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玉座前的男人年约四旬,体格有如武官一般壮硕,表情恭肃严正。他正是沙那卖族的当家,沙那卖朝阳。
高峻赐平身后,朝阳昂然而立,说了几句场面话。高峻坐在玉座上听着,同时观察男人的举止仪态。
朝阳目光犀利,有如一把分筋断骨的利刃。他的举措沉稳凝重,神情严酷冷峻,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偶尔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却又流露出迷人的风采与魅力。
朝阳的身后站着两名年轻人,应该都是他的儿子。一位看起来跟高峻年龄相仿,另一位则是将近二十岁年纪。两人的外貌都跟朝阳颇为神似,哥哥的神情不若父亲严峻肃穆,举止仪态更像是个风雅的文人墨客,弟弟的眼神则流露出一股强烈的好胜心。
「小人带来了沙那卖最上等的蚕种,请陛下笑纳。」
朝阳一说完,随从立刻恭恭敬敬地端上一只托盆,盆里摆着一张纸,纸上黏着许多貌似植物种子的东西。那正是蚕种,也就是蚕的卵,由于蚕卵有黏性,只要让蚕把卵产在纸上,就会牢牢附着。
这托盘里的蚕种,只是本次进贡蚕种的一小部分而已。剩下的蚕种都已经送入宫廷蚕室了。蚕种会以卵的状态度过冬天,等到明年春天孵化,就可以开始进行品种改良的实验。
只要能够让霄国的蚕吐出更加强韧且美丽的丝线,必定能够成为霄国最宝贵的财富。然而对于过去靠着这美丽蚕丝获得庞大财富的沙那卖一族而言,势必将是一大打击。
对朝阳而言,这就像是自己多年来耗费苦心培育出来的蚕种竟遭人横刀抢夺,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当初他逼死自己的叔叔时,是否曾想过事态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
──然而依他的城府,这些恐怕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刻意与朝廷保持距离,不过问政治,却在贺州拥有绝对的影响力。沙那卖朝阳这个男人心中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高峻直到今天依然捉摸不透。
高峻试着仔细观察朝阳的表情,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贤人来贡,朕心甚慰,可至鲨门宫歇息。」
高峻也以场面话应对,说完便走了出去。每次以这种古风的口吻说话,都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寿雪,心里不禁有些莞尔。
朝阳一行人会在宫城内的离宫鲨门宫待上一阵子。高峻打算趁着朝阳还没离开之前,与他针对蚕业及贺州等议题好好交换意见。实际谈过之后,或许就能掌握朝阳的内心想法。
坐在返回内廷的轿子上,高峻心里想着最近得找个时间去看看鹤妃,顺便告诉她朝阳已经抵达宫城的消息。
*
在某个朝雾蔽日的清晨,某一名内侍省宦官到了应该要接班的时间,却没有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他的同僚于是前往他的宿舍房间去找人。
同僚打开门踏进房内一看,霎时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
那宦官赫然倒卧在地板上,双眼圆睁,鲜血从头上汩汩流出,早已断了气。
*
「娘娘,饼烤好了。」
九九端着一盘烧饼走了进来。那薄薄的烧饼是她亲手揉制,里头掺了葱花,九九的老家是饼肆,所以很擅长制饼,一次可以揉制很多块,正好可以当作下午的点心。自从来了衣斯哈跟淡海后,夜明宫变得热闹得多,因此九九经常跟红翘及老婢桂子一同做饼给大家吃。
寿雪吩咐衣斯哈,将温萤及淡海一同唤进房内吃饼。所有人之中,唯独老婢桂子说什么也不肯踏进寿雪的房间。打从当初侍奉丽娘的时候,她便秉持这样的立场,如今她似乎也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平时她总是紧闭着双唇,看起来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婆婆,但其实她并没有心情不好,更没有动怒,衣斯哈刚来的时候很怕桂子,经常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令她生气的事,寿雪总是告诉衣斯哈不要想太多。事实上桂子相当关心衣斯哈,或许是衣斯哈会让桂子想起寿雪刚来到夜明宫时的样子吧。因为衣斯哈身材削瘦的关系,每次吃饭的时候,桂子总是会在衣斯哈的碗里多放一些肉。
从前寿雪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坐椅,但后来因为人变多了的关系,还特地从其他房间搬了几张过来,有时甚至还会拿寝室的榻来当椅子坐。当初丽娘在世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
此时面对外廊的门扉都敞了开来,整个房间里显得非常明亮。每当众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多话的人总是淡海,九九经常和他斗嘴,起初温萤还会充当和事佬,但后来也懒得理他们了。
「我想吃里头包绞肉的饼。」
「要抱怨就别吃。」
「这不是抱怨,是提出要求。饼里有肉会比较好吃。娘娘,你说对吧?」
「吾甚好此饼。」
表面烧得酥酥脆脆,里头柔软又有弹性,还有葱的气味。加入绞肉的饼当然也很美味,但是对胃的负担比较大。
「淡海动不动就想要拉娘娘支持你那一边,真是太狡猾了。娘娘,您说对吧?」
「你才是吧?」
寿雪慢条斯理地嚼着饼,静静看着两人争吵。反正等他们吵了一阵子,温萤看时机成熟了,就会把淡海强行带出门外。
原本寿雪是这么期待的。
但是就在烧饼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星星忽然喧噪了起来。寿雪原本以为它是因为没吃到烧饼在闹脾气,但片刻之后,便发现并非如此。
殿舍外有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是过去从来不曾到过夜明宫的人。温萤与淡海听见那脚步声,各自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起身奔向门口。
两人一踏出殿外,骤然停下了脚步。即使从他们的背影,也可以清楚感受出他们心中的惊愕。
「何事喧闹?」
寿雪走向两人。温萤迅速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能够通过。寿雪向外望去,只见台阶下方的鹅卵石地面有一群人,正朝着夜明宫步步逼近。
所见人数约十人前后,全部都是宦官,身穿蓝鼠色(注:青灰色。)长袍,腰间挂着刀。
那是勒房子,是直属于皇帝的组织,由于职责是取缔后宫内的犯罪事件,因此可以携带刀械。
后宫基本上受皇后管辖,但如今高峻并无立后,管辖权目前落在位阶最高的鸯妃花娘手中。然而花娘所拥有的权责,并不包含调查发生在后宫内的重大犯罪。而且自从有了皇太后擅权干政的前例后,高峻大幅缩小了皇后的权力,并建立起了直属于皇帝的勒房子组织。
简单来说,就是皇帝让一部分的皇后权责回归到自己的手上。
──这些勒房子,怎么会跑到夜明宫来?
一群勒房子宦官在台阶前停下脚步,仰望寿雪。其中一名貌似带头者的人物往前站出了一步,这个人虽然五官端正,却是目光如鹰,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但他的神情带着一丝疲累,眼中布满血丝。他朝寿雪跪下行礼,身后的宦官们也跟着跪下。
「乌妃娘娘,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他口中所说的无礼,指的是未经通报就来到夜明宫外。一般来说宦官有公务要面诣后妃,必定要事先通报,然而勒房子身为皇帝直属组织,不受这项规定限制。因此对方这么说,只是单纯的场面话而已。
「汝等勒房子,至此何为?」
刚刚说话的那名宦官站了起来,抬头答道:
「乌妃娘娘,今天早上有一名内侍省的宦官在宿舍遭到杀害,此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宦官的口气极为冰冷。
──内侍省的宦官遭到杀害?
寿雪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是其他宫的妃嫔,或许还会听到风声,但夜明宫距离内侍省颇远,而且没有任何交集。九九等人也都走出来了,神情紧张地站在寿雪身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不知。」寿雪回答得简单扼要。
那宦官面不改色:「我们怀疑夜明宫宦官淡海涉嫌重大,请娘娘将他交给我们处置。」
──淡海?
「咦?」
遭到指名的淡海发出了摸不着头脑的轻呼声。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寿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淡海何故见疑?」
「遭杀害的宦官名叫牧宪……淡海,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那勒房子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淡海,而淡海一听到这名字,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汝识得此人?」寿雪朝淡海问道。
淡海紧闭双唇,默不作声,反倒是勒房子的宦官代为他回答。
「牧宪是淡海家里的『知家事』。」
「知家事……」
「知家事的意思,就像是家里的总管。」
这意味着淡海的出身之家必定颇为富裕,才有能力雇用总管。
「娘娘,您对淡海的底细一无所知?」
那勒房子宦官扬起嘴角,眼神流露三分同情。淡海不久前也是勒房子的一员,但那宦官似乎对淡海没有半分同僚情分。
寿雪冷冷地看着那宦官说道:
「岂止淡海,吾对汝亦一无所知。」
「请恕下官失礼。下官是勒房子勒上(注:副官。),姓漆雕,名坤。」
「漆雕坤……那牧宪便曾是淡海家中知家事,何以知此人为淡海所杀?」
「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漆雕坤不假辞色地说道:
「这淡海的出身之家,原本乃是在于州拥有领地的名门望族。但是到了他祖父那一代,家门开始失势;到了父亲那一代,更是彻底家道中落。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父亲连续数次应考贡举落榜,从此与高官无缘。随着财产日渐减少,仆人与婢女也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在如今这个时代,就算是累世公卿的名门世家,也有可能从此没落。淡海这个人颇有才干,如果能够撑到由他当家,或许还有中兴之望。可惜他的父亲明明没有经商之才却硬要经商,将家产赔得一干二净。」
寿雪见漆雕坤说得眉飞色舞,心里不禁佩服他竟然能把这些事调查得这么清楚。漆雕坤似乎没有察觉面前之人已经皱起了眉头,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如果是忠心护主的婢仆,这种时候应该会全力辅佐主人重振家业,可惜淡家的婢仆没有一个抱持忠义之心。他们不仅一个个离开,而且还把家里的值钱东西都偷走了。说起来令人感慨。娘娘,您说是吗?」
漆雕坤说到这里,朝淡海瞥了一眼。淡海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淡家有一只传家的金杯,据说是无价之宝。就连这只金杯,也被知家事牧宪盗走了。失却金杯,对淡家来说是最大的憾事,淡海的父亲忧愤成疾,就此抑郁而终,母亲自缢而死,就连独生子淡海也被卖给了人口贩子。自从他家没落之后,整个家族也跟着四分五裂,境遇大体相同,一整个名门望族就这么彻底烟消云散。淡海落入人口贩子的手中之后,又遇上了些什么事,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后来加入了盗贼集团。」
漆雕坤说完了这些话,重重叹了口气。
「如何,乌妃娘娘?偷走了传家之宝的人物,就在这后宫之中,这不就是最大的铁证吗?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那倒也不见得。误入歧途者的下场,不是处死就是当宦官,他们两人会在这后宫里相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有谁会愿意当宦官?」
漆雕坤明明自己也是宦官,却把宦官说得一文不值。事实上他这几句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会当宦官的人,通常都是在外头已没有谋生能力,或是死刑囚获得宽赦。当了宦官之后,如果没有过人的容貌或才干,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打杂的低阶宦官。
「淡海杀牧宪报仇,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寿雪嗤嗤一笑,说道:
「此话于理不通,汝既言淡海有才干,岂会于后宫杀人而不知避嫌?汝无凭无据,如何拘拿吾宫宦官?」
寿雪瞪着漆雕坤,接着说道:
「汝可速去。淡海是吾宫之人,休得擅动。」
漆雕坤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有着圆弧状的脸型轮廓及端正的五官,脸色却是异常苍白,不知是天生的肤色还是过度操劳。
「……这件事,下官将会禀报卫内常侍。不久之后,相信也会传入大家的耳中。」
漆雕坤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殿舍。走了几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
「乌妃娘娘,您可能不知道淡海是怎样的人物。当初他会被捕,是因他擅闯民宅,杀害家婢。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杀人魔头。您若要将他留在身边,请务必再三提防。」
──杀人魔头……
漆雕坤见寿雪等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愕之色,得意洋洋地带着一众宦官转身离去。
九九见那群人走得一个也不剩,才终于大大吁了口气。
「好可怕……勒房子果然都是一群可怕的人。」
「腰悬利刃,令人生惧。」
就算是寿雪,刚刚也相当紧张。
「但是娘娘实在很了不起。光凭那样的理由,就要把人押走,实在是太蛮横了。而且那个叫漆雕坤的人,也让人看了很讨厌。」
九九气呼呼地说道。她虽平日爱与淡海斗嘴,但是当听见他人数落淡海的罪状时,她并没有因此而害怕,反而愤怒于漆雕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寿雪不禁心想,九九正是这样的一个女孩。
「听说漆雕勒上是个相当固执又严厉的人。」
温萤说道:
「而且他做事一板一眼,绝不草率行事……这次为什么会如此武断地认定淡海就是凶手?淡海……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
淡海难得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很少会露出这种不耐烦的表情。
「淡……」
温萤正想谴责他几句,他却不再理会温萤,走到寿雪面前,说道:
「娘娘,你为什么要回护我?这可是会让你惹上麻烦。」
「夜明宫内事,由吾一意而决。后宫规矩万千,于吾皆不适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牧宪真的是我杀的,你要怎么办?难道你心中不曾有一丝怀疑?」
「不曾。」
淡海错愕地看着寿雪说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
「知亦可,不知亦可。吾之识人,但凭吾心。勒房子欲擒汝,吾必阻之。」
淡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
「就算我是个杀人魔头吗?」
「然也。」
寿雪想也不想地回答。漆雕坤说淡海曾杀害家婢,寿雪并不清楚那是不是事实,寿雪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所认识的淡海。
淡海紧紧咬着牙齿,不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下台阶。温萤喊了他一声,但他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天夜里,有一个人造访了夜明宫,既不是有求于乌妃的宫人,也不是高峻。
「听说你把勒房子赶走了?」
那个人正是卫青。
「……是便如何?」
寿雪将头转向一旁,说道:「汝独至夜明宫,便欲追究此事?」
卫青以他那一对美丽的双眸瞪着寿雪说道:「大家太宠你了,所以我才一个人来。勒房子是直接受命于大家的组织,任何人都不能等闲视之,若有不服之处,可以依照相关规定提出抗议,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赶走。」
寿雪听着卫青的牢骚,心里不禁有些不耐烦。整个后宫里会责骂自己的人,大概就只有卫青了。正如他所说的,高峻很宠寿雪。
「何言不分青红皂白?勒房子副官勒上漆雕坤蛮横无理,单凭一己之见,便欲擒拿淡海归案。」
「不是擒拿,只是找他来问几句话。」
「休得瞒吾。名为问话,实欲屈打成招。」
「勒房子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不过我也认为这个时候讯问淡海有些言之过早,所以我跟漆雕沟通过了。除非取得更多的证据,否则他不会再来。」
「如此甚好。」
既然已经沟通过了,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寿雪心中如此咕哝。
或许是这样的想法流露在脸上了,卫青一脸无奈地说道:
「勒房子不会再来,跟你硬把他们赶走是两码子事,请你好好反省。」
寿雪皱眉说道:「无过无失,何须反省?」
「不要闹别扭。意气用事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卫青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寿雪说道:
「妇人之仁往往会带来错误的判断。」
「……吾向不求无过。俗世是非,与吾无涉,亦无益于吾。」
卫青皱眉说道:
「这样的想法,迟早会惹祸上身。」
卫青的口气,似乎带着三分对寿雪的关心。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殿舍。寿雪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在台阶前,看着提灯的火光逐渐远去。
「娘娘。」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呼唤声。寿雪转头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温萤的声音。
「请问卫内常侍说了什么?」
温萤难得会问这种问题。看来勒房子的事情很令他感到忧心。
「但发牢骚耳。卫青亦言此时讯问淡海言之过早,勒房子当不再来……此人当真唠叨,惹吾心烦。」
温萤听了寿雪的抱怨,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寿雪看着温萤,卫青的话蓦然涌上心头。
──这样的想法,迟早会惹祸上身。
「……非止淡海,汝亦相同。汝便是杀人后避于吾宫,吾亦当护汝不为勒房子所擒。」
寿雪坦白说出了隐约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温萤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是非对错,不值一哂。」
在寿雪的心里,同伴比是非对错更加重要得多。然而这也让寿雪明白了一件事──不能拥有同伴,正是因为那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
但寿雪转念又想,做出错误的判断又如何?拘泥于是非对错,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惹祸上身……」
寿雪的低声呢喃,彷佛消散在夜色之中。
「娘娘……」
温萤跪在地上,对着寿雪轻声呼唤。他以宛如祝祷般的动作捧起寿雪的手掌,垂首说道:「就算娘娘惹祸上身,我一定会陪在娘娘的身边。」
寿雪低头看着温萤,忍不住笑了出来。
「勿作儿戏。」
寿雪反握温萤的手掌,将他拉了起来。那自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正是自己必须守护之物。她在心中下了决定,自己是这些人的主人,无论如何必须保护他们周全。
同时寿雪也想通了一件事。
想要避免惹祸上身,唯有一个做法,那就是将错误的部分导回正轨。
*
「吾欲招牧宪之魂。」
隔天一吃完早餐,寿雪立刻如此宣布。
「招魂?」九九一脸狐疑地问道。
「即召唤亡魂至此地,仅以一次为限。」
「啊,就像当初为花娘娘做的那样?」
当初寿雪曾尝试为花娘招过世情人之魂,但那一次没有成功。
寿雪点了点头。
「亲问亡魂,便知凶手身分。」
──当初勒房子找上门来的时候,就应该这么做。
寿雪吩咐九九,将淡海唤进房内。等待期间,她先从橱柜里取出笔墨及砚台,砚台有着紫檀底座,上头嵌以象牙美玉;笔则是高峻所赠的雀头笔,便连墨也是最上等的舟形墨。
有时候寿雪心中会有一股想要招丽娘魂魄的冲动。但一想到只有一次机会,便不敢贸然行动,加诸丽娘生前也再三告诫,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不要轻易招魂。寿雪深知自己违逆了太多丽娘告诫之事,实在不想再添上一桩。
不一会儿,淡海走了进来。打从昨天起,他就一直板着一张脸。
寿雪让九九退下,独留淡海在房间里,告以招魂之事。确认了牧宪的姓名写法之后,寿雪以砚台磨起了墨。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种事?」淡海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寿雪一边取笔蘸墨,一边说道:「为正吾之过,偿吾之失。」
虽然昨天逐走了勒房子,但只要今天能够证明淡海并非杀人凶手,相信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怨言。寿雪在莲瓣形的纸上写下牧宪的姓名,置于银盘内。接着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
牡丹花顿时化为一股轻烟,往银盘上飘落,一接触到那张纸,霎时转为淡红色的火焰。不过一转眼之间,那张纸已经燃烧殆尽,但并非化为灰烬,而是与火焰融为一体;接着火焰又化为烟雾,淡红色的烟雾逐渐飘散在四周,望去有如晚霞,遮蔽了眼前的视野。寿雪将手伸进了那红色雾气之中。
她勾动手指,有如拉扯丝线一般,在雾中遍寻着魂魄的所在位置。蓦然间,指尖碰触到了某种冰凉的物体。那物体原本若有似无,但逐渐凝聚成形,寿雪接着五指紧握,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冷的手也反握住她的手掌。
寿雪吁了一口气,起身缓缓后退,同时手臂向后,将那样物体从雾气中拉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他的年纪大约四、五十岁,身穿淡墨色长袍,脸上颧骨突出,面色惨白,皮肤粗糙,眼窝凹陷。只见他垂着头、弓着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淡海一看见那人,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牧宪。」
那宦官听见寿雪的呼唤,蓦然回神,抬起了头来。
「谁在叫我?」
宦官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乌妃在此。」
牧宪那空洞无神的双眸在半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寿雪。
「啊啊……」他发出了一声轻叹。
「汝身已死,吾招汝魂魄,汝可知之?」
牧宪再度垂下了头,气若游丝地说道:「知道。」
「是谁害汝性命?」
「我只记得被人敲了一记……」
牧宪呢喃说道:「我倒在地上,身体动也动不了,只觉得全身发冷,彷佛要冻僵似的……然后我就死了。」
牧宪深深叹息,接着说道:
「这一定是金杯的诅咒。」
「诅咒?」
寿雪皱起了眉头。
「金杯……自从在主人家中看见了那个东西之后,我就对它朝思暮想,说什么也要得到它。它又轻又薄,拿在手上的重量就像一根羽毛,且上头雕满了精致细腻的花纹,令人移不开眼。那天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将它塞进了怀里,蹑手蹑脚地逃出了主人家……我明明知道它是主人家的传家之宝,而且还是个妨主的宝物。」
「妨主?」
「拥有金杯的人,必定会遭受诅咒,落得悲惨的下场。因为这个缘故,那只金杯不断易手,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它不仅害我的主人家破人亡,而且也害死了我自己。我在沦落为宦官之后,依然舍不得放弃那金杯,每天晚上都把它拿出来看……那天晚上也是……」
「遇害之晚?」
「我把金杯藏在床底下,每天晚上都把它拿出来,就这么傻傻地看着。明明很后悔将它从主人家中偷了出来,却又陶醉于它的美丽……那天晚上,我正在看着金杯,突然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因为看得太专注的关系,我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开门进来。那个人拿起金杯,就这么逃走了……」
「且慢……」
寿雪说道:
「既是脑后遇袭,应不知凶手身分?」
「完全不清楚……不过我在倒下的时候,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了对方的衣摆,那是跟我一样的淡墨色长袍。」
淡墨色长袍是基层宦官的制服。位阶越高,灰色的成分就越多。淡海此时身上穿的依然是勒房子的制服,颜色为蓝鼠色。温萤穿的是钝色(注:暗灰色。),卫青穿的则是铁鼠色(注:灰绿色。)。
既然凶手穿的是淡墨色长袍,那就绝对不会是淡海,但勒房子可能会主张「是淡海为了掩人耳目而穿上了基层宦官的服装」。
──原本以为只要询问受害人就能知道凶手身分,看来是想得太简单了。
不,等等。寿雪的心中闪过了另一个念头。既然凶手夺走了金杯,这也是一条线索……
「这一定是报应。」牧宪接着说道:「我背叛主人,偷走了金杯,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对不起淡老爷……我没有脸见夫人及少爷的面……」
牧宪说了好几次「都是我不好」,转眼间已是泪流满面。寿雪心想已没有必要将他留在这里,于是放开了他的手。牧宪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缓缓隐入了雾气之中,接着她朝雾气轻吹一口气,那雾气顿时烟消云散,转眼间,空气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主人必须尽主人的职责,才能算是主人。不是牧宪背叛了我爹,是我爹放弃了他的职责。他丢下了一切,任由整个家族凋零没落,背叛者不是牧宪,是我爹。我爹积欠了他非常多的雇佣金,他想要金杯,大可以跟我说,我会把金杯给他,以补偿他的损失。」
淡海凝视着牧宪原本所站的位置,脸上依然看不出丝毫表情。
「我一点也不恨牧宪。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常常陪我玩耍。而且其他奴婢和仆人都已经走光了,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如果要恨,我该恨的是我爹和我自己。我被人口贩子带走之后,又转了好几手,差点成为变态暴发户的玩具……我设法逃走,幸好有一个盗贼首领收留了我……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竟然能够活得下来,只能说是命大。」
淡海干笑了两声,以手掌抵着额头,接着说道:
「娘娘,你知道吗?因为我父亲欠下了庞大的债务,害我们整个家族的所有人都流落街头。经历悲惨遭遇的人,可不是只有我而已。我当了将近三年的盗贼,最后一次抢劫的目标,是地方上某富农的宅邸。我闯进宅邸里,把所有人用绳子绑起来,想要抢走值钱的东西。干盗贼这一行,我很明白绝对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那天我也打算拿了值钱的东西之后,就立刻走人。但只能说我运气太差,在离去之前,竟然打开仓库看了一眼。那时候我总觉得仓库里有声音传出来……于是打开了那堆放着农具及稻草的仓库,便看见有个女人蜷曲着身子窝在仓库的角落。我还记得那是个有着皎洁明月的夜晚,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走过去一看,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膝盖坐在一张草席上,左脚扣着脚镣,脚镣连接着锁链,不知该说是奴隶,还是家婢。女人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麻衣,全身到处都是伤痕,那些伤痕绝对不会是因为下田工作所造成的,有些旧伤甚至都已化脓,散发出酸臭味。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曾经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但光是想像,就让我忍不住想吐。我以刀鞘敲断脚镣,告诉她『快逃』,趁着宅邸里的人都被绑了起来,现在逃走是最好的时机。但那个女人只是抬着头,不停地盯着我看。」
只见淡海脸色铁青,声音微微颤抖。寿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后淡海才又开口说道:「女人虽然骨瘦如柴,而且一张脸被打得红肿变形,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长相……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是我的堂姊……大我两岁的堂姊……」
淡海以手掌捂住了双眼。
「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那一瞬间,堂姊忽然拔出我的刀子,往脖子上抹去。登时鲜血狂喷,她就这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寿雪不禁皱起眉头,彷佛眼前看见了一片血海。淡海的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寿雪于是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堂姊被关在那种地方,连想要自尽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她被关在那里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只知道她的下场这么惨,全是因为她是我淡家的亲戚,我想要帮她,但却什么也做不到。」
淡海的全身不停抖动,无处宣泄的愤怒与悲伤充塞在他的心中。寿雪伸出手,在他的背上轻抚着。当他说出「什么也做不到」时,内心有多么痛苦,寿雪完全可以体会。因为自己也一样。当初母亲遇害时,自己同样什么也做不到。
「……故汝遭官兵擒拿,无端背负杀人罪嫌?」
「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汝以此为报应,故甘之如饴。」
淡海抬起了头,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神情。
「吾亦以此自责多年……唯今想法已略不同。」
过去寿雪一直认为自己成为乌妃后所受的苦,全是对母亲见死不救的报应。然而寿雪后来想通了,认定自己对母亲见死不救,就等于是否定母亲希望女儿活下去的期盼。
──最轻松的做法,就是自责。
因为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在自责中找到理由。
「是故此次蒙冤,汝亦无所作为。在汝心中,即便含冤受罚,亦属天意。」
「……是啊。」
「何其愚也。」
寿雪在淡海的背上拍了一记。淡海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吾绝不许。」
寿雪快步走出房间,来到门外,呼唤温萤。温萤从殿舍后头转出,迅速来到她面前。
「吾欲往牧宪宿舍一观,请汝带路。」
「是。」
温萤率先迈步而行。此时淡海慌忙从殿舍内奔了出来,喊道:
「娘娘……」
寿雪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此时忽然有一句话回荡在寿雪的胸口。
──你应该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丽娘最心爱的你自己。
当初高峻告诉寿雪的这句话,有如温暖的池水一般,逐渐渗入自己的五脏六腑,直到现在依然不曾消退。
「吾不愿汝蒙受此不白之冤。吾既愿助汝平冤,汝亦应有自救之心。」
淡海一时傻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寿雪完全没有想过,高峻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自己也会有对别人说的一天。
*
内侍省及基层宦官的宿舍,都在后宫的南侧。寿雪带着温萤与淡海,进入了宿舍之中。
「凶手杀牧宪而夺金杯。既是如此,吾寻金杯下落,便可知凶手何人。」
金杯原本是牧宪的持有物,如今遭凶手夺走,而「寻找失物」恰巧是乌妃的拿手好戏。
牧宪的房间在宿舍的角落。虽然只是一间狭窄又简陋的房间,但是打扫得相当干净整洁,由此亦可看出居住者的性格──唯独牧宪倒地身亡之处,地面有着黑褐色的血迹。
寿雪在房内左右环顾,由于房内整理得相当整齐,看起来东西并不多。她从衣柜中挑出一件衣物,再拾起被褥上的一根头发,放置在桌上。接着从怀里取出一枚人形木牌,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下牧宪的名字,并将头发缠绕于木牌,再将木牌放置于衣物上。最后她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了一口气,花瓣立即如同玻璃一般碎裂开,散落在人形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颤动,接着轮廓逐渐模糊起来,且不断膨胀着。那根头发没入了轮廓之中,而轮廓逐渐变形,最终化成了黑色的烟雾。那烟雾钻入了衣服之中后,竟有如活人一般立起并跳下桌子,迈步走向门口。此时门扉并未掩上,那烟雾便直接走了出去,寿雪等人只得赶紧跟上。那穿着衣服的烟雾走到隔壁房间的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那同样是基层宦官的居住之处。
「此房间为何人所住?」
「我去问问看。」温萤说道。但他尚未迈步,淡海便突然冒出一句「打开来看看就知道」,同时拉开了门板。
寿雪又朝烟雾吹了口气,烟雾瞬间消散开来,衣服亦落到了地上。
房间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娘娘!」淡海指着房内的桌子。金杯赫然就摆在桌上。
温萤前往内侍省询问房间主人的身分,寿雪则走进房内,拿起了那金杯。她心里早就好奇,那金杯是什么样的宝物,如今拿在手里一瞧,果然极为精致华美。整只杯身以黄金制成,杯壁极薄,通体轻盈,彷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断裂。外侧的壁面上雕着莲花、牡丹、蔓草等花纹,刻划得相当细腻。
──上头并没有依附任何不洁之物。
牧宪口口声声说这只金杯受到诅咒,但所谓的诅咒,往往是当事人的疑心病作祟。
当然金杯本身制作得相当精美,令人不禁看得入迷。可以肯定这确实是金雕师傅的最高杰作,有着一股吸引人的强烈魅力。不难想像为什么牧宪会被这只金杯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人数不止一人,看来并非只有温萤而已。寿雪来到走廊上一看,温萤的背后跟着约五名宦官,身上各自携带刀械,看来都是勒房子的宦官。寿雪原本有些担心,他们可能是要来逮捕淡海,但看他们个个神情有些古怪,似乎不像是要来捉人。
「娘娘,案情似乎有些蹊跷。」
「发生何事?」
平常总是沉着冷静的温萤,此时难得流露出了焦急之色。
「住在这房间的人,是一个名叫漆雕奉的宦官。」
「漆雕?」
「他是勒房子勒上漆雕坤的弟弟。」
──那个副官的弟弟?
「兄弟皆为宦官?」
「是的,理由并不清楚……只知道漆雕奉也在内侍省执勤,与牧宪乃是同僚关系。我们刚刚想去把他找来,却发现他已不知去向。」
「什么?」
「连漆雕勒上也不见踪影。」
此时站在温萤背后的一名勒房子宦官跟着说道:「漆雕勒上从今天早上就没有出现在勒房子,也不在他的房间里,我们正在后宫里到处找他……」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温萤。
「请问娘娘,是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勒房子的宦官们皆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寿雪将金杯举到他们的面前,说道:
「牧宪遭夺金杯,在漆雕奉房内。」
勒房子的宦官们霎时又惊又疑,异口同声地说道:「这到底是……」
寿雪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转身走回房内,在地板及被褥上仔细查找,拾起了一根头发。天底下没有不掉头发的人,这可说是他人最容易取得的当事人随身之物,因此经常被拿来当作咒术的道具。
「追漆雕奉。」寿雪再度从怀里取出了人形木牌。
*
人形木牌化成了一只鸟,振翅往北方飞去,寿雪赶紧追上。温萤、淡海及勒房子的宦官们也都紧跟在后。
一行人离开了内侍省的范围,穿过一片梅林,沿着水道的堤岸不停地追赶。
漆雕坤、漆雕奉兄弟为何失踪?难道他们企图逃出宫外?抑或……
听说漆雕坤是个固执又严厉的人。
──寿雪的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鸟儿开始在天空上盘旋,这意味着漆雕奉就在那正下方。前方可见一整排的杨柳树,以及一座红色的拱桥,耳中还可听见潺潺流水声。那是流经后宫的一条小河。
蓦然间,寿雪看见一条细细长长的红色布带,自小河的上游处漂下来。
──不,那不是布带!
「啊……!」勒房子的宦官们一边大喊,一边往上游的方向奔去。
寿雪则停下了脚步,静观着这场骚动。接下来的事情,她已经帮不上忙了。
小河的上游处倒着两名宦官。其中一名躺在岸边,胸口一片血红,看起来早已断气;另外一名则手握长刀,身体一半浸在水里,脖子上有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流进河水中。手持长刀的宦官,正是漆雕坤。寿雪心想,另外一具胸口有伤的尸体,应该就是漆雕奉了吧。
勒房子的宦官们将漆雕坤的尸体从河水中拖出,摆在漆雕奉的尸体旁边。两人不知道已经断气多久了。其中一名宦官离开那群宦官的身边,走到寿雪的面前,脸色铁青地说道:
「下官立刻向长官报告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后,那名宦官疾奔而去。
「……多半是漆雕坤杀了弟弟之后横刀自刎。」
原本紧闭双唇的淡海呢喃说道:「当初我就觉得奇怪,那么固执、严肃且做事一板一眼的勒上,怎么会那么急着想要将我逮捕?如今看来,大概是为了袒护弟弟吧。他知道弟弟杀了牧宪,所以想要让我背黑锅。」
寿雪看着尸骸说道:「然终究未能成事。」
「依漆雕坤的性格,本来就没办法做这种事。他做事古板,完全不知通融,而且有着很强的责任感。正因为是这样的性格,才跟我合不来……漆雕家也是近年来没落的名门世家之一,倘若他家还有当年的权势,此刻漆雕坤应该是个相当优秀的官吏吧。然而根据传闻,他的弟弟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似乎以为只要当上宦官,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平步青云。天底下会因为这么想而入宫当宦官的人,除了他弟弟之外大概也没几个。」
只要能够受到后妃或皇帝青睐,确实有可能平步青云。
「听说是弟弟坚持一定要当宦官,哥哥不忍心丢下弟弟不顾,只好也当了宦官。或许当哥哥的,都是这样的心情吧……」
河面不断飘来阵阵的寒意。在那小河边,漆雕坤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尖刀刺入弟弟的胸口呢?临死之前,两人有过什么样的交谈?寿雪完全无法想像……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寿雪默默地走向两具遗体。此时宦官们全都不发一语,正在将漆雕坤那濡湿的脸孔擦拭干净,光从这个举动,便可以看出漆雕坤在勒房子之中有着多大的人望。
漆雕坤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痛苦。
──他只是想要把一件做错了的事情导回正轨。
为了他心中想要守护的人。
就这一点而言,漆雕坤与寿雪是相同的。
寿雪转头望向温萤与淡海。
一旦决定要守护他们,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对此有了深刻的体认。就算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也不可能往回走了。
寿雪取出手帕,递给了一名正在擦拭漆雕坤脸孔的宦官。那宦官吃了一惊,抬头仰望她,满脸错愕地接过,接着向寿雪作了一揖,转头继续擦拭漆雕坤的脸孔。
「……吾当焚丝羽,助其魂魄渡海。此事由吾为之,魂魄必不致迷惘失途。」
这是吊唁死者的仪式。丝羽所化成的鸟儿,将会引导魂魄远渡大海。
「乌妃娘娘……」
宦官们的声音皆有些哽咽。他们跪在寿雪面前,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
淡海眯起了双眼,凝视着焚烧丝羽所冒出的袅袅轻烟。
宦官们在漆雕坤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封写给勒房子之长的书信,漆雕坤在书信里,描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弟弟漆雕奉得知牧宪有一只金杯,心里羡慕得不得了。那天晚上,漆雕奉偷偷在牧宪的头上敲了一棍,原本只是想将金杯抢走,但没有料到牧宪竟然就这么死了。漆雕奉求助于哥哥,哥哥漆雕坤明知道杀人是死罪,但不忍心让弟弟遭处死,于是调查了牧宪的出身背景及生平经历,想到可以把杀人罪嫁祸给淡海。漆雕坤明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无法克制心中想要拯救弟弟的念头,然而到了后来,他还是亲手毁了这一切。漆雕坤先杀死弟弟之后,再举刀割断自己的喉咙,为这件事画下了句点。
──那个弟弟怎么想都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什么漆雕坤不任由他弟弟自生自灭?
淡海心里如此想着。但如果漆雕坤能够不管弟弟的事,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当宦官吧。淡海没有兄弟,因此无法体会漆雕坤的心情。但是他扪心自问,如果是堂姊求自己帮忙,自己会怎么做?淡海心里很清楚,就算是与全天下人为敌,自己也一定会帮助堂姊。因为他一直打从心底爱着堂姊。
──那如果是娘娘呢?
自己愿意保护寿雪,不惜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温萤。」
淡海呼唤了自己的同僚。虽然没有看到人,但是淡海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
「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娘娘。」
温萤从树丛之间走了出来。
「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当然。」温萤的回答依然如此简洁有力,没有一丝迷惘。
淡海眯起了眼睛,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提高警觉,绝对不能松懈。」
「松懈的人只有你而已。」
「娘娘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淡海充耳不闻,接着说道:「娘娘太过热心助人,就算对象是幽鬼,她也会伸出援手。倘若是在民间,像她这样的德劭之人或许可以长保平安,但这里可是后宫。」
「……」温萤听出了淡海的言下之意,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一定会有人视她为眼中钉。更何况娘娘并不是一般的妃嫔……」
如果只是一般的妃嫔,或许立场还不会那么危险。淡海虽然并不清楚乌妃是什么样的身分,却看得出来寿雪只要转个念头,就有可能掌握强大的权势。乌妃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再配上她的人望……
「娘娘只要有心,掌控整个后宫可说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目前已出现了这样的迹象。
「这次的事情,必定会让勒房子的宦官们对娘娘心生感激。平常宦官死了,尸体只会被胡乱丢在河岸上,根本不会有人前往吊唁,更何况这次死的还是戴罪的宦官。但是娘娘却起了恻隐之心,愿意加以吊唁。」
吊唁可说是最后的救赎。除了死者的魂魄之外,活人也会因吊唁而得救。
寿雪总是愿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并不因对方是宫女或宦官而有所不同。虽然她并非刻意想要拢络人心,这样的做法却让乌妃的景仰者与日俱增。
「娘娘的处境相当危险。」淡海再度强调。
「……我知道。」温萤转头望向殿舍。「所以她需要我们的守护。」
淡海也点了点头。温萤与淡海,就像是守护寿雪的两把刀。
殿舍的方向已不再飘出烟雾,淡海转身朝殿舍走去,蓦然又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了那只金杯。寿雪说那原本是淡海之物,所以将它还给了淡海。
淡海将金杯奋力掷在地上,接着将腰刀连刀带鞘取了下来,以鞘铛朝着金杯击落。随着一声清脆声响,金杯裂为了无数碎片。
*
此时织布机不断发出轻快悦耳的运转声。
「不愧是宫廷名匠,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沙那卖朝阳看着摆在桌上的三块绫经锦说道。
「这匹布使用的正是贺州生丝。贺州生丝易上色且坚韧不易断裂,才能够织出如此细腻的花纹。」高峻指着布上的含绶鸟与六瓣花的花纹说道。
这里是少府监内的机殿。房内约有十座织布机,各自发出轻快节奏的织布声。织布的声音不知为何总是能为人们带来心灵的平静。踏板声、穿杼声、拉筬声……让人联想到海岸边周而复始的潮水声。
高峻带着朝阳参观完了蚕室及机殿,屏退左右,私下对朝阳开口:
「朕真的很感谢你进贡蚕种。」
「陛下言重了。」朝阳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这次陛下网开一面,对沙那卖的罪行从轻发落,我们沙那卖一族都感怀陛下的恩德。」
网开一面?高峻不禁暗自苦笑。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讥讽之语。
「朕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结晶。朕会继续改良沙那卖蚕,将来有一天,朕希望让蚕业普及在所有不适合耕种的地区。」
朝阳微微眯起双眼,接着若有深意地缓缓点头。
「将蚕种进贡给陛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请恕小人僭越,小人在陛下的身上可是下了很大的赌注。」
高峻转头望向朝阳。「你下了什么赌注?」
「沙那卖蚕,以及小人的么女。」
「你想要跻身庙堂?」
言下之意,当然是暗指以外戚的身分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高峻这么问,主要的目的在于刺探朝阳心中的图谋。
「小人岂敢有非分之想?」朝阳笑着说道,那笑容果然有着一股迷人的魅力。「野心足以让人身败名裂。小人如果自取灭亡,恐怕整个沙那卖一族都会跟着小人陪葬。我们沙那卖一族毕竟是来自卡卡密的异邦人,远离朝政才是保身之道。」
朝阳说得慢条斯理,虽然声音低沉,却没有被那规律的织布声所掩盖。
「陛下,您应该明白,小人的肩上背负着沙那卖一族的命运。任何鲁莽的行动,都有可能招致沙那卖一族的覆灭,小人并不奢望荣华富贵或功名利禄,唯一只希望沙那卖一族能够永保安泰。」
「永保安泰……」
「小人相信陛下是绝对不会让小人失望的明君。为陛下鞠躬尽瘁,是小人身为沙那卖当家的职责。为陛下谋福祉,就是为沙那卖一族谋福祉。」
──如何在这异乡之地细水长流,低调却不衰亡,是朝阳心中唯一关心的事。
高峻心想,难怪朝阳会刻意与朝廷保持距离。明明将女儿送进了后宫,却又表现出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态度。
朝廷局势诡谲多变,官场沉浮难以预料。古今多少人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下场却是极为凄凉,就算是权极一时的名门望族,也有可能一朝凋零。因此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参与权力斗争。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沙那卖一族永保安泰。
高峻不禁暗自窃笑。嘴上说没有野心,其实这野心可说是相当大。
「小人愿意帮助陛下建立太平盛世。任何有可能破坏和谐的祸端,小人都会设法加以摘除。」朝阳的口气是如此严峻而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
「娘娘,裙子还是穿这件金茶色(注:亮褐色。)的吧?衫襦是朱底金纹,搭配起来应该很适合,腰带就用这条低调的朽叶色(注:黄褐色。)……」
九九不断从橱柜里取出五颜六色的衣物,喜孜孜地在寿雪的身上比来比去。
「披帛该用哪一条?这一条是饴色(注:红橙色。)上头缝着琥珀,那一条是鲜艳的绯红色……」
「皆可。」
「娘娘,您要告诉我您的喜好,不然我怎么帮您搭配衣服?」
平常总是穿得一身黑的寿雪,在穿着上根本没有任何偏好。但她知道九九绝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回答,苦思良久后,终于挑选了绯红色的披帛。
「原来娘娘喜欢这样的颜色。」九九眉开眼笑地说道。
「随兴而择,并无深意……汝为何喜形于色?」
「能够知道娘娘的喜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寿雪无法理解那样的心情,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娘娘应该也很想知道陛下的喜好吧?」
「并无此念。」
「娘娘又说这种话……陛下可是经常带娘娘喜欢的食物来呢。」
「彼以为吾但有食物,便不复他求。」
「实际上也是这样没有错。」
「……」
寿雪臭着一张脸沉默不语,九九趁这个机会迅速帮她换上衣物。宫女红翘则在一旁,把九九一件件拿出来比对搭配的衣物重新摺好。她没有办法开口说话,所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寿雪与九九的对话,宛如母亲或是年纪相差甚大的姊姊。
系完了腰带,九九看着镜子,将发簪及步摇插在寿雪的发髻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九九。
「啊,还是娘娘想插别的?陛下赐的篦栉吗?」九九察觉寿雪的视线后问道。
「非也……汝甚好此色衣衫?」
九九此时身上穿着薄红梅色(注:淡粉色。)的衫襦,以及薄柑子色(注:淡橙黄色。)的裙子。寿雪发现她穿的大多是这种浅色系的衣衫。
「唔……我自己也没有发现。或许比起深色系,我更喜欢浅色系的衣衫吧。因为浅色系比较有春天的感觉。所有的季节之中,我只喜欢春天。我不喜欢太热,不喜欢太冷,也不喜欢从热逐渐变冷,因为那会给我一种寂寞的感觉。但如果是从冷逐渐变得温暖的春天,我的心情也会跟着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原来如此。」
询问他人的喜好,确实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有很多事情必须要问了之后才会发现。
「吾已知之。」
「知道什么?」
「闻他人喜好,确有其妙处。」
「咦?真的吗?」九九露出了有如阳光一般的灿烂笑容。
「且于吾有益。」
「对娘娘有益?」
「可令吾对汝所知更胜于前。」
九九眨了眨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那神态有如麻雀一般。
「娘娘知道关于我的事,也会觉得很开心吗?」
「开心?唔……或可谓之开心。」
九九以袖口捂嘴,嗤嗤笑了起来。「能够让娘娘觉得开心,我也觉得开心。」
寿雪感觉九九是个很清楚自身心情的女孩,与自己截然不同。寿雪很多时候都对自己的心情感到迷惘,总是花很多的时间在摸索自己的心情上。
而寿雪见九九笑容可掬,胸口也涌起了一阵暖意。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无法肯定,这个感觉到底能不能称之为开心。
「好了,我们出发吧。」
九九看着梳妆打扮好的寿雪,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走向门口。这次如此精心打扮,便是为了到泊鹤宫探望晚霞。
──但还来不及出门,事态已有了变化。
「呃……娘娘……」
原本正带着星星在殿舍外散步的衣斯哈,忽然打开了门。只见他怀里抱着星星,脸上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有访客……」
「访客?」
衣斯哈的背后站着一名宦官,那宦官突然走上前来,进入了门内。寿雪仔细一看,那原来不是宦官。
「我想见你一面,所以偷偷溜出了泊鹤宫。」
那赫然是身穿宦官服色的晚霞。
「要是正式拜访,还得带一大群侍女及宦官,不是太麻烦了吗?」
晚霞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当初高峻说她「气郁」,此时看起来却是精神弈弈,只是双颊确实削瘦了些。
寿雪虽然错愕,还是吩咐九九等人煮茶招待,请晚霞就坐,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
「吾正欲往泊鹤宫。」
「咦?真的吗?可是我从以前就好想试一次,像这样偷偷溜出来……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听说你常常假扮成宦官在外头游走,所以我也有样学样。」
「唔……清新脱俗。」
「真的吗?我好开心。」
晚霞的声音有些开朗过了头,简直像是强颜欢笑,令人不禁为她担心。
「别来无恙?吾闻汝身体欠安,此刻莫非强自忍耐?」
「你别担心,我的身体好得很,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心情烦闷。」
「……既是如此,吾心稍安。宜多温食,调气养身。」
「好,我知道……上次那蚕茧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
她指的应该是蚕茧遭窃的那场骚动。
「幸好有你出手相助,才没有引起大麻烦。要是惊动了勒房子,事情可就没办法隐瞒了。到时候我爹进贡蚕种的事情,可能也会出现变数。」
蚕茧骚动被私下掩盖了,知道的人并不多,主要的原因,在于担心沙那卖一族与朝廷的关系恶化。当然风声大概已经传进了朝阳的耳中。
「我想要用这次的生丝,织一匹布给你当作回报,目前正在努力着。」
「生丝非献予高……皇帝之物?」
「献给陛下的份当然不能少,但我会以不用献给陛下的生丝,亲自织一匹布给你。」
「汝自织之?」
「是啊,我织布的技术虽然不太高明,但我很想织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寿雪听晚霞说得殷切,只好点头说道:「嗯……」
「我好开心……我一定会尽全力织好的。」这少女还是老样子,乍看之下天真无邪,谈吐之间却流露出一股空虚感,令寿雪不禁为她担心。
「……汝有事烦心?」
晚霞紧闭双唇,眨了眨眼睛。那模样泫然欲泣,寿雪原以为她会掉下眼泪,但最后她并没有落泪。
「没什么……」晚霞笑着道:「其实我爹现在来到了宫城里……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所耳闻。」
「我爹这次进京,有可能会来见我,但他是个相当严格的人,所以我心情有点沉重。」
「既是如此,何不避之?」寿雪说道。
晚霞嗤嗤笑了起来,彷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
「但我也很想见他,毕竟他是我爹。不知道他是会称赞我,还是会骂我……?」
晚霞呢喃自语,垂下了头,半晌后又抬头说道:「啊,对了,我的哥哥们也来了。」
「汝兄亦随父进京?」
寿雪曾听晚霞提过她的哥哥。
「这次来的是大哥及三哥……三哥是只比我大一点点的哥哥。上次我刚好提到了他们,对吧?呵呵……要是他们知道我对外人说大哥高傲、三哥坏心眼的话,他们一定会很生气吧。跟这两个哥哥比起来,二哥还好一点。二哥跟我爹最像,既不高傲,也不坏心眼,只是常常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爹吩咐二哥留守贺州,多半也是因为二哥是爹最信任的儿子。听说爹以后会指定二哥作为继承人呢。」
寿雪心里想着「这种事似乎没有必要对外人说」,嘴上只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寿雪,我跟你说……」晚霞敛起笑容,对着寿雪低声说道:「你要小心我爹。」
寿雪皱起了眉头,正要询问理由,晚霞已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得趁侍女们发现之前回去才行。」
晚霞说完旋即转身,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殿舍。寿雪见她的步伐异常轻盈,简直像是没有体重一般,心里反而为她感到有些不安。
*
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上。随着脚步声,一名年轻人走进了房内。这名年轻人有着俊美的相貌,与身上的露草色(注:水蓝色。)长袍可说是互相辉映。而此刻他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倔强与不服输的性格,既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他的双眸总是散发着弈弈神采,有如闪烁着点点繁星。
「大哥,爹在哪里?」
「在里头的房间,似乎在写信。」正在房间里喝茶的晨慢条斯理地说道。
沙那卖晨是朝阳的长男,此时他身上穿的是风雅人士特别钟爱的暗柳茶色(注:暗褐绿色。)长袍。他的性格不像弟弟那么倔强,双眸也不像父亲那么犀利,眼神显露出的是身为名门世家长男的自尊心,紧闭的双唇则带着一丝遗传自父亲的严峻。
「写信?这种节骨眼,爹在写信给谁?」
「不清楚。无知小弟,不要质疑爹做的事情。」
朝阳的三男沙那卖亮皱起眉头,瞪了大哥一眼。喜怒容易流露在脸上,是亮的一大缺点。大哥晨心里咕哝着「这家伙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三弟亮心里则抱怨着「大哥讲话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早知道就留在贺州了,这里真的很无聊。」亮以粗鲁的动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晨的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沙那卖族一行人所居住的离宫鲨门宫,是一座美轮美奂的殿舍,这里有着鲜艳的丹红漆柱、制作精美的吊灯、细腻的栏杆镂雕,室内的摆设则统一涂上了黑漆,上头的螺钿镶刻极为精致华丽。此外,宫殿内从银盆到玻璃酒器,全都出自名匠之手,当初在贺州时便听说全国第一流的工匠都聚集在宫廷工坊,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爹本来没叫你来,是你坚持要跟,这时还来抱怨?」
「哼。」亮不耐烦地将头转向一边。「大哥,你为什么不生气?我们上缴了那么多的米谷和丝绸,朝廷却连我们的蚕种也要抢夺。」
「不是抢夺,是进贡。这次的事情,能够靠进贡来摆平,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要是当今皇帝是个残酷的人,搞不好会下令将我们沙那卖一族全部处死。」
私吞原本应该上缴的租税,等于是与皇帝为敌,只要稍有差错,很可能就会落得欺君犯上的罪名。而罪魁祸首,当然就是叔公。
「我们沙那卖一族并没有军队,财富及智慧是我们唯一的武器。蚕种虽然珍贵,但我们没有办法永远独占,如果不找机会献给朝廷,朝廷将来或许会动用武力抢夺。爹趁这次的机会献上蚕种,乍看之下是委曲求全,其实是趁机卖个人情给皇帝。」
亮沉默不语,似乎并不满意这个说法。晨无奈地叹了口气。亮是三兄弟中相貌最俊美的一个,那美貌来自于过世母亲的遗传,但这三男却连母亲的倔强性格也继承了个十足十。
「……爹不管做什么,大哥都会说是对的。」
「那也不见得,但是爹从来不曾做过不利于沙那卖一族的事。」
「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听爹的。」
「那还用说吗?」
沙那卖一族在传统上特别尊敬年长者。父亲说的话无论如何不可违逆,这几乎已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大前提。
「要是爹说要让二哥当继承人,大哥也会乖乖同意吗?」
亮口中所说的「二哥」,指的当然是朝阳的次男。
晨瞪了亮一眼,亮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大哥,我心里有些发毛。爹到底想要在京师做什么?」
「什么意思?」
「爹大老远来到京师献蚕种,绝对不会只是游山玩水一番就回贺州。他心里到底在图谋什么?」亮从小就很神经质,而且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让照顾他的乳母吃足了苦头。
晨的脑海里浮现了正在撰写书信的父亲身影。父亲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沙那卖族着想,你不用担心。」
「爹做事情从来不跟我们商量……」亮呢喃说道:「从来不曾。」
晨对这一点也有极大的感触。
──爹从来不需要我们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