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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五谱

☗ B级2组最终局

「好了,我出门啦。」

清泷整顿好仪容,在玄关向女儿打了声招呼。如往常一般。

只不过行囊比平时多了一些。因为他带了装著和服的包包。

「不好意思,唐突要你准备和服。」

「没关系啦。和爸爸你最近开始进行的各种事相比之下,根本不算什么。」

「这倒也是。」

父女两人相视而笑。

「……无论结果如何,今天结束之后我会直接返家。因为或许会拖到很晚,你就先休息吧。」

「没关系,我会醒著等你。」

反正太在意结果我也无法入眠……桂香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想问的问题多不胜数。

──降级的话真的要引退吗?你能拋弃将棋生存下去吗?

──大家好不容易能成为真正的家人,你为什么说要辞退?

──我……有好好成为爸爸的支柱吗?

桂香将所有问题尽数压抑下来。

相对地,她向迈步前进战场的男人背影高声呼喊。

「加油!!加油啊,爸爸!!」

父亲没有回头望向女儿,只高举右手回应声援。

清泷抵达联盟,换上和服,在对局开始前三十分钟便踏入了御上段之间。

当时奖励会员正在为对局做准备。

「早安,可以让我来吗?」

「咦?」

奖励会员因那身和服表露讶异之情,又因清泷一句『让我来』而大为震惊。

因为他正在擦拭对局用的棋盘。

「……是,请用……」

「谢谢。」

清泷从奖励会员手中收下布。

「呼…………好!」

清泷保持正坐调整呼吸,专心致志地开始擦拭棋盘。

和服沉重而厚实。

额头立即挥汗如雨。即便如此,清泷非但没缓和擦拭棋盘的力道,甚至愈擦愈起劲。

这几年来,他担任见证人时会穿著和服,却没有在对局中穿过。为了令身体忆起战斗的感觉,清泷卯足力道擦拭棋盘。

──……战败当下便确定降级……真是场严苛的胜负……

清泷静静锻炼心神。

他想透过擦拭棋盘,为自己心中抹去乌云。

──我降级与否得仰赖他力……也许无论再怎么挣扎,降级也无可避免……

每一次移动布,清泷便将这些想法一并拭去。

只留下纯粹专注胜负的心。

「嗯……差不多了吧。」

清泷望著几乎能映出面容的洁净棋盘,心中阴霾亦随之明朗。

不久后,对局者陆续进入了室内。

今天关东举办八场棋局,关西则是五局。

关西最引人瞩目的,恐怕就是清泷的对局。原因之一在于这是他攸关降级的棋局……他的对局对手亦是注目焦点。

B级2组排名战最终局。

这天的对战对手,在本期排名战展开之际……早在九个月以前就决定了。

目睹本棋对战表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涌上清泷心头。

最终战的对手,是他从前便非常熟稔的人。

话虽如此,对方不像室贺是与他同世代的人。

对方是更年轻的世代……比自己的孩子更加年轻的世代,是清泷曾以驹落指导将棋的对象。

「以那孩子为对手能燃起斗志吗?又或者是──」

就在此时,房间气氛赫然骤变。

隐约传入耳际的细语声瞬间消失,对局室彷佛充满静电一般,流窜著刺痛肌肤的紧张感。

众人公认的强者──以将棋界说法,是唯独深受『信赖』之人,才能散发出那种独特的氛围。

「…………来了呢。」

今天的对手。

清泷确认对方的身姿……感受到寄宿自己内心的焰火熊熊燃起。

《次世代(下任)名人》────神锅步梦六段。

「失礼了。」

这位年轻人甩动已成注册商标的纯白斗篷,姿态潇洒地于下座就坐。

纵使目睹清泷的和服,他仍不改清爽的神情。

──……他果然沉著冷静。

虽然关西人早已看惯,但步梦在服装方面可说是领先群雄。

与之相比之下,排名战最终局穿和服反倒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感觉输了一截。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当年那乖巧的孩子,竟长成了这副样子啊……

步梦身为弟子八一的挚友,儿时曾数次来到清泷家过夜下棋。

当时的步梦乖巧又沉默寡言,给人的印象为较容易害臊。

──可是将棋实力很不错。攻守都毫无破绽,也不会脱离正著。

那正是王者的棋风。

用两面棋盘同时指导他与弟子八一时,他的才能也毫不逊色,毅力甚至更优于八一。

清泷认为他变强了。

也认为迟早有一天会与他一战。

但他却没料到会这么快,而且是在如此重大的场合碰上……清泷排列著棋子,认为这是将棋之神心血来潮的安排。

「时间已到。请神锅老师持先手开始对局。」

记录员是参加『清泷道场』的其中一名年轻人。

正是过去在棋士室,被清泷强迫让座的那名级位者少年。

如今,他们已是共同切磋实力的伙伴。

他和镜洲一样没铺坐垫,似乎是想伴清泷熬过这场持久战。清泷感觉心中萌生小小的勇气。

以那份勇气为粮食,清泷接受了步梦试探性布下的相矢仓。

矢仓是他们双方的得意招数。

步梦的矢仓,具备成就现代将棋的『巩固•进攻•连结』三要素。棋风相当严谨。

另一方面,清泷则是厚实的防御型矢仓。

他风格独特的棋步,正可谓『将棋的纯文字』。

战况正如双方的棋风,以步梦为攻、清泷为守的局势进展著。两者势均力敌,然而──

「就是这里……!!」

第六十六手。

清泷跳桂了。必胜棋音响彻对局室。

让桂马轻巧跳至棋盘中央之感,是清泷与枥创多等年轻奖励会员下练习将棋时学会的。

「唔!?」

对手选择这时机跳桂,似乎也出乎步梦意料之外。

本来高速飞驰的棋步戛然而止,步梦陷入了漫长思考。

「……?…………唔唔!!」

不久之后,步梦承认清泷的一记跳桂,令自己陷入了劣势。

「呿……!」

步梦以拳头敲打自己大腿,发泄懊悔心情,接著退回被桂马锁定的自阵银,转而采取守势。

──解放青春气息!!

清泷以生气勃勃的棋步,逐渐扩大自己的有利局面。他的棋步跃然轻快,与过去的厚实风格截然相反。

清泷不惜吸收曾经深感厌恶的软体感觉,反覆大量钻研将棋。如此得来的手顺,逼迫持先手的步梦只能单方面防守。

清泷的角出色跃动著,と金远远拋下了步梦的飞车,并蹂躏敌方的攻击阵。

他以自己的感觉,驾驭了借自他人的新衣裳。

「很好…………很好,是驹得……」

清泷出声确认自己的有利战况。

将棋界有句谚语:『驹得永不背叛』。无论将棋观改变多少,棋子的得损犹如护身符一般,永远是不变的指针。

──尤其我们大叔世代,心灵可是很坚强的!

局面显然是持后手的清泷占优势。

以关东首屈一指的年轻棋士为对手,竟能在序盘战到如此地步,而且还是持后手,著实相当骁勇善战。

「唔……无可奈何!!」

步梦振奋精神,将银打入了清泷阵内。

即便有些勉强,要是不采取攻势的话会就此惨遭击溃,如此考量之下他才作此反击。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注重气势的胜负技巧……清泷是如此解读的。

──银与金交换?多少还行吧……

虽然防守用的金被吃造成不少损失,但他已建立起如此庞大的优势,接下来只要细心击溃敌方攻势便能得胜。

清泷如此心想,回应了交换。

而他就错在这一步。

步梦立即使用他吃下的金,将金打入了清泷的角头。

「啊!?」

那瞬间,清泷如字面般整个人跳了起来。

角被将死了。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粗心…………」

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心思只放在桂马上……却忘了角的存在……!」

──衰退了。

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步梦用包覆著纯白手套的指尖,将平白吃下的角置于棋台。

宛如收下了清泷的命一般。

☖ 失著

简直是酒池肉林的飨宴。

排名战确定晋级后,我与幼女在房内度过了心醉神迷的夜晚,用酒池肉林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别说未成年,全员JS的年纪甚至都不满成年标准的一半,因此这是场无酒精的飨宴。然而我们完全不需要酒精,因为还有更加甘甜醉美的事物相伴。

没错,就是名为『晋级』的美酒。

「「恭喜您♡九豆龙老师♡♡♡」」

我接受JS祝福洗礼,尽情大快朵颐弟子亲手做的美味料理。

随著『啊~♡』的一声,汤匙就从四面八方向我递来。喂喂,我可没办法一次吃那么多啊。

「夏夏呀~为了企祝~要和斯斯结婚!」

「啊!太狡猾了,小夏!澪也想要和九豆龙老师结婚!」

「我、我也……想成为九头龙老师的新娘子!!」

「不行──!!要和师傅结婚的人,是身为头号弟子的爱!爱才是第一!!」

「没关系的各位,晋级C级1组后,想娶多少个老婆都行。」

「「好厉害!!」」

那当然。我已不是在C级2组底边挣扎的棋士,而是C级1组的一员了。

一旦晋级到C级1组,薪水便会提高。而且十七岁已经能够结婚,我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

「等等,八一!竟然想一次和数名小学生结婚,你究竟在说什么傻话!?你真的会被逮捕唷!?」

「嗯?师姊你也想成为我堂堂C级1组棋士的新娘吗?」

「啊?你说谁?想说大话等你升上A级再说如何?」

「……什么A级?A是你的胸围吧……」

「我宰了你喔。」

「给我注意措辞,你现在可是在C级1组棋士的面前。」

「唔!?」

我举手这么说完后,师姊便面红耳赤,忸忸怩怩了起来。

「呵呵呵……嘴巴很嚣张,身体倒是挺诚实的嘛?银子……」

「唔……!小、小心我取你的小命……!!」(颤抖!)

即便是空银子,在C级1组面前也只能乖乖臣服。太好了,晋级万岁~

我作了这样一场梦。

其实根本没有举办什么宴会,大家只在我房间小小庆祝一下便立即解散了。小绫乃的双亲开车从京都前来迎接,于是小夏与小绫乃便坐车回去了。因为隔天还要上学,住在附近的小澪,则乘坐我叫的计程车返家。

最后留下来的,仅剩师姊和爱。

虽然我得以晋级,却是凭藉他力,加上对局还败下阵来,使气氛相当微妙。

我们静静吃著冷掉的料理,依序洗澡之后乖乖就寝。

一到早晨,爱便去小学上课,师姊大概直接前往了联盟。

疲惫不堪的我睡到傍晚,直到现在才清醒。

「……………………………………好想死………………」

自我逃避的梦境世界里萝莉要素太多,令我忆起了败北的痛楚,不禁低吟一声。晋级C级1组之后就能尽情娶老婆是什么鬼……脑子有洞吗……

被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侵袭的同时,我确认了手机,看到天衣传来的庆祝简讯。

『真逊的晋级方式,和师傅你倒是挺相衬的。恭喜啰。』

「…………好想死……」

弟子严厉的祝贺击溃了我的心。

只不过,这恐怕是将棋界每个人的真实感想吧。

我靠至今的连胜累积起来的『信赖』,因昨日的败战再度跌落谷底。

「……扬言『矢仓已走入历史』,却被矢仓打得落花流水……」

不只信赖。

我心中的自信也崩毁四散。

「如此洋洋得意,却被决定引退的八十岁老人彻底击垮……」

我当然心知肚明。

对藏王老师抱持这种骄矜的心态,才导致了这场败北。

对前人积攒至今的将棋敬意浅薄,正是我的败因所在。

就算明白道理……败北的痛楚却为所有道理染上了漆黑的情感。纵使晋级也未能消弭这份痛楚,即便小夏说要和我结婚也无法痊愈。

「那么拚死钻研都不行的话……我究竟得下什么样的将棋才好呢……?」

太过懊悔,甚至无法直视将棋盘。

太过羞耻,甚至没有脸前往联盟。

但是──

「结果还是来了……」

我抵达关西将棋会馆,一瞬间踌躇是否该踏入其中。

今天有师傅的对局。

B级2组排名战最终局……万一降级,师傅说不定会引退。

倘若如此,今天将是师傅最后一场公式战。

坦白说,我不想以这么凄惨的状态观看这场重大对局。

然而……

「…………我非得亲眼看到最后一刻。」

深深叹了口气后,我因羞耻感而蜷起身子,悄悄踏入馆内。

迈入棋士室的瞬间,现场异样沉重的气氛令我备感讶异。

师姊、镜洲先生及创多三人围绕一个棋盘,像守夜一般低垂著头。那面棋盘排列的,毫无疑问是师傅与步梦的棋局。

「师姊?师傅的对局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角被平白吃了。」

「真加?」

原本想讲「真的假的?」,却因卡在喉咙而变成奇怪的发音。

「职业棋士的对局中被平白吃大棋……有这种事吗?」

在房间一隅负责转播棋谱的鹄记者一面敲打键盘,一面告诉我。

「今年只有一局,是隶属自由阶级的资深棋士下的。」

「结果如何?」

「当下就认输了。」

也难怪他想认输……

「八一哥八一哥八一哥!」

创多手持手机,一瞧见我的脸,便立刻冲了过来。

「我开启了设置于清泷老师家二楼的超级机器,让软体一起检讨这场对局。有种叫远端操作的技术,我可以从手机加以操作──」

创多熟练地操作手机,并告诉我结果。

「软体评价是负1500,先手持绝对优势。」

通常评价差距一旦超越1000,想逆转已是难上加难。

何况还多了500分差距……几乎可说是胜负已分。

加上对手还是步梦,根本近乎绝望。

「清泷老师……被平白吃下角,战局实在严苛啊……」

镜洲先生神情苦闷地紧盯著继盘。

我也一并凝视继盘。

「………………」

思考一会儿之后,我语气痛苦地道出了其他意见。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也可说是迫使步梦把持有的金打入无用的位置。形势……或许不如想像中恶劣也说不定。」

「还能……战下去吗?」

师姊以祈祷似的语调说道。

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回答那个疑问。

雏鹤爱背著书包,直接往清泷家飞奔而去。

「桂香姊!桂香姊────!!」

爱平时总会规矩摆好鞋子,今天却将鞋乱七八糟脱在玄关,娇小的双手紧握著平板电脑。

今天爱根本听不进学校的课程。

上课时、下课时间与午餐时间,她都一直把平板藏在书桌底下观看棋谱转播。

学校一放学,她便立刻冲往这里。

「桂香姊你在哪里!?爷爷老师的对局出大事了……桂香姊!?桂香姊你在哪──!?」

桂香正待在厨房。

父亲明明在进行关键对局,她却没有观战,而是在洗碗盘。

「桂香姊!你看这个!爷爷老师的对局──」

「别说了!!」

桂香背对著爱尖声叫喊。

受到声音惊吓,爱深受动摇,却继续编织话语。

「可、可是……爷爷老师他一直在拚命奋斗。他明明那么努力……你不守望他吗?」

「我明白……用不著你说,我也知道爸爸非常努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桂香挤出一丝声音说道。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总在对局后喝酒吗?因为咬紧牙根时太用力,导致下颚和臼齿疼痛,几乎咬不动固体……不仅如此,由于他一直咬牙强忍,臼齿早就消磨殆尽……因为没有牙齿,所以医生说晚年也没办法做假牙……」

「唔……!怎么会……」

爱哑然失声。

「仰望上方战斗是件幸福的事……但爸爸和我只能俯视脚下挣扎奋斗…………没有梦想亦无希望……仅渴求能多延命一秒……」

「…………」

「你明白那有多难受吗?在那种凄惨状态中下棋,是多么痛苦难堪……像小爱和八一这种理所当然能赢棋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吧……?」

桂香语带愤恨地说完后,用双手堵住耳朵放声嘶吼。

「所以求你了!什么都别说!关掉那台平板!!」

「桂香……姊……」

爱抱著平板电脑,不晓得该对堵住耳朵的桂香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茫然呆立于厨房入口。

☗ 开眼! 大叔流

把角平白送人的瞬间,我本想投子认输。

「………………啊啊……」

被自己亲自锻炼、自己特别关注的年轻人一一超越。

愈是谨遵自己教诲的年轻人,愈是会毫不留情地击溃自己。对局当中,我总会不经意从对手的举止窥见自己的教诲,因而涌升一丝懊悔。

看到神锅用惯用手牢牢紧揪裤子膝头时,我的心几乎要碎裂一地……他至今也未忘记我十年前教导的事,一直遵守到现在。

──这样了不起的年轻人,不可能大意或出现破绽……

然而我挺过来了。

将我几近崩溃的情绪维系起来的人,是连坐垫都没铺,一直在盘侧守望著我的奖励会员。

他拚命的身影,令我忆起了在清泷道场共同下棋的那些年轻人。

为了与我一同钻研今天这场对局的他们,也为了一直支持著我的人,我绝不能投子认输。

还有一种──

认输之前,我还有一种想尝试的方法。

终前对局结束后,在法善寺横丁听到的那番话……

「……京的原味,浪速的醍醐味。你听过吗?」

「?」

神锅只向上移动瞳孔,稍微瞥了我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回盘面。他大概以为那是大叔特有的自有自语吧。

没错,我是大叔。

就算使用软体、与年轻人来往、打扮成嘻哈风格、解放青春气息,大叔充其量只是大叔。

逞强模仿年轻用语,甚至尝试用LINE,也只会遭辣妹笑说『大叔LINE家家酒』。

与年轻人相处之后,我只学到一件事。

无论怎么做,大叔也无法返老还童。

──自觉衰退的棋士,仅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是向年轻棋士低头,乞求他们教授将棋。

其二,是隐藏衰退的事实,与得意战术一并殉道。

然而最终,研究量仍然胜不过年轻人。即便试图隐藏衰退的事实,纸也包不住火。

无论往哪条路前进,大叔迟早得面对毁灭的宿命。

所以我,想在两条道路的狭缝间前行。

不只是搬出自己擅长的武器,更要进一步磨练!

「这才是────大叔流!!」

──其之一•大叔不在意小小的棋子得损。

「反正实力差距也差不多是角落!另一枚你也尽管拿去吧!!」

语毕,我将坐垫拋到对局室一隅,在榻榻米上重新正坐,再次进入战斗态势。

虽与『驹得永不背叛』这句话有矛盾,但大叔的发言本来就充满矛盾。正如上司说话总是反反覆覆一样,大叔的棋步亦是变化自如。让优秀的年轻人深受困扰,正是大叔的特权。

「呵呵呵呵,步有四枚……是吗?」

我首先掌握摆置于棋台上的战力。

然后毫无保留地朝对手的玉头打入打入打入!!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

承受我的步连打攻势后,神锅似乎大吃一惊。

毕竟大叔从孩提时代就只有零钱可用,所以小棋的运用也是出类拔萃。紧握百圆硬币,在糖果店东买西买所锻炼出来的金钱观,是超商世代的年轻人培养不出的大叔世代至宝。

「如何?对手像这样奋力死缠,意外地很惹人厌对吧?嗯?」

我以高姿态俯视对手,如此开口说道。

对方当然选择无视,不过大叔早就习惯被年轻人无视了,伤害为零。

年轻时最讨厌大叔做的事,等自己年纪大了之后再回敬给年轻人。

「这才是成为大叔(唯一)的乐趣!」

──其之二•大叔要缠著年轻人不放。

趁著这空档,也不能忘记偷偷整顿自玉四周。

大叔看似粗线条,其实是很容易受伤的纤细生物。传送邮件给酒店小姐和女儿时,总是战战兢兢地按下传送键……

不仅如此,我还将棋步分散左右。

这是迫使对手将意识集中一点的胜负术,藉此让对手无法发挥年轻人的深入判读武器。人生经验丰富的大叔,失败经验亦很丰富。年轻时,我曾好几次被这招陷害而导致失误……

「唔……!!」

棋盘对侧的神锅,将目光集中到了棋盘右侧。

没错,盯住那里。

给我好好地竖耳倾听。

「…………………………」

神锅动员全身感官,试图推敲出我真正的企图。

我所点的歌曲开始流泄了。

入玉进行曲的──前奏曲。

「来来来,进来吧?」

我利用持棋中的步施展垂步,陆续制造と金。

乌鸦和大叔最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不,我当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制造と金,但也是个合理的理由。

我的目标是『相入玉』与『持将棋』──也就是平局。

一旦持将棋成立,就得交换先后手重启棋局。

以现阶段占据压倒性优势的神锅来说,应该会想极力避免这种状况。为此,他必须要扫荡我利用垂步拚命制造出的と金。

「唔!……可恶的成Pawn们!!」

成Pawn?是指と金吗?

最近年轻人讲的话大叔都听不懂……可是神锅焦躁难耐的心情已经传达出来了。

「很好很好……」

纠缠年轻人惹他们发火,可是大叔最为擅长的得意技巧。我死缠又杂乱的棋步,让关东首屈一指的新星,其洗练的将棋头脑深陷混乱。

──时机就是现在……

这方面的呼吸,电脑老师恐怕很难计算出来吧。

软体评价值大概正以猛烈气势恶化……然而软体无法连同神锅的心理状态一并计算出来。

「喝!!」

持续在敌阵激烈垂步,我骤然一转,将步打入了防守著玉的金正下方。

「竟然是……底Pawn!?」

神锅以惊愕的口吻脱口而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故意让对方嗅到入玉或持将棋的气息,以为我以此为胜利目标,然而这次我又止住脚步,宣言要与对方正面交锋。

先混淆对手的目光,再进一步动摇对方的心灵。

神锅此刻的混乱程度已达顶点。

然后,他终于祭出了那一手。

第一六一手────6六金。大缓手。

「太失态了!!」

下子的瞬间,神锅醒悟到自己失误了。

他懊悔地数次殴打自己的大腿。

这步坏棋恐怕会留下阴霾。愈是出色又有洁癖的年轻人,就愈追求完美。他将无法饶恕自己犯下的失误。

「这就是年轻人啊……」

另一方面,记忆力衰退的大叔别说定迹和前例,连自己下的将棋都会忘记。多亏如此,失误也会忘得一乾二净。角的影响老早就消失了(精神上来说)。

我再次乘胜追击敌阵的攻击棋。

我吃了神锅用来筑起入玉桥头堡的成香,局面势均力敌!

「呵呵呵……」

我转动著才刚吃下的香车,刻意亮给对手看。

「像这种纵向伸展的阵型……用香车贯穿中央应该效果显著吧……」

神锅无视我的低喃声。

然而心理上他应该会警戒我打入香车,将意识集中于保护自玉安全。

──要是对方选择厮杀,我就会败北……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得不择手段发出烟雾弹。一旦演变成速度胜负,反射神经衰退的大叔将毫无胜算。大叔其实紧张得要命呢。

不过啊,大叔也未曾放弃胜利。

此刻我才明白。

前辈为了掩饰不安而出声交谈,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战术。

利用自身的立场,采取游走规则边缘的卑劣技俩──此刻我才明白,这种决心也是一种强大。

大家都为了胜利绞尽脑汁,将尊严拋诸脑后拚死奋战。一切都只为延续自己的棋士生涯……为了能多下一局最喜欢的将棋。

我认为那非常帅气。

此刻我由衷认为,大叔实在太帅气了。

神锅是好孩子,我不对他个人怀抱恨意。

也认定他今后将是与八一共同肩负起将棋界的大器之材。

他晋级是理所当然的。

我反倒希望他能以排名战无败战绩晋升A级,用《次世代(下任)名人》之姿华丽登上头衔战舞台。

这大概也是整个将棋界的共识吧。

「但我偏要违抗那个共识!违抗棋士的命运!」

因为──这才是大叔流的真谛!!

为了在盘面上体现那真谛,我伴随噪音等级的棋音,施展了胜负手。对局室里的所有人应该都大为震惊吧,可是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因为──

「大叔啊……是不看气氛的啦!!」

☖ 底步

「「底步!?」」

观看萤幕的每个人都惊愕不已。

清泷师傅以彷佛要刨开棋盘的强力手劲,猛烈地将步打入金的下方──犹如岩磐一般稳固的金底之步。

师姊目瞪口呆,低喃出声。

「在这种发展下,为何……?」

「他打算将死对手。」

我立即回答,同时用和师傅相同的手势,将那枚步敲向继盘。

「透过打入这枚底步,师傅如此告诉步梦:『绝不接受和局,我要将死你的玉』。」

「他要将死……神锅老师?」

银子丝毫无法理解,如此反问。

「面对成为职业棋士后未曾在排名战吃过败仗,关东最有希望的年轻人……濒临降级危机的关西大叔棋士却想将死他?」

「是的,师傅打算将死对手,将胜利纳入囊中。」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

创多挥舞著手机显示的评价值,并提出反驳。

「应该选择厮杀才对!虽说对方追上来了,先手仍旧大幅领先。只要厮杀必定能获胜。然而神锅老师却维持守势……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创多,你一点也不瞭解将棋。」

「咦?」

「步梦并非想防守才防守,是师傅逼迫他采取守势──凭一股气魄。」

「气魄……吗?那种精神方面的东西──」

「还不明白吗?所以你才比我弱。」

「♡♡♡!!」

创多满脸通红,陷入了沉默。肯定是因为被我斥责而感到不甘吧。

到昨天为止,我或许会赞同创多的意见。

可是遭到藏王老师一记当头棒喝后……今天又看了师傅这盘将棋,我才终于掌握了自己错失的重要事物。

回过神来时,棋士室已人满为患。

以参与清泷道场的奖励会员为中心,研修生与曾任奖励会员的业余强豪都来了。甚至看到了生石先生带著飞鸟造访的身影。

大家都是来声援师傅的。

恐怕是看了师傅这盘棋的转播后坐立难安,忍不住赶来联盟吧。

「有人吗!要是有闲著的棋士或奖励会员,能否来帮个忙!?道场的解说会,快被客人挤得水泄不通了……!」

职员峰先生奔入棋士室求援。

「简直就像全大阪的人都聚集而来一样热闹呢。」

「不对。」

听见我这句话后,峰先生以严肃的面容回答。

「日本全国的人都来了。那些从交通手段只有船只的小离岛远道而来的人们,你忍心赶他们回去吗?」

「好,我来帮忙吧。」

生石先生语毕,下楼前往道场。真是粉丝大放送呢。飞鸟目不转睛地盯著萤幕,甚至没发觉父亲已经离开了。

「话说回来……」

师姊细声低语。

「我们刚进入奖励会时,师傅不只有和干事老师打招呼,甚至还到处发糖果给其他奖励会员,说著『请多关照我弟子』……」

「的确有这么回事……」

因为实在太丢脸,当时还觉得有点讨厌……但对离乡背井独立生活的我们而言,师傅的爱比任何事物都令人安心。

比任何人都温柔。

比任何人死缠烂打,比任何人强大,比任何人热血。他就是清泷钢介,我们的师傅。

整座关西将棋会馆,都被不寻常的炽热氛围所包围。

那股热气彷佛传递给了师傅一般,只见他的棋步愈发灼热,逐渐压制步梦。

「……以结果论来说,正因为清泷老师的角平白被吃,才导致神锅六段无法转守为攻。」

镜洲先生回顾棋谱,同时加以分析。

「神锅六段一直意识著自己『领先一枚角』……既然他深信自己保有优势,比起厮杀,他当然宁愿选择安全取胜,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场胜负是如此至关重要。」

第一六五手──9一龙。

「评价值400,先手有利。软体的最佳应手是☗3四步。」

第一六七手──5五桂。

「评价值360,软体仍显示☗3四步。」

这评价表示只要厮杀便能得胜。

可是步梦却顽抗回避决战,不断试图让自玉挣脱。

然后──

「评价值1!!完、完全势均力敌了!!」

第一六九手。时刻来到深夜一点的当下,胜负回到了原点。

「深度(节点)有多少!?」

「两亿……难以置信!」

镜洲先生确认判读的正确性之后,创多不断复述「难以置信!」。棋士室如守夜般沉重的气氛,在深夜热血沸腾了起来。

双方皆已进入一分将棋。

「……这盘棋究竟会如何演变……?」

创多低喃一声。他的目光来回移动,忙碌地比较盘面棋子与软体评价值。

步梦的玉,在龙与马两枚最强棋子的防卫之下,连同整座围玉一并降临自阵,而师傅的小棋们则拚死压制回去。

步、桂马、香车与银……它们彷佛拥有生命一般嘶吼著,将阵型顶了回去。

那死缠烂打的奇观,简直就像工厂大叔们往坠落地面的陨石一涌而上似的。好比配角潇洒接受死期的※浪花节好莱坞电影。(编注:浪花节为一种歌谣风格,常用来形容情节戏剧化。)

那类电影,仅会迎来一种结局。

「所谓奇迹,真的会发生。」

我语落之际,步梦将手伸向盘面,下了第一八五手。

软体显示的数值剧变。

评价值────负600。后手有利!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欢声雷动震撼了房间的空气。

不仅棋士室,整座联盟的建筑物都剧烈摇晃。

师姊确认了奇迹般的数值,以难以置信的口吻低喃出声。

「难不成…………师傅他会赢……?」

这奇迹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亲眼目睹这个奇迹后,所有人都开始对后手的胜利涌升了现实感。奇迹即将化为现实……!!

就在此时──

「东京的结果出炉了!」

鹄记者一面察看关东与关西的所有对局,一面进行棋谱转播,她无数次确认排名后高声吶喊:

「关东最后一场对局结束!死命挣扎后第三名投子认输了!」

其结果为────

「神锅老师晋级!!清泷老师降级────!!」

锵啷……

我手上的棋子应声滚落地板。

「怎…………么……会………………」

莫大的失落感剥夺了室内的热度。

即将引发的奇迹瞬间丧失了意义。

萤幕上,双手交叉的师傅正用扇子敲打头部,积极振奋精神。

脱下斗篷的步梦拭去额头的汗珠,前后大幅摇摆拚命判读。

然而这场殊死战已然毫无意义。

「……这就是排名战啊。」

镜洲先生悲伤地低喃一声。

镜洲先生参加三段循环赛时,同样曾因排名差距饮恨落泪。虽然残酷,但这就是现实。非得接受不可的残酷现实。

可是师姊尚未习惯这种残酷现实,茫然地喃喃低语。

「那么…………这两个人,究竟在为何而战……?」

现场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清泷钢介九段确定降级。

这个消息透过网路转播一口气扩散了出去。

爱在棋谱评论中看到这行文字,手中紧握的平板不禁坠落地面。

背对她于厨房伫立的桂香被声音吓到,回过头来。

「小爱?怎么了?」

「咦?没、没有……没什么──」

「……爸爸的对局结束了吗?」

「不、不是的,爷爷老师还在奋战!胜负还没揭晓!」

「…………是吗……爸爸他…………降级了啊………………」

桂香瞬间领悟了一切。

爱全然不知所措。

「桂、桂香……姊……对不起……我……我……!」

回想起自己昨晚脱口说出八一的晋级结果后,爱的双眸溢出了斗大泪珠。

「没关系……错不在小爱你…………谁都没有错……」

桂香任由身体慢慢滑落到厨房地板,无力地继续低吟。

「……我早有所觉悟,事情可能演变至此了……得仰赖他力的当下,这种结局已是在所难免…………排名战就是如此…………」

但这实在太过残酷了──桂香憎恨著创立这制度的人。

她的父亲此刻仍使出浑身解数拚死奋战著。

万一奇迹发生,他真的战胜了神锅步梦……等在那份喜悦之后的──却是名为降级的死旗。

世上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告诉我,小爱。我……该以什么表情迎接爸爸才好?」

「…………」

爱挥别泪水,以毅然决然的口吻回答蹲踞在地的桂香。

「走吧,桂香姊。」

「…………小爱……?」

「不去的话,绝对会后悔的。所以走吧,去将棋会馆。」

「但、但是……去了又怎么样?爸爸已经确定降级──」

「因为爷爷老师正在努力呀!」

爱放声高喊。

「桂香姊你不是说过吗?爷爷老师下将棋时,远────远比我和师傅下棋时痛苦许多。那他为什么还要努力!?明明苦不堪言,为何还要继续下将棋!?」

「为……什么……?」

「这种事还用得著说吗!当然是希望桂香姊你能看著他啊!!」

「唔……!!」

「如同桂香姊你一直守望著爷爷老师一样……不对!爷爷老师肯定更用心地看著桂香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桂香姊你是多么拚命努力。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桂香姊你希望他能继续奋斗……所以爷爷老师才不肯放弃!!」

桂香的双眸阵阵颤动,显示出了她内心的动摇。

爱笔直回望那双眼眸,再一次说道:

「走吧!桂香姊!」

爱以令人讶异的强大力量抓住桂香手臂,娇小身躯迈出脚步,坚决要带桂香走。

「因为爷爷老师最希望桂香姊你能看著这盘将棋啊!!」

一分将棋进行中,清泷钢介气势汹汹地拿扇子往自己搧。

「好炽热……」

吸入汗水的和服如铅块般沉重。清泷大幅敞开衣襟,用扇子送入凉风。

时值二月末深夜。

室外气温将近零度。

然而两人的热度却令对局室犹如溽暑。

神锅步梦老早脱去了斗篷。

整洁的发丝如今蓬乱不整。

端正的面容苦闷扭曲。

紊乱的气息与声音自嘴边流泄。

「好炽热……!」

形势倾向清泷,但步梦也赌上了入玉。他的棋步已没有一丝迷惘。

盘侧的记录员双颊泛红,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也好想下出这种将棋。』

这一天,他首次对自己并非对局者(职业棋士)而懊悔不已,而这也是他首次看著他人的将棋潸潸泪下。

清泷与步梦的棋局,是如此触人心弦。

他们的棋局,让区区棋类游戏撼动人心,甚至改变人生。

「「炽热如火!!」」

他们的命运早已有了结果。

除了他们以外的人早已知晓那个命运。

然而正因如此,这盘将棋才显得如此崇高。因为下著这盘棋的两人,都深信唯有胜利一途,才得以开创命运。

清泷猛攻。

步梦抵御。

因高热而失控的头脑,已发挥不出平日水准。

纵使如此,棋士的本能仍驱使两人继续奋战。

清泷的将棋犹如千锤百炼的钢。

步梦的将棋宛如精雕细琢的白银之剑。

两人正面交锋下,局势渐渐明朗……而今日气魄更加强劲、握有较多勇气的一方是──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清泷牺牲马与角交换小棋,施展最后的大运子。

「唔……!!」

从第一三五手前进五段后,到最后都纹风不动的步梦玉,终于在第二一五手退回了六段。

手数共计八十手。

耗费四小时以上。

若是持棋时间较短的对局,这种手数与时间甚至足以让一局结束。清泷将手数与时间尽数投入之后,成功顶回了神锅玉。

只有一段。

仅此一段。

然而清泷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把开始下将棋后便谨守至今的格言道出口中。

「应令敌玉落于下段!」

这正是逼迫敌玉基本中的基本。

这瞬间,先手玉陷入了诘棋路当中。

☗ 排名战

王手攻势如火如荼展开了。

「都已经将死了……」

「不愿服输啊……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创多与镜洲先生如此交谈著。

步梦的棋音听在我耳里,宛如戚戚哀鸣。

『我不想认输。』『好可怕。』『我不要。』『我想晋级。』『我不要。』

我知道每走一步棋,步梦都如此哭喊著。

因为投子认输的那瞬间,耗费一年积累至今的成果,或许将会尽数付诸流水。

从已经晓得晋级结果的人眼里看来,或许会认为他拚上性命的模样很滑稽。

然而现场没有任何人觉得两人的战役滑稽。

「……清泷老师果真厉害。好!正坐观战吧!!」

镜洲先生语毕,便在棋士室地板就地正坐,参加清泷道场的其余奖励会员也一齐仿效他。在油毡地板并肩跪地的光景实在很怪异,可是没有人嘲笑他们。

「师傅……!」

师姊祈祷似地双手合十。

她牢牢紧闭灰色的眼眸。即便知道敌玉已经将死,她仍因恐惧而不敢直视。谁也无法预料一分将棋中会发生什么事,何况两人已持续奋战十七小时以上了……

不过师傅相当坚强,他没有失误。

第二四六手──目睹师傅所下的8六龙之际,步梦总算止住了棋步。

因为已经没有可落子之处了。

「一手将死……?」

「是的。」

师姊出声确认,我则点头肯定。

「是师傅的胜利。」

师傅将死了步梦的玉,实现他在第一五六手,将步打入金底时的『我要将死你』宣言。

认输的瞬间,双方都缄默不语。

天花板摄影机的萤幕,映照出了步梦投降的光景。他置于棋台的手紧握拳头、微微打颤,低低垂下的后脑勺覆盖了盘面。

「神锅认输!排名战第一颗黑星!!」

「『清泷获胜』!!没有错,清泷真的赢了!!」

棋士室爆发大骚动,记者们同时扛起了摄影机。

我──与师姊一起率先夺门而出。

「师傅……!!」

纵使前往对局室,我们也无能为力。结果已无法扭转,但我们就是无法在原地乾等。

没有理由。

我们就像奔向父母的小狗,气喘吁吁地往楼上狂奔而去。途中,我们与拿著棋谱用纸的记录员擦身而过,他的双眸红肿著。

我和师姊踏入了对局室。

室内仍弥漫著战斗氛围,根本无法靠近棋盘。我们战战兢兢地在棋盘远处正襟危坐。

「………………师傅……」

我们从遥远的下座,仰望结束战役的师傅。清泷钢介九段抬头挺胸、傲然正坐,调整著敞开的和服衣襟。

「真帅气呢。」

师姊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细语道。

那声音……和我们俩憧憬和服打扮的师傅,因而描绘著和服图画时一模一样。

「真帅气呢。我们的师傅,是世界上最帅气的。」

「…………嗯……」

本想强忍住的泪水不禁溃堤……自双颊潸然落下。

一旦哭出来,就无法忍住了。灼热泪水一涌而出,无法抑止。我身旁的师姊也泪如雨下。

平时表情一成不变的师姊,甚至流泄出呜咽声。

「银子……还有八一啊。」

师傅平静地出声叫唤正坐于下座且泪流不止的我们。

「神锅晋级,而我降级了对吧?」

「…………………………是…………」

我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晋级与降级的结果,唯独当事人握有询问的权力。其他人不许擅自告知本人,尤其降级的结果更是如此。

这并非明文规定。

却是将棋界应当遵守的规矩。

我和师姊却打破了这条规矩……以不断滴落榻榻米的泪水。

然而师傅却绽露爽朗的笑容,对步梦赠予祝福的话语。

「恭喜了!下期也要加油。」

「…………万分…………感谢……」

步梦以沙哑而孱弱的嗓音回覆。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之情,根本不像达成三期连续晋级这般伟业之人。

步梦失焦的眼眸注视著盘面,注视著那凄惨的投降图。

相反地,降级的师傅却神清气爽。

──他为什么能露出如此爽朗的表情呢……?

不久之后,媒体记者与检讨成员陆续入室。

摄影机闪光灯此起彼落。拍摄完寡言进行感想战的对局者身影后,棋战主办报社的记者一脸歉疚地向步梦搭话。

「神锅老师……那个,可以麻烦您移步其他房间,进行晋级采访吗……?」

「…………」

步梦踩著幽魂一般的蹒跚步伐,离开了对局室。战败者被要求必须感到喜悦,而且还不得不回应的心情……我能痛切体会。

接著一名与现场氛围毫不相衬的小女孩现身对局室,正好与步梦错过。

「爱?你怎么──」

爱气喘吁吁出现于此,没有出声回答我。取而代之,她将一名女性拉了进来。

是桂香姊。

「…………」

桂香姊被爱拉著手,战战兢兢地踏入了对局室……与师傅四目相交。

「爸爸……」

「是桂香啊。」

师傅的神情,首次参杂了一丝痛楚。

「抱歉了。你如此奋力声援我,我却这么乾脆地降级了。」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桂香姊已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用手帕掩住嘴边,以防在神圣的对局室内泄漏出啜泣声。目睹她的模样后,师傅眼眶也泛起了泪光。

回过神来时,对局室内仅剩清泷一门……肯定是声援清泷钢介的人,特别顾虑我们吧。

在齐聚一堂的弟子与徒孙当前,师傅以温柔的口吻开口:

「……除了曾挑战名人的实绩以外,我一无所有,因为其他棋战都马上就被淘汰了。所以我下定决心,降到C级的当下就要引退……」

「「唔……!!」」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开口试图说服他回心转意。

然而师傅举起手,打断了我们的话。

「停滞不前、向下堕落的每一天,我都在深思自己的存在意义何在……衰退至无法触及名人宝座的谷底,下将棋又有何意义?跌落C级之后,客观来看要回到A级已是难上加难……既然如此,当下就该选择退居幕后。身为曾经的名人挑战者,这才是正道。」

将棋是为胜利而下的。

常保胜利是职业棋士背负的义务。既然常胜之人才得以成为名人,无法达成的当下就该辞去职业之位。

师傅的想法确实有其道理。

「但是────我有了其他存在意义。」

然后师傅说出了口。

在既艰苦又毫无道理,甚至迫使他决心引退的对局结束后,说出了他能如此爽朗的理由。

「就是你们。」

我……们?

「因为有看著我的身影成长茁壮的你们在。你们证明了,我至今走来的道路没有错。我总算察觉到了这件事的真正意义……虽然察觉得有些迟了。」

师傅绽露笑容,向弟子道出这番话。我再次抬头仰望他。

他的和服右膝处被捏得满是皱褶。

如鞭子般抽打喝斥自己的扇子破烂不堪。

道尽一场死斗的盘上棋子歪斜不整,棋台却整齐摆放。

这一切,全是师傅的足迹……

我和师姊至今一直拚死仿效他,紧追在他身后。

如今,将由爱她们承袭这一切。不在现场的天衣,肯定也怀著相同的心情──

死缠烂打也要变强的心情。

「道路今后还要延续下去。只不过这次立场相反,反倒是我要追赶你们了。」

师傅用满溢爱意的目光,注视著自动聚集于对局室的弟子,接著以强而有力的口吻断言。

「既然这样,今后我仍要在这条路上前行。我不引退了!」

「师傅!」

「爸爸……!」

我与师姊高声欢呼,桂香姊反倒哑然失声,爱则哭喊著「爷爷老师──!」,扑抱师父。

师傅温柔抚摸爱的头。

「藏王老师说过……把胜负置之度外的将棋是最无趣的。」

他以坚定不移的口吻断言。

「我人生中最享受将棋的时刻就是现在。主动放弃这么开心的事……我做不到。」

师傅怀抱著爱,接著看向我并如此说道:

「下期就要在C级1组碰头了呢,八一。」

「……B级2组以下的排名战,不会安排师徒对战啦。师傅……」

我涕泗纵横,笑出了声。

「是这样啊?」

师傅扬起嘴角。

「那得尽早回到B级1组才行呢。不对不对,志愿要高一点,以A级为目标吧!既然这样不如银子也一起加入,让我们三人一起前进名人挑战者争夺战吧!师徒一争高下,气氛一定也会热烈高涨吧?」

「……这次我一定会报恩的。」

我拭去泪水与鼻水,如此回应。

师傅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将宽大厚实的手放上我的脑袋,用力搔乱头发,喜不自胜地漾起笑靥。

「别想,看我击退你!」

☖ 尾声

面前摆著一张薄纸。

「…………晋级者的喜悦之声吗?」

那是排名战晋级者得提交给将棋杂志的文章。

文章的内容基本上很随意。大多数人都是回顾排名战的内容,或是对给予关照的人表达感谢之情。

平时我会用电脑打字,但从以前我就一直想亲笔撰写这篇文章。

肯定有很多棋士都抱持同样想法吧。因为对棋士而言,这是别具意义的文章。

「不过……究竟要写什么……」

我明明一直梦想著能写这篇喜悦之声。

如今却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才好。

师傅的『遗憾派对』结束后,我背著筋疲力尽睡著的弟子,在黎明时分返回家中。朝阳开始洒落在和室,而我已经盯著这张白色原稿纸好几个小时了。

身旁的弟子揪住我的衣服呼呼酣睡著。

「呼……呼…………师傅……最强……了…………」

爱的梦话令我苦笑一声。龙王确实是排序第一。

然而我绝非将棋界最强的人。若我拥有绝对的强大,就不可能会输给决定引退的藏王老师。

『排名战』。

我望向以此为题的表格,在我前方还罗列著百人以上的名字。

下一期,我的名字将位列第八十三名。

也是C级1组的最末位。

从最低阶的C级2组,以第三名的最低成绩晋级。而且并非自力晋级,而是靠他力。

「……我明明应该是最强的龙王,真是丢人现眼……」

积攒而上的信赖与自信荡然无存。

我再度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到底该下哪种将棋才好。

但是──

「自己渴望成为的棋士之姿,已深深烙印于这双眼了。」

我拿起笔,开始一笔一划撰写文字。

我将懊悔之情寄宿其中,反省、训斥过去骄矜自满的自己,描写再次受伤淌血而痛苦不堪的自己。我没有写进任何一点喜悦之声。我以年轻人风格夸下豪语,高呼如宝石般闪耀的儿时梦想。

以及,对师傅的憧憬与感谢。

当月将棋杂志,刊登著这么一则报导。

至今虽有男性职业棋士的儿子晋升为职业棋士的例子,却未曾有职业棋士的女儿成为女流棋士的前例。

笔者叨扰了达成这般伟大(?)记录的清泷钢介九段,以及清泷桂香女流三级的宅邸,进行了采访。

曾为内弟子的九头龙八一龙王与空银子女流二冠(奖励会三段),也曾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清泷家开创了名为『清泷道场』的硏究会,棋音总是不绝于耳。

我们请父亲与女儿,在这活力四射的家中接受访问。

「这篇会刊登在几月号?」

记者回答五月号之后,清泷皱起了眉头。

「未免太丢脸了。刊登『晋级者的喜悦之声』的杂志上,只有我一个人降级……简直就像斩首示众。」

在一旁耳闻这句话,女儿桂香不禁噗嗤一笑。方才是清泷顾虑记者而说的笑话。

现场的紧张感一口气舒缓下来,记者首先询问清泷此刻的心境。

「我一直认为跌落C级,等同被送进坟场,但是这种心态,才是真正的坟场所在。战斗场所不是重点。只要是一名职业棋士,便能在排名战下棋,同时也意味著具有成为名人的资格。其余只要拚命努力便是。」

虽然饮恨降级,然而面对在最终局确定晋级的神锅步梦七段,他却完美地收下了胜利。

除了自行经营野田将棋中心,清泷还经营著名为清泷道场的巨大研究会,也得培育弟子,可说是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他在这方面原本就相当知名──只要受人之托,无论多远他都愿意前往进行推广工作。

忙碌是否为降级的原因之一?

面对这个提问,清泷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

「收两名内弟子时我升上了A级。连续晋升B级2组、B级1组时,则正值内人因地震罹难的痛苦时期……或许正是那股『非得加油不可!』的气魄,才让我得以晋级。自以为状态不错而大意时,反倒惨遭降级(笑)。我认为忙碌不成问题。」

至今最拚命的排名战是何时?

记者提问后,清泷立即回答。

「还是从C级2组晋级1组的时候吧……第一次晋级时气魄截然不同。当时我是怀著绝对要晋级的决心在努力。」

耳闻这句话,桂香侧过脑袋。

「第一次晋级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

「?」

「你出生了啊。」

「唔!!……讨厌!别害我哭嘛……」

桂香用手背拭去泪水。父亲出奇不意的话语,让她连拿出手帕的空暇都没有。

记者针对『桂香』这个名字提出了疑问。

当问起这个名字是否由清泷老师取名之后──

「那当然。看著棋子时我突然灵光一闪。因为这名字实在太棒了,所以还没和内人商量,我就直奔区公所了(笑)。」

父亲自信满满地诉说。

然而询问女儿后,却得到了意外的答覆。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咦!?是、是这样吗……?」

「因为桂马和香车,都是能越过其他棋子,一口气直达任何地方的厉害棋子对吧?自己辜负了这个名字……让我备感压力喔。」

「……」(失落)

「啊!但、但我并不讨厌啦!!能飞跃一步前行的桂马,以及能笔直前进到任何地点的香车……可以代表两者的集合体,我当然非常开心。只是──」

桂香望向记者的双眸。

「我最喜欢的棋子是『步』。它或许是为数众多、又最为弱小的棋子,不过它绝不会向后退缩,不受挫折地一步一步迈向前方,最后成为顶天立地的『と金』。那身影……和爸爸极为相似。」

「桂……桂香……!」

这回轮到父亲拭泪了。

是否庆幸自己持续不懈地下将棋?

听到记者如此询问,桂香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当然」。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虽曾认定自己无法达成而一度放弃……但我还是为能成为女流棋士感到喜悦,很开心努力获得了回报,也很高兴在将棋世界,可以和最喜欢的父亲成为永远的师徒。我一直很羡慕八一和银子,能透过将棋与父亲连系在一起。」

女儿轻轻握住父亲的手,如此倾诉道。

「不过,只懂得羡慕是不行的。血缘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然而若想组成将棋家族则需要努力。无论什么事都是同理。」

努力──桂香无数次反覆这个词汇。

「若没有与将棋相遇,我肯定只会度过一段天真的人生。我很感谢教导我这些的将棋……也终于能和一直共同生活的八一与银子成为真正的家人了。小爱和天衣则是附赠的!」

回过神来时,这个家族已不仅有女儿和儿子,连孙子都诞生了。连系他们之间的羁绊,肯定浓于血脉。

将棋是种桌面游戏。

既然将棋是一种游戏,也许被软体彻底解析的日子终有一天会到来。而当那天来临之际,将棋游戏恐怕也将迎来终结。

然而将棋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物。

倘若没有将棋,空银子与九头龙八一将不会造访这个家;倘若没有将棋,父女之间不会连系起如此强韧的羁绊;倘若没有将棋,雏鹤爱如今仍身处北陆,夜叉神天衣也还深陷悲伤的漆黑漩涡。

将棋为人们构筑了桥梁。

胜负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一切都源自于盘面上的一手────而软体是不可能为这一切计算评价的。

记者深深感受到,这家族体现出了这件事。

「弟子们奋力加油的期间,我也想证明自己还能战斗。方法就是拿出结果。就算降级,再晋级就好了。下期从C级1组晋级,下下期从B级2组,再来从B级1组……晋级A组的最年长记录是几岁?」

六十岁。

记者如此回答后,清泷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我只好刷新记录了。」

在这之后,清泷诉说了各式各样的梦想。

不仅自己的梦想,还有女儿、弟子、在清泷道场共同切磋琢磨的奖励会员与研修生,以及享受将棋的棋迷们的梦想。

女儿喜悦地听著那些美梦。这个家族,肯定还会诞生许许多多的将棋之子。

最后,父亲以神清气爽的表情开口了。

他道出自少年时期便一直怀抱心中的梦想。只要仍以棋士身分持续战斗,他便永远不会放弃那至高美梦。

「我想成为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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