绽,且又红又肿。

「此乃棒击之伤,汝曾受棒责?」

那是寿雪相当熟悉的伤痕。从前自己在民间当家婢的时候,像这样遭受责打可说是家常便饭。因此一看见衣斯哈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新进宫的宦官遭负责指导的宦官责打,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这伤痕……下手未免太重了……」九九脸色发白。

「都怪我学不会应答,老是惹师父生气。」衣斯哈低声呢喃。

「师父」是新进宦官对负责指导的宦官的尊称。

「一时学不会应答,这也怪不得你,你光是要学会我们说的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九九说道。

「……汝是何族出身?」

「衣斯哈」并不是宫城一带常见的名字。霄国是由大小数个民族所组成,就像寿雪的血统若要往前追溯,也是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

「我是浪鼓的哈弹族人。浪鼓是迎州南边的沿海地区。」

「何故千里至此?」

「我们族人有不少孩子都进了宫里当宦官。光靠打鱼,没办法维持一家生计。」

简单来说,就是希望少一张嘴吃饭。孩子当宦官,父母不仅能拿到一笔钱,而且孩子若能在宫里熬出头,父母也能跟着享受富贵。因此有些人是自愿净身进宫,但也有些人是像衣斯哈这样迫于无奈。当一名宦官不同于一般的卖身为奴,首先得割去男性的象征,在手术过程中送命的例子亦多有所闻。寿雪不禁心想,眼前这孩子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接受了这样一条路?

寿雪检视了衣斯哈的伤口,令九九取来药箱,同时从房内拖来一张榻note,要衣斯哈趴在上头。寿雪从药箱里拿出一小袋蒲黄,拉开袋口。蒲黄是蒲花的花粉,可作疗伤之用。

注:可横躺的椅子。

寿雪在伤口上涂满蒲黄,盖上棉布,接着包上纱布。衣斯哈全身紧绷,丝毫不敢乱动。

「可起身矣。」

「谢……谢谢娘娘……」

衣斯哈神情紧张地穿好衣裤。

「以臀就榻而坐,勿触股内。」寿雪一边说,一边让衣斯哈坐在榻上,同时将椅子转向他的方向,自己也坐了下来。

「……汝何事夜访吾宫?」

衣斯哈深夜来访,必定有事相求,并非希望乌妃帮他包扎伤口。衣斯哈并拢了双膝,手掌放在膝盖上,再度支支吾吾了起来。

「……呃……是为了……」

衣斯哈偷眼窥探寿雪的脸色,似乎很怕遭到责骂。或许是因为经常遭到师父责打的关系,他的性格变得有些胆小畏缩。寿雪一想到这点,心中不禁对少年有些同情。

「既来此宫,必是有求于吾?」

寿雪温言诱导。衣斯哈老实地点了点头,接着鼓起勇气说道:

「我看见一个孩子。」

「孩子?」

「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或许比我大一点,也是个宦官,就站在飞燕宫的庭院里。」

看来这少年撞见了一个年幼宦官的幽鬼。

寿雪心里如此想着,只是轻轻点头,催促衣斯哈继续说下去。

「庭院的偏僻角落有片潮湿的泥沼地,开了不少燕子花,那个孩子就站在那里,面对着殿舍。他一步也没有走动,就只是看着殿舍,脸上的表情相当悲伤……」

衣斯哈说到这里,忽然垂下了头,接着说道:

「就只有我看得见那孩子。我问其他人,大家都说没有看见,师父还把我重重责骂了一顿,叫我不准再说。」

衣斯哈缩了缩身子,仿佛想起了身上的痛楚。寿雪心想,这件事一定让他遭到了责打。

「那孩子明明就站在那里,大家却都说是我眼睛有问题,我自己也糊涂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衣斯哈脸颊微微抽搐,显得相当恐惧。似乎不管那孩子是不是幽鬼,都让他心里发毛。

「我在飞燕宫的时候,从来没听过有幽鬼出没的传闻……」

九九一脸狐疑地嘀咕道。衣斯哈眉头一皱,眼泪又快要掉下来,九九赶紧安慰他:「我听到的幽鬼传闻大多是宫女或妃嫔,或许也有宦官的幽鬼,只是我没听说而已。」但衣斯哈还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九九对寿雪投以求救的眼神。

寿雪心里咕哝,无奈地说道:「有无幽鬼,吾一往便知。」寿雪给了个简洁明快的回答,但接着又问道:「此事汝师父要汝『不准再说』?」

「嗯……」

「汝师父未曾斥汝『不得胡言乱语』?」

「咦?」衣斯哈眨了眨眼睛。「唔……对,师父只叫我不准再说,没怪我胡言乱语。」

「既是如此,必有幽鬼。」

衣斯哈听寿雪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愣住了。

「真的……有吗?」

「有。」

如果除了衣斯哈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应该会以「不得胡言乱语」或「别胡说八道」之类的说词来责备衣斯哈。但衣斯哈的师父不仅没有这么说,而且还要求「不准再说」,可见得师父心知肚明,衣斯哈并非胡言乱语。

衣斯哈吁了口气,表情变得轻松不少。

「汝有何愿?仅欲知飞燕宫有无幽鬼?」

「不……」衣斯哈用力甩动脑袋,模样十足是个天真的孩子。「我看那孩子好可怜,很想帮帮他。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上忙的。那孩子跟我一样……是哈弹族人。」

衣斯哈接着描述,那幽鬼有着黝黑且布满雀斑的皮肤,一对乌溜溜的眼珠,以及扁平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看就知道是哈弹族人。

「唔……」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衣斯哈。眼前这个年幼宦官并非天资驽钝,看起来并不像是会一天到晚惹师父生气的孩子。不,或许正因领悟力太好,再加上想法单纯,才会经常遭受责罚。

「汝聪慧而不机灵,耿直而不知应变。」

寿雪说道。衣斯哈歪过了脑袋,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吾知一人,正与汝相似。」寿雪的脑海浮现了一名青年的脸孔。正是昨晚才刚见过的那个人,那个严峻、沉静而稳重的青年。有如寒冬中的山脉。寿雪哼了一声,将那张脸孔抛出脑外。

「汝既入夜明宫,何愁无能为力?」寿雪扬起了嘴角。

由于此时已是深夜,寿雪先将衣斯哈打发了回去,约好明日造访飞燕宫。毕竟要是让那少年睡眠不足,白天做事出错,难保不会害他再遭责打。丽娘生前曾经说过,孩子每天都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

隔天清晨,寿雪带着九九出了夜明宫。由于平常的黑色襦裙实在太过醒目,这天寿雪改穿了紫色的衫襦及鹅黄色的长裙。这些服装都是由花娘所送。

「那篦栉明明很适合娘娘,娘娘为什么不戴上?」

九九嘴里依然咕哝个不停。她指的当然是高峻送的那支雕着鸟纹及波涛的象牙篦栉。

「吾绝不戴。」

「为什么?陛下要是听见了,一定会很失望。」

寿雪紧闭双唇,没有回答。一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二来有些事情不能让九九知道。

例如寿雪与高峻已经变成了「挚友」。

──朕想成为你的挚友。

寿雪想起当初高峻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胸中蓦然有股苦涩又温暖的感觉如溃堤一般倾泄而出。虽然过去的怨恚与未来的痛苦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但高峻这句话确实像一道光芒,射入了寿雪的心中。

那光芒虽然黯淡而柔弱,却是唯一的救赎。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让寿雪不知道该怎么与高峻相处。虽然高峻经常造访夜明宫,与自己饮茶闲聊,但直到如今,寿雪依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是否应该将高峻当成挚友一般款待?但就算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实际上该怎么做。说到底,寿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也不知道该如何维持朋友关系。而最麻烦的一点,就是高峻对此也是懵懵懂懂。

寿雪皱着眉头走了一会儿,忽听九九问道:「娘娘,看您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寿雪心里不禁感慨,自己只要表情一有丝毫变化,九九就会开始问东问西。寿雪虽然感到厌烦,却也明白如果九九完全不问,自己反而会感到寂寞。从前的自己明明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然而一旦体会到了受到关心的感觉,就再也回不去了。

「啊,娘娘!树上有只奇怪的鸟。」

两人走到夜明宫外围的椨树及杜鹃花林时,九九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枝头说道。那是一只黑褐色的鸟,身上带着白色的斑点,一对黑色的眼珠正凝视着两人。

「此鸟即星乌也。」身上的斑点有如天上繁星,因此名为星乌。

据说这种鸟是女神乌涟娘娘的眷属,夜明宫深处的乌涟娘娘壁画上,星乌画得特别巨大,而且宫城内祭祀乌涟娘娘的庙也被唤作「星乌庙」。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原来后宫有这样的鸟。」

「应是外地之鸟迁徙至此林中,久居不肯离去。」

乌涟娘娘最恨「枭」,即夜猫子、猫头鹰,因此不仅后宫完全没有这类猛禽,甚至连「枭」这个字在后宫都被视为禁字。小型的鸟类在此没有天敌,能够过着悠哉安稳的生活,或许这也是那只星乌决定在此定居的原因。星乌的鸣叫声相当响亮,没听过的人可能会吓一跳。只见那只星乌忽然张嘴大叫一声,鼓翅扬长而去。

「好美的鸟儿。一般的乌鸦都是全身漆黑,这星乌身上却有白色斑点,真是可爱。」

九九似乎相当中意星乌,不停追问着「它吃什么食物」之类的问题。

两人穿过了树林,沿着回廊走了一会,前方已可看见飞燕宫的木香蔷薇篱笆,虽然花期已过,但绿油油的景象颇有另一番风味。殿舍的琉璃屋瓦在白色晨曦的照耀下,辉映着熠熠光芒。燕子造型的装饰瓦片上,停着好几只歇息中的雀鸟。

寿雪选择走向低阶的宫女、官婢平日进出的后门。要是走前门,可想而知一定会遇上许多麻烦事。寿雪从来没见过住在飞燕宫里的燕夫人,甚至连燕夫人的姓名也不知道。

后门附近聚集了厨房、缝殿及宫女们的住处,可以看到不少宫女们正忙进忙出。

「咦?九九?」

右手边的建筑物走出了一名年纪颇大的宫女,手上捧着一个塞满了布的篓子。她一看见九九,立即喊了一声。

「姑姑!」

九九也亲热地喊了对方。那名内染司的宫女正是阿绣,寿雪过去也曾见过一面。

「你不是到夜明宫当侍女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旁边那个朋友,我记得她不是……」

阿绣一脸纳闷地看着寿雪。上次见面的时候,寿雪打扮得相当朴素,穿着珊瑚色的襦裙,伪装成内扫司的宫女。如今寿雪却穿着华丽的刺绣襦裙,十足的妃嫔派头。

「姑姑,这位是乌妃娘娘。」

「什么?」阿绣惊讶得瞪大了眼珠。九九向她解释,乌妃娘娘上次只是伪装成宫女的模样。阿绣一听,脸上更是露出狐疑之色,但她还是放下篓子,向寿雪屈膝行礼。

「吾欲一观庭中燕子花。」

阿绣听寿雪这么说,更是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她什么也没问,乖乖在前领路,将人领进了庭院里。

庭院的位置在飞燕宫的中央一带,三人走过铺着石板的小径,穿过枝叶茂盛的槐木,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大片美丽的燕子花。周围的杨柳树正随着风轻轻摇曳,流水的气味扑鼻而来,而在燕子花的正前方,有着一座气派辉煌的殿舍,那多半就是燕夫人的住处吧。殿舍前方的地面以石板区隔成了几个区域,里头种植着花菖蒲、溪荪及黄菖蒲等花卉。这些花虽然外貌相似,但有的喜欢泥沼地,有的却性恶水气,要同时栽种得好想必相当不容易。

寿雪在蔚蓝的天空下凝视着那片燕子花好一会儿,并没有看见幽鬼。

「……」

然而这一带隐约可以感受到幽鬼的气息。那气息就在燕子花的花丛间如火焰微微摇曳。

寿雪站在树荫下,眯着眼睛凝视花丛,半晌之后对着站在身后的阿绣问道:

「汝可曾听闻此地有宦官之幽鬼出没?」

阿绣思索片刻,回答道:

「从来不曾听过。」

阿绣在后宫待了相当地久,既然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显然确实不曾有过这样的传闻。

不过阿绣接着却又说道:

「关于宦官的传闻并不是没有,不过与幽鬼无关。」

「何种传闻?」

「关于宦官思慕妃嫔的传闻。」

「噢?」

寿雪转头望向阿绣,后者说明道:

「听说先帝在世时,这飞燕宫里有个哈弹族的宦官,大约才十岁年纪。有很多哈弹族人会为了减少家计负担而把孩子送进宫里当宦官,因此哈弹族的居住地一带被戏称为『宦官产地』,当年那孩子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阿绣在得知寿雪是乌妃之后,说话的口气变得客气了些。她不愧是老资格的宫女,态度转变得很快。

「那孩子听说还只是个实习的『雏儿』,却对当时的燕夫人暗生思慕之情。不过毕竟只是个孩子,传闻说他思慕妃子,或许是有些夸大其辞了。当时的燕夫人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据说相当仁慈善良,在宦官面前从不摆架子。那年幼的宦官献了鸟羽给燕夫人,燕夫人非常喜欢。」

「鸟羽?」

「据说是青燕的尾部羽毛,因为相当漂亮,可以用来制作成发饰。」

青燕是一种有着靛青色翅膀的燕子,经常栖息于后宫的森林里。因为有着美丽的羽毛及清澈宏亮的鸣叫声,特别容易引人注意。

「当然那年幼的宦官与燕夫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暧昧之情,毕竟只是个孩子。后来那宦官却不知为何死掉了,详情我不清楚,燕夫人也在先帝驾崩后改嫁给了北衙禁军的容将军。」

皇帝一旦驾崩,所有的妃嫔都会被送出宫外。有些妃嫔会回到娘家守寡终身,有些妃嫔则会改嫁他人。大多数改嫁的妃嫔都是嫁给文武官员,但偶尔也有嫁进商家大贾的例子。在皇帝驾崩后依然能待在后宫而不用离开的妃嫔,只有乌妃一人。

──不是不离开,而是离开不了。

「我只知道这么多。除了这传闻外,我在飞燕宫从不曾听过其他关于宦官的传闻。」

「此宦官何姓何名?」

「请娘娘莫见怪,我并不清楚。」

「现今飞燕宫内有先帝时期宦官否?」

「这个嘛……」阿绣略一沉吟后摇头说道:「如今飞燕宫里的宦官,似乎并没有从先帝时代就待在宫里的,但我也不敢肯定。」

「吾知矣,谢汝相助,耽误汝不少时间。」

寿雪道了谢,便让阿绣离开。阿绣在行礼的同时,以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朝寿雪偷瞥了一眼,便迳自回工作岗位去了。寿雪不难想像,未来从她的口中必定会传出不少关于乌妃的传闻。「我见到乌妃了!原来乌妃真有其人!」她多半会这么向其他宫女们炫耀。

寿雪转头望向燕子花花丛,将手伸向结了双轮发型的头顶,插在上头的那朵牡丹花,其实是法术所幻化而成。寿雪正想拔下那朵花,忽听见背后有人大喊一声:「乌妃娘娘!」她于是放下了手,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名宦官正踏着石板,从殿舍往自己的方向奔来,正是衣斯哈。

「乌……乌妃娘娘……」

因为跑得太急的关系,衣斯哈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起伏。他正要跪下,寿雪伸手制止,说道:

「无须多礼,汝离开师父身边,恐遭责罚?」

「不……不要紧……师父服侍燕夫人去了……我还没办法服侍燕夫人……」

衣斯哈一面喘气一面说道。「雏儿」在获得师父认可之前,是不能服侍主人的。

衣斯哈抹去额头的汗水。虽说师父正在服侍燕夫人,但随时有可能回来,何况要是被燕夫人撞见,又要多费一番唇舌。为保险起见,需向衣斯哈确认的部分还是尽快结束较好。

寿雪于是将衣斯哈拉到不醒目的树荫下,指着燕子花问道:

「幽鬼在否?」

衣斯哈转头望去,旋即点头说道:「在。」

寿雪点点头,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那牡丹花在她的掌心缓缓变形,淡红色的花瓣一枚枚幻化成烟雾。

寿雪朝着那淡红色烟雾轻吹一口气,烟雾轻盈地飘向燕子花。不一会儿,那烟雾逐渐凝结,烟雾中显现一道若有似无的人影。那道影子越来越浓,九九不由得惊呼一声,赶紧以双手捂住了嘴。

凝聚于淡红色烟雾中的人影,确实是一名宦官,是年纪相当幼小的宦官。他的外貌有着与衣斯哈相似的特征,晒得黝黑的皮肤、雀斑、乌溜溜的眼珠、扁平的五官,显然是个哈弹族的年幼宦官。

他就站在燕子花的花丛之中,面对着燕夫人的殿舍。一对清澈而纯净的双眸凝睇着殿舍,眼神中仿佛有着无尽的悲伤。任何人看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恐怕都会为之鼻酸,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吧。

仔细一瞧,少年的手里还握着一根蓝色的什么。

「……青燕的羽毛……」

那正是一根青燕的尾部羽毛。

寿雪回想起了阿绣刚刚提到的那个传闻。一名哈弹族的少年宦官,将青燕的羽毛献给了燕夫人。那少年宦官就是眼前这幽鬼吗?

寿雪缓缓走向那少年。少年的双唇正在嚅动,似乎在低声细语,声音高亢而微弱。他似乎是在重复说着同一句话,但寿雪听不懂那发音是什么意思。寿雪转头望向衣斯哈,还没有开口,衣斯哈已奔上前来。果然是个聪慧的孩子。

「此话是何意?」

寿雪心想,那应该是哈弹族的语言。衣斯哈竖起耳朵聆听一会儿,说道:

「……意思是『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向谁道歉?为了何事道歉?

现在时间急迫,寿雪决定暂不细想,朝着淡红色烟雾再度轻吹一口气。烟雾飘散的同时,幽鬼的身影也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看不见了。事实上幽鬼还站在那里,只是除了衣斯哈之外,其他人无法看见而已。

「……汝与此幽鬼既是同族,兼且年纪相仿,故得见之。」

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对不为俗世所惑的清澈双眸。

「此间已无事,汝可速去。」

寿雪挥挥手,催促他回到岗位。衣斯哈作了一揖,忍不住朝燕子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才转身离去。直到衣斯哈去得远了,寿雪才暗叫不好。

「吾欲问其师父姓名,如何忘之?」

原本想把衣斯哈的师父叫来问几句话,却忘了向衣斯哈确认师父的姓名。

「随便找个人,请他把衣斯哈的师父带来,不就行了吗?」

九九纳闷地问道。

「彼师父曾嘱咐『不准再说』,若吾逢人便问『衣斯哈的师父』,又探询幽鬼之事,彼必知衣斯哈以幽鬼之事求助于吾。」

这么一来,衣斯哈恐怕又有苦头吃了。

「吾虽可言自见此幽鬼,但要寻衣斯哈师父恐非易事。」

每个宦官身上都穿着灰色的长袍。虽说宦官的服色依位阶高低而有浓淡的差别,只要找身穿深灰长袍的宦官就行了,但不知道衣斯哈师父的位阶到底有多高。

寿雪一边咕哝,一边走向殿舍。

九九跟在后头,说道:「娘娘对衣斯哈这孩子真是关心。」

「并无此事。」

「娘娘,只是您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没有发现?」

「娘娘有一颗慈悲之心。」

寿雪瞥了九九一眼,说道:

「孩孺受杖责,人皆怜之。此非慈悲,仅是同情而已。」

「娘娘,您这是真正的慈悲。您现在正想尽办法要帮这孩子,不是吗?慈悲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行动。」

寿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汝过于善良,恐遭弊害,应慎之。」寿雪叹了口气。

「谢谢娘娘提醒。」九九笑着说道。

两人绕过殿舍,来到后门处。

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刺耳的击打声,使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声音是……

寿雪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拔腿奔去。穿过两座殿舍之间,她来到一排围绕宫院的木香蔷薇前方。这一带地面裸露,并没有铺设石板,周围的殿舍似乎都是宦官的宿舍。眼前聚集了好几名宦官,其中两名宦官押着一名年幼的宦官,让那年幼宦官跪在地上,后头站着一名手持棍棒的宦官。不远处还站着另一名宦官,身上的灰袍颜色较其他宦官深一些,正一脸严峻地低头看着年幼宦官。

寿雪不用确认那年幼宦官的相貌,便知道那是衣斯哈。

手持棍棒的宦官又高高举起棍棒,寿雪大喝一声:

「住手!」

宦官们听到那尖锐的斥喝声,都惊讶地转头望来。寿雪快步走上前去,说道:

「汝等何做此事?速速放人!」

押着衣斯哈的两名宦官被寿雪一瞪,都赶紧放开了手。

「娘娘,让您看见了这丑态,还请恕罪。」

身穿深灰色长袍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拱手说道。想来他并不知道寿雪的身分,只是见寿雪的穿着打扮,知道必是妃嫔,才下跪行礼。那宦官有着光滑圆润的脸颊,但气色不佳,薄薄的嘴唇相当苍白。额头宽厚,看上去似乎颇有点小聪明,却有着一对上吊的眼睛,显然脾气相当暴躁。寿雪心想,他应该就是衣斯哈的师父吧。他的服色虽然比其他基层宦官深了一些,但还称不上是高阶宦官。

「娘娘或许受到了惊吓,但管教雏儿是常有之事,请不要放在心上。」

宦官的口气虽然恭谨,言下之意却是要寿雪别插手干预。想必他看寿雪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便以为寿雪只是个低阶的妃嫔,因此也不特别惧怕。寿雪转头望向衣斯哈。只见衣斯哈紧咬双唇,正强忍着泪水。

寿雪冷冷地看着衣斯哈的师父,说道:

「汝何姓何名?」

「小人康览。」

「康览?吾乃乌妃。」

康览的一对眼珠不断朝着寿雪上下打量,直到听见乌妃名号,才流露出了惊惧之色。

「您……您是乌妃娘娘……?」

康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乌妃不同于一般的妃嫔,平日绝少离开殿舍,而且据说还会施展奇怪的妖术。

「此人何故见责?」寿雪看着衣斯哈问道。

康览鞠躬应道:

「这孩子擅离职守,因此稍施惩处。」

「此乃吾之过,与彼无关。」

「咦?」康览惊讶得抬起了头,脸色惊疑不定,又赶紧将头垂下。依照宫廷规矩,宦官不能直视妃嫔的脸。

「吾欲游览庭院,命他向前引路。吾知他名衣斯哈,此亦是当时问得。」

「呃……娘娘说得没错,这孩子确实叫衣斯哈。」

「是吾思虑不周,错不在衣斯哈,望汝勿再追究。」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人明白了。」

寿雪见康览嘴上应允,脸上表情却颇不以为然,心想最好还是吓他一吓,免得当自己离开之后,他又去找衣斯哈的麻烦。

「吾另有一事问汝。」

「请娘娘示下。」

「飞燕宫在先帝时期,可有宦官死于非命?」

康览一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此间庭院有一宦官,貌似哈弹族人,年纪与衣斯哈相仿。立于燕子花花丛内,手持青燕之羽……」

在场所有的宦官全都脸色惨白。

「是不是衣斯哈对娘娘胡诌了这番话?」

康览铁青着脸,皱起眉头说道。寿雪冷冷地俯视康览,应道:

「此是吾亲眼所见,何言胡诌?」

「小……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康览。」

寿雪凝视着康览,说道:

「汝应知此过世宦官之事。」

康览心中惊惶,又抬起了头。这次他与寿雪四目相交,整个人宛如遭冻结了般僵立不动。寿雪的双眸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辉,有如深不见底的暗夜,有如静谧清澄的湖面,令人望而生寒。

「快从实招来。若有隐匿,吾必知之。」

「从……从前在飞燕宫,确实曾经死了一名哈弹族的宦官。」

康览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声音微微颤抖。

「据说他是因为犯了过错而遭处斩,详情小人也不清楚,是真的……」

遭处斩?难道是因为暗恋妃嫔之事曝光,遭到处死?

「……汝既知此往事,何不直言,却道吾胡诌?」

「请……请娘娘恕罪……小人只是担心这件事如果让现在的燕夫人听见了,恐怕会影响夫人的心情……」

「故汝虽闻幽鬼出没,却要众人三缄其口?」

「请娘娘恕罪……」康览再三求饶。「燕子花花丛的位置就在燕夫人殿舍的正前方,那里是整个庭院里景色最优美的地点,要是传出那里有幽鬼的闲言闲语……」

「汝可知过世宦官姓名?」

寿雪不想再听他唠唠叨叨地为自己辩护,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康览表示并不知情。寿雪又问是否知道哪个宦官是自先帝时代就在飞燕宫当差的,得到的答案也是「不清楚」。看来要知道这件事的详情,还是只能求助于高峻了。

「吾已知汝姓名,今后不得再恣意用刑,否则必有灾厄临身。」

寿雪如此恫吓道。知道姓名的意思,当然是暗指自己会施展咒术害人,当初她询问康览姓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康览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拜伏于地。寿雪朝衣斯哈瞥了一眼,只见他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寿雪于是转身离开飞燕宫。走回夜明宫的路上,她喊道:

「温萤。」

一名宦官以矫捷的动作自旁边的椨树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跪在寿雪的身边。这名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宦官是寿雪的护卫,虽相貌俊美,脸颊上却有一条刀疤。他垂下头,听候差遣。

「报与高峻,近日前来夜明宫一会。」

温萤应了一声,迅速起身离去。

直到寿雪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见了,跪在地上的康览才终于敢缓缓起身。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却像刚刚狂奔过一般气喘吁吁。

「您还好吗?」

部下的口气带了三分关心,却也带了三分纳闷。就算对方是来头神秘的乌妃,康览似乎也没必要怕得像是看见了幽鬼。

康览只是猛咽口水,虽然身上冷汗直流,却完全没想到要抹去额头上的汗滴。

「……乌妃的眼睛里……」康览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藏着妖魔……」

说完这句话后,康览打了一个冷颤。

这天初更note时分,高峻来到了夜明宫。

注:晚上七点至九点。

「真难得你会主动邀朕。」高峻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却不带丝毫笑意。「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先帝时代,有一飞燕宫宦官遭处死,吾欲知此宦官姓名。此人应是哈弹族人,年纪尚幼。另有一事,吾欲知当时所有飞燕宫宦官下落。」

寿雪简单扼要地说完了自己的要求。高峻完全没有询问理由,转头向身后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的俊美程度,在宦官之中可算是首屈一指。他想也不想地说道:「只要查一查内仆寮的名册,应该就能知道。」

话落后他迅速朝寿雪瞥了一眼,眼神中抱怨着「别给大家添麻烦」。寿雪故意将头转向一边,当作没看见。

「朕的殿舍里,也有一些哈弹族的年幼宦官。那部族有不少人将孩童送入宫中。」

「家境贫苦,少得一人是一人。」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高峻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何不直言?」

高峻依然吞吞吐吐,寿雪于是转头望向卫青。卫青一脸无奈地说道:

「因为价钱高。」

「价高?宦官亦得买卖?」

「族人卖给仲介商人,仲介商人卖给骘大夫note。『条件』越好,价码越高。幼童的价码通常都比青壮年高,因为孩童比较好教育,而且比较忠心。尤其是相貌清秀的幼童,价码最高,许多妃嫔都喜欢这样的幼童宦官。」

注:负责将宦官送入后宫的人。

卫青说明完之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鄙猥俗事,有渎大家及乌妃娘娘的清听。」

翻成白话,意思就是向寿雪抱怨「别逼我在大家面前说明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此事非吾所提,汝可对此人说。」

卫青听寿雪称皇帝为「此人」,更是气得横眉瞪眼。

寿雪懒得再理睬他,转头对高峻问道:

「新进宦官,动辄杖责,乃属常事?」

「你看见了?」高峻反问,寿雪点了点头。

「……这个因人而异,每个指导者的做法不同。」高峻含糊其辞,显得有些尴尬。原本高峻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这个话题更是令他不知如何启齿。

「合数人之力,扣一孺子而杖击之,此举成何体统……」

「寿雪。」

寿雪还没说完,高峻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每次被高峻呼唤名字,总是会让寿雪有种奇妙的感觉。他的声音就像是寒冬中的和煦阳光,在幽静中带着几分暖意。

「这种事情,不适合在宦官面前提起。」

寿雪一听,不禁转头望向卫青。只见卫青微微垂首,脸上带着笑意。

「我没事。大家,请勿挂念。」

寿雪见了卫青的表情,这才豁然醒悟。卫青从前一定也受过相当严重的虐待,这辈子不愿再想起。

「……吾之过也。」

卫青抬起了头,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似乎寿雪的道歉反而让他感到颇为别扭。

「飞燕宫有宦官的幽鬼?」

高峻淡淡地问道。寿雪经常暗想,眼前这个男人的声音未免太过轻柔了些。以皇帝而言,那样的声音稍嫌太平和、太温慈。高峻明明有一张精悍的脸孔,甚至以冷酷来形容也不为过,眼神却是如此谦和,举手投足亦是如此沉着而老成。

寿雪心里很清楚,高峻虽然外表温厚柔和,其实内心里燃烧着宛如寒冰般的憎恨之火。然而高峻很少将这一面表现出来。

「此幽鬼为哈弹族之子,手持青燕尾羽。」寿雪解释道。

「青燕……在后宫所有鸟禽之中,那是特别美丽的一种鸟。偶尔会有妃嫔以其羽毛制作成发饰或佩饰。」

「汝亦曾留心女人饰物?」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原本以为高峻是个对女色丝毫不感兴趣的人。「嗯……」高峻含糊应了一声。

远处传来了夜巡宦官的报时声。高峻听见那声音,旋即站了起来,似乎已打算要告辞。

「有个妃子近来卧病不起,朕得去探望她。」

「汝欲何往,何必告吾?」

「难得你邀朕来,朕不能久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有事相询,谁要汝久待?」

「朕很想跟你多聊聊,毕竟我们是挚友。」

寿雪见高峻说得一脸严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高峻那一双眼神实在太过真诚,让自己甚至不好意思说些酸言酸语。

「……何为挚友,吾实不知。」

「嗯,朕也是。」

寿雪说得无奈,高峻却是平淡以对。

「既然你跟朕都不了解,那我们就一起慢慢摸索吧。」

高峻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放在寿雪的手上。一开囊口,旋即飘出一阵甜香。里头装的原来是蜜饯莲子note。带着薄薄糖衣的莲子,牢牢吸住了寿雪的目光。

注:以砂糖腌渍的莲子。

「朕最了解你的,大概只有吃的方面而已。」

莲子是寿雪最爱的食物之一。高峻每次来访,几乎都会带些干果、饴糖、蜜糕之类的食物,每一种都好吃到令寿雪回味无穷。

寿雪分明将那锦囊紧紧抱在怀里,却仍是瞪着高峻说道:

「汝以为此物可收买吾心?」

「朕只是想看看挚友开心的表情。」

「……」

不知道他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抑或是随口说说……不,高峻这人说话,从来不会只是随口说说。寿雪没办法表现得像高峻那么直率,此时心中尴尬不已,只能将视线移开。

寿雪的身分,就像是软禁在夜明宫内的囚犯,而皇帝,也就是夏王高峻,正是令寿雪无法离开夜明宫的理由。

夏王与冬王就像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没有冬王就没有夏王。然而二王并立的事实,却在历史中遭到了掩盖。夏王变成了皇帝,冬王则变成了乌妃。从前的堂堂冬王,如今却只能以乌妃的身分为掩饰,为了巩固皇帝政权而深居于后宫之中。

每当面对高峻时,寿雪心中总是会燃起一股对不平等境遇的愤怒与绝望。然而最能够为自己分忧解愁的人物,却也是高峻。高峻对寿雪伸出了手,获得了寿雪的接纳。

对寿雪来说,高峻是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希望之光。

寿雪紧咬嘴唇,仰望高峻说道:

「……吾不知如何让汝开心。」

「你想让朕开心?」

高峻睁大眼睛,似乎寿雪这句话令他感到有些意外。他的表情很少像这样出现变化。

「朕……几乎不曾为什么事情感到开心。」

高峻认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在努力追求的过程中,朕渐渐迷惘了。」

高峻呢喃似地说出了真心话。他的一生到目前为止,从来不曾真正感受到喜悦或快乐。过去这是因为不希望被那心狠手辣的皇太后抓到弱点,然而如今皇太后已不存于世,他却仍感到迷惘。

「……雕鸟之时,汝貌似乐在其中。」

高峻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很擅长木雕。在高峻小时候,有个与他相当亲近的宦官教导了他木雕技巧。

「是吗?」高峻沉吟了起来,以指尖轻抚下巴,一会儿后说道:「好像是这样没错……谢谢你告诉朕这件事。」

高峻微微一笑。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或许此时的他,正感到「开心」也不一定。

「朕过几天会再来。飞燕宫宦官那件事,只要查出了眉目,朕会派使者来通知你。」高峻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出殿舍。十多名宦官一直守在门外。平常高峻造访夜明宫,身边只会带卫青同行,但今天高峻还得去见别的妃嫔,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卫青原本应该要跟在高峻身后走下台阶,此时却走回寿雪身边,以极快的速度说道:

「乌妃娘娘,您似乎很挂心那受到杖责的宦官,但我劝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何出此言?」

「如果娘娘没有打算要一直照顾这名宦官,最好还是别出手干预,否则对那宦官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卫青迅速说完,便一如往昔像影子一样跟随在高峻身后离开了。寿雪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行人的背影。

隔天早上辰时,高峻派来了一名使者。那使者正是温萤。

「下官带来了卫内常侍交付的书简。卫内常侍说,这里头写的是先帝时期的飞燕宫宦官名册。」

寿雪摊开那书简一看,里头以工整的字迹写着一大串人名。似乎是卫青亲自抄写下了名册的内容。通篇不仅字迹工整漂亮,而且连墨色的浓淡也完全一致,由此不难看出卫青这个人的性格。

「名字的下方写的是目前的执勤地点。」

「原来如此。」每个名字的下方确实写着「泊鹤宫」、「内府局」之类的宫局名称。

「那被处死之人……」

「他叫俞依萨。」

「唔,便是此人?」

俞依萨这个名字的上头被卫青以朱墨打了个记号,底下什么也没写,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凄凉感。

「既是如此,吾便以此名册为据,探问俞依萨之事。」

「您要亲自访查?」温萤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说道:「这上头至少列了三十个人。」

「不必一一探访。便在同一宫内,每人各司其职,师父亦不相同。吾当先问出谁与俞依萨以同一人为师父。俞依萨之事,此人必定知悉。」

寿雪抬起头来,朝着跪在旁边的温萤问道:

「此名册中,有汝熟悉之人否?」

温萤朝着名册迅速瞥了一眼,点头说道:

「只有这『史显』,下官与他有些交情。」

那名字的下头写着「鸳鸯宫」,即鸯妃花娘所住之宫。寿雪于是转头朝九九说道:

「九九,随吾往鸳鸯宫。」

九九喜孜孜地开始准备更换的衣物。寿雪走进帐内,看见原本收在柜子里的桃红色衫襦及榴红色长裙都被九九拿出来放在托盘上。这些都是花娘馈赠的衣物。由于自己向来只穿黑色衣物,因此花娘似乎将帮寿雪搭配衣物当成了一大乐事。

「温萤。」

寿雪一边让九九帮自己更衣,一边朝着帐外的温萤问道:

「汝在后宫,向在卫青配下?」

「是的,下官一进后宫,便以卫内常侍为师父。」

「卫青应不曾殴打雏儿?」

「从来不曾。」

温萤是个说话惜字如金的人。寿雪看着九九帮自己换上的衣服,接着问道:

「……若汝受杖责,愿蒙他人相救?」

跪在帐外的温萤沉默了半晌。温萤是寿雪的护卫,昨天应躲在某处亲眼目睹了寿雪拯救受杖责的衣斯哈。

「这得看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萤缓缓说道:

「有些师父在虐待雏儿时如果遭到阻挠,反而会变本加厉。」

温萤说完之后,又赶紧补了一句:「飞燕宫那师父曾受娘娘警告,应该是不敢才对。」

寿雪正是因为担心发生温萤所说的状况,所以才刻意恫吓那师父。那恫吓如果能发挥效果,当然没有问题,但倘若那师父的性格比预期更加恶劣……

寿雪深深叹了一口气。

「娘娘不必多虑,雏儿的处境向来是如此。」

平日沉默寡言的温萤或许是基于关心,接着又说道:

「下官只是特别幸运,师父是卫内常侍。」

「……汝几岁入后宫?」

「十六。」

「噢?吾以为应更早些。」

温萤虽然面有刀疤,依然不减其俊美。寿雪原以为他应该是因为相貌之故,在幼年时期就被带进了宫中。

「下官在十六岁之前,一直在鹀帮当杂耍师。」

「鹀帮……那擅于歌舞的云游艺人集团?」

「原本鹀帮是在沿海地区祝祷渔船满载而归的巫觋,但如今大多数的鹀帮都已演变成了街头表演团体,有些还会受富商大贾或士大夫包养。」

温萤从前所待的鹀帮,正是受某官府判官所包养的表演团体。

「汝曾为杂耍师,无怪乎身手矫捷。」

「下官得以在卫内常侍的配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就是所谓的一艺在身,受用无穷吧。但温萤为什么会从杂耍师变成宫里的宦官?寿雪心中好奇,但不认为这种事可以随口询问。每个宦官都有各自的苦衷,不管是衣斯哈还是温萤都一样。

九九为寿雪系上腰带后,寿雪走出帐外。

「有汝在,或能令史显卸下心防。愿汝亦随吾一往。」

温萤答应了,于是寿雪带着九九及温萤走向鸳鸯宫。

白色的鹅卵石辉映着耀眼的晨曦,锦鞋踏在鹅卵石上,不断发出窸窣声响。皮肤依然能感受到清晨的凉爽,太阳距离中天还很遥远。

鸳鸯宫的月月红已过花期,仅枝叶之间还有几朵尚未凋谢。年华老去的花朵虽然已不再水嫩鲜丽,却多了一股成熟的妖艳之美。

通往殿舍的一路上铺满了光滑的鹅卵石,有如水面一般散发着熠熠光彩。寿雪走在上头,不一会儿便看见花娘从殿舍的门中走了出来。

「欢迎你,阿妹。」

花娘走下台阶,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在她的背后跟了一大群侍女,有的手持翳扇,有的举着华盖。

花娘身穿淡蓝色绣花衫襦及及青瓷色长裙,给人一种薰风般的清凉感,飘散着薄荷的淡雅香气。她的年纪比寿雪大了十岁左右,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一直把寿雪当成妹妹看待。她曾说过她有个幺妹,年纪和寿雪相仿。她总是亲切地唤寿雪为「阿妹」,并希望寿雪称她为「阿姐」。

「这套衣服很适合你呢。我早说你穿桃红色应该会很好看。下次我们以生绢做一件鲜蓝色的外衣吧。现在这个季节应该会很合适。啊,或许挑选古铜色之类暗沉的颜色也不错。」

「敬谢不敏。」

寿雪皱着眉头回绝,但花娘从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她总是擅自制作了衣物后送来,寿雪也不好意思坚持不收。

「快进来吧,一起喝杯茶……」

「吾非为茶而来,只欲见汝宫内一宦官。」

花娘正走上台阶,一听寿雪这么说,转头问道:

「宦官?你想见哪个宦官,我去叫来。」

「不必,吾自往见……此宦官名为史显,可知他在何处?」

寿雪环顾四周。旁边虽然随侍着几名宦官,但似乎都不是史显。那几名宦官互相对看一眼,其中一人说道:「现在这个时间,史显应该在后殿准备薰香。」

「带路。」寿雪说道。

一行人于是穿过回廊,绕到鸳鸯宫的后方。在花娘居住的殿舍后头,有几座较小的殿舍,用来保管及存放随身配件、生活杂物、香料及各种文书典籍。

「他应该正在里头准备娘娘房间所用的薰香。」

宦官走向其中一座殿舍。那殿舍的建筑风格与其他殿舍不同,地板采挑高设计,梁柱为井桁结构,似乎是为了防止潮湿。

「史显,你在吗?」

那宦官一边开门,一边朝里头喊道。门内排列着无数的柜子,一名宦官正蹲在柜子之间,旁边摆着托盘,盘内有只小盒子,盒盖并未掩上,可看见里头有小小的木片。寿雪每天也会薰香,因此对这香木相当熟悉。

「史显,乌妃娘娘有话问你。」

那名叫史显的宦官盖上小盒子的盒盖,将托盘推向一边,转过了头来。

史显看起来相当年轻,约二十出头。虽身材高大,但四肢细瘦,给人一种弱不禁风之感。他的脸孔细长而削瘦,但眼神温润柔和,尽管相貌不出众,但给人相当好的印象。

史显来到寿雪的面前跪下行礼,说道:「小人史显,听候娘娘差遣。」

「温萤。」寿雪呼唤身后。温萤立即走到寿雪的身边,下跪拱手说道:「娘娘。」

「此人即汝所知史显?」

「是的,娘娘。」

寿雪点点头,对着史显说道:

「扰汝勤务莫怪,吾有数语相询,还请拨冗一谈。」

寿雪说完便走出殿外。史显将准备好的香木交给带路的宦官,对着寿雪正要下跪,寿雪伸手制止,在殿舍台阶处坐下,朝温萤问道:

「汝两人如何相识?」

「下官亦曾经在鸳鸯宫当差。」

温萤回答。寿雪心想,他曾说自己一入宫就在卫青配下,就算调到鸳鸯宫当差,多半也是为了调查事情吧。但这句话当然不便询问,寿雪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将视线移向史显。

「吾欲问汝飞燕宫之事。」

「飞燕宫……?」

史显一脸诧异地说道:「娘娘指的是先帝时期的……」

「是也。据闻汝于飞燕宫当差,可知一宦官名俞依萨?」

史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由这反应看来,他一定还记得。毕竟是遭处死的宦官,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吧。

「……小人记得。」

史显的声音变得低沉,不知是感伤还是哀悼。

「他还是个孩子,却遭到处死。」

「罪状为何?」

「咦?」

「因何罪名而遭处决?」

史显惊惶不安地说道:

「那时候……小人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详情并不清楚……」

「汝与俞依萨以同一人为师父?」

「不,我们的师父并非同一人……俞依萨的师父是汪文。」

寿雪从怀里取出名册确认。汪文如今任职于内府局。

「吾闻俞依萨与燕夫人有私情,此传闻是真是假?」

史显眯起了眼睛,流露出一脸怀旧的表情。

「当时我们都还只是孩子,称不上什么私情……俞依萨确实仰慕燕夫人,但燕夫人是云上之人,身分和我们天差地远。」

「俞依萨曾献鸟羽与燕夫人?」

寿雪问道。史显一听,不知为何竟脸色如土。

「何故迟疑?」

「没、没什么……」史显跪下拱手,将脸埋在袖中。「小人只是,有点不舒服……」

寿雪起身上前,拉开史显的手。只见史显一脸苍白,面无血色。「吾让汝站立答话,反令汝身体不适……此应是贫血所致,汝可躺下休息。」

寿雪命九九寻找可充当枕头之物,九九找来一大块布,寿雪将布垫在史显的头下,让他躺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史显的脸色才逐渐恢复红润。寿雪凝视着他的脸,继续问道:

「史显,汝可知飞燕宫有幽鬼出没之事?」

史显微微睁开双眼。

「此幽鬼即俞依萨,汝可知之?」

史显缓缓摇头。寿雪点头不语。

接着寿雪将史显交给鸳鸯宫的宫女及宦官照顾,走出了宫外。

「往内府局见汪文。」

寿雪心想,汪文既是俞依萨的师父,应该对内情最为清楚。何况他既然是俞依萨的师父,俞依萨遭斩首,他应该也会连带受罚。

「……娘娘,史显他……」

「无须多言。」温萤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遭寿雪打断。

「待问完汪文,再来问他不迟。」

寿雪早已看出,史显必定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一来史显如今身体不适,二来强行审问也不见得能问出实情。

与其继续追究,不如先从其他人下手。

当前的重点,是尽可能从汪文的口中多问出一些真相。

内府局、宫闱局等宦官部门皆在后宫的南侧角落,受一土墙环绕。汪文所任职的内府局,主要负责后宫灯火,此外也负责管理后宫的幔幕及帘帐。

一行人踏进内府局,首先看见的是一排排的棚架,摆满了大量的蜡烛、烛台及油壶,许多宦官忙碌地走来走去。道具是否有缺,数量是否正确,都必须再三确认。后宫内光是吊灯就有数百盏,入夜之后都要一一点上,宦官们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每天一到晚上,整座后宫总是灯火通明,唯独夜明宫是一片漆黑。

寿雪唤来附近一名宦官,要他去找汪文。不一会儿,汪文自房间后头小跑步来到寿雪面前。这个人约四十出头年纪,动作相当俐落,但一对窄小的眼睛不停眨动,显得性情急躁,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听到有妃嫔找自己问话,而且还是宫中最神秘的乌妃,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忐忑不安。

「汝记得俞依萨否?」

寿雪开门见山地问道。汪文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变得相当难看,说道:

「怎么可能忘了?当初他是小人负责照顾的雏儿。」

「他因何罪遭处死?」

「……鵋罪。」

寿雪一听,不禁有些错愕。完全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罪名。所谓的鵋罪,指的是杀鸟之罪。鸟禽是乌涟娘娘的眷属,捕杀鸟禽在后宫被视为大忌。

「俞依萨杀了一只青燕,所以遭处斩刑。」

汪文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小人身为他的指导者,也受到了杖责,还被转调到这种杂务部局……真不晓得小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寿雪无视汪文的满腹牢骚,继续问道:

「俞依萨何故捕杀青燕?」

「他为了讨好燕夫人,想要献鸟羽,却不小心把青燕弄死了。」

不管是误杀还是蓄意杀害,杀鸟就是死罪。

「小小一个宦官,却妄想得到妃嫔的青睐,还为了私欲而杀死鸟禽,当时的皇后大发雷霆……当场下令处斩。没有遭判车裂之刑,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

当时的皇后,就是曾经废去高峻的太子地位,不久前遭到处死的皇太后。若要比较为了私欲而滥杀无辜的行径,皇太后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寿雪的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但皇太后已不在人世,这股怒火亦无处发泄。

「俞依萨临刑前有何言语?」

「他什么话也没说……」汪文摇头说道:「只是难过地哭个不停。」

「原来如此。」

寿雪不禁感到心情沉重,脑海中浮现了站在燕子花花丛中的幽鬼身影。寿雪接着又询问汪文:「俞依萨是否曾以哈弹族语致歉?」

「这个嘛……小人不懂哈弹族语,所以并不清楚……」

汪文不停眨着眼睛,神情紧张地问道:

「敢问娘娘,为何追查此事?当年这件事,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汝勿惊疑,吾查此事仅为自娱,并无他意。」

汪文依然显得惴惴不安。寿雪命他退下,出了内府局。

寿雪打算回到鸳鸯宫,于是沿着原路往回走。出了内府局的土墙后,周边一带可看见好几座殿舍。其中一座是任职于各部局的宦官们的宿舍。新进后宫的宦官们都会先被发派到这里来,待在陈人note的身边打杂,适应后宫生活。

注:资深宦官。

经过宿舍门口时,寿雪偶然看见一名矮小的宦官双手抱膝,孤零零地蹲在门边。

「……咦?」

寿雪走上前去。宿舍的墙壁原本应该是白色,但因为太过老旧,如今已满是尘埃及霉污。那名宦官就倚靠着墙边蹲着。

「衣斯哈……」

那宦官听见呼唤,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眼眶红肿湿润,正是衣斯哈。

「乌妃娘娘……」衣斯哈赶紧吸了吸鼻子,双手在脸上一抹,朝着寿雪下跪行礼。

「为何独泣于此?」

寿雪拉起衣斯哈,拂去他膝盖上的尘土。衣斯哈紧张得全身僵硬,也不敢再哭泣。

「汝为何不在飞燕宫?」

衣斯哈被寿雪这么一问,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师……师父把我赶出来……他说……没办法再指导我……」

「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寿雪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自脚底向上窜升。

当初的恫吓或许完全没效,也或许太过有效,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总而言之,这绝非寿雪的本意。

「吾之过也。」

寿雪说道。衣斯哈用力摇晃脖子与双手,说道:「这怎么会是乌妃娘娘的错?都怪我乱说幽鬼的事,让师父担心害怕……这都是我自己不好……」

衣斯哈说完之后,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越是这么说,越让寿雪感到自责。

「师父似乎真的很害怕……害怕幽鬼也害怕乌妃娘娘……」

衣斯哈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赶紧低下了头。

寿雪心想,果然是当初的恫吓做得太过火了。

「雏儿遭逐,可往何处去?」寿雪转头询问温萤。

「若是这般,雏儿必须回到这里帮陈人打杂。等过一阵子,上头会另外指派师父。」

温萤想也不想地说道。似乎这样的状况并不罕见。

「原来如此……」

「但是……曾经遭师父驱逐的雏儿,往往会遭受到较严苛的对待。」

衣斯哈双唇紧闭,寿雪也沉默不语。

「温萤哥……你何必说得那么可怕呢?」九九拉了拉温萤的袖子,语气中带了一点责怪之意。

「这是事实。」温萤无奈地说道。

「……汝放宽心,吾可托高峻……不,托卫青妥善安排。汝天资聪慧,不论派往何处,必定受到重用。安排停当之前,先在吾宫便是。」

衣斯哈抬起了头,双颊因兴奋而泛红,与刚刚脸色苍白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谢谢娘娘!」

「何不干脆就让他当我们夜明宫的宦官?」九九满怀期待地说道。

寿雪摇头回答:「夜明宫不需要宦官。」

寿雪原本就过着独居生活。身边的人再增加下去,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乌妃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不得朋党,不得群聚。当初丽娘是这样,自己也应该要这样。

更何况……让衣斯哈成为乌妃的宦官,未免太可怜了。要他一天到晚与幽鬼为伍,他应该也会心生恐惧吧。跟在其他妃嫔的身边,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寿雪默默地想着,蓦然发现衣斯哈正看着自己。

「为何如此觑吾?」

「对……对不起!请娘娘恕罪!」

衣斯哈赶紧低下了头。

「何罪之有?」

宦官凝视妃嫔是很失礼的举动,但寿雪并不在意。

「我只是觉得……乌妃娘娘的眼睛很漂亮……」

「是吗?」寿雪淡淡一笑。「丽娘……前任乌妃亦曾说过。」

寿雪迈步而行。衣斯哈又忍不住直盯着寿雪的侧脸。温萤及九九都跟随在寿雪的身后。

「娘娘的眼睛这么美……哪有什么妖魔……」

衣斯哈以哈弹族语咕哝了这句话之后,赶紧从后头跟上。

寿雪来到鸳鸯宫附近,不想再惊动花娘,因此从后门入宫。她叫来附近一名宦官,询问史显的状况。

「史显已经没事了,如今正在殿舍后头磨茶叶。」

刚刚那栋后殿的后方,有一座小小的中庭。那里摆着桌椅,史显正在桌边以茶碾子磨着茶叶。旁边蹲着一名年轻的宦官,正将茶叶放入锅釜煎炒,除去里头的水分。茶叶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大块的状态,必须经过炒、磨、筛的步骤,才能够煮成茶。

周围一带弥漫着炒茶叶的香气,以及磨碎茶叶时散发出的青草味。两名宦官一看见寿雪,立即起身行礼。

「福儿,你去找个人来代我磨茶。」

史显朝年轻宦官说道。那名叫福儿的宦官却皱起眉头道:

「宫女们都说,茶叶一定要是史显哥磨的才行。要是被她们知道,我会遭到责骂。」

显然这史显有着一手高明的磨茶叶技术。「放心,我会亲自道歉。」史显说完,将福儿赶出中庭。接着他转身朝着寿雪跪下,说道:

「小人惶恐,方才在娘娘面前露出丑态。承蒙娘娘没有怪罪,还在一旁照看小人,小人感激涕零。」

「已无恙否?」

「托娘娘的鸿福,小人已无事。」

「吾仅让汝躺下歇息,并无照看之功。」

寿雪走向桌边,看着茶碾子说道:「汝擅磨茶?」

「夫人说小人磨的茶煮起来特别芬芳,因此总是把这个工作交给小人。」

寿雪想起了卫青是个煮茶高手,如果让他来煮史显所磨的茶,肯定会特别美味。也许该把这件事告诉高峻。但寿雪转念又想,或许高峻早就喝过了。

福儿找来了另一名宦官来代替磨茶,史显于是在前领路,将寿雪等人带往位在偏远处的一座殿舍。那殿舍的外观相当简朴,似乎是宦官的宿舍。

史显将一行人领进一间房间,恭请寿雪就坐。槅扇窗的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及两张椅子,墙边有一张床,除此之外房内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朴素整洁。温萤、九九及衣斯哈都站在寿雪的背后,与史显正面相对。

自槅扇窗透入的阳光,让飘在空中的细微尘埃闪闪发亮。阳光照不到的墙边附近,则形成了淡蓝色的阴影。史显明明置身在柔和的阳光之中,却给人一种站在阴影中的感觉。

「吾见汪文,彼言俞依萨杀青燕,其言为真?」

寿雪又是问得开门见山。

史显低头说道:「确实是如此。」

他刚刚明明说「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详情并不清楚」,此时似乎终于打算说出实情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把寿雪带到没有人的房间里。

「彼欲献鸟羽与燕夫人?」

「是的……起初他只是捡到了一根青燕的尾羽。那羽毛很漂亮,俞依萨擦掉上头的污泥,献给燕夫人……燕夫人是位相当仁慈的娘娘,对年幼的俞依萨及小人特别关心。或许也是因燕夫人自身的年纪也很轻的关系。那时候燕夫人好像才刚满十五岁而已,个性天真烂漫,经常发出爽朗的笑声。以名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来说,实在是相当罕见。」

史显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同时带着怀念与悲伤的笑容。

「如果是燕夫人的话,一定也会在小人倒地昏厥的时候伸出援手吧。」

史显抬头望向寿雪。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念头,让他决定要说出这件往事中暗藏的秘密。

「……燕夫人看见俞依萨献上的燕羽,开心得不得了。夫人只是把那羽毛拿在手里把玩欣赏,并没有将它制作成发饰。当时的燕夫人还不到对珠宝玉器感兴趣的年纪,比起漂亮、美丽的东西,她更喜欢稀有、罕见的东西。自从那次之后,俞依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到处寻找掉落在地上的鸟羽。后宫的森林里要找到鸟禽的羽毛并不困难,但俞依萨想要找到最漂亮、最罕见的羽毛。」

史显此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尝试捕捉鸟禽,拔取羽毛。他总是使用笼子或网子,小心翼翼不伤害鸟禽,也不让羽毛受损。每当抓到稀有的鸟禽,他就会跑来告诉我。但是……」

史显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下,表情有一半被阴影覆盖。

「俞依萨越捉越是起劲,但燕夫人拿到羽毛却渐渐不再那么开心。俞依萨每献上羽毛一次,燕夫人的喜悦就降低一分。到了后来,燕夫人甚至会露出困扰的表情。她已经腻了,刚开始觉得美丽的鸟羽很稀奇,但后来已渐渐习以为常。一旦失去了兴趣之后,就算拿到再怎么罕见的羽毛,那也不过就是羽毛而已。但燕夫人心地善良,她从来不会说出『已经腻了』这种话。她只会告诉俞依萨『可以不用再拿来了』,但从来不会强硬拒绝。每当俞依萨献上羽毛,她总是带着困扰的表情将羽毛收下……因此俞依萨从来不曾察觉。不,或许是故意假装没有察觉也不一定。总而言之,俞依萨变得更加热心地追捕鸟儿。」

史显垂下了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当年我实在应该阻止他才对,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不仅没有劝阻他,反而一直在旁边帮忙。我看他拼了命捉鸟,既没有办法劝他放弃,也没有办法对他置之不理。献上鸟羽给燕夫人,是俞依萨唯一能够亲近燕夫人的机会。因此俞依萨死命地抓着这层关系,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我非常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没有阻止他……如果我能够及时阻止,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史显接着描述,有一次俞依萨设网捕捉青燕,却把青燕害死了。

「他把网子架设在树枝之间,一只青燕被卷住后,拼命挣扎而折断了翅膀,最后衰弱而死。当我们发现时,青燕头下脚上地垂挂在网子上,网子里及地面上满是青燕挣扎时脱落的羽毛……俞依萨整个人傻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青燕的尸体,似乎受了相当大的打击。我劝他先把尸体放下来再说,他依着我的话,默默解开了缠绕在鸟脚上的羽毛。虽然杀鸟是死罪,但当时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只要我们不说出去,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告诉俞依萨,我们把它埋了,好好祭拜它。俞依萨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以为他同意了,没想到他竟然……」

史显咽了一口唾沫,摇头说道:

「俞依萨竟然捧着那冰冷的青燕尸体……跑去找燕夫人……」

「什么?」

原本寿雪只是默默听着,完全没有插嘴,此时忍不住问道:

「彼以青燕之尸首示燕夫人?」

「是的。」

「何做此举……」

「当时俞依萨为何这么做,我也不明白。」

史显勉强挤出了声音。

「但是我相信,青燕的死对俞依萨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他捧着尸体跑得不见踪影,我心里以为他应该是想要找地方掩埋尸体,也不以为意,只是忙着把网子拆掉。当我回到宫里时,已经太迟了。听说那时候燕夫人刚好在庭院里,俞依萨走到燕夫人身边跪下,以双手高举青燕的尸体,哭着说『我害死了它』。」

寿雪愕然无语。这么做简直是自杀的行为。

「燕夫人大声尖叫,逃进了殿舍里。俞依萨也遭逮捕,打入了擒狱。」

擒狱……专门用来关押宦官的监狱。

「案子连审也不用审,犯嫌已经自己招供了。」

俞依萨于是遭到了处刑。

史显的双手在身体前方交握,手掌微微颤抖。

「在俞依萨遭处刑之前……小人每天都很害怕。」

寿雪抬头凝视史显的脸孔。「害怕?」

史显点点头,脸孔逐渐转为苍白。寿雪担心他又身体不适,起身想要关心,史显已抢先一步说了一句「小人没事」,只是声音相当虚弱。

「吾尚有话问汝,汝可速坐,勿致昏厥。」

寿雪故意皱起眉头如此说道。

史显只好在寿雪的对面坐下,但依然脸色惨白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小人害怕俞依萨把小人的事情也供了出来。」

「供汝何事?」

「害死了青燕的那道陷阱,是小人与俞依萨一同装设的。我们一起把网子挂在树枝上。因此那青燕的死,小人也脱不了关系。小人担心俞依萨会为了减轻他自己的罪责,把小人的事情给供出来……」

史显按着自己的额头,垂首说道:

「俞依萨遭到处刑,小人心里既惊恐又难过……但是另一方面,小人又担心自己也会遭到处刑……小人甚至忍不住期盼俞依萨赶紧被处死,才不会供出小人的事情……小人一直在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史显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冒出了汗滴。

「俞依萨是小人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时期进宫,而且年龄相同。每次遭师父责打,我们总是互相安慰打气……但是现在,小人已没有资格当他的朋友。」

史显弯下了腰,以双手捂着脸。

照射在他背上的阳光既明亮又刺眼,让寿雪忍不住低下了头。

「……吾亦惧死,谁人不惧?」

寿雪呢喃说着,伸手抚摸自己的发髻。原本的银发,如今已染得黝黑。寿雪身为前朝的幸存者,多年来一直是躲躲藏藏,活在恐惧之中。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害怕的事情。

「惧死非汝之过,但悔之可也。懊悔之苦,犹如刑罚。吾今尚能苟活,亦受此刑罚之故。」正因为承受着懊悔的刑罚煎熬,自己才能以乌妃的身分继续活下去。这是当年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刑罚。

史显抬起头,凝视寿雪好一会儿。两人仿佛能够互相感受到栖息在对方胸中的罪恶感。史显脸上紧绷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笑容中带着三分的哀戚。

「是的……娘娘说得没错,谢谢娘娘的教诲。」

史显淡淡说道。他的表情及声音都已恢复了冷静,双眸变得宁静而清澈的同时,也流露出疲乏困顿之色。虽已事隔多年,但共谋杀害鸟禽毕竟是重罪,有可能遭追究罪责。史显选择将真相和盘托出,或许也是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了,宁可坦承一切,放下心中的重担。

寿雪转头望向槅扇窗,半晌后又转过头来,说道:

「俞依萨生前曾言『对不起』?以哈弹族语……」

「哈弹族语吗?俞依萨教过小人几句哈弹族语,但好像没有『对不起』一句……」

「衣斯哈。」寿雪转头望向身后。衣斯哈赶紧挺直了腰杆。

「汝试言之。」

「是。」衣斯哈应了之后,说出了几个音。史显一听,登时瞪大了双眼。

「这句话,小人记得很清楚……当年俞依萨不断对着死去的青燕呢喃细语,说的就是这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这句话是对青燕说的。

「俞依萨害死青燕,故深谢之?」

史显垂首说道:

「原来俞依萨是为了赎罪,才主动说出害死青燕的事情……」

「……误杀幼鸟,方悟己之不智。」

为了讨燕夫人的欢心,为了得到亲近燕夫人的机会,为了让燕夫人喜欢自己,为了看见燕夫人的笑容……俞依萨逐渐踏入了那错误的深渊。当他惊觉不对时,已经铸下了大错。

该怎么做,才能将这样的幽鬼送往极乐净土呢?

活着的时候已经承受过煎熬,实在没有必要在死后继续受苦。寿雪以手指轻抚太阳穴,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忽听史显喊了一声「乌妃娘娘」。

「娘娘调查这件事,是为了拯救俞依萨的幽鬼?」

「能否救之,吾亦无甚把握。」

「不管是否成功,至少娘娘是有心要救他的。」

史显站了起来,走向床台。他蹲在床边,从床台底下抽出一只小盒子,打开盒盖,取出盒中之物,又回到寿雪的面前。

史显将那东西放在桌上。

「此物是……」

寿雪拿起了它,那是一根色泽纯净的靛青色羽毛。放在太阳光底下细看,颜色会微微变成碧绿色。

那正是一根青燕的尾羽。

「……这是那死去青燕的尾羽。小人本来想要丢弃,但一直狠不下心,总觉得俞依萨的心思还牵挂着它……」

「死去青燕之羽……」寿雪凝视那羽毛,半晌后转身走向门口,说道:

「回飞燕宫。」

温萤闪身上前,打开了房门。寿雪在走出房间之前,转头问史显:

「汝亦随吾去,何如?」

「但小人在鸳鸯宫当差,不得擅离岗位。」

「吾当问花娘借汝一往。」

寿雪立即前往花娘所在的殿舍,取得花娘的同意后,便离开了鸳鸯宫,史显赶紧跟在后头。当初离开夜明宫时只有三人,如今却变成了五人,一行人朝着飞燕宫前进。这么多人在飞燕宫内徘徊,燕夫人一定会听到风声,因此寿雪虽然嫌麻烦,也只能从正门口进入。

「你就是乌妃娘娘?好……好可怕……」

寿雪在殿舍前方首次与燕夫人打了照面。燕夫人是个天真可爱的妇人,年纪似乎是二十出头,或许更大一点,但言行举止带着一股稚气。只见她以翳扇遮住了口鼻,战战兢兢地朝寿雪上下打量,难掩心中的惊恐。

「咦?你想参观我宫里的庭院?当然没问题,你想看多久都行。」

说完这句话后,燕夫人转身便想走入殿舍,但走了几步,她又转头问道:

「我宫里的庭院该不会有幽鬼吧……?我最怕那种东西了……」

只见她双眉下垂,显得忧心忡忡。寿雪见了那宛如少女般完全不带心机的神态,忍不住扬起嘴角。这样的女人,远比自己惹人疼爱。

燕夫人见了寿雪的笑容,只是一头雾水地猛眨眼睛。

「勿多疑,吾只欲一览庭中燕子花。此花极美,吾深羡之,愿得数株归,望汝成全。」

「呃……没问题、没问题,你要多少都没问题。」

燕夫人紧张得满脸涨红,朝身旁侍女吩咐了一句「帮乌妃娘娘带路」,便以翳扇遮住整张脸,转头奔进殿舍里。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举止却是充满了孩子气。

寿雪早已把飞燕宫摸熟了,根本不需要侍女带路,但还是安分跟在侍女身后。侍女将一行人带到燕子花前,交给九九一把花剪,便离去了。

寿雪从头发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淡红色烟雾飘到燕子花上头,浮现出了俞依萨的身影。

「俞依萨!」

史显大喊,但俞依萨的双眸却是文风不动。他的手里依然握着一根青色羽毛。

寿雪从怀里取出了史显所给的青燕尾羽,以两只手掌夹住,朝着掌中轻吹一口气。从她的指缝逐渐飘出了一缕靛青色的烟雾,那烟雾宛如不知该何去何从般,上下飘移了一会儿,逐渐凝聚在一起。

接着,那烟雾开始缓缓抖动,时而散开,时而聚合。寿雪伸手朝着那烟雾轻轻撩拨,烟雾便仿佛受到了指引一般,开始凝聚成形,变成了青色的块状物。那块状物上头慢慢显现出一根根的羽毛,组成了翅膀,随之又出现了色彩特别浓艳的尾羽,笔直地翘起。

接下来又出现了鸟喙、鸟眼及鸟脚。那鸟儿发出清澈而尖锐的鸣叫声,鼓翅飞上天空。待寿雪伸出手指,鸟儿竟乖乖地降落在寿雪的手指上。

俞依萨的双眸不断凝视着那鸟儿,伫足在寿雪手指上那美丽的青燕。

寿雪的手指轻轻一动,青燕终于再度振翅高飞。

俞依萨神情惊惶地往前踏出一步,伸出了手。青燕在半空中绕了一小圈,朝着他飞落,停在指头上,以那小小的爪子抓住了他的手指。

俞依萨将手举高,正眼凝睇那青燕的脸。青燕将喙埋进了身上的羽毛里,似乎是在整理羽毛。俞依萨的眼眶湿了,一滴眼泪滑过脸颊。他微启双唇,对青燕呢喃说着「对不起」。

俞依萨虽然过世了,心中却依然惦记着这只青燕。不小心害死青燕的懊悔,让化为幽鬼的他迟迟无法离开此地。如今已到了该获得解脱的时刻。

青燕离开了俞依萨的手指,振翅飞上天空,在高空中不断盘旋翻舞,发出美丽的鸣叫声,一会儿后,便化为一股青烟,与天空的颜色完全融为一体。虽然青燕已然消失,空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其鸣叫声的余韵。

俞依萨抬头仰望青燕消失的方向,身体颜色越来越淡。他低下头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俞依萨!」

史显呼唤了他的名字。这次他终于转头朝史显望来。俞依萨看着史显,表情先是有些愕然,接着慢慢笑了开来。在笑声之中,俞依萨似乎还低声说了一句话,但是下一瞬间,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身影已完全消失。那轻柔的笑声,依然在众人的耳畔缭绕着。

青燕的羽毛落在燕子花的花瓣上。寿雪拈起羽毛,还给了史显。史显感慨万千地凝视着那根羽毛。那上头的靛青色是如此浓艳,有如夏天的蔚蓝天空,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人吸入的深邃感。

「……刚开始的时候,他可能没有认出史显哥,所以才愣了一下。」

衣斯哈呢喃说道:

「但是当他认出史显哥之后,他笑了,最后还说了那句话,你们听见了吗?」

「吾虽闻其言,不知其意。」寿雪说道:「此亦哈弹族语?」

「是的……他说的是『童喀基』。」

「童喀基?」

「意思是『挚友』。这是呼唤朋友时的话,类似『我的挚友啊』。」

史显屏住了呼吸,凝视着那失去了俞依萨身影的燕子花花丛。他似乎低声呢喃了一声「俞依萨」,但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握着羽毛的手掌微微颤抖。

寿雪看着史显手里的羽毛,嘴里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呢喃着:「挚友……」

这天晚上的二更note,高峻造访夜明宫,手上捧着一束小百合。

注:晚上九点至十一点。

「汝亦有赠花之心?」

寿雪不禁有些吃惊。

「这不是朕要送你的东西。」高峻的脸上带着三分的困惑与三分的不悦。寿雪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昌黄英要给你的。」

「昌黄英?」

「就是燕夫人。白天你是否与她见了一面?今天朕到飞燕宫,她要朕转交给你。」

寿雪的脑海浮现了燕夫人的表情。敢叫皇帝转交东西,也算是胆子不小。不过寿雪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也半斤八两。

「听说你剪了一些燕子花给黄英?她看起来相当开心。」

「植于此间必枯死,不如赠还与她。况那燕子花本飞燕宫之物,何须回礼?」

「黄英似乎很喜欢你。听说你白天对她笑了笑?」

「吾不记得有此事,或彼女曲解吾意亦未可知。彼女深惧吾,何言喜欢?」

「她原本认为你是个神秘的妃子,故心中惧怕。今日一见,她似乎喜欢上你了。」

「……此燕夫人颇异于常人?」

「名门闺秀,从小受到万般呵护,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她害怕成年男人,也害怕年纪比她大的女人。就连见了花娘,也是畏畏缩缩。朕的年纪比她小,她才不那么害怕。她喜欢跟孩童、少女玩在一起。」

寿雪不禁心想,燕夫人的父母敢把这样的女儿扔进后宫,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大胆。

「何不于飞燕宫栽种黄英note?」

注:菊花的别称。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高峻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诧异的表情。寿雪不禁摇头叹息。

「汝至今不曾赠菊与她?」

「……从来不曾。」

「汝为其夫,岂不知女人心?汝曾言吾不懂察言观色,如今吾亦以此话告汝。」

高峻瞠目结舌,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寿雪心想,花娘大概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吧。站在后面的卫青见高峻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得两眼上吊,却不敢开口说话。

高峻轻咳一声,说道:

「……姑且不谈这个,朕看你似乎对妇孺特别温柔体贴?」

「岂有此事?」

「你在朕的面前露出笑容的次数寥寥可数,也不曾送花给朕。」

「汝亦如此,何独说吾?」

「朕今天不是带花来了吗?」

「此是燕夫人之花,如何算得?」

高峻说起话来总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实在很难判断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似乎不是个会开玩笑的男人。但不管是不是开玩笑,总之应付起来相当麻烦。

「衣斯哈今何在?」

寿雪不想再扯这件事,决定改变话题。衣斯哈目前是交给卫青代为照顾。

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卫青跪下说道:

「我让他在凝光殿做些杂事。」

「此子资质聪慧,汝应知之?」

「是的……」

寿雪见卫青欲言又止,说道:「汝不喜此子?」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些过于直率。」

「直率亦过失?」

「处事不够圆滑,而且太没有心机。」

卫青说得相当直白。

「唔……」寿雪沉吟道:「汝不欲此子在汝配下?」

「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卫青瞥了寿雪一眼,接着说道:「我没有办法保证他的性命安全。」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如今虽然皇太后已经不在了,但是待在皇帝的身边,还是要承担相当大的危险。

「何不就让他在夜明宫?」

高峻问道。寿雪再度双眉紧蹙,低头不语。

「这里一个宦官都没有,应该相当不方便吧?」

「往日便是宫女也无,并无不便之处。」

「你只是没有察觉不方便而已,朕认为这里应该多些人手。」

「……但吾……」

「曾经遭师父驱逐过的雏儿,不论到哪里都会吃苦头。你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应该要好人做到底。帮了一半就撒手不管,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高峻这番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扎在寿雪的胸口。回想起来,卫青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寿雪不禁心想,或许高峻与卫青之间也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汝亦曾有此际遇?」

「这个嘛……」高峻顿了一下,朝卫青瞥了一眼,说道:

「自从朕十岁之后,卫青就跟在朕的身边,当时他大概十二、三岁吧。他原本另外有个师父,是朕将他抢了过来,让他待在东宫内。」

高峻并没有多作解释,但可以想像卫青原本的师父应该做了相当过分的事。

「不过朕被废去太子位的那段时期,卫青也跟着朕吃了不少苦,所以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朕也说不上来。」

高峻淡淡地说道。卫青瞪大了眼睛,赶紧说道:

「大家,您多虑了。小人没吃什么苦。跟以前受的煎熬比起来,那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吗?那就好。」

高峻轻轻一笑。寿雪凝视着几上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自己对衣斯哈做的事,或许正与从前的燕夫人对俞依萨做的事没什么不同。

半吊子的仁慈与亲切,反而是最大的毒害。

实在不该轻易插手干预。这件事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问题是接下来该如何补救?

「上一任的乌妃……」

高峻的声音,让寿雪抬起了头。

「教你读书识字,教你谈吐应对,授予你知识及智慧……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你的关爱。」

寿雪的脑海里浮现了丽娘的脸孔。寿雪刚被送进夜明宫时,丽娘已是个佝偻老妇。丽娘平日很少露出笑容,却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她花了非常长的时间,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将她的关爱一点一滴地灌注到寿雪那空虚的心灵之中。

「朕认为你也应该要有投注关爱的对象。不管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一大群人,你可以考虑看看。」

寿雪垂下了头。心里似乎明白高峻所说的,却又似懂非懂。虽然他说得若无其事,但做起来绝不轻松。

「衣斯哈就暂时待在凝光殿,如果你决定要让他进夜明宫了,再告诉朕吧。」

高峻站了起来,接着说道:

「如果拿不定主意,随时可以找朕商量。」

「与汝商量?」

「没错。」

寿雪嗤嗤一笑,说道:「汝说话严肃认真,吾与汝商量,岂非自讨苦吃?」

「你喜欢听不认真的建议?朕会尽量配合。」

高峻转身走向门口,卫青推开门扉。外头夜色正浓,伸手不见五指,有如涂墨。今天没有月光,连星辰也隐晦不明。卫青正要在烛台上点火,寿雪从头上摘下牡丹花,向前递出,那花瓣微微摇曳之后一片片融解,不稍片刻,蜡烛前端便燃起了淡红色的火焰。

「今宵乃是新月,夜游神出,持此烛方可无事。」

夜晚随意外出,会被夜游神抓走。这样的传说,让民间百姓一到夜晚便不敢在外走动,所有坊门都会紧闭,禁止任何人通行。

「你曾说过,没有月光的夜晚,乌涟娘娘会化为夜游神,在各地徘徊?」

高峻回想起从前寿雪曾提过这件事。寿雪没有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明日勿来吾处。」

高峻不禁愣了一下,说道:

「为什么?」

「明日吾身心疲累,不想见客。」

「什么意思……」

高峻还想问个清楚,寿雪却不愿多说,只催促道:「汝可速去。」

高峻凝视着寿雪,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朕曾经说过,朕想与你交心,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吾言有何……」

「朕想知道你为什么所苦,为什么所悲,为什么所喜。」

说完这几句话后,高峻走出门外。就在他转身的那个瞬间,佩挂在腰带上的玻璃饰物轻轻摇摆,在淡红色火焰的照耀下熠熠发亮。这种鱼形的玻璃佩饰,寿雪也有一个,高峻命人制作两个,将其中一个送给了寿雪。高峻持有的玻璃佩饰颜色透明,寿雪的则是带了一点淡红的乳白色,这是两人立下誓约的证物。

寿雪一直将自己的玻璃佩饰收在橱柜里。除了这玻璃佩饰之外,橱柜里还放了高峻所送的其他东西。例如鱼形的琥珀,以及木雕的蔷薇。寿雪经常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面前愣愣地看着。尤其是在这种没有月色的夜晚,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今晚不仅没有皎洁的月光,就连星光也仿佛被吸入了那浓稠的夜色之中。那漆黑的空间仿佛比天空更加深邃,犹如无底深渊,里头似乎有东西在缓缓蠕动,正准备要爬出来。

不要!

寿雪几乎想要张口大喊,但她赶紧捂住了嘴。烛台的淡红色火光,还在远处缓缓摇曳。高峻就在那个地方。只要张口大喊,他一定会回来。

但就算他回来,又能改变什么?

漆黑的夜色仿佛越来越黏稠,朝着自己不断逼近。寿雪回到房内,关上了门。

今晚寿雪很早就让九九回去歇息了。此时寿雪拉开帘帐,走了进去。在这间房间的深处有一道门,门后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寿雪拉开门,来到了通道上。通道的尽头,是另一间小小的房间。墙上画着壁画,壁画里有一只头部为女人模样的黑色大鸟,那正是乌涟娘娘,而在壁画前方,有一座祭坛。寿雪朝着祭坛上的蜡烛轻吹一口气,蜡烛的前端亮起了白色的火焰,飘散出了类似麝香的气味。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抛入白色的琉璃器皿内。远方隐约响起一阵铃声,牡丹花在器皿中逐渐融化。每隔三天,寿雪就必须重复一次相同的举动。

寿雪走出小房间,回到原本的房内。她拆掉了发髻,却懒得更换睡袍,就这么躺在床上。在这种没有月亮的夜晚,就算只是闭上眼睛,也让寿雪感到恐惧不已。

即便如此,寿雪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下垂。四肢越来越沉重,几乎再也无法移动半分。双眼终于完全阖上,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仿佛永无止境地下沉,而缠绕在身体四周的黑暗是如此冰冷而沉重。

寿雪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好像被人拉进了水底下。就在碰触到了水中深渊的底部后,寿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转为往上浮起。上浮的速度,远比当初下沉的速度要快得多。蓦然间,身体停止不动了,灵魂却依然快速地往上窜升。

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随着灵魂高速窜升,寿雪全身上下剧痛无比,仿佛身体每个部位都被细丝紧紧缠绕住了,那强大的拉扯力量似乎随时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然而灵魂却无视身体的剧痛,继续快速上浮,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高空上,与身体距离遥远。

那细丝持续缠绕着寿雪的身体,陷入皮肤之中,似乎意图将她的肢体切割成碎块。

寿雪的灵魂悬浮在高空中,俯瞰着夜晚的宫城。城中到处都点着灯火,驱走了夜晚的黑暗。她的灵魂只是朝着那宫城轻瞥一眼,便继续朝着远方飞去。那灵魂有着翅膀,一对泛着油亮的黑色光泽,仿佛能够吸入一切的翅膀。那对巨大的翅膀以缓慢的节奏上下拍动,带着身体不断飞向远方。翅膀每拍动一次,寿雪便感觉身体的疼痛加剧一分。那剧痛的感觉,让她担心自己随时会骨肉分离、四肢碎裂。

飞在高空上的,根本不是寿雪的灵魂。那是一头有着黑色翅膀的人面怪鸟。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女神──乌涟娘娘。

寿雪心中恨极了香蔷。那最初的乌妃。为什么她愿意承受这样的痛楚?她对那栾夕,对那夏王的爱,真的有那么深吗?为何栾夕却将她幽禁于后宫之中,夺走了她的冬王名分?

香蔷化身为乌涟娘娘的看守者。她把乌涟娘娘与自己锁在一起,不让乌涟娘娘逃走。

乌妃的生命,与乌涟娘娘合而为一。正如同乌涟娘娘无法逃走,乌妃也无法逃离这座监禁着女神的夜明宫。

但是每到没有月光的漆黑之夜,锁住乌涟娘娘的力量就会减弱。乌涟娘娘会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夜晚的天空上徘徊。每当乌涟娘娘恣意游走,乌妃总是会感觉到宛如全身遭到撕裂的剧痛。

有些晚上,乌涟娘娘会在空中盘旋整晚;有些晚上,乌涟娘娘只会在宫城上绕个一圈便返回夜明宫。今天的情况似乎是前者。乌涟娘娘飞离了宫城,越过了宫城外的市镇,依然意犹未尽地振翅疾飞。寿雪闻到了河水的气味。眼下是一条河川。乌涟娘娘沿着川面不断往前飞。河川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蜿蜒而行,穿过了聚落,越过了奇岩林立的丘陵。

她到底要去哪里?

强烈的痛楚,几乎令寿雪昏厥。寿雪只能暗自忍耐,看着眼下的景色。不一会儿,一片村落的火光映入了眼帘。就跟其他村落一样,因为害怕夜游神为害,村里到处点着灯笼。乌涟娘娘沿着家家户户的屋顶向前滑翔。这村庄的屋舍都是以石块砌成,门口及窗上挂着布幔。吊在屋檐下的灯笼,有着圆滚滚的奇妙造型。此处的巷道狭窄弯曲,随处可见斜坡,而屋舍之外一道人影也没有。寿雪闻到了潮水的气味。这似乎是一座临海的村庄。

不远处有一栋屋舍,二楼的窗户正透出火光。原本掩上的窗板被人推了开来,撑开了布幔。一名青年自窗内探出头来,那青年有着白皙的脸孔,一头黑发披挂在肩上。

青年的视线,正朝着这里射来。

──枭!

不知道为什么,寿雪的脑海响起了这道声音。

就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不,就在与那青年四目相交的瞬间。

寿雪蓦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

寿雪不停喘着气。缓缓转动脖子,往左右一看,自己正在夜明宫内,在房间的床上。

她的背上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虽然那几乎要将身体撕成碎块的痛楚已经消退,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的所有精力也被吸干了。寿雪根本没有力气起身,就连翻个身,也得咬着牙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变成侧躺的姿势后,她感觉自己的背部被一股冰凉的黑暗所笼罩着。

乌涟娘娘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以极快的速度退回了夜明宫内。寿雪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的情感。

「那是……何人……?」

寿雪感觉舌头迟钝、喉咙干涸,几乎没有办法说话。那沙哑的呢喃声就这么融入黑暗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快关上窗户,宵月。」在这种「月黑天」的夜晚,打开窗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封一行赶紧要弟子把窗户关上。

「知道了,老师。」

宵月面无表情地应了,乖乖关上木制窗板。白皙的脸孔,与垂挂在肩上的一头黑发形成强烈的对比。青年虽然口气称不上恭敬,但从不违逆老师的命令。一个月前,封一行见青年倒在路边,便将他带回家中照顾。此后封一行便将青年收留在身边,虽然名义上是弟子,但其实更接近跑腿打杂的随从。不管封一行要青年做什么事,青年都是欣然遵从,从来不曾有任何怨言。青年从来不曾动怒,却也从来不曾露出笑容。虽然已经相处了一个多月,他依然给封一行摸不透底细的感觉。

封搁下笔,揉了揉眼睛。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感觉到在夜里写字是件吃力的事。但是受村人委托的代笔工作,还是必须完成才行。在这座小小的港村里,识字的人并不多,封一行是相当受村人们倚重的代笔师傅。当然这并不是封原本的职业。这个国家是由大大小小的岛屿所组成,所以像这样的港村可说是多如牛毛。

宵月正在为封整理床铺。封习惯在就寝前,把囊袋里的道具全都拿出来检查一遍。

先是一叠符纸,上头写着没人看得懂的潦草符字。另有一叠符纸,上头什么都还没有写。朱墨、丹砂、臈蜜、细针……封把所有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再慎重地放回囊袋内,桌旁还放着一把杖刀。

这些都是施展巫术所使用的道具。封一行虽然是一名巫术师,但甚少施展巫术。前朝覆灭时,他被迫狼狈逃离国家,抛弃了一切。本来封一行有一名徒弟是前朝的皇孙,封原本还打算收他为养子,如今这些都化成了泡影。

「老师,整理好了。」

宵月指着床铺说道。封以手扶着桌边,缓缓站了起来,膝盖此刻的隐隐作痛,让封忍不住发出了呻吟。直到宵月上前搀扶,才让封顺利起身。

封近距离打量起宵月的面容。白皙的脸庞,配上泛着漆黑光泽的秀发。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眼神异常犀利,却又带着三分妩媚。这异于常人的美貌,让人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完全不像……

当初那个本来要收为养子的皇孙,与眼前这名青年完全不像。那名皇孙有着宛如月光般美丽的银发,以及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绽放光采的俊美容貌。但不知道为什么,封从那皇孙弟子的名字中取了一字,来为这个曾经倒在路边的青年命名。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年纪与身高都相近的关系吧。

──冰月……

封一行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都会感觉到既懊恼又难过。那皇孙遭到处死,封却连遗体也见不到,只能仓皇逃出京师,躲进停泊在港边的船内,潜逃到国外。新朝下令捉拿过去受前朝皇族重用的巫术师,许多落网的巫术师都遭到处刑。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封一行镇日与幽鬼为伍,看过了无数生死,原本以为自己对死已不萦于心,但是当真面临生死危机时,自己还是仓皇逃走,任由冰月遭到处死。

封坐在床边,深深叹了一口气。自从回到霄国之后,自己只是在各个港村之间来来去去,从来不曾进入京师。封已经暗自下了决定,不会再踏入京师一步。因为他自认为没有脸到栾家的家庙前,为了冰月的事低头道歉。

「老师。」

宵月来到了封的身边。这个青年的声音也相当不可思议。让人难以分辨是低沉还是高亢,却又有一种足以令听者陶醉的魅力。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要问老师。」

生活中的各种大小事情,似乎都让宵月感到相当好奇,令人不禁纳闷这青年从前到底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封以为这次他要问的大概又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你问吧。」

「我想去京师,我该怎么做?」

虽然天色已亮,寿雪还是无法起身。全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就连要动一根指头,也得咬紧牙关才办得到。九九担心不已,不顾寿雪的制止,派人到药司取药,还熬煮了生姜松果粥及豆浆,端进了房间里。寿雪完全没有食欲,但见九九及红翘都心急如焚地站在旁边,只好拿起了汤匙。

「如果娘娘没有食欲,可以先喝一点豆浆,里头加了蜜,喝起来很香甜哟。」

豆浆确实很甜,流入喉咙之后,仿佛渗进了五脏六腑。寿雪喝完豆浆,感觉有了些食欲,于是把粥也喝了。填饱了肚子,不仅力气逐渐恢复了,气色也稍微变得红润。九九及红翘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拿着托盘退出了房间。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温萤走了进来。原来正是他在九九的央求下,到药司取了药回来。

「娘娘,您的气色好多了。」

温萤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厨房煎好的药汤。寿雪瞥了一眼,说道:

「烦劳汝取此无用之物。」

寿雪说完,便要温萤把药端走。

「娘娘,您身体正虚弱,还是把药汤喝了吧。」

「呜……」

药汤是由人参、地黄、黄耆等药材煎成,具有养气强身的效果。温萤说得没错,最好还是把药喝了。但俗话说良药苦口,这碗药汤一看就是良药。

见温萤在旁边默默施加着无言的压力,寿雪迫于无奈,只得端起药汤。尽管温度刚刚好,但光是气味便极苦涩。寿雪忍不住皱起眉头,却又不好意思说太苦不想喝,只好屏住了呼吸,将药汤一饮而尽。

果然很苦。残留在舌尖上的苦味,让寿雪脸孔扭曲。

「下官去拿些白开水来。」

「呜……」

温萤回到厨房,取来了白开水。

「她们说里头掺了蜜。」

寿雪端起来一喝,果然入口香甜。不管是刚刚的豆浆也好,还是现在的白开水也好,懂得在里头掺蜜的人物,应该是长年来一直在夜明宫打杂的老婢女桂子吧。从前丽娘在世的时候,每次让寿雪喝完药汤,一定会吩咐桂子准备蜜水,桂子想必是把这一点记住了。她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婆婆,但不仅工作勤快,而且心思相当细腻。

──千万别在身边安排侍女,婢女也只要一名就够了。

寿雪回想起了丽娘当年的吩咐。丽娘的教诲,形成了寿雪心中最大的牵挂。丽娘还曾再三提醒,千万别在夜明宫安插宦官,因为他们会朋党聚众,组成势力。

乌妃的身边必须尽可能一个人都没有。一旦有了人,就会形成组织;一旦有了组织,就会不断扩张,成为冬王的心腹部队。

因此乌妃一定要活在孤独之中才行。但是……寿雪已打破了丽娘的禁令。

寿雪将碗放回了托盘里。但温萤并没有退下,依然站在身边。寿雪心中微感纳闷,抬头一看,只见温萤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

「尚有何事?」

「……下官有几句话想说,若有僭越之处,希望娘娘莫怪。」

「但说无妨。」

温萤道了谢,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说道:「是关于衣斯哈的事。」

寿雪一听到这名字,忍不住低下了头。

「娘娘,您是否很后悔帮助了衣斯哈?」

「……若非吾从中干预,衣斯哈必不致为师父所逐。衣斯哈其人天资聪颖,将来必能崭露头角。」

「其实不然,衣斯哈是偏乡的少数民族出身,除非受到特例拔擢,否则一辈子就只会是个无品的低阶宦官。将来要吃的苦,恐怕也不会比现在少。」

寿雪心想,或许是如此没错,但衣斯哈因为自己的干预而改变了未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与他人产生交集,甚至是让他人的人生发生变化,总是令寿雪感觉到强烈不安。衣斯哈的事情是这样,当初九九、红翘的事情也是这样。

「衣斯哈未来之路因吾而改变。此路是好是坏,皆是衣斯哈之路,非吾之路。吾既无法为此负责,实不该擅加干预。」

卫青、高峻说得没错,自己不负责任地出手干涉,等于是把衣斯哈推上了一条没有路标、吉凶难测的道路。

「……我过去曾是鹀帮的杂耍师。」

沉默半晌之后,温萤开口说道。

「此前汝曾言及。」

不久前温萤曾经提过这件事。

「从某一年起,那鹀帮成为某判官家中包养的表演团体。每次举办酒宴,都会派我们表演助兴。鹀帮里有些人专门演奏音乐,有些人擅长表演魔术,像我这样的杂耍师也不少……某一天晚上,判官邀集宾客,举办了一场庆祝会。究竟庆祝何事,我已记不得了。判官跟招待的宾客都喝得大醉,而我们在表演结束后,也回到房间里休息。没想到有一个宾客,竟要求我们的同伴之一到他的房间侍寝。那同伴是弹琵琶的少女,年纪才十三岁。」

温萤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寿雪不明白他为何提这件往事,只能屏着呼吸静静聆听。

「我们的鹀帮向来只卖艺,并不卖身,因此我们断然拒绝了。没想到……」

温萤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接着说道:

「那宾客竟然把弹琵琶的少女硬拖进了房间。那少女天性温厚善良,在淫威之下不敢发出声音。我察觉那少女不见了,到处寻找她,最后当我找到她时,她正在后院的井边洗脸及漱口。在那水花声中,我清楚听见了少女的啜泣声……直到现在,我仿佛依然能听见那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闯入那宾客的房间,将呼呼大睡的宾客痛殴了一顿。当判官的奴仆们把我拉开的时候,那宾客已经被我打得浑身是血。我本来想杀了他,但没有成功。如果我杀了人,现在我也没办法站在这里……」

温萤虽然说得语气平淡,脸上不带丝毫感情,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冰冷。

「判官不想把事情闹大,决定私下解决。被我打得全身是血的宾客,大声嚷嚷着要让我变成『腐人』……」

腐人是宦官的别称,带有鄙视的意味。

「于是我被押进了鹐房。那里是把人阉割成宦官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把我强行阉割,那宾客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胸口窜起,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勉强挤出一句「岂有此理。」温萤凝视着寿雪说道:

「不管是当我被奴仆押着,任凭宾客殴打的时候,还是众人得知那宾客做了什么事的时候,抑或是我被带进鹐房的时候,判官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说出『岂有此理』这句话,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止。因为我们是鹀帮,鹀帮的人就是贱民。」

庶民有贵贱之分。奴婢、妓女及乐人都属于贱民,他们不得与良民通婚。

「能够像娘娘这样说出『岂有此理』的人并不多。看见年幼的宦官遭到责打,愿意上前阻止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娘娘,您只是没有察觉而已。如果……如果当年我在遇到那些事的时候,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说出『岂有此理』这句话……就算对我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至少我的心里能感到欣慰……」

寿雪听着温萤的声音,眼前仿佛看见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那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正不断有火热的鲜血汩汩流出。

「对我们来说,像娘娘这样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眼前有一个愿意对弱者伸出援手的人,光是这一点,那就是极大的精神鼓舞,我们并不奢求您能负起什么责任。」

温萤说到这里,忽然跪下磕头。

「谢谢娘娘为我们宦官做的一切,谢谢娘娘拯救了衣斯哈。」

寿雪看着拜倒在地上的温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之后,寿雪下了床,跪在地上,按着他的背,温言说道:「温萤……」

虽然温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寿雪感觉得出来,他正在哭泣。虽然他暗自压抑,但肩膀还是微微颤动。

寿雪默默在温萤背上轻抚。

「……下官擅自说起自己的往事,污了娘娘的耳朵,连您的手也弄脏了,请恕罪。」

片刻之后,当温萤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何污之有?」除此之外,寿雪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话来安慰他。寿雪在他的背上轻抚一会儿,将他拉了起来。温萤的脸上并没有残留任何泪滴,但瞳孔却像是覆盖了一层水膜,看起来是如此俊美而凄凉。

「……吾有一事问汝。」

「娘娘想问什么,下官知无不言。」

寿雪在温萤的耳畔低声说道:「汝方才所言『判官』、『宾客』,可知其姓名?」

声音极度冰冷,连寿雪自己也有些吃惊。

温萤愣了一下,眼神顿时变得柔和。

「娘娘,这事不劳您费心……很久以前,下官把这件往事告诉卫内常侍,他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言下之意,是卫青已经以某种方式给了那些人一些教训。

「噢?」寿雪瞪大了眼睛。「卫青已……」

「娘娘,下官建议让衣斯哈待在您的身边。下官相信,那孩子一定能对娘娘有所帮助。下官虽然目前担任娘娘的护卫工作,但毕竟是在卫内常侍的配下,不见得能够随时待在娘娘的身边。娘娘若能从小培育一名善体人意的宦官,将来他必定能成为娘娘的左右手。」

「吾岂知宦官培育之法?」

「只要尽量吩咐他做事情,他就会自己学习。此外,也建议您教导他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若非丽娘教导,吾亦目不识丁。」

寿雪不禁怀念起了丽娘。

「只要拥有足够的能力,不管到了哪个部局,相信都能够适应得很好。但是像衣斯哈这样曾经遭师父放逐的孩子,很难再找到人愿意好好教育他。」

「吾该善尽教育之责?」

温萤点头说道:

「是的,倘若娘娘想要负起责任,却又不想让他一直待在夜明宫,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汝言甚是。」

「谢谢娘娘夸奖。」

寿雪一方面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方面又担心这么做不妥。但在稍微迟疑了一下后,便采纳了温萤的意见。或许她心里一直在寻找着将衣斯哈留在夜明宫的正当理由吧。

丽娘如果天上有知,必定会勃然大怒。

这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寿雪完全没有把握。

或许将会铸下大错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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