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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二谱

☖ JS研(一半)

两人的手摆置于一张纸上。

其中一方是男人的大手,另一方则是……极为娇小的女孩子的手。

「九头龙八一龙王。」

「是!」

「你愿意收夏绿蒂•伊索亚尔小姐为弟子,无论患病或健康,都满怀爱意地培育她吗?」

「我愿意!」

我强而有力地点头允诺。

听完我的宣誓之后,男人转头望向一旁的女孩子……但那孩子身高太矮小,彻底被事务局的柜台档住了。

「那么……夏绿蒂•伊索亚尔小姐。」

「嗯!」

「你愿意认同九头龙八一龙王为师傅,随时谨守他的教诲,以成为女流棋士为目标努力修行吗?」

「夏夏愿意~!」

新娘……不对,我的新弟子雀跃地蹦跳几下,并立下誓言。

「嗯。那么,就由我受理这份资料。」

研修会干事久留野义经七段温柔地点了点头──

那瞬间,我与小夏正式成为了夫妻!

列席者贞任绫乃用沾满泪水而变得沉重的手帕无数次拭去泪水,并为我们夫妻献上祝福。

「小夏……真是太好了!这下你就正式成为九头龙老师的弟子了……!」

「嗯──!夏夏是斯斯的弟纸!」

啊,对了。不是夫妻,是师徒才对。这样啊……

小绫乃身旁的生石飞鸟也兴奋地不断喊着「好好哦~!」。

「好好哦,小夏!竟然能成为八一……不对,成为九头龙老师的弟子,真是教人羡慕……」

「飞鸟姊你是你父亲生石充九段唯一的弟子。对身为振飞车党的我来说,也很令人羡慕!」

「嘿嘿……」

飞鸟流露欣喜的表情。

本来极力反对女儿下将棋的生石先生,竟然愿意收飞鸟为徒,除了热情以外,飞鸟肯定拥有其他值得生石先生认同的地方。

我观赏过几次飞鸟在研修会的对局,并数次目睹令人惊艳的运子。我认为她充分具备成为女流棋士的才能。

当我如此作想时,久留野老师站到了我身边。

「二冠王前来观战,本日研修会因此产生了许多激烈的对局。真希望你每次都来观战。」

「哎呀……哈哈哈。」

我笑着蒙混过去。

爱与天衣还在研修会之际,我会频繁前来观望状况……但与其说是想督促她们成长,反倒是担心才能出类拔萃的那两人会酿成什么大问题。至于小夏则无须担心。

「不过……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略显强硬地转移话题。

「初次带那孩子来研修会之际,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收三名弟子。」

「嗯。研修会有两名学生成为头衔保持者……身为干事,毕业生以职业棋士或女流棋士之姿活跃于舞台上,可说是人生第二开心的瞬间。」

「第二开心?」

世上有比学生获得头衔更值得开心的事吗?

「那么……最开心的瞬间是什么?」

「得知自研修会毕业的孩子即使不下将棋,也依旧过得相当顺遂。」

久留野老师像是在教导孩子一般,以温柔的口吻回答我。

「接任干事一职时……比起将棋,我更希望教导学生面对并跨越困境的方法。」

没有必要留下成果。

每个孩子一生中,必定会迎来痛苦的瞬间,久留野老师希望自己的教诲能帮助孩子们,让他们无须独自烦恼。

假如能实现这个目标,学习将棋就并非毫无意义,我接任研修会干事也算是值得了……久留野老师如此说道。

他的口吻和平时一样冷静,却蕴含着一丝热忱。

「将棋只不过是点缀人生的道具。尽管对我们职业棋士而言将棋是人生的一切,但绝大多数的孩子则并非如此。」

「……和奖励会不同呢。」

如此回应之后,我不经意地提出一个令人在意的问题。

「话说回来,久留野老师你没有收任何弟子对吧?为什么?我认为你培育弟子的技巧,应该比任何人都卓越才对……」

「嗯,你太高估我了。」

老师苦笑一声,接着告诉我理由。

「干事需要保持公平。研修会有胜有负,为了让每个人都能顺利成长,我愿意费尽心思培育他们。」

「既然如此,对弟子应该也能──」

「然而师傅必须为某个孩子的胜负肩负全责。那种事对我而言太困难了。我的内心肯定会深受动摇,甚至对自己的棋局产生影响。即便要收弟子,也得等我自现役棋士引退之后再说。」

「……」

「九头龙你是十分出色的师傅,肯定很适合担任研修会的干事。等你有一天失冠了,就接下这份工作试试看吧。」

「……是。」

总觉得希望那一天能到来,又不希望它到来。

现在的我,还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我唯独知道一件事……倘若将棋这款游戏迎来了终结,那个日子将永远不会来临。

「我回来了──!」

研修会结束之后,我们造访了坐落于隔壁车站野田的清泷家。

小绫乃、小夏及飞鸟也紧接在我之后踏入玄关。

前来满溢咖喱香味的玄关迎接我们的,自然是桂香姊。

「欢迎!大家都做好留宿的准备了吗?」

「「「是~!!」」」

三人精神奕奕地举起自己的过夜行李。

看着她们欣喜雀跃的样子,连我也不禁感到开心。

「谢谢你,桂香姊。那家伙人呢?」

「已经来了。在里面等着。」

「师傅呢?」

「不晓得。最近他经常独自出门,也不告诉我目的地。」

桂香姊耸了耸肩之后,道出了令人意外的话语。

「有时甚至还隔了好几天才回来。难道是交女朋友了?」

女……朋友!?

「…………倒也并非不可能。」

毕竟这广阔的世界上,还有像释迦堂老师那样品味差……更正,是偏爱将棋实力坚强的胡子大叔的女人。再说他也曾经结婚过一次。

不过……

「倘若父亲再婚,桂香姊你无所谓吗?」

「总比他在手游里的虚拟美少女身上花钱要健康多了。」

桂香姊以若无其事的神情这么说完,便要小绫乃等人「先把行李放在二楼的儿童房」。

今天要在这里举办JS研。

女流名迹战期间,我曾和小绫乃约好『要继续举办JS研』,为了实现这个约定,我拜托桂香姊提供场所。

──因为我们已经不能去我和爱同住的那个家了……

我们不可能举办和当时如出一辙的JS研。我不敢去看被夜叉神集团收购并重建的那栋公寓,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毕竟去了也只会让我难过。

不过我邀请了一些客人,尽量让JS研接近从前的样子。

话虽如此,参加者之中只有一半是JS。

飞鸟今年春天就成为女大生,桂香姊则老早就大学毕业了。

桂香姊凝视着争先恐后爬上阶梯的三名少女,并开口说道:

「JS和JD……那我是什么?啊!既然是女流棋士,应该可以简称为JK吧?」

未免太牵强了……世上才没有这么像家庭主妇的高中女生(JK)。

我不经意地道出浮现脑海的简称。

「JJ?」

「什么意思?」

「熟女。」

「……你什么意思?」

桂香姊揪住我的衣襟并质问道。简直比阎罗王审问更有魄力。

「话说在前头,我才二十几岁而已。以世人的标准来说还很年轻。虽然对萝莉控龙王来说,我或许已经是个老熟女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

「唉……亏你从前还总是说『等成为职业棋士之后要和桂香姊结婚!』,结果却只和年轻女孩谈恋爱~这个叛徒……」

「银子是师姊,感觉上更像年长者。」

「那小夏呢?」

「百分之百是年轻女孩。」

「叛徒。」

我倒是不讨厌被桂香姊唾骂的感觉。

踏入家中的和室之后,一名参加者已经坐在上座。

「真慢。」

先一步在此等候的JS──夜叉神天衣不耐烦地谴责我一声。

四面将棋盘上都已经排好了棋子……真快呢。

「抱歉抱歉,上一个行程耗费的时间比想像中更久。」

「研修会吗?难道演变成了千日手?」

「不,研修会依照原定时间结束了,不过那之后还得提交文件,让小夏成为我的弟子。」

「啊?只不过是提交一张废纸,为何要花那么多时间?」

「别开玩笑了,那可是我和小夏的神圣仪式!!本来应该要庆祝个三天三夜才对!」

「…………我那时明明只花不到五分钟。」

天衣悄声低喃着什么。反正一定是在抱怨吧。毕竟她成天只会抱怨我!

「算了,我是无所谓啦。」

天衣撩起如羽翼般的发丝,接着嗤笑一声。

「顶多只是那群小鬼接受指导的时间减少罢了。」

「咦咦!?今、今天……要由九头龙老师和小天全程进行指导对局吗!?」

小绫乃震惊不已,连眼镜都滑了下来。

我虽然事先告知过天衣会以来宾的身分参加研究会,但她们恐怕没想到对方愿意下指导对局。

小绫乃等人本来以为我会和天衣下练习将棋,她们则在一旁下棋,因此这个事实对她们而言是晴天霹雳。

我满意地看着众人惊讶的模样,接着向《神户的仙杜瑞拉》确认。

「有两人的话,便能下四面将棋。天衣你没问题吧?」

「无妨。只要她们不排斥和我下多面将棋──」

在天衣语毕之前,众人已经等不及举起手。

「我我我!我想久违地请小天进行指导!」

「夏夏也要──!夏夏也要和小天下将棋!」

「我、我也想向夜叉神女流二冠……讨教将棋……!角、角头步!我想见识看看角头步……!!呼、呼……!!」

小绫乃及飞鸟争先恐后地直逼天衣面前,不过竟然连刚成为我弟子的小夏都想坐上天衣的大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情真复杂……

最终,我们用抽签决定接受指导的对象。

就这样,坐在天衣棋盘前的是飞鸟……以及另一个人。

目睹那个人之后,天衣漾起一抹小恶魔般的笑靥。

「哎呀?由我来指导没关系吗?」

「请多多指教。」

面对从前曾在研修会下过让子对局的对手,桂香姊低头向对方致意。

「尽管是二面将棋,我也能获益良多……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是如此巨大。能请女流二冠指导,我由衷感到欣喜。」

「…………请多多指教。」

天衣略显讶异地回礼致意。她深知自己缺少这种谦虚态度,说不定反倒很不甘心呢。

四面棋盘很快地开始响起棋音。

「夏夏要平手下棋~!」

「我、我也希望平手下棋!尽管这对二冠王十分失礼……」

「无所谓,尽管上吧!」

记得最初的JS研是六枚落及二枚落。她们两人真的成长了许多……

尽管更替了半数成员,但研究会仍然持续着。

这是职业棋士世界常有的事。

──虽然很令人寂寞,不过认真面对将棋就会演变成这样。

这是成长的证明。只要实力有所变化,下棋对象也会随之改变。

不顾感情,盘面便是棋士的一切。

「哦……虽然序盘破绽百出,但你的棋感挺有意思的。」

面对初次对局的飞鸟,天衣意外地以明快的口吻开始进行感想战。

「真不愧是《运子的巨匠》的女儿。从中盘到终盘突然力量遽增的感觉,和他十分相似。要是疏忽大意可就危险了。」

「这是当然的。毕竟飞鸟她──」

曾经以相中飞车战胜过爱呢!

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连忙把话咽了回去。一旦有人道出那个名字,便会彻底破坏现场氛围……

天衣一脸诧异地催促我继续说:

「什么?」

「…………不,我只是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刚才不就说过了吗?你已经老人痴呆了?差不多要死了吗?」

欢乐不已的研究会持续到了日落时分,肚子饿了之后,大家便一起享用桂香姊的咖喱,接着大家轮流洗澡,并继续下将棋。

直到深夜为止都未曾止歇。

二楼的儿童房传来了可爱的鼾声。

「呼……吁……」

「唔唔……夏夏是斯斯的弟纸……♡」

「……中飞车一局……中飞车两局……中飞车三局……嘿嘿,今天的转播……有好多振飞车……」

下棋下到疲倦不已的小夏及小绫乃已沉入梦乡,飞鸟则像在数羊一样,细数着中飞车的局数。这女孩果然有点奇怪。

大家肯定都作着香甜的美梦。

她们的睡脸洋溢着幸福。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小绫乃及小夏如此幸福的脸庞……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这下你心满意足了吧?」

「嗯。」

我背对不知何时伫立于身后的天衣,并向她道谢。

「今天谢谢你答应我任性的要求。」

「我不认为这是任性的要求。」

天衣的嗓音意外地温柔。

「当我家年轻人要长期出差前,我们也会像这样让他与喜欢的女人欢度一夜。这种状况叫什么?风俗业?」

「我、我只不过是和小学女生下将棋罢了!我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想对这些孩子负起责任──」

「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拼死解释?」

「……」

小学生别说这种危险的笑话……

「那个金发小鬼姑且算是我的师妹。只能由我代替不负责任的师姊来照顾她了。」

「……抱歉。」

不负责任的师姊────雏鹤爱。

今天,每个人脑中都浮现出了她的存在,却刻意不提起这个名字。就连小夏似乎都有所顾虑。

──为何不找我商量一句,就做出那种事,爱?

急于成为职业棋士的头号弟子,是我此刻唯一挂心的事……

但我没有资格向她提出这个疑问。

因为是我舍弃与爱和解的最佳时机,并选择了其他事物。

我陪着天衣离开家里之后,晶小姐已经准备好了车子。

平时总是为了接送主人而驾驶的车子,今晚却是为了别人而准备。

「大小姐,您打算怎么回去?」

「随便搭一辆计程车回去。晶你就把师傅送去惯例的那个场所。趁他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快去吧。」

「遵命。」

晶小姐敞开后座的车门,并邀请我来一场深夜兜风之旅。

「走吧,九头龙老师。」

「……嗯,麻烦你了。」

就这样,我背离了日常生活。

朝名为「未来」的黑暗深渊笔直驶去。

☗ 历史

「真抱歉。要不是因为女流名迹战的对局,你早就能来询问余的意见了。」

距离我在职业公式战登场,还有一个礼拜。

那天,我拜访了自己极为尊敬的棋士。

与职业棋士的对战经验比任何人都丰富的那名女性──释迦堂里奈女流八段。

「你一直在独自烦恼吧,雏鹤爱?」

「不、不会!我才是,抱歉这么晚才来祝贺您晋升女流八段!那个……这是金泽名产『长生殿』!」

「无妨。以你的立场,肯定很难诚心为余祝贺吧。」

释迦堂老师罕见地流露感情,搅拌红茶的手发出了声响。

「将棋联盟简直就像看准了余失冠的时机,立刻让余晋升为女流八段!理事会等同于在暗示『你这老女人可别再夺取头衔了』!」

由于我成功夺取了女流名迹头衔,使老师睽违三十年再次沦为无冠。

对于如此伟大的棋士,把她当成一般女流棋士来对待真的好吗?

我认为理事会的成员应该是百般苦恼之下,才决定赠与她女流八段的称号……不过对蒙受称号的本人而言,心情恐怕相当复杂吧……

啜饮一口红茶并冷静下来之后,史上首位女流八段再次开口了。

「……不过嘛,与弟子段位相同感觉倒也不错,于是余才决定接受升段。会长用这种方式说服余,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八段弟子指的是A级棋士神锅步梦老师。

他平时总是与释迦堂老师形影不离,基于诸多原因,前阵子与释迦堂老师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不过跨越那段日子之后,两人之间又变得更加亲昵了。

女流名迹战第五局结束之后的那幅光景,如今仍鲜明地烙印于我眼帘。

那样的师徒……实在教人憧憬。

然而我已经不可能拥有那种师徒关系了。

「GOD老师人呢?他今天不在吗?」

我一边环顾房间,一边询问道,只见释迦堂老师别扭地鼓起双颊。

「余和他吵架了。」

「咦!?」

「这是余等人生头一次吵架。他似乎对余打长时间电话的事感到很不高兴。」

「长时间……电话?」

GOD老师会为了这种事对释迦堂老师动怒吗?

「说到底,步梦似乎以为余会立刻准备与他结婚……换言之,他认为余等已经成为了恋人。」

我也以为肯定是如此。

女流名迹战最终局……对局结束之后,我从房间窗户眺望他们两人的身影,并从中感受到了深刻的羁绊及爱情。

两人依偎着彼此,幸福到宛如在走结婚红毯一般。

然而释迦堂老师却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说『我已经等了九年!不想再多等一秒钟了!』,不过余长达三十年来一直把将棋摆在第一优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换人。你说是吧?」

「呃……哈哈……」

「你也和师傅吵架了吗?雏鹤女流名迹?」

「!?我────」

我低下头,回想与那个人共度的时光,接着细微地低喃出声。

「…………是的。大吵一架。」

「这样啊。」

释迦堂老师漾起温柔笑靥,又以柔和的口吻说道:

「你曾经真心喜欢他,对吧?」

「………………」

我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并非曾经。现在也……一样。

然而一旦道出这句话,肯定会为师傅带来困扰。这是我现在……最为害怕的事。

「关于吾师足柄贞利九段……赌棋师《箱根之鬼》的资格考试,虽然余也不清楚全部的详情……」

释迦堂老师彷佛读透我的心思一般,主动转移了话题。

「只不过……师傅的遗物之中,有一本日记。」

「日记是吗?」

「赌棋师是赌钱下棋的职业,所以他们会将赢了多少钱、输了多少钱记录下来。成为职业棋士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停止,因此日记里亦提及了职业棋士资格考试的事。」

「……!」

「话虽如此,那其实也就是本帐簿。里面只记载了数字及棋谱。他的遗族把这本日记转让余,余决定将它交给你。」

「真、真的可以吗!?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别抱太高的期待。刚才也说过了,那差不多就是本帐簿……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参考这本日记的人。」

咦?

意思是──

「联盟曾经考虑要将职业资格考试列为制度之一。当时他们也参考了吾师的日记。」

「……!」

我下意识探出身子,然而老师接下来的话却令我体会到现实有多么残酷。

「但是最终,他们依旧没有打造出不经由三段循环赛便成为职业棋士的道路。虽然有人提出草案,却遭到绝大多数人反对,就此作罢。」

「这样……啊……」

据释迦堂老师所言──

当将棋联盟转为公益社团法人之际,奖励会的年龄限制成了一大问题。

当时联盟认为,或许有必要为每个人敞开成为职业棋士的大门才行……

为此,他们考虑了两个方案。

其一,是不经由奖励会,一口气晋升为职业棋士的『职业资格考试』。

其二,是能够参加三段循环赛的『三段资格考试』。

两者过去都有前例。经过理事会审议之后……没有任何一位理事赞同职业资格考试。

即使向内部职业棋士及奖励会员进行问卷调查,也同样没有人赞同,在正式变成棋士大会的议题之前,这个提案就已经彻底作废。

另一方面,三段资格考试则获得理事会及棋士大会多数人赞成,轻易地成为正式制度……以上是释迦堂老师的说明内容。

「你知道当今三段资格考试的详情吗?」

「是,首要条件是在业余大赛获得全国优胜──」

之后再与参加例会的现役奖励会员对局,倘若成绩达到规定标准,便能编入三段循环赛。

「合格的话就能晋升为三段,之后的两年……能够挑战四次循环赛。纵使失败,只要符合条件便能再次接受三段资格考试……」

「没错。根据这项规定,年龄限制实质上消失了。至少将棋联盟的正式会员认为『消失了』。」

语落至此,释迦堂老师叹了一口气。

「不过……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即便如此,能成为职业棋士的人依然有限。」

「女流棋士不包含其中。」

「没错。引退女流棋士自不必说,曾是女流棋士的人即便自联盟退会,也无法重返业余棋士的行列。余等与奖励会退会者的差异就在于此。」

只要是级位者,奖励会员退会之后也能立即参加业余大赛。

有段者只要等候一年,度过俗称的『服丧期』,亦能回归业余身分。

然而一旦成为职业棋士或女流棋士,便再也无法参加业余大赛。

所以我已经不能参加业余大赛,自然也没有资格接受三段资格考试。

其他还有种种问题。

参加三段资格考试需要支付高额考试费,而且晋升三段之后,便得肩负起担任记录员的义务,平日白天无法工作。

事实上为了配合考试,辛香先生也辞去了原本的工作。

坦白说……比起棋力,棋士们反倒被要求了其他的事物。

『为了将棋而沦落不幸。』

以致出现这句俗语。

「余也深感不解。为何职业棋士这种生物如此执着于通过三段循环赛。」

表面上像是对大众敞开大门。

然而在棋士大会不具发言权的女流棋士,却彻底遭到排除。不知是刻意为之,抑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余还对你怀抱另一个疑问。」

「是?」

「雏鹤爱,为何你如此拘泥于资格考试?凭你的棋力及才能,有很大的机会能突破三段循环赛。只要暂停女流棋士的工作,接受奖励会测验即可。小学六年级入会绝不算太迟。」

「……!!」

「你的将棋才能足以媲美《浪速白雪姬》,身体健康方面更甚于银子。不想进入奖励会便直接成为职业棋士,根本是任性的要求。」

老师的话语撕裂了我的身体。

剧烈的痛楚令我难以忍受。

「……你明知会遭到这样的批判,依然想开辟通往职业资格考试的道路对吧?余想知道你的动机。」

「………………」

「不想回答的话,余不会强求,但众人必定会如此质问你。最好先准备好足以说服他人的答覆。」

「…………是。」

就连这点程度的事,我都尚未准备好。

我深刻体会到自己有多么肤浅,仍然为了获得想知道的情报而开口了。

「那个……我也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当然,尽管问吧。」

「释迦堂老师,您为何如此理解我的心情?要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对他人感同身受?」

「只要是曾经认真一较高下的对手……自然能够理解。」

有许多棋士说过──

他们能够深深理解坐在棋盘对面的对手。

我并非没有这种经验。例如小天及桂香姊,我曾透过对局而更深入认识其他人。

我本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瞭解小澪,但认真与她一决胜负之后,我们又更加熟知彼此。

只是……对局途中,我有时会为了深入判读而遗忘对手的存在,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像释迦堂老师一样,打从心底理解对方……

「《龙王之雏》啊。」

老师对一直深感疑惑的我──

道出了令人意外的话语。

「从今以后,你不能只是用将棋击败对手。你不能击溃对手的心。」

不能只是击败对手?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得让对手的心灵变得更强。」

「变强?」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将棋就是击溃对手的意志,逼迫对方投降的游戏。

然而释迦堂老师毫无疑问是这么说的。

她说,要让对手变强。

「你要让对手变强,强到不会对变化感到害怕。你必须下出让对方认为『想与你在职业棋士的世界下棋……想将你邀请至职业棋士世界』的将棋。」

「…………」

我办得到这种事吗?

尽管满怀不安,我还是道谢一声,并离开了释迦堂老师的店。

我唯有前进一途。

在爱走出释迦堂的店之后……

隔壁房间的门马上就被打开,顶着独特兽耳形包包头的女孩子现身了。

「还以为你会按捺不住,中途就跑出来呢。」

释迦堂微笑着说道,神锅马莉爱气噗噗地回答。

「妾身与愚兄不同,很擅长忍耐!妾身绝不会违抗Master的命令是也!」

「步梦还在生气吗?」

「气得火冒三丈呢。」

「真是伤脑筋的孩子……呵呵。」

与爱同学年的女孩无奈地看着热恋中的师傅,同时心想着。

对决定经由奖励会成为职业棋士的马莉爱而言,爱的作法可说是十分软弱。

不过听完释迦堂与爱的对话之后,马莉爱稍稍改变了想法。

──说不定……那家伙选择了更加坎坷的道路。

不仅职业棋士,连奖励会员都更激烈地反对爱的发言,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无从讨论资格考试的事。

甚至有奖励会员呼吁大家,在爱参加职业棋战的时候要拒绝担任记录员。

那些人绝对不可能改变想法。

──三段循环赛已经化为圣域。连职业棋士都无法触及的圣域。

与将棋实力无关。

那是名为『历史』的……沉重而巨大的高耸山脉。

马莉爱认为尽管爱成为了头衔保持者,一介小学女生想改变历史简直是天方夜谭。尤其在马莉爱成为奖励会员、加入联盟,并接触那古板的制度之后,她更是这么认为。

「制定职业资格考试这种事……真的能够实现吗?」

「倘若是那孩子,肯定办得到。」

史上首位女流八段请心爱弟子冲泡第二杯红茶,并道出理由。

「因为她赐与了余『明天』。」

☖ 精神将棋屋

「哦……这房间比想像中漂亮呢。还以为会更朴素一点。」

晶小姐将我带到了神户市内的某间大楼房间。

目前仍被白布覆盖的那间大楼杳无人烟。

「这是本公司正在建设的旅馆房间。只有这个房间紧急做好了内部装潢。」

据晶小姐所言,这似乎是一栋商业旅馆。

不仅能够住宿,这间旅馆还能远距办公、网路直播或举办电竞大赛等活动,因此设置了比一般旅馆强力数倍的网路环境。

据说是因应新时代的多功能型共享工作空间。

「我们筹备了九头龙老师你要求的所有东西。以粮食为首,准备了一个月份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不够的话就联络一声,我会替你送来。」

「谢谢你,晶小姐。」

这个没有任何一扇窗户的房间,备齐了我要求的所有物资。

坚硬的床铺、浴室、稍显宽敞的浴缸。

装满大量提神饮料及巧克力片的冰箱。

VR眼镜、手套、将棋盘。

至于我为何要请晶小姐准备这个房间────

「但是……你真的打算在这个房间持续下棋,完全不见任何人吗?你偶尔还是会外出吧?」

「毕竟还有公式战。总不能请假或无故缺席,但我说不定会不战而败。」

「这样好吗?对局不是棋士的灵魂吗?」

「棋士的灵魂并非对局。」

我触碰正坐下棋用的七寸盘,以及坐椅子对局时用的二寸盘。

「假如出现没见过的将棋,就全神贯注于其中。这才是棋士的灵魂。」

「那岂不只是个将棋痴吗?」

「确实没错。」

晶小姐一针见血的意见使我流露苦笑。

不过成为职业棋士并夺取头衔之后……我却逐渐遗忘身为将棋痴的自己,使我感到有些不对劲。

所以我打算找回身为将棋痴的自己。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想与《淡路》对局,连大小姐都大为震惊呢。现在这个时代,与软体对局有意义吗?」

「我也不认为这是个聪明的决定。」

我一面确认VR眼镜的触感,一面坦率地回答。

开启电源的瞬间,无生命的VR世界里随即浮现出将棋盘及棋子。哦哦……!

「一介人类挑战将棋之神,是不可能获胜的。我只会输得落花流水。聪明人应该能更有效地使用它才对……」

「意思是超级电脑是将棋之神?」

「我认为无限接近。」

目睹《淡路》的棋谱之后,我涌现一种直觉。

它的棋谱无限接近将棋的结论……不如说,它很可能就是将棋的结论。

「假如能将经过完全解析的棋谱集合体称为神,那么天衣等同于获得了神,但现阶段她还无法驾驭这股力量。」

「…………」

晶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新手教学会指导你操控方法,我也依照你的要求事先做好了设定。由于是短时间筹措的设备,无法顾及细节,不过你应该还是能稍微体会一下氛围。」

「我这还是第一次用VR下将棋呢,总觉得有点兴奋。」

我用戴上手套的右手,抓起虚拟空间里的棋子。

嗯、嗯。

虽然并非和现实如出一辙,但应该很快就能习惯。

夜叉神家的地下企业不动产建商『萝莉之家』的代表晶小姐,开发了这套VR预览系统。

我曾在女流名迹战第三局的休息室体验过这套系统,决定将其活用于与电脑的对局之中。

「从前是在棋盘对面摆置一台机械手臂,与机械直接对局,不过那么做未免太夸张了。话虽如此,光是敲击滑鼠反倒会使我无法发挥棋力。」

「我已实际体验过了。保证能带来充分的沉浸感。」

没错,就是沉浸感。

关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沉浸感十分关键。

我必须让自己产生错觉,彷佛这一切是现实中所发生的事。

「但是……你竟然偏偏要求我做这种设定。」

「毕竟我们曾是一起留宿在公司好几天、拼命制作游戏的同伴啊。」

「那段日子确实相当热血……!」

曾在神户创立游戏公司的晶小姐,雇用身为职业棋士的我监修『萝莉控用节奏动作游戏』。因为她说我是幼女培育专家……

我相当赞赏晶小姐当时培养出来的技术及经验,因此瞒着天衣向她提出了某个请求。

为了偿还当时的恩情,晶小姐接受了请托。

坦白说,我没想到她竟能在指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当时光是制作一具大小姐的幼女3D模组,就得耗费莫大的时间及工夫,然而多亏深度学习系统,如今只要一瞬间便能制作出比那更精致的模组。」

「简直就像魔法一般。」

「说的没错。不仅3D,连萌系二次元插图都能用一句咒语瞬间制造出来。插画家都要失业了。」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他们会留存下来。」

「哦,为什么?」

「因为最先败给机械的职业棋士,到现在都还有工作啊。」

尽管职业棋士或许已犹如风中残烛,而且看到《淡路》揭示的未来之后,恐怕会有人主动辞职。

话虽如此,我还是决定尽量拼死挣扎。

也许正是感受到我这份决心,晶小姐才不惜瞒着主人协助我。

「要是被大小姐发现,肯定会遭到责骂……」

「你不是很喜欢被幼女唾骂吗?」

「这倒也是!」

幸好晶小姐是个变态。

能干且忙碌的变态执行完自己的任务之后,便立刻转身背对我。

「那么我先失陪了。我偶尔会来観望你的状况。」

「你不是会监控棋谱吗?」

只要棋步持续更新,就表示我还活着。根本没必要亲自来观望状况。

「毕竟老师你就算已经奄奄一息,也会继续下将棋。」

「难道你在担心我?」

「我可不希望本公司的新创不动产开业之前,就变成凶宅。」

晶小姐一面迈向房外,一面说道。

「依照九头龙老师你的要求,这个房间设计成只能从外面开锁。」

喀锵。

沉重的铁门阖起之后,自动锁伴随一声高亢的机械声锁上了门锁。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我恐怕会忍不住逃离这里。」

然而如此一来,我便无处可逃了。

接下来我能做的事,只有不断地败给电脑。

而且不单纯只是败北。

每下一步棋,局势便会愈发恶劣,宛如陷入一座无底沼泽一般。无论怎么下,差距都不会缩小。

唯有体力及精神力不断削弱。

即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仍然有可能毫无斩获。

不仅如此,我的棋感或许会因此失衡,进而使实力变弱。我必须背负失去一切的风险不断下棋,将现实彻底抛诸脑后。

这就是穿越百年得付出的牺牲。

「而天衣则是在头衔战之前做了这件事。那家伙……难道真的对现实毫无留恋吗?」

年仅十一岁的少女,竟身怀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令人感到一丝敬畏。我依循着新手教学,做好晶小姐为我准备的设定。

「哦哦……!好、好厉害……!!」

熟悉的空间瞬间延展于眼前。

那是身为内弟子的我生活过的清泷家儿童房。

真是超乎想像的沉浸感。

「竟然完全重现了!哇……连这么细微的伤痕都没放过……」

──与宛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持续下棋,并不断败北。

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光。

无论怎么下都无法获胜的日子。

与彷佛超越人类的存在相隔棋盘的日子。

持续败给比自己年幼的人,尊严惨遭蹂躏的日子;不管怎么下棋都追不上对方,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的绝望日子。

我之所以没有逃离那段日子,勉强撑了过去的理由──

此刻就坐在虚拟棋盘的对面。

「…………好久不见。」

我崇拜着那孩子。

犹如神明一般崇拜着。

我甚至曾误以为,她是寄宿于职业棋士家中的将棋幽灵。

然后……我为了多少为那女孩派上用场而不断下棋,并接连败北。

多亏如此,我才能变强。

所以我想重新经历那段时光。

利用最先进的技术,以人工方式重新度过我的内弟子时代。

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接近神明的方法。

「好了,来下将棋吧。」

我坐在棋盘前,向她如此说道。

那是我人生中对局过最多次、且战败过最多次的对手。

☗ 星云战

我对职业棋士的出道战,在将棋会馆的角落悄悄地揭开了序幕。

「『星云战』啊,我也参加过呢。」

恋地纶女流四段为了这一天而主动申请担任记录员,对局开始前两个小时,我与她在千駄谷的汉堡店碰面,并听她阐述自身经验。

纶纶老师曾获得一期女流头衔。

也许是因为她的境遇和现在的我有些相似,她才会像这样暗地助我一臂之力。

「那是CS电视局的将棋围棋节目主办的棋战。预赛的持棋时间为二十五分钟,耗尽之后每手三十秒。以电视棋战来说很常见。」

「是为了在节目时间内结束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纶纶老师用拿起棋子的动作夹起洋葱圈,继续说道:

「预赛不会播映就是了。会在节目上播映的本战,持棋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

「耗尽之后,有以一分钟为单位、共计十次的考虑时间。小爱你知道考虑时间是什么吗?」

「姑、姑且听说过……」

即便如此,这仍是超级快棋战。一瞬间的失误便会丧命。

「只要你能突破今天的预赛,就会被分配至八个组别的最下层。本战为帕拉莫斯式淘汰赛──」

「帕拉莫斯?」

「也就是阶梯式淘汰赛。简单来说,就是与等在上层的对手逐一对决的死亡游戏。」

阶梯……?死亡……游戏?

虽然听不太懂,但只要获胜便能开辟道路没错吧?

「还有,本战要一次录影两集,倘若在上午获得胜利,下午还得再下一局。所以在各组别中脱颖而出的,经常是气势如虹的年轻人,或擅长用短持棋时间对战的业余棋士。」

「一日两局……」

我回想起了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

职业棋士的持棋时间很长,因此基本上是一天一局。然而女流棋士和业余棋士往往得一日进行好几次对局……就这点来说,对我或许更加有利。

只不过,某些职业棋士亦很擅长这种系统。

「奖励会员有段者也是一日两局。」

没错。

理所当然地,我迟早会碰上刚突破奖励会并晋升四段的年轻老师。

有些段位较低的棋士,棋力实际上更甚于资深的九段棋士,若想战胜他们,肯定是难上加难。

胜率……也许不到1%。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败北的战斗。

说出『要跳过奖励会,直接成为职业棋士』这种话的人,却败给了刚突破奖励会并晋升四段的棋士。

一旦演变至此,肯定没有人会愿意倾听我的发言。

「在八个组别脱颖而出的人,最后要进行决胜淘汰赛。若想参加决胜淘汰赛……小爱你从预赛开始得取得十三连胜才行。」

「以职业棋士为对手……取得十三连胜。」

决胜是由八人进行淘汰赛。因此必须十六连胜才能取得优胜。

我虽然获得了女流名迹头衔,却在循环赛中尝到了三败。我没有以无败纪录突破淘汰赛的经验。

以女流棋士为对手都无法赢得十连胜的人,竟打算从职业棋士手中获得十三连胜。

任谁都会认为不可能办到。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非得实现不可。

「只要获得十六连胜,就能在这个全棋士参加的一般棋战取得优胜对吧?如此一来,大家就不能无视我了。没错吧?」

「……!」

纶纶老师手中的洋葱圈坠落于托盘上。

「你真的打算……实现这个目标?你……有自信能达成?」

「坦白说…………我……不晓得有没有自信。」

我排列了本日对战对手的棋谱。

排列之后,我依然不晓得对方是强是弱。因为没有任何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棋步。

也许实际对局之后,情况会有所不同──

「但若想战胜职业棋士,就只能选择快棋了。毕竟快棋是我最能够将师傅逼上绝境的方法。」

「哈哈!竟然自称能将九头龙八一『逼上绝境』,也只有像你这种小学生,才有资格宣称要在星云战赢得优胜。」

纶纶老师初次绽露开朗的神情。

获得二冠之后,师傅赢得了更甚于名人的『信用』。尤其关东的棋士都把他视为可怕的大魔王。因为他们只听说过师傅的强大实力,以及他的年轻岁数。

然而他们压根儿不晓得师傅有多么温柔。

「那个……」

「嗯?」

「珠…………鹿路庭老师状况如何?」

「她当然气得七窍生烟。」

「…………」

「至于她为何生气,小爱你必须自己想清楚。」

尽管纶纶老师这么说,但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因为我在即位仪式上任意妄为,为她带来了困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原因……我也不可能获得她的原谅。

即便我顺利成为职业棋士也一样。

「那我先走啰!差不多该准备棋盘和棋子了。」

纶纶老师拿着空托盘站起身来。我本来也想一起离开……但随即作罢。

要是被其他人撞见我和她在一起,会为她带来更多困扰的。

对局开始前十五分钟。

我为了避人耳目,悄悄溜进将棋会馆,没有前去事务局打招呼,也没有拜访女流棋士室,就这么直接来到了对局室。

只不过,小学生无论如何都很醒目。

今天对局数很多,因此人数也很多,自从即位仪式之后,这是我首次在将棋相关人员面前露面。

「「…………」」

与至今为止不同,众人纷纷对我投以锐利的目光。

对局前我情绪高昂,对其他人的视线格外敏感。尽管不想引人瞩目,但毕竟是自作自受,这也无可奈何。于是我于下座就坐,并垂下眼帘。

即便如此,我过度敏感的神经,依然能感受到室内职业棋士及奖励会员散发出来的情绪。

敌意、厌恶以及……

──这是什么?

我彷佛感受到一股兴致盎然或兴奋……甚至近似于期待的情感,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早安。」

对局开始前七分钟,上座传来了人的气息。

这是我的第一场职业棋战对手。

惣座圭治七段。

宣言转入自由阶级的这名棋士,年龄已达五十后半。

是一位与爷爷老师属于同世代的资深棋士。

──这名棋士不会下最新型的战法……但依旧不能大意。

他拥有《最强守门人》的别名。

他一直在籍于排名战C级2组,曾让包含年轻名人在内的诸多有才新人尝到败仗。

早在我出生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在职业棋士的世界持续奋战到现在,我将双手抵上榻榻米,向对方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九头龙八一门生,雏鹤爱。今天请您多多指教。」

「啊……嗯。请多指教。」

在即位仪式上宣称要战胜职业棋士的小女孩,却出乎意料地彬彬有礼,这使惣座老师略显动摇地在坐垫上就坐。

他干裂的嘴唇低声自语道:

「…………九头龙……」

他曾在前前期排名战与师傅对战过。师傅用角交换在那场棋局获得了压倒性胜利。

首次取得降级点的惣座老师,就这么沦落至自由阶级。

──他肯定很害怕师傅吧。

这是成为女流棋士之后,我初次使用盘外战术。

无论什么计策我都会不择手段地使用。舍弃所有自尊,抛弃构筑至今的信赖及友情。纵使满身泥泞,我也决心要极力赢得每一胜。

──一旦败北,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我非赢不可!!

掷棋的结果为我持先手。

到了十点整之后,担任记录员的纶纶老师开口了。

「以雏鹤女流名迹持先手开始对局。」

「请多多指教!」

气势汹汹地低头致意之后,我即刻挺进飞车前方的步。

「……」

惣座老师啜饮一口茶,接着同样挺进飞车前方的步。8四步被居飞车党称为『王者之手』,意味着要堂堂正正接受先手的作战。

我早知道高段的职业棋士肯定会这么做。

于是我以堪称厚颜无耻的手势,继续挺进飞车前方的步。

「……小学女生竟然向我挑战相挂…………」

对方干涩的嘴唇……喃喃地道出了这句话。

就在此时,惣座老师的指尖首次燃起了斗志的烈火。8五步响起的棋音响彻整间大房间。

「居然敢小看我。」

比起恐惧,那句话更令我感到怀念。从前也有一个人对我投以相同的话语。

那是我初次与师傅下棋的时候。

当时我只知道这个战型,于是才这么下,然而以力战挑战职业棋士相当于『不敬』。有些资深棋士甚至认为请他们以平手下指导对局,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当时我压根儿不晓得这种事。

不过如今我深知这件事,决定利用它作为盘外战术。

「嗯!」

接着我以几乎要碰到对手指尖的速度迅速下子。就算是快棋战,这么早下子只会让对手感到烦躁,认为我是刻意挑衅。

战型确定为相挂。

──上钩了!!

鱼咬住了我放下的钓饵。

『立刻拉起钓竿的话,鱼钩会脱落。必须先让鱼尽情游泳,削弱它的体力。』

爸爸曾在面向老家的七尾湾,教导我钓鱼的精髓,于是我谨慎却不花时间地逐步组织阵形。

持后手的惣座老师维持着薄玉型,直接朝我发动攻势。

让职业棋士先攻……果然很可怕。尤其这是一场绝不容许败北的棋局,就更加令人惊惧不已。

但是……

──释迦堂老师研究得更加深入……

透过女流名迹战五番胜负培育而成的研究及经验,使我依然游刃有余。

释迦堂老师曾无数次重新排列自己从前的实战棋谱,并深入研究。她在持续保有头衔的状态下,不但忙于女流棋士会的工作及培育弟子,还始终维持着对将棋的热情。

不过,惣座老师恐怕并非如此。

那份骄矜及怠慢很快地显露于后手阵。如脂肪一般多余的阵形毫无魄力可言。

我轻易地抵挡住了惣座老师的攻势。

「唔…………意外地牢固呢。这样啊……」

从正坐的姿势改为盘腿之后,老师在快棋战中陷入了长时间思考。他认为只要花时间思考便能延续攻势,同时有自信即便终盘没有时间,自己也能获得胜利。

职业棋士肯定能判读得十分深入吧。

可是!

──月夜见坂老师的速度更快。

相挂是会彰显出严酷结果的战型,而我从未以相挂战胜过《强攻的大天使》。

即使判读速度胜过她,但她与生俱来的优异棋感却远胜过我的判读。犹如拥有羽翼的天使一般。

──月夜见坂老师揭穿了我只会仰赖判读的弱点!

而此时此刻,我正在对眼前的年老职业棋士做出相同的事。

「…………唔……」

面对惣座老师长时间思考之后祭出的棋步,我不花一秒持续防御。

持棋时间单方面地流逝,局势逐渐位居下风。隔着棋盘也能感受到惣座老师愈发焦急且烦躁。

当他的烦躁感抵达顶点的瞬间──

「……一决胜负!!」

惣座老师在唐突的时间点朝我挑起互攻。

他打算跳过中盘,直接进入终盘,肯定是天真地想着,只要凭借职业棋士的棋力持续发动进攻,我就会自行出现失误,这种想法显而易见。

确信自己会获得胜利。

那堪称傲慢的强韧心灵,在相隔棋盘对局时,化为暴力向我席卷而来。

但是!!

──供御饭老师的执念……更加强大!

无论盘面或盘外,不择手段地断绝对手希望的《虐杀的万智》,教导了我掌握胜利所需要的事物。

在女流名迹循环赛最终节所下的相挂,残留着师傅的余香。

那扰乱了我的心及棋步。

与当时感受到的心痛相比,无论眼前的职业棋士祭出什么棋步,我都能冷静地尽数击溃。

「惣座老师,接下来请每一手三十秒内下子。」

「我知道!!」

惣座老师没有余裕掩饰焦躁感,抓挠着头发。

只要保持冷静,三十秒依旧能充分进行判读,然而一旦丧失冷静,视野就会变得狭窄,容易发生失误。

「呿……!!」

惣座七段瞥了一眼时钟。我的持棋时间还剩二十分钟以上。老师此刻的心情,想必等同于裸身面对装备重重铠甲的对手。

──所以他应该会转攻为守才对……!

我紧握膝盖上的右手,衣服产生了皱褶。

倘若职业棋士自觉局势不利,固守防御,即便持棋时间差距甚大,我也很难将其攻破。以小学生女流棋士为对手,他肯定不会轻易认输。得集中精神,展开第二回合才行!

然而惣座老师彷佛在嘲笑我的觉悟一般,下出了那一手。

「咦!?」

我下意识惊叫一声。

惣座老师的攻势明明已经中断,却继续朝我发动攻击。

目睹那一手的瞬间,我的心灵终于溃堤了。

「……………………」

滴答、滴答……

斗大的泪珠自眼眶泛出。这是我头一次消耗持棋时间。

并非为了思考棋步,而是用来擦拭泪水。

「怎、怎么了?」

惣座老师愣愣地询问。

他轻咳一声之后,以彷佛在教导坏学生一般的语气训诫道:

「我明白快输棋的时候肯定很不甘心。不过在棋盘前面哭泣,对于对手太失礼了。既然是九头龙的弟子,表示你隶属清泷先生一门吧?那个人可不会──」

「不…………不是的。」

我吸了一下鼻水……

脱口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太弱了………………」

「太弱……啊?」

下一瞬间,我将手伸向盘面。

目睹那一手之后,惣座老师及纶纶老师同时叫出声来。

「「啊!?」」

我以堪称厚颜无耻的明快手势,将死了后手玉。

那是很容易在三十秒将棋中错失的长手数诘。假如在业余或女流棋战出现这个诘,大家恐怕会大为震惊。

但职业棋士理所当然应该要发现这个诘才对。

「诘…………诘?竟然…………有即诘……?」

看着惊愕不已的惣座七段,我感觉自己的心彻底冷却了下来。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

就这点程度?明明身为职业棋士,却只能下出这种将棋?

我为了这场棋局付出的代价。

我为了这场棋局做出的牺牲。

一想到这里……我就悔恨到忍不住流下泪水。

释迦堂老师说过要『让对手变强』……但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涌现那种心情。

「………………太弱了吗…………确实没错…………」

惣座老师失落地垂下头,以手势示意投降之后,就这么坐在原地好一阵子。

我们并未进行感想战。

下午的棋局我也持先手,采用相挂,在留有持棋时间的情况下顺利掌握了胜利。

虽然预赛没有播映,但『小学女生哭着对职业棋士说出「你太弱了」』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世间每个角落。

☖ 对局日志

「那么……请多多指教。」

下意识低头致意之后,想起眼前的光景只是虚拟影像,我不禁苦笑一声。

《淡路》打造出来的虚拟空间比现实更加逼真,但除了下棋以外没有其他设定。

然而──

『……』

我总觉得坐在棋盘对面的银发少女幻影,彷佛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是错觉吗?

难道是晶小姐赠送的特别服务?抑或是我太想见到师姊,脑子出现了异状?

怎样都好。这下我就能鼓起干劲了。

「好了,首先要对那副姿态表达敬意……」

持先手的我,示意要以号称将棋纯文学的战型一决胜负。

矢仓。

那是我和师姊初次对局时的战型。

由于憧憬师傅所下的职业矢仓,我们才会立志成为棋士。

「自四百年前就存在的矢仓,百年后是否还能留存下来……就让我确认看看吧!」

一出手便火力全开,全力以赴。

软体出现之后,雁木系统遭到重新审视,我本人也曾说过『矢仓已走入历史』。

然而步梦及山刀伐先生在A级排名战分别下出了独自的矢仓……在我眼里看来,结论为不相上下。

──在那场对局中,持后手的山刀伐先生顿死了,那么换作是世界最强的超级电脑呢!?

就结论说起。

百年之后,矢仓仍留存了下来。

只不过…………

「这…………是…………?」

《淡路》在第二十手展示的棋步,令我停下了动作。

持先手的我构筑矢仓之后,持后手的《淡路》祭出了电脑经常选择的速攻策略。这种战型介于矢仓及相挂之间,有些年轻棋士认为那并非矢仓,而称之为『7七银型相挂』……这件事先搁在一旁。

对于擅长相挂战法的我而言,这是最容易发挥实力的阵形。

然而选用这个战型的《淡路》,却下出了十分草率的棋步。它舍弃了飞车前方的步,以8六步发动单调的攻势。

「……如此单纯的攻势,真的能够成立吗?」

看着棋盘的我抬起目光,偷瞄棋盘对面的师姊一眼。

理所当然地,她的表情毫无变化。这也难怪,毕竟是假造的。

「…………」

我提高警觉,我深入判读。后手在这种阵形中握有主导权,因此先手确实需要祭出有效的对策。不过……

「……它想说构筑矢仓的当下,先手就已经屈居劣势了吗?」

矢仓果然已经灭绝了吗?

为了寻求答案,我堂堂正正地同步叫吃。

隔了一秒左右,师姊……不,《淡路》做出了回应。

它同样挺进隔壁的步,7五步!

「唔!?竟然强硬开启角道,打算进行角交换!?既然如此……!!」

一不做,二不休。

我如对方所愿进行角交换之后,《淡路》立即打入它夺取的角,祭出飞车金捉双。

「这种大绝招,我当然已经看破了!」

我配合对手的角,再次进行角交换,这回由我在左侧打入端角,同时贯穿银及玉。这是攻守逆转的一手。

「进攻方面意外地没什么了不起嘛,世界最强!防守又如何!?」

我在敌阵升变成龙,并打入桂马创造左右夹击的战况,之后用角强攻换子,一口气发动猛烈的攻势。

──难不成……我有机会获胜?

尽管尚未判读到最后,但手感不差。行得通──!!

然而当我气势如虹地发动攻势时,对局却唐突地迎来了尾声。

「唔!?」

发动反击的《淡路》准确地瞄准我的弱点,祭出了致命一手,犹如一记漂亮的反击技,击碎了我的下腭。

而且仅仅只用了一枚步。

「………………7八步。原来如此,这样就…………」

我彷佛茅塞顿开一般。

单凭那一手,我便醒悟自己已然败北。

我完全没察觉自阵的弱点……而《淡路》却精准地击溃了它,我显然是在速度胜负上败给了对方。

「到此为止。我认输了。」

至第五十六手,我选择投降。令人火大的是,师姊也以清楚的动作回礼致意。

「……《淡路》,能浏览纪录吗?」

思考过程及局面的评价值霎时现形于眼前的空间。

我清楚感觉到「不妙」的投降局面,胜率为后手九成。坦白说我不认为差距有如此巨大……不过以超级电脑的角度来看,那相当于必败的局面。

问题在于,局势是从何时开始失衡的。

「我转守为攻的局面……不行吗?这倒也是。那后手祭出8六步的时候呢?先手的回应也不及格吗?」

我回溯棋步并细细调查,最后发现了冲击性的事实。

「……在先手挺进飞车前方的步时,就屈居劣势了?咦?在更早以前?…………初、初手开启角道也不行!?骗人的吧!?」

别说『矢仓已经走入历史』。

《淡路》是这么说的──

『矢仓、相挂及角交换全都已经走入了历史』。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假如这么下会陷入劣势,那先手根本无路可走啊!」

剩下的战法顶多只有振飞车……不会吧?

尽管对《运子的巨匠》很抱歉,但可能性实在不大。

二十年前左右,确实曾有居飞车党大量投奔振飞车党的时代,但仅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就让你教教我先手的下法吧。」

真正的冲击接下来才正要开始。

持有先手的《淡路》考虑一秒之后,下出了第一手。

目睹那步棋……我不禁想放弃将棋。

「………………………………………………………………啊?」

化身为师姊的超级电脑拿起的棋子是────玉。

接着它将那枚棋子笔直地挺进前方。

5八玉。

既不挺进飞车前方的步,亦不开启角道。

不仅如此,它甚至用玉关闭了振飞车的路径。

「这、这确实……并非居飞车也不是振飞车,可是…………可是!!」

熊熊怒火涌现心头。

人类积攒了一千四百年的结晶完全遭到否定,会愤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开玩笑了!我要将你击溃到体无完肤!!」

全力挑战这蛮横初手的我,不到三十手就沦落至必败的局面。

「办不到。不行不行。根本称不上将棋。」

『才第一天而已,就开始说丧气话啦?』

我在浴缸加满水,将颈部以下的身体浸泡其中,接着向天衣报告今日的将棋。

房间每个角落都设置了智慧喇叭,因此大部分的事都能用语音下达指令。它能自动为我在浴缸盛满热水,无须转动水龙头也能淋浴。

亦能像这样一面沐浴,一面与外界通话。

『它已经手下留情了。毕竟我们把思考时间固定为一秒。今天的将棋别说百年后,顶多才二十年后而已。』

「那样才……二十年后……」

话虽如此,假如我以正常方式度日的话,年近四十岁才会目睹这种将棋,然而我却在全盛期体验了它。

倘若是在几年前……我想必会认为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但此刻比起欣喜或不甘心,疲惫感反而更胜一筹。若二十年后的棋士下的是那种将棋……表示职业棋士现在进行的研究,全都只是白费工夫。

为了延续中断的话题,天衣主动开口了。

『你听说过温水煮青蛙吗?』

「是某种中华料理吗?」

『是商业警语,笨蛋。』

拥有经营者身分的天才大小姐,以由衷感到轻蔑的语气,对只有国中毕业的师傅解释道:

『突然把青蛙扔进热水里的话,它会立刻逃跑,不过要是慢慢把水加热,它便会错失逃跑的时机,最后逐渐被熬煮至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对你而言,我就是青蛙对吧?」

热水的温度没问题吧?

『我会把温度调整到不至于致死的程度。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便会成为能透过盘面与《淡路》对话的优秀未来人。』

「希望如此……」

我用浴缸的水冲洗脸部。这是我自孩童时代开始的习惯,每次一这么做,和我一起泡澡的师姊便会埋怨『好脏』。

洗脸能够让脑袋清醒,借此转换思绪。即使是在对局中,靠洗脸厘清思绪可说是男性棋士唯一的乐趣。

接下来……确实有几个方法能迅速攻略《淡路》。

「话说回来,《淡路》有搭载定迹吗?」

『没有。因为定迹毫无意义。』

天衣立刻就否定道。我最有效的攻略方法就这么惨遭击溃。

倘若《淡路》能为我查询定迹,牢记定迹并与它对战将是最快的方法……

『再说,《淡路》并未把所有资源用在与师傅你的对局上。此时此刻它正在回顾自己的对局,并持续成长。《淡路》变得愈强,棋步精准度也会随之上升。根本没必要保存老旧机型推导出来的结论。』

「意思是它的成长速度快到足以刷新定迹……既然如此,我根本无从拟定对策。」

『…………』

只能一步步累积对局数,逐渐增强实力。反正靠狡猾的方法战胜《淡路》也毫无意义,这样也好。

『……说到底,定迹究竟是什么?』

「啊?定迹就是定迹啊?」

她怎么突然提起这种哲学性的话题……

天衣与《淡路》的接触时间比我更长,现阶段她毫无疑问拥有世界最先进的将棋观。

──她的每一句话语,应该都蕴含着深刻的含意……

不过我还难以窥见全貌。

『这会是一场长期战。我会尽可能协助你,倘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尽量说吧。』

「那就温柔地鼓励我一句吧。」

『笨蛋。』

通话结束。天衣挂断了电话。

「……我可是认真的。」

体力方面自不必说,要是心灵崩溃的话一切就结束了。我不能对自己至今所学的将棋保有一丝留恋,否则无法迈向未来。

好奇心就是我的原动力。

「好了……明天它会让我见识什么样的将棋呢?」

尽管输得落花流水,我内心依然留存着好奇心。

并非电脑的人类(我),连几小时之后的未来都无法预见。

因此我压根儿没想到,我这份余裕将在第二天晚上彻底灰飞烟灭。

☗ 现实感

下完练习将棋之后,我与岳灭鬼翼女流1级进入了『雏鹤』的三温暖。

「呼……呼…………好、好烫~…………」

「翼姊,要做蒸气浴啰。」

「咦咦!?小、小爱……你还要加热吗……!?」

咻──!

为滚烫的桑拿石淋上芳香精油水之后,飘逸着森林芬香的雾气使室内温度进一步提高。

「噫──~~………!好、好!!好热啊……!!」

所有设施都追求『顶级水准』是老板娘的方针,因此这间桑拿室也设计成能够进行道地的芬兰式蒸汽浴。

「好了,出去吧。」

「咦?我、我还没问题唷……?我还能忍耐一阵子……」

「三温暖的适当时间为八分钟至十二分钟,接着进行三十分钟的空气浴,至此为一个循环。之后则要反覆这个过程。」

「冷、冷水浴呢……?」

「那是日本特有的文化,有很多人不喜欢冷水浴。光是空气浴效果就足够了。来,要充分补给水分。」

「小、小爱……你真的是小学生吗……?」

我从附设的冰箱里拿出冰凉的运动饮料,两人一起大肆畅饮。

之后我们在东京晚风的吹拂之下,进行本日将棋的感想战。在三温暖流汗之后,经常会浮现出对局中没有察觉的棋步,效率十足!

开始在大阪生活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我曾因为无法进大澡堂泡澡,痛苦到不支倒地。

──当时我本以为是因为没有办法泡温泉,因此累积了压力。

但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下将棋导致自律神经失调的缘故。

我经常在对局中感受到身心灵产生变化。

视线一片黑暗、心脏律动失控、鼻血流出,在激烈胜负之后数日辗转难眠等等。

一旦启动开关,我便会陷入异常专注的状态。

这是我的优势……同时亦是我的弱点。

对局数愈是增加、愈是与强劲的对手对局,我娇小的身体便会愈发亢奋,立刻感到疲惫不堪。

像这样透过三温暖强制调节神经,能帮助我在对局后顺利入眠。

「年、年轻职业棋士以及奖励会员……也很流行三温暖……不仅能够让身心感到清爽……也能一边三温暖……一边进行感想战……」

「……」

「星云战的作战策略相当顺利,真是太好了……想靠相居飞车的研究战胜职业棋士相当困难……因此只能引诱对手接受你擅长的战法……才有机会……获胜……」

「是的。多亏翼姊你替我思考这个策略。」

「嘿嘿……虽、虽然我觉得……这么做有点狡猾……」

这是为了我最擅长的相挂而拟定的对策。

起初听闻这个作战的时候,我率先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万一对手使用振飞车呢?』

然而翼姊简洁明快地回答道:

『只要模仿软体的下法,就足以应付振飞车……再说女流棋士的振飞车党比职业棋士更多,论振飞车对战的经验,你不会输给他们……对吧?』

由于软体的影响,当今的状况确实对振飞车相当严峻。

『但、但是……振飞车也有很多种类……』

『有一个绝佳的战法……能用仅仅两手减少振飞车党的选项……』

『咦咦!?真、真的有这种战法吗?』

翼姊传授了那个战法给我。

她接着说,我必须彻底利用自己身为小学女生的立场。引诱对手陷入我擅长的战法之后,才有机会一较高下。

「纵、纵使用相居飞车正面挑战对方,也会因为序盘的知识量差距而败北……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是以入玉为目标在战斗。只要演变为入玉形,便能凭经验差距设法与对方相抗衡……」

于翼姊还待在奖励会的时期──

她当时的对手们如今已晋升为职业棋士,那时她为了缩短与那些人之间的差距而拼死挣扎,才拟定出了这套生存战略。

「即使知道我的目的,但对手有身为男人的自尊,所以总是会乖乖上钩……尽管当时被众人称为『潜水艇』或『深海鱼』……至少我只能靠这种方法在奖励会取胜……」

「…………」

「不过凭小爱你的终盘力……只要将对手引诱至相挂或那个战法,使局势演变成混战,即使是相居飞车……也能战胜职业棋士……」

「……嗯。在今天的研究会使用那个战法时,感觉相当不错。」

就算往后碰上的居飞车党年轻职业棋士拒绝相挂,只要有那个战法或许就能获得胜利,那是无限追求速攻的奇袭战术。

比起这个……

既然翼姊主动提及『职业棋士』及『奖励会员』,我决定趁这时机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

「翼姊,那个……」

「什、什么事,小爱……?」

「我本来以为……翼姊你会率先弃我而去。」

「咦咦咦咦咦咦咦!?为、为为为……为什么……?」

「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在翼姊你眼里看来,应该就像在投机取巧……」

「啊……」

翼姊因年龄限制而退会,正是山刀伐老师口中『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同伴』之一。

而我却践踏了那些人的心情……

「……希望你别误会……」

翼姊难以启齿地拣选用词,并开口说道:

「即使自奖励会退会,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会一并放弃将棋了。」

「咦!?是、是这样吗?」

「真要说起来,要是不参加业余大赛,反倒会引发『那家伙在做什么?』的议论。也没什么悲怆感……吧。」

翼姊看起来不像是在逞强。

她反而以爽朗的神情阐述自己人生最大的挫折。

「刚退会时我当然很失落,但人类本来就不可能永远一蹶不振……而且不久之后,我便察觉到一件事。」

「察觉一件事?」

「我虽然喜欢将棋,却很讨厌奖励会……」

我经常耳闻奖励会是极为痛苦的世界。

但是我至今接触到的人,最终都突破奖励会而成为职业棋士,因此他们不至于说出完全否定奖励会的言论。

我默不作声,竖耳倾听实际遭到退会的人的亲身经历。

「我很感谢大家尊重我们这些退会者的心情……不过,我不希望其他人擅自认为我们『很可怜』…………」

「……!!」

「那样的话,我们将永远被鄙视为『失败者』。」

我不禁低下头,好像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一样。

「……对不起。」

「不会啦!我才应该……道歉。其实我也一样。只有我成为女流棋士的时候……我也和小爱你一样,擅自萌生罪恶感…………」

翼姊不希望我品尝到相同的痛苦,她那份温柔温暖了我的心。

身为前奖励会员的女流棋士眺望着东京的夜景,并如此说道:

「我……待在奖励会将近十年…………却没有结交到任何朋友……」

「……?」

「啊,可不要误会。我确实结交到了……像是战友的同伴。例如一起自奖励会退会的师兄……成为女流棋士之后,也有其他同伴声援我……」

翼姊究竟想说什么呢?

她想说……很高兴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但是现实生活中,我没有半个朋友。」

「……」

「我把一切尽数奉献给了奖励会。在小学生名人战获得优胜之后,我在小六进入了奖励会。当时我很快就陷入瓶颈,国中几乎没有去学校上课。要是有时间去学校,还不如钻研将棋,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也没能考上高中。」

但是……──翼姊将空宝特瓶捏到溃不成形,并继续往下说:

「我国中毕业时,其他人都认定『这家伙肯定没办法成为职业棋士』,因此双亲及师傅都劝我升学高中。当时我谎称自己去参加考试,其实整天都在网咖下将棋。我连国中都不曾好好上课,怎么可能乖乖去高中。」

讲述奖励会的经历时,翼姊的口吻不可思议地夹带着热忱。

话语也如泉水般不断涌出。

「待在奖励会的期间……我的将棋变弱了。」

拥有《不灭之翼》别名的她,以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嗓音唾骂道:

「成为女流棋士,与小爱你下练习将棋之后,我才总算……找回了小学生名人战时的自己。所以────」

「所以……什么?」

我想像着翼姊的下一句话。

『接下来我要变得更强,以成为职业棋士为目标!』

我本以为她会说出这种正面的话。

然而我错了。

自翼姊口中流泄而出的,是漆黑的复仇情感。

「我希望小爱你……摧毁一切。如同将棋界把我的将棋人生彻底搅乱一般,我希望你把将棋界搞得天翻地覆……!」

翼姊扭曲闪烁的眼眸凝视着我,使我平静的神经再度掀起波澜。

──我该如何背负她这般思念?

开启禁忌之门的恐惧。

自己的发言使事态朝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演变的恐惧。

事到如今,这些恐惧感侵袭着我的心。

「当小爱你在职业棋士老师们面前做出宣言的瞬间,我总算明白了。我一直想向将棋界复仇。尽管我对职业棋士不抱恨意,但当代制度使我只能以『退会者』的身分记录于将棋界的历史。我想对那个制度报仇雪恨。」

「…………」

此时,我总算明白星云战预赛时,为何会有不可思议的视线投注于我身上。

那是…………和翼姊同样痛苦的奖励会员的视线。

无法获得胜利,却又无法放弃将棋。

此时此刻正在承受这种痛苦的人,对我怀抱着期许。

那并非声援。

而是渴望某个人能摧毁这个世界的毁灭愿望。

──……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的我,根本承担不起这些……

心灵几乎快要崩溃。

比起坐在将棋盘前与职业棋士战斗时,现在的我更加、更加痛苦而孤独。

「…………………………救救我…………师傅…………」

我以翼姊听不见的音量,暗自低喃着。救救我,拜托救救我……

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对我伸出援手。因为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我必须继续前进。

无论有什么命运等在前方,我都得朝未来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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