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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海之彼方 炎

「在拜访有弓及有兹聚落之前,我想先去有奚一趟。」

皙说道,而亘及慈惠都同意了他。要前往有弓及有兹,必须翻过山头,但有奚就在山头的前方。

「有奚是……」

「主要是靠当木地师维生的部族。」

「啊,我想起来了,听说那里有技术高明的木地师?」亘说道。

皙听他这么说后,不知为何表情有些腼腆。

有奚的聚落就跟有昃一样,大多是有着茅草顶盖的屋舍,但屋舍的数量显然比有昃少了一些,这里的居民也同样忙于铲雪。

「晚点见。」皙快步走向聚落的深处。

慈惠望着其背影,脸上露出微笑。

「听说皙爱上了有奚聚落的女孩,而且那女孩还是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师的妹妹。」

「噢,原来如此。」

慈惠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宛如望着自己的孙子。

「……在这种深山里,除了谈恋爱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乐趣了。」亘忍不住说道。

慈惠皱眉说道:「别说这种话。」

亘默默将头转向一旁。

「哎呀,羊舌老爷,真难得你会在这种季节来访。」

一个原本正在铲雪的老翁偶然间抬起头来,对着慈惠说道。那老翁的年纪看起来相当大,胡须跟雪一样白。他以木铲当作拐杖,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我来问问看,你们缺不缺盐……族长在吗?」

「在是在,但他正在仲裁有弓及有兹的谈判。你知道吗?有弓及有兹为了一点无聊事,又吵了起来。」

「为了春天的烧山问题吗?」

「没错,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两边就吵闹不休。你也知道我们族长的侄女嫁到了有兹,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只要吵起来,就会拉我们族长出来仲裁。在这种大家忙着铲雪的日子,真的是给人添麻烦。」

「大雪封山的日子,争执也会变多。只怪你们族长太重情义,无法置身事外。」

「是啊,他这个人最重人情。年轻时的族长,可是个血气方刚的人物,上了年纪之后,性情才越来越乐于助人。」

老翁哈哈大笑,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

「羊舌老爷,你身旁的小兄弟,是你的接班人吗?但我记得你好像没有儿子,不是吗?」老翁忽然望着亘说道。

「呃,他是……」慈惠话正说到一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改口:「对,他正是我的接班人。」

亘闻言也不否认,心里猜想,或许慈惠是懒得解释了吧。

慈惠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

「总之我先去向族长打个招呼……亘兄弟,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慈惠迈开大步,亘于是跟在他的身后。

──有弓及有兹的族长刚好都在这里……但是……

亘心中暗忖,慈惠跟族长们都有交情,参与谈判当然没有问题,但自己是完全陌生的局外人,根本插不上话。如果要怂恿叛乱,还是应该从族长以外的人下手。

「我看我还是跟皙在一起吧。族长们谈事情,我这局外人不适合进去打扰。」

亘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朝皙离去的方向跨出大步。

「喂……」慈惠似乎还想说话,但亘却假装没有听见,随即走进了一条窄道。

那道路积雪颇深,中间铲出了仅能容一人通行的窄路,两旁的雪堆成了高耸的崖壁。

亘沿着窄路前进了一会儿,途中向一名正在铲雪的族人问道:「听说有位技术很好的木地师,请问住在哪里?」

「就是西边角落那栋屋子。」

那族人虽然对亘投以怀疑的目光,还是回答了他。或许是以为亘是收购木器的商人吧。

西边角落的屋子并不大,只有一间主屋及一间仓房。屋外并没有人在铲雪,屋顶上的一大片积雪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屋子旁的地面上。

屋子里隐隐传出切削声,亘原本走向主屋的方向,但仔细一听,声音似乎来自仓房,于是又转头朝仓房走去。

「打扰了。」

亘喊了一声,打开仓房的木门。

就在亘发出声音的瞬间,切削声戛然而止。一股暖流从门内飘散而出,亘怕这股热气会全部散光,便赶紧入内,将木门关上。

里头原来是一间房间,角落有一座陶瓷的大灶,灶上摆了只铁锅。锅里煮着滚烫的热水,正在冒出腾腾热气。

亘环顾房内,只见门后土间(注:传统屋舍空间名称,比地板低一些,而与屋舍外的地面齐高,通常是以泥土夯实而成,位于玄关大门后。)处散落着大量的木屑,土间的后头则是铺了毛毯的木头地板,各种白木材质的碗、盆堆积如山。

土间里除了亘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人之一就是皙,另一人则看起来年近三十,那男人坐在辘轳前,手上拿着刨刀。辘轳是一种削磨木材的器具,只要将木材打横设置在辘轳的台子上,再踩动踏板让辘轳旋转,并将刨刀贴到木材上,就可以把木材切削磨成碗、盆之类的圆弧形状。

男人的周围堆积了大量的木屑,皙站在男人的身边,另有一名少女则站在男人身后。三人见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男人瞬间流露出警戒之色,而少女的脸上则带着惧意。

亘心想,这男人应该就是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师,那少女应该就是他的妹妹,也就是皙的意中人吧。

皙吃了一惊,问:

「怎么了?你不是跟羊舌老爷在一起吗?」

接着他转头朝那木地师说道:「他是我们的客人,沙那卖族的生丝商。」

「羊舌前辈正在向你们的族长打招呼。听说你们的族长正在和有弓、有兹的族长商量事情,我不好意思去打扰,就在附近随便逛逛。」

「原来如此。」

「方便打扰你们吗?」亘朝木地师问道。

木地师点点头,冷冷地说:「请便。」

「听说你是相当高明的木地师,我一直想亲眼见识你的作品。」

「碗、盆什么的,那边有很多。」

木地师朝着木头地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表情是如此阴郁,眼神亦黯淡无光,彷佛已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他是聂,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师。」

皙以自豪的口吻说道。

然而聂听了皙的赞美,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踩着踏板,让辘轳持续旋转。

亘走到木头地板的边缘处坐下,拿起了一只木碗。木头的香气扑鼻而来。不管是碗的侧面还是碗缘都非常平滑,拿起来非常称手,指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棱角。

「只要把这些木器拿到山脚下,请涂师(注:漆匠。)涂上漆,马上就成了美丽的漆器。聂哥的碗,就连涂师也赞不绝口,说他的碗不仅光滑平顺,而且跟手掌非常服贴……」

「嗯,品质真的很好。」

亘仔细打量那些木碗及木盆。只要找来技术高明的涂师,使用上等的良质漆,应该可以制作出价格高昂的最上等漆器。

「以这样的品质,就算是在京师,应该也卖得出去吧?」

「咦?」

亘听皙这么一问,错愕地抬起了头。只见皙的目光中流露着殷切的期盼。

「嗯……只要能够跟好的涂师合作,应该可以卖得很好吧。当然漆也不能太差。」

「山脚下的那个涂师,技术非常高明。这么看来,聂哥就算下了山,要维持生计绝对没问题……」

「皙,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聂的这句话,彷佛给皙泼了一盆冷水,皙登时默然无语。

──原来如此……

从亘的眼里看来,这个木地师应该很想到平地生活,平常也多半常与皙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吧。不只是聂,或许皙自己也很想下山。而且搞不好还想把聂的妹妹也一起带走。妹妹从刚刚就一直坐在灶前,不停以纺车纺着纱,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或许是因为警戒着外地人的关系吧。

「可是……平常要找到像这样的机会和沙那卖的商人说话,可不是很容易。有什么想问的,不是应该趁现在问个清楚吗?」

皙有些激动地说道。

「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族长绝对不会答应。」聂以软弱又无奈的口吻回答。

「你们族长不允许你下山?」亘问道。

「聂哥的技术这么好,族长当然不会让他离开。」皙代替聂回答了这个问题。

聂沉默不语,只是不停打磨着木器。

而亘面对着高高堆起的木碗,陷入了沉思,即使皙不停地探询着关于平地生活的问题,亘只是随口敷衍,并不认真回答。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有人以宏亮的嗓音大喊一声「打扰了」,接着门板被人打开。

「亘兄弟,你在这里吗?」

那人正是羊舌慈惠。他的视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亘的脸上。接着大跨步朝亘走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做……做什么?」

「跟我来一下。」

「要去哪里……」

慈惠丝毫不给亘反抗的机会,硬生生将人拉出了屋外。皙惊愕地张大了嘴,而聂只是朝慈惠瞥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现在族长们正在谈判,但一直谈不拢,毕竟这件事与双方的利益都息息相关,所以双方都不肯退让。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过这个主意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

亘完全猜不到慈惠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被慈惠拖到族长们的面前。族长们都有着茂盛的胡须,而且身材魁梧巨大,年龄及相貌都颇为神似,几乎难以区分。

「这个年轻人就是你说的贺州豪族少爷?」

有奚族长率先开口。他的年纪似乎最大,应该有六十多岁,声音低沉有如闷响,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印象。或许是仲裁的工作已经让他感到相当厌烦了吧。

「羊舌兄,你说的主意到底是什么?」

有弓的族长问道。他的声音颇为尖锐,有着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或许是感到干涩的关系,那双眼睛不停地眨着。

「除非真的是什么好主意,否则即便是羊舌兄出面,我们有兹也不会轻易点头。」

有兹的族长最年轻,但应该也已年近花甲了。不过因为皮肤泛着油光,而且声音既响亮又刺耳,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年轻一些。有弓族长与有兹族长看起来脾气都很硬,想来应该是互不相让吧。

──到底想要拜托我什么事?

亘朝慈惠偷瞥了一眼。只见后者脸上挂着充满自信的笑容。

「在他们贺州,从港口到沙那卖当家的宅邸之间,有一条宽敞又平坦的大道,这一点诸位知道吗?」

三名族长各自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知道。」

有奚的族长代表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是当年沙那卖家还是贺州领主的时候,当家派人修筑的道路。那是一条非常坚固的道路,修筑的方式是先挖去上层的泥土,铺上碎石后夯平,再铺上一层细砂。细砂有着容易排水的特性,就算下雨也不会造成地面泥泞不堪。」

「噢……」

三名族长都露出了「那又怎么样」的表情。亘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慈惠对沙那卖家的筑路工法如此瞭解。

「要盖出这样的道路,必须拥有精准的测量技术,沙那卖家正拥有这样的技术。自古以来,沙那卖家本就以技术见长……对吧?」

亘突然被这么一问,点头说道:「我们沙那卖家向来是精益求精。」

「诸位族长,你们经常发生纷争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你们的老祖宗决定边界的方式太过笼统了。我建议你们不如趁这个机会,划定精确的界线。」

「划定精确的界线?」

有兹族长不满地皱眉说道:「我们的界线向来很精确。」

「我们也是。」有弓族长情绪颇为激动,嘴角不断喷出泡沫。「我们从来不曾超出边界一步,不遵守约定的是有兹。」

「你说什么?」有兹族长脸上登时冒出青筋。

有奚族长见状,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看来有兹、有弓族长多年以来一直像这样僵持不下,就连有奚族长也失去了耐性。

「这代表你们双方所认定的界线,已经出现了误差。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山就跟你我一样,是有生命的活物。」

两名族长同时陷入沉默。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要做的,是为你们心中认定的界线测量出精确的数字,然后讨论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论。」

两名族长同时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来。

「重新测量这个主意并不坏……问题是要怎么测量?」

有弓族长问道。

「不管哪一方测量,对方都不会相信。何况我们也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不认识的人去做。」

「这正是我把他叫来的理由。」

慈惠在亘的背上重重一拍。亘不住在心里咕哝着「好痛」。

「只要交给沙那卖家来测量,保证万无一失。沙那卖家拥有最高明的测量技术,我向你们打包票,绝对不会有毫厘之差。」

──开什么玩笑!

刚刚慈惠提起道路的事,亘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两名族长对看了一眼,表情似乎并不反对。

「这个嘛……既然是羊舌兄推荐的人选……」

「嗯,比起一般的平地人,要值得信赖得多。」

羊舌氏自古以来就与这一带的部族有所往来,因此相当受到信任。亘早已脸色发青,心里暗叫不妙。

「慈……慈惠前辈,你别给我出难题。」

「这哪是什么难题?」

「我们沙那卖家可是在遥远的贺州,我相信这附近应该也有很多懂测量技术的人吧?」

「你从那遥远的贺州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和部族的人做生意吗?这就是生意,我们当然不会要你做白工,对吧?」

慈惠转头望向两名族长。

「没错,只要是该付的,我们就会付。」

「没错、没错。」

两名族长各自说道。

──本来做生意什么的只是借口,没想到却被当成了让我骑虎难下的武器。

亘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虽然心里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在族长们的面前表露。

「……我明白了。」

亘勉强挤出了生硬的微笑。「我会通知沙那卖家,派遣测量人员过来。」

两名族长各自点了点头。

有奚族长至此深深吁了口气,脸上带着终于抛出烫手山芋的表情。

离开了作为谈判会场的族长屋舍后,亘向慈惠抱怨:

「慈惠前辈,你真的是……」

「我帮你找到了做生意的机会,你应该要感谢我吧?」

「别开玩笑了,这哪会有什么赚头?你知道光是把人派来这里,需要花多少费用吗?」

「你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种生意吗?」

亘一时语塞,慈惠豪迈地哈哈大笑,又在亘的背上拍了一掌。

「别再打了,痛死了。」亘气呼呼地说道。

──本来还打算利用有弓及有兹的不睦,从中挑拨谋事……

没想到有弓及有兹竟就这么握手言和了,而且自己还是促成和议的推手。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事?如今演变成这般局面,就算去了有弓及有兹的聚落,也没办法有什么作为。

亘在心头暗自咒骂。

──既然如此,唯一的希望只剩下……

亘的脑海里浮现了皙、聂的脸孔。

「唔,下雪了。」慈惠仰望天空说道。

亘随着他的话也抬起了头,雪片正自上方的深灰色天空不停飘落。

此时有奚的族长走到屋外,道:「下起雪来了,马上就会开始积雪。何况太阳也快下山了,夜晚走在积雪的道路上太危险,两位不如在舍下住一晚吧?」

「太感谢了。」

慈惠欣然接受。亘已放弃了前往有弓及有兹、聚落的念头,因此也不反对。

「我去向皙兄弟说一声。」

亘丢下这句话后,顶着雪走向聂的家。

仓房的方向又传来削磨木材的声音。

「下雪了。」亘打开门说道。

皙、聂及其妹妹三人还是在屋内,待在亘初次来访时各自的岗位上。

「怎么又开始下了……」

聂一脸忧郁地停下了辘轳。

「皙兄弟,族长说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

「噢……」

皙一脸不舍地望着聂的妹妹,说道:

「那我明天再来。」

「好……」少女露出腼腆的微笑。

来到门外时,太阳已西斜至山边,洒落白雪的乌云覆盖了整片天空,显得格外阴暗。

皙走了两步,转头望向仓房,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聂哥的父母死得很早……他父亲在砍柴时被树木压死,母亲则是因病去世。这么多年来,他吃了很多苦……」

「难怪他能磨练出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师技术。」

皙点了点头。

「技术越好,木器的价值就越高。但买卖权受族长一手掌控,就算聂哥的技术再好,也只是便宜了有奚的族人,他自己并没有办法从中获利。」

「嗯……确实是如此。」

类似的情况,并不只发生在山上。地方组织制作出来的工艺品,都是由首领统一对外贩售。要是交由制作者自行寻找买家及交涉价格,往往反而会蒙受损失。

「所以他想要到平地生活?」

皙沉默不答。

「这么说也没错……以他的技术,比起在这里为族人们工作,不如下山独立生活,反而能赚更多钱……但族长应该不会答应这种事吧?」

「唔……嗯……」皙含糊其辞,没有正面回答。或许因为这毕竟是他族的事情吧。

「山上有山上的规矩。」

「我猜也是这样。」

如果任凭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没有办法维持团体生活了。

「但年轻人想要下山,正是因为不想遵守自古留传下来的规矩,不是吗?」

「唔……」

「你应该也是吧?」

「咦?」

「你也想带他妹妹下山,不是吗?」

皙慌忙说道:

「我一定做不到的。我又不像聂哥那样,有木地师的专业技术……而且她说会害怕,不想去平地生活。」

「嗯……」

这样的回答,让亘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想想,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以皙的状况,以及那少女的娇怯性格,与其到陌生的平地生活,不如安分地待在熟悉的山里。

「……」

亘蓦然停下了脚步。

那狭窄的积雪小径只能容一人通过,走在前面的皙转头问他:「怎么了?」

「你先走吧,我想和聂兄谈一点生意上的事。」

亘说完之后,转身沿着原路走回。冬日太阳下山得很早,四下已是一片昏暗。缓缓飘落的白色雪花在眼前异常醒目,就连吐出来的气也是白茫茫一片。

虽然天色已暗,聂家主屋依然没有点灯,唯仓房内持续传出辘轳的转动声,显然聂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工作着。

聂见亘竟掉头回来,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停下了辘轳。

「你还有什么事吗?」

「想跟你聊一点生意上的事情。」亘说完这句话后,朝妹妹瞥了一眼。

聂会意过来,向妹妹说道:「你先去主屋烧些柴火。」

妹妹虽然一头雾水,还是乖乖离开纺车边,走出仓房。

「说吧。」

聂不仅惜字如金,而且口气烦躁。

「我听说你想要下山讨生活?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帮忙你。」亘也说得开门见山。

聂的眉毛微微一颤,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看重你的技术。像你这样的人才,埋没在这种地方太可惜了。」

聂哼笑一声,说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外地人说的话?」

「等你到平地生活,每个人都是外地人。你想要跟外地人做生意,不是吗?只有外地人,才能帮助你脱离山的束缚。难道你还有闲功夫选择被帮助的理由?」

亘扬起嘴角说道。聂两眼一翻,默然不语。

「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你今晚好好想一想吧,明天见。」

说完这几句话,亘便走出聂家仓房,转而朝着族长的屋宅前进。当他走到积雪极深的狭窄小路上,愕然停下了脚步。慈惠竟然就站在路中央。

虽然天色昏暗,还是可以明显看出慈惠的脸色相当严峻。由于两侧都是积雪壁面,亘无法从旁边绕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慈惠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我跟聂兄谈一些生意上的事,这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光是帮忙测量山上的边界,可不算是什么生意……」

「你应该很清楚,在这山上根本不适合做什么生意。老夫猜得出来沙那卖朝阳派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但老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你做这么愚蠢的事。」

慈惠似乎已不想再与亘互相猜疑,说得直截了当。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你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愚蠢吧。」

──这个人果然是来打探北方山脉部族动向的。

说得更明白一点,羊舌慈惠是来阻止叛乱的,其立场与亘刚好相反。

两人皆一语不发,漫长沉默中,彼此耳中只听得见雪块从树枝上跌落的声音,同时,慈惠正以宛如猛禽般的犀利双眸瞪视着亘。

出乎意料地,亘坦然面对了慈惠的怒视,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做这种事,绝对无法全身而退,难道你不明白吗?」

闻言,亘也不理会慈惠,想要直接从他的身旁通过。慈惠不禁揪住亘的衣襟大喝。

亘不耐烦地皱眉说道:「这我早有觉悟,否则也不会来到这里。」

「蠢蛋!这种觉悟有不如无!」

慈惠将亘按在雪壁上。雪块自上头扑簌簌滑落,无数细粉如烟尘一般飘散。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顶多只是引发一点小小的暴动,马上就会被镇压。」

「反正只要能够害死栾朝遗孤,沙那卖朝阳就心满意足了,是吗?」

亘心想,对方果然知道父亲的用意。父亲的图谋,早被皇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说道:

「没有错,我们这么做,也是让陛下少一个烫手山芋。」

慈惠放开手,叹了一口气。

「任何一条性命,都不应该是烫手山芋。」

亘哼笑一声,慈惠却是神情哀戚地凝视着亘。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那充满了怜悯与同情的双眸,令亘的思绪乱成了一团。

「老夫重视的,可不是只有栾朝遗孤而已。或许小小的暴动确实马上就会被镇压,但即便是再小的暴动,肯定会夺走你及好几个族人的性命。这些都是原本不应该失去的……」

慈惠按着亘的肩头用力摇晃。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急着寻死?老夫是在为你的性命感到惋惜。」

亘愣愣地看着慈惠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惋惜我的性命,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激动?」

「……你……」

慈惠忽然不再说话,只是垂下了头,搭在亘的肩头的手腕亦微微颤动。亘微感讶异,低头朝慈惠的脸上望去。只见他竟然在流泪,亘不由得整个人傻住了。

「慈……慈惠前辈,你身体不舒服吗?」

慈惠虽然看起来身强体壮,但毕竟年事已高,或许有什么病痛也不一定。

亘想要将手掌放在慈惠的手腕上,后者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老夫绝对不会让你白白送命。不管你在暗中计划什么,老夫一定会阻止你,听清楚了吗?」

──为什么……

亘看着慈惠那不断渗出泪水的双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昏黑的夜色之中,飞雪不断飘落在亘及慈惠的肩头。

花娘的父亲知德所准备的船,比海商平时使用的船要小得多。看起来和渔船没有太大的差别,就好像是在独木舟的两侧各装上一片舷侧板。选择如此小的船只,理由就在于港口。

「界岛上除了海商所使用的大港之外,还有专供接驳船及渔船停泊用的小港。小港的位置在内海区,距离火山喷发地点比较远,因此就算火山大量喷发,应该也不至于受到太大的伤害。」

小港因为水深较浅,大型船只无法进入,故选择了体型小一些的船。寿雪听了知德的说明,这才恍然大悟。然而如今已过了整整一天,火山的喷发依然没有减弱,大量的浓烟掩盖了整片天空。

即使如此,寿雪等人依然守候在港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一等喷发止歇,就立刻出海。寿雪的身边,目前正由温萤及怀抱着星星的淡海守卫。至于九九,则为了避免危险,寿雪让她留在刺史的寓所内。知德派出了好几名精挑细选过的水手,将船打理妥善,以便随时可以出港。

「知德兄胆识过人。」寿雪说道。

知德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但实际相处过后,寿雪发现男子并非性情冷漠之人。

「跟实际渡海而来的你比起,在下的胆识可差得远了。」

「汝等平素往来海上,如履平地,岂吾所能及?」

过去寿雪并不曾亲眼见过大海,从不知原来大海是如此浩瀚无垠。不仅深不见底,而且浪头也比想像要巨大得多,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只要习惯了,其实没什么。在下很喜欢在船上乘着海风的感觉,反而不喜欢陆地生活。」

寿雪吃惊地问:「汝乐海以至如斯?」

「是啊……从前在下喜欢的不是海,而是海商带来的新奇商品。在下小时候,家中常有商人出入,在下总是特别喜欢海商,因为他们会带来稀奇古怪之物。」

夜光贝的螺钿工艺品、绽放奇妙光彩的宝石、诡异的面具及人偶……知德举出了这些例子。「其中甚至还有雨果的诅咒道具。雨果是巫国,受巫女王统治。」

「巫女王?」

「不只是雨果,其他像是花陀、花勒等国,也都是以巫女王为顶点,风俗文化跟我们截然不同。」

「风随国异?」

「没错,不管是风土民情,还是百姓的观念想法,每个国家都不一样。」

「唔……」

知德向寿雪提及了许多海商的经商趣闻,以及其他国家的奇闻异事。寿雪过去从不曾听说,因此整整两天下来,可说是听得津津有味。

「异国亦有幽鬼乎?」

「妖怪都有,更何况是幽鬼。」

「妖怪?何谓妖怪?与神何异?」

「这个嘛,在下也不曾亲眼见过,所以也不清楚……漂在海上的幽鬼倒是见过。」

「海上亦有幽鬼?」

「当然。」知德说得煞有介事。

寿雪不禁心想,这男人真是太有趣了。

「所以海商及水手大多随身携带护符。」

「护符?」

「并不是符纸,而是物品。通常是亲人身上的物品。」

「汝亦随身携之?」寿雪问道。

知德愣了一下,才搔搔脸颊,腼腆地说道:「在下带的护符是小女……花娘的鞋子。」

「花娘之鞋?毋乃太大……」

「你误会了,在下指的是孩提时的鞋子,哈哈……」

知德笑了起来,似乎是为了掩饰心中的尴尬。寿雪看着知德的脸,内心不禁暗想,花娘不知是否曾见过父亲的这一面?

「……看那黑烟!」

蓦然间,周围响起了喧闹声,让寿雪吃了一惊。聚集在港边观望火山喷发的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地鼓噪了起来。

「黑烟好像变薄了……」

「而且范围变小了。」

寿雪定睛一看,只见原本大量喷出的黑烟已不像原本那么浓,不仅高度降低,也失去了原本的气势。

寿雪转头望向知德,同时知德也低下头看向她,两人四目相交,各自颔首。

「此时不出,尚待何时?」

寿雪喊上了温萤及淡海,一行人快步上船,水手们也各就定位。

「去吧!」知德朝水手们下令。水手们奋力摇橹,船身迅速向前。几乎覆盖整片海岸的浮石不断撞击船身,发出冬冬声响,但一行人毫不理会,继续前行。站在港边的群众纷纷发出惊呼,几乎不敢相信有船只敢趁这个时候出海。

寿雪的船上插着一面旗子,正是那象征皇帝直属臣子的青旒旗。

船只顺着潮流方向,开始往北方迂回朝着界岛前进,而寿雪正立于船首,远眺着海面。此时火山已不再喷发,弥漫于周围一带的烟雾也逐渐散去,海面变得相当平静,风浪亦不大。船只乘着平稳的顺风,飞快往前滑行。

枭到底是如何说服了乐宫的海神?

「枭……」

乌忽然开始哀声叹息。

「何故叹息?枭如何得制海神?」

「……他交付了一个人质。」

「以何人为质……?」

「就是他自己。他向乐宫的海神保证,我们一定会打倒白鳌,如果没有做到,他就会献出自己的身体。」

「献出彼身?」

「就是成为对方的祭物。」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

──枭!

他前来拯救乌的决心,竟是如此强烈!

「枭……为海神所囚?」

「当然,因为他是人质……所以没办法和我一起战斗了。」

乌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沮丧。

「他明明说要陪在我身边的……那个大骗子……」

她哭哭啼啼地说道。

寿雪按着胸口应道:「当除鳌神,枭方得无事。」

「我一定要打倒白鳌……没错,我一定能打倒他!只要能取回我的半身!」

「善。」

两人的对话才刚结束,船体突然剧烈晃动。温萤赶紧将寿雪拉倒,以自己的身体遮挡在她上方。下一瞬间,大量的水花溅入船内。

「是为火山喷发?」

「不,只是忽然来了一阵大浪。」

船身持续左右晃动着,水手们赶紧将橹抽出水面,以免被海浪卷走。

「火山并没有喷发。」

淡海将手掌放在额头,远眺海面后说道。寿雪也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确认海面状况。火山确实没有动静了,天候也不差,但唯独寿雪这艘船的周围,波涛特别汹涌,波浪甚至逐渐开始凝聚,形成了漩涡,水手们见了这诡异的现象,全都尖声大喊。

「乐宫海神已镇,此必鳌神所为。」寿雪呢喃说道。

乌应道:「既然如此……哈拉拉!」

乌这句话一出口,星星的身体突然鼓胀了起来。并非身体变大,而是全身的羽毛底下瞬间灌满了风。寿雪朝星星伸出手,下一瞬间,自己却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动作并非出于她的意志,而是乌对身体下了指示。

星星的身上忽然有数根羽毛脱落。但那些羽毛并没有持续飘落,而是悬浮在空中,散发着金色光辉。

寿雪的手指一翻,指向海面,那几根羽毛陡然如箭矢般飞出,射入海中。不过顷刻之间,巨大的波浪开始减弱威力,漩涡也消失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

「浪变小了!」水手们呼喊着,同时也都松了口气。

「鳌神马上会再发动攻击,我们要动作快!」乌说道。

寿雪将这句话转告水手们。因为顺风之故,船只前进速度非常快,虽然一路上必须随时警戒大浪,还是在转眼间就抵达了港口。那港口位在河口处,受细长状的沙洲包覆,附近一带海域形成了内海,因此水深较浅,浪也较小。沙洲的平缓斜坡上堆满了石块,那里就是上岸处,可看见好几艘船停在石上。

斜坡上到处打着矮桩,那也称作系船桩,每艘船都有绳索系在桩上。寿雪的船只一靠近石堆的上岸处,水手们立刻跳下船,自浅水处将船只推上石堆,然后取绳索牢牢绑在系船桩上。淡海与温萤先行跳往石堆上后,朝寿雪伸出了手。寿雪随后也抱着星星跳下,脚才一碰到石堆,鞋尖便登时湿了。潮水正自海上推挤而来,促使众人赶紧朝岸上疾奔。

沙洲上摆着好几艘船,水手说那些都是渔船。由于火山喷发,没办法捕鱼,所以海岸边看不见渔民的身影。每一户捕鱼人家应该都在等待火山止歇,周围一片死寂,完全失去了渔港原有的活力。

水手们有的家住界岛,有的宿在界岛上熟识的旅宿,寿雪要他们在返回皐州之前,先回家或到旅宿待命。接下来她还必须找出那把黑刀,也就是乌的半身,并且打倒鳌神。没有人能够预测这必须花上几天的时间。

「吾等先往见市舶使。」

寿雪正要举步走向港镇,怀里的星星忽然开始喧噪,自她的手中逃走。

「星星!」

寿雪伸手想将星星抓住,它却突然振翅窜上天空,飞越了海岸边的松树林,转眼间已不知去向。寿雪与温萤、淡海只好赶紧追上。

一行人绕过了松树林,只见林后原来也是一片沙滩。沙滩上正站着一名少年,他摊开了双臂,只见星星飞入了那少年的怀中。少年有着娇小的身材,身上穿着麻衣,皮肤晒得黝黑……寿雪等人一看见那少年的脸,全都发出惊呼。

「衣斯哈!」

少年的身上虽然穿着奇特的服装,但那长相确实就是衣斯哈没错。

衣斯哈看见寿雪等人,抱着星星僵立不动,瞪大了一双眼睛。

「原来汝亦在此。」

自从衣斯哈被鳌神掳走之后,就失去了下落,原来是随着鳌神来到了界岛。

「别来无恙?」

「我没事,娘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去。」

衣斯哈露出一脸歉意的表情。

「无妨,吾知此乃鳌神所为。」

「鳌神叫我们……一定要找出乌涟娘娘的半身,不然……」

「不然?」

「他会把我们吃掉。」衣斯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寿雪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鳌神果然比乌狡猾、卑劣得多。

「……你刚刚说『我们』?」淡海问道。

衣斯哈转头对他说道:「我还有阿俞拉。」

「阿俞拉……我记得她是你的童年玩伴?」

温萤眯起双眼,似乎在翻找着脑海中的记忆。

衣斯哈点了点头。

「阿俞拉即隐娘乎?白雷身旁之幼女?」

寿雪曾听高峻提过这部分的细节。衣斯哈又点了点头。

「阿俞拉说她听得见神明的声音,但必须在靠近水的地方……」

衣斯哈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左右张望。

「怎么了?」

「我在找阿俞拉,她最近常常突然消失。白雷叔叔跟之季叔叔也不知道去哪了……」

「之季?令狐之季?」寿雪吃惊地问。

「嗯……」衣斯哈看见寿雪的反应,似乎也吓了一跳,说道:

「前阵子火山喷发,他们好像在海上遭到波及,漂流到了岸边……我跟一群海燕子一起把他们拖上来……」

衣斯哈说到这里,赶紧补充说明:「他们三人都没事,请不用担心。」

「三人?」

「嗯,还有千里叔叔、楪叔叔。」

──千里!

寿雪并不清楚楪的身分,但猜得出应该是界岛上的人。重要的是千里平安无事,这让她放下了心中大石,紧绷的心情也松懈不少。

「幸甚……!」

「千里叔叔发了烧,前阵子一直躺在床上,现在他终于醒了。」

「他在哪里?」温萤问道。

「在序家……一间海商的大屋子……」

「汝速领路。」

衣斯哈点点头,转身领着三人往前走。前往序家的一路上,衣斯哈说明了自己来到界岛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包含了受海燕子照顾,以及救助了千里等人。

「昭奶奶很会煎药,序叔叔很大方地提供了温暖的房间及更换的衣物。他们两人好像原本就认识千里叔叔他们,所以很热心地提供了帮助。」

「原来如此。」

虽说千里平安无事,但在亲眼看见他之前,寿雪还是放心不下。

一行人登上了一条相当陡峻的坡道,沿路上寿雪一颗心七上八下。直到进入了序家,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千里,她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气喘吁吁,身上大汗淋漓。

「乌妃娘娘……」

千里此刻并无绾发,一头长发只是胡乱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相当柔软的棉质衣衫。虽然看上去整个人削瘦了不少,但气色不算太差。他的手上正捧着一只碗,碗里有着貌似很苦的药汤。

「……无恙?」

寿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如此问道。

「托娘娘的鸿福。」千里微微一笑。

「娘娘已经醒了?」

「汝信到京师,吾已醒矣。吾醒而汝不醒,何造化弄人?」

听见此话,千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娘娘如何能从皐州渡海而来?火山喷发已止歇?」

「喷发乃乐宫海神所为,蒙枭镇之……此亦鳌神之祸。」

寿雪走上前,在床边坐下,而温萤与淡海皆站在入口处守望。

「得汝不死……实乃万幸。」

寿雪轻吁一口气,抹去额头汗珠。

千里将水盆里的毛巾递给她,同时望向门口的温萤等人,说道:

「请人拿杯水来,如何?」

温萤闻言,便退了下去,不一会儿端来一只托盘,盘里放着水壶及一碗粥。

「厨房里的老妪说,这是董大人的粥。」

「噢,那是昭老太吧?真的很感谢她。」

那碗粥煮得稀烂,里头似乎加了鸡肉之类的配料。

「微臣在信中应该也提过,昭老太是界岛巫女一族的后裔。」

「唔,古时镇火山之巫?」

「娘娘刚刚提到,界岛附近的海域有乐宫海神?这么说来,界岛人祭拜的海神,竟是乐宫之神?」

「此地乃幽宫、乐宫之界。」

「原来两宫之间还有界线?这可真是耐人寻味。」

千里果然还是千里。一提到这方面的话题,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

「鳌神犯乐宫界,海神怒引火山。今枭为质,吾等必除鳌神以助枭。」

寿雪将枭与乐宫海神之间的约定解释了一遍。

千里听完后皱眉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半身才行。」

「半身确在此岛,然不知其所在。」

「关于这一点……」

千里转头望向门口,说道:「衣斯哈在吗?」

「他在庭院里,我去叫他。」淡海转身离去。不一会儿,衣斯哈抱着星星走了过来。

「大人找我吗?」

「衣斯哈,烦劳你告诉娘娘,当初你救助我们时,遇上了什么事。」

「是。」衣斯哈眨了眨眼睛,放下星星,来到寿雪与千里的面前。

「此节吾已知之。」

「衣斯哈应该没有提过,关于黑刀的事吧?」

「黑刀?」

那正是乌的半身。

「愿闻其详。」

「呃……实际上是那它利看见的,并不是我……」

衣斯哈先如此强调。他接着解释,那它利是一名海燕子的少年。

「他说他看见白雷叔叔捡走了一把漂流到沙滩上的黑刀。他还说,自己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把刀的模样很奇怪。明明没有刀鞘,刀身却是黑色……」

──白雷!

寿雪登时脸色大变。这很可能意味着乌的半身已经落入鳌神的手中。

「白雷……汝曾言此人不知去向?」

「对,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衣斯哈说道。

「最近没有船出海,他必定还在岛内,但到底去了哪……」千里神色忧郁地道:

「令狐兄也不见了,这点也挺让微臣担忧。」

「之季亦不知下落……」寿雪沉吟着:「愿之季勿为不智之举。」

「请问……不智之举是什么意思?」

「之季妹因白雷而死,两人向有血仇。」

千里霎时瞠目结舌,捂住了口。

「何作此态?莫非病情有所反覆?」

「不……不是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为了替妹妹报仇,怪不得……」

只见千里双眉紧蹙,满面愁色。千里这个人向来达观,凡事不萦于心,很少见他露出如此惊惶失措的神情。

「何事慌张?」

「令狐兄曾问微臣……该不该放弃报仇。」

「……汝何以答之?」

「微臣告诉他……应当下定决心……做好心理准备……」

寿雪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难道之季当真下定了决心?下定了什么决心?

「令狐兄曾有所迷惘……不,应该说他一直都处在迷惘之中。」

「彼心中确有妄执。」

寿雪略一思索,霍然起身说道:

「为今之计,当寻令狐。」

「寻找令狐兄?」

「之季不知所往,必寻白雷去矣。或已寻着,或未寻着,吾等皆应与其聚齐。寻之季即寻白雷也。」

寿雪转头询问衣斯哈,之季这阵子睡在何处。

「在这里。」衣斯哈带着寿雪走进隔壁房间。

寿雪于是吩咐淡海到附近捡拾一些木片,并向温萤借了匕首。

「娘娘,您要做什么呢?」

寿雪正要接过匕首时,温萤忽然问道。

「削木为人形。」寿雪回答。

温萤本要递出匕首,忽又高高举起,说道:

「下官来削吧。只要削出人的形状就行了,是吗?」

「吾可自……」

「不行,娘娘。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希望您能明白。」

「……」

寿雪的双手相当不灵巧,这点她也有自知之明。听了温萤这么说,只好无奈地答应了。反正人形木片是由谁所削,并不是重点。

于是温萤将薄薄的木片切削成了人形,寿雪伸手接过,以黑墨写上之季的姓名,接着从被褥上找出之季的头发,缠绕在木片上。

不一会儿,寿雪的手掌开始凝聚大量热气,掌心亦不断生出淡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慢慢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朵花。寿雪朝花上轻吹一口气,那朵花瞬间发出玻璃碎裂声,同时花瓣飞散,洒落在人形木片上。

那人形木片先是微微颤动,接着开始变形,经过数次伸缩,颜色逐渐转黑,形状也逐渐转化为鸟形。那有着黑色羽毛的形体陡然间剧烈抖动,下一瞬间,已成为一只几可乱真的黑鸟。黑色的瞳孔炯炯有神,睥睨四方。

而后,那黑鸟双翅一振,高高飞起。

黑鸟窜出窗外,越飞越远,寿雪等人赶紧跟上。

──在山上?

那只鸟并非朝着港口的方向而去,而是不断飞往岛屿深处的山区。界岛的岛民绝大部分都是渔民或海商,居住在沿海地区,因此山区的人家相当稀少。但不知道为什么,道路竟铺筑得相当完善。寿雪原本有些纳闷,直到看见了石丁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界岛产石,石材经挖掘及切削之后,会被运往港口。沿路上所见的石丁场有些还有不少石工忙着切割石块,有些则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是石矿已被开采殆尽。

黑鸟不断朝着深山的方向飞去,众人又追了一会儿,脚下却已没有道路,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只要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摔倒。那只鸟在树木之间穿梭,众人也继续沿路追赶,转眼间已来到了一座断崖上。断崖的对面亦有山峦,由此可知那是一座峡谷。

黑鸟飞越了峡谷,不一会儿已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寿雪以手扶着断崖边,想要朝峡谷下方瞥一眼,却被温萤及淡海迅速拉回。淡海伏低了身子,探头往峡谷下方望去。

「唔……峡谷虽然很深,但是刚好在我们这个位置的正下方,有一片平台。平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令狐之季,另一个以布裹住了一只眼睛,应该就是白雷吧。」

「两人有何举动?」

「好像是在说话,但气氛似乎不太好。不过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楚。」

「由此寻路,或可至该处?」

淡海看了看下方,又看了看周围,最后说道:

「如果从那里绕一大圈,或许能到也不一定。」

他指着旁边一段生长着茂密树木的平缓斜坡说道。

「速行。」

于是由淡海带头,寿雪一步一步地爬下了那崎岖不平的斜坡。

之季一直在追寻着白雷的下落。问了几个岛民之后,得知白雷应该是往山上的方向去了。由于他的相貌颇为与众不同,大多数岛民见了都会记得。

──为什么反而往山上的方向走呢?

如果要离开界岛,应该待在港口的附近,等待船只出航才对。难道这意味着不管火山会喷发到什么时候,白雷是打算暂时不离开界岛了?抑或……他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目的,才想要到那山上?

之季穿过了一片老旧的废弃石丁场,进入其后方的树林之中。地面几乎完全被红褐色的岩滓覆盖,似乎底下是一大块的巨岩,凹凸不平的岩身到处裸露,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岩块,走在上头相当吃力。

他已经待过了相当多的地方,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不管是洞州的险峻荒山,还是贺州的明媚山峦,都与界岛之山大异其趣。

好不容易登上一片斜坡,之季已是气喘如牛。仰头一看,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天空底下,是一排峡谷。可惜天空阴霾不开,加上一阵阵山风刮上身来,让流了汗的身体异常寒冷。

之季抹去脖子上的汗水后,取出竹筒喝了些水。这竹筒是路上遇见的岛民所给之物。那岛民得知自己想要上山,除了赠送了这个竹筒之外,还给了一些干枣。他一边将干枣塞进嘴里,一边左右张望。这附近的地面不会留下足迹,实在难以判断白雷走往哪个方向。

之季蹲了下来,仔细查看是否有白雷通过的痕迹。蓦然间,他察觉茂盛树丛处有几根新生的枝桠被人斩断了。那看起来像是有人为了通过该处,以刀子斩去拦路的树枝。

──虽然这不见得是白雷留下的痕迹……

之季决定朝那个方向前进。虽然因为树木太多造成视线不佳,但那附近的斜坡在绕了一大圈后,似乎能够通往峡谷下方。他于是紧紧抓住枝干,沿着崎岖难行的斜坡慢慢往下走。从茂盛树枝的缝隙之间,隐约能看见一小块平坦的高台。下一瞬间,之季急忙停下了脚步。因为在那高台上,似乎有一个人正蜷曲着身子。

虽然只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但可以肯定那就是白雷。那姿势看起来像是正在摘采台地上的草叶──或许是在采药草吧。对方似乎没有察觉自己就在身后。之季感觉全身气血上冲,呼吸变得极为急促。然而就在他打算跨出一步的瞬间,袖口蓦然有遭人拉扯的感觉。之季心中一凛,转过了头。

小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模样与生前如出一辙。从那印着小碎花的淡黄色上衣来看,肯定是小明没错。然而过去之季只能看见拉扯自己袖子的手,从不曾看见小明的全身。那娴淑的美貌,以及无助的眼神,确实就是活生生的小明。

「小……小明……」

之季感觉喉咙像是哽住了,声音沙哑,明明心头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随后,他不禁当场跪了下来。

小明脉脉凝视着他,缓缓摇头。那眼神带了三分的不安,以及七分的惆怅。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要阻止我?

记忆中那小明的死状,与眼前的幽鬼重叠在一起。遭夫家残忍殴打致死的小明,纤细而娇弱的身上全是瘀青,脸孔毫无血色,紧闭的眼皮上残留着泪痕。那画面历历在目,令他痛不欲生,整个人伏倒在地上。地上那红褐色的岩滓非常脆弱,只要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碎块。在此时之季的眼里,那怵目惊心的鲜红色正有如飞溅的鲜血。

他抬头一看,小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那表情就跟在世时一模一样。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及软弱。小明生前脸上总是挂着那样的笑容。

之季默默凝视着那笑容,心中回想起了高峻说过的话。

──憎恨会一直存于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无法获得解脱。就好像深埋在土里的火苗,会在空荡荡的心中永无止境地闷烧着。

没有错,此时之季的胸中正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那是一种憎恨之火,一种巴不得将白雷打倒在地,使其浑身血污,受尽屈辱之后再将他杀死的冲动。

小明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面带微笑。

之季以手撑着地面,摇摇摆摆地起身,走向了白雷。

白雷听见脚步声,回过了头来。他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随之站起身。此时之季才察觉,白雷手上握着一把诡异的黑刀。

「你是……」

「令狐之季,曾经是贺州观察副使。出生于当年的月真教根据地,历州。」

白雷听见月真教这三个字,表情竟没有丝毫变化。从前他也是月真教的一员,后来他离开了月真教,前往贺州创立八真教,以自己为教主。

「你找我有什么事?」白雷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妹妹的夫家信奉了月真教,但他们竟然将我妹妹乱棒打死。或许你不记得了吧……当初是你拉他们进入月真教,也是你告诉他们,必须以棍棒殴打,才能治愈遭邪灵附身之人。之季本想说得轻描淡写,声音却不由得微微颤抖。

白雷依然无动于衷,淡淡地说道:「没错,我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如果你还记得,绝对不会再创立什么八真教。」

「我只记得有几个月真教的信徒,干出了不少蠢事。用棍棒殴打之类的教义,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教团最上面的那些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月真教有这种教义,平常也不至于把人殴打致死。是那些愚蠢之徒不懂得节制,才会酿成这种祸事。」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借口……」

「这不是借口,是谬误的订正。天底下恨我的人从来没少过,但我不打算背负根本不是事实的罪责。」

白雷说得异常冷漠,眼神亦有如寒冰。

之季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发烫,指尖却逐渐变得冰冷,呼吸也困难起来。他的胸口因愤怒及恨意而隐隐作痛,仇恨之火彷佛要吞噬体内的一切。

「听说我会死于女难……原来如此,这也算是一种女难吧。」

白雷蓦然扬起了嘴角。

「你认识乌妃吗?」

之季听了这没来由的问题,虽然感到错愕,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乌妃吧。」

白雷突然扬手,将手中的黑刀朝之季掷来。之季大吃一惊,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但那黑刀却只是落在自己的前方,他谨慎地将黑刀捡起,并仔细检视着那刀身,尽管看上去依然是漆黑一片,却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似乎散发着一股奇妙的魔力。

之季抬头看着白雷,只见后者的态度异常平静。之季不禁感到好奇。为什么这男人会如此干脆把手中的刀子交给一个仇人?为什么在做了这件事之后,他的态度依然如此沉着?之季略微思索,终于恍然大悟。因为白雷已经有所觉悟,今天会死在自己手里。

「……」

之季默默凝视着白雷,以手按住袖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你不要误会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口吻还能如此平静。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杀你。」

白雷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要是杀了你,至多就只是个杀人凶手,不能算是为妹妹报仇。我妹妹并不希望我做那种事。尽管事实上,我多么盼望她是希望我杀了你的,这么一来,我就能毫不迟疑地下手。但既然妹妹不希望我杀人,如果我杀了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

──就连盼望妹妹能这么想,到头来不也只是自己的丑陋欲望吗?

之季可以忍受自己的丑陋,但无法忍受小明的神灵受到玷污。

「我不能……污辱了小明。」

之季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在他心头跳动的火焰至今依然没有熄灭。不仅没有熄灭,而且还越烧越旺。那无情的烈火,彷佛随时会将之季的内在燃烧殆尽。

──那也无所谓。

就让自己此生怀抱着懊恼与仇恨,带着满腔的烈焰活下去吧。

或许这就是千里当初所说的决心也说不定。

蓦然间,之季又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那动作有些轻柔,亦有些畏缩。

他转过了头。

但是这一次,之季并没有看见小明。他心里明白,从今尔后,小明不会再出现了。蓦然间,他听见了雀鸟的振翅声。

当小明的幽魂飞渡了大海,到达了那遥远的神宫,终有一天将会重获新生吧。之季闭上了双眼,眼皮的内侧彷佛能看见黑夜中的满天星辰,冰冷却又充满暖意的星光,缓缓渗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小小的光芒是如此冷冽,如此黯淡,彷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却又从不曾消失。

当之季再度睁开双眼时。

「之季……」

寿雪赫然就站在自己眼前。

寿雪急急忙忙地爬下斜坡,内心正为了白雷与之季的对峙而忐忑不安。尤其是当她瞥见白雷将手中的黑刀抛向之季时,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白雷要这么做。

目前看来,白雷似乎没有加害之季的意思,但之季就很难说了……寿雪想要仔细观察之季的举动,却因为脚下的斜坡太过崎岖难行,实在没有办法分神细看。所幸在红褐色的岩滓之间偶有裸露的石面,自己只能尽量找石面下脚,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动。

这座山的地质似乎以岩石为主,像这样的岩山有着容易排水的优点,同时也容易造成地下水大量囤积。当地下水涌出地面,就会形成灌溉山麓地带的涌泉。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杀你。」

之季的一句话,再度让寿雪心中一凛。她缓缓爬下斜坡,同时仔细聆听着两人的对话。

──原来之季……

当寿雪抵达了两人所站的台地时,陡然望见小明就站在之季的背后。其身影越来越淡,宛如与背景融合在一起,终于消失无踪。就在小明消失的同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振翅声。

──但愿小明能够顺利飞渡幽宫,重新获得生命。

寿雪暗自祝祷,同时走向之季。之季见到了她,惊讶中竟带着三分泰然,彷佛早已预期寿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

「乌妃娘娘……」

「小明已赴极乐。」

之季淡淡一笑,神情带着几分欣慰及几分寂寥。

寿雪转头望向白雷。白雷的表情依然带着一股煞气,双眼直视着他方,完全不把乌妃放在眼里。

「白雷……」

寿雪朝之季手上的黑刀瞥了一眼,不明白他的企图,心中暗自警惕。

「汝轻与黑刀,是何用意?」

「你不想要吗?」白雷反问。

「吾知鳌神以阿俞拉、衣斯哈性命要胁,汝今与吾黑刀,岂非陷两人于险地?」

「你这个人真是太老实了。」

白雷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无法理解的反而是你为什么会相信那东西说的话。」

「……唔……」

寿雪心中暗忖,已明白雷其意。就算乖乖听话,也没有办法保证鳌神会放过阿俞拉及衣斯哈。

「既是如此……」

寿雪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头顶上传来了说话声。

「白雷,尔果与我心意相通。」

那是属于女孩子的声音。寿雪抬头一看,当初曾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也正低头看着自己。隐娘……不,阿俞拉!

此刻阿俞拉的脸上丝毫不带感情,瞳孔有如两个漆黑的深穴。

「你是……」

白雷咂了个嘴,说道:「鳌神!」

寿雪听白雷这么说,心里吃了一惊,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女孩。

「为什么……这里明明离大海相当遥远,而且完全没有水源!」

白雷厉声大喊。即便在面对之季及寿雪时,他亦从不曾表现出如此惊惶失措。

阿俞拉嗤嗤一笑,说道:

「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欲掌控此女,必得有水在侧,只是其一。此地乃我千年前大战之地,向为我所熟知,彼时乐宫海神亦怒而喷火,此乃其二。」

阿俞拉的肉身似乎已完全受鳌神控制。鳌神借着她的口,以其声音说道:

「此处峡谷,曩日曾有水流,因海神喷火而枯涸。」

「既然已经枯涸……」

寿雪正专心聆听白雷与鳌神的对话,猛然一回过神来,竟看见羽衣就站在自己身旁。

羽衣是鳌神的「使部」。此刻他身上依然穿着宦官服色,与当初担任宝物库管理者时并无二致。

「羽……!」

「此亦鳌神所望!」

羽衣这句话一说完,轻轻巧巧地从之季的手中夺过黑刀。阿俞拉尖声大笑,寿雪猛然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身体内侧向外喷发。

「羽衣!」

那是乌。强烈的怒火让她的力量瞬间炸裂,朝着羽衣的方向涌出。但是羽衣一个纵身,竟然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在崖壁上弹跳。

羽衣原本所站位置后方的岩石骤然爆裂开来,就连周围的岩石壁面也出现了大量裂缝。

笑声自头顶落下,正是那鳌神发出了讪笑。

羽衣跳到了他的身边,手中捧着那把黑刀。

「乌!千年不见,尔依旧鲁莽似此!」

岩壁上的龟裂处隐隐渗出水气,转眼之间竟有水汩汩流出。

「娘娘!」温萤赶紧拉扯寿雪的手腕。

同时淡海也焦急地大喊:「是地下水!要喷发了!」

「尔终究非我敌手!」阿俞拉以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道。

就在这时,岩壁猛然碎裂,大量的泉水自内侧激射而出。下一瞬间,四处的壁面不断地喷发出泉水。岩石排水性能良好,正意味着内部可能积蓄了大量的水……当初爬下斜坡时,寿雪早已想到了这一点。

──一千年前因火山喷发而干涸的水脉,如今再度因火山喷发而涌出。

温萤拉着寿雪的手,匆忙想要爬上斜坡,但已经太迟了。轰隆声响起,岩壁彻底碎裂,大量的泉水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朝众人袭来。

寿雪的身体就这么没入了洪流之中。

贺州虽然到了冬天也会下雪,但通常只有山顶才会发生积雪的现象。雪片一旦落在地上,马上就会融化,因此下雪与下雨并没有太大分别。然而这里的雪却是截然不同,因为温度太低的关系,这里的雪都像棉花一样又轻又柔,飘落在地上并不会消融,反而会逐渐堆叠在一起。明明冷入骨髓,那软绵绵的白雪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一天,亘一直待在有奚族长准备的房间里。到了深夜时分,聂透过仆人传话,将亘叫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你至少要考虑一晚,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亘笑着说道。

聂的脸上却是毫无笑意,只是默默转身,走回自己的家中。亘跟在聂的身后,只见周围虽然夜色极深,高高堆起的白雪却看起来清晰可辨。大雪持续下个不停,完全没有止歇的迹象,两人的鞋印转眼间已被积雪覆盖。风势越来越强劲,刮在脸上隐隐生疼。

「说吧。」

聂进入了仓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亘则是走到木头地板处坐下。风吹得门板不断发出嘎吱声响。灶内还烧着火,整个房间依旧相当暖和,或许聂每天都要做工直到深夜吧。

「说起来也不复杂,其实只要想办法让你偷偷溜下山,而且让族人不追赶你就行了。」

「正因为做不到这种事,所以我依然还在这个地方。」

「我们必须制造混乱,只要局面乱到没有人有空留意你的行踪,那就成功了。」

「混乱……?」

「要制造混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纵火。但只是发生火灾还不够,还必须惊动官府,才能让族长疲于奔命。倘若能够引来府兵,那就更好了。发生的混乱越大,族人们越有可能必须东奔西走,到处向人解释,忙得不可开交。等到生活恢复平静的时候,你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要惊动官府,可是得闹出天大的事情。」

「没错,正是要闹出天大的事情。」

聂满脸狐疑地皱眉说道:

「在这种深山里,怎么可能闹出能够惊动官府的大事?」

「当然可能。」

亘笑着说道。

「包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

「我叫沙那卖亘……你知道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的消息吗?」

「唔……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两位妃子都怀孕,族里的老人家还为此兴奋得不得了。」

「没错,其中一个妃子是我的妹妹。」

聂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亘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惊讶的神情。

「哈哈,你一定吓了一跳吧?不过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有过所(注:身分证明文件。),但你应该不知道那妃子的姓名,所以没有意义。其实是不是真的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不需要确认这种事,那是官府的工作。」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这么说好了,假如发生火灾时,我被人用刀子捅了,身受重伤。族人必定会赶紧下山找大夫,同时向州院通报,说皇帝妃子的哥哥在暴动中遇袭。这时州院一定会派官差前来确认状况,我当然会向官差解释这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并不是什么暴动,但是在厘清真相之前,至少会乱上好一阵子。」

──既然没有办法煽动叛乱,那也无妨,根本不需要真正发生叛乱。

只要发生「疑似叛乱的骚动」,便已绰绰有余。当官差前来查问时,会发现皇帝妃子的兄长遭人刺伤,这时自己只要一口咬定这些人想要谋反,州院绝对不敢轻忽此事。真相没有办法在短时间之内厘清,京师必然会先接获通报。这么一来,朝廷应该会为了保险起见,在事情闹大之前下令处死栾朝遗孤。

聂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

「……那个下山向州院通报的人就是我?」

亘点了点头。

「通报完之后,你就可以直接逃走。如何,是不是很简单?」

「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细节上或许会有些出入,但光是发生火灾及我遭人刺伤,肯定就够混乱了。你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趁乱逃走。」

聂歪着头说道:

「你真的会被刺伤?还是只是装装样子?」

「想要把事情闹大,就得玩真的,请你真的刺我一刀。」

「我动手?」

「不然还有谁?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只能自己刺自己了,那可就麻烦得多。」

亘笑着说道,而聂则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你害怕了吗?」

「倒也不是害怕,我只是不明白,这对你有害无益,不是吗?」

亘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是啊……真的是有害无益……」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亘将脸转向一旁。蓦然间,门口传来了冬冬声响。亘原本以为又是大雪刮在门上,却见聂站了起来。似乎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聂还没走到门口,门板竟已被人拉开。慈惠二话不说走了进来,只见他满身雪粉,脸色相当难看。

亘吓得站了起来,慈惠拨去头上及肩上的雪粉,先是瞪了亘一眼,接着转头望向聂。

「你是那个卖盐的……」聂皱起了眉头,一时摸不着头脑。

慈惠对着他说道:

「聂兄弟,你妹妹跑去告诉皙兄弟,说你跟那来作客的商人鬼鬼祟祟,似乎不太对劲,她很为你担心。」

聂尴尬地将头别向一边,亘则暗自咂了个嘴。那个妹妹实在太胆小,早知道应该先想办法将她支开。

「你闹够了没有?」

慈惠对着亘斥责道:

「别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扯进来。」

「我是在帮忙他,可不是我把他扯进来。」

「你跟我来。」

慈惠忽然一把抓住了亘的衣襟,将亘拖出仓房。亘的体格并不算瘦弱,却是毫无反抗能力。一个老人竟然能有如此膂力,令亘大为吃惊。

──没想到这老人的一身蛮力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难道每个盐商都像他这样力大无穷吗?应该不可能吧?

「放开我!」

外头正刮着大风雪,亘才一张口,便感觉大量的雪灌进了嘴里。亘只好伸手乱挥,蓦然间,拳头不知击中了什么,只听见一声闷响,揪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同时减弱了。刚刚那一拳,似乎是打在慈惠的脸上。亘趁机挣脱,朝仓房的方向退了两步。

慈惠则捂着自己的鼻子,也不知是否已因此而受创。

「慈惠前辈,我……」

「你还记得老夫说过的话吗?」

──老夫绝对不会让你白白送命。不管你在暗中计划什么,老夫一定会阻止你,听清楚了吗?

当初慈惠的话回荡在耳畔。

「所以,老夫来阻止你了。」

慈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亘。亘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亘蓦然感觉胸口有股热流往上窜升,忍不住紧紧咬住了嘴唇。

自门内透出的灯火,让周围稍微变得明亮了些。

隐约可看见皙与聂的妹妹在主屋附近并肩而立。

「你们先进主屋去。」慈惠朝着他们说道。

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主屋,然而却又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们望着仓房方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聂哥!」

皙纵声大喊,同时少女发出了尖叫声。亘转头一看,仓房内竟透着异样的火光。

仓房烧起来了。

灶里的柴薪都被人拖了出来,散落在地上的木屑都被火舌吞噬,纺车及上头的丝线也都着了火。仓房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易燃物,使得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聂背对着火光,正将刨刀等工具收集起来,放进布包里。

纵火之人正是聂。

少女吓得瘫坐在雪地上,皙在一旁将她扶住。聂慢条斯理地走出仓房,手中握着一把刨刀。那刨刀在火光中熠熠发亮。

聂猛然朝亘的方向疾奔而来,只见他以双手紧握那刨刀,刀尖朝前,举在腰际附近。就在这个瞬间,亘醒悟了聂的意图,全身僵立不动。

聂决定执行亘所建议的计划。或许他认为一旦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下山了吧。

怂恿聂这么做的人,正是亘自己。亘的脑袋已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觉悟,尽管心里有一道声音正在大喊着「快逃」,但身体有如冻结了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你这傻子!」

亘听见了慈惠的怒吼声,紧接着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开数尺。聂手中刨刀在雪中闪过骇人的锋芒,同时大量的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

刨刀插在慈惠的侧腹部,慈惠按着伤口,跪倒在地上。

「……慈惠前辈!」

亘如此大喊,声音却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只能一边喘息,一边蹲在慈惠的身旁。慈惠已无法说话,只能不住呻吟。

聂一个翻身,在雪地上狂奔离去,转眼间已不见踪影。皙与少女紧紧相拥,两人都坐倒在地上,各自张大了口,脸上毫无血色。亘看到这一幕,陡然恢复了冷静。在这种危急关头,绝不能有半分迟疑。

「快来帮忙!把他搬进最近的屋子里!」

亘一边抬起慈惠的手臂,一边朝皙说道。

皙早吓得脸色苍白,还是连连点头,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少女正捂着脸哭泣。

「……不用了,老夫没事。」

慈惠挥挥手,一面呻吟一面说道:「只是划破了一点肚皮,流了点血,不碍事。重要的是救火……族人们应该都被吸引出来了,快带他们救火。」

正如同慈惠所言,家家户户都有人匆忙冲出,朝着这里奔来。

「皙兄弟,快去告诉族长,说这里失火了。不用去追赶那木地师,反正风雪这么大,他跑不了多远。」

「啊……是!」

皙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慈惠前辈……」亘喊道。虽然慈惠说不碍事,但亘压根不相信。

「我们得快离开这里。亘兄弟,你帮个忙,扶老夫回有昃……」

「你在说什么傻话?风雪这么大,你身上带伤,如何回有昃?」

果然慈惠的伤并不轻,无人搀扶已无法行走。

「总之不能逗留在这里。要是被人知道老夫遭有奚族人刺伤,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

亘正是为了惹出麻烦,才教唆那个木地师干出这种事。只是没想到最后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慈惠。

「从前面那里下坡,绕到聚落的入口处。我们刚来的时候,不是遇到一老翁吗?那老翁的住处就在那附近,凭他的能耐,一定有办法帮助我们。」

亘紧咬嘴唇,扶起了慈惠迈步而行。在这大风大雪之中,要搀扶着身材高大的慈惠,走在积雪的山道上,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明明距离不远,当抵达时,亘已累得宛如翻过了一座山头。

老翁似乎也已察觉失火了,正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一看见慈惠与亘,便显得有些慌张,但慈惠随即示意他不要声张,老翁立刻会意,默默将两人引进了家中。

屋子里相当温暖,让亘感觉心情放松不少。老翁脱去慈惠的外衣,检查他的伤口。

「幸好你身上穿着厚厚的小羊裘及毛织衣,让你捡回一条命。何况你皮粗肉厚,这一刺没有伤及内脏,只是一些皮肉损伤。虽然会有些疼痛,但性命无忧。」

老翁貌似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对治疗伤口相当拿手。他从棚架上取出了一只小瓶子,里头是颜色像麦芽糖的油膏状物。一问之下,原来是马油。老翁将马油涂在慈惠的伤口上,并缠上布条,让慈惠躺在床铺休息。接着老翁将锅子拿到灶上,煮起了药汤,整间屋子登时满是药材的独特气味。

「羊舌老爷没事,明天他大概就能下床行走了。」

「嗯……」亘心中半信半疑,坐在慈惠的身边,观察他的气色。或许是因为大量失血的关系,他的脸孔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有如病入膏肓之人。

「干盐商这行,受伤是家常便饭,遇上盗贼也不是奇事,这点小伤我还不看在眼里。」慈惠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亘不由得垂下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代替我挨那一刀?那明明是我自愿的下场……」

「你不是自愿的。」

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的关系,慈惠的声音异常虚弱。才说完这句话,他已不住喘息。

「抱歉,我不应该和你说话,你别再开口了。」亘如此说道。

慈惠却还是继续说道:「你绝对不是自愿的……绝对不是。」

慈惠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手掌抵着额头。

「你一直想要逃走。老夫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其实你非常想要逃走。」

「不可能……」

「是真的……既然你想要逃走,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来吧,逃到老夫这里来,老夫身边刚好缺一个接班人。」

亘以双手捂住了脸,将额头埋在棉被里。掌心转眼之间已经湿透,连被褥也湿了一大片。慈惠以他那巨大的手掌轻抚着亘的头顶。蓦然间,亘想到父亲几乎从来不曾摸过自己,更遑论这般温情的举动。

慈惠的手掌从亘的头部轻轻抚摸到背部。亘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默然感受着背上那只大手所传来的温暖。

这场火最后只烧掉了一间仓房就被扑灭了。因为风雪太大,聂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有奚族长给他的惩罚,是下令将他逐出聚落。

老翁说得没错,慈惠到了隔天已能正常行走。数天之后,亘跟随着慈惠下了山。

亘并没有返回贺州,而是随着慈惠前往了解州。

亘这一生再也不曾踏入贺州一步。

晨在贺州的港口下了船。原本心中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回到这块土地,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后,竟然又回来了……但是晨告诉自己,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晨直接前往了沙那卖家的宅邸,此时的自己,在贺州已经没有其他任何想去之处。

穿过了大门,便看见仆人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晨说道:「不用招呼我。爹在吗?我有急事。」

「回来得真快。」

朝阳从后堂走了出来。

「听说界岛的海底火山喷发了?」

朝阳的态度竟然丝毫没有改变。晨虽然明白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却也不禁有些失望。

「是的,港口乱成了一团。这件事已传入陛下的耳里,刺史正忙着处理问题,但要让船只恢复航行恐怕没那么快。」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也没办法打探界岛上的状况吧?界岛的港口全数停摆,想必会对贸易造成相当大的打击……」

「从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火山喷发并没有对界岛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嗯。」朝阳点了点头,接着以眼神示意,要晨前往大厅堂说话。晨于是跟随着朝阳穿过铺着砖块的中庭,进入了正面的后堂。

那是整座宅邸里最大的房间,地上铺着略带青色的灰色砖块。不管是那青灰色的砖块,还是黑褐色的槅扇窗,都相当符合沙那卖一族的风格。当然那意思并不是过于寒酸朴素。虽然没有过多装饰,但砖块及木材都是使用最高级品,这正是沙那卖一族的风格特色所在。

朝阳走到矮凳处坐下,晨也走到父亲的对面就坐。

「你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向来不喜欢说闲话的朝阳,一坐下便这么问道。

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朝阳的脸。仔细想想,或许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直视父亲的脸孔。父亲的相貌虽然有一股精悍之气,却带了三分阴郁与三分风霜。

朝阳皱起眉头,喊了一声「晨」。

「……我回来传达陛下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朝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狐疑。

「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有机会接到陛下的旨意?」

「在皐州的港口……陛下希望爹退隐蛰居。」

朝阳眨了眨眼睛,双眸中彷佛同时存在着阴沉与炙热两种情绪。

「噢……」

朝阳只是应了这么一声,接着便眯起双眼,彷佛想要看出晨说的话是真是假。

「陛下说……只要爹答应退隐蛰居,就不问罪于沙那卖一族。」

「……原来如此。」朝阳抬头仰望天花板。

直到此刻,晨仍完全猜不出父亲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爹,陛下或许是看在晚霞有孕的分上,处分已十分宽容,所以……」

晨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朝阳竟哈哈大笑,肩膀亦随之上下颤动摇摆。

「爹!」

「晨,看来你根本没有搞清楚陛下的意思。」

「……什么?」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就是太耿直了,就跟杳一样……」

晨霎时感觉一股热流自咽喉往上窜,胸腹之间却有一股凉意。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晨自己也说不上来。

杳是朝阳的妹妹,同时亦是晨的亲生母亲。

「如果今后想要跟在陛下的身边办事,你必须学会阴险与狡诈,就像陛下一样。」

「爹……你这么说对陛下太不敬了。」

「说得好听一点,那叫冷酷无情。你一定要记住,陛下是个英明且冷酷无情的人。」

晨心中恼怒,瞪着父亲朝阳说道:「那么爹究竟接不接旨,还请说个明白。」

朝阳微微一笑,说道:「我当然接。你可回禀陛下,就说朝阳接旨了。」

晨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父亲竟如此轻易就答应放下权力,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你不打算继承沙那卖当家,是吗?」

就在晨稍微松懈的时候,父亲突然问出了这句话。

晨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先调匀呼吸,才凝视着朝阳说道:

「……我打算把沙那卖家族交给亘或亮带领。」

「好。」

朝阳也不反对,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句。晨不禁感到有些纳闷,不明白父亲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朝阳低声咕哝。

「沙那卖家族……注定将会覆灭。」

「爹,你说这是什么话?」

晨瞪着眼说道:「陛下让爹退隐,正是为了保住沙那卖家族。」

「不是现在,是未来。」

「……」

「既然是注定之事,那也没有办法。」

朝阳那达观的态度,令晨感到百思不解。这么多年来,沙那卖家族的安泰一直是父亲的职责,也是父亲的心愿。

「……爹,你把晚霞送入后宫,是为了我吗?」

朝阳看着晨,眼神似乎在说着「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是爹跟姑姑生下的孩子……所以爹希望我在京师出人头地?」

「陛下这么告诉你?」

「不是……」

这是晨在船上自己产生的念头。照理来说,朝阳如果真的只追求沙那卖家族的安泰,应该会选择尽量不接近中央朝廷。

「这个嘛……」朝阳的口气彷佛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不曾这么想过。当时我认为这么做对沙那卖家族有利,没想到……」

朝阳蓦然嗤嗤一笑。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是天大的错误。沙那卖其实是毁在我的手里。」

父亲的笑容让晨感到背脊发凉。

「爹……你该不会是……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毁掉沙那卖家族吧?」

朝阳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他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站起身。

「爹……」

「快回京师去吧,你还得向陛下覆命才行……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朝阳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接着便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那是他自己的私人寝室。

「……爹,我走了。」

晨最后一次望着朝阳的背影,接着起身走出厅堂,离开了宅邸,朝着港口的方向迈开大步,一次都不曾回头。

朝阳走进私人寝室后,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放在了桌上。那是只漆盒,上头没有任何图纹或装饰。朝阳打开盒盖,只见里头摆着好几只瓷盒,大小皆各不相同。他从中取出一只,揣入怀中。

朝阳走出厅堂,进入了厨房,朝着正忙碌工作的仆人喊了一声,吩咐以灶里的火点了一座烛台。接着便拿着烛台出了宅邸后门,走向桑树林后方的山坡。那里有一座屋宅,是从前杳在生下晨之前的住处。如今虽然已无人居住,但朝阳平时吩咐下人细心打扫,维持着干净整洁。

进了庭门之后,朝阳穿过中庭,直入厅堂。这座屋宅的结构与沙那卖的主宅大同小异,只是房间数量少了些,而且装饰得较为华丽。朝阳脚下踏的是雕花装饰的花砖,此刻,他正望着天花板的彩色花卉图纹出神。

杳生前很喜欢花,每年一到春天,贺州总是会盛开满山遍野的花朵,摘花是杳最大的兴趣。朝阳总是陪伴在杳的身边,注视着杳开开心心摘花的身影。

朝阳拿着烛台,仔细观察屋宅的每个角落。即使到了今天,屋宅里似乎依然残留着杳那花香般的气息。

在朝阳的心中,杳永远是最美、最高贵的瑰宝。

──如果当年能够遇上那乌妃的话……

在朝阳及杳年轻的时候,如果能邂逅寿雪,或许便有机会破坏那受到诅咒的神宝,杳也不必落得年轻夭折的下场。

当然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毫无意义的梦幻泡影。

正因为无法实现,朝阳才对乌妃恨之入骨。

朝阳起身,微微一笑后,便将烛台的火焰向前倾斜,凑向了帘帐。火舌迅速沿着那帐子向上窜烧,不过须臾之间,眼前已是一片火光。朝阳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而后进入了下一间房间,接着再下一间。在每一间房间里,朝阳都做了相同的举动。

终于,他来到最后一间房间,也就是杳的寝室。朝阳坐在床边,久无人使用的床铺上依然铺着被褥,被褥上的百花刺绣与当年毫无不同。

朝阳放下了烛台,轻轻抚摸着那刺绣。

他耳中听见了火苗的爆裂声,鼻中亦窜入了木材燃烧的臭气,浓烟在眼前迅速地扩散。

朝阳从怀里取出了瓷盒后,打开了盒盖,里头装着一颗貌似种子的黑色药丸。那是当年沙那卖一族从卡卡密渡海移居至霄时,一并带过来的毒药。

朝阳作为一名领导者,心里非常清楚,居上位者以那样的方式下令「退隐蛰居」,其实是在暗示让他「自我了断」。

高峻故意让晨回来传达这句话,其用意也是为了逼迫朝阳屈服。朝阳为了守住晨的性命,非得接旨不可。

朝阳清楚地感受到了高峻的冷酷无情,然而这也正是朝阳欣赏他的最大原因。

房间里的烟雾越来越浓了。

朝阳在被褥上也点起了火,百花刺绣逐渐遭火焰吞噬,散发出了焦臭味。

那花叫什么名堂来着?天花板上的花卉呢?花砖上的雕花呢?朝阳已全部记不得了……

「杳……」

朝阳呢喃着妹妹的名字,将毒药放入了口中。

火光猛然一闪,整张床便这样没入了火海之中。

直到抵达港口时,晨才回头望了一眼。这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沙那卖的宅邸了吧。

一缕若有似无的烟雾,正自宅邸的后山袅袅上升,宛如在风中摇曳的披帛,逐渐与蓝天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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