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宦官护卫淡海,与寿雪原本所想像的人物截然不同。
「卫青称此人与汝处得来,吾以为是温厚之人。」寿雪说道。
温萤以一脸认真的表情回答:
「应该是卫内常侍故意捉弄吧。」
「故意捉弄吾?」
「不,故意捉弄下官。」
寿雪看着温萤好一会儿,说道:
「……汝与淡海处不好?」
「下官不太喜欢他这个人。」
温萤说得相当直率。
「但是在护卫工作的执行上,他确实能与下官发挥互补的效果。」
「此话何解?」
「淡海擅长弓术,下官则擅长体术。」
「一远一近,确有互补之效……啊,与宵月对峙时,射箭之人便是淡海?」
温萤点头说道:
「没错,正是他一箭射中宵月的肩膀。」
原来如此。不愧是能够获得卫青推荐的人,在武艺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但性格的确是个大问题……
「乌妃娘娘,红翘削了梨子。」
就在这个时候,淡海一手拿着一盆削好的梨子,另一手拿着一颗还没有削的梨子,走进了房内。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啃起了拿在手上的那颗。淡海的身高比温萤还要高了一些,面貌颇为俊雅,杏仁般的双眸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然而他的举止却是我行我素,完全不知礼节为何物。
「淡海。」
温萤的声音冰冷而尖锐:「注意言行。」
「噢?你的说教变短啦?」
「现在是在娘娘的面前。等等我会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我哪记得住那么多规矩?」
看来淡海自己也知道他需要记住的规矩多到让他记不住。
就连平日不拘礼节的寿雪,也不禁诧异像淡海这样的人物竟然能在后宫存活下来。
「我现在只说一件,不可以用一只手拿餐盆。」
「就这样?」
「两手端餐盆,你就不会有多一只手偷吃梨子。」
「哈哈,听起来真有道理。」
淡海嘴上虽这么说,口气却丝毫没有佩服之意。他把餐盆放在小几上,接着说道:
「要不要顺便把衣斯哈叫进来?他正在外头跟星星玩耍。」
寿雪点了点头。淡海嘻嘻一笑,走出了房间。寿雪见了那模样,似乎有些能够体会为什么像他这样的粗鲁汉能够在后宫吃得开了,他不仅有一张让人发不了脾气的笑脸,而且还有一副散发着迷人魅力的眼神。
「娘娘,请原谅他的无礼。」短短两句交谈,已让温萤的脸上满是疲累与无奈。
「无妨。」寿雪说道。在寿雪的心里,礼节只是芝麻小事。
淡海将抱着星星的衣斯哈带进了房内。不一会儿,九九等人也进来了,众人一同吃起了梨子。自从多了淡海,变得比以前更加热闹了,原本夜明宫所散发出的庄严肃穆氛围,如今在白天已荡然无存。
──不,最近这阵子可说是连夜晚也称不上静谧。
「乌妃娘娘,昨晚又有客人?」
淡海倚靠在门板上,一边咬着梨子,一边说道。
「嗯……」寿雪将一块梨子放入口中。冰凉的水梨香甜多汁,在这种大热天里吃上几口,可说是最幸福的事。
「像这样晚上经常有客人来访,只有一个护卫绝对是不够的,娘娘你把我找来,真的是做对了。」
「吾本无此意……」
近来探访夜明宫的人有增多的趋势。
最近我觉得肩膀很僵硬,是不是有人对我下了诅咒?
有人来跟我妹妹提亲,请问这是不是一门好亲事?
有没有什么增加异性缘的法术?
抱持这种理由的来访者越来越多。虽说在当事人的眼里,这些都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堆出来?
「上次娘娘不是接受了泊鹤宫侍女的委托吗?」
九九将一口梨子咀嚼吞下后说道。
「您不仅帮她解决了问题,而且还温言安慰她。还有,最近娘娘还去了飞燕宫,跟花娘娘也有了交流。大家渐渐明白娘娘原来相当仁慈,乌妃并没有大家原本所想的那么可怕。」
九九喜孜孜地笑着说道。
然而这对寿雪来说,却是相当头疼的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一次又一次独立事件的不同抉择,逐渐改变了自己身边的环境。
──正因为如此,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容忍任何的破例。
不应该在身边安排侍女,不应该帮助宦官,不应该接受赠礼。明知道不应该,自己却不断重蹈覆辙。
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躁感,在寿雪的胸中闷烧着。不能这样下去。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
但要如何改变眼前这个局面?如今寿雪已无法抛下眼前的一切,回去过孤独的生活。
「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增加一些宫女吧……但我不希望连侍女也变多了。」
九九低声咕哝。寿雪转头朝她望去,她耸了耸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因为我会嫉妒。」
「嫉妒……?」
「娘娘太温柔了,对其他侍女一定也会很好。」
寿雪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侍女但汝一人足矣。」
「真的吗?」九九兴奋地问道。寿雪不禁感到纳闷。这是那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乌妃娘娘,看来你不知道什么叫嫉妒。」淡海说道。
寿雪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的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虽知其意,未曾有切身之感。」
淡海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温萤正在帮衣斯哈擦拭双手,一对眼睛却不停朝淡海瞥望,似乎很担心他又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
「再过不久就会知道了。」
淡海的口气,宛如诉说着一个重大的预言。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卜术之中,有一种技巧是根据他人随口说出的话,来占卜自己未来的命运。例如当听到他人说出「死」字时,可能代表自己死期已近。或许淡海这句话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却深深钻入了寿雪的心中。
「对了,你们听过这个传闻吗?」
淡海的语气突然变得相当开朗,彷佛想要化解尴尬的气氛。
「这是我在勒房子当差时听到的……听说内廷出现了幽鬼。」
这实在不是适合以开朗的口气说出的话题,九九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然而淡海丝毫没有理会,继续说个不停。
「听说每到深夜,就会出现一个老仆的幽鬼到处徘徊。」
「老仆?」衣斯哈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仆的意思,就是年老的仆人。」淡海笑着解释。
「那幽鬼似乎不是宦官,从头巾及服装来看,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他驼着背,身上的衣服相当破烂,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像跛着一条腿。对了,听说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容器,光想像就觉得很可怜,对吧?」
「内廷有幽鬼……?」
「而且这传闻过去我从来没有听过,是最近才传出来的。」
「这种古代的幽鬼,怎么会最近才跑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何况只是传闻,不晓得是真是假。」
「无人亲眼见之?」
「我怎么会知道?」
淡海说得毫不客气。「毕竟是内廷的事,我是在后宫当差,可不清楚细节。」
内廷是皇帝的住处,后宫则是妃嫔们的住处。内廷有内廷的宦官,后宫有后宫的宦官。
寿雪叹了一口气,说道:
「此等流言蜚语,多如牛毛。既真伪难辨,何足道哉?」
「不不不,可不能轻忽这微不足道的传闻。乌妃娘娘,传闻是重要的消息来源,其中往往隐含着让人意想不到的秘密。想要过得一帆风顺,消息灵通一点总是没错的。」
「……原来如此,此即汝保身之道。」
淡海满脸堆笑,说道:
「我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你想要知道什么消息,我马上就可以打探出来。」
「吾不需任何消息,不劳费心。」
寿雪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汝应自重,勿涉足险地。」
「呃……」淡海有些自讨没趣,眨了眨眼,说道:
「乌妃娘娘,你真的是……」
他搔了搔耳朵,有些不知如何措词。
「心地善良!」九九插嘴说道。
「不知该说是太善良,还是太傻。」
「喂!你说什么!」九九气呼呼地斥责。
「在险地里打滚,就是我的工作。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不要涉足险地。」
淡海眯起了眼睛,朝着寿雪上下打量。接着他突然扬起嘴角,朝温萤瞥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回寿雪身上。
「遵命,娘娘。我不会涉足险地的。不过为了报答你对我的关心,当你遇上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寿雪认识淡海的时日尚浅,并不清楚他这句话有几分认真,只好姑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点头应了一声「嗯」。淡海说完这句话,再度满脸堆笑。
「话说回来,娘娘。你说你不需要任何消息,这种天真的想法可不太妙。过去或许没问题,未来的日子恐怕就没有办法那么单纯了。」
「何出此言?」
「因为乌妃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乌妃。你不再是从前那个幽居在后宫深处的神秘妃子,而皇帝又对你特别关心,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一件事,非常危险。」
前任冬官鱼泳也曾再三提醒寿雪,不要与陛下过于亲近。
「此话何解?」
寿雪问道。
「云中书令可是急得直跳脚。他是宰相,鸯妃花娘是他的孙女,后宫里到处都有云中书令的眼线,他会收买宫女及宦官,借此获得后宫的消息。从前他不把乌妃当成威胁,但最近乌妃和大家开始频繁往来,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毕竟后宫里关于乌妃的讯息太少,他正在想尽办法要查清楚乌妃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及乌妃跟大家的关系到底有多么亲密。」
「……此等杞人忧天之事,彼一查便知。」
「那可不见得。一个夜不侍寝的妃子,确实不可能生下皇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样的妃子反而更加棘手。」
寿雪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淡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确保皇位继承人是皇帝的义务,所以大家才会这么重视与妃子们的关系。你没有办法为大家生下皇子,大家却还是三天两头就往夜明宫跑,这表示你们的关系,并不是寻常皇帝与妃子的关系……」
「……彼善待妃子,岂是因义务之故?」
高峻并非那么处事圆滑的人。
淡海再度露出了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难怪……」
「咦?」
「我很欣赏你。在不涉足险地的范围内,我会帮你多收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否则的话,你可能会惹上一些麻烦。」
淡海说完这些话,便开门走了出去。寿雪心想,大概是出去巡逻了吧。
温萤对此深叹了一口气。然而寿雪不等他开口,已抢着说道:「真奇人也。」
「他不是奇人,只是个我行我素、目无法纪之人。」
温萤无奈地说道。那愁容满面的神态,反而让他那张俊美的脸孔更具韵味。寿雪不禁看得入神,温萤察觉了她的视线,问道:「娘娘,怎么了吗?」
寿雪心想,要是老实说出来,恐怕会令他更加困扰,因此只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此时九九竟然毫不掩饰地说道:「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是忧郁的表情也很好看。」旁边的衣斯哈听了,竟也一脸认真地点头附和。
只见温萤露出了一脸困扰的表情,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
莲叶承受了一晚雨水的洗礼,上头还挂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水珠;而莲花花苞亦吸饱了水分,不仅微微胀大,而且看起来湿润细嫩。高峻将手搁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着水珠所反射的光芒,面向莲池的外廊虽然没有承受阳光的直射,还是颇为闷热。
卫青原本拿着扇子替高峻搧凉,但高峻看见臣子何明允弯过了外廊的转角,于是让卫青先行退下。
明允来到高峻的面前,行礼毕,高峻便将他唤到身边来。
「今天的朝议,可花了真久的时间。虽然朕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今天的主要议题,是为几个空出来的职位决定后继人选。鹊妃的父亲原本是中书侍郎,后来遭贬谪为地方官。
此外,吏部郎中也因为协助鱼泳将宵月送进后宫,已遭到革职,为了决定由谁来接替这两个职位,臣子们在朝议上僵持了非常久的时间。
「云中书令可真是一步也不肯退让呢。」
「这也在朕的意料之中……」
一边是中书令云永德所举荐的名门栋梁,另一边则是何明允所举荐的寒阀1清流,群臣的意见分成了两派,形成互不退让的局面。
「在从前的时代,中书省是名门飞黄腾达的象征,吏部更是唯有名门子弟才能进入的部门。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夺回当年的风光吧。」
从前只要是名门子弟,必定能够封官封爵,如今虽然还残留着这样的制度,但绝大部分的重要官职都改由贡举及第者升任。当然就现实面来看,名门子弟能够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在学习上,因此只要不是资质太差,名门子弟要考上贡举并不困难,因为这个缘故,如今许多高官职位依然是由名门所占据。然而除了名门之外,还是有很多人可以「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在学习上」,例如富商大贾、大地主,以及地方上的豪族势力,近年来这样的人在官场上逐渐抬头。
「尤其是吏部,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吏部掌控着官吏的人事权,他们认为只要掌握吏部……」明允做出宛如放下棋子的动作。「名门就可以回到过去的风光年代。」说完这句话后,他摇了摇头,接着又说道:「人不能走回头路,政治当然也不行。」
高峻没有应答,只是默默看着池里的莲花。他最后选择的,是明允所举荐的人,云永德脸上那副彷佛遭到了背叛的表情,如今依然清楚地浮现在高峻的脑海。
明允并非名门子弟,而是京师某富商的儿子。在明允考上贡举的时期,官场依然是名门的天下,商人的儿子不管成绩再怎么优秀,也很难谋得一官半职。非名门子弟所能担任的官职,大概就只有冬官府的放下郎,以及不在律令规定之内的令外官。因此明允有很长一段日子,是待在地方上担任令外官,后来是云永德赏识他的才干,招他为女婿,还举荐他为洪涛殿书院的学士。云永德确实拥有识人的眼光,如今明允已是学士承旨2。若说云永德是高峻的右手,那么明允可说是高峻的左手。
「毕竟云中书令是名门云家的当家……」
明允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咕哝道。
「既然他愿意提拔你,看来他也不是个拘泥于名门、寒阀的人。」高峻说道。
「那也不见得。」
明允淡淡一笑,以充满睿智的表情说道:
「招一个寒阀子弟为女婿,跟被寒阀子弟掌握主导权,完全是两回事。」
有时明允的表情会像这样变得有些尖酸刻薄,或许这恰恰证明了他的心中一直抱持着非名门出身的自卑感。
「……朕实在不想放掉任何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寒阀子弟。」
高峻刻意岔开话题。他并不擅长这种话术上的诱导,但明允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刻意迎合了他的话题。
「如今就算不是名门,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机会,情况可说是有了改善。但若无有财力或后盾,要进入官场仍是难上加难……对了,微臣想求陛下一件事,正好与这个话题有关。」
「什么事?」
「微臣在地方上任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他是贺州的观察副使。」
观察副使也是令外官。
「相信陛下也很清楚,令外官并非由朝廷任命,而是在上级长官的裁量下直接录用。这个人非常优秀,许多地方官争相招揽他,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贡举。但是……」
「因为是寒阀子弟,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没错。听说他是个孤儿,在十四、五岁被收为养子。他认为与其勉强进入中央,在朝廷遭受歧视,不如当个逍遥自在的地方官。」
「现在他决定进入中央了?」
「不,是微臣建议他这么做,他似乎遇上了什么看不过去的事情,想要辞去贺州观察副使的工作。微臣跟他说,既然你要离职,不如来洪涛院为我做事。由于洪涛院是直属于陛下的部门,微臣要拉他进来,当然必须获得陛下的恩准。」
「……贺州……」
「是的,贺州是鹤妃的家乡。在那个地区不管是地方官还是令外官,如果不与沙那卖家维持良好关系,任何工作都是窒碍难行。」
「他与沙那卖家处得不好?」
「似乎是如此。」
「你曾问他理由吗?」
「没有……」明允一脸狐疑地道:「芝麻小官因与地方豪族交恶而迁往他地,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过如果陛下在意,微臣可以问个清楚,他现在就住在微臣的寓所内。」
「不必……」高峻略一思索后说道:「你直接把他带到洪涛院来吧。」
明允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道:「陛下要亲自见他?」
「反正迟早得见个面。既然是你举荐的人,想必是个人才,不过是朕私心,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微臣明白了……」明允点头说道:「微臣会找一天将他带来。」
「好……他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令狐之季,出身于京师东北方的历州。」
──历州。高峻在心中呢喃。那里曾经发生月真教暴动事件,花娘的心上之人因而葬送性命。这也算是奇妙的缘分吧,高峻不禁如此感慨着。
就在高峻打算结束话题之际,卫青忽然走上前来。
「云中书令……」卫青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云永德已弯过了外廊的转角,朝着高峻快步走来。他的步伐矍铄稳健,实在不像是个老人。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高峻问道。
永德行了跪礼之后说道:「没有急事,就不能来见陛下吗?」
高峻不禁苦笑,说道:
「别说这种酸溜溜的话,过来一起赏莲花吧。」
高峻比了比自己的身边。明允退向一边,同时永德朝他瞪了一眼。果然今天的朝议,令他颇为恼怒。
「最近你们两位好像开始嫌我这个老糊涂碍事了?」
「通常称自己是老糊涂的人,都不会是老糊涂。朕只是没有接纳你的意见,可没有嫌你碍事,别再闹脾气了。」
「……陛下,就凭这几句话,您就想打发我?」
高峻原本想安抚永德的怒气,没想到却带来了反效果,让永德的脸色更臭了。在众朝臣之中,只有永德敢像这样对高峻发脾气,因为他不仅是高峻的老师,并且从高峻刚被册立为皇太子的时期开始,到期间被废去太子地位,再到后来的复位及登基,他一直都是高峻最强而有力的后盾。
「云太师,你应该很清楚,朕从来不曾嫌你碍事。」
云太师是高峻在孩提时代对永德的称呼。永德的表情闪过了一抹怀念之色,但接下来脸上的寂寥却不减反增。
──他真的老了。
高峻不禁如此感慨,一股带有冰冷痛楚的寂寞感在高峻的心头油然而生,那感觉就像是一把尖刀无声无息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永德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后转身离去。直到那微驼的背影消失在外廊的转角处,明允才低声呢喃道:
「微臣猜测,云中书令原本应该是想要进言令外官的事吧。」
「令外官的事?」
「各地的令外官握有越来越大的权限,朝廷所派遣的官吏渐渐不受重视,更别说有时甚至是本末倒置,为了发给俸禄而赐予官职,导致这些官职更加失去意义。本来的官变得有名无实,令外官反而越来越吃得开,如果再这么下去,律令也会难以施行……最近他老是在抱怨这些事。」
令外官原本只是便宜行事的做法,其部门首长可由皇帝凭一己之意擅自决定,首长又可以在不禀报朝廷的情况下任意录用部属。而且正如「令外官」这个名称所示,令外官不受律令的约束,原本设置令外官的用意,只是为了协助处理一般官吏应付不来的官府业务,没想到却反而对官吏的存在价值构成威胁。
但永德心中的忧虑,恐怕不只是令外官的问题而已,明允的存在本身,恐怕是永德心中更大的隐忧。高峻看着明允的侧脸,心中如此暗想。永德担心自己的地位遭明允夺走,明允所担任的学士,也是令外官的部门。
──如果是五年……不,三年前的永德,绝对不会担心这种事。
逐渐增长的年纪夺走了永德的气概、夺走了他的敏锐直觉,让他变成了一个整天回首过去风光的庸碌老人……
该如何处置永德,以及这些名门的派阀,成了高峻心中的一大烦恼。
永德搭着马车离开宫城,朝着云家的宅邸前进,名门包含五姓七族,云家也是其中之一。云家的宅邸距离宫城并不远,马车抵达了院门前后,永德下了马车,穿过院门。一群婢女立刻上前迎接,次男行德也从内门走了出来。
「爹,你今天回来得真晚。」
「嗯。」
「家里有些蒸饼,我叫人煮些茶吧?」
「……你好像满脑子只有吃。」
永德看着儿子行德那圆滚滚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食为万事之源,怎么能够不重视?空着肚子没办法想事情,也没办法维持仁慈之心。要当一个宽宏大量的人,首先就得填饱肚子。」
「好、好,我知道了。」永德挥手说道。
云家的继承人竟然是这种毫无企图心的人物,着实令永德感到担忧不已。行德有着肥大的体格及宽厚的性格,在官吏之间颇受爱戴,但身为名门的继承人,还必须拥有快刀斩乱麻的辣腕手段才行,行德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人能否胜任云家的当家,实在令永德感到不安。
──如果知德在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已不知在永德心中浮现多少次。长男知德因为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决定离家从商,如今已建立起一个颇具规模的海商集团。
知德的性格可说是与行德完全相反,有些聪明过了头,所以才会在家里待不住。永德经常感慨,要是这两个兄弟能够互相补其不足之处,共同辅佐自己,可不知有多好。
──如今再怎么懊恼,也是无济于事。
永德又叹了一口气。除了知德与行德之外,自己并没有第三个儿子,因此他为么女精心挑选了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婿,那就是明允。在能力方面,明允确实没有辜负永德的期待,但是他的斗志及野心,却远超过自己预期。
──陛下也是……
从小到大,永德从来不曾背离高峻。永德教导了他为政之道,让他学会了仁义礼教,对他投注了关怀与慈爱,在高峻终于登基为帝的时候,永德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如今的高峻,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接受永德谆谆教诲的孺子,彼此间出现意见分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代表高峻已经独立了,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但是在永德的内心深处,却有着一股「遭到背叛」的失落感。凭高峻的聪明才智,他一定早已看出来了,否则他也不会说出那些安抚自己的话。
永德走进房间,换掉身上的衣物。看着自己身上肌肉消散,皮肤松弛,双手又干又瘪,布满了皱纹,心中不禁有着无尽的感慨。
「老爷,有访客。」
永德正将手伸进婢女所举起的长袍袖子之中,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是谁?」
「他自称鲍三郎,说是一名绢商。」
「鲍三郎?没听过这个名字,肯定不是京师的绢商。」
「他说他来自贺州。」
「贺州?」
永德轻轻抚摸胡须,半晌后说道:
「好,我见。」
这天夜里,高峻来到了夜明宫。
「何物如此芬芳?」
寿雪动着鼻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高峻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颗硕大的圆形水果,外观呈金黄色,看起来是柑橘类水果。
「这叫夏宝柚,是朕从凝光殿的庭院里摘来的。」
「汝自摘之?」
「是啊。」
高峻将夏宝柚放在寿雪的手上,那水果比她的一只手掌还大,表皮凹凸不平,而且看起来很厚。将脸凑过去一闻,柑橘类的清爽香气窜入鼻中。
「柑类非冬季之果耶?」
「确实是在冬天结果,但冬季的夏宝柚太酸,无法食用,必须等到夏天,滋味才会变得酸中带甜。像这种能够在夏天食用的柑类水果,可说是相当罕见。在我祖父那一代,地方上有人发现这种水果,认为是种祥瑞之兆,因此进贡至朝廷。当时的人认为这是天神祝福夏氏王朝的证明,所以命名为『夏宝柚』。」
寿雪漫不经心地听着高峻的说明,一边闻着那果实的气味。柑类虽然是冬天的水果,但这夏宝柚确实散发出夏天的气息,彷佛吸收了阳光,拥有鲜嫩多汁的生命力。
「夏宝柚的皮很厚,最好用菜刀切开。」
九九于是走上前来,想要接过夏宝柚,寿雪却摇头说道:
「此物芬芳,吾欲置房内一晚,明日再食。」
寿雪说着,将夏宝柚搁在小几上,欣赏着其有如太阳一般的金黄外表。善体人意的九九不等吩咐,便主动熄了薰香。
高峻在寿雪的对面坐下。「新护卫表现如何?」这才是高峻今天主要想问的话。
「不过不失。」
「是吗?那很好。」
「似与温萤交恶。」
寿雪朝高峻背后的卫青瞥了一眼,而后者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噢?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换一个人比较好。」
「不,温萤似无此意,或可稍作观望,再行定夺。」
「淡海这个人武艺高强,但是有些爱耍嘴皮子,喜欢打探小道消息,而且个性有一点特立独行。」
「岂是『一点』?此话姑且不提……彼曾言内廷有幽鬼徘徊,汝可知此事?」
「嗯……」高峻应了一声。从他的反应看来,他似乎原本就知道这件事。
「内廷真有幽鬼?」
「朕不曾亲眼见过,但宦官们言之凿凿。」
「既是如此,应非空穴来风?」
「朕听说这幽鬼只是四处徘徊,并不危害于人,所以也没有多加理会。」
──但幽鬼深夜徘徊是事实。
寿雪想像一名老仆在夜里独自蹒跚而行的景象,不禁有些于心不忍。
「吾欲见此幽鬼。」寿雪说道。
高峻皱起了眉头,「现在吗?」
「汝何面有难色?」寿雪见高峻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不禁有些意外。「向者汝亦以幽鬼之事示吾。」
「话是这么说没错……」高峻沉吟着说道:「但你上次不是说过,尽可能不想与幽鬼扯上关系?」
「……然也。」上次处理布面具幽鬼的事情时,寿雪确实曾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朕才不想拿幽鬼的事情烦你。」
「故汝不语内廷幽鬼之事?」
「是啊。」
「过犹不及,汝实有多虑之失。」寿雪皱眉说道。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你这么认为?」
「虑而过甚,反易招怨。」
「其实……这也是朕的烦恼。」
寿雪原以为皇帝应该是桀骜不逊、目中无人之辈,然而实际认识高峻后,却发现他有着相当纤细的性格,在每件事情上都相当小心谨慎,甚至不禁令人担心这会令他过度操劳。
「与其虑人,不如虑己。」
高峻一脸认真地听了寿雪的忠告,说道:
「好,朕会记住。」
「……此非精奥妙语,不必萦系于心。」
「只要是你说的话,朕都会牢牢记住。」
「记之无益,吾亦不日便忘。」
「好吧……」高峻将头歪向一边,脸上依然不带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寿雪不禁心想,个性太过认真也不是一件好事,高峻正是因为想法过于严肃,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松心情,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机显露情感。
「那就走吧。」高峻起身说道。
「何往?」寿雪问道。
「你不是想看内廷的幽鬼?」高峻反问。
没错,自己刚刚确实是这么说的。
一行人于是走出殿舍,朝着内廷前进。内廷的位置在夜明宫的东方,卫青持着烛台在前领路,温萤跟在高峻及寿雪身后,淡海则留下来守护夜明宫。九九虽然很想跟着去,却被吩咐留在夜明宫内。
「吾闻此幽鬼乃古时老仆?」
「似乎是如此……手上好像还拿着一个容器。」
「此传闻非自古便有?」
「是啊,朕过去也不曾耳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实在令人不解。」
寿雪也对这一点感到纳闷。
一行人穿过了连结后宫与内廷的鳞盖门,进入了内廷。内廷以凝光殿为中心,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殿舍,距离鳞盖门较近的殿舍是鳌枝殿,其后方有弧矢宫,这两处是寿雪曾经进入过的建筑物。
「此幽鬼于何处徘徊?」
「既然是徘徊,当然没有固定的地点。有些人是在凝光殿周围的土墙附近看见,有些人则是在鳌枝殿附近看见。听说那幽鬼只是游荡了一会儿,就会慢慢消失。」
在前方摇曳的火光忽然不再前进,似乎是卫青停下了脚步。
「大家,请看那边。」
卫青压低了声音,指着左手边说道。今晚乌云蔽月,月光相当微弱,在幽幽的月光下,隐约可看见殿舍上方的甍瓦。殿舍的前方地上,铺着一大片打磨得光滑透亮的石板,在这泛着冰冷光泽的广场一角,有一道人影。
那是个身穿污秽麻衣的佝偻老人,黑色的头巾包住了苍苍白发,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容器。由于老人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楚长相,只依稀能看见他凹陷的双颊,此外,老人走得颤颤巍巍,似乎跛着脚。
老人的上半身穿着短衣,以一条粗绳当作腰带,下半身穿着短袴,赤裸着双脚,头巾包裹发髻的形状与打法也不同于现代,看起来确实是个古时候的年老奴仆。
寿雪走向那幽鬼。那幽鬼依然步履蹒跚地往前进,看起来并不像是有特定的目的地,只像是漫无目标地胡乱游走。
走到了近处,依然看不清楚幽鬼的长相。那身影相当模糊,看起来像是失焦的影像,手上的容器形状同样模糊不清。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在淡红色烟雾盘绕老人周身后,其身影变得清晰得多。
此时众人终于能够看清幽鬼那苍老的面容。他双颊削瘦,眼窝深陷,连脸上的皱纹及黑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其脸上表情所流露出的尽是憔悴、哀戚,以及绝望,半开半阖的嘴唇严重干裂,极度苍白且毫无血色。老人的双唇不停地微微抖动,但寿雪不管再怎么仔细聆听,还是听不见老人所发出的任何声音。老人手上所捧的那个东西,远看原本以为是个容器,但如今看得真切,才发现是个小小的龟形摆饰物,捧着摆饰物的双手不仅枯瘦如柴,而且不停打着哆嗦。
那龟形摆饰物似乎是件石雕,材质是黑中带青的石块,上头有着一条条的纹路。
「……石鳌合子?」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高峻呢喃说道。
「咦?」
「那个东西,是宝物库里的石鳌合子。」
合子即容器之意。既然是宝物库里的东西,当然是皇帝的宝物。
「看起来像个摆饰品,但是鳌甲的部分是盖子,里头可以装东西。」
「内有物否?」
「据说以前存放了一些药,但现在是空的。毕竟本就是相当古老的东西,里头的药如今已不知去向。」
「药……」
寿雪转头望向那幽鬼。只见那老人一直低着头,表情依然空洞,没有丝毫变化。寿雪轻吹一口气,随着烟雾缓缓散去,幽鬼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物库……」
寿雪抬头仰望高峻。
「你又想进去了,对吧?」高峻不等寿雪提出要求,主动说道:「朕来安排。这跟上次一样,早上会派人过去接你。」
「卫青?」寿雪朝卫青瞥了一眼。上次前往宝物库,被高峻派来迎接寿雪的正是卫青,那天早上,他的脸臭得跟什么一样。
「嗯。」
高峻应了一声,转头朝卫青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
「遵旨。」卫青在高峻的面前表现得恭恭敬敬。但他接着朝寿雪一瞥,表情果然有些意料之中的不服气。
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卫青来到了夜明宫,敷衍了事地朝寿雪作了一揖后,转头便走了。只要高峻一不在,他立刻就变得相当无礼,然而寿雪已经相当习惯他这个态度了,要是卫青突然变得笑容满面,反而会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卫青。」寿雪看着卫青的背影喊道。
「汝遣淡海至夜明宫,早知温萤与彼交恶?」
「派淡海至夜明宫,有什么不妥吗?」卫青头也不回地说道。
「汝不喜吾,何故刁难温萤?」
多半是卫青知道温萤与寿雪感情不错,所以故意与温萤作对吧。
卫青朝寿雪一睇,说道:「考量所有人的能力,我认为淡海最适合夜明宫的护卫工作,相信温萤也认同这一点。」
「何其量窄也?」寿雪瞪了卫青一眼。
卫青也动了怒,皱眉说道:「如果你不喜欢淡海,我可以派其他人来。」
「吾不曾出此语。」
「你只是没有明说,话中之意正是这个意思。」
「唔……」寿雪一时语塞。
为了淡海的事情向卫青抱怨,听起来确实像是认为淡海不适任。
「……似汝之辈,人皆厌之……」寿雪忿忿不平地说道。
卫青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也想对你说这句话。」
「……吾乃失言?」
「你不是律令中所明订的妃嫔,也不在后宫妃嫔的名册之上。『乌妃』和『妃嫔』完全是不一样的身分,所以我没有必要以对待妃嫔的礼数对待你。」
卫青说得振振有词。单以制度面来看,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卫青冷冷地低头看着寿雪,继续说道:
「你说我讨人厌,却不准我这么说你?你以为我不敢对你说这种话,因为我是宦官?」
寿雪不由得面红耳赤,倒抽了一口凉气,卫青的一句话,竟将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她大感羞愧,忍不住垂下了头。在自己的心中,确实隐含着这种瞧不起对方的想法,眼前这个人是地位比自己低的宦官,绝对不敢回嘴……她的心中确实有着这样的念头。平常总是说自己不拘礼节,潜意识之中却早有高下之分。
──原来自己比对方更加讨人厌。
「……吾之过也。」
卫青凝视着寿雪,半晌之后转头就走。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确实量窄又讨人厌。」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这么说道。
接下来两人皆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往前走。来到鳞盖门前,卫青停下脚步,转头又说:「你别再摆出那副窝囊表情了。」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不耐烦。「要是被大家看见,我会遭受责骂。」
「吾不见己面……何谓窝囊表情?」
卫青皱眉说道:「就是一副快要掉下眼泪的表情。」
寿雪将头转向一边,说道:「岂有此事?」
「你自己说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怎么知道没有此事?」
「吾未曾落泪,便不见己面,岂有不知之理?」
「我刚刚说的是『快要』掉下眼泪,你这么快就忘了?」
「勿复言……吾不愿再与汝语!」
寿雪像个孩子一样闹起脾气。
卫青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正好,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此时寿雪深深感受到,她在口头之争上是绝对赢不了卫青的。面对卫青的时候,寿雪真切体认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就连面对高峻,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没错,在卫青的面前,自己只不过是个孩子。
身穿消炭色3长袍的老宦官,早已等候在凝光殿宝物库的门口。
那宦官正是羽衣,宝物库的管理者。
「吾欲一观石鳌宝物,汝应知之?」寿雪说道。
那羽衣抬起了头。他的脸孔就跟上次见面时一样,明明布满了皱纹,皮肤却是光滑红润,而且看不出丝毫表情。
「乌妃娘娘,小人恭候多时,请往这边走。」
羽衣一面说,一面推开宝物库的大门,那门扉看起来相当沉重,羽衣却推得毫不费力。寿雪再度感到好奇,无法理解一名老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踏进门内之前,寿雪转头朝卫青说道:
「勿损坏宝物。汝便不言,吾亦知之。」
卫青见寿雪抢先一步说出这句话,扬起了单边的眉毛,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寿雪不禁有些得意,转头踏入宝物库内,而羽衣旋即关上了门。
宝物库里有着许多棚架,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盒里装的都是珍宝。墙上画着一幅地图,地图的正中央是一座岛国,周围受大海环绕,大海的另一端有着神明的宫殿。
「乌妃娘娘,请在此稍坐。」
羽衣说完之后,便走入了两排棚架之间。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手上捧着一只盒子。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盒里放着一个布包。
接着他取出布包,将布摊开,里头正是昨晚那幽鬼捧在手里的石鳌容器。
「这就是石鳌合子。」石头的表面看上去相当光滑。「这种石头有个称呼,叫波文岩,特征是上头有着美丽的条纹。」羽衣说明道。那石鳌雕得非常细致,从壳纹、头部到脚爪,全都栩栩如生,而其两只眼睛镶的是另一种颜色的玉石。「镶嵌在眼睛里的是琥珀。」羽衣似乎看穿了寿雪的心思,不等寿雪提问,便主动说明。
「可否取而观之?」寿雪问道。
「娘娘请自便。」羽衣回答。于是寿雪伸手拿起了石鳌背上的壳。下面果然有个空洞。
「从前这里头放着延命仙丹。」
羽衣的口气说得彷佛是亲眼所见。
「延命仙丹?可知其详情?」
「所谓的延命仙丹,指的是磨成了粉末的神爪。」
「神爪?」
「没错,正是神爪。」
羽衣泰然自若地重复了这个字眼。
「……乌涟娘娘之爪?」
羽衣摇头说道:「不是。」
「若非乌涟娘娘,却是何神之爪?」
羽衣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双眸不带丝毫情感。不知道为什么,寿雪蓦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孔……
「羽衣?」寿雪喊了一声。
羽衣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
「这个神,指的是鳌神。鳌是一种大海龟。」
「大海龟之神?」
「没错。」
「古人磨其爪,制成丸药,置于此石盒之中?」
寿雪凝视着那龟形容器。
「此器既名为石鳌合子,应是依鳌神之形雕成?」
「是的。」羽衣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高峻曾言,此物年代久远……汝可知是何朝之物?」
「这是杼朝之物,至今约有一千八百年历史。」
「一千八百……如此之久?」
寿雪吃了一惊。一来惊讶于如此古老的东西竟然能保存下来,二来也惊讶于当时已有如此高明的石雕技术。
──这么说来,那幽鬼……
恐怕也是相同年代的人物。
「可知此石盒来历?」寿雪问道。
「这是杼朝之王命良匠雕制而成的宝盒。」
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可有幽鬼传说,与此石盒有关?如有老仆幽鬼,依附于此石盒之上……」
羽衣微微歪着头,以同样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道:
「从来没听说过。」
寿雪不禁有些失望,低头望向那龟形石盒,石鳌的一对琥珀眼珠,彷佛也在看着她。
「杼朝……大海龟之神……」
寿雪看着那琥珀眼珠,嘴里低声咕哝。
半晌之后,寿雪将石鳌还给羽衣,起身离开了宝物库。
寿雪一回到夜明宫,立刻便启程前往冬官府。
原本寿雪打算直接从宝物库出内廷前往冬官府,但卫青不允许,认为乌妃从内廷的门走出去实在太引人侧目。寿雪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夜明宫再说。
寿雪一边换上宦官的服色,一边抱怨卫青实在太不通人情。
「娘娘,您真的是和卫内常侍处不来呢。」
九九一面协助寿雪更衣,一面说道:「简直就像猫跟狗的关系。」
「何者为猫,何者为狗?」
「卫内常侍像是忠心耿耿的看门狗,娘娘像是有着美丽毛色的小猫。」
「小猫……」
「是啊,虽然小猫很努力竖起身上的毛,想要和狗互别苗头,但终究是一只小猫……衣斯哈,你不是有阵子跟在卫内常侍身边?当时会觉得很痛苦吗?」
衣斯哈正坐在小几边习字,听九九这么问,抬起了头来。最近衣斯哈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坐下来读书识字。在旁边教导的人可能是寿雪、九九、红翘,甚至也可能是温萤或淡海。此时坐在衣斯哈旁边的是红翘。
「呃……一点也不痛苦。卫内常侍虽然很严格,但从来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而且他总是很细心地指导我每一件事……虽然确实有点可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衣斯哈的声音特别小。
「哎哟,原来他是个好人,怎么对娘娘说起话来这么恶毒?」九九说道。
「……吾不再与他口舌争辩。」寿雪气呼呼地说道。
「因为会输?」九九问得一针见血,寿雪不禁瞪了她一眼,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寿雪换好衣服,走出了帐外。殿门敞开着,温萤就候在外头,两人一道离开了夜明宫。
「温萤。」寿雪一边走,一边转头望向温萤。
「走路请看着前方,小心不要跌倒了。」温萤如此提醒了一句,接着快步走到寿雪的身边,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此幽鬼之事,汝有何见解?」
「娘娘指的是内廷的幽鬼?」
「然也。」
寿雪原本以为温萤会露出一副「怎么会问我」的困扰表情,没想到他相当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说道:
「下官认为他应该是个忠义之士。」
「忠义之士?」
「大家知道他是一名老仆,不只是因为他身穿奴仆服色,更是因为大家看得出来他是一名忠心护主之人。」
「……何言忠心护主?」
「从他的举动,便看得出来。他虽然低着头,却是一心一意地为主人做着某件事。」
温萤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是宦官,在内廷目击那幽鬼的人也是宦官,所以我们都看得出来,这名老仆必定有个主人,而且他对于主人绝对是忠心耿耿。」
──忠义之士。
他的主人是谁?
「多谢,于吾颇有助益。」
「娘娘不用客气。」温萤说道。寿雪还想要和他多聊几句,但温萤说完了话,又退到后头去了。
冬官府位在宫城的角落,该处同时也是祭祀乌涟娘娘的星乌庙。一踏进门内,放眼望去,尽管依然是一片老朽萧条景象,但不管任何时候来访,必定打扫得干净整洁。寿雪走向位于星乌庙后头的冬官府,冬官千里已带着一群放下郎出来等候迎接。千里将寿雪引进了外廊,那里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棋盘,她蓦然回想起鱼泳与高峻曾在这里下棋的往事。
「汝与何人弈棋?」寿雪问道。
「微臣一个人独弈。一边回想从前跟鱼泳大人所下的棋局,一边思考各种解法。」
「为与鱼泳再战?」
「……是啊。」千里眯起了眼睛说道。
年过四旬的千里,性格与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颇有差距。由于他身材高瘦,双颊无肉,再加上目光如电,因此给人一种相当神经质的感觉,但实际交谈之后,寿雪发现他不仅谈吐温和,而且常发出爽朗的笑声。
「身体无恙否?」
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后,寿雪看着千里那苍白的脸孔问道。千里的健康状况不太好,近来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听说他卧病在床好几天,今日一见,果然他的双颊更加凹陷了。
「谢谢娘娘的关心。近来天气突然变得炎热,身体有些负荷不了。」
「多歇息,勿过操劳。」
「谢谢娘娘……娘娘今日莅临,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心思细敏的千里问道。
寿雪点了点头。
「汝可知大海龟之神?」
寿雪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海龟之神就是鳌神……又称龟王。」
千里想也不想地说道:「这是一种在古代受到广泛信仰的神只。直至今日,依然不时有古代的庙宇遗迹出土。在地方上,如今还保存着几间庙,当然数量并不多。」
「汝所知何其详也?」
「微臣长年研究各地庙宇及民间信仰……而且这鳌神是延命长寿之神,从前微臣的父母曾为了微臣而到其庙中祝祷膜拜……」
千里接着解释,他从小体弱多病,因此父母常到各地庙宇祭拜,祈求让儿子平安长大。
「所以微臣对这方面的信仰所知较多。」
寿雪点点头,接着问道:「汝可曾听闻以此大海龟之爪所磨之药?」
千里歪着头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微臣从未听过,也不曾在典籍上读过。」
「吾亦不曾亲见,然今宝物库内有收纳此药之龟形石盒。」
寿雪于是把手持鳌神石盒的幽鬼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千里静静聆听,完全没有插嘴。
「据闻此石鳌合子乃杼朝之物。」
「杼朝?那可是在乌涟娘娘到来之前的朝代。」
霄国有着两套历史,一套是台面上的正史,另一套则是夏王与冬王的秘密故事。在正史中,冬王的存在完全遭到了抹除。夏、冬双王共同治理国家的和平时代约持续了五百年,其后霄国因为失去冬王而进入了漫长的乱世,许多遗迹及遗物都在这个时代遭到了破坏,导致之前的历史几乎陷入完全失传的状态,如今宝物库内还能留下几件古物,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正史之中,杼朝只不过是数个朝代的其中之一,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其王朝的历史几乎只剩下一些传奇事迹。但是另一方面,在夏、冬双王的历史之中,杼朝是将时代一分为二的重要朝代。
「乌涟娘娘是在杼朝灭亡之后,才来到了这块土地……」
换句话说,杼朝是属于「前乌涟娘娘」的时代,也就是乌涟娘娘还没有从幽宫来到这个岛国的时代。对于这些古老时代,寿雪所知不多,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暗藏于夜明宫的《双通典》对于这些古老时代并没有详实的记载。对乌妃──也就是冬王来说,乌涟娘娘来到之前的历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神只的尸体化为国土,到乌涟娘娘来到此地,这段期间里当然也有其历史故事,只是寿雪不知道而已。
「如此古物,竟然得以留存下来。」千里说道。
「或因石器坚固,故得留存……持此物之幽鬼,汝可知其底细?生前是何身分?何以直至今日方见其幽鬼?」
「这个嘛……」
千里抚摸着自己的修长下巴,沉吟了起来。
「愿闻其详。」
「唔……」
千里原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请娘娘恕罪,微臣并不清楚。」
「无妨……汝学识渊博,亦有不明之事?」
「娘娘,您太抬举我了。论及学识,我跟鱼泳大人比起来差得远了。」
千里面露苦笑,那笑容带着三分怀念及三分寂寥。
寿雪蓦然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曾看过类似这样的笑容。露出那个笑容的人不是千里,而是高峻,当时是在弧矢宫内,高峻同样是在谈及鱼泳的时候……
「……」
寿雪仔细观察千里的神色。千里察觉后,对着寿雪露出微笑,那笑容相当爽朗,与刚刚截然不同。
「乌妃娘娘,您想要拯救那幽鬼?」
「……聊尽微力。」
「既然是奴仆,必定有个主人。想来这整件事应该与其主人有关。」
温萤也曾说过,那老仆应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关键果然在其主人身上。
「或许因为我自己也有病在身的关系,我不禁想像,这老仆的主人或许得了重病。老仆手上捧着装了延命灵药的石盒,这或许意味着……」
千里望向远方,没有再说下去。
洪涛殿书院通称洪涛院,内部每一间房间都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一座座的棚架上堆满了大量的木简、竹简、卷子、抄本及纸叠……整个空间弥漫着浓浓的墨水味。
「这个时期纸张很容易潮湿,真让人困扰。」
明允一边说,一边将高峻引进了一间房间内。那房间里一片寂静,高峻本以为房内没有人,没想到房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明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
「之季,快出来叩见陛下。」
一名年轻人自棚架的后头走了出来,在高峻的面前跪下行礼。年轻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没有多花一分一毫的力气。他看起来年纪约三十出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走遍各地的能吏,反倒像是富商之家的三男,相貌虽然称不上俊美,却有一股清雅的魅力。
从当初明允的描述,高峻原本以为令狐之季大概是个放荡不羁且性格偏激的人物,没想到实际一见,竟然是这么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
「抬起头来。」高峻说道。
青年于是缓缓抬起了上半身。高峻仔细打量这名青年,发现他虽然神色慈和,表情却带了三分萧瑟感,而且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阴郁之气。高峻一接触到他的眼神,登时感觉这个男人与自己有几分神似。
──此人心中必定隐藏着某种恨意。
在青年的双眸深处,高峻看见了火焰,那是一种无处宣泄而静静闷烧的仇恨之火。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高峻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高峻坐了下来,指示之季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之季一愣,转头望向明允。
「你跪在那里,没办法好好说话。」高峻说道。之季这才依着吩咐坐在椅子上。
「听说你前阵子待在贺州?」
「是的。」声音简洁有力,而且带着一股深邃的韵味。
「能不能对朕说说近来贺州的状况?」
高峻开门见山地说道。之季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吃惊。
「陛下想知道贺州之事?」
「有些挂心……那里近来发生了些什么事?」
之季移开视线,思索了片刻后说道:
「倒也称不上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陛下可记得月真教?」
高峻轻轻点头。
「月真教的衍生教派,近来在贺州流传甚广。」
「你指的是八真教?那是月真教的衍生教派?」
「陛下知道八真教?是的,八真教的教主,曾经是月真教的传教师。」
高峻凝视着之季,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小人暗中调查过……小人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所以才会辞去官职,离开贺州。」
之季淡淡地解释道。
「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和沙那卖家处得不好,所以才离开贺州?」
「不……若说我和沙那卖家处得不好,其实也没错。该怎么说呢……沙那卖家一直在暗中庇护着八真教。」
「你说沙那卖家庇护八真教?」
「当然在台面上,沙那卖家并没有成为八真教的信徒,也没有捐献财物,所以小人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为了找出证据,小人曾暗中调查这件事,却遭沙那卖家下毒……」
之季说得轻描淡写。
高峻愣了一下,说道:
「……下毒?」
「之季,我可不曾听你说过这件事。」
一旁的明允也相当惊讶。相较之下,之季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不是致人于死的毒药,只是一种威胁。毕竟沙那卖家是下毒的高手。」
「下毒的高手?」
「这是贺州暗中流传的一个传闻……沙那卖家来自卡卡密,其族人拥有一种秘密的毒药。而且那传闻相当骇人,指称沙那卖家曾经杀死了神,才取得那毒药。至于这传闻有几分可信,就不得而知了……」
之季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不敢再招惹他们,只好逃出了贺州。」
「噢……?」高峻凝视着之季的脸,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之季轻轻一笑,说道:
「陛下一定不相信吧?小人也没有沙那卖家下毒的证据,或许全都是小人疑心病太重也不一定。」
「不,你误会了……」高峻说道:
「朕在思考的是沙那卖家是否真的信了。他们真的相信你屈服于威胁,逃出了贺州?」
「如果他们不相信,小人现在应该已经没命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小人逃走,正在观察小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还有另个可能,就是之季其实是沙那卖家派来的卧底……但两人都没有说出这个疑虑。
「朕记得贺州的观察使是向……你暗中调查沙那卖家,是受了向的命令?」
「不,是小人自己做出的决定。向观察使对沙那卖家并没有丝毫怀疑。」
观察使是直属于皇帝的官职,由皇帝直接任命,副使以下诸官,则由观察使裁决录用。高峻不禁心想,之季身为副使,怎么会违背观察使的方针,擅自与沙那卖家作对?
──这个男人的举动,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
但高峻并不清楚那个理由是什么。
──看来得派间谍到贺州打探一些消息……
如果官府机构正常运作,当然不用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由朝廷所派遣的官吏自然会向中央逐一回报。
──这也是令外官的问题。
由于实权落在观察使手上,导致正式的朝廷命官失去机能。
高峻朝明允使了个眼色,明允轻轻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相信明允会妥善处理。
「你决定暗中调查八真教的内情,是因为有历州的前例?」高峻问道。
之季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脸上的表情瞬间完全消失。
「……呃,是的……」
「你是历州出身?」
「是……」之季微微皱起了眉头。显然高峻问到了一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历州的那场暴动,朕也失去了一个朋友。不,应该说是……朋友的未婚夫。」
花娘的脸孔浮现在高峻的脑海。
「绝对不能再让那种事发生。」
之季垂首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
高峻心想,他应该也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吧。
高峻领着之季来到了莲池边。莲池与洪涛院在相同的区域内,两人沿着回廊绕过了殿舍,来到了外廊上,该处是欣赏莲池的最佳位置。
「贺州与京师之间虽然可以靠水路快速运送物资,但毕竟相隔遥远,许多消息都传不到京师里来。朕连官府的状况都无法掌握,更遑论百姓的生活。」
高峻凝视着微掩的莲花,淡淡地说道。
「不仅是贺州,其他地方的状况也大同小异。」
「……毕竟我国的土地遭到高山分割。」之季说道。
高峻点了点头。京师位在岛屿的东侧,北方大多是人迹罕至的险峻山岳地带,中央也矗立着高山,阻隔了东西向的往来。虽然在平坦之处筑有道路,但这些道路为了绕过高山,筑得弯弯曲曲,要在各地移动可说是旷日费时。虽然走海路可以大幅加快速度,但海路受天候的影响极大。
「消息不通,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有时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憾事。」
「是的。」之季点了点头。
「因此朕很需要像你这种走遍各地、见多识广的人才。而且除了官府之事,你对民间的状况也很清楚。朕接下来要多多录用像你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才,很适合录用为直属于皇帝的令外官。当然这么做也有一些问题,分寸的拿捏并不容易。
「陛下真是位认真负责的明君。」
之季的口气不知该说是钦佩还是惊讶。
「朕曾经尝试想要说一些不认真的建议,但没有成功。」
高峻想起了寿雪的事。
「为什么要说不认真的建议?」之季忍俊不禁。
「那时候有这个必要。」
之季笑得肩膀微微晃动。他的态度相当自然平和,虽然面对的是皇帝,却丝毫不拘谨做作,也不逾矩失礼,但除了恰到好处的随和与斯文之外,却也散发出一股寂寥感。高峻过去从来不曾与这样的人对话,而且在之季的双眸深处,高峻彷佛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情感。
「……你恨的人是谁?」高峻忍不住问道。
之季骤然敛起笑容,脸上表情全失,双眸彷佛被一层阴影所笼罩。
「请陛下放心,绝对不是陛下。」
之季顿了一下,接着问道:
「陛下看得出来,是否因为陛下心中有着跟小人一样的恨意?」
之季凝视高峻的双眼,宛如在观察着高峻的内心世界。
「……朕所恨的那个人,如今已不在世上。」
高峻呢喃说道。之季眯起了双眼,眼神中带着哀怜之意。
「这么说来,陛下此时必定感觉心灵空虚吧?」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瞭解我了。高峻不禁心想。
高峻转头望向莲池。彼时一点风也没有,感觉异常地闷热,明明身上极不舒服,却流不出一滴汗水。
如果此时寿雪在场,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你见过幽鬼吗?」高峻问道。
「见过。」明明是没来由的一个问题,之季却想也不想地回答。
「不仅见过,而且由于小人到过许多地方,在各地听到了不少与幽鬼有关的传闻。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都喜欢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题。」
「是吗……?在这宫城中,也有许多幽鬼的传说。朕不仅听过,而且也亲眼看过。」
「陛下亲眼看过?」
「是啊……幽鬼总是带来悲伤。」
高峻的脑海里浮现了过去见过的种种幽鬼。戴着翡翠耳饰的幽鬼、伫立在柳树下的幽鬼、自己母亲的幽鬼,以及宦官的幽鬼。
「就在昨晚,朕在内廷见到了一名老仆的幽鬼,手上拿着宝物库中的宝物。」
「宝物?」
「那是一个龟形的石盒,名叫石鳌合子,据说里头曾经装着药。那种古老年代的幽鬼,为何直到现在才出来徘徊……」
年老的奴仆捧着石盒蹒跚而行的画面,实在令人望之鼻酸。
高峻描述了那幽鬼的模样,之季忽然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小人似乎在地方上听过类似的传说。」
「类似的传说?」
「不过那并非幽鬼的传说,而是关于一名可怜的老仆……因为药的关系,这名老仆遭到了杀害……」
「朕想听详情。」
高峻产生了兴趣,转头望向之季。
「这是小人在好几年前听见的传说,现下也不敢保证记得真切……当时小人在落州担任观察巡官,落州就在历州的旁边,属于北方山脉的山麓地带。小人就是在那里,听百姓说起了这个传说故事。」
「落州据传是古代杼朝首都……」
「是的。」之季点点头,说起了这个故事:
「在从前那里还是京城的时代,某个贵族之家里,有一名老仆。那户人家虽然名义上是贵族,但已经没落,整座宅邸变得空空荡荡,只住着卧病在床的大小姐,以及那名老仆,其他的婢女与仆人,都因为家道中落的关系而离去了,只剩下那老仆依然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大小姐。有一天,老仆得知京城里有延年益寿的灵药,那是天神之药,收藏在一个龟形的盒子里。由于大小姐的家族与当时的君王有一点亲属关系,老仆便去恳求君王,希望能分得一点灵药。那君王答应了,赐给了老仆一些灵药,没想到那其实是假药,只因为那老仆三番两次前去恳求,君王为了将他赶走,故意拿了假药给他。大小姐吃了假药之后,还是病死了,老仆得知那是假药后,愤怒地谴责君王,君王勃然大怒,派人将老仆殴打致死。没想到过了不久,那君王也因为生了不明的重病而猝死,大家都说是受到了老仆的诅咒。」
之季说到这里,稍微喘了口气,接着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故事……这是当地所流传的古老传说之一。随着时代的变迁,故事的细节或多或少有一些变化。作为一个古代王朝的传说,这个故事可说是相当耐人寻味。」
「确实很有意思。」高峻点头说道:「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样的传说之中。」
龟形盒子与老仆……
「朕会把这个故事告诉寿雪。」
高峻忍不住呢喃。
「寿雪?」之季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高峻轻咳了两声。
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高峻来到了夜明宫,寿雪一看见那人,便明白他今天心情不错。虽然高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自己已大致可判断他的心情。
「有个曾经在地方上待过的人,跟朕说了一个龟形盒子与老仆的故事。」
高峻劈头便说了这句话。
「汝言有要紧之事告吾……便是此事?」
「是啊。」
「此等小事,但捎一文足矣,何劳亲至?」
「朕想当面对你说。」
寿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不语。
由于这天时候尚早,九九和衣斯哈都还没有回房歇息。高峻朝衣斯哈问道:「你的字进步了吗?」
衣斯哈恭恭敬敬地回答:「稍微有一点。」
「慢慢来,不用心急。卫青的字是朕教的,现在他的字写得比朕还好。」
「真的吗?」
衣斯哈抬头望向卫青,卫青淡淡地说道:「因为我有一位好老师。」
「衣斯哈资质颇佳,一点即通,如今已识得许多字。」
寿雪称赞道。衣斯哈腼腆地笑了笑。
「朕下次带些适合衣斯哈读的书来。」
高峻说道。
「不劳费心,花娘已送来不少。」
寿雪指着橱柜说。只见上头放着好几本书。当初寿雪问花娘有没有适合孩子读的书,花娘开心得不得了,亲自送来了好几本。
「花娘似以读书为乐?」寿雪问道。
「是啊。」高峻点了点头。
「朕常送书给她,她比拿到花或簪子还开心。对了,差不多该再送些书给她了。」
「花娘曾言欲往洪涛院,借诗歌古籍一览。」
「好,朕会核发许可书。」
就算是后宫的妃嫔,只要取得许可书,还是可以出宫,听说花娘常会到洪涛院及宫城内的史馆借书来读。
九九送上了茶,寿雪与高峻一同喝了起来。大热天喝热茶当然不太舒服,但桂子、红翘及九九都说喝热茶能够排汗,反而有助散热,因此寿雪还是一边吹气,一边勉强啜饮。
高峻一边喝着茶,一边说起了落州所流传的龟形盒子与老仆的故事。
「……此为杼朝故事?」
「没错,据传杼朝的首都在北方山脉的山麓一带。」
「宝物库石鳌合子,确是杼朝之物……」
这么说来,那老仆生前曾被人以假药诓骗,还遭到了杀害?
「但有一个疑点……这么久以前的幽鬼,怎么会最近才出现?」高峻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
「据闻石鳌合子内曾藏灵药,此灵药乃以大海龟神之爪磨制而成。」
「大海龟神?」
「据闻为古代广受信仰之神,杼朝时或颇盛行。吾曾问于千里,千里言此老仆之主人或染重病……如今对照杼朝故事,可知千里有先见之明。」
如今虽然知道了故事,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却依然没一个方向……
「灵药……此幽鬼心心念念,便是灵药……」
老仆幽鬼的手上捧着石鳌合子,可见得如今他依然渴望能够获得生前没有办法得到的灵药,他以为只要得到了药,就能救活主人。
寿雪沉吟了半晌后问道:
「吾欲再入宝物库,可乎?」
「可以是可以……但你进宝物库要做什么?」
「欲寻灵药……虽不在石盒内,或在宝物库某处。」
「你指的是大海龟神的灵药?宝物库的目录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或未载于目录内……吾当见羽衣亲问之。」
「嗯……」高峻略一沉吟后点头说道:
「那个羽衣看起来神秘兮兮,或许知道些什么……明天早上让你进去?」
「唔……花娘曾言欲赠书与衣斯哈,期明朝来访。」
「如果是约中午的话,朕也能一起进去,这样也比较不会产生问题。」
寿雪凝视着高峻问道:
「此话或不该由吾道出……宝物库岂能任由妃子数度入内?」
「既然已经进去过了,再进去几次也没有什么分别……况且朕并不认为那些宝物是朕所独有。」
言下之意,自然是宝物非夏王独有,冬王亦应拥有相同权利。
接着高峻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股温柔之情,毫无表情变化的脸上此刻增添了一丝暖意。
「而且难得你会拜托朕事情。这种感觉相当不错……毕竟我们是挚友。」
每当高峻说出这种话,寿雪总是会不知如何回应,无论是对高峻,或是胸口产生的那股暖烘烘的感觉。
隔天早上,花娘带着数本书来到了夜明宫,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并没有大阵仗的人马,今日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上衣,宛如清爽的凉风。
「多谢……」寿雪道了谢,接过那几本书。
「不客气。」花娘喜孜孜地说道:「难得阿妹拜托我事情,我精心挑了几本……我那边还有很多,如果你还需要的话,随时再跟我说。」
寿雪见花娘露出一脸雀跃的神情,纳闷地问道:
「吾以此琐细小事相托,汝不感厌烦?」
花娘带着爽朗的笑容说道:
「当然不会,我很高兴能帮忙阿妹。」
「……所言非虚?」
「所言非虚。」
她回想起昨天傍晚,高峻在接受自己请托时,也显得相当开心。然而寿雪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
「阿妹,我还带了这个给你。」花娘从侍女手上的提桶中取出了一个青瓷器皿,里头摆满了白蜜团糕。寿雪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住了。花娘笑着说道:
「我们一起吃吧。」
口气有如亲姊姊一般。寿雪看着白蜜团糕,乖乖点了点头。
「……拿着龟形石盒的幽鬼?」
寿雪与花娘相对而坐,各自以汤匙舀着光滑细嫩的白蜜团糕送进嘴里。
「有一老仆屈死传说,于北方流传甚久……」
寿雪接着提到了高峻所说的故事。淋上了白蜜的团糕又甜又软糯,尝起来非常美味。
花娘凝神倾听了寿雪的描述,将手指抵在脸颊上,陷入了沉思。
「此传说有何异处?」寿雪问道。
花娘回答:
「你说这是北方流传的故事……既然是口耳相传,多少会产生一些变化……」
寿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花娘这么说的用意。花娘继续说道:
「没落贵族家中老仆惨遭害死,化为幽鬼作祟……类话在古籍中并不罕见。」
「类话?」
「简单来说,就是内容相似,具有一定剧情结构的故事。多半是原本在各地流传着类似的故事,这个故事被收录在某书中,因而更加广为流传。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会渐渐与书中所写的内容贴合。你说的这个故事,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原本有着不同面貌。」
「不同面貌……」
寿雪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既是如此,此故事与内廷幽鬼当无关联?」寿雪沮丧地说道。
花娘则一脸谨慎地说道:
「不……例如龟形石盒、灵药等等,这个故事有太多类似的特征,应该不会完全无关。但如果目的是要拯救内廷的幽鬼,恐怕不能囫囵吞枣地全盘相信这个故事。」
「唔……」寿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或许我这个想法完全帮不上忙,你别见怪。」花娘笑着说道。
「不……」寿雪摇了摇头。「诸人想法各异,着实耐人寻味。」
温萤认为那幽鬼是忠义之士,千里则推测那幽鬼的主人有病在身。同样一件事,每个人的看法截然不同。
「着实耐人寻味……」
寿雪又呢喃了一遍。
这天中午过后,高峻亲自前来迎接。当然卫青也跟在旁边。前往内廷的路上,寿雪将花娘的看法说了。
「原来如此。」高峻淡淡回应。
「花娘说得确实有道理。就连抄写典籍,有时也会抄错,更何况是口耳相传。」
「故吾寻思,此传说或有另一解……」
「另一解?」
「所谓灵药云云,或为毒药。」
高峻转头望向寿雪。
「噢……?怎么说?」
「便是良药,若处方失当,亦可毒害其身。所谓延年益寿之药,恐非人人得见其效。自古延命灵药,实多带毒性。」
「朕也听说所谓的仙丹,大多有毒。」
「彼君王所给之药,便是仙丹神药,亦恐无益于重病之人……」
「吃了还有可能送命?」
寿雪点了点头。
而且搞不好……
「……」
高峻见寿雪陷入沉思,也不再说话。
凝光殿平日只有皇帝及宦官进出,每天一到下午总是一片寂静。这天或许是因为天候不佳,似乎随时可能会下雨的关系,殿舍内颇为阴暗,明明相当闷热,殿舍内的空间却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意,除了鞋底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之外,听不见半点声响。一行人通过回廊,来到宝物库前,果然又见到那名羽衣站在门口处。
「小人恭候圣驾。」羽衣深深低头鞠躬。
寿雪一进入宝物库内,旋即问道:「库内可藏有石鳌合子内灵药?」
羽衣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道:
「没有。」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库内应藏有旧时丹药,当中真无石鳌灵药?」
「没有。」
羽衣说得斩钉截铁,寿雪不禁叹了口气。
「此灵药……病弱之人服之亦无碍于身?」
羽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寿雪,不知是不明白寿雪这么问的意图,还是正在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小人并不清楚。」
「所谓延年益寿之药,无论何人服之,皆具其效?」
「小人并不清楚。」
羽衣又重复了相同的话。
「并无相关传承?」
羽衣将头歪向另外一边,说道:
「从不曾听闻。」
寿雪点了点头,说道:「那石鳌合子,烦汝取出。」
「遵命。」
羽衣宛如一阵风般闪身进入棚架之间,不一会儿已然捧着盒子回到寿雪面前,呼吸平缓,完全不见喘气。
寿雪拿起那石鳌合子细细观察。一旁的高峻也默默看着,半晌后淡淡说道:
「虽然并不华丽,确实是一件宝物。」
羽衣回应道:「这种石材相当珍贵,仅产自北方山脉。而且因质地坚硬,雕刻困难,本宝物乃是当时第一雕匠的呕心沥血之作,刻划细腻却又不失大胆……」
「羽衣。」
那羽衣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宛如在朗诵背下的文章,却突然被寿雪打断了。他默默凝视着寿雪,等着她发话。
「现有幽鬼,持此物徘徊内廷之中。依汝之见,当如何消解其执迷,使其往赴乐土?」
同样的问题,回答的人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会大相迳庭。寿雪心中有些好奇,不知羽衣会如何回答。
而羽衣说出的答案,远比寿雪原本的预期更加简洁有力。
「依小人之见,应当毁去此物。」
「……咦?」
「应当毁去此物。」
「毁去此珍宝?」
「是的。」
「此话何解?」
「那幽鬼既然手持此物,想必是对此物有所执迷。既然如此,只要毁去此物,其执迷亦自然消解。」
真是非常简单、明快且粗暴的解决办法。
「毁物之举……或不可行?」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上次她也曾说要毁掉琵琶,但高峻没有答应。
「毁掉这个东西……恐怕不太妥当。」
高峻显得有些困扰。
「大家说得是。」羽衣应道。
羽衣是宝物库的管理者,寿雪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建议毁掉宝物,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羽衣脸上毫无表情变化,乍看之下与高峻有几分相似,但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羽衣不仅五官扁平,而且脸色死气沉沉,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气。
「既然如此……」羽衣以平板的声音说道:「或许可以借助鳌神之力。」
「什么?」
「鳌神之力。」
「此是何意?」
「内廷有一殿,名曰鳌枝殿。」
「……嗯……」
「只要把这石鳌合子带往鳌枝殿,祝祷膜拜即可。」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只见他也露出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有何根据?」
「鳌枝殿以鳌神背甲为饰。鳌即是鳌,都是大海龟之意。鳌神背甲蕴含着神力……」
寿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
以鳌神背甲为饰?什么意思?
「为何朕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高峻冷静地问道。
「这是当初建造这座宫城的第一任皇帝所安排的。」
「建造宫城的第一任……你指的是栾朝的栾夕?」
「是的。」
「为何他要这么做?」
「当发生万一情况,可用来抵御乌涟娘娘。和巫术师一样,都是护卫用的防壁。」
寿雪与高峻不由得面面相觑。羽衣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曾说过,如果没有能够抗衡的力量,实在无法安心。」
「他曾说过?他是指谁……?」
──难道是栾夕?
「羽衣……汝究竟……」
寿雪朝着羽衣的方向踏出了一步。羽衣不再开口说话。只见他两眼无神地凝视前方,一对光滑的眼珠上头没有映照出任何景象。
「请快到鳌枝殿去吧。」
半晌之后,羽衣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度沉默。
「……去试试看?」高峻问道。
寿雪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
「吾尚有话问汝,今暂且按下。」
寿雪朝羽衣丢下这句话后,随着高峻走出宝物库。鳌枝殿的位置在后宫的附近。
「抵御乌涟娘娘……为防万一……」
寿雪一边快步前进,嘴里一边呢喃。
──这是什么意思?栾夕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行人登上阶梯,进入鳌枝殿的殿舍。不久前高峻曾在这里命乐师弹奏琵琶,并将依附在布面罩上的幽鬼送往极乐净土,但寿雪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仔细观察殿舍的模样。
此刻寿雪站在殿舍内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只看得见冰冷的石头地板、支撑横梁的几根柱子、榻、小几及屏风。
寿雪忽然察觉不对,赶紧将脚往后缩,望向了下方的石头地板。那并非只是一面打磨得光滑明亮的玉石地板,地板上到处镶嵌着类似龟甲的斑纹状物,由于颜色并非黑褐色,而是淡灰色,与石头表面有些难以区分。放眼望去,地板上的镶嵌物排列成了巨大的花朵形状。
──这是……
寿雪看着地上的镶嵌物,朝着花朵图案中央的花蕊部分走去。那里摆着一张小几。
「……高峻!」
寿雪从高峻的手中接过石鳌合子,放在小几上,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板上。
她伸手朝着那花朵形状的镶嵌物一摸,虽然触手坚硬,却不像石头那么冰冷,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暖意。蓦然间,寿雪闻到了一股略带腥臭的潮湿气味。
「这是……大海的潮水味。」
高峻呢喃说道。
寿雪从来没有闻过海的味道,却感觉这气味好熟悉、好令人怀念。
蓦然间,寿雪感觉手指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湿润之物,她赶紧将手往后缩。只见那花朵图案正在微微摇曳,彷佛起了涟漪。
──水?
那花朵图案有如湖面一般起伏摇摆,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辉,下一瞬间,放置着石鳌合子的小几后方出现了两条赤裸的小腿。寿雪吃惊地抬头一看,那老仆幽鬼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垂下了头,手中捧着石鳌合子,双手微微颤抖。
──他在哭。
由于从寿雪的角度是由下往上看,可以将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幽鬼正在哭泣。
「对不起……」
老仆发出了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他一面哭泣,一面道歉。
「大小姐……大小姐……都是我不好……」
痛哭声中,夹杂着自责的声音。寿雪只是静静地凝神倾听。
「我以为吃了药……您的病就会好转……」
──果然如此……
寿雪凝视着老仆的脸。
「汝令汝主服下延年益寿之药?」
老仆没有反应,似乎听不见寿雪的声音。
「这么说来……」高峻说道。
「君王所赐之药,乃是真药。老仆以此药奉其主,其主服药而死。」
「……本来应该是灵药,却成了毒药?」
寿雪点了点头。那老仆以为只要让大小姐服下延年益寿之药,大小姐的病就会痊愈,却不曾想到……
「病笃妇人,岂能承受灵药之毒?」
给药的人,原本也是一片好意。或许是老仆的殷切恳求,博得了对方的同情。
寿雪只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不住哽咽的老仆。一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二来就算说了,对方也听不见。
寿雪无计可施,只能低头看着地板,那花朵图案依然绽放着银色光芒,有如潮水一般掀起阵阵波浪。寿雪将手轻轻伸向地板,祝祷道:
「鳌神……」
或许鳌神另有其名,但寿雪并不清楚,只能如此呼唤。
「求汝救此幽鬼……」
接着寿雪以手指轻触地板,感觉有如碰触温水,丝毫没有冰凉感,就好像是因吸入了阳光而温度上升的海水,不断有波浪在表面摇摆,撞击她的手指,发出清脆的水声。寿雪明明完全没有靠近大海的记忆,却对这触感有种怀念不已的感觉。
──大海……
蓦然间,寿雪的手指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那并非遭人拉扯的感觉,而是有如一种彷佛要把自己往下拉的吸力。转眼之间,她的手已没入了水中。
寿雪将另一手撑在地板上,奋力抵抗那股吸力,但那股力量实在太强,感觉自己只要一吐气,整个人就会被吸入水中。
「寿雪!」
高峻伸手将寿雪紧紧抱住。寿雪这才得以吐一口气,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臂奋力往回拉。
──放开我!
寿雪在心中大喊。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这股热流从胸口流向手臂,又从手臂流向指尖。水中的那股吸力蓦然减弱,手臂瞬间脱离了水面,下一瞬间,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爆裂声,寿雪与高峻一同向后摔倒。
「大家!」、「娘娘!」
卫青与温萤察觉状况不对,同时奔上前来。高峻坐起身,伸手制止两人靠近,接着将寿雪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
寿雪虽点了点头,却是气喘吁吁,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她以手掌按着自己的胸口,回想刚刚胸中那股热流,那是一种相当不舒服的感觉。
寿雪偶然抬头望向小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那只石鳌合子已然从中裂成两半,同时老仆幽鬼也已失去了踪影,而地板上的花朵图案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再像是闪耀着银色光辉的水面。
「裂开了……」高峻淡淡地说道。
除了高峻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凝视着那毁损的皇帝宝物。
「既然还是毁了,那也没有办法……至少那幽鬼已经消失了,是吗?」
高峻朝寿雪问道。
「……嗯。」
周围已经感觉不到幽鬼的气息,啜泣声也不见了。
「那就好。」
高峻说得满不在乎。寿雪这才吁了口气。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拿起了几上的石鳌合子。转头一看,那条手臂被消炭色的袖子包覆着,而在场的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察觉这个人来到了身边。
「羽衣!」
羽衣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上拿的正是破裂的石鳌合子,从他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你……你什么时候……」
卫青难得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转头望向高峻,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个人。高峻站了起来,说道:
「羽衣,确实如你所言,石鳌合子一毁,幽鬼就消失了。」
「是啊……」
羽衣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应道。寿雪也站起身,仔细打量他的脸孔,她从之前就觉得羽衣那张脸似曾相识,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似曾相识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个表情。
「羽衣……」
──那表情与宵月如出一辙。
「汝乃『使部』……即人偶也。」
羽衣以一对宛如空洞般的双眸面对着寿雪,平滑光亮的眼珠上没有映照出一丝景象。
「是的。」
羽衣以浑若无事的态度说道。
「汝为何人使部?乌涟娘娘?必非枭之使部。」
羽衣微微歪着头说道:
「直到刚刚为止,小人是乌涟娘娘的使部。但是在更古老的年代,小人是鳌神的使部。小人的躯体,是由鳌神所作。」
──鳌神的使部!
「直到后来鳌神云隐,小人因此暂时归乌涟娘娘所有……但是就在刚刚,鳌神再度召唤了小人……」
地板上的花朵图案再度微微摇曳,闪烁着如水波般的银色光芒。
「该是时候了……乌涟娘娘已经丧失了控制小人的力量。小人要向您辞别了,栾……不,杼公主。」
羽衣的脚下地板幻化成了海水,他的身体也逐渐下沉。
「暂时告辞了……」
羽衣带着断裂的石鳌合子完全没入了水中,下一瞬间,光芒全然消散,地板也恢复了原状。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彼唤吾为『杼公主』?」
寿雪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面对这样的状况,高峻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沉稳。
「栾氏一族原本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据说他们的身上流着古代王朝的王室血脉……」
寿雪也曾听过这种传闻。根据传闻,栾氏一族是古老统治者的后裔,更是神官的后裔……那指的就是杼朝吗?
寿雪想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栾氏的血脉,从出生以来,带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困扰。何况杼朝只不过是早已毁灭的远古王朝,此刻重新提起,又有什么意义?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们失去了宝物库里的一样宝物,也失去了宝物库的管理者……」高峻的话中带着些许的寂寥。
这一天,寿雪再度前往冬官府。
「噢,原来宝物库的管理者……」
寿雪与千里在外廊上隔着矮桌相对而坐,寿雪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千里。
「羽衣乃鳌神所作,因鳌神『云隐』而归于乌涟娘娘,如今复归于鳌神……此事该作何解释?」
千里眨了眨眼睛,凝视着寿雪说道:
「乌妃娘娘,上次您曾提过,不明白老仆幽鬼为何直到此刻才现身……微臣当时便有个想法,只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口……」
寿雪回想起来,当时千里确实一度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微臣认为,信仰就如同潮水,是会不断循环的。」
千里的声音有如阳光般和煦。
「或许可以形容成一种流行或是趋势。」
「此点吾亦感之。」星乌庙变得老朽萧条,各地都出现了新的信仰,可见得信仰也有着兴衰的周期。
「为什么地方上的乌涟娘娘庙宇会变得如此冷清?为什么其他神明的信众会如此虔诚?微臣认为,关键就在于神力式微。」
「神力式微?」
「当神力式微,没有办法再庇护信众元时,信众就会逐渐流失,就好像潮水退去一般。这时信仰就会转移聚集到其他力量较强大的神明身上。微臣认为,这就有点像是神明的世代轮替。」
「神明……世代轮替?」
「或者……称之为逐鹿中原更加贴切。我国大大小小的庙宇不计其数,这些数不清的神明随时都在较量着力量的高下。」
宵月……枭当初的那几句话,浮现在寿雪的脑海。
──香蔷不断拿花喂食乌。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毒药。
──乌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
羽衣所说的话,同时也在寿雪的心中回荡着。
──乌涟娘娘已经丧失了控制小人的力量。
这是否意味着……乌涟娘娘变得虚弱了?
「羽衣复归于鳌神,此即鳌神之力再兴之兆?」寿雪问道。
「很有可能。」
「然则乌涟娘娘……」
千里皱眉说道:
「这只是微臣自己的推论,并不见得正确。不过微臣猜想,乌涟娘娘从前也曾有一次遇上危机。」
「……危机?」
「那就是在冬王遭到杀害的时候。从那一刻起,我国便进入了乱世。冬王遭到杀害后,并没有出现新的冬王,乌涟娘娘也一直保持沉默。这是什么缘故?正因为乌涟娘娘长期沉默,所以我国才会有很长一段时期陷入荒废状态。当然长年战乱导致国家荒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微臣认为,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可能意味着乌涟娘娘遇上了某种危机,所以才长期保持沉默……当然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假设,没有确切的实证。」
「不……于吾深有助益。吾不似汝博学,难有此悟。」
「谢谢娘娘称赞。」千里眯着眼睛说道。
「乌妃娘娘、冬官大人。」
放下郎走了过来说道:「陛下驾到。」
「高峻亦来见汝?」
「微臣偶尔会代替鱼泳大人,陪陛下弈棋。」
「与此人对弈,应颇伤神?」
千里笑而不答。寿雪暗想,看来这个人的棋艺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在高峻之下。
「你也来了?」
高峻来到外廊上,对着寿雪说道:
「在跟千里下棋?」
大概是因为矮桌上放着棋盘,所以他才会这么问吧。
「非也。」寿雪摇了摇头。「吾来此乃有事相询。」
千里指着自己原本所坐的椅子,朝高峻说道:
「陛下,今天要不要与乌妃娘娘下一局?」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吾不愿与此人弈棋。」
「因为你怕输。」高峻淡淡说道。
寿雪心中暗自咒骂。
「胜负难知,汝岂必胜?」
「如果你不想输,朕可以故意输给你。」
此刻寿雪恨不得手上有颗石头。
「坐。」
寿雪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接着翻开盒盖,取出了棋子。高峻依言就坐。千里面带微笑,朝两人作了一揖,静静退下。寿雪默默看着千里的背影。那背影虽然穿着与鱼泳相同的黝灰色长袍,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
「……广征意见,于己有益。」
「是啊。」
「可知己之见闻狭窄,寡知薄识。」
「嗯。」
「吾有一事问汝。」
「你问吧。」
「鱼泳莫非已不在人世?」
高峻正要放下棋子,一听到这句话,动作戛然而止。
「汝与千里皆不提此事,足见鱼泳必非寿终正寝……莫非是自戕?」
「……」
「若是自戕,必是引咎而死……引宵月入后宫者,便是鱼泳?」
寿雪的态度平静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莫非鱼泳对吾心怀怨恚?」
寿雪的心中浮现了丽娘的身影。丽娘直到老死,都过着孤独的日子,从不曾逾越身为乌妃的本分。
「错在吾身。便遭怀恨,亦无话可说。」
「……寿雪。」
高峻的轻声呼唤,令寿雪心头一震。像这样的状况,过去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但这一次的感觉特别刻骨铭心。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酸楚,忍不住吞咽了一口气。
「吾曾言……汝思虑过深,反易招怒。」
「……你生气了?」高峻轻声问道。
寿雪摇了摇头。
「汝但虑吾,谁人虑汝?痛失鱼泳之伤,汝可对何人倾诉?」
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你放心,关心皇帝的人太多了。」
高峻虽这么说,但寿雪明白,那是不一样的事情。一想到高峻的处境,自己便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汝泰然承受其伤,以为自惩。往昔吾亦怀抱此念,但……」
寿雪低头望着手里的棋子。
「前时吾曾为泊鹤宫侍女消解诅咒……」
高峻点了点头。
「此侍女蒙其未婚夫相救,却因未救未婚夫而悔之不已……此等想法,实辜负未婚夫舍命相救之心……」
寿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此刻吾千头万绪,难以措词……吾但不愿辜负母亲救吾之心……」
寿雪还想再解释,却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如此。」
高峻呢喃道。他已隐约明白寿雪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得也有道理……」
高峻望着棋子,也不再开口说话。
「昔日吾总不愿与人往来……」
寿雪将棋子搁在棋盘上。
「然与人往来……实令吾体会良多……」
──即便那是身为乌妃所不该有的举动。
然而正向思考并不见得能够带来正向的结果。或许自己所做的一切,打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或许自己正在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即便如此,寿雪并不后悔自己与这些人建立了情谊。
寿雪回到夜明宫时,看见了一名不久前才见过面的侍女,那正是纪泉女。如今她的腰带上已不再挂着白珊瑚佩饰。
「我为鹤妃娘娘送来了信。」
泉女的手中捧着一个圆盆,盆里铺着华丽的锦布,锦布上摆着一封信。寿雪抱着满腹的狐疑拿起,摊开一看,上头的文字极为优美,不愧是皇帝妃子的笔迹,文章的用字遣词也彬彬有礼,与鹤妃给人的奇特印象颇不相同,然而信件内容倒极为单纯,不过是约寿雪一起喝茶而已。
「……此等小事,何劳捎信?」
泉女愣了一下,她似乎并不知道信中内容。
「鹤妃娘娘吩咐,要我带回您的回信。」
九九磨起了墨,寿雪一时不知该写什么才好。转头一看泉女手上的圆盆,里头的锦布以金银丝线绣着龟甲纹。
「龟……」寿雪不禁呢喃。
泉女低头朝圆盆望了一眼,说道:
「您说这块布吗?在鹤妃娘娘所拥有的锦布里头,这是质料最上等的一块。鹤妃娘娘本来觉得龟甲纹不够可爱,但因为染花太轻浮,其他锦布又没有让鹤妃娘娘特别中意的,她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挑上这一块。」
「区区一锦布,何须如此踌躇不决?」
「因为这是写给乌妃娘娘的第一封信。就连这信里的词句,鹤妃娘娘也是推敲良久,娘娘她真的很希望与您结交。」
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毕竟在她心里,鹤妃就只是个让人摸不着底细的少女。
「不是鹤,却是龟?」
正在磨墨的九九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泊鹤宫的主人应该会爱用鹤纹呢。」
「其实我们很多东西都是龟甲纹呢。就连侍女们的襦裙,也是以龟甲纹居多……因为这是象征白妙子的花纹。」
──白妙子……八真教所祭祀之神……
寿雪正要提笔,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住了,抬头问道:
「龟甲纹为白妙子之纹?」
「是啊,因为白妙子是大海龟之神。」
毛笔从寿雪的手上跌落,滚下了小几。
1 或称寒家。
2 首席的学士。
3 灰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