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妃娘娘醒了?」
弧矢宫内,羊舌慈惠对着高峻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高峻淡淡地说道。
「在这件事情上,微臣没有尺寸之功,实在汗颜。」
「不,你在朝议上的言行,可说是非常明智。」
当时若慈惠为寿雪求情,明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如不发一语,也容易引人猜疑。
慈惠一听,脸上流露出一抹苦笑。
「再过几天,消息应该就会传到北方边境了。」
「大雪不会阻碍消息的传递?」
「应该会,但不至于完全阻断。毕竟北方边境和其他地区还是有着盐、毛皮等物资的往来交易。」
栾氏一族发迹于北方山脉,因此这个地区的部族大多对栾朝抱持好感。这次的事情传到北方山脉后,会引发什么样的效应,值得密切关注。
「朕已经下令该地的官府及节度使提高警戒,但是……」
在这大雪封山的冬季,实在难以掌握北方山脉的内情。
「北方山脉的部族,自古以来便与我羊舌氏有着频繁的往来。我们要制盐,必须仰赖来自山上的木材,以作柴薪之用。古代每到春季,融化的雪水汇入河川,部族的人就会把砍伐下来的木材抛入河中,使其顺流而下,直达解州海岸。现在的作法已跟古代不同,他们改用船运了。他们提供木材给我们,我们则提供山上无法取得的盐给他们。我们羊舌氏一族,与北方山脉的部族,一直处于这种互利共生的关系。」
慈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然而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北方山脉的部族非常多。与我们羊舌氏有交情的,只是其中一、两支部族而已。因为陛下约束了洞州的踏鞴众,这一、两支部族的人都很感谢陛下的恩德。但是其他部族的情况,可就没那么单纯了。有些部族表面上互相敌对,其实私底下有合作关系,有些部族的情况则是完全相反。」
慈惠再三强调北方山脉的部族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各部族之间,往往会因为狩猎地盘、山林所有权等问题而发生纠纷。而且这些部族不喜欢沟通与妥协,他们大多倾向于以武力击败对手,使其成为己方的从属势力,借此扩大部族的势力范围。在历经了反覆的斗争之后,台面上只会剩下几个强盛的大部族。大部族之间通常不会贸然开战,会以通婚的方式维持表面的友好关系,但实际的关系是否友好,则难以判断;相反的,有些部族之间处于敌对关系,私底下却会互相传递消息。靠着这些复杂的关系,各部族互相牵制,形成势力均衡。外人要摸清楚部族之间的关系,当然更是难上加难。
慈惠对着高峻侃侃说道。
「陛下,您可知要发动叛乱,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的口气不像是提问,反倒像是在确认高峻的想法是否和自己相同。
「钱吧。」高峻回答。
慈惠深深点头,接着说道:
「壮大声势并不难,只要煽动民众即可。但没有钱,声势就无法维持。不管是要取得武器,还是要取得粮食,都需要庞大的资金。更何况要长期维持,资金的消耗更是惊人。所以要发动叛乱,先决条件是必须找到富商大贾或豪门望族作为后盾。」
古代栾氏举兵,正是有盐商羊舌氏作为后盾。
「现在若有人想要在北方山脉举兵造反,盐商绝对不会出钱。因为盐商并没有推翻朝廷的动机。何况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图谋,微臣一定会听到风声。至于其他商人,虽然动静难以掌握,到考量利弊得失,应该不会有商人敢贸然与叛乱势力联手……比较令人担忧的,应该是豪门望族。」
「……例如贺州的动向,你怎么看?」
慈惠皱眉说道:「陛下指的是沙那卖家吗?如今鹤妃娘娘怀了皇子,照理来说沙那卖家应该没有理由造反才对。」
「不,朕担心沙那卖家的真正目的不是造反,而是趁机根除栾氏的最后血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能会在暗中煽动。依朝阳的性格,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倘若有人打着中兴栾朝的口号举兵,只要杀死寿雪,造反的声浪就会自然消灭。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不管骚动是大是小,只要一有类似的风吹草动,高峻就非处死寿雪不可。
「原来如此……」慈惠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沙那卖家可能会为了陛下着想而暗中策划这种事。」
「朕已经派这阵子住在京师的沙那卖家长子回贺州,打探家族动静。」
「沙那卖家长子……?」
慈惠一拍膝盖,说道:「有道理,听说沙那卖家父子不睦,正好可以设法拉拢。」
高峻微微点头。慈惠接着说道:
「最重要的是让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好,贺州就交给沙那卖家长子去处理,至于北方边境一带,就交给微臣吧。」
「不,你一动,恐怕会被误会有谋反企图。」
朝廷之中还有很多人不相信慈惠。要是一个不慎,传出「羊舌慈惠与北方部族共谋叛乱」的谣言,事态将会难以收拾。
「既然朝廷中还有人怀疑微臣,这代表北方部族应该也会以为微臣有反叛之心。这反而方便微臣见机行事,暗中打探北方部族的动向。请陛下不用担心,像微臣这样的老狐狸,脚底抹油的速度可是比谁都快。」
慈惠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
银白色的秀发在晨曦中熠熠发亮。每用梳子梳过,光芒便轻舞翻飞,有如反射着阳光的涟漪。寿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蹙眉说道:
「今日当染黑。」
正在为寿雪梳头的九九说道:
「哎哟,为什么要染黑?太可惜了!」
「光耀夺目,使吾心神不宁。镜中之人,吾几不识。」
染发这么多年,如今看着自己的银发,反而极不习惯,几乎不认得镜中的自己。
「现在终于可以不用染发了,就先维持一阵子嘛!或许过几天就适应了……」
九九一如往昔以熟稔的动作卷起寿雪的秀发,结了发髻。「簪跟步摇该选哪一支呢?这些都是搭配黑发用的……」九九一脸懊恼地拿起了一支发簪。
「既是如此,当即染黑……」
「玉簪如何?」
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淡海将头探进了帐内。「例如翡翠簪子,应该就挺合适吧?」
「淡海,娘娘可还没梳妆打理完呢。」
「反正已经换好衣服了,应该没差吧?」
淡海大剌剌地走进帐内,站到了寿雪身后,并从摆满了簪的妆奁中挑了一支雕花翡翠簪,满意地说道:「这支就挺不错。」
「这支红珊瑚玉,不也很好吗?插在娘娘的髻上,就像是白雪中的一朵红山茶。」
「噢,那也行。」
两人拿起一支支发饰,在寿雪的头发上比来比去。她越等越不耐烦,心里只想着什么簪都好,赶快插上去就对了。蓦然间,寿雪朝帐帘瞥了一眼,察觉帐外似乎有道人影。虽然只隐约看得出身形,但那体格应该是温萤没错。
「喂,温萤,你觉得哪支好?」淡海拿着发簪,朝帐帘的方向喊道。
那人影伸手要拉帐帘,迟疑了一下,又将手放开。
「这家伙真不是普通麻烦。」淡海大跨步走了过去,粗鲁地将帐子拉开,帐外果然站着满脸忧郁的温萤。淡海拉着他的手臂,来到了寿雪身边。
─对了,从醒来之后,还没有好好和温萤说过话呢。
寿雪是昨晚才醒来,虽然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听高峻大致说明过,但光是理解事态就已耗去她大部分精力,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关心周围的人。
此刻寿雪仔细打量温萤,才发现他显得无精打采、意志消沉。
「……何事悲愁若斯?」
寿雪这么一问,温萤脸上的落寞之色反而更浓了三分。
「这家伙埋怨自己没保护好娘娘,这段期间一直是这副德性。」
淡海代替温萤说道。
「香蔷禁术非凡人可敌,汝等实莫可奈何,何必自责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家伙就是死脑筋。」
寿雪歪着头略一思索,朝温萤招招手。温萤在寿雪的身旁跪了下来。
「汝不能为吾更衣。」
「……是的。」温萤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汝不能为吾结发。」
「是的。」
「吾于更衣结发时,身体发肤损伤,与汝无关,何来之过?」
温萤听懂了寿雪的言下之意,面色转为凝重。
「香蔷之事,其理亦同。」
「……是的,娘娘。」
温萤垂下了头。
「只要娘娘点头,娘娘的更衣结发,我也可以一手包办。」
淡海在一旁插嘴。
「那可不行。」九九瞪眼说道。
「我是要娘娘点头,不是要你点头。」
「温萤哥的话,或许可以,你的话绝对不行。」
「我跟温萤有什么不同?」
「全部。」
「哎,这里可真热闹。」
外头传来清脆的说话声。九九与淡海转头一看,皆慌忙跪了下来。原来花娘带着一众侍女及宦官,已来到门口。
「阿妹,我听说你醒了,等不及想见你,一大清早就来叨扰。」
花娘果然是个消息灵通的人。
「吾正欲往鸳鸯宫访汝。」寿雪说道。
「我正是这么猜想,所以早一步先来了。」花娘笑着说。
「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别勉强到处走动。」
寿雪心想,自己并无病痛,何必小题大作。但转念又想,此时的自己确实不适合到处走动,以免又惹出不必要的谣言。
「话说回来……」
花娘眯起双眼,凝视着寿雪。
「你的银发美得有如阳光下的新雪,让我更想好好帮你打扮一番了。」
花娘这句话一说完,站在后头的侍女旋即捧着托盆走上前来,盆内摆着一件鲜青色上衣。花娘拿起那上衣,在寿雪的面前摊开。鲜青色的锦布上绣着的是双鱼蔓草纹。
「虽然这锦布的鲜艳,与这刺绣的华美,都比不上阿妹的银发,但用来衬托你的美,倒也别有一番雅致。」
花娘将那上衣挂在寿雪的肩头,转身又从另一名侍女的托盆中拿起了几件发饰。那是银质的簪与步摇,上头镶着深青色的玉石。
「还有……这几件是鹤妃送的,这边这对耳饰是鹊妃送的,她们都很想来见你呢。」
花娘亲自将发簪插在寿雪的发髻上,笑着说道:「嗯,非常适合你。」
「……感激不尽。」
这句道谢,当然并不是为了回应花娘的赞美。虽然简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谢意与敬畏之心。如果不是深谋远虑且仁慈善良的花娘出手相助,此刻寿雪恐怕已被带往刑场了。当然除了花娘之外,还有许多必须道谢的对象。
花娘听见寿雪道谢,只是淡淡一笑。
「我先告辞了,请好好静养。」
最后花娘说完这句话,便飘然离去。
─如何才能报答花娘的恩情?
寿雪望着花娘的背影,心里如此想着。如何才能报答花娘及其他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
这天入夜之后,高峻悄然来到,身边只带了卫青一人。寿雪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面对卫青。九九得知卫青是寿雪的同父异母兄长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却又说了一句「怪不得」。寿雪不禁暗想,到底是怪不得什么?
寿雪坐在槅扇窗旁的椅子上,尽可能不与卫青四目相对。桌上早已摆好了棋盘。高峻今日夜访夜明宫,只是为了下棋而已。
寿雪在盘面上下了一子,心里想到今天没办法求助于千里,忍不住发问:
「千里已至界岛乎?」
「差不多该传来消息了吧。朕一接到消息,立刻会通知你。」
高峻随手下了一子,彷佛完全没有思考。他下棋的速度还是一样快。
「你放心,界岛有市舶使接应着。」
「市舶使?」
「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管理贸易的人。界岛是贸易的玄关大门,官府设有市舶司,司长称市舶使。就跟盐铁使一样,可由朕决定人选。现在的市舶使是冯若芳,他是个懂得临机应变的人,应该能提供适当的协助。」
「噢……」异国之间的贸易往往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插曲,负责管理的人必须要有临机应变的能力。
「吾亦当速往界岛。」
虽然高峻等人推测乌的半身沉于界岛周边海域,但并无明确的证据。何况根据文献记载,乌的半身化成了「黑羽刈刀」,要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把黑刀,可说是难上加难。再者,海底到底有没有这把刀,只有乌才知道,因此寿雪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前往界岛才行。事实上依照众人当初的计划,寿雪本来就应该在打破香蔷结界后动身前往界岛。
「不,先等候千里与之季传回消息,再决定也不迟。没有打探清楚界岛一带的状况就出发,就像是不带武器上战场。」
高峻是个做事相当谨慎的人。虽然界岛并不是什么危险地带,但那是对凡人而言。寿雪及乌前往界岛会不会有什么风险,目前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鳌神与白雷的动静,也让朕有些担忧。」
「嗯……」
─不知衣斯哈是否平安?
白天的时候,寿雪取来衣斯哈残留在被褥上的头发,试着寻找衣斯哈的下落,但到头来只能追到鳌枝殿而已。
「此外还有沙那卖的动静,不晓得朝阳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唔……」寿雪忍不住咕哝。需要考量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能贸然行事。
「朕已经派晨回朝阳的身边,这方面也是在等候消息。」
「晨……沙那卖长子?」
鹤妃晚霞曾形容这个大哥是个「高傲」的人,但是在寿雪看来,晨并非「高傲」,而是过度在意身为沙那卖家族继承人的尊严与重担。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峻。这许多事情,在自己想到之前,高峻竟早已打理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晨会站在你这一边。」
「……但愿如此。」
寿雪心想,自己与晨只见过一、两次面而已。就算晨与父亲朝阳不睦,也不能保证晨会为了自己这个外人而反抗父亲吧?为什么高峻对这一点显得如此有自信?
「不下吗?」
「咦?」
高峻指着棋盘说道:「轮到你了。」
「既然议事,何能弈棋?望汝少待。」
寿雪一边埋怨,一边对着棋盘皱起了眉头。高峻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半晌之后,寿雪在咕哝声中下了一子,高峻于是也下了一子。高峻再也不说一句话,寿雪也只是偶尔发出「呜呜」、「啊啊」之类充满懊恼的声音,不再开口说话。房间里除了落子声之外没有半点声响,这是一段多么静谧而祥和的时光。
高峻在棋盘上虽然一直占上风,但也没有赶尽杀绝。你来我往之中,盘面逐渐被双方的棋子填满。寿雪心里不禁有些遗憾。这棋盘如果能够再大一点就好了……这么一来,这盘棋就不会这么早结束……
*
两人下完棋的时候,天色已接近破晓。这盘棋寿雪并没有认输,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双方数子,是寿雪赢了。
在天空尚未泛起鱼肚白的昏黑夜色中,高峻踏上了归途。以时间来看,高峻回去之后恐怕没有时间睡觉,就得赶赴朝议了。虽然高峻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倦意,寿雪还是有些担心。寿雪躺在床上,愣愣地凝视着天花板。
─找到乌的半身之后……
当乌取回了她的半身,寿雪就能获得自由。
─届时自己该何去何从?
直到不久之前,寿雪能够选择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逃往外国躲避纷争。除此之外,寿雪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但如今,寿雪是栾氏后裔一事已不再是秘密。而且是以震惊世人的方式,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露。
在这样的状况下,倘若自己逃往国外,恐怕会让高峻难以向世人交代。
高峻特地为自己新设了一个「祀典使」的职位。接下这个职位,会是比较好的选择吗?
不,这也不妥。就算短时间之内没有任何问题,自己在这个职位上也没有办法长保安泰。自己的立场就像是安定不下来的钟摆,随时可能惹出麻烦。一旦出了问题,高峻又得为了拯救自己而想尽各种手段。
寿雪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声音。
「寿雪。」
嗓音听起来是个少女,口气却带着三分倦懒。寿雪听不出那声音来自何方,彷佛是在四面八方的黑暗空间中同时响起。
「寿雪……你能为我找到半身吗?」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抹不安。寿雪回想起了香蔷说过的话。每到夜晚,就会从阴暗的角落传出呼唤声。
「乌?」寿雪问道。
「没错。」那声音回答。
─原来乌的声音是这样。
那声音如此无助,且充满稚气。寿雪原以为乌的声音应该会相当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吾必为汝觅得半身。」
「在哪里?」
「界岛。」
乌沉默不语。
「若至近处,汝可感知半身所在?」
「可以,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若觅得半身,汝可离吾自去?」
「当然。」
─既然如此,总之先尽全力把半身找出来再说。
找出半身,并且决定未来要走的路。
「界岛是……边界之岛。」
乌悄声说道。那声音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
「边界之岛?」
「幽宫与乐宫的边界……两宫各有地盘,我最多只能到界岛,不能再过去了……一旦越界,就会遭到责骂。」
「遭何人责骂?」
「乐宫那些家伙。当初和白鳌打架时,我被骂了好几次。」
「唔……」
原来神明也有各自的地盘。寿雪感到有些意外。
「人可往来,神不得入,趣甚。」
凡人往来各地是为了贸易,神明应该没有这种需求吧。
「汝曾与鳌神相斗,沉伊喀菲岛,彼时亦曾见责于乐宫诸神?」
「被骂惨了……」乌以一副沮丧的口吻说道。
寿雪轻轻地笑了起来。没想到竟然还能与乌像这样交谈,这带给寿雪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这次取回半身,我再跟白鳌打架时,一定会小心别再闯入乐宫地盘。」
「……」
寿雪一听,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汝尚欲与鳌神相斗?」
「嗯。」
乌的态度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次我一定要打倒白鳌。」
「此举万万不可。」
当年打沉了一座岛的战斗,这次如果完全在幽宫的地盘内再次重现,霄国的国土必然会蒙受毁灭性的损害。
「汝欲亡霄国耶?」
「……我没有打倒白鳌,就会被他打倒。他可是恨我入骨。」
根据高峻的转述,乌与白鳌的纷争起因于他们互相杀了对方的「巫」。这一场神明之间的大战,难道注定无可避免吗?
─该怎么办才好呢?
寿雪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花板。
*
数日之后,之季与千里传回了消息。除了上呈高峻的文书之外,千里还写了一封信给寿雪。寿雪展文一读,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意。千里的文字依然是如此稳健而明快。
微臣本担心冬季的海风必然寒冷刺骨,没想到界岛气候宜人,比京师温暖得多。微臣打算捡些海边的贝壳,送给娘娘当伴手礼……
*
要从京师前往界岛,必须搭船沿水路(注:运河。)南下,由水路出河口,再由河川出海口,沿着海岸南行。抵达了界岛对面的皐州港口,再转搭往来界岛与皐州之间的渡船。多亏有了水路,现在前往界岛不必在海上绕一大圈。除非天候太差,否则通常五天就能抵达。
在水路竣工之前,要前往界岛通常只能走海上的航线,这些航线大多相当危险,船难时有所闻。主因在于航线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岛屿,海流相当复杂,有些地方的海流甚至有如溪水一般湍急。而且沿线上的港口不多,当船只遇上天候恶化时,往往来不及进入港口躲避风雨。因为这个缘故,当时船只出航通常相当谨慎,为了等候合适的风浪及潮汐状况,总是必须在港口耗上非常多日子。
即便如此,当时的船只往来还是相当频繁。因为界岛是贸易之岛,所有透过贸易取得的货物,都必须送往本土,当必须输送的货物相当多时,走海路还是会比走陆路方便得多。
据说当时海边的居民们每天都在期待有遇上船难的船只漂流至附近的海岸,因为可以捡到各种来自异国的稀奇物品。类似这样的风土民情,之季在搭船前往界岛的途中听水手们说了不少。
随着船只不断南行,之季感觉到拂上脸颊的风越来越温暖而潮湿。到了搭上航往界岛的渡船时,甚至已经可以脱掉披在长袍上的外套了。
「我本来以为冬天的海风一定非常寒冷,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千里的脸上带着松一口气的神情。除了体弱多病之外,之季几乎对千里这个人一无所知。听说前阵子在朝议上,千里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明允,救了寿雪的性命。或许是因为身材削瘦的关系,千里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明允一样小心谨慎。但是实际聊过之后,之季发现千里是一个非常随和、稳重的男人。
高峻向之季下达的旨意非常单纯,却也非常模糊。
─跟随冬官前往界岛。
这显然是要之季担任千里的辅佐者。问题是千里去界岛要办什么事情?
─调查关于海底火山的传说。
这是千里的回答。
之季听了千里的回答,更加一头雾水了。
然而近来最让之季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并非皇帝的旨意,而是乌妃寿雪的底细。之季作梦也没想到,寿雪的身上竟然流着栾氏的血脉。身为栾氏后人,却胆敢居住在后宫之中,若不是胆识过人,就是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之季猜想,真相应该是后者吧。毕竟不管再怎么大胆,如果没有必要,没有人会故意深入险地。问题是寿雪这么做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之季完全想像不出来。
「啊,已经看得见了。这港口好大,真不愧是界岛。」
千里感叹道。从船上已可看见界岛的港口,码头边停靠着无数船舶。
「每一艘船看上去都好大,那应该都是往来外国的船只吧?像这艘渡船一样的小船,一艘也看不到。」
「那是专门给大船用的港口,因为那一带是水深较深的大河出海口,适合吃水较深的大型船只。像我们这种小船,必须绕到前面去,停靠在内海的港口,那里的水深较浅。」
「噢,原来是水深的问题。」
在古代,由于还没有建造大型船只的技术,内海港口的繁荣程度远胜于大港。内海是由河口的沙洲所围绕而成,与外海之间有沙洲阻隔,所以风浪较平稳,水深也较浅,适合小型船只停靠。虽然古今状况不同,但共通点是往来界岛的船只非常多。
「听说那座大港的附近一带称作『蕃坊』,是异国商人的居住地。你看外围有一排土墙,对吧?那土墙之内是不能擅自进入的地区,还请小心留意。」
「我明白了。令狐兄,你真博识,幸好有你跟在身边。」
「这些都是羊舌大人告诉我的。听说他跟这里的市舶使有些交情,已经先写一封信去知会他了。」
这趟旅行是突然才决定,之季及千里都花了一些时间在行前的准备上,因此书信应该会比两人更早送达。
「原来如此……」
千里眯起了双眼,似乎是觉得海面反射的阳光太过刺眼。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缘分真是相当奇妙的东西。」
「噢?」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接受什么人的帮助。缘分彷佛把我们每个人紧紧扣在一起……」
─紧紧扣在一起……
之季远眺海面,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手腕。
妹妹的那只手,如今应该还拉着自己的袖子吧。
「缘分只会把活着的人紧紧扣在一起吗?」
之季忍不住喃喃问道。
千里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脸上却没有诧异之色,反而流露出了温柔的眼神。
「不,死者亦然。」
*
两人在港口一下船,立刻便有人上前迎接。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纪貌似已过半百,想来应该是市舶使的部属。
「两位是令狐兄及董兄吧?在下是市舶使冯若芳,在此恭候多时。」
之季听他自报姓名,登时吃了一惊。没想到市舶使会亲自前来迎接。
「若是惹人厌的高官视察,在下一定会想办法捉弄一番,但两位是羊舌兄交代要好好关照的客人,在下可不敢乱来。」
冯若芳说完之后哈哈大笑,让之季一时搞不清楚这句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的态度大而化之,但一双眼眸却极为灵动,似乎随时在观察着之季与千里的言行举止。他的举手投足看起来敏捷机警,显然在武艺方面颇有造诣,但谈吐却不像是个武官,不过整体散发出的氛围又不像是吃公家饭的官差出身,之季完全摸不透这个人的底细。
「羊舌兄跟在下认识很久了,他是在下的恩人。那一带……」若芳指向海滩的另一头。那附近有一大片松树林,树林后似乎也是海滩。「从前原本是渔民们捕鱼之地,后来差一点被盐商买去当盐田。从古至今,海岸都是『渔』、『盐』、『港』三者的必争之地。渔民们没办法捕鱼,日子就过不下去。日子过不下去的渔民会做出什么事,两位知道吗?」
「当海盗。」之季回答道。
若芳登时流露出了三分钦佩之色。
「没错,很多渔民都变成了海盗,攻击附近往来的商船。虽然官府严加取缔,却是抓不胜抓。后来羊舌兄偶然来到岛上经商,他出面和买下海滩的盐商谈判,让盐商打消了在这里设置盐田的念头。海盗们拿回了海滩,又变回奉公守法的渔民。」
若芳笑着说道:
「所以只要是羊舌兄的请托,在下可从不敢拒绝。」
之季看着若芳说道:
「这么说来……你曾经也是海盗?」
「咦?羊舌兄没有告诉你们吗?在下曾是海盗头目。」
之季听若芳大方承认,反而不知如何应对。
「恢复渔民身分后,在下常代表渔民们和官府交涉,那段期间闹出了不少事情……消息不知为何传进了陛下的耳里,陛下竟任命在下为市舶使,想起来真是奇事一桩。」
若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声,正符合这温暖岛屿的氛围。
「这么说来,你是土生土长的界岛人?」
千里一面兴致盎然地环顾四周,一面问道。渡船停靠的这座港口,可看见不少貌似岛民的人物,他们的身上皆穿着短身白麻衣及长裤,打扮与京师的庶民并没有多大差别。但或许是气候较温暖的关系,他们的服装都比较单薄。
「是啊,没错。」
「那你应该很熟悉岛上流传的古代传说?」
若芳似乎不明白千里这么问的用意,歪着头说道:「唔,倒也说不上很熟。」
「我们想知道的是关于界岛周边一带海底火山的传说。」
「噢?」
若芳瞪着眼说道:「海底火山?」
「古代是否有海底火山喷发?如果有的话,地点在哪里?」
「原来如此,两位想要根据古老传说找出界岛周边的海底火山?」
「是的。」
「你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调查这件事?陛下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
「陛下担心海底火山可能会再度喷发。我们最近在宫廷内发现一部古老文献,上头记载着古代的伊喀菲岛是因火山喷发才沉入海中。后来我们搜集相关传说,怀疑这一带可能也有海底火山,所以陛下派我们来调查这里的火山是否有喷发的征兆。」千里毫不思索地说道。
但若芳的脸上还是带着三分纳闷。
「董兄,你的身分不是冬官吗?虽然在下对朝廷内的事情并不清楚,但是就在下所知,冬官应该是神只官吧?」
「是的,没有错。基于职务性质,我经常阅读古老文书,熟知各地传说。所以调查古代的传说,也是我的工作。」
「这样啊。」若芳搔了搔脖子。「文献、传说什么的,在下是不太清楚……但是关于海底火山,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噢?」千里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若芳伸出手指,指向刚刚他提到的那片海滩的后方。
「在那东北的方向,有一片海域聚集了大量的鱼群,渔民们在那里总是能捕到很多鱼。鱼群聚集的原因,就在于那一带的海底特别浅。至于海底特别浅的原因……」
若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千里。
「因为有海底火山?」
「没有错。火山造成了海底隆起,所以那带才会特别浅。既然居民们知道那里有海底火山,代表火山一定喷发过。但是在下从来不曾听过海底火山喷发的传闻,可见得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年代太久远,几乎没留下什么传说。」
「原来如此。」千里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有一件事情,想要请市舶使帮忙。」
半晌之后,千里又将视线移回若芳的脸上。
「在这岛上,应该有个自古以来司掌祭祀的家族,我想请你带我们一往。」
「司掌祭祀的家族?」
「就是负责侍奉神明、接受神谕、管理岛上祭典活动的家族。这个家族在岛民的心中应该有着重要的地位。」
「你指的应该是岛主吧?」
「也有可能是辅佐岛主的家族。政治领袖与宗教领袖不见得相同。」
「不管是政治领袖还是宗教领袖,那必定是海商出身。界岛自古以来就是由海商家族担任领袖,而不是船主之家。当然现在的海商,从前也是渔民出身。」
若方转头将一名属下叫至身边,接着朝两人说道:
「我让他带你们去吧。他叫楪,在这岛上只要是关于海商的事,他可说是万事通。许多细部的沟通及协调都是由他负责,所以他深知海商的想法,对一些水面下的内情,同样也是瞭如指掌。」
那个名叫楪的官员是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身形比若芳更加矮小,面貌和蔼可亲。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但这或许正是他的优势。面对这么一个纯朴老人,就算是心机再重的人也可能将秘密说溜嘴。
「在这岛上历史最悠久的海商家族,应该就数序氏了。虽然这些年来序氏已经没落了,但从前可是有钱有势,简直就像是界岛的岛主。」
楪一边说,一边眨着圆滚滚的小眼珠。他的声音相当沙哑,有如喝了过量的酒。
「序氏……」千里呢喃说道:「原来如此,应该是那个序氏吧。」
「你知道?」之季问道。
「听过。」千里点头说道。
「不过序氏算不算是司掌祭祀的家族,我也不敢肯定……我只知道岛民信仰的都是海神。」楪歪着头说道。
「不管是不是,反正先从序氏开始下手吧。」
若芳说道。
「是啊,就这么办吧。楪兄,烦劳你带路。」
若芳见千里似乎打算即刻前往,有些吃了一惊。
「你们才刚到而已,不先休息片刻吗?」
「不了,打铁要趁热。」
千里向若芳郑重道谢后,催促楪即刻动身。
「是往这个方向吗?啊,应该是这个方向?」
港口有好几条道路向外延伸,全部都是狭窄的坡道,有些较陡峻,有些则较平缓。每一条路都弯弯曲曲,犹如迷宫一般,没有一条笔直的道路。路旁有着栉比鳞次的屋舍,每一栋屋舍的外围都有着一圈石土墙,那些石土围墙看起来像是以石块及泥浆堆砌而成。多半是因为岛上海风强劲,必须盖围墙来防风吧。强风不断刮上脸面,带来海水的气味。
「这事有这么急?」
千里快步走在前头,之季跟在后头问道。
「不是事急,是我性子急。」
由于走的是坡道,千里一边说一边喘气。
「我们慢慢走吧,序氏又不会逃走。」
之季知道千里体弱多病,劝他稍作歇息,没想到千里毫不理会,只淡淡地说道:「你慢慢走,我先到序家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想到他是个这么顽固的人。
之季无奈,只好跟在千里的身边。之季的体格颇为高大且壮硕,身体经过锻炼,走在陡峭的坡道上也不怎么喘气。
「……你还好吗?」
两人抵达序家的时候,千里已是全身瘫软无力,脸上毫无血色。序家屋舍的周围是一大片松树林,因此之季让千里在树荫处休息。千里倚靠着树干,向之季道歉。
「我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这个任务如果很急,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全力配合。」
千里沉默了半晌。
「……我想要救一名少女,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
最后他呢喃说道。
「这不仅是前任冬官的宿愿,更是为自古以来所有冬官赎罪。」
「赎罪……?」
「长久以来,冬官为了这个国家,竟让一名少女承受折磨与痛苦。我的肩上扛着冬官的共业,乌妃娘娘则一肩承担起了历代乌妃的煎熬。冬官随时应该为乌妃娘娘牺牲生命,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千里曾在朝议上当着群臣的面,声称自己愿意代乌妃受死,这一点之季也曾听到传闻。如今听千里说这番话的口气,显然他是真的有这样的觉悟,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而已。
─原来如此。
之季恍然大悟。虽然还是不知道这次任务的内情,但既然千里抱着非成功不可的决心,当然不肯有半刻停留。
「乌妃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但迟早会醒来,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预做准备。」
之季也知道寿雪此时失去了意识。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是因为她的身分是乌涟娘娘的巫觋,但这背后应该有着更深的隐情,只是之季一无所知。
「……详情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总而言之,你急着要查出关于海底火山的传说,是吗?」
千里凝视着之季,点了点头。目前之季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之季见千里的气色已恢复红润,于是催促站在旁边发愣的楪,走向序家的大门。
*
序氏的当家是个看起来相当阴沉的男人。年纪和千里差不多,脸上毫无笑容,完全不像是个商人,也看不出长年经商的春风得意与游刃有余。宅邸里既阴暗又潮湿,屋外虽然有好几座仓库,但大多都已呈半倒状态,里头多半空无一物。
─楪曾说序氏已经没落,没想到凄凉如此。
之季见了宅邸内的模样,不禁有些吃惊。过去之季所认识的海商,全都是豪富大贾。
「几位大人有何贵干?又是上次那事吗?」
当家说起话来气虚声疲,听起来像是喃喃细语。
「上次那事?」之季反问。
「不,这次要请教的是另一件事。」千里答道。
「前阵子我们曾派人询问过关于乌妃首饰的事。」千里转头向之季简单说明道。「序氏家族曾出过一位乌妃。」
「乌妃……?」
「当家的,我们今天前来,是想询问界岛周边海底火山的传说。就我所知,界岛有不少类似传说,其中一则是继母触怒了海神,沉入海中吐着泡沫,这与你们序氏家族有关。」
「嗯……」
当家的反应非常冷淡。
「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关于大海或海神的古老传说?」
「不清楚……」当家歪着头说道。他露出一脸兴致索然的表情,显得丝毫不感兴趣。
「听说你们序氏家族在界岛是自古传承下来的名门之家?」
「只是历史长了一点而已。」当家的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这是他唯一流露出的表情。
「我们家族留传下来的传说,就只有那首饰的故事。就像那故事的结尾所说的,序氏家族这些年来家道中落,生意早就经营不下去了。我的儿子们都放弃了这个家,离开界岛,到本土找工作糊口去了。界岛的序氏血脉,大概到了我这一代就会断绝,我猜这大概也是那首饰的诅咒吧。」
当家说得有气无力,声音宛如叹息。
「如果是这个家遭到诅咒,你的儿子们只要离开这个家,应该就能够获得成功吧。」
千里说得轻描淡写。
「唔……」当家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是这么一来,家庙无人祭祀,序氏家族等于是散了……」
「历史悠久的家族,往往会被一些不好的东西纠缠上。与其拘泥于家庙香火,不如豁然舍弃,反而落得轻松。」
「呃……」当家听千里说得完全不加修饰,惊讶得双眼直瞪。
就连之季也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身为神只官的千里,竟然会直截了当地建议对方舍弃家庙。家庙是祭祀祖先之灵的灵庙,守护家庙对任何一个家族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界岛人同样重视祭祀祖先?」千里问道。
当家淡淡一笑,说道:
「是啊……岛上居民非常注重家族关系。像我们序氏家族这样分散各地的例子,其实并不常见。除了祖灵之外,我们自古以来还会祭祀海神。不管是海商还是渔民,对海神的祭祀都不敢稍有疏忽。」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祭祀活动,必定有个长久以来负责主掌祭典的家族,那就是你们序氏家族吗?」
「不,那原本是昭氏家族的职责。」
「昭氏……」
「昭氏一家也跟我们一样,已经没落好些年了。如今那家族只剩下一间破屋,里头住着一个老太婆。」
当家皱起了眉头,那表情简直就像是发现了白布上的污点。「她没有工作能力,平常只能靠一些招摇撞骗的占卜来维持生计。」
「噢……占卜吗?」这番话引起了千里的兴趣。
「全都是一些胡言乱语,只能用来骗骗港边的水手及风尘女子。以前昭氏家族曾经是巫女之家,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巫女……女性的巫觋?」
「是啊,不过昭氏家族自古以来的做法,是由男人继承家门,再从家族之中挑选合适的少女,负责祭祀工作。在古代,被选上的少女还会被当成神灵再世一般膜拜。」
「神灵再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不是我的祖父或曾祖父那个年代,而是更久远以前。我也只是从前听祖父提过,详情并不清楚。听说在我祖父小的时候,昭氏就已经不负责主掌祭祀,只是偶尔接一些零星的祝祷工作。」
当家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口齿变得清晰得多,与刚开始的时候颇不相同。
「在这界岛上,这类历史基本上不会记录下来,全靠口耳相传。很多事情流传久了,都会发生一些变迁。唯独海商之家,会记录一些买卖上的大事。」
「你们序氏也是一样吗?」
「是啊,就连祖谱其实也不太可靠。界岛自古以来就与阿开交流频繁,因此许多传说都包含了阿开的信仰及文化……楪兄,你说是吧?」序氏当家朝着坐在房间角落的楪说道。
之季原本并不明白当家为什么要询问楪,直到听了楪的回答才恍然大悟。
「是啊,与我故乡的风俗颇为相似。」
楪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的故乡?这么说来,你是……」
千里望向楪。
「我是阿开人。话虽如此,但我的故乡其实是阿开的离岛。」
千里一听,双眸竟闪烁起了兴奋的神采。
「离岛?你指的是南方海上的诸岛吗?你为什么会从故乡的离岛来到界岛?」
楪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尴尬。接着他望向之季,眼神流露求助之色。
「这种事并不重要,以后再谈吧。总而言之,既然古代负责主掌祭祀的是昭氏家族,我们现在应该到昭家去问问。」
「噢,这么说也对。」千里点头同意。
「既然曾是主掌祭祀之家,应该保留了很多古老的传说。像这样的家族,通常必须遵守一些祭祀上的琐碎小事。」
「不,我劝你们别抱太大的期待。」当家此时插嘴说道。「那个老太婆很有可能一问三不知。」
「是吗?祭祀的本质是一种束缚,我猜想应该还是可以问出一些端倪。总而言之,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千里笑着说道。
「当家的,谢谢你了。希望你们序家接下来能够顺遂。」
虽然只是一句客套的祝福语,但从千里的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宛如微风吹拂一般,令人身心舒畅。或许是因为他的人格特质,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分是冬官。当家微微扬起了嘴角,宅邸里的阴郁氛围似乎也薄了几分。
*
昭家位于俯瞰整座港口的丘陵上。建筑物在从前应该是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邸,但如今受到岁月摧残,除了破屋之外已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屋顶倾斜,墙板破损,柱子严重腐朽,连门板也不知去向,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楪穿过那残破的宅邸,走向宅邸的后方。那里有一栋木板小屋,入口处挂着一张草席。
「老奶奶,你在吗?」楪喊了一声。
小屋内传出慵懒的回应声:「楪吗?什么事?」
「你有客人,而且还是京师来的高官。」
之季心想,自己的职衔可配不上「高官」两字。但之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等着屋内的回应。
「从京师来的……?」
声音带了几分诧异。同时一名老妇人推开草席,探出了头来。那老妇人看起来就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一双眼睛几乎埋在皱纹里,一头干瘪没有油光的白发扎在脑后,颈子上挂着以贝壳及兽牙串成的首饰。
「肯定不是来找我占卜的吧?」
老妇人上下打量之季及千里,面露狐疑之色。蓦然间,她的视线停留在之季的手腕上。「驱除幽鬼不是我的工作,你们去找别人吧。」她说道。
之季心中一惊,按住了自己的袖子。老妇人似乎看得见袖子上那只手。
楪将手掌举到脸前用力摇晃。
「他们不是要占卜,也不是要驱除幽鬼,是要问你一些从前的事。」
「从前的事?」
老妇人脸上的狐疑更深了三分。「问从前的事做什么?」
「我们正在调查关于海底火山的传说。」千里踏上一步说道。
老妇人抬头仰望千里。
「海底火山……」
「是的,大约一千年前,岛上是否发生过与海底火山有关的历史事件?」
老妇人骤然瞪大了双眼。
「看你的反应,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千里说得气定神闲,显然是胸有成竹。
老妇人两眼一翻,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为了救一名少女。」
老妇人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片刻之后,她便察觉千里说得非常认真,并非言语戏弄。她放松了双眉的肌肉,脸上不再带有敌意。
「我虽然摸不清楚你的底细,但你既然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屋里又脏又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进来坐吧。」
两人走进屋内一瞧,果然脏得可怕,老妇人并非自谦。屋内没有地板,泥土地面直接裸露,上头只铺了一张发霉泛黑的草席。大灶的旁边摆着水瓮及铁锅,此外还有几个篓子,里头放着树叶、草根、干燥果实之类的东西。上方横梁处垂挂着几条绳索,上头绑着大量的草木枝叶。各种难以言喻的药草味窜入鼻腔,那些味道就是来自于眼前这些草木吧。
「甘草、山栀子、薄荷叶……全部都是可以入药的草叶。这些都是你自己摘的吗?要摘到这么多的药草,应该很不容易吧?」
千里环顾室内后说道。或许是因为久病成良医,他叫得出每一种药草的名称。
「不,都是向海燕子买来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上山实在太吃力。」
「噢,海燕子?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呢。」
「海燕子到了我们这界岛,并不是住在海上,而是在陆地上找洞窟居住。你要见他们一点也不难。」
千里的兴趣似乎相当广泛,聊没两句话,又被毫不相关的事情吸引了。
「我们先谈海底火山的事吧。」之季赶紧将话题拉回来。
「没错、没错,先谈海底火山吧。」千里在发霉的草席上坐了下来,没有丝毫迟疑。之季也走到旁边坐下。老妇人见两人就坐,于是也面对着两人缓缓坐下。只见她一手扶着旁边的大瓮,显得相当吃力,似乎是膝盖不好。楪则依旧站在门口,一脸无事可做的表情。
「传说我们昭氏是海神的后裔。」老妇人轻抚着脖子上的贝壳及兽牙项炼,娓娓道出了昭氏的历史。她闭上双眼,宛如在回忆着往事。
「代代的昭氏皆以巫觋的身分辅佐岛主,司掌祭祀典礼。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界岛是贸易之岛,船只往来平安是居民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因此居民们自古以来就会祭祀海神,各种趋吉避凶的举动当然也少不了。主掌祭祀的家族会备受尊重,反过来说,不吉利的家族则会遭到排挤。序氏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家族的人将原本应该献给神的宝玉据为己有,触怒了海神,导致整个家族灾祸不断。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居民们便再也不与序氏往来。因为遭到排挤,家族当然会由盛转衰,逐渐步上没落之途。依我看来,序家的人早就应该离开界岛,以免留在岛上受罪。」
老妇人抚摸着首饰上的兽牙说道。
「你们昭家也是类似的情况?」千里问道。
「没错。」老妇人蓦然抬头说道。
「从前的居民认为我的祖先触犯了神怒,因此剥夺了昭氏主掌祭祀的权力,不准我的祖先再参与祭祀活动。因为我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那一代,族人之中有一名少女和异国的海商私奔,离开了界岛。那名少女原本在岛上已经和另一名海商订了婚,没想到少女在离岛之前,竟然将那未婚夫杀了。这在我们界岛上可是滔天大罪,因为原本两人的婚约,已经获得了祖灵的恩允。那是我们岛上的一种特别的仪式。」
「京师也有类似的仪式。简单来说,就是在祖灵的面前占卜婚姻的吉凶。」
「没错,要获得祖灵的恩允,其实就是透过占卜。那少女已经获得恩允,却没有嫁给未婚夫,在岛民的眼里看来,那不仅是对祖灵的侮辱,更是对海神的亵渎。少女不履行婚约,比她杀了人的罪更重。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们昭氏家族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在此之前,我们昭氏家族的巫女一直受到尊敬,被视为神灵再世……对了,这个部分的历史,正与你想问的海底火山有关。」
千里将身体凑上前,一脸严肃地说道:「请告诉我详情。」
「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卖关子的秘密……大约一千年前,我们昭氏家族的巫女成功平息了海底火山之怒。从此之后,岛民们就开始称我们的巫女是神灵再世。」
「海底火山之怒……这么说来,火山曾经喷发过?」
「没错,外海处有一座海底火山。古代的某一天,海面忽然隆起黑色的海水,几乎像山一样高。紧接着从天降下石块之雨,海水全都被煮沸了,数不清的石砾在海面上弹跳。不久后开始喷出污水,产生浓浓的雾气。整整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周边一带都被浓雾包围。类似这样的喷发,断断续续发生了好几次,整座岛上弥漫着古怪的气味,海面全是红色石块,海水混浊不清。喷烟处的上空聚集了厚厚的云层,岛上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昏暗无光。后来我们昭氏的巫女向海神祈祷,成功平息了火山之怒。不管是没办法捕鱼的渔民,还是没办法出船的海商,全都欣喜若狂。从此之后,昭氏的巫女就被当成了神一般膜拜,不管是供品还是捐献,都是源源不绝地涌来……直到发生私奔事件,一切才开始走样。」
最后一句话,老妇人说得恨恨不已。
「自从昭氏背叛了岛民后,岛民们立刻翻脸不认人,想尽办法迫害昭氏家族。甚至开始有人说,根本没有海底火山喷发这件事,一切都是捏造出来的。因为在那个时候,实际看过海底火山喷发的岛民老早就死光了,变成了死无对证。如今大多数的岛民都不知道海底火山喷发的事情,就连对你说出这段历史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老妇人说到这里垂下了头,以指尖轻触脖子上的首饰。
「不,我相信海底火山喷发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否则岛民们不会知道海底火山的位置。何况直到今天还流传着许多相关的传说。」
「是吗?」老妇人抬起头,眨了眨细小的双眸。「既然来自京师的高官这么说,那应该是不会错的。」
「我算不算高官,恐怕值得商榷。」
「咦?」
「我没有任何权力,如果你是抱持着这方面的期待,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老妇人哈哈大笑。
「若是这样,在我看来你更是一个可以信任的高官。」
千里也以笑容回应。一旁的之季不禁暗自咂嘴不已。
─看来这个人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稀世之才。
不管是序氏的当家,还是眼前这个老妇人,千里都能够靠着短短几句话令他们卸下心防。完全不使用蛮力,宛如让雪慢慢消融的阳光。
─怪不得陛下如此信赖他。
老妇人此时忽然敛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
「有句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其他人就算听了,也绝对不会相信。」
「请说。」
「最近这阵子,海上的风浪很大,不少船只都延后了出港的日程。那些水手们闲得发慌,有的会来向我问卜,或是买我的药材。从生意的角度来看,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
「你知道海上风浪大的原因?」
老妇人把玩着首饰,虽然点了点头,却显得没什么自信。
「是海神在发威。」
「海神……?」
「我好歹也算是个巫女,可以感受得到神明的喜怒……真是太可怕了。但愿这不是什么灾厄的前兆。」
老妇人紧紧握着首饰,嘴里不停念着「好可怕」。
*
「这老妪说的话,能信吗?」
离开昭家后,之季询问千里。这指的当然是老妇人声称海神发威的那一段。但千里只是凝视着半空中,并没有答话,似乎陷入了沉思。之季只好改以楪为说话的对象。
「这阵子海上风浪很大吗?」
「最近的确海面不太平静。」楪一边说,一边轻抚着下腭的短须。
「我可以体会这个老奶奶想要表达的意思。我也感觉得到海神的威力,至于灾厄的前兆云云,就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了。」
「你也感觉得到?难不成你也是巫女?」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楪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
「我曾经是个持衰。」
「持衰?」
「持衰就像是海上的巫觋。」千里忽然转头说道。「那是阿开的一种风俗。书中有云,舟船渡海者,恒使一人,不梳头,不去虮虱,衣服垢污,不食肉,不近妇人,如丧人,名之为持衰。『衰』的意思,就是丧服。简单来说,就是让一个男人穿着丧服待在船上,行为举止像个居丧之人。如果船只航行平安,船员会给持衰一些金钱财物;但如果遭遇船难,船员会将持衰杀死。」
「咦?」之季吃了一惊。遭遇船难就会杀人?这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一点。
「那是一种祈愿的仪式,持衰必须像个居丧之人一样慎行守分,祈求航行平安顺利。如果航行不顺利,船员就会认为是持衰行为不检引发神怒,所以会将持衰杀死。」
「我可完全没有做出任何不检点的举动。」
楪说道。
「但是船只还是遇上了暴风雨。船员们要杀我,我只好赶紧跳进海里。与其被他们拿刀子杀死,不如死在海里。持衰是靠海吃饭的人,死在海里可以说是死得其所。」
「但你没有死?」之季说道。既然还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当然没有死。
「没错,我活了下来。我被海浪推到了界岛的沙滩上,岛民将我救活了。我能说阿开的语言,对海商很有帮助,因此受到重用。」
此时楪忽然沉吟了起来。「对了……我想到一件事。」
「请说。」千里说道。
「在这界岛上,有一片沙滩,大多数遭遇海难的人都会漂流到那里,就连当年的我也不例外。这当然是海流造成的现象,除了人之外,还常有遇难船只的破木板,以及居民们抛进海里的器物等等,漂上岸的东西可说是五花八门,其中当然也不乏尸体……」
有的是从船上失足落水溺毙,有的是在钓鱼时遭海浪卷走,有的是从悬崖上跳海自尽……这些人的尸体都会漂流到同一片沙滩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再也没有尸体漂到那片沙滩上了。」
「单纯只是没有人死在海里吧?」
「不,从前除了人的尸体之外,还会出现一些鱼的尸体,例如怪模怪样的深海鱼,或是栖息在外海的大鲨之类……但最近就连鱼的尸体也不再出现,这实在是很古怪。」
「会不会是海流改变了方向?」千里以手指抵着下巴,沉吟着说道。
楪摇头说道:
「如果是海流改变,应该是什么东西都不会再漂到那个沙滩上,但实际上的状况却是依然常有木板、器物漂上岸,唯独不见尸体。」
「原来如此……」
千里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对楪说道:
「我想要看一看海底火山的周边环境,有没有合适的地点?」
「唔……前面有座悬崖,站在悬崖上应该就看得到。」
「能请你带路吗?」
「当然没问题。」楪于是转身迈步。他声称从昭家所在的丘陵到悬崖并不远,而且只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相当狭窄的道路,两旁皆是茂盛树林。穿过了树林后,登时感觉到风势变强了,同时耳中听见了海浪声,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又走一会儿,便来到由坚硬岩石形成的断崖顶端。
「就在那附近。」楪指着外海的方向说道。
之季朝那方向望去,看不出那一带海面与其他区域的有何不同。不仅海面颜色完全一样,而且海浪流向看起来也并无二致。
千里似乎也有相同的感想,开口说道:「从海面上看不出来。」
「深夜接近黎明的时刻,会有大量渔船聚集,到时候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我不想打扰渔民们捕鱼,能不能请你在白天的时候带我们过去看看?」
「大人要到那海面上?」楪诧异地问道。
「没错。」千里点头回应。
「带两位大人过去当然是没问题,但除非是潜入海底,否则在海面上看和在这里看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吧,但任何事情都得试过才知道。」
「大人真是勤快之人。」
之季在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却不由得被断崖下的景象吸引。断崖的底部是一片沙滩,可以看见好几名孩童正在捡拾贝壳。虽然男孩较多,但也有几个女孩子。除了孩童之外,还有一名大人。
之季心中一突,伸手按住了手腕。妹妹似乎就站在自己的背后,拉扯着自己的袖子。
─白雷!
那大人赫然是白雷。他正是害死了妹妹的罪魁祸首,与之季有着血海深仇。之季的手腕不由得微微颤抖。
「楪兄……」
之季指着沙滩问道。
「那些人是岛民吗?」
「我看看……噢,他们就是海燕子。昭奶奶不也提到了吗?他们都住在附近的洞窟里。不过他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过一段日子应该就会离开了。」
「他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应该会待到入春吧。」
「是吗……」之季紧紧握住了袖子。
「大人想见他们,我可以带路。」
「不必。」
之季的声音冷酷而严厉,让楪吓了一跳。
「抱歉,我的意思是不必麻烦了。」之季说道。
此时旁边的千里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里实在有点冷。」
崖顶上没有遮蔽物,海风刮在流了汗的身上,更增添了寒意。
「两位大人别着凉了,到宅邸休息一下吧。」
楪流露出了关怀之色。俗话说风寒是百病之首,绝不能轻忽大意。
「宅邸指的是……?」
之季问道。
「就是若芳大人的宅邸。下人们应该都已准备妥当,两位可在宅邸内安住。」
「谢谢,那就劳你带路了。」
三人于是离开断崖,走向位于港口边的若芳宅邸。进入树林之前,之季回头往断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除了蔚蓝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
进了宅邸之后,千里稍事歇息,便写起了书信。
「事无大小,都应该向陛下报告。」千里说道。
但他除了写给高峻之外,也写了一封信给寿雪。之季不禁感到纳闷,寿雪明明处于昏睡状态,写给她有什么用?
「乌妃娘娘应该没办法读信吧?」
「那也不见得,或许这时已经醒了。」
千里笑着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千里的口中说出,带有一种莫名的说服力。
除了千里之外,之季自己也得写信向高峻回报现况。于是之季从算袋中取出了笔砚。
若芳为两人准备的房间既明亮又宽敞。界岛上的房屋皆采挑高地板的结构,这应该是为了防止湿气渗入。使用的建材,都是岛上可以取得的杉木。屋舍的门窗都很大,通风良好。若芳的宅邸和其他的家家户户一样盖有防风用的石土围墙,但称不上特别奢华气派。屋内装潢摆设都相当朴素,看不到什么高价的家具器物。
这应该意味着若芳并未敛财贪渎、中饱私囊。港口整顿得相当有秩序,居民没有暴戾之气,整座岛屿充满了活力。当然两人今天才刚抵达,或许还有一些水面下的问题没有察觉。
之季写到这里,蓦然停下了笔。
─看见白雷的事情,也得向陛下报告才行。
白雷来到界岛做什么?希望他不会为岛民带来什么灾厄……之季想到这里,突然回想起昭家的老妇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更加忧心忡忡。
「董兄,你是否也觉得这岛上有灾祸之兆?」
「我并没有看出灾祸之兆的能力。」
千里淡淡地说道。
「不过大海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必须多加注意才行。」
在千里看来,海面上的大风大浪,以及尸骸不再漂流至沙滩的现象,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不是什么抽象的征兆。
「根据昭氏老妇人的描述,这里的海底火山曾经在一千年前喷发。事实上伊喀菲岛也是在一千年前因火山喷发而沉没。」
「两者都发生在一千年前?」
「令狐兄,你知道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我不清楚……」之季歪着头说道:「一千年前应该正值乱世吧?」
「没错。」千里点了点头,脸上漾起微笑。他似乎很喜欢这些历史典故。
「当时不仅是凡人的战乱时期,同时也是神明的战乱时期。」
「咦?」
「乌涟娘娘与鳌神在当时发生了一场大战。因为打得太激烈,导致伊喀菲岛上的火山喷发。鳌神沉入西海,乌涟娘娘的半身沉入东海。所谓的东海,指的就是这界岛周边的海域。说得更明确一点,我们推测是在那座海底火山的附近。」
之季虽然听得瞠目结舌,但内心深处却又感觉一切都在预期之内。或许是因为千里的身分是冬官吧。
「我们这么推测的理由,是因为我们猜想乌涟娘娘半身落海的地点,应该会发生一些天灾异变,就像伊喀菲岛的火山喷发一样。界岛上流传着好几个古老传说,都疑似与海底火山有关,而且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海底火山曾在一千年前喷发,因此半身沉没在这一带的可能性很高。」
「……这么说来,你的真正目的是寻找乌涟娘娘的半身?」
「没错。」
「为了什么?」
「为了救乌妃娘娘。」
─原来如此。
之季恍然大悟。虽然还不理解寻找乌涟娘娘半身与拯救寿雪有何关联,但至少已厘清了千里的目标与动机。
「半身是否沉于这里的海中,最终只有乌妃娘娘能够确认。因此乌妃娘娘势必得来到界岛一趟才行。但我们不知道这一带有着什么样的危险,因此不能让娘娘贸然前来。正因为必须确保娘娘的安全,海上的异常现象着实令我放心不下。」
「换句话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针对这一带海域的异常现象深入调查?」
之季说道,而千里却是一愣,目不转睛地看着之季。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很庆幸你的脑筋动得非常快,马上就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董兄过奖了。」
之季听到千里对自己的赞美,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不由得垂下了头。然而之季看见自己的袖子,心头却是一惊,因为袖口处又出现了那只纤纤玉手。
之季忍不住将头别向一旁,开口问道:
「……董兄,你的身分是冬官,我有一件事想要向你请教。」
「咦?」千里先是愣了下,但见之季面色凝重,旋即端正坐姿,道:「愿闻其详。」
「这件事,我从前也问过乌妃娘娘的意见……是这样的,我妹妹的幽鬼,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事实上我跟这个妹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情同兄妹……有一天,她遭到了杀害。虽然下手之人都已遭处死,但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却依然逍遥法外,并没有受到处罚。我打从心底恨着这个人,极想为妹妹报仇,但化成了幽鬼的妹妹不希望我这么做。乌妃娘娘曾说过,我妹妹的幽鬼没办法前往极乐净土,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是我的仇恨,将妹妹的幽鬼牢牢绑在这个世间……试问我是否应该放弃复仇?是否应该放下憎恨?」
之季越说越是激动,当初在断崖上看见白雷的景象不断闪过脑海。一方面懊恼当时应该立刻朝白雷冲过去,一方面却又不希望继续让妹妹承受煎熬。
千里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才开口说道:
「首先我必须澄清,冬官不同于乌妃娘娘,我对幽鬼一无所知。一来我看不见,二来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付。」
之季不禁大失所望。没想到千里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好吧……」
「因此我只能根据乌妃娘娘的结论,说出我的想法。你想要将令妹送往极乐净土,就必须放下憎恨。反过来说,如果你继续憎恨下去,令妹就无法前往极乐净土。乍看之下,你只能从这两条路中选择一条。但憎恨这种情感,根本无法靠理性控制。就算你能凭借意志力将憎恨压抑下来,也无法让憎恨完全消失。」
「嗯……」
「另一方面,复仇则是一种实际的行动。要不要执行,照理来说可以由理性来决定。然而复仇毕竟是与憎恨紧紧相扣的行为,当你看见憎恨的对象站在眼前时,你的理性很可能无法发挥作用……因此我的结论是仇恨没有该不该放下的问题,只有能不能放得下的问题。你心里虽然想着应该放下,但你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之季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千里这番话,确实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重点不在于该怎么做,而是必须正视摆在眼前的事实。
「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办法让令妹前往极乐净土的心理准备。你不仅没办法放下仇恨,而且必须持续忍受来自仇恨的煎熬。」
之季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手腕。妹妹会一直被束缚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有办法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吗?
「唯有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才能在必要的时候采取行动。」
这句话出自千里之口,有着非常大的说服力。因为他确实随时都可以为寿雪赴汤蹈火。
之季轻轻笑了起来。
「董兄,你不阻止我复仇,反而鼓励我这么做?」
「我不是鼓励你这么做……」千里露出了寂寥的微笑。「我只是认识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决定是错的,却还是贯彻了自己的意志,最后选择自我了断。」
之季心头一惊,愣愣地凝视着千里。
「如果你想要贯彻你的意志,就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
千里说出这句话时,表情是如此静谧而安详。之季不禁感到惭愧,缓缓垂下了头。
*
读完了千里的来信后,寿雪陷入了沉思。
─果然是在界岛。
根据千年来的古老传说,乌的半身应该就在界岛附近。但是大海的异常现象,却让寿雪放心不下。
─海上的风浪非常大……
这代表什么意义?
寿雪回想起了当初与乌的对话。
一千年前的大战,乌曾因为侵入乐宫的地盘,而遭到乐宫诸神责骂。而所谓的界岛,正是幽宫与乐宫的边界之岛。
「……」
寿雪沉吟了一会儿,起身打开橱柜,取出麻纸。
「娘娘要写信吗?」九九喜孜孜地准备起了墨砚。
一定要赶快通知千里才行。界岛是边界之岛。
界岛上的居民所信仰的海神,很有可能是乐宫的神明。海神故意在海上引起大风浪,很有可能意味着有某种东西侵入了其地盘……就像一千年前那样。
─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千里的信中提到他打算搭船前往海底火山附近观察状况。寿雪如果在场的话,绝对会阻止他这么做。
就算是加急文书,也不可能立刻送达。何况寿雪今天才收到信,但千里送出信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如今千里的状况,她亦一无所知。
「若待书信往来,为时已晚。」
寿雪抛下毛笔,起身说道:
「遣使往告高峻,吾当往界岛,即刻启程。」
*
之季与千里等了整整两天,才等到海上的风浪减弱至可以搭小船出海的程度。第三天下午,风势渐弱,浪头比前几天低得多,笼罩着天空的云层也散去了。楪驾着轻舟,载着之季与千里来到了海面上。之季坐在不住摇晃的船上,眺望着大海。狂暴时的大海,与平静时的大海,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
「有一股来自南方的温暖海流,从界岛的西侧流往北侧……也就是这一带,在外海处与来自阿开的海流交汇。两股海流合为一股,接着会转为向南,刚好将界岛绕一圈。」
楪一边摇橹一边说道。波浪撞击船身的声音与楪的沙哑声音交杂在一起,营造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恬适感。
「界岛受暖流环绕,难怪即使是冬天也颇为温暖。」
千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的,没有错。界岛能够如此温暖,正是拜海流所赐。海流的方向是受了风力影响,风为我们带来了好的东西,也带来了不好的东西。」
之季从来不曾想过气候会与海流有关,不禁感到相当有趣。楪曾说过自己是靠海吃饭的人,果然在出了海之后变得生龙活虎,说起话来也伶俐得多。只要是与大海有关的事,他似乎无所不知。
「风皆生自幽宫及乐宫。神宫之风会在世上巡回交汇,最终返回神宫。」
大海受风掌控,气候也受风掌控,潮水汇流,四季交替,形成了生生相息的巨大循环。
之季朝千里瞥了一眼。千里正把玩着从沙滩上捡来的小石子。只见他面露微笑,难掩心中的欣喜之情。他之所以如此开心,是因为前天接到了来自高峻的上谕,文中提到寿雪已经苏醒。
「那是什么石头?」之季问道。
「浮石。」千里回答。那是一块红褐色的石头,上头有无数的细孔。千里将石头递过来,之季拿在手里一掂,竟轻得不可思议。
「昭氏在描述海底火山喷发的时候,不是提过整个海面都是红色石块吗?那应该就是火山喷出来的浮石,如今在沙滩上可以找到不少。」
这块石头证明了昭氏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
「沙滩上的浮石大小不一,颜色除了红色之外,还有白色及黑色。只要好好调查,一定还可以找到更多火山喷发的证据。」
「原来如此……哎哟!」
小船剧烈摇晃,之季赶紧抓住了船缘。原本正在摇橹的楪忽然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之季抬头一望,只见楪双眉紧蹙,凝视着前方。
「那是什么……?」
「……令狐兄!快看!」
千里指着前方尖声大喊。这是之季第一次听到他以如此慌张的口吻说话。
之季于是朝着千里所指的海面凝神细看。那一带的海水颜色似乎与周围有着微妙的差异,比较偏向土黄色,看起来混浊不清……
─混浊不清的海水?
这不是最近才听过的话吗?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那昭氏老妪。
之季立即决定要楪掉头离开这片海域。但还来不及大喊,一切已经太迟了。
不知何处传来可怕的轰隆声响,彷佛连体内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隐隐震动。下一瞬间,一道道黑色的水柱喷上了天际。那看起来不像是水,简直像是天上的一大团乌云。四面八方皆有类似的水柱喷出,水柱的周围不断有黑色的块状物洒落海面。蓦然间,一颗黑色块状物落在之季的身边,发出沉重的闷响。小船的船底竟破了一个大洞。
─石块之雨!
之季霎时脸色大变。此时情况危急,或许跳进海里反而比较安全。心中才刚萌生这样的念头,猛然间一股大浪袭来,将小船高高推起。小船瞬间翻覆,三人都跌进了海里。之季骤然感觉到大量的海水灌入口鼻,只能拼命挣扎。眼前一片漆黑。没想到海中竟是如此阴暗。
好痛苦。
双手拼命乱抓,但除了海水之外什么也摸不到。转眼之间,之季已失去意识。
*
那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色。白雷站在崖顶,惊愕地凝视着海面。远方传来了轰隆巨响,一道道污水直喷上天。
─火山喷发了?
白雷霎时吓得面无血色,朝着沙滩的方向疾奔。衣斯哈与阿俞拉并没有搭船出海,不必太过担忧。白雷虽然如此告诉自己,背上还是直冒冷汗。来到沙滩上一看,两人也正眺望着海面,惊讶得合不拢嘴。白雷见两人平安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鳌神到底做了什么?
白雷知道鳌神最近一直在吃着死尸,借由吞噬海中漂流的尸体,治愈身上的伤。因为这个缘故,最近完全没有死尸漂到沙滩上。
这两者难道有所关联吗?抑或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
那它利及其他海燕子也陆续聚集在沙滩上。这片沙滩平常少有岛民靠近,因此海燕子能够在这一带生活。如今出了大事,沙滩上依然不见半个岛民的踪迹。但恐怕此刻其他海岸或港口,早已挤满了恐慌的岛民吧。
白雷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灾祸。海底火山的喷发时弱时强,但完全没有止歇的迹象。过了一会儿,火山喷发海域的上空逐渐凝聚了一层厚重而低垂的乌云。一阵阵异常温热的风迎面拂来。这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
蓦然间,白雷感受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那是其中夹带着一丝阴寒的冷风,与来自大海的暖风截然不同。
─每次吹起这种风,总是没有好事。
那冷风是从一片乱石堆的方向吹来的。白雷转头朝那乱石堆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岩石的后方伸出了一只白色的手。手臂处隐约可见淡黄色的袖口,上头印着小花纹路。那看起来似乎是年轻女子的手,但绝对不是属于活人的手。
那只手正对着白雷轻轻摇摆,似乎是在对白雷招手。若是平常,白雷遇到这种情况绝对不会理会。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白雷却自然而然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白色的手接着伸出手指,指向乱石堆前方的一滩浅水处。那附近经常有自大海漂来的海藻缠绕在岩石上,或是退潮的时候有鱼被困在浅水里。白雷依循那手指所指的方向,朝浅水处望去,只见有三道人影在那浅水处随波摇曳。
─多半是因火山喷发而落海的渔民,漂流到了这里吧。
白雷原本抱着这样的想法,但仔细一看三人的穿着,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三人之中只有一人是岛民打扮,其他两人以穿着来看似乎是官吏。而且其中一人的相貌,令白雷感觉似曾相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白雷细细回想。似乎是贺州吧。
那白色的手不知不觉已然消失。自后方追赶上来的衣斯哈朝浅水处瞥了一眼,吃惊地大喊:「有人!」
听到呐喊的海燕子们全都奔了过来,他们毫不迟疑地跳入浅水处,朝着那三人靠近。
海燕子中的一人大喊:「他们还有呼吸!」然而这早在白雷的意料之中。要是这三人已经断了气,他们的尸体应该会被鳌神吃掉,不会漂流到这个地方来。
此时一股大浪打上来,浪花几乎高到白雷的脚边。他这才发现脚下岩缝中卡着一样东西。刚开始的时候,白雷只以为那是一根长条状的船身木材碎片。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东西颜色黝黑,并非木材碎片。
─那是一把黑色的长刀。
白雷将其拾起。
外海处再度传来激烈的喷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