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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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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前一片死寂,宛若拂晓前的静谧。
放眼望去尽是白骨与黑衣,浸泡在泥水之中。大雨濡湿了崩塌的城门,以及茫然若失的一道道人影。
水滴自高峻的下腭滑落。此刻他全身寒颤难止,却绝非雨水之故。
高峻眼前站着一名黑衣少女。雨后的微弱曙光下,少女的银色秀发闪耀着银沙一般的光辉。她正面对着高峻,视线却没有停留在他的脸上,而是凝视着高峻肩膀上的星乌。
高峻想要呼唤「寿雪」,却是张口结舌,喉头只能发出嘶哑之声。
眼前少女仅徒具寿雪之形,却无寿雪之心。
……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寿雪是否平安?高峻的心头彷佛正受着风雨吹袭。
不能有半分迟疑!一定要赶快想出对策!脑中彷佛有道声音在呐喊着,他却感觉全身僵立,眨眼也有困难。
身旁忽有清风拂动。
「温萤!淡海!」
冰冷而锋锐的呼唤声传入耳中。那是卫青的声音。卫青朝寿雪身旁两名宦官疾驱而去。
「速带乌妃娘娘回夜明宫!」
温萤、淡海各自眨了眨眼睛,回顾卫青,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表情。
「卫内常侍……但是……」温萤望向寿雪。寿雪直视星乌,似乎不将温萤等人放在眼里,黯淡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几乎看不清她的面部神情。
蓦然间,光线增强了数分。天上云层渐散,探出白炽天光。寿雪秀眉微蹙,神情宛若畏惧光明。而后她口中呻吟,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往后退却了数步。
「娘娘!」
寿雪身形微晃,蓦然扑地而倒。温萤见状快步上前,将其搀扶住。只见寿雪四肢疲软无力,双目紧闭,似乎已失去意识。
「快!」卫青似乎认为机不可失,高声催促两人。温萤颔首,扛起寿雪,与淡海一同奔往后宫方向。金鸡星星振翅紧追在后。
「我们不能曝晒在阳光下。」
站在肩上的星乌发出了枭的声音。卫青退回高峻身旁,听候他的进一步指示。高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有卫青在侧。
高峻感觉体内的血液重新恢复了流动,身体的僵硬感也逐渐消退。思绪在脑海中迅速轮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设法化解眼下的危机。一切的假象都已瓦解,要如何向群众说明当前的事态?
─寿雪的身分已难以隐瞒。
银发乃前朝皇族的象征,而如今群众已亲眼目睹寿雪的银发。
周围传来阵阵喧闹。那些白骨是怎么回事?那名银发少女是什么来头?类似的呐喊声此起彼落,转眼之间呼声四起,人马喧腾。陆续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远方还可看见军官骑马疾驰赶来,铁蹄在泥淖上翻飞。
高峻猛吸了一口气。
「……传令下去,要掌仪冬官与监门卫将军回报现况。」
高峻直视前方,朝卫青下令。自己的身分是皇帝,告知现况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如果由自己先开口解释,反而容易引来疑窦。上位者的说明,没有办法真正服众。
「昭告百姓,就说寿雪是侍奉乌涟娘娘的巫觋,除此之外什么也别说。」
卫青接获旨意,快步离去。高峻接着向护卫侍官们下令「回内廷」,迅速转身迈步。
*
赶回夜明宫的路上,淡海朝奔在身旁的温萤瞥了一眼。只见温萤脸色惨白,双唇紧闭,一句话也没说。接着他又将视线移向温萤怀里的寿雪,后者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脸上毫无血色,手脚瘫软下垂,不禁令人担心她是否还活着。但若仔细察看,会发现她的眼皮不时微颤,胸口也微微起伏。
─真没想到……
垂挂在温萤手臂上的银色长发,正不住摇曳。那实在是非常美丽的头发……虽然美,却有着禁忌之色。
─原来娘娘竟是栾家后裔?
对比淡海的震惊,温萤脸上并无惊疑之色,似乎早已知悉此事。
─此事将来必然招致祸端,但这还不是眼下的问题。
寿雪怎么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淡海朝温萤问道。
温萤没有应话,就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显然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一抵达夜明宫,便看见九九在殿舍前绕着圈子。九九望见温萤抱着寿雪奔回,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娘娘怎么了?她受伤了吗……?」
看九九的神情,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寿雪的发色。难道她也知道这件事?淡海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但转念又想,九九是寿雪的贴身侍女,知道此事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暂时昏厥。」
温萤只丢下这句话,便快步进入殿舍。他的声音带着三分疲意。将寿雪放在床上后,温萤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脸上满是忧愁之色。温萤向来是个遇上天大的事情也能临危不乱的人,淡海见了他此时的神情,心中也惴惴不安。
此时九九走了进来,声称要为娘娘换掉湿衣,将温萤及淡海都赶出帐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后宫外头吵闹不休,花娘娘……鸯妃下令,妃嫔宫人各自归宫,不得擅自外出。」
鸯妃下这样的指令,多半是为了避免徒增混乱。难怪返回夜明宫的沿路一片安静,没有撞见任何人。宫外的混乱状况要是传入宫内,整个后宫大概也会乱成一团吧。
「鸯妃果然聪明。宫人们得知外头有尸骸作乱,还不逃之夭夭?」
「尸骸?」
淡海懒得向九九说明原委,转头朝温萤一瞥,却见温萤低头不语,彷佛完全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淡海迫于无奈,只好说道:
「仪式大概是成功了,但后来城门塌了……」
该如何形容当时那幅景象呢?起初只见一大片黑色的浪潮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半晌后才惊觉那是无数身穿黑衣的白骨。到了近处一看,那些白骨竟然逐渐恢复生前的外貌。那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禁苑中有乌妃冢。」
温萤淡淡地说道。
「为了杀死打破结界的娘娘,那些乌妃尸骸都从冢内爬了出来。」
「杀死娘娘?」
九九惊声大叫。
「娘娘昏厥,是因为遇袭的关系?但是……有你们两位跟在身边,一定能保得娘娘平安吧?何况她身上看起来没有受伤。」
温萤一脸苦涩地说道:
「并非平安无事。」
「咦?但你刚刚说,只是暂时昏厥。」
「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是我没有保护好娘娘。」
温萤只勉强挤出了这句话。他紧握双拳,手臂微微颤动。淡海也同样感觉自己没有尽到护卫的职责。在那危急之际,淡海及温萤完全没有帮上忙,反而是寿雪保护了他们两人。
九九拉开帐帘,不安地望着淡海及温萤。淡海则探头望向床铺。只见寿雪已换上了睡衣,正躺在床上,脸色依然苍白。
温萤走了过去,跪在床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
九九朝温萤轻瞥一眼,走出帐外,拉着淡海的袖口问道:
「你们在外头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你别问,我也是一头雾水。」淡海咬着牙说道。
或许是因为口气过于严峻的关系,九九吓得缩起了身子。
「……我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淡海又说了一次。这次口气和缓了,却变得虚弱而无助。
九九似乎想要说话,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望着床铺。她大概是想要问寿雪会不会有事吧,然而心中却也知道就算问了,淡海也给不出答案。
淡海感觉双肩异常沉重,有如压了重石,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转换心情,他环顾殿内,问道:
「对了,衣斯哈呢?他丢着星星不顾,跑到哪里去了?」
「啊!」九九忽然焦急地大喊:「我差点忘了这件事!」
「什么事?」
「星星突然飞了出去,衣斯哈急忙出殿外寻找,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啊,星星!你怎么在这里?」
九九这才看见坐在花毯上休息的星星,走到它身边蹲了下来。
「衣斯哈没有回来……?星星是找娘娘去了,衣斯哈该不会是在哪里迷了路吧?」
所幸后宫的宫门皆有卫士守着,衣斯哈再怎么迷路,应该也仍是在后宫之内。
「红翘姊正在附近寻找,我也正打算要出去找的时候,你们就回来了。」
红翘是夜明宫的宫女。
「好,那我也出去绕一绕。他既然是出去找星星,应该是往西边的方向?」
寿雪负责的城门在宫城的西北方。没想到九九却摇头说道:
「不,是往东边去了。当时星星忽然冲出殿舍,张开翅膀飞往东方。」
「东方?那不是内廷的方向吗?那与娘娘所在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九九不满地说道。
淡海心想,九九总不可能搞错东西方向。这么说来,星星是先飞往了东方,接着才改变方向,往寿雪所在的西方飞去?
「好吧,那我先往东找找看。」
继续在这里说下去,也是无济于事,淡海于是走出了殿舍。出夜明宫后往东直行,便是皇帝居住的内廷。往北是飞燕宫,往南是鸳鸯宫。淡海先在飞燕宫至鸳鸯宫一带绕了一圈,没有看见衣斯哈的身影。问了路上的宦官与宫女,也没有人知道衣斯哈的下落。
淡海心里倒也不紧张。衣斯哈又不是昨天才进夜明宫,何况后宫也不过就这么大的地方,就算置之不理,过一会儿他应该会自己回来。淡海原本这么认为,但这天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衣斯哈还是没有回来。
就在夕阳完全西下,夜幕笼罩宫城的时候,寿雪终于醒了。
但醒来的寿雪,依然不是寿雪。
*
「乌醒了。」内廷的一室内,枭对着高峻说道。
高峻正坐在榻上,发出枭声的星乌则站在小几上。
「醒了?」
高峻旋即问道。
「乌妃之心遭逐出体外,不知何往。原本困于体内的乌,取代了乌妃的意识。」
「遭逐出体外……是受香蔷之术所致?」
「以结果来看,可以这么说。该禁术的唯一目的,是杀死打破结界的乌妃。乌妃虽然没死,但是……」
但是乌妃的心却遭到驱逐。
「……乌妃之心去了何处?」
「不清楚。」
「如何使其返回体内?」
「不清楚。」
枭重复了同一句话。高峻蹙眉低头不语。看来事态比预期还要险恶。
「你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高峻又换了另一个问题。过去枭声称他被囚禁在牢内,两人只能靠大海螺交谈。后来有一阵子,高峻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正有些挂心,没想到就发生了今日之事。
「我受到了处罚。」
「处罚?」
「上头发现我干涉人界后,下令将我流放至霄,我已经无法再回幽宫了。」
依照幽宫的律法,神只不得干涉人界。当初枭遭打入天牢,正是因干涉人界获罪。高峻心想,如今他再犯此禁,罪加一等,所以遭到了流放?
「跟乌一样?」
枭的妹妹乌,当年也是遭到流放,才来到了霄国。
「但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高峻问道。虽然他并不清楚枭的本来模样,但想来应该不会是星乌吧。
「我们并不具备像你们一样的形体。除巫之外,无法交谈。」
「巫……指的是巫觋吗?例如乌妃?」
「没错。你的身上有我的印记,所以听得见我的声音。若使用人形使部,虽然可以和其他凡人交谈,但那玩意儿需耗费大量体力,效用却差,不如化作鸟形。」
「所以你选择当一只星乌?」
「没错,这个身体可以飞,使用起来方便多了。」
枭虽然遭受流放之刑,口气听来却是全然不当一回事。
「我本来就认为遭流放也不错。」
枭似乎看穿了高峻心中的疑惑,抢先一步开口说道。
「待在幽宫里,什么也做不了,连传递声音也不容易,我早就厌烦了那种日子。」
光从这几句话,便可听出枭有着拯救乌的强烈决心,就算为此遭受惩罚也在所不惜。
「……现在的状况对乌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枭沉默半晌后回答道:
「称不上好,毕竟还是被关在壳内。不过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和乌交谈……当然前提是她得愿意交谈才行。」
「你有办法和她沟通吗?」
乌不仅长年遭囚禁在乌妃体内,还持续被喂食毒花。
「她呼唤了我的名字。这代表至少她认得我,听得见我的声音。」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才能让寿雪恢复心智,得向乌问个清楚才行。
就在高峻准备起身的时候,卫青走了进来。他为了传达高峻的旨意而到处奔走,此时脸上带着些许疲累之色。
卫青在高峻身边跪下禀报:
「冬官及将军都说一等查明原委,就会即刻回报。」
高峻点了点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高峻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宫城内有何动静?」
「围观群众都已散去,稍微恢复了平静。前乌妃们的大量骸骨也已回收,埋回冢中。」
香蔷的禁术,令历代乌妃骸骨袭击寿雪。既然是历代乌妃,丽娘当然也在其内。寿雪从小可说是由丽娘一手带大,如今却亲眼目睹丽娘的骸骨遭人如此利用……
这就是寿雪精神崩溃的原因吗?高峻回想起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的景象,心头不禁为之纠结。当时实在应该立刻奔到她身边才对。此刻高峻心中懊悔不已。虽然那不见得能改变任何事,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应该那么做。
─眼下能做的事不多,只能尽力而为。
「大家,另有一事要向您禀报。」
卫青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且更增了三分疲意。
「什么事?若是鳌枝殿屋顶崩塌之事,朕已知悉。」
当时高峻正要走向寿雪,却惊见鳌枝殿的方向喷出水柱。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鳌枝殿的屋顶坍了下来。他虽已接获报告,但尚不知详情。
「不是那件事,不过也脱不了关系……白雷与隐娘不知去向。」
「唔……」
白雷是打破香蔷结界的协助者,隐娘则是为了控制其行动的人质,原本关在内廷的房间内。自从打破了结界,高峻早已将这两人的事情抛诸脑后。
「趁乱逃走了吗?」
「而且事态有些棘手。」
「事态棘手?」
「连衣斯哈也不见了。」
高峻皱眉问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卫青转头望向身后说道:「当初负责看守隐娘的人,正在门外候命。」
高峻转头一看,门外有一名年幼的宦官,整个人拜伏在地。高峻也认得这年幼宦官,他叫玉儿,因为跟衣斯哈交好,经常被派往夜明宫办事。
「你进来。」高峻吩咐道。
玉儿赶紧起身,走到卫青身后,又跪了下来。或许是因为隐娘逃走的关系,他早已吓得脸无血色,不知如何是好。
「你告诉朕,发生了什么事?」为了避免玉儿受到惊吓,高峻尽可能使用温和的口吻。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个冷静平稳的人,没想到玉儿还是双目含泪,彷佛泪水随时会夺眶而出。
「小人罪该万死,有辱重托。」玉儿直打着哆嗦。
「你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朕若真要阻止那女孩,自然会派武官守住门口。」
隐娘的身分虽然是人质,但高峻并没有料到她会逃走。当初白雷选择与高峻、寿雪携手合作,是因为不希望让隐娘成为鳌神的牲祭。如今白雷已协助打破结界,却反而带着隐娘逃走,这样的举动实在令高峻百思不解。
直到听完了玉儿的描述,高峻才恍然大悟。
玉儿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所目睹的事情始末。
「在仪式开始后不久……」
*
巨大的轰隆声响,伴随着地面隐隐震动,让玉儿吃了一惊。那是城门崩塌的声音,但此时的玉儿当然无从得知。
「怎么回事?」与玉儿一同负责看守隐娘的宦官,紧张地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儿,附近有不少人仓皇奔走,内廷之外传来阵阵喧闹声,隐隐夹杂尖叫与怒吼。
那宦官见事态非同小可,抛下一句「我去看看状况」就离开了。玉儿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心中惊惧不已。但此时玉儿忽然想到了隐娘,猜想她应该也正在担心害怕,于是转头朝她望去。只见隐娘以手攀着门扉的槅子,也正望着玉儿。
「发生什么事了?」隐娘问道。
「我也不知道……」玉儿只能如此回答。
蓦然间,隐娘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微微转动,视线移向玉儿的身后。
「哈弹之女。」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玉儿吓了一跳。玉儿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年老的宦官。玉儿知道那老人是宦官,是因为老人身上穿着浓鼠色(注:紫灰色。)长袍,而且玉儿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名老人。
老宦官脸上毫无表情,虽然老态龙钟,皮肤却是光滑细致。玉儿细细回想,想起了这名老宦官的身分。
「……羽衣公公?」
这人正是负责管理宝物库的羽衣。玉儿曾见过几次,但不曾与他交谈过,当然不知道羽衣的真正身分,更不会知道羽衣早已「受鳌神召唤」而消失无踪。
「哈弹之女。」
羽衣再度说了同一句话。玉儿这才察觉,羽衣的说话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隐娘。
「鳌神宣召,速随我去。」
玉儿不知道羽衣在说什么,但隐约可听出他是在催促隐娘离开房间。
「羽衣公公,请问是大家的旨意,还是卫内常侍的命令?」
玉儿开口问道。但羽衣毫无反应,彷佛没有听见,只是轻飘飘地朝门口走来。玉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是论宫中资历,还是论宦官阶级,羽衣都比玉儿高得多。
羽衣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取下了门闩。
「呃,那个……」
玉儿急了,急忙上前制止,门扉却从内侧向外弹开,将他撞了出去。原来是隐娘推开门板,从房内冲了出来。玉儿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臀部疼痛不已。好不容易才站起来,隐娘却已消失在走廊的转角。至于羽衣,则更是早已不见踪影。
玉儿登时脸色大变,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边尖叫一边追赶上去。但隐娘的速度非常快,出了殿舍后毫不迟疑地疾步奔驰,朝着鳌枝殿而去。她穿过回廊,奔上鳌枝殿的阶梯,冲入了门内。玉儿也紧追在后。
隐娘站在殿内的中央,玉儿正要追上去,却吓得停下了脚步。隐娘的脚下石板,竟然散发出淡淡的光彩。不,与其说是散发光彩,不如说是整片石板有如水面一般漾起阵阵涟漪,反射着水波之光。
玉儿想要张口呼喊,此时背后却传来了高亢、刺耳的鸟禽鸣叫声,一团金色的物体飞扑而来,同时耳边响起了激烈的振翅声。那团金色物体降落在地面上后,又开始昂然高鸣。
那赫然是一只金鸡。玉儿记得那是夜明宫饲养的金鸡,却不明白它怎么会飞到这种地方来。紧接着后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玉儿转头一看,衣斯哈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星星……」衣斯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呼唤着金鸡的名字。然而对那呼唤声有反应的不是金鸡,却是隐娘。她偶然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衣斯哈走进了殿内。他一看见玉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当他看见隐娘,更是整个人都傻住了。
「……阿俞拉?」
隐娘眨眨眼,喊了一声「衣斯哈」。
「你……怎么会在这里?」衣斯哈大感错愕,隐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神情却显得相当开心。接着两人交谈了几句话,那似乎是他们故乡的语言,玉儿完全听不懂。
金鸡又发出了尖锐的叫声。隐娘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望向金鸡,露出一脸困扰的神情。
「能不能把那只鸟赶走?神明不喜欢它。」
隐娘说的是玉儿听得懂的话,这表示她拜托的对象是玉儿。
「神明?」
金鸡发出了宛如抗议一般的激烈鸣叫声。蓦然间,玉儿感觉到脚下地面隐隐摇曳,于是低头望向地面石板。
─水?
地板不知从何时起,竟然浸泡在水中。蓦然间,金鸡振翅喧噪,金色羽毛满天飞舞。仔细一瞧,竟然是地板射出宛如箭矢般的水柱,差一点就击中了金鸡。玉儿吓得赶紧退到门边,攀住了柱子,瘫坐在地上。
原来不是地板浸泡在水中,而是地板变成了水。
满地的水以隐娘为中心,卷起了一圈漩涡,不断溅起飞沫。漩涡中不断喷出水箭,射向金鸡。
金鸡一个翻身,一面鼓动翅膀一边助跑,接着顺势飞起。它避开水箭,飞出殿外,就这么窜上天际,转眼间已不见身影。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却被一层低垂的乌云笼罩。
水声越来越激烈,令玉儿将视线移回了殿内。只见漩涡围绕着隐娘逐渐向上翻卷,他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声轰然巨响,伴随着由下往上的冲击,让玉儿吓得缩起脖子,紧紧抱住了柱子。水花弹射在玉儿的脸颊上,让他忍不住紧闭双眼。
「阿俞拉!」前方传来衣斯哈的呐喊声,让玉儿重新睁开了眼睛。只见漩涡已化成了巨大的水柱,撞破了殿舍的屋顶。可怕的水声听起来与低吼声有几分相似。玉儿放眼望去,看不见隐娘,多半是被包在水柱里头了吧。衣斯哈将手伸向水柱,但是漩涡的力道太猛,激起了可怕的水花及狂风,根本无法靠近。
玉儿吓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眼前这幅景象,显然不是人界应有之物,令他心惊胆颤,全身直打哆嗦。
又过一会儿,那水柱竟然开始像蛇的身体一样蠕动。一面蠕动,一面伸长,同时发出咆哮声,有如活物一般。
─我要被吃掉了!
玉儿的心中萌生了这样的惧意。但是下一瞬间,玉儿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水柱炸裂开来,水花自天上洒落,有如倾盆大雨。
玉儿感觉到大量的水花飞溅在脸颊上,惊讶得合不拢嘴。
─消失了?
水柱消失之后,隐娘身影重新出现,而化成了水面的地板依然漾着阵阵涟漪。衣斯哈想要朝她奔过去,然而此时两人脚下的地面却开始剧烈摇摆。一阵水光闪动,水面荡起了波涛。而后水柱再度伸出,轻柔地将隐娘卷住。
「啊……」
衣斯哈才刚发出尖叫,隐娘的身体已经被拖入了水面下。隐娘朝衣斯哈伸出了手,衣斯哈回握住她,并想要将隐娘拉回来,没想到自己反而被拖了进去。接着衣斯哈的脚下也伸出了水柱,有如藤蔓一般将他紧紧缠绕。此外有更多的水柱自两人的外侧升起,将两人包夹在中间。下一瞬间,玉儿听见了一阵轻柔的水花声,同时两人的身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玉儿看得瞠目结舌。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时间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一会儿,身旁忽响起细微的衣摆摩擦声,让玉儿回过神来。转头一瞧,只见身旁站了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年约四旬,以一块布盖住了脸的左半边,看起来显然不是宦官。这里是内廷,照理来说不该出现这种来历不明的男人,但此时玉儿早已脑袋一团混乱,并没有询问对方的身分。
「……该死的鳌神。」
男人咒骂了一声,便迅速转身,出殿外去了。
玉儿深呼吸数次,调匀了气息之后,才缓缓起身。环视殿内,竟然一滴水也没有,石板地面毫无异状。抬头仰望,屋顶依然是坍塌状态,可看见蔚蓝的天空。
*
高峻听完了玉儿的描述后,命他退下休息,自己仰靠着榻背,陷入了沉思。
─最后出现的男人,应是白雷无疑。
那水柱是鳌神所为?虽然不清楚鳌神有何图谋,但必然与破除结界有关。白雷主动提供协助,难道也是鳌神的阴谋?
「原来隐娘与衣斯哈互相认识。」
不,恐怕不仅是互相认识而已。回想起来,这两个孩子的外貌有着相同的特征,应该都是哈弹族人。
鳌神为何要掳走两人?目前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内情恐不单纯。
高峻深深叹息,闭上双目。目前不明朗的疑点实在太多,难以采取因应对策。只要走错了一步,很可能就会陷入无法挽回的绝境。这样的恐惧,不断磨耗着高峻的心神。
蓦然间,高峻闻到了一股熟悉且柔和的芬芳香气。睁开眼睛一看,卫青正将一杯茶搁在小几上。
高峻向玉儿询问事情原委的时候,卫青在一旁煮起了茶。卫青所煮的茶一如往昔,是如此芬芳、甘醇而顺喉。一口喝下,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咽喉渗入五脏六腑。
「……今天朕深深感觉到,幸好有你陪在身边。」
高峻捧着茶杯,说得感慨万千。闻言,卫青却默不作声,只是面露微笑。
喝完了茶,高峻起身说道:「去夜明宫。」
「现在吗?您累了一整天,不如明天再去吧?」
「明天的朝议,必然论及今日之事。有几句话,朕得先问个清楚才行。」
今天全城的人都已亲眼目睹寿雪是前朝栾氏的后裔。虽然高峻早已废除处死栾氏的律法,但今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总不能毫无作为。
─能否保住寿雪性命,尚在未定之天。
高峻让枭停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旁人眼里只是一只星乌),动身前往夜明宫。
此时夜幕低垂,夕阳早已隐没,放眼望去一片昏暗。然而高峻并没有要卫青掌灯,只是在黑暗中快步前进。
夜明宫周边一带依旧漆黑,景色难辨。靠着从殿内透出的朦胧光芒,才能勉强辨别方位。卫青踏步上前,告知皇帝驾到。殿内登时响起一阵骚动,一人匆忙将殿门拉开。开门的人是淡海,他一看见高峻,立即跪了下来,喊了一声「大家」。接着却又转头望向殿内深处,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殿内挂起了帐帘,帐后就是床铺。温萤与九九都站在床边,寿雪则垂着头坐在床上,以手按着额头。
「寿雪。」
高峻轻唤了一声,寿雪毫无反应,高峻只好低头望向手臂上的枭。
「乌。」
枭这一叫,寿雪才以一副慵懒的态度抬起头,缓缓朝高峻的方向望来。只见她双眉微蹙,以一双怨愤的双眸瞪着枭。那粗暴的神态,绝非寿雪所有。心灵对面貌的影响之巨,似乎更胜于五官,眼前这个人虽然有着寿雪的外貌,却与寿雪有着天壤之别。
「你是来杀我的吗?」
寿雪……不,应该说是乌,对着枭如此问道。口气中充满了愤怒与畏惧。
「杀你?唔,看来你还没有搞不清楚状况。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以葬者部的身分,而是遭到了流放。」
「流放……?」乌皱起眉头,显得半信半疑。
除了乌之外,枭的声音只有高峻听得见,因此淡海、温萤等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一脸错愕地看着寿雪与高峻。
高峻走进殿内,坐在椅子上。枭则振翅飞到了对面另一张椅子的椅背上。
「如今寿雪的身体受乌涟娘娘操控,说话的是乌涟娘娘,寿雪的心目前不知下落。乌涟娘娘的兄长依附在这只星乌之中,他的声音只有朕听得见。」
高峻以泰然自若的口吻说出了现况。淡海等人皆听得瞠目结舌,但此时高峻并没有心思理会他们。
「乌,我问你,寿雪的心在何处?如何才能觅回?」
高峻开门见山地问道。
乌这时才转头面对高峻,冷冷地说道:「不知。」
乌的回答可说是极尽冷漠之能事。寿雪的说话口吻虽然也很冷淡,然而冷淡中却带有一丝暖意,与眼前这个女人可说是截然不同。
「你不知道?」此时枭开口说道。
只见乌将头别向一旁,默不作声。
「你向在幽宫任岬部职,即灵魂引渡者。心即魂,寿雪之魂在何处,如何唤回,你岂能有所不知?」
乌并不答话。高峻看在眼里,也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有办法唤回,那就行了。」以乌此时的态度,就算再怎么逼问,她大概也不会说。目前至少知道有办法唤回,已是一大突破。
「乌,我们正在设法寻找你的半身。」
乌听到这句话,惊愕地转过头来。
「大致方位也已查出。原本寿雪打算一打破香蔷的结界,立刻便动身前往该地。」
乌瞪着高峻,显然还抱着相当强的戒心,双眸流露出了猜疑之意。
「别想骗我。」
她以充满恨意的口吻说道:
「我已经学乖了,别想骗我第二次……不,第三次!」
这句话一说完,高峻骤然感觉到一阵强风扑面而来,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蓦然间,前方砰的一声重响,睁眼看时,门扉赫然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是关上的状态。看来乌是将自己赶出了殿舍。高峻对这一招并不陌生。当初第一次到夜明宫拜访乌妃时,寿雪也以这一招对付过自己。转头一看,卫青就在自己的身边。接着是一阵振翅声,竟连枭也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她数度受凡人欺瞒,已不再轻信凡人。」
「你指的是她遭流放之事,以及香蔷之事?」
乌当年遭到流放,是因为她受亡者蛊惑,令亡者死而复生。至于香蔷,更是将乌永远囚禁于乌妃的体内。想到这里,高峻不禁感慨乌确实颇值得同情。
「真是既愚蠢又悲哀。」
枭表面上说得冷酷无情,但言词中却流露出无尽的哀怜与疼惜。
高峻凝视着黑色的门扉,半晌后转身说道:
「去鸳鸯宫。」
想要拯救寿雪,就不能有丝毫逗留。每迟一刻,寿雪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夜色越来越深,没有半分停留。
*
白色的晨曦射入了庙堂之内。庙堂上的众人,脸上各自带着严峻的神情。宰相明允更是眼角不住抖动,显得相当焦躁。就连平素性情温厚的行德,此时也是满脸苦涩,似乎正在强忍着胃痛。冬官千里及负责守卫城门的监门卫将军正在庙堂内,向一众高官说明昨晚发生的事情。同样的内容,高峻已在稍早的时候听两人说过了。
冬官声称昨日举行的是祭祀门神的仪式,理由是近来的占卜结果有门神降灾之兆,必须祭祀门神才能趋吉避凶。城门坍塌、尸骸大军及鳌枝殿屋顶塌陷,都是门神降灾造成的影响,所幸祭祀仪式相当成功,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将军则说明了宫城内各处的损害细目,以及根据目击者证词汇整出的详细经过。尤其是关于城门倒塌及尸骸大军的部分,更是描述得钜细靡遗。众人听到了尸骸大举来袭的部分,全都惊恐得打起了哆嗦。若说是叛军进犯,众官还能够冷静应对。但昨晚发生的事情,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范畴,众人的脸上,都带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迷惘。
高峻假装漫不经心地环视众官,脸上的表情与往昔毫无不同,但他的后颈此刻正在冒着阵阵冷汗。
能不能保住寿雪的性命,就看这一刻了。
「对了……」明允开口说道:「听说有个巫女不仅打倒了那大量的尸骸,还以一根箭矢消灭了水柱……她是谁?」
这正是最大的重点。明允并没有被尸骸、水柱等等异端奇事干扰了思绪,第一句话就问出了问题的核心。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巫女有着一头银发。」
「没错。」将军点了点头。但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转头望向隔壁的千里。
「她是一名巫女。」
千里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知道她是侍奉乌涟娘娘的巫女,我问的是她的身分。」
「既然是巫女,当然是冬官府的人。」
千里对答如流,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高峻不禁心想,看来千里这个人远比自己所预期的更有胆识。
「什么来历?」
「柳寿雪,十六岁。原本是个家婢,后来被金鸡选上,成为乌涟娘娘的巫女。」
「金鸡?」
「金鸡是乌涟娘娘的差使,是一只有着金色羽毛的鸟禽……」
「那柳寿雪与栾氏是何关系?」
明允不等千里说完,直接打断他的话,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众人脸上的紧张之色顿时更增添了数分。
「不清楚。」
千里说得气定神闲,彷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明允一听,眼皮微微抽搐。
「你怎么可能不清楚?」
「我只知道她在懂事之前就遭人口贩子掳走,卖给大户人家当作家婢,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
「你以为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搪塞过去吗?」
明允厉声喝骂。
千里没有辩白,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那就砍我的头吧。」
包含明允在内,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一切的责任由我承担。全天下有太多人能够取代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柳寿雪。诸位试想,在诸位生平见过的所有人里头,除了柳寿雪之外,谁有能力击退大量的尸骸,并且用一根箭矢消灭水柱?」
明允登时哑口无言,其他人也各自默然。
「天底下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千里说得斩钉截铁,闻言,明允懊恼地别过了头。
「……我听说她是乌妃,是后宫里的一名妃子。」明允朝高峻瞥了一眼,接着说道:「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说?」
「乌妃之名,只是俗称,后宫妃嫔并无乌妃这个位阶。单纯是因为后宫有乌涟娘娘庙,所以她平素生活在后宫之中。后宫里的乌涟娘娘庙,是从前朝便已存在。古人对乌涟娘娘的信仰,比我朝深厚得多,侍奉乌涟娘娘的巫女也有崇高的地位。何况后宫妃嫔多有一些烦恼,妃嫔们大多信奉乌涟娘娘,以乌涟娘娘为心灵的支柱,这一点从古至今都不曾改变。只因为是后宫里的事,外人不曾听闻。」
「但我不久前听到一个传闻……」明允的脸色比方才更加严峻数分。「听说前阵子乌妃闹出了不小的骚动,因而遭到降罪?」
「那场骚动的始作俑者并非乌妃,乌妃只是无端受累而已。后宫毕竟是与世隔绝之地,里头的生活少不了有些纷争。至于骚动云云,更是家常便饭。」
明允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好沉默不语。千里说得顾盼自如,口气平稳慈和,有如一阵清风拂过。
「那柳寿雪恐怕真有神通之力,若将她处死,难保她临死之前不会对我们下咒。」此时忽有一人说道。这番言论虽然荒诞不经,但众人不久前才亲眼目睹成群尸骸死而复生,此时竟没有人敢一笑置之。
明允朝说话者瞪了一眼,接着又转头望向站在角落的羊舌慈惠。慈惠一直紧闭双唇,从刚刚就不发一语。他原本是栾朝重臣,近来受高峻拔擢,出任盐铁使。
「羊舌大人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明允客客气气地问道。他对慈惠虽然敬重,却也带了几分戒心。
慈惠放开盘在胸口的双臂,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地说道:
「……老夫从前曾经因为背叛了栾氏而离开庙堂,此时哪有资格多说什么?」
慈惠这番话说得异常沉重。明允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慈惠放弃发言权,等于是对栾氏的幸存者见死不救。
高峻心想,慈惠这个人果然相当机灵。在眼前这个局势下,慈惠绝对不能替寿雪求情。虽然他在前朝时曾经因与朝廷反目而下野,但毕竟羊舌家自古以来就是栾朝的重臣。一旦他替寿雪说话,便有篡逆谋反之嫌。如此一来,寿雪必死无疑。
明允转头望向高峻,言下之意,是听候高峻裁处。高峻朝身后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踏步向前。托盘中放着一枚书状。
「这是鸯妃写给朕的请愿书。」
高峻淡淡地说道。
「请愿书……?」
「拿去读读看吧。」
「遵旨。」明允于是拿起了托盘中的书状。
鸯妃在书状中写道,后宫妃嫔们都相当敬重寿雪,就连如今怀有身孕的鹊妃及鹤妃也不例外。此外,书状中也提到眼下并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定栾氏后裔必须受罚,不过倘若真的要罚,自己甘愿代替寿雪受罚。一方面诉之以情,一方面却也据理力争。
昨晚高峻向花娘坦承了一切,与她商议之后,由她写下了这纸书状。
明允绷着脸读完了书状,将书状交给身旁的行德后说道:
「鸯妃所言不无道理,现在已经没有抓到栾氏余孽必须斩首的律法,但是……」
明允皱起眉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要说什么,高峻也很清楚。
「若要斩草除根,处死是最明智的做法。」
高峻坦白说出了明允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么做确实省事,但如果为了杀人而杀人,等于是罔顾律法。而且一旦这么做,不知会对鹊妃及鹤妃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点颇令朕担忧。」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鹊妃及鹤妃顺利产下皇子。任何有可能危害生产的因素都必须排除。
对寿雪来说,有两点是不幸中的大幸。第一,寿雪获得了花娘的帮助。花娘不仅是名门云家的千金,而且是妃嫔中地位最高的鸯妃,她的话在朝廷极具影响力。第二,如今正恰逢妃嫔即将临盆的重要时期。
「诸位请听我一语。」
原本保持沉默的行德此时开口说道:
「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昨天发生之事,在短短一天内已经传遍了宫城内外。在现场目睹异端的官吏们,把他们的见闻告诉了他们的家人,家人告诉了街坊邻居,街坊邻居又告诉亲朋好友……百姓们个个都知道柳寿雪是击退了妖魔鬼怪的美丽巫女,过阵子多半会出现赞颂她的俗谣吧。」
不管是朝廷大事,还是民间异闻,只要是受到百姓关注的事情,往往会以俗谣的形式在大街小巷流传。类似的例子可说是古今皆然,不胜枚举。
─看来消息传开的速度比预期还要快。
事实上高峻昨天曾指示卫青,暗中派人告知现场群众「寿雪是一名巫女」。这些人亲眼目睹了怪异现象,又得知寿雪的身分是巫女,寿雪自然会在他们心中成为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传奇人物。
「倘若将柳寿雪处死,势必引来百姓的不满。这一类的事情倘若没有处理好,甚至可能引发暴动。事实上当初朝廷坚持将栾氏灭族的作法,本来就损及了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所以我认为应该要趁这个机会,展现出朝廷的宽宏大量。」
行德是个名副其实的稳健派人物,向来讨厌打打杀杀。更何况他读了侄女花娘代寿雪求情的请愿书,当然非帮寿雪说话不可。
「昨天的事情,已然造成民心动摇。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是栾氏的怨念招致天灾异变。所以我认为我们反而应该厚待柳寿雪,消除百姓心中的担忧及不满。」
「这或有矫枉过正之嫌。」明允嘴上虽这么说,但眼神也流露迟疑之色,显然心中正将处死或处罚栾氏后代所会带来的危机及利益放在天秤上衡量。
向来性格豁达的行德,此时竟一反常态,低头望着地板,脸上带着一抹沉痛。
「以恐惧操控人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道。平日温文仁厚的他,很少会以如此严肃的口吻说话,就连明允也默默凝视着他,不再开口。
「最好的例子,相信大家都明白,就是炎帝和从前的皇太后。当然我相信那也是一种统治方式,我并不打算加以全盘否定,但是……」
行德那丰腴的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我的兄长……也就是鸯妃的父亲,大家都知道,他不愿为官,选择当一名海商。伴君如伴虎,今日是荣华殿上人,明日就成了受戮阶下囚。我的兄长正是厌倦了这轻贱生命的官场文化,我也深有同感。过去我经常在烦恼,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兄长一样,老老实实当一个商人。但如今我依然站在庙堂之上,理由无他,因为我深信陛下有所不同。」
行德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殷切的期盼。
「我不想再看见血,我想看见『德』。我追求的不是以血治国,而是以德治国。我相信陛下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今天才会站在这里。」
行德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高峻感受到其热诚,不禁暗自慨然。
─朕小看了行德这个人。
没想到行德的心中隐藏着如此灼热的信念,与他平日展现出温和宽厚、与世无争的性情截然不同。
从众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大家都已受了行德那灼热信念的感染。唯独明允依旧眉头深锁,沉思不语。
「陛下。」
半晌之后,明允转头面对高峻,其他人也做了相同的举动。这是催促高峻做出裁决的意思。高峻于是开口:
「朕认为行德说得很好。」
众人一听,全都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唯独明允的表情有些复杂。高峻见局势底定,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然而明允并没有就此放弃,旋即说道:「但此事终究不宜搁置不理。」
「那是自然。」高峻点头:
「朕打算如行德的建议,在形式上厚待柳寿雪。」
「『在形式上』……?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让她进入朝廷的体制之内。过去正是因为她立场模糊,不受任何规范,才会引发骚动,朕打算给她一个明确的身分。」
「陛下的意思是说,要给她一个官位?」
「不,不能是官位,只能是使职。」
使职即令外官,也就是皇帝可以直接任命的特殊官职。
明允垂下头,沉吟了起来。高峻接着说道:
「这次的事情,令朕深刻体认祭祀的重要性。祖父生前厌恶怪力乱神,采取废神祭而远鬼神的策略,是以星乌庙荒废如斯。然而祀祖祭神乃是国家大事,不应贸然废除。世人必先知鬼神之异,方能反思自身之行。」
高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环视诸官,宣下旨意:
「修缮星乌庙,以柳寿雪为司祭者。冬官,清查所有当由皇帝亲为的祭祀仪式,布告周知。凡是必要的祭祀活动,一切恢复举行。」
「遵旨。」千里拜伏领命。高峻起身,走下台阶。这举动便是宣布朝议到此结束,诸官一同拜伏谢恩。
高峻出了庙堂,沿着回廊前进了一会儿,忽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追赶上来。于是他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原来是明允。高峻见明允欲言又止,于是屏退了卫青,吩咐明允上前,对着他低声地道:
「你心中若尚有疑虑,就说出来吧。」
「……微臣与那乌妃,也曾有数面之缘。」
寿雪曾数度前往外廷,因此明允见过她几次。
「陛下,微臣知道您不仅早就认识乌妃,而且还与她交情匪浅。在此之前,您不知道乌妃的身世秘密?」
高峻凝视着明允说道:
「如果你所说的『交情匪浅』,指的是同床共枕,朕可以告诉你,没那回事。」
高峻说得直率而平淡。明允尴尬地垂下了头。
「鸯妃很喜欢柳寿雪,将她视为亲妹妹一般疼爱。继承自永德的『耳目』,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明允一听,更是满脸惊恐。前宰相云永德收买了一些后宫的宫女及宦官作为自己的眼线,借此打探后宫消息。高峻早已猜到永德一定是把这些人脉交接给了女婿明允,而非儿子行德。因为行德的个性太过善良老实,没办法做这些水面下的事情。
「至于你的问题,朕也可以回答你……朕原本并不清楚柳寿雪的身世。谁能想得到后宫之中,竟然会有个栾氏后人?」
「这么说……确实没有错。」
明允向来是个极端理性之人。只要是道理说得通的事情,他都能欣然接受。在正常情况下,栾氏的后人确实不可能住在后宫之中,那几乎可说是找死的行为。
「既是如此,当初您废止栾氏族人的诛杀令,也与柳寿雪毫无关系?」
但明允还是问了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
「毫无关系。」
高峻淡淡地说道。自己说话向来简洁扼要,此时如果多费唇舌加以解释,反而容易引来疑窦。
「废止诛杀令的理由,当初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为了去芜存菁……律令如果不适时加以整理,很快就会变得过于繁琐。陛下这个决定可说是相当明智。」
高峻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明允退了一步,拱手说道:
「微臣惶恐,耽误了陛下的宝贵时间。微臣心中再无疑虑。」
「那很好。」
高峻转身迈步,此时明允却又说了一句:
「陛下的深谋远虑,实在令微臣叹服不已。」
高峻转过头来,只见明允难得露出了充满智慧的微笑。那笑容不带丝毫讥讽之意,反而隐含着一抹对机密之事心照不宣的亲近感。
「朕能有你们这些栋梁之材,实在是天幸。」
说完这句话后,高峻再度迈步。这确实是肺腑之言。
走了几步,高峻不禁微微吁了口气。朝议时自己似乎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背部感觉僵麻不已,此刻终于能喘口气了。
─但事情可还没有结束。
高峻向走在身后的卫青低声说道:
「将之季与千里唤至弧矢宫,另遣一使者往见沙那卖晨。」
虽然问题堆积如山,但之季等人应该能妥善处理。真正棘手的问题,只有一个。
─乌。
*
当天深夜,高峻再度造访夜明宫。殿内貌似比往昔更加昏暗。仔细一看,灯笼前方竟摆着一座屏风,挡住了大部分的火光。
「娘娘……乌涟娘娘说她讨厌光……」九九一脸困惑地说道。
只见乌环抱双膝,坐在距离灯笼最远的房间角落。高峻见她扎起了银色长发,身上同样穿着平时穿惯了的黑衣,心里猜想多半是九九帮她梳妆打理的吧。
「那个丫头说一定要把头发绑起来。」
坐在角落的乌不断发着牢骚。她嘴里直喊着「头好痛」,表情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光是帮娘娘绑个头发,她就吵闹个不停。」
除此之外,她还吵着说自己肚子饿了,但是将餐点端到面前时,却又不会使用筷子和汤匙。没办法好好吃饭,最后还自暴自弃,想要直接用手抓食物来吃。
「简直像个三岁小孩。」九九说道。
「她当然不会使用筷子。」停在高峻肩头的枭说道:
「在幽宫的时候,我们只吃树上的果实,从来没学过筷子的用法。」
「帮她做些不用筷子也能吃的餐点吧。」高峻吩咐九九。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可是……」
「可是什么?」
「娘娘会恢复吧?恢复成原本的娘娘……」
九九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高峻转头望向乌,乌将头别向一边,什么话也不说。
「会。」
高峻只应了这么一个字。九九这才露出稍微安心的表情。
「衣斯哈的下落……还是不知道吗?」
「目前还没有头绪。」
九九脸上的表情登时转为失望。高峻不禁心想,这女孩的表情真是简单易懂。
「衣斯哈……是那男童吧?」
窝在房间角落的乌忽然说道。
「那是哈弹族的男童。白鳌那家伙为了泄愤,把他掳走了。」
乌说得愤恨不已。
「为了泄愤?」
「哈弹是我的『巫』。我的第一个『巫』,就是哈弹族人……」
「第一个巫……」高峻一面回想一面说道:「你指的是第一代冬王?」
最初乌在幽宫犯了罪,被流放到此地时,她挑选了一个男人为夏王,一个女人为冬王。那正是双王历史的滥觞。
「刚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人看得见我,也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直到遇上了那个巫,我才终于能够与凡人交谈。」
乌呢喃说道。
「没有了巫,我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和凡人交谈,也没办法获得供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鳌那家伙也一样,我们最怕的事情,就是巫被杀死。所以白鳌又气又恨,我也一样。」乌的言词带着几分稚气,没有办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鳌神发怒……是因为你杀了他的巫?」高峻问道。
「不是我杀的,是哈弹族杀的。他们攻打杼,杀了白鳌的巫。因为杼王就是当初欺骗我的那个男人。」
杼朝是一个信仰鳌神的古代王朝,据说寿雪的身上也流着杼朝人的血脉。高峻试着在心里整理前因后果。
乌遭到流放,是因为她受亡者蛊惑,令亡者死而复生。原来那个亡者就是杼王?因为有这个嫌隙,所以乌指使哈弹族消灭了杼朝。鳌神的巫也在战乱中遭到杀害,因此鳌神憎恨着乌。既然乌也憎恨着鳌神,这代表……
「你的巫也被鳌神杀了?」
「没错,而且那家伙的手段既狡猾又卑鄙。」乌皱眉说道:「他故意引诱兄弟吵架,杀死了我的巫。」
当初寿雪所描述的古代历史,确实有类似这样的桥段。夏王与其弟弟发生争执,后来夏王杀了冬王,导致天下大乱,从此进入漫长的乱世时代。
由此看来,鳌神也曾毁掉一个王朝。
「所以你就跟鳌神打了起来?」
「最后是我赢了。」
乌的口气带了三分得意。「区区白鳌,哪是我的对手。」
「失去了半身,还敢说你赢了?」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高峻,而是枭。乌气呼呼地瞪了枭一眼。
「若不是失去半身,你怎么会遭到香蔷摆布而无法脱身?脑筋不好还想要反击,才会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个傻丫头。」
乌懊恼地瞪着枭,紧紧咬住了嘴唇。只见她的眼眶逐渐积满泪水,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峻从刚刚的对话,也已听出乌的脑筋确实不太灵光。
「香蔷她……从小就是个奴隶,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脸上气色很差。虽然看起来好弱小、好可怜,却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巫,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巫。她总是孤单一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只有我会为她着想……没想到她竟然会……」
乌环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高峻看着乌以寿雪的身体做出这样的举动,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寿雪就算要哭,也绝对不会像这样哭得呼天抢地。
「原来你们是同病相怜。」枭哭笑不得地说道。「看来那个香蔷也是被栾夕利用了。」
「如果我能取回半身……只要能拿回半身……我就不会被关住了……」
乌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硕大的泪珠滚滚滑落。
「……取回半身之后,你会与现在有何不同?」高峻淡淡地问道。
乌以一双湿润的双眸凝视高峻。她一眨眼,泪珠再度沿着脸颊滑落。
「我会变回我。」
乌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高峻只能自行加以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恢复你原本的模样?届时寿雪……你现在的身体会有什么下场?」
乌歪着头想了一下。那神态与寿雪有几分相似。
「没什么下场。我能够进入巫的体内,也能够离开,就像风一样。」
就像风一样。这句话不太像是乌会使用的比喻,或许她只是转述了从前某个「巫」的感想吧。
总而言之,目前听起来就算乌取回半身,对寿雪的身体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这让高峻着实松了口气。
「乌,朕能体谅你不再相信凡人的心情,但朕会尽最大的努力,获得你的信任。」
乌默默凝视高峻,眼神中流露着怀疑。
「你想要取回半身,这一点不会有错吧?」
乌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要帮助你取回半身。只要你获得自由,寿雪就能获得自由。」
高峻尽可能使用浅显易懂的词句,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乌微微皱眉,默默倾听着他的话。
「因为我们想要让寿雪获得自由,所以一定会尽全力帮你寻回半身。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自己,你明白吗?」
乌动也不动,一双妙目只是注视着高峻。高峻无法推敲她心中的想法,甚至不知道她的脑袋有没有在转动。
「帮我取回半身……是为了你们自己……?」
乌不安地问道。
「没错。」高峻点了点头。
「对我们来说,帮助你是对我们有利的事情,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背叛你。」
乌露出一脸迷惘的神情,眼神左右飘移,两只手一下子放在膝盖上,一下子捏着裙子下摆,显得不知所措。
「乌。」
枭喊了一声。乌听到枭的叫声,肩膀微微一震。
「你应该明白,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救你。我与你诞生于同一颗泡沫之中,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乌睁大了双眸,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凝视着枭。
「……但你不是生气了?」
「现在我已经不气了。我也是个笨蛋,和你一样遭到流放。除了跟你在一起之外,我别无选择了。」
「跟我在一起……」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乌张着双唇,却没有说话。她整个人静止不动,一滴眼泪又从她的脸颊滑落。
高峻清楚地感受到乌那冻结的心灵正在融化。蓦然间,高峻恍然大悟。
─原来乌最害怕的事情,是「孤独」。
只有巫能够感受到乌,能够与乌交谈,理解乌的想法。一旦失去了巫,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乌心意相通,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恐惧。
乌依然持续哭泣。但她不再像刚刚那样放声大哭,而是安静地流着眼泪。
神明的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高峻试着在心中想像。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察觉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恐惧?
「及人死,魂受幽宫牵引,远渡重洋……」
半晌之后,乌不再哭泣,嘴里细语呢喃。
「凡几度星霜,灵魂复出幽宫,入回廊星河,于河中漂荡摇摆、梦寐游离,遂化为新生坠地……」
乌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道:
「然未死之魂不得入幽宫,必受回廊星河所引,洪流吞噬,于河水中永世徘徊。」
高峻心头一惊,望向乌,乌也正看着高峻。
「这少女的灵魂,如今在回廊星河。」
─回廊星河!
在传说中,布满星辰的夜空覆盖在大海之上,当中有星河流淌,星光每自星河坠地,便化为生命……
「寿雪……正在回廊星河徘徊?」
乌点了点头。
「你有办法将她的灵魂引导回来?」
「有。」
乌说得斩钉截铁。有办法能够让寿雪平安归来……得知这一点的瞬间,高峻不由得热血沸腾,心跳加剧。
「怎么做?」
然而乌的回答,却令高峻的思绪瞬间冻结。
「须得透过这少女的亲人,唤回她的灵魂。」
*
不知过了多久,当高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内廷的房间里。自己究竟去了哪些地方,又如何回到内廷,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寿雪的亲人!
乌所说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要到哪里寻找与寿雪有血缘关系之人?
栾氏一族除寿雪之外,早已遭诛戮殆尽。
很多事情就算表面上已成定局,只要运用一些智慧,通常还是有转圜的余地,高峻向来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这次成功避免寿雪遭到处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有百龙之智,也无力回天。
此时高峻的心情,就像是沉入了幽暗而深邃的海底。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丝亮光。
高峻感觉到自己彷佛将被强大的黑暗吞噬,不由得伸手按住了椅背。
「大家!」不知何处传来了卫青忧心忡忡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高峻以手掌抵住了额头。掌心竟异常冰凉。偶然间,他低下头,看见了摆在矮桌上的棋盘。上头还排着一些棋子,正是自己与寿雪花了很多时间慢慢对弈的一局棋。
─这局棋难道注定没有下完的一天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呻吟声自高峻的双唇间逸出。
*
卫青将高峻送回寝室后,独自在殿舍内巡视了一圈。整座殿舍里只有卫青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此时卫青满脑子只担心着高峻的身体。高峻自返回内廷之后,气色便非常差,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竟憔悴得有如大病了一场。而高峻的心中在烦恼着什么事,卫青非常清楚。
─寿雪的亲人……
找不到与寿雪有血缘关系之人,就没有办法唤回寿雪的灵魂。就算乌涟娘娘离开了,那躯体也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也就是一具死尸……是这个意思吗?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卫青心里如此想着。如果能够让寿雪从这世上消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对高峻而言,这可说是最好的结果。
卫青明明抱着这样的想法,内心深处却彷佛有一道声音在低声细语着。这样真的好吗?我很有可能是寿雪的同父异母哥哥,此时能够拯救寿雪的人,天底下或许只有我而已,难道我要对亲妹妹见死不救吗?这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当然!
卫青努力尝试将那道声音抛诸脑后,但那道声音就是不肯消失,有如卡在胸口深处的一颗小小的异物。
卫青感到呼吸困难,心中充满了迷惘。没有人可以指引自己一个正确的方向,就算是高峻也不能。
*
高峻一到冬官府,便看到数名放下郎出门迎驾,但其中不见千里的身影。事实上千里已在高峻的指示下,随同之季离开京师,前往了界岛。
放下郎引着高峻走向冬官府最深处的某屋舍,进入了一间房间。房内有一名老人坐在床上,正是封一行。他自从打破结界后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
「好些了吗?」
「多谢陛下的关心……在乌妃娘娘危急之际没能帮上忙,小人实在愧惶无地。」
此时的封一行变得更加削瘦,整个人彷佛缩小了数分。
「乌妃娘娘竟然是栾氏之后……小人真的是万万也没想到……」
他眨了眨混浊的双眼,泪珠滚滚滑落。
「小人当年抛弃了冰月,没想到还有机会再遇上栾氏后人。」
栾冰月生前是封一行的爱徒。
「……封一行,你对巫术瞭如指掌,朕有一事相询。」
高峻淡淡地说:
「乌涟娘娘言道,寿雪之魂如今在回廊星河。只有寿雪的亲人,才能将其唤回……除此之外,当真别无办法了吗?」
封一行满脸困惑地眨着湿润的双眸,说道:「唔……若是死者之魂,可以招魂术招之。但生者之魂不同于死者之魂,实在无法可招。」
封一行虽然一脸病容,但一谈到巫术之事,立刻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就算是封一行,也没办法说出高峻心中期盼的答案。封一行见高峻的眼神充满了沮丧,不安地问道:
「难道……乌妃娘娘没有亲人?」
「如何能有亲人?」
高峻很少使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令封一行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除非这世上还找得到其他的栾氏后人。」高峻接着以稍微和缓的语气说道。
「陛下,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封一行战战兢兢地说道:「乌妃娘娘的母亲及父亲,只是有一方是栾氏,难道另一方也完全没有亲戚吗?」
「继承栾氏血脉的是她的母亲……但朕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寿雪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因为她的母亲生前是风尘女子。」
封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
「即便母亲是风尘女子,并不见得一定查不出父亲是谁。只要符合一些条件,还是有机会查出来。」
高峻满脸疑惑地问道:「什么样的条件?」
「花街也有阶级高低之分。北曲的阶级较低,客人都是京师的庶民,或是来到京师工作的外地人。南曲的阶级较高,客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及财富。因此想要在南曲卖身,必须具备相当高的学识涵养及才艺。如果技艺过人,也有可能获得客人赎身,成为客人的小妾。乌妃娘娘的母亲若是在南曲卖身,只要知道门路,或许有机会查出父亲身分。」
「……什么样的门路?」
「譬如有一定名气的名妓,熟客的身分也会在花街流传,这种情况要查就会容易得多……陛下可知道乌妃娘娘母亲的名字?」
「只要查一查栾氏一族的处刑名册,就能知道名字。」
「小人指的是在花街的花名。」
「花名……嗯,查乐户应该能查得出来。」
负责管理乐师、官妓的官府单位称作「教坊」。想要在花街的青楼卖身之人,都必须前往教坊报备登记。当然如果是未经官府核准的违法青楼,就查不到纪录了。
「要清查这么久以前的纪录,恐怕得花上一些时间……」
高峻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另一个方法,改口说道:
「夜明宫里的人,或许曾听寿雪提过。」
例如九九,也许曾听寿雪说起母亲之事。
「如果听过,事情就好办了,朕先确认看看……青。」
高峻转头喊了一声,卫青应了,表情却有些僵硬。
「遣使者往夜明宫。」
卫青领命,走出了房间。高峻将头转回来说道:
「知道了花名之后,你打算从何查起?」
「小人曾在花街从事代笔的工作,因此有些门路。」
「但是……」高峻凝视着封一行说道:「以你现在的身子,恐怕没办法四处奔波。」
封一行笑了起来。这一笑,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他的内里虽然虚弱,神情却显露出一抹平静。
「小人能够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或许全是为了做这件事。若无法救得乌妃娘娘的性命,将来小人可没有脸面对冰月及鱼泳。」
那不带一丝迷惘的觉悟表情,彷佛打算为这件事献上生命一般,令高峻为之动容。
高峻不禁暗思,封一行逃窜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或许只是基于一种消极的理由。那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恐惧。
但是任何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有谁能够不心生畏惧?
过了一会儿,派往夜明宫的使者回来了,那使者的身边还跟着温萤。
「娘娘的母亲,以『鶲玉』为花名。」
温萤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名字。高峻胸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不禁握紧双拳。
「鶲玉……鶲玉……小人好像听过这名字……」封一行嘴里嘀咕,却想不起这名字的来历。「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就会变差。但是年轻时的事情,却是忘也忘不了。」
「大家。」
温萤跪下说道:
「小人也想为娘娘尽一己之力。」
「温萤。」卫青斥骂:「用不用你,大家自有决断……」
高峻轻轻扬手,制止卫青再说下去。
「好,那你就陪封一行去一趟花街吧。」
高峻想了一下,接着又说道:「青,你也陪他们走一遭。」考量到封一行有可能在路上病倒,还是让卫青一同前往比较保险。
「小人这就出发……」封一行才刚下床,身体竟晃了一下,温萤赶紧奔上前,将他搀扶住。高峻见封一行脚步虚浮,不禁担心他是否能达成任务。
封一行或许是见高峻面露忧色,接着又信心十足地说了一句「小人此去,不久便回,陛下勿忧。」
*
「卫内常侍。」
三人搭乘的马车一出城门,原本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温萤忽然开了口。卫青只是朝温萤脸上一瞥,并没有应声。
「您为什么刻意隐瞒?」
「……我隐瞒什么了?」
「娘娘母亲的花名。当初正是您让娘娘亲口说出这个名字,不是吗?」
「看来你很擅长偷听别人说话。」
卫青语带讥讽,温萤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卫青的脸。卫青不禁有些后悔,果然实在不应该派他担任寿雪的贴身护卫的。当初卫青做出这般决定,是因为温萤这个人能力优秀、心思细腻且对自己忠心耿耿。
更重要的一点,是卫青欣赏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没想到正因为如此,如今他竟对乌妃崇敬有加。
卫青暗自咂了个嘴。那个时候,自己怎么会傻到向寿雪询问母亲的花名?明明知道温萤就在旁边……
「我只是忘了。」
「您明知道娘娘母亲的花名,为什么瞒着不说?」
温萤完全无视卫青的回答,继续诘问。
「您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卫青将头转向一旁,没有答话。
「您既然知道娘娘的母亲,应该也知道她的父亲……」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卫青不屑地说道。没想到这句话一说出口,竟让温萤错愕得没办法再问下去。因为卫青此时的声音与态度,都有如刀锋一般锐利,顿时让马车内的气氛变得冰冷而凝重。
「啊,老夫想起来了。」
旁边的封一行忽然冒出了这句话,口气相当开朗,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
温萤愣了一下,转头朝他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
「当初老夫遭到逮捕时,青楼的鸨母曾经提到鶲玉这个名字……」
封一行说到一半,忽然转头望向卫青,面露惊愕之色。卫青迅速伸出手掌,揪住封一行的咽喉,手上微微使力。封一行发出痛苦的呻吟。
「糟老头,不准你再说一个字!」
封一行登时五官扭曲。
「干什么!」
温萤急忙将卫青的手拉开。
封一行剧烈咳嗽着,温萤一边保护他,一边对卫青投以责备的目光。
「您到底有什么企图?难不成您想要违背大家的旨意?」
温萤不愧是卫青的部属,这番话说得冰冷且充满了讥刺意味。但他看见卫青面无血色且剧烈喘息,脸上的讥讽表情霎时转变为惊疑。
「您到底是怎么了?」
卫青以双手捂着脸,垂下了头,心里也很想问这个问题。我到底是怎么了?
完全无法保持冷静,心里有股想要立刻将封一行杀死的冲动。
「没有错,正是鶲玉……有个熟客原本说要帮他的母亲赎身……没想到那男人最后却被鶲玉夺走了……」
封一行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住口!」卫青厉声喝骂道。
封一行受到惊吓,一时不再说话,但他旋即瞪着卫青,以颤抖的声音说道:「不,老夫要说下去。」
「住口!」
卫青抬起了头,大声嘶喊:
「乌妃……那丫头的父亲已经死了!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杀了!那男人是个败类,我也是个败类!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温萤整个人僵住了。
「您的意思是……」
「没有明确的证据,只是有可能而已……但就算我跟乌妃的父亲为同一人,那又怎么样?我绝对不会救她!」
「卫内常侍……」
「别让那丫头回来,才是真的对大家好!那丫头是个彻头彻尾的禁忌!为了大家着想,就让她消失吧!」
「……卫内常侍。」
温萤以冷静的口吻对着脸色惨白的卫青说道:
「您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什么?」
卫青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温萤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如果撇开对大家好或不好,您会怎么做?」
温萤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不要拿大家当借口,请诚心面对您自己的心情,好好地想一想,您究竟希望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并没有拿大家当借口……」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家,却完全不提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借口是什么?」
卫青霎时哑口无言。
─我希望怎么做?
「那还需要问吗……」
卫青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高峻着想,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动机。自己的心情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对高峻是否有帮助。对卫青而言,高峻就是一切。
「你正在迷惘。」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温萤,却是封一行。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为什么你会迷惘?为什么你不想想看,过去为陛下做任何事,你曾经迷惘过吗?」
「少废话!」
卫青的心中充满了焦躁。如果可以的话,好想掐住封一行那有如枯木般的脖子。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如此焦躁不安?
因为温萤与封一行的每一句话,都直击问题的核心,刺入卫青的内心深处。
─我根本不应该迟疑!没有任何让我需要迟疑的理由!
但实际上卫青的心中一直有着迷惘。卫青不断告诉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怎么做」,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迷惘。
为何迷惘?在那迷惘的深处,存在着什么样的心境?
其实卫青早已知道答案。但不想承认这个答案的煎熬,让卫青紧咬住了嘴唇。
─我想要救她。
那心情就像是一丝微弱的火光,存在于卫青的胸中,即使面对任何狂风暴雨,也不曾熄灭。那就是血缘和血脉所带来的缘分。如果那血缘是真实存在的关系,这意味着对没有父母也不可能有子女的卫青而言,寿雪是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血亲。不管卫青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那意义与卫青心目中的高峻,又有些许不同。
正因为如此,卫青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
卫青闭上双眼,陷入了沉默。刺耳的马蹄声与车轮声不断钻入鼓膜,身体随着马车上下震动,肩膀及膝头也随之摇摆。不知已有多久,自己不曾像这样深切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卫青一直刻意避免想起自己的血缘,自己的血与肉。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那与秽物无异,他需要的只有洁净的心灵。然而自己确实拥有肉体,肉体的内侧则流动着与他人相连的血脉。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一刻,卫青才感受到其尊贵。
卫青睁开双目,朝温萤道:
「停下马车,掉头回宫。」
温萤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说道:「但我们现在要前往花街……」
「没有必要。当年鶲玉遭处死,她所待的青楼也遭勒令停业,所有人都被逐出了京师。乌妃的父亲到底是谁,如今已无从求证。除了我这个同父异母哥哥,要找到她的亲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温萤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说道:「卫内常侍,您的意思是……」
「我得向大家认错道歉才行。」
卫青低声呢喃,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掌。虽然掌心中什么也没有,但卫青彷佛看见体内流动的鲜血,正与寿雪相连着,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
回到宫城之后,卫青立刻前往内廷见高峻。
「你们回来得真快。」
高峻正坐在榻上读着书简,一看见卫青走进来,脸上流露出了诧异之色。卫青见到高峻后,登时彷佛全身力气尽失,跪倒在他面前。
高峻吃了一惊,张了口想要发问,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走到卫青面前,而后,他竟也跪了下来。身为皇帝,绝对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卫青心里这么想着,却是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卫青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高峻着想,但是对高峻毕竟是一种欺骗。明知道高峻心中念兹在兹都是寿雪之事,卫青却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而选择保持沉默。
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正是卫青让高峻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如今卫青能做的事,就是乞求高峻的原谅。
「有一件事……小人一直瞒着陛下。」
卫青勉强挤出了这句话。高峻不发一语,只是凝视卫青,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那手掌是如此温暖。
这让卫青回想起了一件往事。年幼的卫青因遭师父虐待而逃走,偶然撞见了高峻。当时高峻也是像这样,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满身伤的卫青,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如今高峻的手掌,就跟当年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