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励会二段
枥创多
Sota Kunugi
出生年月日 2006年7月19日(11岁)
出生地 奈良县生驹市
师傅 鸣川邦生九段
☖ 例会日
早晨时,我感到迷惘。
「……是不是绕到后门比较好?」
在驶往福岛站的环状线上目睹将棋会馆的瞬间,我心中不禁涌现这个想法。
正门恐怕已被采访媒体霸占了吧。就像资格考试那天一样。
那天我输得一败涂地。
既然如此,采用别的方法,情况或许会变得顺利。选择变化是胜负师极其自然的发想,如同抽签也要抽上数次一般。
「不过……」
我总觉得那是在『逃避』。
胜负当前,却在摄影机前避人耳目。将思绪与体力资源分摊于那种事,而且还把战败理由怪罪于采访,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之后真的能变得更强吗?
一旦晋升三段,最初与最后的例会将在关东举办。
届时媒体声势恐怕只会更浩大。
甚至可能会有人追到下榻的旅馆。
只要我持续活跃,采访便没有止歇的一天。
战败将引起骚动,胜利更会引发轩然大波。
既然如此,为了变强,我反倒必须做出觉悟,飞身扑向骚动中心。
——如果是那个笨蛋,肯定会这么做吧?
光是这么想,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便随即涌升,这肯定只是因为我还没睡醒吧。
「空小姐!您认为今天的胜率是多少!?」
「假如获胜的话,您将成为史上首位女性三段,您有多少自信!?」
「今天早餐您吃了什么!?」
「空小姐是处女座对吧!?处女座今日运势是第十一名,关于这点您有何感想!?」
不出所料,联盟前方已有大批媒体记者严阵以待。目睹我身影的瞬间,众人立刻将摄影机对准我,直奔而来。
实际面对这股压力后——
「唔……!」
我本以为做好了觉悟,如今却不由得却步。
——史上首位女性三段。
压力紧缚我的全身……燃烧激昂的斗志急速冷却。
与触碰到辛香先生的退会棋时如出一辙。
——不准冷却!燃起斗志啊……!!
即便脑海逐渐一片空白,我仍勉强维持神智,并挤出话语。
「……很抱歉,对局之后我会回答所有问题。」
敬了一礼之后,我准备踏入联盟。
「请等一下,空小姐!」
「至少让我们拍张照片!!」
「对局开始前还有一些时间吧!?」
媒体记者仍不愿放弃,打算将我团团包围。
就在这时候——
「之后我们会举办记者会!请采访人员务必不要继续往前了!」
以峰先生为首,联盟职员各个挺身为我筑起了一道防线。
「银子!快趁现在进入对局场!」
「各位……?为什么……?」
「……资格考试时没能保护你,很抱歉。」
「唔……!」
「银子的将棋失常到那种程度,我认为肯定有什么原因。将棋确实是种娱乐……但奖励会员的人生可不是供人赏玩的玩物。」
是自孩提时代便一直守望着我的众人。
初次来到联盟道场时,为我制作对局记录卡的人。
每当有采访申请时,总会与我一同思考该如何作答的宣传人员。
每次踏入联盟,总是第一个向我温柔打招呼的警卫。
仔细一瞧,连一楼餐厅的店长都加入其中。明明每次我坐吧台时他都冷淡以对,也对将棋一无所知……
这些人化作壁垒,守护着我。
「奖励会是赌上人生的至关胜负!请让她专注于对局!」
挺身站在最前方的峰先生高声呐喊。
「就算至关胜负,既然不是职业比赛,就算是业余吧!?少摆架子了!」
「你们就是这样,将棋界才会衰退!」
「资格考试时可以采访今天却不行,别把人耍着玩啊!!」
媒体记者的怒骂声此起彼落。
从局外人眼里看来,无法衍生任何利益的奖励会对局,恐怕是毫无价值。再怎么解释,我也不认为对方能够理解。
因此职员只是不断低头致歉。
「非常抱歉!请你们谅解!」
「唯独今天,请务必体谅!!恳求各位!!恳求各位!!」
为了奖励会员,为了我……无论被说什么、无论遭受多么狠毒的怒斥,职员都未曾反驳一句。他们仅是一直低着头。因为唯有这么做,才能守护我们。
那副身影,令我不禁眼角灼热。
不管接受什么采访都未有一丝动摇的心,首次被撼动了。
——得将这些抛诸脑后才行。专心思考胜负的事……!
纵使脑袋清楚明白。
即便早已做出觉悟。
我仍不禁想立刻回头,与众职员并肩奋战。
「…………这就是弱小的象征啊……」
我挥别依依不舍的心情,搭上了电梯。
总算在狭窄空间中一人独处,在抵达对局室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我努力转换心情。
「挺身奋战……唯有胜利才能了结一切。」
我将求助的话语深埋心中。
没有脱口说出那个名字……果然还是能证明我多少变强了。
☗ 最年少VS史上首位
「我认输了。」
眼前的对手低下头来的瞬间,我察觉到自己屏住了气息。
「……多谢指教。」
我松了一口气,与对方互相敬礼致意。
奖励会的例会日,级位者一日三局,有段者则是一日两局。
对局前一刻才会宣布对战对手,因此现阶段我还不晓得第二局的对手是谁……但关西奖励会人数较少,基本上都能预料到下一场会对上哪一位。
对手自棋盘前离开后,第一局以胜利收场的我仍端坐原地。
平时我会离开座位休息,可是今天不晓得哪里会有记者。只要待在对局室,便能确保安全。
反过来说,现在唯有此处是安全场所。
「八连胜……十二胜四败……十四胜五败……十六胜六败…………十八胜七败……」
我在口中念诵晋升三段的升段规则。
最初我在十一胜四败时,离升段只差临门一脚。
然而却吃下了第五败,使首次机会溜出掌心……之后又持续拖延,不断错失良机。如今则是十七胜七败。
最后的机会近在眼前。
「只差一胜,只要再获得一胜……别去思考输棋的事……」
我蹲踞棋盘前方鼓舞自己,像只伤痕累累的野兽静待体力复元。
三段循环赛一年有两次。
四月与十月分别会展开新的循环赛,倘若五月晋升三段,就得等到十月才能加入循环赛。
而且那段期间将无法在奖励会下棋。
——若错失这次机会,下一次……
「听说枥又赢了。」
「七连胜啊……真是怪物。」
「他的赢法太骇人了。在下一手成诘能获胜的时候,他就立刻将死对方了。」
「希望他早点成为职业棋士。我们根本赢不了他……」
「下一场获胜的话,他就会加入三段循环赛了吧?绝对能赢的,没问题啦。因为对手大概是——」
「喂!人家会听见的……」
耳里传来了奖励会员结束对局后的窃窃私语。
至今为止,晋升三段的最年少记录为十三岁八个月。
枥创多年仅十一岁。
若在四月前晋升三段,小学毕业前他便能经历两期三段循环赛。甚至可能成为史无前例的『小学生职业棋士』……
「…………我也是啊…………」
——我也握有史上首位女性职业棋士的可能性。
一旦化作言语,更能深切体会那莫大的价值。而这只会令自己更显凄惨。
消除这种凄惨心境的方法,仅有一种。
第二局的时间到了。
「银子姊,请多多指教。」
与第一局结束时相同,我端坐于棋盘前方。此时,如女孩般高亢的声音向我打了声招呼。
那是我预料之中的声线。
声音的来源——枥创多缓缓正坐,并向我发问。
「这是我们初次平手下棋对吧?」
「……是啊。」
「真教人期待。」
排好棋子后,以我这个前辈的振步先来掷棋。金有五枚,创多持先手。
我们上次对局是在半年前。香落对战中,让子的我成了手下败将。
空银子二段与枥创多一级。
更进一步说,当枥创多进入奖励会六级时——空银子是一级。
——可恨的将棋星人……
不能把他们同样视为地球人。他们与我们持有不同的感官,脑内有面清晰的将棋盘,还能以光速移动棋子,可以凭直觉得知每颗棋子的走向。无须判读,自然就能知道。
——……这种事,实在太卑鄙了。
没错。将棋之神是不公平的。
我生来就不是将棋星人……有人被赋予了才能,另一些人则没有。祂让两者互相厮杀,并以此为乐。
上次是让子对局。
那场对局我败北了,然后在我停滞二段的期间,这个外星人仍以无败的战绩直升二段。
他的连胜记录仍未中断。
以女流为对手赚取白星的《浪速白雪姬》,简直就像仿冒品。被将棋之神选上的孩子,从同为将棋星人的对手身上收集真正的白星,然后降临在我眼前。
为了一并从我手中夺下白星。为了夺走我最后的机会。
「那么,请开始对局。」
干事一声令下,战火一齐点燃了。
创多以悠然的口吻招呼致意,并低下了头。
「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
我按下了对局时钟的按钮。
先手是创多。
他没有半秒犹豫便开启了角道,从他的手势,丝毫感受不出升段的压力。
我屏气凝神数秒,并用右手紧揪裙摆。
头海中响起一道声音。
『我认为可以选择振飞车。』
一瞬间,我差点要仰赖那句话语。
无关乎将棋。
仅仅一瞬之间,我不禁想将一切委任给那道声音。
但是——
「唔……!!」
为了抹灭心中那道声音,在清脆响亮的高亢棋音中,我下了初手。
——挺进飞车前方的步,8四步。
明示将以居飞车一战的同时,这也是把阵形选择权委任对手的一手。摊开双手迈前一步,高喊放马过来。
——我在你之上,有意见吗?
既然才能逊于对手,既然是比对方更下等的生物……
——就靠气势和执念超越对手……!
这就是关西将棋。死缠蛮横,却是属于我的将棋。
「…………哦……」
枥创多流泄一声低喃,扬起嘴角。
接着,他用尚显幼小的小巧指尖,做出了选择。
命中注定将走上将棋界王者之道的那孩子,选择了极具王者风范的阵形。
在逐渐演变的现代将棋中,始终如一的将棋正统——『矢仓』。
☖ 鬼胜负
奖励会。
正式名称为『新进棋士奖励会』,这个机构分别存在于关东及关西。
除了对局者以外,本不该有任何人目睹当中的对局。
然而每次例会,关西奖励会便会在网路上公开『热战谱』。为此,受人瞩目的对局将被天花板摄影机记录下来。
而今日例会的记录对局——即为枥二段与空二段的对局。
「呼……」
在银子与创多停止角道,并双双开始巩固围玉的瞬间,透过棋士室荧幕关注那场对局的男人吐出香烟的白烟,同时深深叹了口气。
生石充。
被尊称为《运子的巨匠》的男人,正在观看荧幕另一头举行的对局。同时,他忆起了一个传说。
——据说过去在关西奖励会,唯有攸关升段的一局是采取自荐制度。
那是远在现行三段循环赛实施之前,一段相当古老的故事。
攸关奖励会升段的关键一局,同时也是一场赌上人生的棋局。
通常会由对局者公认的挚友毛遂自荐。
听说挚友之间的对局,大都是由毛遂自荐的棋士获得胜利。拦阻对方的升段之路,宛如将积攒至今的胜利石塔无情摧毁的地狱恶鬼。
让人幻化为恶鬼的对局——『鬼胜负』。
虽然并非毛遂自荐,生石仍认为这场将棋正是鬼胜负。
「……话虽如此,背负压力的是没有退路的银子吗?能够克服这股压力,才得以成为真正的三段……」
生石在难得杳无人烟的棋士室中移动继盘,此时,另一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踏入了室内。
是辛香将司新三段。
「哎呀哎呀,这不是生石老师吗!星期天还特地造访联盟,不愧是头衔保持者,真是热衷研究呢!」
「真教人恶心,用普通口吻说话。」
「是喔,那我不客气了。」
辛香口气赫然骤变,在生石对面坐了下来。
视线仍落在棋盘上的生石开口了。
「久违了,有十年不见了吧?」
「是啊,从阿充你在三段循环赛断了我的路之后就没见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把阿充你当朋友喔。」
「好像是有过这种事呢。」
生石毫无感慨地吐了口烟。
过去,两人曾在三段循环赛中对阵。
其中一人成为了职业棋士,另一人则因年龄限制离开了奖励会。
这是奖励会司空见惯的故事。
「所以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生石向再次迈入棋士室的昔日战友如此提问。辛香即刻答道:
「来替银子加油啊。」
「哦?」
「那名小学生即使今天输了,也很快就会节节攀升,但倘若银子就此败下阵来,想爬上来可就得耗费一段时间了。那女孩得快点升上来才行啊。」
「你人还挺好的嘛。」
「那当然啊。」
辛香三段扬起笑容,道出他这份温柔的原因。
「我希望能确实为我献上白星的对手,赶快加入三段循环赛嘛♪」
局势在对局室中静静进展着。
…………令人焦躁……
银子窥视创多的表情,以窥伺胜机。布局已逐渐饱和。
——要抢先发动攻势吗……?
矢仓将棋中后手有利的棋步,近年已陆续被发掘出来。
过去有段时期,神锅步梦曾以矢仓先手的『神锅流1五香』阵形与发展形『神锅流3六香』百战百胜,然而如今连神锅本人都渐渐不再采用矢仓,逐渐提升雁木的使用率。
『先手矢仓已死。』
甚至有关东的年轻棋手如此大胆断言。
而为矢仓引发革命的,既非职业棋士或女流棋士,亦非业余棋士。
而是将棋软体。
这事实令银子审慎以待。
——……毕竟他是断言初手7八金和3八金是最佳应手的家伙。
创多的特殊感觉是仰赖软体研究而成,这点一目了然。
既然持先手的他选择了矢仓,最好认定对方已经做好研究。
——不要冲动……冷静、冷静点……
《浪速白雪姬》用裙摆擦拭汗涔涔的掌心,并紧揪不放。
「话说回来,四楼可闹得真厉害。」
「毕竟无论哪方晋级三段,都是足以写成号外的大新闻嘛。」
生石与辛香在棋士室,谈论着棋盘之外的事。
一大清早便霸占联盟的媒体记者,被引领到了四楼的多功能室,并在那里守望对局发展。
条件是绝对严禁进入对局室。
「况且这还是《浪速白雪姬》与天才小学生的直接对决,当然要采访啊。比头衔战更能赚取收视率呢。将与他们在下期三段循环赛对战的不才在下,也受到了采访呢。」
「不过奖励会太受瞩目会酿成问题吧?无论世人再怎么骚动哗然,对修行之身的奖励会员只有不良影响。何况三段循环赛是非公开的——」
「经理事会决定之后便能公开。」
「月光先生哪可能允许那种事。那里可是更甚于头衔战的圣域啊。」
「阿充你总是如此纯洁,真令人目眩神迷。」
辛香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接着说:
「会长是月光老师,这点无庸置疑,但理事会成员又如何?关东四人,关西两人。民主主义的基础是多数决,数量多的一方更强。」
「…………」
「月光老师是将棋联盟的门面,端庄亮丽的门面。但脑却另在他方。」
「……原来如此。把你的资格考试当成展示会的家伙,才是联盟的头脑,而你则对那些脑浆摇尾乞怜。」
「出社会之后,我成长了。与强大的对手硬碰硬是没用的。大树底下好乘凉,人应该向权力者阿谀奉承,摇摇尾巴讨好主人(赞助者)。」
「成长?搞错了吧?我看你是堕落成畜牲了。」
「请称之为处世之道~」
「狗是下不了将棋的喔?」
生石唾骂一声。辛香仍挂着笑容,现场气氛却愈发险恶。
此时,一道锐利的棋音划破了恶劣的气氛。
持先手的枥创多忽然舍弃步,向银子发动了攻势。
「「这时候!?」」
创多攻击的时机,令生石及辛香同时高喊出声。
「……新感觉的一手呢。」
生石低喃出声——不由自主地低喃出声。
创多毫不吝惜地将持棋的步尽数投入,接着让桂马跳至1七。
「走那里!?」
「……令人难以想像的棋步呢。」
让桂马跳至1筋,通常被视为不良棋路,因为棋子的可动区域将减至一半。然而创多在当前局面下了这手后,反倒令人恍然大悟。
「用攻击棋强制运子,仅仅七手之内一口气与银子拉开了差距……让他下振飞车应该也能驾轻就熟呢。」
「竟然受到《运子的巨匠》褒奖,真了不得呢。」
辛香操作手机,确认荧幕之后吹了个口哨。
「与软体的最佳应手相同呢。电脑判读超过二十亿场局面的候补棋步,创多短短两分钟内便得出完全一致的结论……哈哈,货真价实的怪物。」
「嗯?手机也能操控将棋软体吗?」
「阿充你从以前就很不擅长机械呢。这叫做远距操控,可以用手机操纵自家的电脑。」
辛香以嘲弄的神情追加一句:
「最近连手机都远比人类更强了呢。」
被对方抢得先机的银子,当然不会只是乖乖挨打。
她自9筋给予反击后,创多转而采取守势。目睹此状的银子集中战力于5筋,开始发动总攻击。
银子将积存起来的力量火力全开,全力施展猛攻,不过冷静观望对局走势的生石及辛香,感觉到形势逐渐倾向创多。
「是防守将棋呢。」
辛香同样倾向防守棋风,喜出望外地说道。生石也低吟出声:
「假装强制先攻,实际上是要诱导对手进攻,再扎实击溃对方。明明是个小学生,却老奸巨猾得教人作呕……」
「你知道吗,阿充,软体下棋的时间比人类更久喔。」
「……你在说什么?」
将棋历史长达一千四百年。
但将棋软体的历史仅有数十年左右,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名叫『AlphaGO』的软体,不是把全世界的顶尖棋士一一击溃了吗?围棋比将棋更加复杂,所以有人认为人类还能领先十年,结果转眼之间就被追过了。」
「所以呢?」
「那是靠Google老师的资产,让五十台超高科技PC全速运转三周,让它们与自己进行数千万场对局之后的结果。与人类相同,积攒经验的电脑急遽变强了。唯一不同的是,纵使人类不眠不休对局三周,光要下一千局都很困难。」
「……」
「软体下过的对局,已经超越人类至今为止的将棋总局数了。人类最后的堡垒『经验』,也早已被软体遥遥领先。」
辛香斩钉截铁地断言。
「将棋与围棋都是算数。只是因为不晓得解答,才蕴藏着神秘性,但最终仍是计算快速的人得胜。人格、礼仪形式、传统文化,都只不过是让将棋及职业棋士狐假虎威的东西罢了。」
「说这种话,可会被将棋之神讨厌喔?」
「祂已经够讨厌我了。毕竟都被祂杀过一次了嘛。」
唾骂般地说完后,辛香举起了手机。
「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东西才是神。」
手机荧幕上,映照出了将棋软体每秒搜索数千万种局面的景象。
「就连职业棋士尊称为『神』的名人,若与当今的软体对战,十之八九……不,绝对会输。差不多该面对现实了。」
「多谢您的高谈阔论。」
人类当中仅此四人的头衔保持者之一——生石充玉将,将枥创多在荧幕中下出的一手,排列于继盘上。
「软体和名人谁强谁弱的问题先摆一边——」
他咬紧牙关如此说道。
「这孩子,很强。」
「…………好强……!」
目睹对方的步闯入要害的瞬间,银子低吟出声。
——勇于牺牲飞车,大胆与我互相交锋……真强!!
银子无视打入玉附近的步,收下对手的挑战书。
双方减轻防御,以速度一决高下。仿佛退缩的人便会战败,两人都不花一秒便进展棋步。
——玉的防壁是对方更稳固……但是!!
创多的玉有两枚金化作城墙,相较之下银子的玉却裸露在外。
然而银子相当冷静,让と金缓缓逼近那道防线。
『と金持重待机』。
这是一句将棋格言。虽然と金步伐缓慢,可是一旦紧咬对方的围玉进行交换,便能以步换金,令局势一口气扭转至有利方向。
为此,と金亦被称为『蝮蛇』。当然,照理说创多应该会将步步逼近的银子蝮蛇一把挥开……然而——
「咦!?」
目睹创多的棋步之际,银子不禁高喊出声。
令人惊愕的是,被蝮蛇咬住的创多竟对其置之不理,而选择继续进攻。
左手遭毒蛇啃咬的他,企图用右手捏碎银子的心脏。令人惊愕的3五银!!
「脱先!?在这里!?」
这一手没耗费任何判读时间,恐惧渗入银子内心的破绽。
——将死了吗……!?
将棋中最至关重要的能力,正是形势判断。
棋子的得损。棋步的得损。玉型。棋子的走势。
诸如此类的各种要素比较衡量之下,再决定局面的优劣。无论人类或软体,形势判断正是增强棋力最不可或缺的能力。
然而对人类而言,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深信自己的坚毅心灵。
就算能正确判断形势,就算想到了出类拔萃的棋步,若无法对其抱持信心,便毫无意义。
——……没问题!应该还没问题才对!!
目睹创多无视防御的大胆攻势之时,银子瞬间怀疑自玉已然将死的可能性。
但她的心无比坚韧。
为了消除恐惧,银子耗尽所有剩余时间以提升气焰。斗志令她全身热血沸腾。
「炽热。」
银子施展出了几经思索的必杀一击。
辛香在棋士室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连他都没察觉,自己已被对局深深吸引。
他将脸凑近画面,埋怨时而闪燥的荧幕。
「画面延迟很严重呢……」
「每个人都在意得忍不住偷看呢。」
生石先生点燃新的香烟,扬起一抹苦笑。
联盟的天花板摄影机是IP摄影机,只要输入网址,世界各地都能观赏。
生石的意思,是关东、关西的棋士应该都在自家观赏这场对局。不过生石对IT知识一窍不通,只能像这样亲自动身。
证据便是棋士室异常地杳无人烟。
——还挺可靠的嘛。
生石津津有味地吐出白烟。
每个人都对有望成为『小学生棋士』的枥创多怀抱兴趣及恐惧,有些年轻棋士会露骨地对此深表不悦,甚至唾弃似地说「根本没听过创多」。生石明白,这种自尊心才是胜负师最重要的要素。
被对局深深吸引的辛香不满地远离荧幕,以讽刺的口吻向生石说道:
「……不过你还挺温柔的嘛。《运子的巨匠》竟然特地远赴联盟,就为了守望银子。」
「辛香,你变温吞了呢。」
「啊?」
「呼……」
生石并非为了银子的将棋而来。
生石不认为银子无法升上四段。他反倒对银子给予好评,认定她具备才能,迟早可以成为职业棋士。
可是同时生石也已看透,纵使银子晋级四段,也不足以构成威胁。
然而她的对局对手————
对局时钟的读秒声持续作响。
「呼……呼……呼————…………」
哔。哔。哔。
银子的呼吸浅如喘息,她配合读秒的电子音与节奏移动脑内将棋盘,为自己判读的棋路进行最终确认。
哔——————————————————……
「……!!」
在『倒数五秒』铃声作响的瞬间,银子将右手伸向对侧,施展必杀一手。
——7六角成!!就用这手一决胜负……!!
这一手是『反下一手成诘』。
这记猛烈的反击能让对手的杀手锏无效化,反过来由我方祭出致命一击。判读再判读、强忍再强忍之后,银子使出了这招致胜手。燃烧内心一切焰火的必杀一手……!!
——成功了吗!?
银子抬起头来,望向创多的表情。
棋盘对面的天才少年——
「…………」
他默默无语地将手伸向棋台,像转笔一样开始灵巧地旋转手中的棋子。
「……?」
——是哪颗棋?桂……?
银子定睛凝神看着创多的指尖。
让对手难以看清持棋有违礼数,只是创多不像是有意而为之,恐怕是他的习惯吧。
——他要打入桂?打在哪里?
然而创多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台,拿起其他棋子,对银子的玉发动直接攻击。3四银!
「王手……!!」
瞬间,银子背脊发凉。然而……
——……如我所愿!
创多怒涛般的王手攻势,是银子预测的棋步中最妥善的。局面依循脑海描绘的脚本顺利发展,令银子无法抑止地热血沸腾。
——看得见!我的脑内棋盘……也看得见胜利!!
创多不花任何一秒,不断凌厉地祭出王手。
当后手玉被逼到棋盘最下段之际——
「就是这里……!!」
银子让施展『反下一手成诘』时升变而成的马凑近玉,企图击溃创多的攻势。这一手攻防一体,使银子的玉惊险逃离了将死的命运。
理应如此才对。
「…………」
创多再度将手伸向棋台,旋转自己拿起的棋子。
——……桂马?
眼前的既视感令银子心生狐疑。就在她看清棋子文字的那一瞬间——
创多将手上的桂,放上了银子根本没料想到的位置。
既非防守亦非攻击,这一手乍看之下只是缓手……
「桂?将桂……打入8五?」
银子陷入了混乱。
如此轻率地打入桂,只会给予银子反击的破绽。
——这一手是……怎么回事?突然变得这么轻松……
银子满腹狐疑地把脸庞凑近棋盘。此时,少年的悄声低语传入了她耳际。
「回敬你的。」
「咦?」
接着银子恍然大悟。她明白了那一手的含义。
——反下一手成诘……!!
「怎么可能……!?骗、骗人的吧……!?」
银子身体僵直,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
这是本局第二次反下一手成诘。银子的角是攻防一体的妙手,同样地,创多打入的桂马亦是一举颠覆局势的绝妙好棋。
然而真正教人毛骨悚然的是——
枥创多早在第一〇八手首次把玩桂马之际,便已读透这个局面了。
自那之后经过了二十手,创多同样以反下一手成诘还以颜色。那并非偶然而成的一手,明显是正中他下怀。
——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判读到这么远了!?
「让7一玉逃至4三角成的话……就能用4四马的王手飞车将死!?怎么会……!!」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枥创多打算用这一手,将银子的心彻底击溃。狠狠践踏她的矜持,将对手调教成再也不敢对自己兵刃相向。
『只是要赢过你的话,可是轻而易举喔。』
银子感觉对方仿佛是在这么说。
心理冲击太过剧烈,脑内将棋盘怎么样都无法连结成像。
——……不行!一手都判读不出来……!!
对局时钟的读秒声音,对深陷恐慌的银子乘胜追击。
哔。哔。哔。
那是死亡倒数。
「啊、啊……啊啊啊…………」
然后,最后的五秒钟——
银子将颤抖的手伸向棋盘。那只手仍在迷惘,不知该拿哪个棋子。电子音接着高声作响。
哔——————————————————————————…………
那瞬间,银子停止了思考。
——神啊……!!
祷告声回荡之际,银子让飞车奔向极限,祈求似地将那颗棋翻面。
龙。
书写于棋上的那个文字,令银子瞬间忘却了恐惧。冷汗淋漓的她,身子微微暖和了少许。
《浪速白雪姬》犹如卖火柴的少女,渴求着微小的温暖。那一手已然不是将棋,而是为哭喊的孩童带来一丝安慰的童话。
只是那童话却是场悲剧。
——…………结束了……
银子甚至无法直视棋盘。她垂下颈部,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
「唔……!?」
与垂头丧气的银子形成对比,创多仿佛电击窜流全身一般动弹不得。
「!?……!?唔……!!」
接着他大幅前倾,凑近脸庞开始高速判读,额头几乎要抵上棋盘。
「……?」
迟迟等不到对手执行处决,银子心生疑惑。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
——怎么回事?
银子只是想至少先让飞车逃走,避免因王手飞车取而战败,在完全没有判读后续的情况下,令飞车往敌阵的极深处驰骋而去。
没错,发想犹如初学者的那一手,剧烈撼动了创多。银子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发生什么事了?
一度放弃思考的银子冷静面对棋盘,试图掌握状况。
然后,她发觉了。
「…………啊!?」
——刚才那一手……竟然成了第三次『反下一手成诘』!?
「咦?怎么会……咦?」
教人难以置信的幸运。
在秒数逼迫之下不假思索的一手,竟成了银子起死回生的绝妙一手,化为最佳阵势对创多发动反击!
指运。
唯有这个词足以形容。神改变了故事的终结……
(咬牙!)
创多狠狠紧咬牙关,令打入8五的桂升变,打造出让自玉逃跑的道路。
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主动承认形势恶化了。
——能赢……吗?
此时,银子终于认知到了自己的优势。她不是靠自己判读出自玉安全与敌玉的诘。是创多看破了自己的败北,银子才得知这件事。
判读能力太过强大的创多,向银子透露了自己的劣势。
过于执着美丽的诘,将枥创多导向了失误。
只要以平凡棋路逐步逼迫银子的玉,她恐怕将无法彻底防守而被击垮。不仅如此,只要无视银子那记反下一手成诘并立即回击,她大概也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绝妙好手,最后投子认输。
强者方能得胜,这便是将棋。
可是过于强大而招致败北,这也是将棋。
——将死了……?
一旦得知『有诘』,发现它便非难事。实战中能否看破诘的有无,正是最为困难的难题。
银子的指尖剧烈打颤,几乎拿不起棋子。
将死了。
创多的玉确实将死了。
——……再十七手……
难以置信。手数不算短,却是瞬间便能读透的诘。而这个良机,已然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创多恐怕也明白自玉已将死,纵使如此他仍持续移动棋步。是企图让对手在最后的最后弄错棋步?或是未能整理情绪呢?恐怕两者皆是吧。银子凝望创多挣扎逃窜的玉,并如此心想。
双方的玉面面相觑。
银子将手伸向棋台,拿起棋子,准备施展最后的致胜手。
银。
她将与自己同名的棋子打向盘面。
指尖打颤,棋子歪斜——但先手玉确实将死了。
瞧见此状,创多将手搁置双膝,接着低下头来。
「我认输了。」
听见对方如少女般的高亢声线后……银子才想起端坐于棋盘对侧的对手,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学生。
至此,第一五四手。枥二段投子认输。
这瞬间,史上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诞生了。
☗ 人上之人
赢了。
「啊……?」
起初,我还没能体认到这个事实。
就算目睹枥创多于眼前低下头来,我仍无法松懈战斗态势。
盘上的敌玉彻底将死了。
即便如此,我仍无法相信自己获胜了。
「她赢过枥了……!?」
「超强……!!」
「史上首位女性三段啊……不愧是白雪姬……」
对局结束后,我听见了一旁观战的奖励会员的声音,才总算渐渐厘清了状况。
赢了?
晋级了?
我……升上三段了?
「恭喜你,银子姊。这下就是三段了吧?」
「啊……嗯。那个……谢、谢…………」
抬起头后,创多以悠然自得的笑容给予祝福。
心脏仍跳动不已,我感受着几乎要冲破胸口的剧烈鼓动,心想着:
——……将棋之神回应我了。
我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这里…………」
我用颤抖的指尖,指向最终盘让飞车奔驰的那一手。那是我向神祈祷的瞬间,亦是神回应我的瞬间。
「这里……我没能判读完全…………脑中的将棋盘完全动弹不得——」
「脑中的将棋盘?啊,所谓的脑内将棋盘吗?」
创多微微歪过脑袋。
「银子姊你脑海中有将棋盘啊,真厉害呢。」
「咦?你不是很擅长诘将棋吗?终盘也正确无误……你脑中应该满是将棋盘才对吧?」
「是的,我很擅长诘将棋。不过——」
枥创多点了点头,接着云淡风轻地宣告出那个事实。
深刨我的胸口,几乎要震碎心脏的冲击性事实。
「我脑中没有什么将棋盘,全部都是用符号来思考的。」
…………………………啊?
「棋路是以符号显现脑海,而不是棋盘与棋子的形象。」
用符号思考?
没有……脑内将棋盘?
「咦?但是诘将棋——」
「诘将棋也是用符号来思考的。我不需要太深入思考,看到的瞬间就能读透创作概念,所以一旦知道初手,头脑就会自动将后续排列成棋谱。」
创多微微偏下头,真心深感疑惑地望着我。
「只要有心,我倒也是能想像出棋盘再思考,不过那样反而很费工夫。特地在脑海中移动棋子,不是很麻烦吗?」
怎么会?
怎么可能?
这根本远远超出受软体影响的境界了。
端坐眼前的孩子——正是电脑本身。
「这、这样……啊…………」
对手是将棋星人的话,还能设法应付。毕竟他们同为生物。
但在连生物都不是的对手当前,究竟该采取什么策略才好?
「这个局面也是,从8七と似乎会被将死。打入8五桂的瞬间应该就有诘……你是读透了这个棋路,才会让飞车向前对吧?我本以为说不定能逃过诘,结果还是行不通。从3二角打开始,我就已经毫无胜算了。这个角应该打在3一才对吗?」
诘?
那种东西,我连一瞬间都没看出来——
「总而言之,恭喜你了!我也会很快追上的!让我们在三段循环赛再战一场吧!」
「嗯…………嗯……」
「谢谢你的指教,我先走了。」
创多低头致意,看到我动手收拾棋子之后,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对局室。
我…………站不起来。
双脚、腰际以及背脊仿佛尽数碎裂四散,剧烈的冲击使我只能蹲踞于坐垫,甚至无法转动视线。我凝视着棋盘上的一点。
——我之所以获胜,是因为停止了思考。
——他之所以战败,是因为看破了自己的败北。
今天我赢了。多亏了好运。
可是今后哪方的实力能节节高升……答案无庸置疑。
我赢了胜负。凭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
然而————将棋一败涂地。
我最后根本不是在下将棋。只是在碰运气,就像猜拳一样。靠这种方法得胜,根本不会成长。
枥创多现阶段就已经比我强,之后恐怕只会更强。
因为他总是在思考。
就连我已彻底放弃的局面,他也以彻底超越生物的演算力不断思考最佳应手,直到最后一秒。
万一。
万一下次再碰上——
「我绝对赢不了。」
我独自遗留在棋盘前,不由自主地将深藏内心的事实流泄出口。
我蹒跚不稳地走出对局室,并向干事老师报告胜利,随即召开了记者会。
「空老师!请看向这里!!」
「麻烦您笑一下!笑容、笑容!!」
令双眼睁不开的闪光灯包围着我。
会长坐在我身旁,映入眼帘的是挤满房间的众多记者。
正月时,烧卖老师曾在这个房间要我『跨越高墙』。成功跨过一堵墙的我,正一一回答蜂拥而至的提问。
「您成功晋升为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了。今天您是抱着绝对要升段的决心,来迎接对局的吗!?」
「和获得女流头衔时相比,哪边更让人开心!?」
「您计划升学高中吗!?」
「高中制服喜欢水手服还是西装外套!?」
我没印象自己是如何作答的。
甚至弄不清这一切是否真是现实。记者会结束后,我回到了三楼的事务室,职员们鼓掌迎接我的到来。
峰先生指着电视,满脸灿笑地对我说道:
「引起盛大回响了唷,银子!每个电视台都插播报导这件事,大阪还发送了号外!据说傍晚的节目会播报特辑……哎呀,希望将棋能就此在女性间流行起来!」
光是回以僵硬的笑容,就已让我竭尽全力。在这些人面前,我有义务绽露笑容。
电视马上播出了方才的采访光景。
『空小姐,您成功晋升为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了。今天您是抱着绝对要升段的决心,来迎接对局的吗?』
『那当然,我随时都是抱持必胜决心迎接对局的。』
荧幕上身穿水手服的少女,以凛然的神情回答道。
画面切换到摄影棚,电视机上的人都对那名少女赞不绝口。
『真是太厉害了!应答如流,一点都不像是国中三年级的女孩子!』
『她为所有女性带来了勇气!』
『她肯定能成为史上首位女性职业棋士!』
——不对。
我在心中,否定评论家不绝于耳的赞美。
不对。我根本没有三段的实力。
今天只是运气好才拿下胜利。现在的我,根本没有能从三段循环赛脱颖而出的实力……
这瞬间,我认知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今后必须在三段循环赛一争高下的对手与我不同,他们都是凭实力赢得一席之位的真正三段。
「呜……!!」
这理所当然的事实令我寒毛直竖。
我的棋风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般奖励会员的棋谱鲜少公开,但我会出赛女流棋战,任何人都能看到我的棋谱。
然后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绝对不想成为第一个败给女人的三段。』
我手无寸铁、一丝不挂、裸着身躯被扔进了猛兽的栅栏中。
——地狱。
我如此心想。
自进入奖励会以来,我便一直憧憬着三段循环赛。
如今我终于得以踏入梦寐以求的循环赛……却为这个事实不寒而栗。
从四岁时便已熟知,本来如自家般令人安宁的关西将棋会馆……
如今却犹如人间炼狱。
像自家房间一样温暖祥和的棋士室,此刻仿佛一座监狱。
战胜创多之际,我曾对将棋之神心怀感恩。以为神看见了我至今为止的一切,并回应了那份努力。
以为年幼时曾经否定的将棋之神……真的存在。
但那份心情已彻底烟消云散。我忍不住想放声嘶吼。
——……不存在。
这地方……根本不存在什么神!!
「……八一…………好可怕。救救我…………」
我像婴儿般踩着蹒跚不稳的步伐,自将棋地狱落荒而逃。
☖ 祝贺
「爸爸!有没有好好录下来了!?」
桂香姊严厉的嗓音自厨房传入耳际,师傅和我则像乌龟一样缩起了脑袋。
没有录成功。
「……唔嗯~果然有点故障了呢。」
我测试了好几次电视的录影功能,却怎么样也不顺利。这台电视差不多要寿终正寝了吧?
在联盟举行记者会的师姊,正在画面当中。这是实况转播。
『空小姐,您成功晋升为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了。今天您是抱着绝对要升段的决心,来迎接对局的吗?』
『那当然,我随时都是抱持必胜决心迎接对局的。』
我们得知师姊晋升三段,直接赶来了师傅家中。
桂香姊早已严阵以待,宣告「我要准备庆祝会!」,之后便到厨房使唤爱与天衣。我和师傅则被判断为派不上用场,遭隔离在起居室。
厨房此刻仍喧腾吵闹着。
「毕竟事先准备庆祝会的话会造成压力,也会让好运溜走,演变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
师傅不发一语地凝视着电视。
『月光会长,空小姐身为国中生便得以晋升三段。这年龄能升上三段,应该可说是相当有希望吧?』
『当然有希望,这点无庸置疑。』
会长坐在师姊身旁,平静地给予肯定。
『不过空三段今后必须自将棋界最严酷的循环赛——三段循环赛中脱颖而出。我与名人都是国中生时晋升四段,但当初还不存在三段循环赛制。在现行三段循环赛制下成为棋士的国中生,仅有九头龙八一龙王。而九头龙龙王晋升四段后,便立刻夺得了棋界顶峰的龙王宝座。』
『换言之……从三段循环赛中胜出,与站上职业棋士巅峰同等困难吗?』
『没错,三段循环赛就是如此严苛。原则上,一次仅有两人能从三段循环赛中脱颖而出……光凭才能可无法达成这项创举。最重要的事物,是强韧的心。』
『心……是吗?』
提问的记者似乎不太明白,但在一旁耳闻这番话的师姊端正了坐姿。
「这番话不是针对记者,而是对师姊说的呢。这是会长的饯别语。」
「……」
师傅对荧幕敬了一礼。
师傅原本也应该出席记者会……不过清泷师傅昨天拔了智齿,所以根本没办法说话。
即便如此他仍准备了和服,打算赶赴联盟,结果师兄月光会长有些愠怒地说:「既然开不了口就别来了。」于是他只好在家待命。这也难怪。
「说到底,师傅你怎么会挑这时间去拔智齿啊?」
「呜唔唔呜唔呜呜唔呜唔呜呜呜唔。」
「这副样子哪可能出席记者会。」
难度比小夏还高。
我放弃理解师傅说话内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于电视,好歹不能听漏师姊的采访。
『您即将参战四月开始的三段循环赛,最短半年后能成为职业棋士。您有几分自信?』
『我会先专注思考如何战胜眼前的对局。』
『关于晋升四段的岁数,您心中有目标吗?』
『三段循环赛的难度与以往无法相比,现在我只想专心拿下最初的一胜。』
『若想兼顾女流棋战,是否有难度?』
『对局机会愈多,成长机会亦会随之增加。』
『三段循环赛与头衔防卫战时期重叠。关于这部分,您是否感到窒碍难行?』
『两边都是重要的对局,两边我都会全力以赴。』
『同门的夜叉神天衣女流棋士,有可能晋升为女王战的挑战者。请您对此说句感言。』
『无论对手是谁,我都会贯彻自己的将棋。』
『您计划升学高中吗?』
『关于这点,今后我会与师傅及双亲商量后再决定。以我个人而言,希望以能专注于将棋的环境为优先。』
『空老师您的注册商标是水手服,高中制服您喜欢西装外套还是水手服呢?』
『我没穿过西装外套,不太清楚。』
『关于《浪速白雪姬》这个别名,坦白说您本人有何感想?』
『有了别名后棋迷也比较容易记住,对此我深表感谢。』
『国外的知名时尚品牌,正以空小姐为形象设计服饰。据说他们希望空小姐务必担任模特儿,穿着那套服装对局。』
『成为职业棋士之后我会考虑。』
师姊以绝对会坚决拒绝的神情这么答道。
之后关于喜欢的食物与喜欢的艺人等等,与将棋毫无关联的提问仍持续着。
「……相较之下,好像娱乐新闻记者比较多耶?」
「唔呜呜唔唔呜唔呜呜呜唔唔~」
「师傅,麻烦您安静一下。」
记者会时间逐渐接近尾声。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
负责主持的男鹿小姐宣布。
每个记者都还有满山满谷的问题,众人同时高举起手——
『那么……有请那位戴眼镜的女性。』
『我是观战记者鹄。』
最后被选上的记者报出名号,接着道出她的疑问。
『有哪位棋士是您的目标吗?』
『…………』
此时,师姊首次语塞。
『……我没有作为目标的棋士。』
思考一会儿之后,师姊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接着,她笔直望向摄影机。
『但是————若能成为职业棋士,我渴望与某位棋士一战。』
会场闻风色变。
『是哪位棋士!?』
『是头衔保持者吗!?』
『还是师傅呢!?』
『果然是名人吗!?』
师姊站起身来,并深深低下头来。
『很抱歉。等成为职业棋士之后,我再告知各位。』
以此为信号,端坐一旁的月光会长随即宣告记者会结束。
『那么到此告一段落。个别提问请改日再谈,我们将以书面回答。』
不过……
『空小姐!请再说几句话!』
记者一齐追上准备离开会场的师姊。
『您认为还有几年能成为职业棋士!?』
『据说有演艺事务所对空小姐您有兴趣!?』
『请问您有正在交往的男性吗!?』
记者们蜂拥而至。
然而——
『我明白能受世人瞩目,是相当令人感激的事。』
盲眼的棋士静静伫立于他们面前,挺身守护师姊。
月光会长以目不可视的双眸,笔直瞪视媒体记者。
『但无论是奖励会员抑或职业棋士,都并非艺人。我们是把将棋以外的事物尽数舍弃的修行之身。晋升三段后,才总算是站上了起跑点。务必请各位静静守望这段过程。』
『『…………』』
会长英气凛然的这番话,让媒体记者哑口无言。不愧是会长。
影像切换至摄影棚。
傍晚的专题节目开始了,师姊的话题似乎仍占据了头条。
「哦,看来这之后马上又有新闻报导呢。」
「唔呜呜~呜呜唔呜唔唔~」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总之我还是点头附和。毕竟再怎么样他都是我师傅啊!
「不过光是晋升三段就这么夸张,成为职业棋士后不晓得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她会不会成为跨越将棋界的大人物啊?趁现在录下这种影片,十年后说不定会成为传家之宝呢。」
「……唔呜呜~唔唔~」
「还有,成为职业棋士以后想一战的棋士,是指谁啊?果然是名人吧?反正应该不是师傅。」
「唔呜呜嗯唔嗯嗯唔唔呜呜嗯唔嗯唔呜呜嗯!」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
就像这样,当我与师傅在电视机前奋斗之际……
咚咚。
身后有人用指尖戳了我几下。
是桂香姊。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嗯?……啊啊,桂香姊。嗯,没问题的。记者会的光景虽然没存进硬碟,但已经鲜明地录在我和师傅脑海里了。等师姊回来后我们两人会完全重现——」
「这件事无所谓啦。」
桂香姊紧握手机,将唇瓣凑近我耳边窃声私语。
「……八一,可以请你去车站接一下银子吗?」
「车站?要我到福岛站接她吗?」
「不是。去野田。」
野田的话离家已经近在咫尺啦。
「银子正在搭电车,马上就会到野田。你去接她吧。」
「为什么啊?从野田站到这里只隔了一条马路吧?应该用不着特地去接——」
「别说了,快去!」
我被桂香姊气势压倒,一头雾水地迈向玄关。
爱和天衣似乎都在准备料理,忙得不可开交。
——算了……反正我待在这里也只会碍事。
我如此心想,独自悄悄离开了家。
☗ 决心
离开联盟后,我几乎是仅凭本能在行动。
「…………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紧抓电车铁杆,嘴里一个劲地碎念低喃。
我搭上了环状线。
目的地是……师傅的家。
我本能地选择了小时候,自己仍是内弟子时走过数千遍的路线。被逼上绝境的我,甚至没有想到可以搭计程车。
身体极度不适,几乎令人作呕。
每当风貌骤变的将棋会馆浮出意识,我便反覆干呕。将希望全数吐尽,只剩痛苦与绝望直窜脑门。
——……地狱。
没有任何人来救我。
磨亮棋盘、擦拭棋子……明明如此鞠躬尽痒,一直努力当个好孩子,将棋之神却没有给我任何回报。
「…………神根本不存在……」
残存我体内的事物,只剩诅咒神的话语。
下了电车后,我极度缓慢地沿着墙壁一阶一阶走下阶梯。
我只能像只蛞蝓一样蠕动着。
「…………不存在…………神………不存在任何地方——」
然后当我步出车站之际,我遇到了。
——……………啊啊…………………
那瞬间,我初次感受到了。
就算孩提时代听了师傅的一席话,纵然至今一直持续不懈地下着将棋,我也从未切身感受到祂的存在……但此刻这个瞬间,我第一次确信。
将棋之神,真的存在。
连我都觉得自己太过单纯。
明明那么强烈地否定神。
明明那样狠狠唾骂神。
结果只不过稍微给了点奖励,我又像这样对神满怀感激。
「师姊。」
「八一。」
我好想哭着奔向他。
不过我仍竭尽全力,虚张声势地挺直背脊,为了展示师姊的威严,让水手服的衣襟乘风飘扬,飒爽地横越马路。
等在马路对面的八一,担忧地开口说道:
「师姊……没事吧?你的脸色——」
「想吐。」
「咦咦!?」
我倚上八一的身体,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到极限了。
体力也是一样——撑不下去了。
我再也强忍不住泪水。
「…………让我、休息一下…………」
「我、我可以吗?」
「……我会忍耐。」
根本用不着忍耐。
其实是八一才好。我只要八一。
多希望这段时光永远持续下去,但同时我也明白不能这么做。
撒娇只会变弱……而且八一不会选择我。倘若我强迫八一,又会令他困扰。
我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副表情了。
可是……唯有现在,可以让我任性一下吧?
「…………我升上三段了……」
「嗯,我在电视上看到记者会后才过来的。虽然没能录下来,可是已经烙印在我和师傅眼中了。」
「……枥创多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这个气势。如果精神上输人,是绝对无法胜出三段循环赛的。最重要的是拿出自信,相信自己才是最强的。」
那么我已经不行了。
明明想对我给予鼓励,却像拿了把小刀狠狠深刨我的心。果然是因为八一也是将棋星人吧。
他根本不了解地球人(我)的心情。
因为八一是其他星球的人……
「就乘着刚升段的这股气势,势如破竹往前冲吧!」
「我要在一期之内晋升四段,在公式战上把八一打得落花流水……」
「师姊你真的很讨厌我耶……」
「没错,我讨厌八一。最讨厌你了。」
——谁叫你这么迟钝。
明明下将棋的时候能完全看穿我脑中的想法,换作其他时候,却根本不打算理解我的心思。
我讨厌八一。因为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讨厌八一。因为他……不肯喜欢上我。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像雏鹤爱那般可爱体贴。
不像夜叉神天衣那样,拥有才华洋溢的双亲。
不像桂香姊胸部丰满,也无法对八一温柔以待。
笨拙又个性恶劣的我一无是处。
无法为八一做任何事,也无法给他任何东西。
我只有一晒到阳光便会崩坏的残废身体,以及连在脑海中清晰想像将棋盘都办不到的愚蠢脑袋。
这些就是我的一切。
所以我只有将棋。
唯有透过将棋,才能让八一回头看我一眼。
虽然现在还不充分。
不过只要成为职业棋士……就能在公式战上,让他和我认真下一场将棋。
让他认真正视我的存在。
就算仅限下棋的那段期间,但他眼中确实只会有我。
如果。
如果……将棋之神真的存在。
请务必让我升上四段。
务必赋予我力量。
我不会要求神赐与我才能,也不会要求神提升我的棋力。
仅限一期。
下次三段循环赛……只要短短半年,请赋予我能全力奋战的力量。请赐予我与毅力匹配的强韧身躯。
我喜欢的男孩子,是将棋之星的王子殿下。
而我只是个地球人,只能怀着憧憬,从地球仰望那颗星。
纵使身处他怀里,我仍觉得自己与他相隔数千光年。
将棋星人栖息的星球遥不可及,那颗星的空气对地球人是剧毒。一旦涉足其中,便必死无疑。
可是……我还是想前往那里。
此刻这份心情,几乎要涨满胸口。
神啊。
请求祢让我与八一站上同一个地方。
一次也好,请求祢让我和他下将棋。
为达成这个心愿——就算是死,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