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泷师傅离家出走
「师傅他还没回来?」
「是呀。不知道跑去哪里闲晃了。」
B级2组排名战翌晨──
我为了迎接寄住于师傅家中的爱,而前去造访时,桂香姊一脸困扰地告知我父亲不在家的消息。
「真是的,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不知丢脸……才十岁的小爱一大早就帮忙打扫洗衣,还顺便去道场当客人的对手呢。」
「好啦好啦,毕竟排名战相当严酷嘛……」
下了十三小时以上的将棋,最后还一败涂地,不想回家也是无可奈何。桂香姊深知这点,她也是出于担心才会向我埋怨吧。
我和桂香姊都没有谈及庆祝会的事。
也没有提及那冲击性的一手顿死,和师傅扬言引退的事。
在我们交谈时,身穿睡衣的师姊揉著眼睛现身了。
她明显才刚起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平时的凌厉气势丝毫不见踪影。
那半睡半醒又毫无防备的样子格外可爱……可是一见到我的剎那,那种憨甜氛围顿时烟消云散,只见她露骨地咂舌一声。
「……糟透了。」
说完后,师姊便缩回了客房内。
桂香姊苦笑著说:
「昨天银子在这里检讨排名战到很晚……虽然嘴巴没说,但她一直忧心地等著爸爸。」
「这样啊。真有师姊的作风。」
我和师姊以内弟子身分在这个家生活时,在师傅的排名战进入终局前都不会就寝。因为立志成为职业棋士的我们,想体验看看持棋时间最长的严苛棋战……不过更进一步的原因,则是想与师傅并肩奋战。
我们称之为『排名战游戏』。
没有任何人强迫我们,幼小的我们内心将之视为义务。
因为排名战与棋士的生活息息相关。
若在排名战中不断降级,最终将导致引退。反过来说,攸关引退的棋战也仅限排名战。这正是其他棋战与排名战最大的相异之处。
而且──
「排名战阶级下滑的话,也会影响到收入对吧?虽说我成为女流棋士了,不过目前还几乎等于没有收入……这几年维持道场也变得很艰困。」
师傅是曾挑战过名人宝座的九段棋士,堪称关西的大重镇。凭他的实绩与人望,照理说也能仰赖对局之外的工作赚钱。
例如大阪近郊的将棋大赛评审、大企业的将棋社讲师、头衔战的见证人等等。
这种条件良好的工作,师傅几乎都让给了其他关西棋士。
然后谁都不愿意接的普及工作,他则会二话不说一肩扛下。我之所以与师傅相遇,也是因为师傅为了推广活动而千里迢迢远赴福井县深山,参加支部举办的超小型比赛。
我们的师傅,就是这样的人。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成为清泷钢介的弟子。
「不如我代替他去道场露面吧?偷偷来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我怀著报恩的心情,向桂香姊如此提议。
「与其那样,不如帮我把他找回来吧。他八成在南区某处喝酒吧。」
「我去找?找师傅吗?」
「八一你应该知道爸爸可能会去的地方吧?毕竟从以前开始,寻找酩酊大醉的师傅,就是内弟子的工作啊。」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道场由我来顾,况且这里还有小爱帮忙。」
「爱啊……」
今天是周六,学校放假。她正式晋升为女流棋士,所以就算在道场陪客人下将棋来赚取金钱,也确实没有问题。
「她可是大有人气唷,老人家各个都被她逗得开怀。因为小爱就读的学校离道馆很近,还有同学造访道馆说『想开始学将棋』呢。此外,用网路开始学棋的年轻人也──」
「啊?年轻人?你是说年轻男子吗?意思是以爱为目标的男人增加了吗?那些人全都是萝莉控!你竟然默许那种人接近爱!?为什么!?太危险了!!」
我脸色大变放声嘶吼。只见师姊更衣完毕,从客房走出来,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客观来看八一你才最可疑吧?你这萝王。」
「唔……!」
无法反驳……!
桂香姊响亮地拍了下手。
「银子你来得正好!你和八一一起去帮我找爸爸吧。」
「才不要。为什么我得和这种萝莉控一起──」
「哎呀呀~?嘴上这么说,你倒是特别盛装打扮了一番不是吗?」
「没有啊。很普通。」
「是这样吗?八一你觉得呢?今早的银子怎么样?」
「咦?你问我怎么样……」
今早的师姊不是平时熟悉的水手服打扮,而是穿著便服。
不是释迦堂小姐强迫她穿上的繁复时装,只是普通的轻便打扮。仅仅如此,便能衬托出师姊超凡脱俗的美貌。
「感觉简约俐落,很可爱喔。我很喜欢。」
「唔……!」
师姊瞬间满脸涨红,然后狠踹一下我的脚。好痛。
我只是称赞她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发火的?刚起床的师姊简直就是狂犬。
「原来如此~呵呵呵呵♪」
桂香姊由下而上窥视师姊通红的面庞。
「银子穿日常便衣时,八一就会称赞你『很可爱』、『我喜欢』耶~太好了呢,银子!」
「宰了…………哼。」
师姊本想脱口说出『宰了你』,但又奋力把话吞了回去,只见桂香姊愈来愈兴奋得意。
「事情就是这样,麻烦你们两人去找爸爸。啊,对了对了。找到人之后把爸爸的钱包拿来,让他一个人搭计程车回来就行了。毕竟是难得的假日,你们俩就直接去享受美好的约会时光吧!」
「啊!?约、约会……」
「和八一并肩漫步于南区叫约会?少开玩笑了,当惩罚游戏还差不多。」
也用不著说到这地步吧……
「既然这样,就去道顿堀二丁目休息一下也可以唷~?」
桂香姊笑嘻嘻地说出奇怪的发言。道顿堀二丁目中──有个不正经旅馆十分密集的区域。
虽然桂香姊应该只是开个玩笑……但我已经实际体验过那种旅馆,现在因回忆复苏而涌起一股复杂的心情。
桂香姊不知情,才会像这样把我们凑成对,不过我早在那时就被师姊狠狠断言「讨厌你」了……呜呜呜……
师姊喃喃开口:
「……桂香姊你最近愈来愈像师傅了。」
「咦?什么意思?」
「像个大叔似的。」
「大……!?」
师姊留下因惊愕而呆滞原地的桂香姊,就这么往车站迈出脚步。我虽担心桂香姊,但仍追了上去。
☗ 夫妇善哉
难波。
自师傅家所在的野田搭乘阪神线,不出十分钟便能抵达这里。它是大阪屈指可数的商圈,更是西日本最繁盛的观光地。在大阪,『南区』指的便是以难波为中心的区域。
从这里往北走一小段距离便能抵达心斋桥,往南则是御宅族胜地日本桥,再往南走,就是通天阁耸立的新世界。
「好久没来这附近了。」
「毕竟梅田就够逛了。」
有『北区』之称的大阪站周边梅田是年轻人的街道,而且从大阪站能徒步抵达联盟所在的福岛,因此年轻棋士大部分都会在北区游乐。
与新大楼一栋栋筑起、既美丽又时尚的北区相比,南区则是古早商店街与居酒屋街发展起来的商圈,所以整体显得杂乱无章。
然而这种繁杂的感觉,与大阪的形象相当合衬。
观光客总是蜂拥而至,从一大早就人声鼎沸。
当我还住在老家福井时,对大阪的印象也是像这附近一样老旧繁杂。例如※固力果的看板等等。(编注:日本零食公司,看板为双手高举、呈跑步姿的运动员,是著名拍照景点。)
「接下来,该从哪开始找?」
「说的也是……往河川那边走看看吧?」
「道顿堀川吗?师傅会去那种地方吗?」
「搞不好他被冲走啦。」
「唔!?」
那师傅岂不是已经死了……
「从戎桥筋或中央街等居酒屋较多的地方开始找,应该比较快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
师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那附近是拱廊,不会曝晒在阳光底下所以倒是还好,但我不太想走在人潮拥挤的地方。而且人一多就无处可逃……」
「师姊确实很醒目嘛。」
防卫龙王之后,我的名气也愈发高涨,不过师姊的人气还是压倒性地高。
成为史上首位女性三段后,最近她老是在电视上露面。要是假日在车水马龙的地方闲逛,或许会引发大骚动……就在我如此担心的时候──
(抱紧!)
师姊忽然抱住我的手臂紧贴上来,并将脸庞抵上我的肩头。
「等等!?师、师姊……?」
「这是为了防范搭讪,可别误会了。」
师姊用媲美仙人掌的尖锐口吻解释道:
「我们黏得这么近走在一起,就会被误会成情侣吧?走路时还要一一拒绝对方也很麻烦………………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喔……」
「我、我想也是……」
「…………」(紧抱~)
从旁人眼里看来,我们根本就是对笨蛋情侣吧。
况且双方都穿著便服,这样的确不像棋士。至于师姊的银发,也能解释成叛逆国中生的浮夸时尚。
『师姊真是聪明啊~』以及『可是我和师姊像恋人似地紧黏一起,在大阪四处闲晃,这样不是也会衍生出奇怪的误解吗?』两种心情在脑中盘旋著……不过我却缄默不语。
毕竟有机会和这么可爱的女孩紧贴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拒绝嘛……
「人、人果然很多呢!对吧!」
「……大家可真闲。」
我们紧黏著迈步前进,接著抵达了看得见固力果看板的戎桥。
戎桥又称『搭讪桥』,是个搭讪风气极盛行的地点,只是由于时间尚早,四周还很寂静。
桥上行经的路人,大多是观光客、成群的学生,以及那个……情侣。
令人意外的是,坐在桥上画图的老人也不少。是写生教室之类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我们倚靠在桥上的栏杆,自高处环视四周。
「师姊,如何?有找到师傅吗?」
「应该不在吧?」
好随便……!
「不过说到师傅会去的地方,应该早有定论了吧。」
那我们究竟是来干嘛的?虽然很想这么问,但傻傻跟来的我也脱不了罪。我也想稍微体验一下约会的氛围嘛……
「去『法善寺横丁』吧。」
「瞭解。」
进入戎桥筋商店街后左转,法善寺就近在眼前。
这个小巧玲珑的寺院内,祭祀著一尊小小的不动明王,从密布于四周的居酒屋收集信仰。
说到法善寺,就得提到红豆汤。
有间红豆汤店曾经是某部小说还是电影的题材,现在也在寺院范围内大摇大摆营业。
店名为『夫妇善哉』,是间装饰著红灯笼的小店。
师姊在红豆汤店前方驻足。
「我累了。」
「这么快!?才走不到五分钟耶!?」
「我要在这间店等,八一你努力去找吧。」
「我才不要!既然这样我也要吃红豆汤!!」
「……随你便。」
就这样,搜寻师傅的任务暂时中止。
店内虽然狭窄,幸运的是还剩一桌空位。
客人几乎都是来观光的外国人,身穿和服的店员在他们眼里似乎颇为稀奇。比起红豆汤,拍摄焦点更集中在店员身上。
我与师姊面对面坐下,并迅速点餐。
「红豆汤和冷红豆汤各一份。」
这里就只有这两道餐点,完全无须看菜单。而因为菜单种类少,自然在转眼间就出餐了。
端上桌的餐点,是※红豆汤两碗、冷红豆汤两碗,以及咸昆布两盘。(编注:在夫妇善哉,夫妇或情侣各点一份并交换其中一碗,代表分享彼此的幸福与圆满;而单身者一人吃完一份,则可以招来好姻缘。)
是不是觉得数量对不上?但在这间店里,这才是正确的。
「点一人份却端出两碗,还真是稀奇呢。」
「是吗?我只在这间店吃过红豆汤。」
「这么一说我也是……此外,就只有头衔战送上红豆汤作甜点时吃过而已。」
碗里装著甘甜的红豆汤及柔软的汤圆。
豆馅酥爽的口感,以及汤圆柔软滑顺的口感交织成协奏曲。这正是蛋糕品尝不到的和果子醍醐味。我喜欢!
「唔嗯~好吃!善哉善哉。」
「……头衔战中端出红豆汤时,总能令人松一口气。」
「没错!对局中虽然尝不出味道,却能体会口感。汤圆在舌间蹦跳的感觉,还有咬下去时的弹性都教人乐在其中。有种疗愈感。」
或许师傅也是为了寻求这种疗愈感,才会来到法善寺也说不定。经历过一场持续奋斗到清晨的排名战后,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关闭战斗模式的……
对局结束之后,师傅必定会到南区饮酒。
而当他到隔日中午都还没回家时,由我和师姊出门找人已成定迹。
师傅会去的店家,大抵是喜爱将棋的老板开的店,因此总会借床给烂醉如泥的师傅就寝。
等我们抵达时,师傅总会抱著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头,露出尴尬的笑容。
『这事可以瞒著桂香吗?』
语毕,他便会带著我和师姊来到这间夫妇善哉,让我们尽情享用喜欢的餐点好收买我们。
「说是喜欢的餐点,这里也只有红豆汤而已。」
「好啦好啦……夏天时,他不也会请我们吃冰红豆汤吗?」
所谓的冰红豆汤,粗略来讲就是刨冰。
师姊最喜欢宇治抹茶冰红豆汤,她会各点一份红豆汤和冰红豆汤,和我平分。
顺带一提,红豆汤的正确分法是一人一碗均分,但我分到的冰红豆汤份量,则会依据师姊的心情急遽增减。
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只能喝到冰块融化后的汤汁……我是独角仙吗!
「我也很喜欢在『American』吃蛋糕。」
师姊用汤匙交互汲取温红豆汤与冷红豆汤,同时感怀似地说道。
「American也很不错。真想久违地再去一次。」
「八一你也这么想?」
「是啊,而且店员的制服很可爱。」
「……」
American咖啡厅也是这附近的名店。
店内几乎就像昭和时代的酒馆,该说是华丽还是复古呢……总之是间充满大人世界感觉的店家。
师傅会在那间店请我吃圣代,自己则一面啜饮咖啡一面欣赏美丽的店员,以治愈因胜负而波涛汹涌的心……这始终只是战士的休憩时光,可不单纯只是好色。绝对不是。
「师傅喝的那种咖啡有加威士忌喔,你知道吗?」
「当然,菜单上有写。」
「他说过『隔天一大早喝酒,就是治宿醉的最佳疗法』,可是喝那么多没问题吗?他的酒量与日俱增,渐渐连下酒菜都不吃了……」
「…………」
师姊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啜饮红豆汤。脱口而出后,我也感到有些尴尬。
──就是大有问题,他今天才会落得这步田地啊。
或许是顾虑到我后悔的心情,师姊以稍微开朗的口吻低喃一声:
「真好吃。」
「嗯,真教人怀念。」
我返回童心,不小心忘了对师姊用敬语,但她并没有生气。这般一来一往,令人涌升一股幸福感。
享用完红豆汤时,时间已近中午了。
我准备付钱,正打算从座位上起身。
就在此时,我看见收银台前有在贩卖封装的红豆汤。
「还有卖土产啊……买一点回去吧。」
「你这么喜欢啊?」
「不,我是想下次可以当JS研的点心。」
「…………」
「啊,不过现在的小孩会喜欢红豆汤吗?问问看爱吧。」
我拿出手机,用LINE向弟子问道:『现在的小学生会吃红豆汤吗?』
在师傅家道场帮忙的爱似乎正在午休。只见她立刻已读讯息,并传来了回覆。
『红豆汤吗?我是很喜欢……为何突然问红豆汤?』
回覆讯息之后,她接著又传来一张带有问号的小猫贴图。这段可爱的讯息令我不禁莞尔。
「借我一下。」
「啊!」
就在我正要回覆讯息时,师姊瞬间从我手中强夺手机。就像对手误判棋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敌阵那样。
『法善寺的夫妇善哉NOW(^q^)会买土产回去唷。』
师姊漾起一抹平时绝对不会露出的爽朗灿笑,坐在我身旁横向比了个胜利手势,接著将我俩的自拍照连同右方那则讯息传了出去。
无庸置疑的宣战声明。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我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方法,试图删除送出的讯息,但全都没用。附注在旁的『已读』文字,是我犯下不可挽回之过错的烙印……
「等等!你、你做什么啊!?爱是开不起这种玩笑的,真的拜托你饶了我吧!!」
「……」(无视)
「啊!竟然无视别人的抗议!?而且还把我那份咸昆布一并吃掉了!要是没有咸昆布,嘴里就会满是甜味耶!!」
享用过甜腻的红豆汤之后,咸昆布可是绝顶美食啊……!甚至说红豆汤不过是为了让咸昆布更美味的陪衬都不为过,我明明那么期待……!
离开店家后边走边慢慢含舔咸昆布,就是我最喜欢的吃法。师姊明知这点仍把我的乐趣全部夺走,而且还摆出这副态度。简直是恶魔……!
「可恶──!魔鬼!恶魔!亏我还觉得一直黏上来的师姊很可爱,才会大意!完全被骗了!!」
「…………你才是。本以为你很享受能和我独处的时光……结果还是满脑子小学生……」
师姊愤懑不平地埋怨了什么,但她声音太小了所以我听不清楚。
就在此时,手机震动了。
爱回覆了。
她、她生气了吗?还是……觉得很伤心呢?
要是上头写著『请快点回来解释!』,或是『我再也不让你踏进家门!』之类的该如何是好……手机震动著,紧握手机的手却震得更厉害。好可怕。
不过要是已读之后不在三秒内回覆,爱的心情就会变得更差。这是我家的三秒规定,是不容动摇的铁则。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手机。
『我在店门前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 菜刀一把
我连忙奔出店外后,便望见十岁弟子流露不自然的灿笑,在身后交叉双手,严阵以待。
接著,她以令人腰际酥软的可爱视线仰望著我问:
「师傅,您放著一直等候师傅归来,在道场拚命工作的弟子不管,和阿姨两个人跑去红豆汤店呀?」
爱可爱得要命。
不过……更是恐怖得……要命!!
「而且这是什么店啊?『Meoto善哉』?哦~夫妇两个字还能念作『Meoto』呀~?学到了新汉字呢~」
「这、这也没办法啊!清泷师傅下落不明,桂香姊才会拜托我们来……没错,桂香姊!只要向桂香姊询问事情缘由──」
「我已经让桂香姊好好反省过了。」
爱满面灿笑,做出骇人发言。而且她不提『反省』的具体内容,反倒助长了惊悚感。
紧接在我之后离开店内的师姊(她似乎付钱了),也不由得面部抽搐地向爱问道: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在师傅身上安装了发讯器。」
「「咦!?」」
我和师姊面色铁青地高喊出声。发、发讯器!?
那么……我们去过那种地方(樱之宫)的事也败露了吗!?
「开玩笑的。况且我也不是棋台上的棋子,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随意出现在任何地方。我本来就预计中午来这里。」
「来法善寺?」
「是的。我和爸爸约好了,要在『水挂不动』前见面。」
「「爸爸?」」
我再度与师姊异口同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里就是『水挂不动』吗!?」
离开夫妇善哉后右转,水挂不动就伫立在那里。
看到祭祀于小祠堂中的水挂不动后,爱惊愕出声。
「没错。长满了青苔,吓一跳对吧?」
那是尊覆满绿色苔藓的小石像。
勉强能辨认出人形的这尊石像,便是名闻遐迩的水挂不动。
「这是祈求生意兴隆和技艺的神明,所以也能许愿让将棋实力提升。正因为如此,师傅从前便会带我们来这里。」
「哦哦……!」
「难得来一趟,去参拜一下吧。」
我拿起摆置于不动石像前的木勺,再从※手水钵中汲水泼洒。(编注:设置在日本神社或寺庙入口,用来盛装净身、漱口用水的容器。)
由于有一定高度,因此没有由上流淌而下的感觉,而是如字面一般泼洒上去。
「我也可以泼水吗?」
「要试试看吗?」
「要……要!」
爱从我手中收下木勺,并踮起脚尖。
「嘿!嘿!」
啪沙。啪沙。
水微妙地洒在几乎快碰到不动石像的位置。好可爱♡
「……那样不行。借我。」
师姊一把抢走爱手上的木勺,豪迈地使劲泼水。
「洒、洒那么多没关系吗──!?」
「哈哈哈,毕竟是大阪嘛!无论做什么事,凭著一股干劲准没错。」
「不过如此一来,爱的将棋又能变得更强了!还能祈求其他运势吗?」
「还可以祈求『结缘』吧。」
「唔!!」
霎时间,爱与师姊之间激散出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
「我要再好好洒一次水!!请您让开!!」
「该让开的是你,小鬼。少碍事!」
爱抓起另一支木勺占据位置,师姊则用自己的木勺挡下了爱伸出的木勺,两人就这么互砍起来。太好战了吧!
「等、等等,你们两个!用木勺互砍可是会遭报应的喔!!」
「啊?我宰了你喔?」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当心遭到报应喔?」
虽然我压根不晓得是谁的错,还是先道歉为上。对不起……
「不过,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布满青苔的呢?」
爱用木勺摆出牙突架式,抬头仰望水挂不动石像并歪了下脑袋。就在此时──
「从我在这里修行时起,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爸爸!」
「看来你过得很好呢,爱。」
语毕之后漾起生硬笑容的人,是雏鹤隆先生,也就是爱的父亲。
他温柔抱住飞扑而来的女儿,并郑重向我们低头致意。
「九头龙老师、空老师,许久不见了。」
「您、您好……」
我连忙低下头来,师姊则默默无语地回礼。
话说回来,他是为了什么事才来到法善寺?……正当我想提出疑问之际,爱的父亲竟道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清泷老师正在店内休憩。来,请往这边走。」
爱的父亲引领我们前往的『店』,就位于法善寺正侧方。
那是一间名为『正弁丹波亭』的特色餐厅。
耳闻店家名称之际,我不禁反问道:
「※小、小便?」(译注:正弁与小便日文同音。)
「意思是『端正礼仪』,颇有大阪风格的谐音店名。」
我们从没有挂上帘子的玄关踏入店内。店家正忙于进行准备,身穿纯白厨师服的男人们正不发一语工作著。
对方让我们在吧台席就坐,于是我们三人并肩而坐。夹在正中央的我感到如坐针毡、左右为难。我想尽早脱离这个窘境,于是切入正题:
「所以师傅他人呢?」
「正在二楼休息。我现在就请人去叫他。」
爱爸爸对店内员工下达指示后,便进入吧台与我们面对面,端出温热的茶饮。
「接下来由我向各位说明事情缘由──」
「不用听也知道,肯定是师傅在这间店里喝得烂醉如泥吧?」
听了师姊毫不客气的一句话,爱爸爸扬起微笑,却没再多说什么。
我内心还有别的疑问,啜饮了一口茶后,我出言询问:
「不过……雏鹤先生您为什么会来法善寺?」
「我是在这间店开始研修料理的。法善寺横丁可是厨师圣地呢。」
「咦咦!?」
「这间店的老板……是我师傅。前些日子他病倒了,因为人手不足,我才会来此支援。」
爱爸爸似乎回想起什么,说了声「对了对了」。
「您们晓得『月之法善寺横丁』这首歌吗?描述在法善寺横丁当学徒的厨师,打包一把菜刀就踏上修行之旅的歌。」
「不知道。」「抱歉,不太清楚……」
师姊与我一并歪头。
「这、这样啊…………毕竟是相当古早的歌……」
爱爸爸落寞地垂下了头,接著又重振精神往下说:
「我也同样曾离开法善寺,踏上修行之旅。当时北陆旅馆的厨师不足,于是提出委托,希望派遣年轻人过去。契约为期半年,记得当时我二十五岁。」
「那间旅馆就是──」
「没错,正是『雏鹤』。」
虽然早就知道爱爸爸是入赘,但没想到来龙去脉是这样……
「当年雏鹤的厨房相当严苛。主张扩大规模的前任女老板招揽了太多客人,导致厨师疲劳遽增,状况好比战地医院……甚至沦落到我这个前往支援的年轻小鬼,当天就当上了大厨。」
「不过爸爸工作得很勤奋唷!妈妈总是说要不是有爸爸在,我们家的旅馆早就倒闭了!她还说『所以结婚对象,一定要找年轻又技艺高超的人』!」
爱双眸闪烁光芒,不知为何望向了我。
爱爸爸诚惶诚恐地面露苦笑。
「女儿说得太夸张了,不过我当时的确拚了命在工作,这点是事实。起初三个月我甚至没回过员工宿舍,都在厨房旁的仓库和蔬菜一起入睡呢。」
「好严酷的职场……」
「毕竟旅馆业得与时间赛跑啊。话虽如此,持续过著那种生活,当然会搞坏身子。迈入第四个月不久,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握著菜刀在厨房不支倒地了。」
北陆的冬天相当严峻,我也出生自福井的偏远乡间,因此瞭然于心。
因为大雪无法前往医院,当然也没办法叫医生来。穷途末路的爱爸爸之后究竟该如何是好……故事发展令我们这群听众都捏了把冷汗。
身为女儿的爱似乎也不晓得这故事。她从吧台探出身子大喊:「爸爸!你那时没事吗!?」
「我在厨房倒下后,没有被送回员工宿舍,而是被抬进了雏鹤家本邸。或许是认为万一其他店家的厨师出了什么意外会无法交代,因此直到能把医生叫来之前,我得到了他们的悉心照护。然后就在那时──」
「「就在那时?」」
爱爸爸瞥了一眼爱的脸,以百感交集的口吻说道:
「我被这孩子的母亲………………捕获了……」
他说『捕获了』!
这个人刚刚确实说『捕获了』吧!?
女儿不知有没有察觉父亲不寻常的遣词用字,正天真无邪地高呼喧闹。
「好棒喔!爸爸和妈妈的相遇,简直是命运的安排!」
「……哈哈哈………………爱你真的和你妈如出一辙呢……」
「咦~?有吗?」
有啊。
「换言之,病倒的爸爸和帮忙看护的妈妈就此结缘,然后结婚……事情是这样吗?」
「最终结果是这样没错……话虽如此,对方是知名旅馆独生女,我只是一介厨师。不仅身分天差地远,岁数也相隔不少,况且我又是修行之身。因此起初亚希奈……爱的母亲开口说『我希望你能留在雏鹤,所以现在立刻和我结婚』时,我当场拒绝了。接著契约结束,我便回到了大阪──」
这也难怪。纵使是美若天仙的少女,而且还是有钱人家大小姐,刚见面就要求结婚的话,比起开心更让人觉得可怕。话说这种情境下,接受看护的人迷恋上对方,才是一般的故事进展吧?好可怕。
「不过故事没有到此结束,对吧?」
「是的。那个…………她追著我来到了这里。」
「咦!?这、这里是指……法善寺横丁吗!?爱的妈妈!?」
「她高中辍学,还与老家断绝关系,说什么都要和我一起工作。」
那、那位将一切奉献给旅馆的超级女老板……竟然离家出走!?
「接下来呢!?接下来呢!?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法弃之不顾,只好让她就这么住在我的公寓……」
「爱的妈妈当时几岁?」
「十七岁。」
十、十七岁!?而且……和高中女生在大阪同居!?
「这根本是犯罪啊!」
「恕我直言,我还远不及九头龙老师您呢。」
「说得没错,你这萝莉控。给我顿死然后好好悔改吧,萝莉控。」
爱爸爸和师姊对我集中炮火猛攻,好想死。
此时爱赫然起立吶喊:
「师傅才不是萝莉控!而且这段故事非常感人呀!这是透过水挂不动连系的爱情故事!爸爸你也是这么想,才会和妈妈结婚的吧!?」
「是、是这样没错啦……不过冷静下来思考后,你母亲当年的行动力未免太过异常──」
「我要向妈妈告状!」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纯爱故事了。嗯。」
爱爸爸……
他还是老样子,总是被妻子和女儿骑在头上。同为男人的我也感到难堪,真希望他态度能坚决点。
我?我绝对是大男人主义啦。
「的确,年轻女孩舍弃一切追著自己而来,这种状况下男人当然会动心。比方说要是小夏不惜放弃法国国籍来到我身边,我有自信肯定会直接和她结婚好痛痛痛痛!好痛啊!师姊你踩到我了、踩到我的脚了啦──────!!」
「这家伙也好,那家伙也罢……男人尽是萝莉控……全部都顿死吧……」
师姊狠狠踏住我的脚,边奋力扭转边喃喃说道。爱也愤懑不平地说:「为什么这时候没有提到爱,而是以小夏来举例嘛~!」
「话说回来,师傅是不是有点慢啊?」
「好痛……就、就是说啊,都这么久了……」
来到这间店后,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请对方再去二楼观望一次,然而──
「……看样子清泷老师他已经从后门回去了。」
「「咦?」」
可是,这在我的预料之内。
毕竟是在输了对局之后,师傅恐怕觉得和我们碰面很难堪吧。我能够深切体会师傅的心情,所以不忍责怪他。
况且……其实我也松了口气。
昨晚的一手顿死带给我的冲击,堪比目睹『父母失禁』一般。对于师傅的衰弱,我也尚未整理好情绪。
所以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师姊应该也抱著同样心情吧。
「清泷老师已经预付了诸位的计程车钱与午餐费。就当作两位平日关照女儿的回礼,让我大展身手吧。」
于是我们大快朵颐了一番爱爸爸准备的丰盛午餐。餐点美味绝伦,但回家以后爱却不准我吃晚饭,令我过了煎熬的一晚。
☗ 两条道路
「欢迎回来。我很担心你唷?」
「……抱歉。」
一返回家中,女儿桂香便从厨房探出头来。
「我是无所谓啦,倒是记得向去找你的八一和银子道谢喔。还有小爱也帮忙了道场的工作,记得给她零用钱。」
「…………水。」
「放在桌上了。」
桂香马上就退回厨房里,我也顶著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头,步履蹒跚地尾随其后。
她之所以态度如此冷漠,并非在生我的气。反而正因担心我,才会刻意装出这副态度。
对战败而归的胜负师而言,温柔只不过是往伤口上洒盐罢了。
桌上摆著满满一杯冰水,大概是我打开玄关门时准备的吧。桂香早就预见了回到家的我会想喝冰水。
身体的确渴望这杯水……但喝下去之前我略微犹豫了。
──喝水醒酒之后,又会想起昨天那场对局……
难以置信的误判导致顿死、降级的红色信号点亮的险境、与弟子之间的争吵……一切都将我逼上了绝境。
「…………从前的将棋界并不是这样的……」
我坐在厨房椅子上饮水醒酒,低吟似地如此说道。
「什么?是什么贵古贱今的故事吗?」
「不。以前更惨。」
「咦?」
「当时压根没有对局礼仪。前辈大清早就放声聊著股票和赛马的事,还依自己喜好随意更改奖励会和对局制度。纵使有什么意见,对方一句『下级者闭嘴!』就能让我们打退堂鼓。」
关东与关西之间的待遇更是天差地远。
关西棋士总被关东当作无业游民看待……不过实际上,当年的『将棋棋士』与赌徒的确没什么两样。
「与那时相比,当今的将棋界犹如天堂。会长月光先生对每个人都公正以待,晚辈各个彬彬有礼,对局中绝不会窃窃私语,造就了能专注将棋的环境。」
「那不是很棒吗?」
「但对现在的我而言是地狱。而且远比从前险恶。」
「啊?明明是天国,却又是地狱?」
「到了与前辈相同年龄……同样站在被年轻人拋诸脑后的立场,我才痛切体会到当年前辈的心境……」
「……什么意思?」
「满怀不安。」
我将积累于内心深处的情绪倾泻而出。
「比自己强的年轻人辈出,而逐渐衰弱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著孩子们纷纷超前……不安的心情强烈难耐。为了掩饰那股不安,他们才会在对局中与同伴聊天。因为那股不安太过剧烈,令他们不聊天便难以保持平静……」
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势,于是刻意放大声量。既然无法靠将棋取胜,为了维护身为前辈的权威,就必须夸大言行举止。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前辈他们是多么不安、多么恐惧。
「……但纵使那么做,一样无法战胜强大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被超越的。」
当时耀武扬威的前辈们怎么样了?
逐渐自将棋界中心被驱赶至角落……不久后联盟首页上小篇幅刊登了他们的引退报导……之后便再也没有他们的后续动向。
接著最后,便是刊登于将棋杂志角落的小小一篇追悼新闻。
早已被众人忘却,在无人目睹的场所迎接尾声。
「赢不了的话,下将棋也没意思。没意思的话便无心钻研,也无力投身于对局中……」
「…………」
「但他们无法忘却身为胜负师的兴奋,于是对股票及赛马成瘾……我则是对手机游戏。」
我略带自嘲地拿出手机。
我试图透过手机画面,迅速找回已无法自将棋体会到的感觉。从前是靠吃角子老虎,不过随时随地都能轻易游玩的手游快感更甚于它。或许我已经中毒了吧。
既然能凭藉一指指尖轻松享乐,谁还想下赢不了的将棋?
至今只为将棋而使用的指尖……积攒了指甲破裂、鲜血流淌之严酷修行的指尖,如今却被我这高段棋士拿来轻易获得快感。
辛苦攀登至最高阶的九段后……得到的却是恐惧,以及为掩饰恐惧而游玩的手机游戏。
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深深感到自己是多么不堪入目。
甚至觉得自己亵渎了将棋。
「…………自觉衰退的棋士,仅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
「一条是撒手不管。」
「撒手……不管吗?」
「没错。什么也不做。」
练习将棋和研究会一概不参与,独自一人龟缩、行踪成谜。
「什么也不做的话,便能掩饰自己衰弱的事实。如此一来对手便会心怀疑虑,过度评价我方的实力……直到终有一天,衰弱的事实被看穿为止。」
至于被看穿之后的下场,桂香没有问出口。用不著问也心知肚明。
「……另一条路呢?」
「向年轻棋士低头,乞求他们教授将棋。」
然而这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
「请年轻有为的职业棋士教棋倒还没什么。然而那类年轻人往往有许多邀约,和我这种老年人进行研究会,也无法为他们带来好处,所以恐怕会一口回绝。」
「……我想也是。」
「于是只能向年龄相当于自己孩子或孙子的奖励会员低头,与他们下练习将棋。只能找那些人当对手,以及连他们都战胜不了的事实,很快便会化作流言蜚语广为流传──纵使背地进行也一样。如此一来,便会丧失『信赖』,遭到羞辱……惨不忍睹地被折磨致死。棋士寿命缩减的速度很可能比撒手不管来得更快。」
「…………」
桂香哑口无言。
从前的大棋士,往往会在沦落至此之前选择引退。
曾任名人或长期位居A级的棋士,在从A级降级之际引退是常有的事。
既然知道会被折磨致死,不如在那之前自行了断。
然而我在跌落B级1组时,曾认为自己『还行』,那份心情直到最近都未曾改变……但现在?当然截然不同了。
过了一会儿,桂香苦思许久后开口了。
「但是……继续放任不管也无济于事啊?既然如此,奖励会员也好谁都好,应该找个练习对象钻研才对吧?死缠烂打的战斗精神,不就是我们关西棋士的宗旨吗?」
「是啊。那才是正确的道路。」
「既然这样──」
「不可能的。」
这个问题,我早就扪心自问数次、数百次了。
「我…………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爸爸……」
「曾挑战名人宝座之人,唯独这件事……」
如今的我,只剩下曾为A级的过往事迹。唯独两度挑战名人之事值得夸耀。
倘若连这些都失去了……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
【摄影•文】鹄
C级2组排名战至此仅剩两局。
整理9回战开始时的状况,晋级战线情势如下。
(括弧内为排名)
(5)城之尾一郎七段 8胜0败
(18)八丁 晋吾四段 8胜0败
(36)九头龙八一龙王 8胜0败
(38)鸠待 觉 五段 8胜0败
(3)井内 健太六段 7胜1败
(49)二冢 未来四段 7胜1败
(9)让屋 桢 四段 6胜2败
如各位所见,现在已演变成全胜者四名的高水准竞争。保持全胜便能全体晋级,若非如此便只有三个晋级名额。
这场白热化的战役愈演愈烈,然而围绕10名降级点的竞争却更显严苛。
凑巧的是,身处战线两端的棋士,这一天在关西将棋会馆的『御上段之间』同时进行对局。
长年位列现役,且代表关西的知名棋士藏王达雄九段,已经获得了两个降级点。他的战绩一直不见起色,若本局败北,引退之日恐怕也近在眼前。
他的对手是关东的晋级候补•鸠待觉五段,本期势如破竹,是名强敌。
藏王身体状态不良,近年常埋怨「正坐很难受」,在这天的对局中也频频露出痛苦神情。
局势演变成了藏王擅长的空中战。
棋局以不寻常的高速进展,进入午餐休息时间前便大势已定。休息结束后,藏王思考了一会儿便投子认输了。
记者询问到为何局势进展如此迅速,鸠待难以启齿地告知了原因。
「……已经有前例了……」
「这样啊,我下了定迹啊。」
终局时刻为下午两点十九分。
「下了盘没有看头的将棋呢。」
藏王说完后,简短结束了感想战。胜者鸠待以9战全胜的战绩,向晋级祭出了王手。
在一旁进行的,则是九头龙八一龙王的对局。这边也早早迎来了终局。
排名较低的九头龙万一拿到一败,便会瞬间沦落艰苦的战况。
身为唯一隶属C级2组的头衔保持者,他背负著莫大压力。然而至此为止,他已势如破竹地取得十一连胜。
他接二连三在拿手的角交换中发表了『☖6五同桂』及『单骑跳桂』等革命新手,如今在各种意义上都备受关注。
这天的对局,也演变成了九头龙持先手的角交换。
对局对手是关东的超资深棋士•惚座圭治七段。
C级2组在籍三十四年。升段至四段之后便一直固守C级2组,这号人物持有三十四年从未取得降级点的神奇记录。
与被视为晋级候补的年轻棋士对战时极为强大,嘴坏的将棋棋迷还戏称他为《最强的门卫》,本人听闻此事后表示:
「这是我的光荣。」
他的态度相当正向积极。
「强大的年轻人转眼之间便会往上爬,或许不会有再战的机会。因此我总是干劲十足。」
就连名人隶属于C级2组时,都曾经沦为惚座的手下败将。他那《最强的门卫》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对我而言,可以与史上最年轻龙王对局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我会拿出更甚于名人那时的气势迎战。」
对局前,惚座针对本局夸下豪语。这是两人初次交手。
第17手时,九头龙很快便跳了桂马。
目睹连胜的原动力『单骑跳桂』后,经历漫长思考的惚座没有与之交锋,打算转而进入持久战。
然而九头龙不容许。
第19手。九头龙牺牲步,选择强行开战。
看见这手之后,棋士室哀鸣四起。
「咦咦!?居玉?」
「这样下没问题吗?」
「他忘记围玉了吗?」
保持居玉选择开战的构想实在太过崭新,连进行检讨的年轻棋士与奖励会员都掩饰不了惊愕之情。至今为止的定迹,曾有以一手整备玉型的前例,九头龙却连那一手都省略,著实是极为大胆的发想。
惚座似乎也对这一手备感意外,但他判断形势并不差。
「一决胜负!」
在气势逼人的吆喝声之下,他吃了九头龙的步。
自玉较为稳固,纵使对方采取先攻,只要正面交锋便能获胜,经过如此判断,他才做此决定……可是这判断却使惚座深感懊悔。
「先手阵型中不仅是玉,连左右的金都纹风不动。除此之外还呈现※壁银,正可谓恶劣阵型的最佳范例。我在修行时代要是下出这种棋,恐怕会被逐出师门吧。」(译注:银与桂阻塞了玉的退路。)
确实,倘若遮住对局者名字,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盘将棋,竟是棋界顶峰龙王所下的棋。这完全无视理论的战术,说是出自外行人之手都不会有人怀疑。
「然而判读愈是精深……愈找不出方法破坏这个恶劣阵型。」
担任此局记录员的枥创多三段,局后如此诉说道:
「有句名言谓『应避免居玉』,但玉巩固与否,应是相对评价。无论如何只要围起来就好──这种想法太古板了。」
对史上首位小学生三段而言,现代将棋的『巩固』定迹,似乎并非坚定不摇的价值观。
而九头龙的桂攻势,证明了这般创新的价值观。转眼之间,后手玉已裸露在外。本应固若金汤的惚座玉暴露于外,反倒是几乎维持初形的九头龙玉纹风不动。简直是魔法一般的手顺。
形势瞬间一面倒。
第59手。九头龙早早用飞车强攻换子,将敌玉逼上绝境。
从正面强攻而来的右直拳,形成完美的致命一击,击碎了惚座柔软的下颚。没过多久,惚座便投子认输了。
总手数为67手。
惚座的消耗时间,在六小时持棋时间中仅用了一小时十七分。《最强的门卫》甚至不知该在何时消耗时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击溃了。
先前还在谈笑风生的棋士室,目睹这场终局局面后所有人都哑然失声。
「太强了。」
结束对局后先行造访了棋士室的鸠待,只吐露这么一句话,之后甚至没有坐上椅子,便直接返回关东。
他脸上没有一丝对局获胜的喜悦,亦没有维持全胜的安心感。
「嗨,惚座先生。」
清泷造访关西将棋会馆,发现了在二楼道场前的吸菸区抽菸的惚座后,便向对方出声搭话。
「清泷先生……」
「对局中和对手的师傅说话很尴尬吗?我不会帮弟子打听你的下一手啦。」
清泷与惚座。
两人虽各分关东与关西,但同世代的他们交情很好。远征之际,他们都会邀请对方畅饮一番或打打麻将。
今天清泷也打算在终局后邀对方去喝一杯,于是才会造访联盟,然而惚座却道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
「不,对局已经结束了。」
「啊!?可是才四点啊?」
清泷本想开玩笑说『该不会像我一样顿死了吧?』,不过瞧见惚座的表情后,他把话吞了回去。
他察觉了。
惚座完全没有将点燃的菸递向嘴边。
唯有雪白菸灰慢慢燃烧,宛如线香一般──
「……我啊,在现任名人那世代出线时,以及他们的下一代与下下一代兴起时,都还有自信能够生存下去。我从不认为自己能站上巅峰,但也不认为有人可以抹杀自己……无论对方的战术有多么不寻常,我都能理解他的意图。俗话说『棋为对话』,而我总能与对手成功对话。」
清泷感到很不可思议。
惚座很难得在对局后如此侃侃而谈。
「不过啊,清泷先生,面对今天与我对战的对手──你的弟子,我无法说出一样的话……」
惚座如此倾诉道,他的语尾因恐惧而阵阵打颤。
「他并非和我们一样是人类,根本是外星人或机器人。」
「唔……!!」
清泷浑身战栗。
惚座圭治绝对不会是强者。在名为将棋界的热带草原食物链之中,他并非位居上位的猛兽。
然而他是能在猛兽昂首阔步的世界中,坚忍不拔生存下去的坚强棋士。那份强大的泉源,正是无论如何都要『生存下去』的强韧意志。
可是此刻,他的心彻底溃散一地了。
「不过嘛……幸好是清泷先生你的弟子。倘若是其他人的弟子,我还真想埋怨一句『瞧你做了什么蠢事!』呢……竟然养大了会噬杀我们自己的怪物。」
惚座将几乎全然化作灰烬的菸,压进菸灰缸中熄掉。
「……惚座先生,难不成你──」
「清泷先生。」
「嗯?」
「长久以来多谢你关照了。」
当年排名战结束后──
惚座七段拿到了生涯第一个降级点,宣布转出至自由阶级。
☗ 一门研究会
「前阵子抱歉了。」
举行我的排名战后翌日──
师傅突然说『有事要说』,接著把我们聚集到了清泷邸。包含两名徒孙在内,一门齐聚一堂。
至今我们一直有意避开彼此,因此唐突被召集时,所有人都紧张万分。
大家都心想师傅会不会是在排名战被逼入绝境,要提及『引退』一事……
然而环视并肩而坐的弟子后,师傅道出的却是根本无关的事。
「我们一门的职业棋士加上女流棋士共计六人。正好是偶数。」
偶数。
耳闻这个词汇的瞬间,我灵光一闪,和师姊对看了一眼。
「因此,我希望一门能定期举办研究会。你们意下如何?」
──果然是『一门研』的邀约吗……
感情和睦且人数多的一门,偶尔会以这种形式提升全员等级。
然而问题在于……即便是同门,棋力、棋风以及身处状况都各不相同,举行研究会的利益自然也各自相异。
原本研究会是对双方皆有利益才举行的,一门研却是以『同门』为由举办,因此根据各人反应不同,也有告吹的疑虑──
「我想办!爱想和一门共同钻研!!」
位居末席的爱,以正坐姿势探出身子,率先表示赞同。紧接著,爱抓住了隔壁天衣的手臂。
「小天衣你也赞成!?对吧!?」
「……我……」
天衣对清泷师傅似乎有所顾虑,一边意识著坐在远处的师姊,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然有可能在Mynavi对上,同属一个研究会有些尴尬。」
「嗯……这意见倒也中肯。」
紧接著,在走廊竖耳倾听我们对话的晶小姐,气势汹汹地拉开和室的纸门。
「大小姐!既然如此请务必由我代为参加这场研究会!!」
「啊?当然不行啊。快给我退下,晶。」
「但、但是我也想变强啊!好歹让我参观……记录或读秒都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让我一起加入────!!」
晶小姐攀住天衣哀求,不过天衣只是狠踹她一脚痛骂:「喂!快放开我啦笨蛋!」师傅也一脸歉疚地拒绝:「抱歉了,这是棋士的研究会。」真是遗憾。
一直默默守望事态发展的桂香姊,战战兢兢地窥探我一眼,然后开口了。
「那个……对我们而言是万分感谢啦……但八一没关系吗?虽然目前获得全胜,不过现在排名战是重要关头。好歹等这期排名战结束后再开始……」
「届时银子的三段循环赛就开始了。要办的话只能趁现在。」
「可、可是爸爸──」
「这种场合要叫我师傅。都说几遍了。」
师傅训诫桂香姊一声。
「最近『居角左美浓』等源自软体的新手也会在职业公式战中登场。今后一门若无法共享新战术的情报,或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趁虚而入,所以我才会提议举办研究会。这对八一和银子也有好处。」
语毕,师傅得意洋洋地望向我。
「如何?我也做了不少研究呢,对吧?」
「是的,正如师傅所说──」
我点点头,表示对师傅的话深表赞同。
「我正好也想增加研究会的数量,才刚向师姊提议不如同门举办研究会呢。对吧,师姊?」
「是啊。三段循环赛也会碰上热衷研究的关东奖励会员,可说是打了剂强心针呢。」
「对吧对吧,哈哈哈!」
师傅久违地开怀大笑,接著迅速摊开将棋记事本调整行程。
☖ 巨匠的忧郁
「呵……一门研啊?清泷先生也真不坦率。」
我与师姊为了研究会而造访『愉悦温泉』,生石充玉将听完我们的话,扬起了一如既往的冷笑。
「那个人也和我一样,过去是孤独一匹狼。在我之前的世代,关西棋士大都对研究会持否定态度。事到如今,他也很难低头请弟子『教我将棋』吧。」
「一门研究会…………好好喔…………」
如此悄声说道的人,是生石先生的女儿飞鸟。
她虽不是研究会成员,但都会不知不觉地凑近一旁,静静听我们谈话。
因为她个性文静又满怀热忱,料理手艺高超胸部又很丰……长相又可爱,我自然非常欢迎,只是师姊似乎不是很喜欢她。
我啜饮一口飞鸟准备的热牛奶后,开口询问:
「生石先生您是大槌九段的门徒对吧?有举办过一门研吗?」
「我家师傅长年卧病在床啊。他无法出席联盟的活动,所以别说研究会了,连收新弟子都不可能。」
「记得大槌老师是藏王老师的……」
「师弟。」
听闻此事后,我更深切地体认到藏王老师如今还能以职业身分下将棋,是多么伟大的奇迹。
大槌大二郎九段,是拥有《铁槌大二郎》之别名的振飞车名棋手。
这名关西棋士总是用大棋强袭盘面,豪迈的运子正是他的魅力所在,虽未能触及头衔,却常年位列A级。
自A级降级后他便乾脆引退,之后倾力于培育后进……不过最终成为职业棋士的弟子,仅有生石先生一人。
由于生石先生也没有收弟子,因此大槌一门现阶段只剩两人。
「那么生石先生与飞鸟,得奋力让一门兴盛才行呢。」
「说、说的对……!我会加油的……!」
听了我的话后,飞鸟使劲紧握双拳。
生石先生却出言训斥女儿。
「喂喂,飞鸟,我可不记得已经收你为徒了喔。」
「………………」
飞鸟罕见地鼓起双颊,整张脸表现出极为不满的神情。
「……那我…………就当八一的弟子……!!」
「咦!?我、我的!?」
突如其来的入门请愿令我大吃一惊,只见生石先生勃然大怒。
「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飞鸟!!这变态小鬼只要是女人,就连幼女都大胆出手,你竟说要成为他的弟子,我绝对不认同!你这年龄万一怀孕怎么办!!」
「等等!?为何成为我弟子就会怀孕啊!?」
受到空穴来风的中伤,我愤而向巨匠提出严正抗议。
「我的两名弟子都成为了女流棋士,也都没怀孕啊!?」
「因为你都专挑不会怀孕的年龄下手啊,这不是当然的吗!」
「这是误会!毁损名誉!师姊你也说些什么啊!」
「他会害你怀孕的,劝你还是免了吧。这里的研究会结束后,我也被带去了奇怪的旅馆。」
「你竟然现在提起那件事!?话说那根本是你──」
咚!!
师姊的右直拳直击我的脸颊。
「给我注意你的遣词用字,师弟。」
「万、万分抱歉…………拜托卍您原谅我……」
因为太痛,害我说出了※卍这种不知所谓的词。应该出血了吧?(编注:日本流行用语。)
「看吧,飞鸟。无论将棋再怎么强,要是成为这种又色又没用的男人的弟子,人生将会付诸流水。要更珍惜自己啊!」
「爸……爸爸你这…………老顽固……!!」
飞鸟如此吶喊一声,奔出了道场。
被女儿骂『老顽固』,让做父亲的似乎很心痛。只见他眉头深锁,叹了口气。
「呼…………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真教人头疼……」
「深有同感……」
我搓揉著惨遭师姊痛殴的脸颊,紧皱眉头。我这边是物理上的疼痛。
师姊无视我的埋怨,转而向生石先生说道:
「比起这个,老师,该检讨玉将战了。」
「这也令人头痛啊。」
生石先生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一局、第二局连续败下阵来,而且我的王牌战术愉悦中也被封锁,实在不利……我这个月的评分也下降了不少吧?」
所谓的『评分』,换言之类似于『战斗力』。数值愈大,实力愈强。
计算方式千奇百种,职业棋士则是以公式战的胜负来计算。
现在评分第一名为名人的二○一四分。
紧接著是于鬼头帝位一九二五分,再来是步梦一八九九分,我则稍低,一八八一分。多亏十二连胜,评分增长了许多。
生石先生受到近期连败的影响,降为一八○一分。
他的评分与帝位拉开了一○○分以上的差距,预期胜率约落在32%。
「顶尖棋士的评分,会因对战对手实力坚强而难以提升。光凭这种数值,是无法比较的。」
我向难得说出丧气话的生石先生如此说道。
步梦的数值之所以那么高,也是因为碰上的对手实力较弱,所以百战百胜。现在他还身处B级2组,因此才能持续获胜。等升上A级可就难说了,不过这点我也一样。
与步梦相较之下,名人和于鬼头先生尽是与超顶尖棋士碰头,却还能维持高胜率,可说是令人惊愕。
但我又从名人手中拿下四连胜,因此评分只不过是参考罢了。
只是若分数相距两倍以上,那又另当别论。
「顺带一问,将棋软体又有几分?」
「虽不晓得正确数字……」
瞬间,我犹豫是否该说出口。
「……最强的软体,大约有三千到四千分。」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人类能匹敌的等级嘛。」
《运子的巨匠》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那就请软体老师教教我,我的将棋究竟有何弱点吧。」
☗ 研究会in樱之宫
「师傅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躺卧在床铺上,朦胧听著师姊自浴室发出的说话声。
这里是樱之宫某间旅馆的房间。
与生石先生的研究会结束后,在这里消磨时间已成我们的『手筋』。
「我说八一,你在听吗?」
「嗯~?」
师姊对默不作声的我,以略带焦躁的口吻说:
「竟然得意洋洋地讲出居角左美浓那种跟不上时代的战术……光听就教人欲哭无泪。师傅从前明明那么强大……」
「……心境就和阿姆罗一样呢……」
「什么东西?」
「你不晓得吗?阿姆罗的父亲是打造钢弹的天才技术员,却在宇宙空间中患了氧气缺乏症。结果阿姆罗与他重逢时,他竟建议阿姆罗替钢弹装上跟不上时代的装置。」
「从没听过。※钢弹是什么?雁木的朋友吗?」(译注:钢弹与雁木日文发音相似。)
原来她没听过钢弹……
她真的对除了将棋以外的事一概没兴趣耶。让人不禁担心她在学校能不能跟上朋友的话题。
「比起这个,关于一门研的事,八一你打算配合吗?」
「如果师傅能藉此满意的话,我愿意,况且也能为弟子打造锻炼场所。」
「……嗯哼~」
师姊的声调明显下沉了。
肯定是在烦恼师傅的事吧。
「决定日程时,我稍微瞄到了师傅的记事本……结果完全没有其他研究会的预定行程。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孤立于最新研究之外。即便只有最低限度的情报也好,得由我们告诉他才行。」
「但他那种个性,搞不好还会固执地回避我们教的棋步吧?」
「这个嘛……」
说到底,他是个自尊心甚高的人,甚至不愿对弟子说出『请教我将棋』。与其直接运用弟子教授的棋步,刻意下截然不同的棋步反而比较符合他的形象。
更别说若他得知那是源自软体的棋步……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此弃师傅于不顾。」
「是啊。」
居角左美浓于公式战登场,的确是最近的事。
然而──台面下,众人一年前就开始研究了。
只要使用软体,便能轻易得知这个棋路,于是所有人都避开了它。
正因如此,才会历时一年以上都未现身于公式战中。
不过高段棋士不使用软体,又与年轻棋士无交集,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对名为软体新手的即死魔法毫无抵抗力……于是就这样瞬间阵亡。
这便是当今年轻棋士与资深棋士之间的战况。
名列A级和B级1组的强豪,被C级2组的年轻人秒杀,像这样以下犯上的状况频频发生……而这正是世代交替以超高速进行的原因所在。
「一旦知道对方没有使用软体,之后便能尽情施展即死魔法了。在当今将棋界中,那无异于全裸漫步于激烈沙场。」
「…………」
师姊缄默不语。
『即死魔法』的恐怖之处,并不局限于职业世界。奖励会的研究大战更甚于此。只要能自三段循环赛中脱颖而出,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获得胜利,都会被评断为正确方法。这就是奖励会。
「……生石老师也是,他没问题吗……?」
「总而言之,只能先为他们练就最低限度的抵抗力……坦白说不太乐观。想不到于鬼头先生的研究甚至扩及振飞车,实在超乎预期。」
于鬼头曜帝位,恐怕是首位专精软体研究的棋士。
他的研究优势已超出我的料想范围。之所以能从有『地狱玉将循环赛』之称的严酷循环赛脱颖而出,进而成为挑战者,肯定是以庞大的研究资料库为原动力。
「希望生石先生努力一点,好让我评估于鬼头先生的研究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于鬼头先生在下期龙王战出线的可能性相当高。」
成功防卫的瞬间,下一场战役也随之展开。这就是头衔战,容不得一丝大意。
「八一你觉得自己能在番胜负中战胜于鬼头老师吗?」
「要看我的研究能达成多少效率。」
我躺卧床上,垂下眼帘,一边模拟一边回答。
「极端一点来说,我会将战术研究交付软体,再从中学习并加以运用。因为棋步会在空中分解,所以从前的我办不到这件事,然而经历与名人的番胜负后,我的判读力有所提升。现在的话──」
「你说判读力提升……八一你先前不是说自己的状态很差吗?说判读会失去控制什么的。」
「这点也用软体解决了。」
「咦?」
「我透过软体解析了自己公式战的棋步。我分析自己在何时消耗时间能判读出棋步,或是自己何时能专注到最大极限。相对地,我也分析了什么状态下专注力会中断,从而下出坏棋。」
「…………」
「这些东西会呈现为数字,因此实战时棋步的精度和研究效率会有飞跃性提升。与人类进行研究会时,判读会混入杂质,但机械没有这种困扰。更重要的是随时随地都能研究。」
这项发现,是龙王战的副产物。
就是我孤身一人龟缩家中,仅仰赖软体研究的那个时候。
其余只要平静地解解诘将棋,维持判读力就行了。而这也只要和弟子在家中进行,便能圆满解决。好处多不胜数。
「这样或许确实很有效率……」
师姊略显踌躇地拣选用词。
「……坦白说,做到这种程度已令人心生抗拒。」
「纵使我不做,迟早会有人做的。总而言之,革命已然掀起。如此一来,将棋应该也会逐渐进化吧。」
名人世代构筑而成的新将棋体系,被喻为『现代将棋』。缺少研究会或VS等效率化的共同研究系统,便无法成立。
换言之,若想建立超越现代将棋的全新将棋体系,更具效率与高机密性的学习方法是不可或缺的。
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若要挤下名人世代,创造一、两个新战术是不够的。毕竟他们就像过去的JUMP漫画主角一样,能够以惊异的应对能力,转眼之间将对手的得意战术转化为自身武器。
世界正藉由IT革命急遽变化。
出生便适应IT的世代,将发挥成长环境中自然获得的能力,进而挤下上个世代。这正是所谓的世代交替。
「…………八一你……」
「嗯?」
「那个…………你想成为电脑吗?」
师姊战战兢兢提出的疑问,令我忍不住失笑出声。
「我才没有那么傻呢。人类不是机械,我不认为人可以完美驾驭软体使用的所有战术。不过──」
「不过?」
「不过凭藉我现阶段的演算力,能比其他任何职业棋士,更熟练驾驭源自软体的战术──我是这么认为的。」
「唔!!……你、你的意思是…………」
师姊哑然失声。
因为我的发言,等于宣称『自己是现阶段最强的人类』。
我太傲慢了吗?
可是我不但击溃名人成功防卫龙王宝座,实际上也不断积攒胜利白星。结果明白显示,我现在的做法没有问题。
『角交换☖6五同桂』和『单骑跳桂』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要为现代将棋掀起更大的革命,在排名战扶摇直上。
然后由我,来成为新的名人(神)──
「话说回来,师姊,还没好吗?」
「…………衣服是换好了……」
师姊一直在门另一头鬼鬼祟祟的,此时声音突然变得细弱。
「那就请快点出来吧。」
「…………唔唔……」
与生石先生的研究会结束后,我们在这里展开了新的研究会。
也就是『银子COSPLAY研究会』。
让我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吧。
不仅棋士,与胜负为伍之人都相当重视『徵兆』和『例行公事』。势头正旺时,我们会刻意不去打破它。
创立自己专属的例行公事,也是职业棋士的技术之一。
我和师姊在研究会后造访这间旅馆,是出自某次意外事故。但那之后我便势如破竹地在公式战大获全胜,师姊也如愿成为了史上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
就我的立场,自然希望在排名战晋级前维持这种样子,而师姊也想在绝佳状态下迎接三段循环赛。
两人看法一致,即便飞鸟的入门事件使我们之间气氛险恶,也没有放弃来到这里。
顺带一提,我们当然没有越线。两人始终都是为了将棋才持续出入此处。
那么COSPLAY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和师姊进入这间旅馆时,发现有免费的衣装服务。是新的服务。
大阪人对免费没有抵抗力,于是我理所当然要求师姊『穿穿看这件嘛』,师姊则唾骂道『我宰了你喔』。
不过我没有退让。
我接著说:「那就用将棋来决定吧。」
倘若我输了,就由我穿上。要拍照散布至网路上都可以。
起初师姊还不肯接受,但我搧风点火说「嗯哼~?你怕了呀?」,她马上就上钩了。将棋?当然是我获胜啰,还是三连胜呢。我不遗余力地把从软体学到的秘技尽数用上了!
然后总算完成了──
『银子喵危险野兽』。
这真是……太Dangerous了……!
「这、这……真的有这种衣服吗……!?布、布料太少了吧……!!」
「就是有这种衣服。」
九头龙龙王强而有力地断言道。
师姊基本上都是穿水手服,但头衔战会穿和服,偶尔也会被迫换上释迦堂老师的洋装,因此她其实穿过各式各样的衣服。
然而COSPALY却是全新领域。
更别说那副眼镜!师姊的眼镜装扮简直像初手端步那般罕见。
「太贪心了吗?不!有师姊这么优秀的素材,应该能勉强成立才对……!!」
总而言之,我掀起了革命。
掀是掀起了…………不过平衡度是否有点差?
可爱度破表了。
「稍微降低一点好了……」
不能太过贪心,凡事平衡最重要。无论将棋抑或COSPALY都是同理。
「这里像这样……还有这个也拿下来──」
「来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太可爱啦!!
而且好色情!!银子好色情喔────────!!
「唔!太、太羞耻了……好想顿死……!!」
「不!很好!!这样很棒!!」
我自行摆出姿势,并要求面红耳赤、浑身打颤的师姊照做。
「再来!再来……这样!指尖弯起来,像猫一样!」
「这、这样?」
「夸张一点────!!」
「这样?」
「赞啦────!!太棒啦────────!!再来再来────────!!」
「这样吗……喵?」
师姊饱受赞赏,也兴奋了起来,主动将四肢趴在床铺上,摆出了『女豹姿势』。
女流二冠兴致高昂。
「好可爱!好厉害!银子喵最棒了喵!!」
「可、可爱吗?拍起来可爱吗?」
「嗯!师姊超可爱的唷!好可爱好可爱!!」
「这样啊……♡嘿嘿♡」
啊,真好哄。
我如此心想。我隐约察觉到了,师姊很经不起人拜托。虽然基本上与人隔著一面墙,但只要强制破除,剩下的防线就和豆腐没两样。
──该不会只要称赞她可爱,这个人什么都愿意做吧?
学会了新咒语『好可爱』,我乘胜追击大肆施展。师姊喵也乐在其中地「喵~♡」个不停。搞什么啊这才是即死魔法!太色情太可爱,我心脏都要停了!!
接著又进行了一小时左右的摄影会……不对喵,是研究会──
「呼……稍作休息吧……」
「说、说的也是喵…………说的对。」
过度施展咒语导致MP耗尽,令我瘫倒在床铺上。
师姊稍微冷静下来,似乎也感到很难为情,用毛毯包紧全身后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话说回来,关于师傅的事……」
「嗯?」
「他会不会因为我们答应进行研究会,结果得意忘形跑去棋士室邀请其他年轻棋士或奖励会员?」
「唔!这……」
棋士是极尽残酷的生物。
只要被判定有价值,就会有数不尽的邀约。
若非如此,便会被视为空气惨遭无视。
即便愿意与之结交为友,一旦牵扯到研究会,判断基准就极度严苛。大家只愿意和拥有自己不足之处的人,或与自己旗鼓相当,甚至优于自己的棋士来往。
假使现在师傅前往棋士室,邀请年轻棋士参加研究会……
「…………或许,就像恋爱一样呢。」
师姊喃喃流漏的话语,化为沉重的痛楚在心底萦绕不去。
☖ 削减生命
当天,清泷罕见地造访了棋士室。
「镜洲的话,应该很乐意和我进行研究会吧。」
关西最年长的奖励会员镜洲飞马三段,是除去弟子银子之外,唯一与清泷有来往的年轻奖励会员。
距今将近十年前──
当年还留存著一种需要过夜的例行活动,名为奖励会旅行。
弟子八一参加那次旅行之际,曾有一位隶属关东且年近三十岁的老前辈奖励会员,三更半夜吵醒新人,打算叫他们跑腿。
然而镜洲出面阻止了他。
据说镜洲袒护八一,如此说道:
『九头龙八一是关西将棋界……不!是日本将棋界的至宝!我会代替他去的,请别吵醒他!!』
清泷耳闻风声,此后便格外关注镜洲。
收入微薄的奖励会员自乡下远赴大阪独居,还得埋头专注于将棋修行之中,这绝非一件易事。
清泷慎重地与镜洲保持距离,在不会过度宠溺的程度下为他谋取各种好处,而聪慧的镜洲自然心知肚明。
因此镜洲当然不可能拒绝自己的请托──
「哦!大家都在努力呢!」
一迈入棋士室,清泷便向正在下练习将棋的奖励会员大声打招呼。
年轻人没有停手,继续下著将棋。镜洲也身处其中,唯独他轻轻向清泷点头致意,却也没有出声招呼回应。
──九段的职业棋士打招呼,你们竟然不作回应……!
清泷燃起一把无名火,但他强忍住了情绪。
在清泷经常出入棋士室的年代,这里几乎等同于闲聊用的房间。
电视播放著棒球或赛马节目,香菸的白烟成天烟雾弥漫,连下场练习将棋,都会被前辈怒斥「少碍事,滚出去!」。
下将棋时理所当然会小赌一杯咖啡的钱,微薄的零用钱也被前辈强取豪夺。
──很可怕……却也是个温暖的场所。
然而如今,这里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地方。
被烟渍染脏的墙壁,整齐张贴著对局情报及联盟的公告事项;散布著漫画杂志及体育报纸的桌面,如今则排满了将棋盘。
菸灰缸当然被收走了,萤幕上映照出在对局室进行对局的将棋盘面。
没有温度的变化,令清泷感到『这里变温吞了』。
如今这里简直就像补习班。
就清泷的看法而言,将棋修行总是伴随著众多痛苦与不合理,同时这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强忍前辈不讲理的胁迫要求,纵使如此也要咬牙下棋。在这段过程中,胜负的严酷将深植内心根源,如此才能变强。
──得由我好好教导他们这件事才行。
清泷心中怀著这个想法,踩著重重的脚步声迈步踏入室内,接著一一巡视奖励会员的棋局。
「哦……这盘将棋下得真有意思。」
清泷定睛凝视的,是前阵子刚以史上最年少之姿晋升三段的枥创多的棋局。
败给银子的他,虽然错失了最快迈入三段的机会,但下一次例会他又若无其事地晋升至三段循环赛。
清泷心想或许值得与这名少年下盘棋,于是温柔地向对方出声搭话。
「小朋友,你年纪还这么小,却下得一手好棋呢。要是对方像这样躲开,你打算怎么办?」
「…………」
创多露出『这个大叔怎么回事?』的神情抬头仰望清泷,同时揭示另一手。
「那样的话,这样就能将死了呀?」
「不,这样应该无法将死才对。再想想看。」
清泷语毕,又插嘴了隔壁的感想战。
最后他甚至开始针对序盘研究提出问题。
众人都显得难以启齿,面带尴尬地下著棋──因为清泷不曾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研究,只是单方面索求对方的研究成果。
就清泷的角度看来,他只不过是在品评对方是否具备相应的实力,以及是否足以和自己进行研究会罢了……
「好了,差不多该让我加入了吧。」
明明不是对局者,清泷却单方面宣告感想战结束,接著走向他评判为现场棋力最弱的奖励会员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抱歉,你可以让位给我吗?」
受到如此要求的奖励会员,震惊地望向清泷,然而他无法违逆高段职业棋士,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了座位。
「清泷老师。」
在隔壁棋盘进行感想战的镜洲,此时首次出声向清泷搭话。
清泷没有察觉对方语气相当僵硬。
「好。有没有人要当我的对手?让我来教教你们将棋吧。让名人挑战者亲自指导的机会,对你们而言可是很宝贵的喔。」
奖励会员停下手,心生动摇地四目相交。
然而没有任何人愿意与清泷下棋。
清泷双脚坐麻,打算再呼唤一声。就在此时──
「老师!能打扰一下吗?」
「嗯?怎么了,镜洲?」
「……下次三段循环赛,我就三十岁了。我早已超过二十六岁的年龄限制,也没有下一次胜率过半的延长机会了。我能下的将棋局数有限,我的生命仅剩半年了啊。」
镜洲语毕,指向了在室内下练习将棋的奖励会员。
「不只我,现场每一位奖励会员,都怀著若无法成为职业棋士,便宁愿自杀的心情,埋首于将棋之中。大家都拚上了性命。」
「这种事我自然明白,我待在奖励会时也尝尽了苦头。我还是奖励会员时还更加痛苦呢,也没有如此豪华的将棋会馆──」
「不,您根本不明白。」
镜洲斩钉截铁地断言。
有别于对局的紧张感,室内氛围如坐针毡。
然而镜洲毫不畏惧。
「老师您的确是职业棋士,且位列最高位九段。在对局室中,我很乐意遵从老师您的指示,然而这间棋士室是修行场所。比起只是来打发时间,把将棋当作余兴的人,优先让衷心渴求变强的人下棋是理所当然的。
更进一步说,将棋盘前人人平等。出生于富裕家庭的人,或许与生俱来拥有较多资源,但下将棋时,所有人都仅能以二十枚棋子为武器奋战;位居高官之人,也许能让任何人听命于己,不过在将棋盘前,地位毫无意义。
这就是将棋。就连我这种社会上的输家、没有学历的废物,将棋也愿意平等对待我。所以我才会如此锲而不舍、才会拚上性命下将棋。因为将棋值得我赌上性命,唯独将棋愿意认同我。
方才被老师您要求让座的奖励会员,每天早上都在五点起床,花费两小时来到这里。因为若不早起赶在七点以前来的话,棋士室便会客满。那孩子确实还只是级位者,在我们之中可能棋力较弱,但是他那颗认为肯定会变强的心,促使大家愿意当他的对手。因为那股毅力也能为自己带来正面影响,所以大家想与他一同下棋。
他是凭一己之力掌握那个座席,并非请他人让座而得手的。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篡夺那个座位,也没人可以探听大家一点一滴钻研的研究成果,更不能强制别人与不愿交手的人下将棋。纵使名人也一样。」
镜洲用拇指指向自己的心脏。
「容我斗胆一问。与从前为赌赌小钱而下的粗鄙将棋不同,我们是削减生命在下棋的。老师您能付出什么代价,来支付我们的性命呢?」
「你说……代价?」
清泷怒发冲冠,嘶吼咆哮。
他唾沫横飞,胡子因怒火阵阵打颤。
「我刚才不就说了吗!或许我的确对最新研究相当生疏,却有两度挑战名人的经验!我就是要教导你们这些!」
「不用了。经验得靠自己积攒,听别人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这家伙……!我……我堂堂一个九段棋士,明明是如此低声下气地请你们和我对弈将棋──」
「不,不对。老师您说的是:『我来教教你们将棋吧』。」
镜洲飞马奖励会三段端正的脸孔与清泷正面对峙,接著以冷静的声调,如此断言道:
「不过现在的清泷老师,没有任何能教导我们的东西。您会妨碍修行,请回吧。」
不知不觉间,棋音与棋钟的声响都消失了。
身处棋士室的每个奖励会员都缄默不语,只是凝视著眼前的棋盘……「这果然将死了吧?」直到创多天真无邪的声音响起为止,才打破沉默。
☗ 苏醒之夜
「…………惨不忍睹……」
清泷像只老犬一般被逐出棋士室,就这么垂头丧气返回家中,无所事事地任凭时间流逝。
连喝闷酒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实在太过颓丧,导致他根本无法入眠。清泷独自待在昏暗的厨房中,凝视自己映照于水杯的面容。口中反覆重述著一句话……惨不忍睹。
倒影于杯中载浮载,回望著自己,看得出来他的眼眸因手游和酒精而浑浊黯淡。那眼神毫无霸气,连他都对自己的脸色备感震惊。
那张面容,与从前促使镜洲挺身袒护八一的老前辈奖励会员重叠了。
「……结果我自己反而变成了那种人吗……?」
有个词汇,与如今的自己极为贴切。
『※老害』。(编注:由食古不化的老年人,掌控企业或政治中心的弊端现象。)
年轻时的清泷,曾立誓死也不愿变成那种不讲理的前辈棋士,但如今自己的身影,却与他们重叠了。
究竟是何时起变成这样的?
十几、二十几岁时,输棋当天回家后,他还有力气不眠不休地在盘面排列败局。不如说因为懊悔不已,使他非得坐在将棋盘前,否则无法入眠。
三十几岁之后,他开始藉酒排解悔恨的心情。
四十几岁之后,无止境的疲惫感总在对局后排山倒海而来。不休息的话,根本无法再次面对将棋盘。
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明天睡醒后,肯定能找回从前的气力──
「…………然而纵使醒来,也回不到从前了……」
本来只要休息一天,便能找回对将棋的热情。后来即便休息两天也恢复不了。
这样下来,研究时间必然缩减一半,促使衰退加速。若想令一度向下倾斜的坡道再次向上,必须耗费年轻时数倍的精力与努力。
纵使如此,四十几岁时,清泷还保有『得设法做点什么』的心情。
当时他还对逐渐腐朽的自己怀有苦痛与罪恶感。
然而不知不觉间,连那份心情也逐渐消散……某一天就此不再复燃。他心想年龄增长,衰退也是理所当然,接受了弱化的自己。
上进心不再复苏,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抱头苦恼──
清泷以为那是精神上的成熟。
于是他决定退居幕后,守望弟子的成长……
「…………直到那天,看到八一的身影为止……」
庆祝会上,来宾的话语只不过是导火线。
原因在于前一天的──即位仪式。
当天,目睹沐浴于镁光灯下的弟子高举即位状之际,清泷惊觉了。
一直以来支撑自己心灵的『曾挑战名人』的实绩……
其实只不过是到最后的最后都是个输家的标签罢了。
清泷并非因为被弟子超越而感到悔恨。
他只是无法承受,自己是个输家的事实硬生生摊在眼前。
所以他才会迁怒于弟子。
「…………惨不忍睹……」
清泷无数次反覆这句话。
自己总是将想成为名人的心愿挂在嘴边,可是所作所为,却是以『没能成为名人』这件事实耀武扬威。
自己总是告诫弟子,要『死缠烂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许放弃』,告诉他们那才是关西将棋──
但他自己可曾实践过?
作为一名棋士,在将棋盘上奋战至最后一刻是理所当然的。这点连业余棋士都做得到。
不过……在远离将棋盘的场所也能持续战斗的人,却少之又少。
没有对局的日子,自己做了什么?
唯有决心将人生尽数奉献将棋之人,才有资格称为职业棋士不是吗?
『我们是削减生命在下棋的。』
白天镜洲道出的话语,于脑海复苏了。
那句话化作强劲的风,将清泷推出了棋士室。
然而──
「……好炽热。」
清泷于黑暗中如此低喃。
一道微小的炽热火苗,在早已燃烧殆尽的焦炭深处冒出袅袅细烟。
镜洲的那句话没有吹熄清泷的心灵焰火……反而为残存心底的火苗、为本人都早已忘却的火苗,送进了新鲜空气,并化为崭新的清风。
而清泷又为那火苗吹入了更多的风。
「好炽热。」
寒冰刺骨的二月深夜,在暖气与照明都未开启的厨房中,男人无数次重复著同样的话语……好炽热、好炽热。
自二楼房间下楼的桂香,讶异地出声询问:
「……爸爸?你还没睡吗?」
「不是的。」
清泷向满腹疑惑的女儿如此说道。
「我总算清醒了。」
翌晨。
镜洲飞马一如往常造访棋士室,不过已先有人造访,对方正默默地擦拭棋盘。
「清泷老师……」
「早安。」
清泷脱下了西装上衣,正卷起衬衫衣袖擦拭棋盘。他用手背抹去额头浮起的汗珠,并抬起头来。
那张爽朗的面庞,与这几年的清泷简直判若两人……也与昨日镜洲眼里的他迥然不同。
「昨晚,我久违地迫不及待早晨的来临……因为我太想早点与你下棋了。」
「咦?」
「镜洲,请你教我将棋吧。」
清泷穿上外衣,拘谨地将衣扣扣好后如此说道,并深深低下头来。一位九段棋士,向奖励会员低下了头。
「现在的我,没有最新研究能教你们。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面对将棋的态度,都远远不及你们……」
连正面向弟子与奖励会员恳求『请教我将棋』的勇气都丧失的男人,鼓起残存于心底的所有勇气,回到了这房间。
清泷仍未抬起头,用掩藏不住热忱的语调开口:
「打杂也无妨,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打算重回修行时代,与你们一起从零重新学习将棋。我并非为了窃取你们的研究才这么说,我想再次修复自己一度松懈的毅力。我不想作为一个输家就此了结。」
「老师……」
「镜洲你昨天的一席话,终于打醒了我。那之后我浑身炽热不已,渴望下棋的心情令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久没有这种心情了……不与你战一盘,实在难以平缓。」
「可、可是……」
「怎么了,镜洲先生,你今天不下棋吗?」
躲在镜洲身后的娇小男孩,以高亢的嗓音如此说道。
枥创多探出头来,绽露天真烂漫的笑容仰望清泷。
「那就由我来和清泷老师下棋吧。我想听听八一哥从前的事。」
「谢谢你。八一可有说不完的故事喔。」
「哇~♡」
创多宛如收到糖果的天真孩子般雀跃不已。
另一方面,镜洲却有所踌躇。
自己昨日对清泷道出的话语,全是毫无虚假的肺腑之言。
也是出于自身信念的一席话。
但同时,那亦是奖励会员绝对不可以对职业棋士说出的话。万一公诸于世,他甚至会被下令退会。
──更何况,我只是个迟迟无法晋升四段的吊车尾三段……
突然间,镜洲感到相当难堪。
他本来是想代为说出奖励会员的心境,可是……
──或许我只是把当不上职业棋士的焦虑与妒恨,宣泄在老师身上罢了。
这个想法,使镜洲犹豫是否该接受清泷诚挚的请求。
镜洲无法直视清泷。
清泷的汗珠,在窗户洒落的朝阳下熠熠生辉,对自己浑浊的双眸来说,实在太过眩目。
清泷眼镜后方的眼神,寄宿著熊熊烈火,对身处于阴影下的自己来说,实在太过耀眼。
──……这就是……这就是职业棋士吗……?
本以为早已黯淡无光的钢,仅因镜洲稍微用火炙烧一下,便绽放出锐利的辉煌光芒。
──历练天差地别。我这种人根本比不上……
镜洲感觉自己犹如蝉的幼虫。
只能在名为棋士室的土壤中,静静等候羽化的那天来临……更别说镜洲待在名为奖励会的黑暗之中的时日,远比蝉要漫长许多。
在从前,凭本能便能知晓如何拨除土壤进而羽化,然而陷入迷途的奖励会员,早已遗忘了方法……
「镜洲。」
清泷主动向这名奖励会员伸出了手。
然后这次,他率真、笔直、胸怀勇气如此说道:
「拜托你,请教我将棋吧。」
「…………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清泷老师。」
镜洲飞马三段深深低下头来,祈求似地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这瞬间,日后流芳百世的传说研究会──『清泷道场』就此创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