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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阴荧一体 破界

寿雪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丽娘。尤其是最近这阵子,丽娘说过的话语,不时在寿雪的耳畔回荡。

──乌妃当一无所求。

──乌妃当孑然一身,夜明宫内不得置侍女宦官。

每当丽娘以严厉的口吻如此告诫寿雪时,凝视她的双眸必定带着一抹悲伤。

丽娘是个很少露出笑容的人。不管心中有再多的悲怆与苦楚,她几乎不曾在寿雪的面前流露。刚开始的时候,每到新月之夜,丽娘总是会吩咐寿雪不得靠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丽娘承受着痛苦煎熬时,寿雪会陪伴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在她的背上轻抚。

身形削瘦的丽娘,如何能够拥有如此强大的耐力?她为何能够承受每个新月之夜的折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直到成为佝偻老者?自从尝到了新月之夜的痛楚之后,寿雪每每回想起自己过去从不知道丽娘长年忍受着这样的煎熬,便感觉到胸中刺痛不已。那疼痛的强烈程度,几乎到了让人发狂的程度,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嘶吼,在地上翻滚挣扎。但丽娘只是在床上蜷曲着身体,不断重复着急促的呼吸,安安静静地强自忍耐。

如今寿雪每当躺在床上,总是会想起丽娘为自己搓揉手掌的那段时光。为了让她能够安详地入睡,不受恶梦滋扰,丽娘总是默默以她那宛如枯枝却又充满皱纹的手指,轻揉着寿雪的手掌,带给她一阵又一阵的温暖。

如今丽娘终于从新月之夜的痛苦中解放,安眠于极乐净土。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高峻派来的使者到达夜明宫时,寿雪正在和温萤下棋。淡海站在寿雪的身旁不停嘀咕,一下说「怎么会下在那种地方」,一下又说「这一着下得真糟」,正让她感到心情烦闷。

「大……大家的旨意,请娘娘速至冬官府!」

那宦官不仅大汗淋漓,而且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这件事当真非常紧急。

「大家还吩咐……请娘娘带上两名护卫。」

温萤与淡海不由得面面相觑。

「看来出大事了。」淡海嘴里咕哝。

寿雪对那使者慰劳了两句,吩咐了九九带使者下去休息,接着便依照高峻的指示,带着温萤及淡海离开了夜明宫。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紧急,而且还必须带上两名侍卫?寿雪不由得暗自心惊。

一到冬官府,寿雪便感觉到气氛异常凝重,就连在前引路的放下郎,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紧张。她正摸不着头脑,便又看见一间房间的门前站了两名武官。那两人挡住了房门口,脸上各自带着睥睨四方的威仪,俨然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与冬官府的氛围可说是格格不入。寿雪心想,这两人应该是高峻的贴身护卫吧。两人朝着寿雪作了一揖,转身推开门扉。

自窗外透入的微弱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在那片白光之中,可看见高峻就坐在房内。卫青静静地站在高峻的背后,彷佛在守护着主人的背部。卫青的另一边,还站着封一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人跪在高峻的面前。那男人转头望向寿雪。只见那人面色冷峻,脸上以一块白布盖住了左眼,那人正是白雷。

──果然。

寿雪早有预感是这个人来了。

寿雪缓步前行,接着衣角一翻,站在白雷的面前。

白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的每个步伐,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开视线。两人就这么互相注视着对方。

「汝急唤吾来,便是为此?」

寿雪询问高峻,视线依然对准了白雷。

「没错。」

高峻淡淡地说道。

「所为何事?」

「他说要协助我们。」

寿雪眯起了双眼,眼神凌厉地凝视着白雷,尝试看穿他的心中意图。

「年幼巫女今在何处?」

寿雪这个问题原本是对着白雷提出,高峻却代为答道:

「在另外一个房间,由千里照顾着。」

名义上是照顾,说穿了就是当成人质吧……她心里正这么想,没想到高峻接下来却说出惊人之语。

「那小女孩才刚来到这里,就睡着了。」

寿雪不禁心想,这小丫头可真是大胆,在皇帝的面前竟也敢如此不敬。当然就对皇帝失礼这点而言,寿雪自己也是不遑多让。

「……她说自从她开始听见鳌神的声音之后,就经常觉得很困。」

白雷低声说道:

「她随时随地都可以躺下来睡觉,想来聆听鳌神的声音会夺走她相当多的体力。」

或许这可以说是巫觋的特质吧。受神灵依附时,内在的精力会大量流失。

「乌妃,你在信中对我保证,只要我帮助你,你也会帮助我。」

白雷以一只眼睛仰头瞪着寿雪说道:

「只要你能够信守承诺,我也可以立下誓言,将协助你破除结界。」

寿雪凝视着白雷说道:

「吾绝不食言。」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白雷俯首说道。

寿雪心想,此人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当然是早已打算要提供协助。但是白雷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不禁令她担心其中有诈。难道他真的与那名叫隐娘的小女孩已有了感情,所以愿意为了她而低头妥协?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但当初自己正是抱着这样的盘算,才会提出互相帮助的交换条件。

「白雷这阵子就待在冬官府吧。封一行跟千里都在这里,另外朕会在外头加派护卫。」高峻说道。

「幼女亦置于此?」寿雪问道。

高峻没有应答,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寿雪心想,高峻多半不想让白雷和隐娘待在同一个地方。但是要将小女孩安置在哪里,他还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可先置于夜明宫。」

「不……」

高峻看着地板,思索了片刻后,只简单说道:

「朕另有打算。」

大概是不想让白雷知道吧。

高峻接着转头问封一行:

「朕对术法一无所知……当在何日破除结界?」

「随时都可以。明天就动手,亦无不可。」

封一行回答了这句话之后,看了看寿雪,又看了看白雷。有些巫术需要特殊的异草奇兽作为道具,但破除结界之术似乎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施术者的体力及精力能够负荷就可以进行。寿雪点了点头,白雷也点了点头。

然而高峻却说道:

「不,给朕三天的准备时间吧……朕这边也有一些事情要安排。何况要在城内进行仪式,也得先知会各处。」

「此有何难?但言城门消灾除秽即可。」

「要进行消灾除秽的仪式,也得有个名目。而且还不能与过去的纪录有所矛盾。」

寿雪不禁心想,原来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虽然权力极大,但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皇帝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朕安排好了,会再通知你们。」

高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想要离去。

此时白雷却喊了一声「陛下」。高峻于是停下脚步。只听得白雷接着说道:

「请恕小人僭越,小人想要告知一占卜结果。」

「占卜……你做的占卜吗?」

「信或不信,陛下可自行裁决,小人仅告知而已。」

站在高峻背后的卫青听白雷这句话说得无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高峻淡淡地说道:「说吧。」

「陛下的身边之人,是否有兄弟姊妹?很可能是兄长及妹妹……」

「沙那卖家确实有兄妹,你也是认识的。」

不管是兄妹还是姊弟,都是相当常见的亲属关系,任何人身边都可以轻易找到这样的组合。煞有介事说出一些其实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的事,是假占卜师用来骗人的常套手段。

白雷听了高峻的回答,以略带无奈的口吻说道:

「陛下可别误会小人有诓骗之意。小人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陛下的面前装神弄鬼……根据小人的占卜结果,这兄妹之中的女方将会遭遇危难,就算没有送命,下场恐怕也与送命无异。请陛下务必谨慎小心。」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言下之意,是晚霞将遭遇巨大的灾厄?尽管高峻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但卫青的脸上却已微微变了色。

「你这占卜结果,应该告诉沙那卖家的兄长。」

高峻说道。

「那兄妹对我厌恶至极,绝对不会听劝的。」

白雷泰然自若地说道:

「何况这占卜的结果,并不见得一定应在鹤妃娘娘的身上。」

「如果不是鹤妃,那就是前一任的鹊妃了。你的占卜晚了一步,她已经死了。」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带了几分冰冷与阴郁,显然对白雷有相当大的戒心。然而白雷却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于遭到他人的厌恶。

「你身边的那名小女孩,朕会派人好好照顾,你不用担心。等事情办完之后,朕就会让她回到你的身边。」

高峻话说得亲切,实则摆明将隐娘当成了人质。白雷这才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满。

随即高峻便带着卫青走了出去。而寿雪凝视着白雷的脸,忽地想起一件事。

──对了,乌也是枭的妹妹……

白雷的占卜所指的到底是哪一对兄妹,实在难以判断。

「模棱两可的占卜,反而容易招致灾厄。」

封一行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就算真的占卜出这样的结果,不如别说。」

白雷哼笑一声,说道:

「只会躲躲藏藏的老贼,还敢对我说教?我原本也不想把这个占卜结果说出来,要是惹得皇帝不开心,搞不好还会被砍头。但沙那卖家是我的重要摇钱树,倘若这占卜真的会应在鹤妃身上,我可不能不说。」

「此占是否应于鹤妃,汝当真不知?」

寿雪问道。

「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白雷对寿雪连看也不看一眼,冷冷地说道:

「我可不是没来由地刻意占卜这种事情,是风带来了消息。」

「风……」

「这是一种异国的占卜之术,称作观风。后来我又改变占法,连占了好几次,还是占不出确切的结果。」

──该不该给晚霞一些护符呢?不,还是暂时别轻举妄动吧……

寿雪暗自沉吟着。

白雷不再理会,转头对封一行问道:「你们打算以何策略破除结界?」

「结界使用的是『补缀』之术,所以要分别在三个位置,各自破界。」

「结界使用何物为『诅户』?」

「……初代乌妃的手指。」

白雷皱眉说道:「看来初代乌妃是个偏激的狂人。」

「显然她对这结界有着很大的执着。」

封一行也铁青着脸说道。

「城门共有九处,要如何分配?」

「最重要的门,是位于西北方的小门旮旯门。以此门为中心,以西为西蜃门,以北为朔老门。这三门由乌妃娘娘负责……」

封一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两人面前摊开。纸上写着门的位置及名称。

宫城共有九座城门,分别为南侧三门、北侧一门、西侧三门、东侧两门。

旮旯门位在宫城西侧边角处,邻近禁苑及官衙。西蜃门为往西突出的大门,朔老门则为北侧的大门。封一行由西向北指着各门,向两人解释。

接着封一行又指着东侧至南侧的各门,说道:

「白雷,你负责东侧的夙浪门、东蜃门及南侧的月滔门。」

东侧的门有两座,位于东北角的小门是夙浪门,往东突出的大门是东蜃门。南侧包含正门在内共有三座门,白雷负责的是位于南侧东边角落的小门月滔门。

「南侧的正门纾祸门、小门月噬门、西南方的昃昏门由老夫负责。」

宫城的正门名为纾祸门,取自纾除灾祸之意,是一座宛如豪华殿舍的气派大门建筑。南侧的西边角落小门为月噬门,西侧的南边角落则有昃昏门。封一行的手指一一指过南侧至西侧的诸门。

白雷看着城门方位图,轻抚着下巴说道:

「我原本以为最重要的门应该会是南侧或北侧的大门……」

「初代乌妃为何如此安排,老夫也不明白。」

封一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句话可说是切中了问题的核心。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无法预测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所施之术,破解起来竟然这么麻烦。」

白雷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封一行露出狐疑的眼神,说道:

「初代乌妃确实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布下这个结界,在这不久后就过世了……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这丫头也是乌妃。我看着她,总觉得所有的乌妃都是这副德性。」

白雷朝寿雪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寿雪听他称自己为丫头,心中有些恼怒。

「施术的要点,我已经明白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要问的话,麻烦带我到我的房间。」

封一行面带愠色,不再对白雷开口说话,倒是对寿雪恭敬地作了一揖,说了一句「乌妃娘娘,老夫先告退了」,接着走向门口。

寿雪见两人走了出去,于是也跟着走向门口。温萤与淡海都守在门边。温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淡海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寿雪朝淡海瞥了一眼,决定先离开再说。

三人走出了冬官府,淡海再也按捺不住,开口说道:

「娘娘,初代乌妃的结界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什么要打破那玩意儿?」

「淡海……」

温萤正要斥责,寿雪却先说了一句「无妨」。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实在不想让他们蹚这个浑水。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

「初代乌妃曾于宫城之门设一结界,囚乌妃于宫城之内,一出城门必死。何故囚乌妃于宫城之内?实欲困乌涟娘娘于乌妃体内。乌涟娘娘仅为半身,另有半身沉于东海某处。吾欲寻此半身,令乌涟娘娘离开吾身。欲往东海,当先破宫城结界。」

寿雪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大致的状况。淡海听得目瞪口呆,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温萤则早已明白大致的状况,只是尚知道过多细节。此时他听了寿雪的说明,表情相当严肃,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把乌涟娘娘困在乌妃体内?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淡海的领悟力已经算是相当不错,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寿雪并没有回答。刚刚说出口的那番话,已经是目前打算告诉他的一切。至于乌妃其实是冬王,为了维持国家安定而被藏于后宫,以及乌涟娘娘的力量越来越弱,难以维持现状,乃至于自己是栾朝皇族后裔等等,她并不打算说出这些秘密。

「……虽然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破除初代乌妃设下的结界,对吧?」

淡海似乎看出寿雪不愿意进一步解释,因此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也。」

淡海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可先说好,我要跟着娘娘一起去。」

「咦?」

「娘娘将来打算要出城,寻找神明的半身,对吧?我也要一起去。」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

──原来如此……将来自己如果要离开宫城,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与他们诀别,二是把他们带在身边。过去自己一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但是……他们是后宫里的人,自己有可能把他们一起带走吗?

「娘娘,你该不会打算把我们丢在这里吧?」

「唔……能否顺利破界,尚在未定之天。」

「结界破了也好,没破也罢,反正我是跟定你了,娘娘。」

破了也好,没破也罢……寿雪在心中反刍着淡海这句话,不禁扬起了嘴角。

「汝此言正与温萤同。」

「温萤也说过一样的话?」

淡海朝温萤瞪了一眼,说道:「你这家伙真是『惦惦吃三碗公』。」

温萤面色如常,对淡海的话充耳不闻。

两人都坚持要待在寿雪身边的一言一语,都深深地沉淀在寿雪的内心深处,而且将永远不会消失。

白雷被带进了冬官府角落的房间里,门外则站了两名卫兵做看守。白雷不禁心想,他们提防得可真是彻底。

──自己绝对不可能逃走,他们根本不用担心。

因为这是鳌神的命令。

白雷自槅扇窗望向外头,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下的中庭。白色的阳光分外刺眼,令他忍不住别过了视线。相较之下,还是阴暗的室内让自己感到安心。

当时在那河岸边……神明透过隐娘之口,下达了神谕。虽是神谕,内容却极为现实,一点也不庄严肃穆。

尔当为我破除香蔷结界。

这就是鳌神的命令。

香蔷即初代乌妃,将乌涟娘娘困于乌妃体内的始作俑者。

──为什么要破除那个结界?

或许是鳌神看穿了白雷心中的疑问,他接着说道:

彼女当归于我。

「彼女」指的当然就是寿雪。

彼女继杼血脉,当为我巫。

──杼?古代的杼朝……?

白雷知道杼朝是信奉鳌神的古代王朝,也知道寿雪是栾朝皇族幸存者,却不知道栾氏是杼朝后裔。

神明能够展现出多大的神力,取决于神明与巫觋之间的适性。以鳌神而言,他似乎特别偏好杼朝的巫女。

杼女之血,与我最适。

白雷心想,难不成鳌神想把寿雪吃了?

香蔷设结界,实可悲可叹,何其愚也。彼女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反为夏王所恶。

隐娘的口中发出了宛如叹息的声音。但白雷无法判断神明的这声叹息是同情还是嘲笑。

尔破结界之际,我当趁机夺杼女。若此事得成,则乌可杀。我必杀乌,乌亦誓杀我。

区区乌妃结界,难道鳌神没有能力破除?为何还要假手他人?鳌神解释,他当然能够破除结界,但如果这么做的话,会引起乌的戒心。说穿了,鳌神想发动一场突袭。

白雷透过隐娘听着鳌神的言语,不禁感慨神明并不见得圣洁无私。其心机与城府与凡人相比,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是欺瞒、折磨还是诓骗,都不会有半点迟疑,甚至可以形容为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既不统治凡人,也不守护凡人,因此并不需要拥有像君主一般的贤达圣德。

乘人之危对他们来说,当然也只是家常便饭。

若得杼女,我当不食此女。

鳌神最后说出了这句话。过去鳌神从不曾表明要以隐娘献祭,如今却说得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白雷答应了。于是他来到了宫城之内。

高峻让隐娘穿上宦官服装,将她带至内廷,让她住进了某宫殿里,并派人严密看守。隐娘是个很少开口说话的小女孩,整天只是看着卷轴发呆。那些卷轴是千里所送,上头画着各种海中的鱼贝类生物。千里很喜欢孩子,隐娘还在冬官府内时,千里不仅送了卷轴给她,还跟她说明了各种海中的生物。

「这孩子不如就让微臣来照顾吧。」千里曾经这么希望,但高峻认为让隐娘与白雷生活在同一处的风险太高,因此还是将她带走了。将隐娘交给做事面面俱到的卫青负责照顾,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白雷是真心想要协助我们吗?

针对这一点,高峻的心中依然抱着一抹疑虑。正因为寿雪很少怀疑他人,更令高峻感到放心不下。这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是否应该寻找其他的巫术师比较妥当?但如果没有把握这次的机会,破除结界的日子恐怕遥遥无期……

如今有望破除结界,高峻却反而感觉一颗心七上八下,心情同时交杂着焦躁与寂寥。

千里还提到,他寻找乌的半身沉没之处,已经有了眉目。

──寿雪或许快要得救了。

随着目标一步步实现,这也意味着与寿雪分开的日子一步步逼近。

──虽然寿雪拒绝前往阿开……

但不管去不去阿开,总之寿雪将会离开宫城,前往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管那个地方是哪里,都不会是在自己的身边。

这么做是为了拯救寿雪。这是高峻在历经了缁衣娘娘骚动之后,在深思熟虑下做出的结论。既然决定要救她,就一定要实现。就算这意味着将与自己诀别,也绝不能有所动摇。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高峻明明这么告诉自己,胸口却彷佛不断有干冷的寒风穿梭而过。风声萧萧,宛如令树木皆瑟瑟发抖的严冬之风。

「……青。」

高峻仰靠在榻的靠背上,忽然呼唤了卫青,彷佛想要甩开心中的思绪。

「取海螺来。」

高峻简短地下了命令。卫青应了一声,从橱柜里取出大海螺,拿到高峻面前。这黑色的大海螺,是神明的使者,能够传递枭的声音。那声音只有高峻才听得见。

不,或许应该说曾经是。

卫青将大海螺放在桌上,底下垫了一块锦布。然而大海螺没有传出任何声响。高峻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命卫青取出大海螺,尝试聆听枭的动静。但最近这一阵子,大海螺一直维持着沉默,没有办法听见枭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枭如今正被关在幽宫的大牢里。因为他违反禁忌,干涉了凡人的世界。由于声音的传递会受浪潮影响,再加上枭身陷监牢之中,双方能够顺利交谈的机会本来就很有限,但至少偶尔还是能顺利交谈,如今却是好一段日子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高峻的心里还有好多问题,想要向枭问个明白。关于破除结界的事情,关于乌的半身沉没之处,关于鳌神……

高峻面对着寂静的大海螺,心头感觉到一股晦暗的不安感正在步步逼近。

自从白雷出面答应提供协助之后,寿雪突然变得相当忙碌。

会见了白雷的隔天,寿雪又前往了冬官府,针对乌的半身沉没地点,与千里交换意见。

高峻已派人告知,破除结界的行动将在四天后执行。对外的名目,是即将举行一场祭祀门神的仪式。这是高峻与千里讨论之后的决定,因为历法并没有详细规定必须在什么样的日子祭祀何种门神。

顺利破除结界之后,寿雪将会启程前往寻找乌的半身。千里推测半身的沉没地点,应该是在有着海底火山传说的界岛附近海域。当年界岛出身的乌妃序宁,一定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吧。如果她当年破除了结界,应该也会回到界岛。

「微臣相信在界岛一定能打听到更加详尽的细节,或是情节并不完全相同的传说故事。只要在界岛好好访查一番,想必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千里说道。

「如何寻觅半身?觅得后又当如何?吾等实一无所知……」

「如今我们不清楚的事情还太多,烦恼也是无济于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持续努力,最后一定会找到办法。」

千里那沉稳的嗓音,化解了寿雪心中的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千里的声音有着一种能够让人信服的魔力。或许是因为千里拥有渊博的知识,他说的每一句话必定有其根据,而非单纯想要让人安心的空泛之词。

「既是如此,破界后当往界岛?」

「是的,陛下也很清楚这一点,应该会做一些安排吧。云家在界岛有一些人脉,或许会请云家提供协助。」

「不……」

寿雪心想,多半不是云家,而是羊舌慈惠。接下来,慈惠想必将会成为重要的推手。尤其是在自己不再受乌束缚之后……

想到这里,寿雪不禁陷入了沉思。

千里见寿雪默然不语,问道:「娘娘是否有什么挂心之事?」

「……自乌解放后,吾将不复留于此地。」

寿雪忍不住呢喃说道。

「乌妃将成无用之物。」

不管寿雪是不是栾朝遗孤都一样。一旦乌离开了,寿雪将不再受到需要,不再是为了夏王而必须存在的人物。

千里凝视着寿雪说道:

「不见得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只能一步步……」

寿雪不等千里说完,已摇了摇头。千里应该并不知道她身上流着栾朝的血脉。

「吾必不得归矣。」

因太阳受到云层遮蔽之故,室内变得有些昏暗,寒意登时大增,就连身上的衣物也感觉又冰又重。

千里默不作声,只是凝视着寿雪,显得有些关心,又像是在摸索着寿雪的心思。

「该不该解放乌……您依然迟疑不决?」

「非也。」

寿雪笑着说道:

「此事既决,吾不疑也。」

千里脸上却丝毫不带笑意。

「既然如此,您在烦恼着什么事?」

寿雪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想到必须离开宫城,甚至是离开霄国,便感觉心慌意乱,内心忐忑不安,却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千里将手放在寿雪的额头上,说道:

「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即将颠覆过去的一切,您会感到不安也是很自然的事。但微臣建议您不必过于悲观,暂时先把心思放在眼前。」

千里的手掌冰凉而枯瘦,与丽娘的手掌有几分相似,令寿雪不由得想起了丽娘。

寿雪抬头仰望千里。他的双眸是如此慈和而温柔,彷佛带走了自己心头所有不安。

「眼前……」

寿雪低声重复了千里的话,半晌后轻轻点头。

千里眯起了双眼,移开了手掌。

「身体是否感到不适?像上次新月之夜那样的变化,是否又曾发生……?」

「并无异状。」

「请适度休息,不要太勉强自己。」

寿雪淡淡一笑,说道:

「汝亦当保重。」

千里也笑了起来。

千里站在冬官府的门口,目送寿雪离去。然而当寿雪的身影一远离,他脸上登时浮现了一抹忧色。

──真令人担忧……

寿雪的情绪看起来相当不稳定。当然面临这种关键时期,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千里还是担心事情没那么单纯。

到底是什么事情,令寿雪的心思如此紊乱?

只要能够从乌的束缚中获得解放,寿雪就不必待在宫城之内。变化虽然令人恐惧,但也应该会带来几分雀跃。毕竟这代表她距离自由已经不远了。

然而从寿雪的神情中,千里感受不到一丝的希望与喜悦。一句「不复留于此地」,流露出的是旁徨与无助。

──难道她不想离开后宫?

关于后宫的生活,千里当然一无所知。但此时浮现在千里脑海中的,是寿雪与高峻和乐融融地下着棋的景象。

──是因为陛下吗?

千里感觉到一股凉意在胸口扩散,脸上的忧色比刚刚更浓了三分。

鱼泳生前屡次警告的话语,在千里的脑中不断回荡。寿雪与高峻的关系过于亲近,一直是鱼泳心中的隐忧。

──求则苦,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花娘所派出的使者,来到了夜明宫。使者告诉寿雪,花娘想要举办一场餐会,庆祝黄英平安迁宫。花娘甚至连寿雪要穿的衣物都准备好了,让使者一并送了过来。表面上的理由,是自从发生了缁衣娘娘骚动之后,后宫内便禁止穿着黑衣,花娘担心寿雪没有适合的衣物,因此特别送了一套过来。如此细腻的心思,确实很像花娘的作风。

花娘准备的是一件绛色1的襦,以及一件苏芳色2的裙,两者的布料皆织了蔓草与鸟的底纹。寿雪另外又披上了鲜红色披风,并在肩上挂了薄红色的披帛。

一到鹊巢宫,便看见黄英穿的是带有金丝刺绣的山吹色3襦裙,晚霞穿的是以银泥绘着花鸟图案的若绿色4襦裙,花娘穿的则是织了银丝的天蓝色襦裙,每个人的色调皆不相同,应该是花娘刻意的安排。四人围着桌子坐下,看起来就像是五颜六色的花丛。

桌上摆着蒸糕、包子等食物,各自冒着热气。寿雪拿起一颗包子,用手撕开,里头有着饱满的莲子馅,散发出阵阵甜香。

「你们的身子近来可安好?」

花娘一边啜着茶,一边询问黄英及晚霞。

「这阵子好多了。」

黄英以些许紧张的神情说道。

「我最近这阵子已经不再害喜了。」晚霞也以沉着冷静的口吻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花娘笑着说道:

「接下来两人的肚子应该会越来越明显吧?」

裙的上半部会拉到胸口附近,因此就算下腹部鼓起,也看不太出来。黄英与晚霞各自点了点头。两人的脸颊看起来都比以往丰腴得多。

「身体变得好沉重,连走路都觉得累。」

黄英一脸忧郁地说道。她挟了一些果干及蒸糕放进碗里,交给身后的侍女,吩咐递给乌妃娘娘。

「听说乌妃娘娘好吃甜食,这蒸糕里头和了蜜糖栗泥,请尝尝看,希望合你的口味。」

侍女将蒸糕端到寿雪的面前。寿雪一看,糕里确实和了淡黄色的栗泥,看起来松软可口。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栗子的甜香登时在口中扩散。

「美味。」寿雪坦率说出了感想,黄英的表情登时变得开朗。

「阿妹,你也吃吃看这个。」

花娘以汤匙舀了一口看起来像蜜豆的食物,朝寿雪递来。「这是以芋头及枣干熬煮成的,很好吃唷。」

「啊,那也吃吃我的吧。」晚霞也从身旁的容器里取出了粽子。

寿雪不禁纳闷,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要拿东西给自己吃。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聚会是为自己举办的。

庆祝黄英迁宫云云,不过只是借口而已。花娘安排了这么一场聚会,真正的用意是为了促进寿雪与其他妃子的交流。只要乌妃与众妃能够有良好的互动,宫女及宦官们自然也会降低对乌妃的恐惧之心……

寿雪转头望向花娘,只见花娘也正对着自己微笑。对于她的缜密心思,寿雪不禁大感佩服。过度的信仰与恐惧,都会带来混乱。自从发生了缁衣娘娘骚动后,花娘一定费了相当多的心思在维持后宫的秩序上吧。

──只要没有乌妃,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

「那些菊花,是新种的吧?」

花娘的视线自敞开的门扉投向外头的中庭。如今中庭正盛开着一些花期较晚的菊花。有看起来气派华美的硕大黄花,有宛如夕阳一般娇艳欲滴的朱色菊花,还有看起来清雅纯洁的白色小菊……各式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有如摊开了一块锦布。

「这是陛下的心意……因为我一直很害怕迁入鹊巢宫,陛下说把庭院的模样换掉,或许就不会那么怕了……」

「真像是陛下的作风,实在是太会为人着想了。」

当初晚霞入宫时,高峻也曾改造泊鹤宫的庭院,派人种了栀子花。不过高峻在这方面倒也并不完全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事实上高峻会送菊花给黄英,乃是出于寿雪的提醒。现下回想起来,当初自己似乎说了一句「竟然没送黄英(※菊花的别称)」还是「怎么不送黄英」之类的话,这才点醒了高峻。

其实高峻算是一个温柔、周到的男人,只是太不懂女人心。不懂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如果是感兴趣的事物,必定会想要深入瞭解。这整座后宫就像是高峻一个人所独有的花园,然而高峻本人却缺少了一股男人的气味。跟高峻相处时,寿雪完全闻不到记忆中那模糊却强烈的气味。那股孩提时代在青楼之中所闻到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渗入了柱子、墙壁与床板之中,既像是某种油脂,又像是由脂粉与汗水混杂而成的独特气味。虽然高峻完全没有散发出那样的气味,但他却懂得与妃嫔们书信往来,适时造访各宫,如果有妃嫔生病还会前往探望,对后宫可说是照顾有加。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特质,但其根源或许相同,都是来自于对母亲的怜悯与忏悔。

母亲之死,让高峻的心中充满了哀悼与悔恨之意。寿雪推测这样的心情,正造就了其对女人的怜悯之心。另一方面,高峻从小亲眼目睹母亲在后宫承受的种种痛苦,她认为那样的经验或许也让高峻对后宫抱持着一种厌恶之情。但这些都只是自己的推测罢了,高峻的实际想法是如此令人难以捉摸。

既然已经有妃子怀孕了,后宫的事情应该是不需要担心才对,寿雪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操无谓的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会胡思乱想。

寿雪一边吃着甜腻的蜜枣,一边环视三名妃子。黄英与晚霞的身上都穿着襦裙,因此身材看不出明显变化,但腹部确实已稍微鼓起,脸部轮廓及手臂也都比以前丰润得多。蓦然间,寿雪感觉这两个女人好陌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寿雪才切身感受到她们都是高峻的妃子。

──只有自己不同。

自己绝对不可能像这些女人一样,变成真正的皇帝妃子。

蓦然间,寿雪回想起当初九九曾经询问过自己,对于这些妃嫔的怀孕有何感想。但直到如今,寿雪才真正深刻体会到自己绝对不可能变得像她们一样。

寿雪闭上了双眸,试着在心中想像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妃子,正与眼前的这些妃子们坐在一起喝茶。一阵阵干冷的风,在寿雪的心中穿梭而过。

这一晚,高峻造访了夜明宫。

「听说你跟花娘她们见了一面?」

高峻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锦袋搁在小几上。那似乎是他带来的伴手礼。

「然也,吾不应赴约?」

寿雪打开了锦袋的袋口。里头装着一些杏干。「花娘言已获汝恩准。」

「你当然可以赴约,这件事朕已交给花娘全权负责。」

寿雪拿出一颗橙色的果实,撕下一块放进嘴里。虽然是果干,还是相当柔软,甜香之中带着适度的酸味。

「……花娘要是知道朕鼓励你去阿开……」

寿雪见高峻一脸惆怅之色,不禁停下了撕杏干的动作,凝视着这个男人。

「她一定会把朕臭骂一顿吧。」

「花娘岂不知其理?」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接着说道:「上次你不也大发雷霆?」

寿雪将头转向一边。

「心自知理,胸自恼怒,两不相关。」

接着寿雪垂下了头,说道:

「吾亦知此事无可奈何……吾愿赴阿开。」

高峻听了这句话,身体却是端坐不动。由于寿雪将头转向一边,看不见他此刻脸上是何种神情。

「即便欲往,亦是事成之后。」

不仅要破除结界,还得找到乌的半身,将乌解放。未来可是困难重重。

──但如果真的做到了呢……?

就在胸中闪过这股念头的瞬间,寿雪感觉到一阵寒意窜上背脊。

但寿雪马上摇了摇头,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可能」。

高峻见了寿雪的举动,问道:「怎么了?」

「无事。」

寿雪嘴上虽这么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却挥之不去。

──如果真的做到了……

解放乌,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唯一获救之道。然而自己的心中却一直存在着迷惘。

一旦出了宫城,就再也见不到花娘她们了。夜明宫那些人原本都是后宫里的宫人、宦官,能不能带走还很难说。跟千里他们当然也无法再见面。还有高峻也是……

离开这里,就等于是舍弃这里的所有一切。

──如果真的做到了,自己反而会失去一切。

寿雪一想到这点,便感觉到有一股冷流自胸中深处向外扩散。

「……寿雪。」

寿雪听见了衣角摩擦声,原来是高峻站了起来。

「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高峻话一说完,已走向门口。

「且……且慢……」寿雪慌忙起身。高峻经常会像这样毫无前兆地采取行动,总是让寿雪穷于应付。

现下外头已颇有凉意。这阵子阳光普照的白天还算温暖,但是到了入夜之后,就必须在衣服夹层里塞入丝绵,或是披上外衣,才能抵御风寒。高峻远离了殿舍,走向池畔。一到水边,寒意更增,但高峻依然挺直了腰杆,丝毫没有表现出畏冷之意。弦月的倒影落在池面上,随着涟漪轻轻摆荡。高峻凝视着月影,说道:

「传说中月光落在海上,化成了双神……」

高峻接着仰望头上的明月。「月亮确实是半光半影……」

寿雪也跟着仰望月色。此时的月亮有一半闪耀着清澈纯洁的熠熠白光,另外一半却有如沉入了漆黑的深渊之中。

与周围的深蓝色夜空相比,月体的阴暗处更加深邃无光。

──一神为阴二神荧……

「朕跟你,就像这月亮。」

高峻喃喃说道。寿雪转过头来,望向高峻的侧脸。

「并非其中一边是阴影,另一边是光明,而是两者都包含了阴影,也包含了光明。在朕的心里,你就像是朕的半身。」

「半身……」

「并非因为朕是夏王,而你是冬王……不,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不知道为什么,朕觉得我们两人有着切割不开的关系。」

高峻转头面对寿雪,宁静的表情沐浴在月光之中。

「朕有时觉得看着你,就像看着一面镜子。只要你开心,朕就开心,你受苦,朕也不得平静。因此朕虽然想要拯救你,但一想到必须将你送至远方,朕就感觉有如半身遭到切割一般痛苦。」

高峻的口吻虽然平淡一如往昔,一字一句却宛如轻声耳语。在那静谧的氛围之中,他的双眸的深处却不断闪烁着激烈的火花。宛如洗涤着黑夜的月光,照耀出了高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我,呈现在寿雪的面前。

寿雪可以强烈感觉到,自己的双眸其实也闪烁着相同的火光。

「吾亦……有此感。」

彷佛遭到循循诱导一般,寿雪也吐露了心声。虽然很希望能够得救,但是一想到自己将会失去的东西,她便感到既恐惧又难过。

──得救正意味着与高峻诀别。

胸口的深处是如此冰冷,彷佛雪花正无声无息地堆积着。

蓦然间,寿雪感觉到有片温暖的物体贴上了自己的脸颊,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是高峻伸出了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高峻的手指沿着她的脸颊边缘移动,宛如在确认着脸庞的轮廓。寿雪不禁有种错觉,彷佛那手指轻抚的不是脸颊,而是自己的心。

──啊啊……

那手指彷佛正在搅动、掬起寿雪胸中深处的沉淀之物。

高峻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知不觉之中,寿雪竟轻轻举起手掌,贴在高峻的手掌之上。她感觉高峻的手指是如此温暖,而自己的手指却是如此冰冷。

高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将手掌从寿雪的脸颊移开,并改以双手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手指。一丝丝暖流不断自冰冷的指尖流入寿雪的体内。

高峻就这么默默低着头,俯视着寿雪。好一会儿之后,他放开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转身朝着来时之路往回走。

寿雪并没有追上前去,只是愣愣地看着高峻的背影。

一直等候在殿舍前方的卫青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快步朝高峻走来,期间似乎朝寿雪瞥了一眼,然而高峻并没有回头。

卫青点亮了烛台,持举在高峻前方引路,那不断摇曳的微弱火光,与被月光所照耀的背影逐渐远去。蓦然间,高峻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但因为距离相隔的过于摇远,寿雪已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天清晨,就连被关在殿舍房间里的隐娘,也感受到了门外的嘈杂氛围。不断有宦官在殿舍外来来去去,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显得相当急促,就连说话速度也快得异常,隐娘只听懂了一句「不是那个,是蓝色的锦布」。她将脸贴在槅扇窗上,观察着房间外的状况。只见房门上了闩,门前站着两名看守的宦官。女孩转动圆滚滚的眼珠,朝两名宦官的方向望去。

「喂,外头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看起来好像很忙的样子?」隐娘询问距离自己比较近的年幼宦官。

年幼宦官转头仰望站在旁边较为年长的那一位宦官,似乎是在征求他的同意。年长者点了点头,年幼宦官于是朝隐娘说道:

「今天外头要进行一场仪式。」

隐娘听不懂太难的词汇,所以年幼宦官说得特别慢,而且使用了特别浅显易懂的句子。到目前为止,她已经与这名年幼宦官交谈过数次。隐娘并非罪犯,却被关在内廷的殿舍房间里,这微妙的身分让年幼宦官不知道该对她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仪式?」隐娘重复了这个字眼。

「呃……就是祭祀……向神明拜拜……其实我也不太懂。」

「神明……」

「这次要拜的是门神。除此之外,还有道神、竈神等等,不同的日子要拜不同的神明。过去宫廷过于轻忽拜拜,听说以后要开始重视了……你知道轻忽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怠慢……呃,没有好好做。」

隐娘点了点头,年幼宦官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

「你的故乡应该也有神明吧?你是哈弹族人吗?你看起来跟衣斯哈有点像呢。」

──衣斯哈……

隐娘一听到这名字,登时瞪大了双眼,双唇微启。

「衣斯哈是在后宫当差的宦官……如果你们的故乡相同,或许你会认识他。」

年幼宦官接下来说的话,已传不进隐娘的耳里。

这是个晴朗无云的日子。宦官们将大量的砂土运到门前,砌起一座祭坛,随后在祭坛上放置一座白木台,台上摆着许多容器,容器内各自放着紫萍、藻等祭神用的水草类植物,另有堆积如山的泽兰之类香草。祭坛的周围插着锦幡,幡布在风中上下翻舞。

「旮旯门」的意思,是「位于角落的门」。这道门就像是宫城的后门,虽然有着铺石、丹柱及瓦盖,看起来相当气派,但因为位在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处,大多数的人都不喜欢走这道门。押解囚犯或搬运宦官遗体,都是从这道门进出宫城。

寿雪登上祭坛,在台前跪了下来。宫城九门的门口处都已筑起了相同的祭坛。由于名义上这是一场祭祀门神的仪式,因此必须要有祭祀用的祭坛。除了寿雪、封一行、白雷之外,负责主导仪式的冬官府人员也各自登坛。

纾祸门是宫城的正门,因此祭坛的规模特别巨大,站在坛上的是千里。周围除了锦幡之外,还插着铜幡。坛下聚集了大量的乐师。纾祸门的正前方是朝集殿,高峻就坐在朝集殿的楼门上,假意观看千里举行仪式。

原本祭神仪式应该是由君王主导,高峻本人应该亲上祭坛。但是千里告诉高峻,在古代夏王、冬王并立的时期,所有的祭神活动都是由身为祭祀王的冬王所负责。夏王是世俗王,基本上并不参与祭神活动。因为这样的观念,即使到了栾朝,皇帝也不参与祭祀。

进入本朝之后,相当于高峻祖父的炎帝排斥一切祭祀活动,因此朝廷基本上很少举行类似仪式。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祭祀现场聚集了大量想要看热闹的官吏。虽然大多数的官吏都聚集在正门附近,但也有人发现寿雪在旮旯门,因此聚集在旮旯门一带。这些官吏从不曾进入后宫,因此并不知道寿雪就是乌妃,他们只以为寿雪是祭祀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巫觋。温萤及淡海则守在祭坛的旁边,观察着周围动静,不让任何人靠近寿雪。

风中传来了鼓声及钟声,这意味着正门的仪式已经开始了。寿雪等人听见声音,也各自开始进行仪式。

寿雪、封一行与白雷所使用的术法各自不同。寿雪使用的是乌妃之术,身为巫术师的封一行使用的是以杖刀及朱墨所绘成的护符,而白雷除了巫术师的术法之外,还加入了漂海民的咒术。三人都必须要切断结界的接点,只要有一处不成功,破界行动就会以失败收场。

深蓝色的锦幡不断随风摆荡、翻飞。寿雪凝视着旮旯门的下方。在那石板之下,有着香蔷的结界。她缓缓伸手,取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

自己的心灵此刻异常平静,已不再有一丝迷惘。

──在朕的心里,你就像是朕的半身。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寿雪的内心变得风平浪静。

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自己是高峻的半身,高峻也是自己的半身。

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寿雪的内心深处。自己与高峻乃是一分为二,就像是弦月的光亮面与阴暗面,也像是空中的明月与池面的倒影。

──一想到必须将你送至远方,朕就感觉有如半身遭到切割一般痛苦。

就在那个瞬间,寿雪彷佛感觉到高峻的情感流入了自己的体内。她感受到了相同的心灵煎熬。两人的情感互相交杂,逐渐合而为一,不再有彼此之分。当高峻触摸着自己的脸颊,亦彷佛在触摸着自己的心。

这样就够了。寿雪明白自己已拥有了坚强的后盾。

──不论身在何方,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半身。

正因如此,她已能提起勇气前往任何地方。

寿雪朝着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瓣宛如融解一般化了开来,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了淡红色的轻烟。那轻烟在空中缭绕,缓缓朝旮旯门的方向飘去。骤然间,寿雪感觉到门的下方似乎有某种诡异的气息……宛如一条蠕动中的蛇。

石板地面的缝隙不断渗出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在石板上不住盘绕,逐渐凝聚成形。但是除了寿雪之外,其他人似乎看不见那雾气,因此没有人发出尖叫。她凝神细看了那黑色雾气一会儿,又将两朵牡丹花化为轻烟。接着手掌一翻,淡红色的轻烟也开始凝聚成形。

黑色的雾气凝聚成了一条三头大蛇,蛇身有如滚沸的泥浆,呈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阴郁之色,却又释放出异样的耀眼光芒。那三头大蛇盘踞在拱门下方,高高抬起了头,朝着寿雪张开了口。那三头大蛇的口中一片漆黑,一眼竟望不到尽头,彷佛连声音也会被吸进去。

而由牡丹花瓣化成淡红色的轻烟则凝聚为一头大鹫,大鹫振翅飞上天际,在大蛇的周围盘旋了一会儿,忽然快速俯冲而下,以锐爪撕裂了蛇身。大蛇在地上痛苦挣扎,三颗头纠缠在一起。此时猛然一阵狂风袭来,夹带着类似哀号的可怕声响。原本设置在祭坛上的木台遭狂风推至半空中,寿雪赶紧伏低了身子。围观的群众皆因这突如其来的强风而连连惊呼。

「娘娘……」

温萤与淡海急忙想要奔到坛上保护寿雪,寿雪大喊一声「勿来」,抬起了头。

大鹫不断绕着大蛇的头部飞行,气急败坏的大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将大鹫一口吞下。此时寿雪从怀里取出了一根羽毛。那羽毛为黑褐色,上头布满了白色斑点,是寿雪昨晚在夜明宫旁边的森林里,向星乌借来的羽毛。星乌是乌的「使部」,其羽毛可化为利剑。

寿雪一翻手掌,大鹫忽然散了开来,变回一缕细细长长的轻烟,将大蛇团团围绕。轻烟接着又幻化成了绳索,将蛇身紧紧缚住。大蛇愤怒地不断甩动头部,三颗头的甩动方向各自不同,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每甩动一次,就会引发一阵狂风。

寿雪持着羽毛用力一挥,那羽毛幻化成了一把褐色的双刃剑。大蛇被绳索紧紧捆绑住了,头部向前伸出。寿雪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迅速挥出手中长剑,当即斩断一颗蛇头。突然间,一阵强烈的冲击自下方传来,整个地面都在剧烈晃动,整座门体建筑也跟着不断震荡。剩下两颗头的大蛇像发了狂一样甩动身体,引发一阵阵的旋风,刮倒了旌幡。蛇身不住翻滚、弹跳,寿雪退了一步,再度挥出长剑,登时破空之声大响。这一剑打横挥出,并不是要斩断蛇身,而是要斩断术法。一时狂风大起,呼啸的风声有如大蛇的呻吟声。泛着鳞光的蛇身不断痛苦挣扎,那丑陋的模样正象征着香蔷的术法有多么险恶。

──好可怕的咒术……

那彷佛带着腥腐恶臭的咒术,令寿雪不寒而栗。她屏住了呼吸,再度一剑挥落,斩断最后一颗蛇头。一阵狂风迎面袭来,令她忍不住闭上了双眼。霎时间天摇地动,以砂土堆砌成的祭坛由外向内开始坍塌。寿雪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四周轰隆声大响。

轰隆声很快就止歇了,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围观的群众都吓傻了,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城门竟然崩塌了,铺着瓦片的屋顶摔落地面,涂着丹漆的柱子也皆连根折断,就连土墙也倾颓得不成模样。奇妙的是柱子及门板皆裂成了碎块,有如严重腐朽一般,像是长久以来沉默地承受某种未知的侵蚀,而今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

寿雪起身走下祭坛,站在崩塌的城门前,小心翼翼观察着四下的动静。原本在地下蠕动的大蛇气息已消失了。

接着她转头远眺四周的远方。当然从此刻所站的位置,看不见其他城门,但她感觉得出来,整座宫城的氛围已经与刚刚不同。

──结界已破!

寿雪紧紧握住了剑柄。虽然还没有加以证实,但几乎可以肯定,结界已经破了。

──可以出去了!

就在心中萌生这个想法的瞬间,忽然有一股兴奋感自寿雪的胸中扩散至全身。那兴奋感的强烈程度,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直避免思考这件事。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一直在避免想像成功时的喜悦心情。

「啊啊……」

寿雪忍不住发出了感叹声。终于能够出去了。真的能够出去了。她一步步走向城门。不,应该说是原本城门所在的位置。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

就在寿雪想要跨越城门的断垣残壁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声响,令她错愕得停下了脚步。那声响正不断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逼近。

──那是什么声音……?

寿雪这才惊觉,原来自己错估了。不只是自己,其他的所有人也都错估了。

错估了香蔷的执着。

当远方传来轰隆声响,同时脚下隐隐震动时,高峻便忍不住站了起来。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大地一阵晃动,但正门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那可怕的轰隆声响,似乎是来自寿雪所在的旮旯门。高峻转头遥望西方,在蔚蓝的天空下,隐约可看见远方扬起了一股淡淡的尘烟。他望向千里,后者停下了进行仪式的动作,同样仰望着高峻。虽然千里的脸上带着三分惊愕,但他用力点了点头。

──结界已破!

高峻立刻朝身旁的禁军护卫说道:「即刻传令各门卫士回报状况。」不一会儿,便有卫士回报「旮旯门」崩塌了。高峻听了回报后心想,远方的尘烟多半就是城门崩塌所造成。根据众卫士回报的消息,诸门之中似乎只有旮旯门崩塌。

旮旯门是香蔷结界的关键之门。高峻原本还担心破除结界的同时,九座城门都会崩塌,如今只崩了旮旯门,反而让高峻放下了心中大石。

这个时候的高峻,还能维持着沉着冷静。但是当看见卫士一个又一个从西边的方向仓皇奔跑到正门前,而且每一名卫士的脸上皆惨无血色时,高峻皱起了眉头,已察觉事情不妙。

──如果只是城门崩塌,卫士绝对不会吓成这个样子。

没等高峻开口询问,身旁的人已经大声斥喝:

「不过是崩了一座城门,你们堂堂宫城卫士,这副德性成何体统……」

卫士们却拼命摇头,每一个都在瑟瑟发抖。

「骷……骷……」

卫士想要回报状况,却因为牙齿打颤,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快说清楚!」长官骂道。没想到卫士们却一个个开始啜泣。宫城卫士不同于北衙禁军之类的皇帝亲兵,他们并非身经百战的战士,而是一群受兵役征调而负责戍守宫城的农民。虽然他们的身体都锻炼得强健精壮,但内心毕竟缺少武人的胆识。

高峻走下楼门台阶,将手搭在一名正在发抖的卫士的肩上,问道:

「莫非出现了幽鬼?」

高峻的沉着声音,与惊恐的卫士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何况在一般的情况下,皇帝绝对不会站在和卫士相同的高度,搭着卫士的肩膀说话。那卫士吓得合不拢嘴,因为这么一吓,他的身体竟不再颤抖。

那卫士回过了神来,慌忙跪倒在地。

「好……好像……不是幽鬼……」

那卫士战战兢兢地说道。

高峻点了点头,说道:

「出现的不是幽鬼,而是其他东西?」

「是……是的……」

卫士或许是想起了刚刚看见的景象,脸色再度发青。

「那是……骷髅……」

「什么?」

「骷髅……一大群骷髅……从禁苑的方向走了过来……」

高峻一听,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大群骷髅?

「那些骷髅都穿着黑衣……一群穿着黑衣的骷髅走了过来……!」

──穿着黑衣的骷髅?

周围的人听见卫士所说的话,陆续有人发出尖叫声。原本群众就因旮旯门崩塌而乱成了一团,如今又听到这惊人的消息,登时引起了一阵恐慌。

「那是禁术。」

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说话声。那颇为熟悉的声音,让高峻抬头仰望蓝天。

一只星乌自天上翩翩飞落,停在高峻的肩头,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或许是因为没有站稳的关系,那星乌又拍了几下翅膀,调整脚爪停放的位置。

「你是……」

乌的使部。不对,刚刚那说话声……

「枭?」

枭是乌的兄长,原本跟高峻能够透过大海螺交谈,但近来一直维持着沉默。

「没错。」枭的声音说道。

「你为什么……」

「现在没时间解释这些了。夏王,快前往西北之门!」

说完这句话,星乌忽然又从高峻的肩头振翅飞起。

「历代乌妃因香蔷禁术而复活了!乌妃有性命危险!动作快!」

──那些是什么东西?

自禁苑的森林逐渐逼近的那群物体,令寿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简直像是……一大片黑色的浪潮。

旮旯门就位在禁苑的旁边。禁苑中有北衙禁军的营区,有栾朝宗庙,还有乌妃冢。

──乌妃冢!

那一大片黑色浪潮的速度并不快,而是以摇摇摆摆的诡异动作逐步靠近。当围观的群众渐渐看清了那些物体的外貌时,惊叫声开始此起彼落。就连寿雪自己,一时间竟也吓得目瞪口呆。

「娘娘……那是……」

温萤与淡海皆神色紧张地奔到了寿雪的身边。

视线的彼端,是一大群身穿黑衣的人形之物……一群身穿破烂黑衣的骷髅!

每一具骷髅身上的黑衣,都让寿雪感到相当熟悉。那正是乌妃之衣,乌妃平日经常穿着的黑衣。

「……乌妃!」

自寿雪的双唇流泻而出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

没错,那是一大群乌妃。一大群化成了骸骨的乌妃。

群众见了那不断逼近的骷髅,全都陷入了恐慌状态,有的尖声大叫,有的四处逃窜。唯独寿雪愣愣地站着不动。

过去的种种疑问,在寿雪的心头一一浮现。为什么要挑选这西方边角的小门作为结界的关键之门?为什么没有办法对乌妃招魂?

但是最让寿雪在意的一点,是这些骷髅既然是历代的乌妃,代表那里头……

那些舞动着破损袖子步步逼近的骷髅,逐渐出现了变化。它们每踏出一步,骸骨的表层便长出一点皮肉。起初,只不过是枯骨的上头覆盖了一层又薄又干的树皮,但是过了一会儿,那皮肉竟逐渐隆起,水分充盈其中,且渐渐显出血色。原本只是两个孔洞的眼窝,也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眼睑,突出成眼球的圆弧形。当那眼睑一睁开,里头确实出现了湿滑的瞳孔,乌妃们茂密的黑发重新结成了发髻,髻上插着两朵鲜活的牡丹花。

在摇摇摆摆前进的途中,骷髅们各自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但它们的双眸却仍然空洞无神,丝毫不带生气。

「娘娘,请退后。」

温萤闪身到寿雪的前方,从怀里抽出了匕首。淡海拾起卫士们逃走时抛在地上的一副弓箭,搭弓上弦。那一大群死尸显然是冲着寿雪而来。

「汝二人当退,非吾也。此敌……汝二人莫可奈何。」

寿雪伸手制止两人,同时踏步向前,握紧了手中的星乌剑。

──如果有白雷或封一行在旁边帮忙,或许还有胜算……

封一行或许正在赶来支援的路上。至于白雷,大概早已逃之夭夭了吧。毕竟他已协助打破了结界,没有义务再出手相助。而封一行年事已高,脚程不快,肯定来不及驰援。

──那些死尸……都是为了杀自己而来?

这也是香蔷的邪术吗?当结界遭破解时,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乌妃逃亡……?

寿雪紧紧咬住了嘴唇。

──竟然如此亵渎死者……

乌妃们距离寿雪越来越近,容貌已依稀可辨。寿雪从来没见过其中的任何一人,但见绝大部分的乌妃都相当年轻,可见得她们都是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

乌妃们行进的速度突然变快了。她们甩动着衣摆,朝着寿雪狂奔而来。每一名乌妃的脸上都不见丝毫表情。

寿雪迅速伏下身子,手中长剑横扫,朝着乌妃们的腿部挥出。数人的脚遭斩断,摔跌在地上。即便如此,她们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双眸空洞而麻木。

乌妃们前仆后继地朝寿雪袭来。前面的一但乌妃倒下,后头马上就有更多的乌妃补上。后面的乌妃践踏着前面的乌妃,伸出手臂朝寿雪抓来。她咬紧了牙关,将那些手臂一一斩落。但终究还是被逼得退了好几步,呼吸越来越粗重。到底还有多少的死尸?黑色的浪潮彷佛永无止境。

寿雪一边斩杀着每一具袭来的死尸,一边确认每一具死尸的容貌。心中不断祈祷着,千万别看见那张脸。

──那个在漫长的岁月里,以乌妃的身分受尽折磨,最后终于获得了解脱的人……

「香蔷……香蔷何在!速速现身!」

寿雪心想,既然香蔷以术法控制了乌妃们的遗体,她自己应该也在这群乌妃之中。如果能够将她打倒,或许就能破解她的术法。

但是寿雪所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回应……

「香蔷不在此地。」

那声音,让寿雪骤然停下了挥剑的动作……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不,这不是真的!

「香蔷之尸已醢,无可复生,此地仅余香蔷偏执所成的邪念禁术。」

那一大群身穿黑衣者之中的某人,缓缓走到寿雪的面前。那正是她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出现的人物。那苍苍白发、布满皱纹的削瘦脸孔,及有如枯柴一般的手臂。在一众年轻的乌妃之中,那龙钟老态显得格外醒目。

「丽娘……」

寿雪的声音微微颤抖。

丽娘的双眸似乎凝视着远方。寿雪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

唯独丽娘,是寿雪无论如何都不想斩杀之人。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做出那种事。

「汝亦知『封嘴』之术,困魂魄于壶中,以为己用……香蔷乃施此术于乌妃冢。」

丽娘不仅口气严肃,而且遣辞用句与生前并无二致。

「吾昔尝招乌妃幽鬼,不成,方悟此事……若吾一死,亦必遭此术所困。」

丽娘的双眸笔直凝视着寿雪。

「寿雪……吾早知香蔷结界若得为人所破,必汝所为。」

那双眸正如同丽娘生前一样严厉而温柔。寿雪不自觉放下了紧握长剑的手,长剑跌落在地上的瞬间,无声无息变回了羽毛。

丽娘伸出的手掌,此刻正轻抚着寿雪的脸颊。那又薄又干,布满了皱纹的手掌,正是当年不知在寿雪的头上及脸颊上轻抚过多少次的那只手掌。

「汝莫惊惧……吾生前既悟此术,已施反咒之法。不过须臾,此禁术便当自破。」

丽娘这句话才刚说完,背后乌妃们的动作果然开始变得缓慢。一名乌妃伸出了手,却并非伸向寿雪,而是抓住了丽娘的肩膀。锐利的指甲插入了丽娘那枯瘦的肩头。另一名乌妃也忽然张口,咬住了她的颈子。

「丽……」

寿雪奔上前去,想要为丽娘击退那些乌妃。丽娘却将寿雪一把推开,她一个站不稳,仰天摔倒在地上。

「无妨。香蔷已无能为力,乃杀吾泄愤。今日事成,吾可安息矣……」

一名乌妃将丽娘的手腕扯了下来。接着是一阵颈骨断裂声,丽娘的头部逐渐倾斜。

「寿雪……」

丽娘的头颅跌落地面。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原本将丽娘团团包围的乌妃们一个个土崩瓦解,变回了骸骨。

后方那黑压压一大片的乌妃也是一样,全都化成了白骨,发出清脆声响,一具具朝着地面垮落。不过一眨眼功夫,眼前只剩下堆积如山的白骨及黑衣。

寿雪凝视着眼前地面上的白骨。那曾经是丽娘的头盖骨、躯干及四肢骨骼,以及黑衣……她以颤抖的双手,将那些骸骨堆在一起。感觉几乎快要窒息……就像是突然忘了怎么呼吸。

丽娘的手掌轻轻抚摸自己脸颊的触感,深刻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头。那有点冰凉,又干又皱的手掌。在每个难以入眠的夜里,温柔地为自己搓揉掌心的那只手掌。

「……香蔷……汝竟敢……」

寿雪整个人趴倒在丽娘的骸骨之上。胸口彷佛受到烈火灼烧一般疼痛。

──丽娘一直活在孤独之中……

独自忍受着寂寞与痛苦,直到成为佝偻老者。

──这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丽娘生前必须受香蔷咒术所苦,死后还得受香蔷束缚,灵魂与遗骸遭到蹂躏?

为什么丽娘得遭受这样的对待?

寿雪的咽喉发出了哽咽。那哽咽迅速转变为恸哭,恸哭又转变为嘶吼。寿雪不停地呐喊,但不管再怎么嚎啕大哭,不管再怎么吼叫,胸中那宛如炙烧般的痛楚却丝毫无法减轻。

「这是怎么回事……」

当高峻抵达旮旯门时,眼中看见的是不计其数的白骨。

寿雪受到白骨包围,正伏在地上痛哭失声。温萤与淡海皆站在一旁,似乎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察觉高峻走来,各自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

围观的群众全都吓得神色木然,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白骨。就连跟随在高峻身边的卫青及一众护卫,看见这幅景象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峻正要走向寿雪,却蓦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际。星乌正在高空中盘旋。天空受到云层覆盖,看起来灰蒙蒙一片。那云层的位置,恰好就在寿雪的正上方。云层的中央形成了一股涡流,而且迅速扩张,变得越来越厚。颜色越来越阴暗而浓密,看起来越来越沉重,彷佛随时会垂落至地面。寿雪持续发出悲恸的呐喊声。头顶上方的云层彷佛在回应着寿雪一般,开始传出细微的雷鸣声。阴湿的云层内侧渐渐闪烁着雷光。雷鸣声越来越近,云层迅速扩散。

──这个季节怎么会打雷……?

蓦然间,高空一道闪光炸裂,雷鸣声大作。下一瞬间,背后的方向传来了巨大轰隆声响。那声音之大,令人全身为之震慑。

高峻一转头,竟看见内廷的方向出现了一道硕大无朋的水柱。但是那个方向根本没有池塘。水柱的劲道丝毫没有消减,反而越喷越高,直达天际。

──那个方向是……鳌枝殿?

以鳌神背甲为饰,据说受到鳌神庇佑的殿舍。高峻登时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何处传来鸟类的振翅声。是星乌吗?

「娘娘!」

身旁忽响起温萤充满关怀的声音,让高峻将头转了回来。此时寿雪已站了起来,脚边多了一只鸟,看起来像是一只金色的鸡,正是原本应该待在夜明宫里的星星。

寿雪不知何时解开了发髻,长发垂了下来,几乎盖住整张脸,看不见表情。

只见寿雪从星星的翅膀上拔下了一根羽毛,那羽毛登时幻化为金色的箭矢。寿雪手持箭矢,摆出搭弓射箭的动作,手上接着便出现了一把弓。高峻从不曾见过她做出这样的举动。那是一把相当大的弓,弓身像涂了漆一般又黑又亮。以寿雪的娇小身躯,实在不像是能够拉得动那把弓。然而寿雪竟轻而易举地拉满了弦,随即朝着空中水柱的方向,射出了箭矢。那箭矢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水柱疾射而去,伴随着刺耳的破风之声,不一会儿已化为一个小点,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下一瞬间,水柱忽然炸了开来,发出宛如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低沉的嘶吼声,在整个空间中回荡。

当高峻再凝神细看时,水柱已经消失无踪。「啵」的一声轻响,忽然有一颗硕大的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原本以为那是水柱炸裂时喷发出的水滴,但顷刻之后,高峻已明白并非如此。

雷鸣声在天上此起彼落,阴郁的云层迅速覆盖整片天空,宛如为天空拉起了一道帘帐。四下变得极为昏暗,给人一种已经入夜的错觉。陆续有水滴自天空飘落,濡湿了地面。刚开始只是寥寥数滴,但不过一眨眼功夫,竟然转变为倾盆大雨。

一阵阵蓝白色的电光将周围照得忽明忽暗,雷鸣声持续响个不停。宛如瀑布一般的滂沱大雨打在满地的白骨上,登时变得泥泞不堪。

雨势实在过于惊人,以致雨滴砸在身上隐隐作痛,使高峻几乎睁不开双眼。彷佛全身都浸泡在水中一般,就连呼吸也颇为困难。此刻所有的光线都遭云层遮蔽,眼前的视野晦暗不清,天上不时有雷光流窜。

「寿雪……」

高峻的呼唤声几乎完全遭大雷雨的声音掩盖。滂沱大雨加上光线不足,令他一时找不到寿雪的身影。寿雪在哪里?她没事吗?

虽然雨势一时之间大到极有可能在宫城引发水灾,但过了一会儿,雨势便开始逐渐减弱,由原先的倾盆大雨转变为丝丝细雨。原本覆盖整片天空的厚重乌云,也出现了缝隙,透出微弱的阳光。

四周终于稍微恢复了明亮。然而眼前的景象,竟让高峻惊讶得忘了呼吸。

寿雪依然站在原本的位置,一步也不曾移动。

她那头长长的秀发,竟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难道是刚才雨势实在太大,洗去了她头发上的染剂?抑或是因为其他理由?那如梦似幻的银发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看起来格外醒目。

星乌自空中翩翩飞落,停在高峻的肩头。

寿雪缓缓转过头来,望向高峻。不,或许该说是望向星乌更加贴切。那视线令高峻心中一凛。

──那是谁?

虽然有着寿雪的容貌,但绝对不是寿雪。高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寿雪没错,但就是与寿雪有所不同。

寿雪张开了双唇。

「枭?」

那分明是寿雪的声音,口气却与过去大相迳庭。

高峻肩上的星乌以宛如遭到挤压般的低沉声音说道:「……乌。」

就在这一瞬间,高峻领悟到自己想要拯救寿雪的一番苦心,都已化为梦幻泡影。

(完)

1 大红色。

2 暗红色。

3 橘黄色。

4 鲜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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