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狐狸娶亲
「所以呢?夜叉神小姐还是很沮丧吗?」
替百汇拍摄完照片之后,眼前的美女将细长汤匙刺入其中,并如此询问。
「表面上很有精神。」
我凝视著于抹茶拿铁表面载浮载沉的心形标志回答道。
简直就像经常晒在IG上的精致拉花,令人实在舍不得喝。不过既然照片都拍完了,也只能饮入口中……如同棋局结束后,总得毁坏盘面一样。
「不过她受到的打击,果然还是很剧烈。」
「哦?」
「她头一次问我:『你是看中我哪一点才收我为徒?』」
「……病得不轻呢。」
虽然是采取疑问句,但正是因为她对自己丧失自信,才会渴望他人认同自己的才能。
对平时桀骜不驯的天衣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谭。这是她心灵崩溃的铁证。
「那种结束方式也写不成观战记,于是爱的采访也还在进行中。何况她根本错过了终局的瞬间……」
「结果雏鹤小姐打算负责哪一场观战记?」
「应该是第三局。第一局似乎会替换成藏王老师的解说……或者说是闲话家常的内容。」
「说到第三局,就是在夜叉神小姐家乡举办的神户对局嘛。」
「没错。不过照这样下去……」
恐怕会如师姊的预测,第三局将成为最终局。
在家乡(主场)对局时会有大批声援,对局者也会受到鼓舞,但在精神被逼上绝境的状况下,那些加油声反而会形成压力。
『不希望让头衔战在家乡闭幕』的心情,亦会对第二局造成压力,很可能导致精神上无法重振旗鼓,就此一蹶不振。
眼前美女依旧用长汤匙插著百汇,接著说道:
「初次撰写观战记就遇上这种事,也难为雏鹤小姐了。反正到第三局(决战)为止还有时间,可以的话,不如我来指导她观战记者的工作技巧吧?」
「帮大忙了。」
「我正巧接到了转播工作,就请她帮点忙吧。」
语毕,美女绽露出一抹坏心眼的笑靥。
「尽管放心吧,无论多平庸的棋局,都有值得写成观战记的可看之处。」
「不,要是演变成平庸的棋局,我会很困扰的……」
「这是她首次参加头衔战,第一局又以那种违规方式落败,精神崩溃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反倒让我放心了。」
「咦?」
「这表示《神户的仙杜瑞拉》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坐在我对面的美女──鹄记者语毕,总算将百汇递向嘴边并「嗯~♡」地沉浸于幸福的滋味之中。
这里是座落于京都某处的咖啡厅。
为了『端出能晒到IG上的百汇及拿铁,最适合约会的店家特辑!』这种贪心的地区杂志企划,鹄记者造访了最近人气逐渐升温的这间店以进行采访。
我则负责协助她。
因为必须表现出「适合约会的店家」的感觉,于是我们两人不仅用心形吸管啜饮同一杯饮料,还『啊~♡』地喂对方享用百汇,拍了一堆像是笨蛋情侣的照片。
这种照片,一般应该是请模特儿来拍摄才对,但是──
『找我这种人可以吗?』
『就要龙王才好。』
对方是这么说的。是因为呈现出普通人的感觉,读者更能产生共鸣吗?
不过坦白说,这次邀约正好意外成了救命稻草。
表面上是为了实现不久前山城樱花战时的约定……可是其实我是想向她打听一件事。
「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到第二局为止时间所剩无几,不晓得该从何修正……但希望她至少能以正常的精神状态战斗。」
「您想问我……该如何正常地与空银子一战是吗?」
鹄记者赫然停下了迅速移动的汤匙。
「那种事我还想请你教教我呢。」
如此低语一声之后,对方拿下眼镜、松开盘起的头发,接著将目光投向窗外并开始说了起来。
「……每位曾和银子对峙过的女流棋士,都会撞上一堵障壁。」
「障壁?」
「我不是指她的胸部喔。」
师姊的胸部确实就像一堵障壁,但我当然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观战记者鹄化身为供御饭万智山城樱花之后,一脸愉悦地指向自己的丰胸,然后又转为严肃的神情继续往下说。
「才能、努力、环境,以及与生俱来的明星特质,任何方面银子都远超出女流棋士的范畴。把那种超出范畴的存在拿来与自己比较的当下,就已经不可能用平常心应战了。平衡肯定会瓦解。」
「可是不比较的话就无法战斗了吧?必须比较自己和对手,掌握劣于对手的部分与更胜一筹的部分……否则一次定胜负还好说,番胜负是不可能赢的。」
「这是天才才说得出口的道理。」
「天衣也是天才啊,棋才与师姊差距并不大。不,单论序盘才能的话,说她凌驾于师姊也不为过。」
「嗯~……牛头不对马嘴呢。」
供御饭小姐苦笑一声。
「龙王你和银子距离太近,反而不明白那女孩的厉害之处。」
「我倒觉得自己明白……」
「不过熟人互为番胜负对手的状况下,或许龙王你也有些欠缺冷静。」
「我对此有自觉。所以无论独自思考多久,我都想不到究竟能为天衣做些什么……」
「因为我与银子、天衣都交手过,你才率先前来找我商量是吗?」
「不,供御饭小姐你是第三人。」
「哦?」
供御饭小姐如伏见稻荷狐狸一般,眯细了双眸。
「在我之前居然还有两名商量对象……龙王你也有两把刷子嘛?」
如此说道的同时,供御饭小姐将舌尖攀上了汤匙。
明明满面笑容……但感觉好恐怖。
「那些人是谁?他们给了什么建议?」
「没有,一直以来,都只是请他们听我自言自语而已。」
「?」
供御饭小姐流露诧异的神情,似乎在思索我口中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中途似乎又觉得无所谓了,于是开始吃起剩余的百汇。
「话又说回来,龙王你可真残忍。」
「咦?」
「竟然向我寻求帮助天衣的建议,简直是魔鬼的暴行。」
「这…………我深感抱歉,也知道这违反礼仪……」
供御饭小姐在挑决时败给天衣,在她内心烙印了最深、最新的伤痛。
或许她内心对天衣输棋感到很痛快。
我从前也有过无数次同样的心情,所以非常明白。
即便明白……
「你就这么珍惜那女孩吗?」
「因为她是我弟子。」
「………………」
供御饭小姐垂下视线,默默地继续吃著百汇。
──果然还是太失礼了吗……
因为她较年长,我们又从以前就很亲昵、不拘小节,所以我总是很依赖她。
不过──
「《睡美人》。」
「咦?」
这回换我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如果是最初与银子战斗、最先撞上那堵障壁的人,或许会掌握什么心得。」
「啊……!」
我不由自主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怎么会把那个人给忘了呢?
如果是《睡美人》……并非过去的《睡美人》,而是变成那副模样的《睡美人》,说不定会给天衣一些建议。
「非常感谢你,供御饭小姐!」
「不用客气,龙王。」
供御饭小姐用汤匙轻触我的嘴唇,接著说道:
「作为谢礼,再来陪我约会吧。下次可没有采访啰♡」
☗ 睡美人
「做那种事又有什么意义?」
天衣再次道出了这几天已成口头禅的那句话。
爱走在一旁,以训斥的口吻说道:
「小、小天衣……难得师傅为你安排……」
「既然这样,倒不如帮我找个练习将棋的对象要好多了!下一局是有利的先手……是绝对不容战败的对局啊……!」
「现在才开始仓促地下练习将棋,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走在两人前方,回过头去如此说道。
「到第二局前能下几局?你应该也很清楚,棋力不可能因此急遽提升。」
「……那究竟该怎么做?意思是有不必下棋也能变强的方法吗?」
「有。」
「唔……!?」
「大概。」
「搞什么!?你在耍我吗!?」
「我也不清楚,所以现在才要去问出答案。」
精神愈是脆弱,愈会试图凭技巧来弥补,于是会急著钻研或下练习将棋。
但最终那只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我在与名人对决的龙王战中学会了这点。
与认定『绝对赢不了』的对手于棋盘前对峙时,首要任务是将心态调整为『没有赢不了的胜负』。
「所以呢……师傅,今天我们要见的人,是先前在女流玉座战成为挑战者的人对吧?」
爱为了缓和尴尬的氛围,于是加入话题。
「没错。她是不久前才与师姊进行番胜负的女流棋士,甚至把师姊逼到了千钧一发的绝境。那是盘很精彩的棋局。」
「那么,那个人知道空老师的弱点吗?」
「不。她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怀孕并养育小孩的同时,却还能出赛头衔战,下出了比从前更出色的棋局。钻研时间明明减少,她却变强了。正是这点了不起。就算她的丈夫是职业棋士──」
「那对夫妻是女流棋士和职业棋士吗!?那肯定能获益良多!!」
「哦、哦哦……对吧?能获益良多对吧?」
「没错!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她非常感兴趣呢……毕竟爱上进心超级强嘛!
不过真正的当事人却丝毫不予理会,真伤脑筋。
「师姊也变强了,能晋升奖励会三段就是证据。可是就我看来,那个人却在那种环境下,逐渐缩短了与师姊之间的差距。」
天衣耳闻这句话,「哼」了一声并撩起发丝,狠狠地放声说道:
「但她还是输了。」
「当然是输了。因为从来没有任何女流棋士战胜师姊。」
自从十一岁出赛女流棋战以来,师姊就未曾败给女流棋士。
五年来,五十五战五十五胜。甚至连持将棋和千日手都不曾有过。
我再次体认到她真的是怪物。
而第一个惨遭那只怪物血祭的强者,就是我们即将会面的对象。
「她是女王战创立之初,首位获得那座头衔的初代女王。之后她一并拿下女流玉座,逐渐代替释迦堂小姐成为君临女流棋界的顶尖棋士,然而却被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师姊抢夺两座头衔,坠落成无冠棋士。」
换言之,她可说是师姊的第一个『受害者』。
「她的棋风就像效率的化身,将无谓的事物尽数撇除。不曾进行感想战,除了对将棋有益的事以外一律不做,私下也断绝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于是有人赋予她一个别名──」
「《睡美人》。」
回答的人是天衣。
爱吃了一惊。
「小天衣,你知道她啊?」
「算是吧……」
天衣含糊其词地点点头。
「就我来看,你不知道才让人吃惊呢。」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爱加入将棋界才一年。《睡美人》在这几年因为怀孕、生产及育儿而反覆长期休息,不晓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天衣知道《睡美人》这个别名,反倒教人讶异。
虽然将棋杂志从前曾使用过这个别名,但如今早就没有人如此称呼她了。
为何没人称她为《睡美人》了?
因为不论棋风或个性,她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
荣登初代女王宝座那时,宛如真正公主殿下的《睡美人》──
如今已经变得相当圆滑了。身心都是。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好可爱的弟子们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此处是大阪北侧。自千里中央车站走一段路之后,有个搭建于宽敞公园前的集合住宅区。
我按下其中一户的门铃之后,一位抱著婴儿的丰满美女猛然飞奔而出。
「好久不见了,花立小姐。今天劳烦您百忙之中──」
「讨厌啦!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我成天照顾小孩,很渴望和别人聊天的机会。有客人来我非常欢迎!」
花立蓟女流五段。
会有《睡美人》这个称呼,一方面也是由于她出身自※茨城县(译注:日文的「茨」代表荆棘,而睡美人在日文中为「茨姫」。),但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她便移居到关西出身的丈夫老家附近,因此转为隶属关西。
长期休假的她,在怀有第二个孩子的期间忽然回归。
而且还突然于头衔战登场,为棋界带来了莫大的冲击。
花立小姐解释当时是安定期,不过那硕大的腹部冲击力实在太过强烈,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深怕她在对局当中突然生产。
「话说回来,想不到当年的八一弟弟已经到了能收弟子的年纪……而且弟子双双都已成为女流棋士,我也有一把岁数了呢。」
「花立小姐您才二十几岁而已吧,还很年轻啦!」
「哎呀讨厌,都懂得说客套话啦!」
「好痛!?」
啪──!被猛力狠拍背部,我向前飞扑了出去。
恐怕是体重增加的缘故,那力量真不容小觑……从前她不仅身材较为纤细,也对他人丝毫不感兴趣,所以根本无法沟通。然而如今她已彻底变成大阪的大妈了。生小孩竟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剧变……
对方带领我们前往客厅之后,可以看到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正坐在地板上。
「小樱~八一哥哥来玩啰~」
小女孩将手上的玩具扔在地板,接著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哥哥~♡哥哥~♡」
「小樱,好久不见,好像长大一点了呢?」
上回见到长女花立樱,是在女流玉座战的休息室。
她与母亲很像,是个美人胚子。
「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还记得我啊?」
「因为网路转播偶尔会播放八一你的对局。她总会边看边喊著『哥哥♡』,几小时都不会腻,真是帮了大忙呢。」
「原来如此。双亲都是棋士,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比起教育节目,会率先沉浸于将棋转播啊……」
「虽说她连规则都还不懂呢。接下来──」
把小婴儿抱上婴儿床就寝之后,花立小姐当场正坐,郑重地向爱与天衣招呼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室贺央门下的女流棋士花立蓟。」
紧接著就地正坐并回礼致意的人是──
「我是九头龙八一门下的头号弟子雏鹤爱!今日有幸能洗耳恭听您的各种金玉良言,令我万分期待!」
「哎呀哎呀,阿姨说的话都很无趣唷?」
「绝对没有这回事!我想详细听听您与丈夫是如何相遇、以及求婚时的台词,还有职业棋士和女流棋士的婚姻生活!!」
「谈这些没关系吗?八一联络我时,是说想打听钻研将棋的方法……?」
「不不,谈将棋就行了,就谈将棋……天衣,快打招呼。」
我制止莫名兴奋异常的头号弟子,并催促第二弟子回礼。
「……我是夜叉神天衣。」
「请多指教,呵呵呵呵。」
花立小姐富饶兴味地凝视伫立不动的天衣。
「窝是小花班的花立樱……」
小樱模仿大家自我介绍,缓和了紧绷的气氛。
接著花立小姐望向被小樱紧紧抓住的我。
「八一,你喜欢小孩对吧?」
「啊?」
在我回话之前,爱抢先以莫名冰冷的口吻回答。
「师傅他喜欢小孩,而且愈小愈好。对吧,小天衣?」
「对啊,他的最爱呢。」
等等~
「说、说这种话会招致误解的,麻烦谨慎发言!年长的女性反而才符合我的喜好,我对幼女不抱那种感情──」
「……哥哥不喜番小樱吗?」
「没有没有没有!我最最最最──喜欢小樱了!」
我赶紧抱起泫然欲泣的小樱并安慰她。
「小樱也好喜番哥哥~♡」
小樱如此说道,接著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好可爱♡
不过──
「……师傅,对方只是个小婴儿,您到底在陶醉什么?您是萝莉控吗?我真的要报警啰……?」
「……你其实只是想来见这个小婴儿吧?」
两名弟子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好刺人!!
反倒是《睡美人》用毫不尖锐的温暖声调说道:
「那八一你就带这孩子去楼下公园玩吧。接下来我们要举办女流棋士限定的秘密茶会!」
花立小姐语毕,便把我赶了出去。
☖ 爱丽丝镜中奇遇
「来吧!碍事的人已经离开了!」
把八一驱赶出门之后,花立再次正视爱与天衣。
「你们对我瞭解多少?」
「只知道你是最初的女王,而且是被空银子夺去头衔的女流棋士。」
听见天衣刺耳的一句话,花立也只是微笑著点了点头。
「嗯。棋谱呢?」
「我……对不起,因为时间不多,我只排了最近的女流玉座战棋谱。每一局都是相当有趣的棋局!」
「谢谢。以前的棋谱如何?」
「获得女王宝座时的将棋很不错。」
天衣别开头如此说道:
「不过那之后的棋谱几乎没有排列价值。尤其是败给空银子而失冠之后的棋局,简直垃圾不如。」
「真是老实的孩子。这样就好说了,帮了大忙呢。」
爱满腹疑惑地凝望著那两人的神情。
接著花立站起身来,开始准备茶饮。
「我保存了当时的照片,那是我仍被喻为《睡美人》时的模样……虽然太过不堪入目,我实在不太想看。」
花立端出红茶及饼乾茶点,然后像是顺手似地,把数年前的将棋杂志堆到了两人面前。
摆在最上方的杂志封面,是刚升上国中的银子,爱不假思索地翻开。
接著她瞠目结舌。
「唔……!!这、这是……」
映照纸上的是──与现在似像非像的花立蓟。
连天衣都难掩动摇之情。
「这、这……这模样简直……简直就像……!」
「空…………银、子……」
天衣咽下唾沫,并道出了那个名字。
「……直到最近,我才总算能冷静地面对当时的照片。」
眼前的是花立最初荣登女王宝座时的照片,以及败给银子之后的照片。
花立比较照片中判若两人的自己,接著说道:
「我当时渴望能成为银子。年轻、美丽、棋力高强又严以律己……任谁都会憧憬银子。」
「就、就算这样……连外表都模仿她未免太……」
爱难以理解,呻吟似地说道。
「起初,我只是想调查那女孩生长于什么环境、进行著什么研究,于是才模仿她。但只是这样,仍完全战胜不了银子。」
花立身形逐渐消瘦。
皮肤愈发苍白,甚至显露病态。
最后她终于连发色都漂白,用彩色隐形眼镜改变瞳色,甚至穿上水手服端坐棋盘前。那副模样显然极端异常。
里头有张照片,记录了两人在头衔战前夜祭典并肩伫立的光景。
将棋杂志如此描述──
『犹如姊妹的两人。』
上头只写了这句话,反倒更突显这幅光景的异样。
「……简直毛骨悚然。」
天衣别过目光,唾骂一声。
「…………」
就连爱都因为过度剧烈的冲击而哑然失声。
「面对远比自己年幼、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银子,却惨遭六连败,进而被夺去两座头衔,我受到了足以颠覆人生的沉痛打击。」
过去曾试图成为空银子的女子阐述著。
「听说那孩子正在与关西棋士举行研究会,于是我也拜托关西的职业棋士一起举办研究会;听说她是内弟子,身处二十四小时都能下将棋的环境,于是我也舍弃私生活,废寝忘食地钻研将棋。」
花立本来还打算追随成为奖励会员的银子,跟著加入奖励会,但却被师傅制止了。
若她是真心想成为职业棋士,师傅应该会允许吧,然而花立的目的并非成为职业棋士,而是成为空银子。
「不过,还是行不通。无论多么努力,我都无法成为银子。太过逞强使我弄坏身子,连心也碎裂了……我们的差距逐渐拉大。」
花立翻开将棋杂志,页面上收录著骨瘦如柴的《睡美人》。
那既非空银子,亦非花立蓟……只是个如饿鬼般可悲的存在。花立凝视著那副身影,静静地开口。
「阻止我继续毁坏的人,是一起进行研究会的关西职业棋士……也是我现在的丈夫。」
始终在最近距离注视著《睡美人》的人,唤醒了她。
「那个人告诉我,他喜欢我。他对著已然崩坏的我……对著迷失从前的自己、却也未能成为银子的我这么说道──」
《睡美人》彷佛忆起了听见那句话的瞬间,并接著往下说。
「他说『即便你不是一名棋士,我也肯定会喜欢上你。』……」
天衣默默地听著这段故事。
「好感人……」
爱则眼泛泪光,流露赞叹。
「我一心认为自己只有将棋。一旦从我身上剥夺将棋,自己将一无所有。所以若棋力变弱……若失去头衔,我将失去生存价值。」
花立继续说道:
「然而那个人,却告诉我即便没有将棋也喜欢我,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与他结为夫妻。秒答『YES』的瞬间,我身上的诅咒也解除了……『渴望成为空银子』的诅咒解除了。」
《睡美人》双眸濡湿,声音也微微打颤。
「那是我人生首次,为了输棋以外的事流下泪水。」
在婴儿床上就寝的婴儿哭著寻求母亲,花立漾起笑靥,满怀慈爱地抱起心爱的孩子。
等孩子停止哭泣后,天衣开口了。
「……所以呢?你马上生了个小孩,好逃离将棋是吗?」
「不。即便无法成为银子,我仍非得战胜她不可。这是为了喜欢上我、而非喜欢银子的丈夫。也是我作为女流棋士的骨气。」
花立没有心生怒意,只是抱著孩子平淡地说道。
「况且,我不愿让养育孩子变成棋力变弱的藉口。我不希望孩子们长大以后,以为是他们害我失去功成名就的机会。所以我想变强……为了让众人说出『生孩子令我更强了』。」
谈话期间,花立的表情逐渐从一名慈爱的母亲,转变为一名棋士。
「我拚了命地思考该怎么做。不能模仿银子,即便模仿也追不上她。何况我的时间和体力也不足。」
「那么……后来你怎么做?」
天衣初次显露出兴趣,如此询问。
「首先,当然是有效率地利用时间。就连喂孩子喝奶时,我脑海中都持续思考著将棋。现代只要有手机及思考将棋的脑袋,随时都能钻研将棋。接著是从将棋的构成开始重新思考。从学习方法到战型选择,自己从头审视一遍。」
「……」
天衣双手环胸,不发一语。
「就我的经验,怀孕期间能切实感受到脑部处理速度及认知能力都会下滑。但或许也是由于对局数急遽减少,连带使实战棋感钝化所导致……确切原因不明。不过唯独一件事我能肯定──直观与直觉差异并不大。」
花立拣选用词,并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在先前的女流玉座战,积极地试图利用快棋来掌握主导权。我判断自己过去的防守式棋风,在怀孕期间并不适用。」
「意思是……凭直觉来下吗?」
「没错,小爱。真希望我也能有你那样坚强的终盘力。」
不仅能掌握主导权,还能利用快棋诱使对手失误,更能保留时间。
花立的目标是抢在相互交锋之前就拉开差距,以力压对手。
「太、太厉害了!简直是理想中的胜利方式!」
「你干嘛每句话都感动成这样啊?」
看到爱双眸闪烁的模样,天衣以鄙视的口吻吐槽道。
「再说怀孕期间的做法,哪能当作参考?」
「才没有这回事呢,小天衣!小宝宝是从天而降的恩赐,随时都得做好迎接小婴儿的准备才行!」
「啊?我们才十岁耶?」
「是呀!」
爱的脸上彷佛写著「那又怎样?」,丝毫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瞧她的眼神,似乎深信著明天突然怀孕都不奇怪。
那真挚的眼眸令《睡美人》颤栗不已。
「小、小爱……本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孩子……但果然就像传闻中那样……」
「唔咦咦?」
爱满腹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天衣低喃一声「她就是这样的人……」,花立苦笑著答道「原、原来如此……天才果真不同凡响……」,爱则是一脸问号地继续歪著头。
「总而言之……」
天衣轻咳一声,拉回正题。
「我明白你至今是如何与空银子战斗,也能体谅你的辛苦,可是最终你还是赢不了。所以很抱歉,我要用其他方法战胜她。」
「这样也好。」
「啊?」
「单凭直觉下棋,未来是否能连带使棋力进步也令人存疑。当下能赢的方法,不见得等于能变强的方法。若有充足的时间,我也会选择从根本提升棋力的钻研方法。」
花立将目光投向爱。
「再说小爱还另当别论,凭小天衣你的棋风,恐怕无法仰赖直觉来增强实力。」
「唔!!……你是说我的才能不如这家伙吗!?」
天衣指著爱质问道,花立则缄默不语地保持微笑。那是无声的默认。
天衣气得怒发冲冠。
「只会讲大话,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战胜空银子的必胜方法啊!」
「爱。」
「啊?」
「与某人坠入爱河、与某人相恋──这就是我寻得的必胜法。」
「………………」
花立向目瞪口呆的天衣继续说:
「爱蕴藏著无穷的可能性。爱不具重量,也没有体积。怀抱愈多爱,便能变得愈强。女人尤其如此。一旦坠入情网,就会强大无比。」
她有些恶作剧似地补充一句。
「银子之所以比你还强,搞不好……就是因为她正在谈恋爱唷?」
「绝、绝不可能!那冷血的女人怎可能谈恋爱……再说我对恋爱根本不感兴趣!那种东西和将棋才没有关联!!」
「也对。你还年轻,当然不会明白。」
「…………少在那里摆架子……」
被对方认定一无所知,天衣不甘心地咬紧牙根。
《睡美人》将视线落在摊开的将棋杂志上。
「我想对银子而言,婚前的我应该是相当容易应付的对手。毕竟我与她棋路相同,判读却更加肤浅。」
「「唔……!!」」
「然而婚后的我,一切全凭自己思索。身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环境所衍生的构想,是银子绝对无法获得、专属于我的武器。当时我头一次……隔著棋盘感受到了银子的困惑与焦躁。」
将棋有所谓的流行。强者选用的战术,其他棋士也会一窝蜂地跟进。
同理,顶尖棋士的钻研方法亦会广为盛行。
模仿顶尖棋士的钻研方式并运用相同战术,确实能提升棋力。
然而始终敌不过本尊。
「…………」
天衣不甘心地紧咬下唇。
她无法凭逻辑反驳对方……于是最终只回了一句话。
「……但你还是输了。」
「是啊,的确是输了。」
过去曾是《睡美人》的母亲坦诚地点头承认。
「不过,我下出了比从前更棒的将棋!」
她绽露健全的笑容如此说道。
接著,《睡美人》向迷茫的仙杜瑞拉投以温柔的话语。
「去寻找吧,专属于你的必胜方法。」
语毕,花立蓟改变用词,传达同样的讯息。
「寻找专属于你的恋情。」
☗ 爱丽丝梦游仙境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
为了去叫师傅而离开《睡美人》家,我怒不可遏地叫唤著。
啊啊,有够火大!!
「根本只是个结婚生子以后,满脑子粉色泡泡的老太婆罢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自以为是地讲了一大堆自己从前的故事,最后结论居然是『爱』和『恋爱』……光回想起来就教人生气!!」
我愤怒地对水泥墙狂踢猛踹,几乎连鞋头都要凹陷下去了。
我居然曾有一段时期憧憬过那个粉红脑髓女……!
「将棋可是要认真决胜负耶!!战斗厮杀过后,双方当然会伤痕累累!输家互舔伤口简直让人发笑!竟然说那样能变强,简直不可理喻!!」
然而真正让人火大的,是一瞬间期待《睡美人》能给予有益建议的自己。
真是天真。心灵太软弱了。
「能依靠的人果然只有自己!正如她所言,我会坚信自己的研究。第二局我也要用爸爸的棋子研究出来的成果应战……凭角交换的最新研究击垮对手!」
「………………我…………」
至今一直默默听著的雏鹤爱,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我……似乎多少能明白花立老师说的话。」
「啊!?明白什么?」
「因为我也是憧憬师傅才开始学将棋……进入研修会、成为女流棋士之后,每当憧憬的人及珍视的人增加,我也会一点一滴地变强……」
「…………」
「渴望与自己重视的人待在一起,或是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时,也是我最努力奋斗的时候。」
这家伙为了要成为八一(老师)的内弟子,而与空银子进行研修会测验时,确实发挥了惊人的实力。
能通过Mynavi集体预赛,也是为了让八一专注于龙王防卫战。
「小天衣你心里没有珍视的人吗?你不曾想过,要为了谁取得胜利或是变强吗?」
「…………才没有那种人。」
「是吗……这样啊……………………嘿嘿♡」
「……等等,你在窃喜什么?」
这样也让人很在意。总觉得有点不爽……
「因、因为……万一小天衣喜欢上………………的话…………就凭我……肯定会没有胜算……」
雏鹤爱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袒露心声。
「小天衣既是大小姐,长得又很可爱,长大以后绝对是位美女,又具备我根本比不上的将棋才能…………只要是个男人,肯定都会喜欢小天衣这样的女孩……呜呜……」
「我说啊……」
我打从心底无言以对。这种状况下,她还在担心那种事。
「我不晓得你究竟是在不安什么,也不打算瞭解……但我可以断言,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我根本不打算像你跟金发小不点一样,讨那个笨蛋欢心,谈恋爱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
「爱、爱又没说对方是师傅!!」
「我也一次都没提到是师傅啊?」
「唔!!…………小天衣你好坏……」
雏鹤爱满脸通红,忸怩著身子。
冷静下来后,我撩起凌乱的发丝。
「话说回来……」
我如此说道,并指向公园的沙坑。
「你的喜好也真特殊。那东西到底哪一点好?唯独将棋很强我倒是认同。」
「唔咦咦……?」
位于沙坑正中央的是────只剩一条内裤的八一,与埋在沙中只有头部露出的《睡美人》女儿,两人正一起不停用桶子舀起沙子淋浴。
「师、师傅!?您在公园沙坑里做些什么啊!?」
「这个啊?不是啦,因为小樱说她想玩洗澡游戏……只好泡沙浴……」
「小樱~和哥哥~洗澡澡~♡」
「我可从没听说过那种独创的玩沙方法!!为什么师傅您总是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小女孩的请求──!!」
我独自一人在远处观望那幅景象,并喃喃说道:
「…………我不可能喜欢上他。绝对。」
☖ 白鹤报恩
我伫立于那座旅馆前,伴随各种感慨低喃出声。
「想不到…………竟会以这种形式回到这里。」
女王战第二局的对局场位于北陆。
短短半年前,我才在这里展开一场历史性的死斗。
与那时相同,当对局者一行人自大阪搭乘特急『雷鸟号』抵达目的地时,老板娘亲自出门迎接宾客。
「久候各位大驾光临。」
那是我过去耳闻无数次的声音。殷勤的招呼语中,蕴藏著压倒性的尊严。
没错。
第二局的对局场,正是日本第一的温泉旅馆──『雏鹤』。
由于与之关系最深,我代表一行人回礼致意。
「好久不见了。这次真的万分感谢您,能答应我们强人所难的对局日程。」
「这是我应尽的义务。」
老板娘──爱的母亲抬头挺胸地回答。
「清泷一门是收女儿为徒的一门,也就是所谓的婆家。既然如此,『雏鹤』亦等同于两位对局者的家。敬请两位放松心情,下盘好棋。」
老板娘望向主角天衣与师姊,郑重地低下头。
「「……」」
两人都只是默默地回礼。身为「冷漠」代名词的她们,自然不可能漾起笑容向老板娘道出感谢之词。
最后还是由我顾及气氛,继续往下接话。
「非常感谢。要是爱也一起来就好了……」
「不。女儿下次踏入这个家的门槛,只能是她亲自在此参加头衔战之时。我内心也已下定决心,届时才会与女儿直接相见。」
「是这样吗?可是先前爱的父亲前往大阪时,他们已经见过了……」
「是的。我正让违反约定的丈夫待在地下反省,所以这次他无法与各位见面,敬请见谅。」
……地下?
尽管相当在意,但实在太可怕,我不敢问这间旅馆的地下究竟有什么。是游戏中心吗?(装傻)
「很抱歉在疲劳时劳烦诸位,但勘验前,请先参加记者会并拍摄纪念照片。各家媒体已经于会场集合完毕。」
老板娘语毕,便率领我们迈出脚步。
「……手腕果然高明。」
「……我们一门和将棋联盟,真是获得了值得信任的盟军。拜托你了八一,将棋界的未来都肩负在你身上。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以严肃神情如此说道的人,是这次也以解说员身分同行的清泷师傅。
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我把爱培育成女流头衔保持者。
「……那当然,为此我已经布好局了。」
「……不,太快的话可是犯罪喔。要当心点……知道吗?」
「……?」
我与师傅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跟随老板娘的脚步。
「就是这里。」
然后,当我们抵达大厅(?)并踏入其中时──
「等等!?这……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拓展眼前的,是超乎想像的空间。
瞧见我大为震惊的模样后,老板娘只是理所当然地放声说道:
「这里吗?这里是本旅馆引以为傲的『将棋展览馆』,怎么了吗?」
不对,给我等一下。
「与其说是将棋展览馆……」
倒不如说是小爱展览馆。
爱自幼时起到现在的照片、爱帮忙旅馆事务时偷偷拿著的诘将棋书、爱和我一起书写的女流棋士资格申请书正本,以及当时使用的笔等等,全都整齐搜罗、展示于玻璃柜之中。为何提交给联盟的正本会在这里?太奇怪了吧……
「「…………」」
先一步聚集此处的媒体记者,表情也都像是置身于某神秘国度的美术馆当中,一脸不安地凑在一块儿。
而此处还有个压倒性引人瞩目的展示品。
『女流棋士资格申请仪式之光景』──
身穿白无垢的爱,以及穿著纹付和服的我的合照,被制作成了巨大壁画装饰在墙上。
而我与名人对局时的照片,及当时使用的棋盘棋子,则像是附赠的一般展示于一旁。
「……龙王防卫战的关键对局当前时,你都在做什么啊……真受不了……」
清泷一门中当时唯一不在场的天衣,打从心底感到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这也难怪啊~
顺带一提,当时同样不在场的晶小姐也没参加这次远征。
Mynavi集体预赛那时也一样,天衣在面临关键胜负之际,总是会避免熟人待在身边。
晶小姐用LINE传来了一句『金锷』,我则回覆她『瞭』。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好歹买些金泽甜品回去吧。旅馆的土产区应该会有。
至于师姊她环视了展示品一遍,最后望向我的脸。
「……………………呿!」
她刚刚是不是看著我咂舌了?
来自东京的相关人员也于稍后汇合,记者会与纪念摄影会接著展开。
虽然是展开了没错……但是……
「……不好提问呢……」
「……是啊。无论问什么,她们连『是』或『不是』都不肯回答……」
「……而且两人的表情都纹丝不动……」
两位对局者气场太过肃杀,令众记者及摄影师不禁开始交头接耳。
第一局因为疏忽大意而犯规败北的天衣始终严阵以待,不显露出一丝破绽,这倒还能理解。
可是师姊平时在正式场合,至少还会迎合场面露出微笑,以尽头衔保持者的义务,对局前就流露如此敌意,倒是很罕见。
「这表示她认同天衣的实力吗……?」
不过从推广将棋的意义上来看,如此不顾场面会酿成问题的。
其中一位摄影师似乎是想解救这个场面,因此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那位小姐……你是记录员吗?请你务必也一起拍张照吧!」
「不,我还是修行之身──」
一脸困扰并婉拒记者要求的记录员,是与师姊同样身穿制服的女孩。
只不过她穿的是高中制服。
记得名字是……登龙花莲,奖励会一级。
她是有著健康小麦色肌肤的美少女。
登龙小姐居住于八丈岛,目前是高中二年级。因为隶属关东,所以不曾与我打过照面,但天衣曾在本战击垮这位登龙小姐。
当时登龙小姐似乎还是奖励会二级,可是能击败她仍然很不容易。
「来嘛来嘛,不趁能穿制服拍照时多拍几张,岂不是太可惜了?」
此时,一名女子语气开朗地向坚决拒绝拍摄照片的登龙小姐搭话了。
她是前来担任大盘解说助讲员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
「鹿、鹿路庭老师……这样我很困扰!」
「大家一起拍照吧~☆」
鹿路庭小姐与登龙小姐加入之后,场面瞬间变得绚烂起来。
本次两位对局者皆为关西居民。
平时很难得会选在北陆进行对局,可以预料到将有大批将棋棋迷涌入前夜祭典及大盘解说会。
为此,将棋联盟也派出了『明星阵容』来迎接。
特地从关东派来前途有望的女性奖励会员担任记录员,又让超人气女流棋士负责助讲员,就是不可动摇的铁证。
而在这场万众瞩目的女王战,被安插为中立见证人的则是──
「嗨!我来也!!」
山刀伐尽八段。
确定滞留A级的《二刀流》踩著轻盈雀跃的步伐,意气风发地登场了。
原来如此,这个人的确比瑞士还要中立,绝对不会偏袒任何一位女流棋士,不过男性棋士的话可就难说了。
「抱歉了,八一。因为太久没穿和服,花了点时间准备才有些迟到,对不起唷。」
「这样啊。」
「和服脱起来方便,很不错吧?」
「这样啊。」
我刻意不和他对上目光,语气淡漠地回应道。
最近我稍微明白该怎么应付这个人了。
过度反应只会让他更加欣喜,所以像这样蒙混过去才是正确的。消音建议。
「山刀伐!谢谢你来!」
然而清泷师傅对此一无所知,主动自掘坟墓。
「唐突委托你,你还愿意接下如此重责……真是感激不尽。不仅担任清泷道场的讲师,甚至还为我弟子及徒孙担任见证人……」
「请别这样……凭我和清泷老师的交情,不该说这种见外的话。」
山刀伐先生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对我而言,清泷一门的各位都亲如兄弟姊妹。无论多么性变态的要求,都尽管放马过来吧!」
「哦……哦哦?虽然这形容词有点陌生,不过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
在我们进行著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时,记者会仍持续著。
起初没有一丝热度的会场,如今已能听见欢笑声此起彼落。
实质上一手揽下应对媒体的工作,使场面热络起来的人,正是鹿路庭小姐。
她明白自己肩负的任务,且能完美达成目标,只有『厉害』一词可以形容。
「珠代也愈来愈可靠了呢。」
实质上是鹿路庭小姐师傅的山刀伐先生,温柔注视著心爱的弟子(?)介入浑身肃杀之气的两名对局者之间,炒热现场的气氛。
「刚离开沼津时,她就像登龙一样羞涩呢。」
「瞧她现在的模样,完全无法想像呢。」
生涩纯朴的鹿路庭小姐吗……我反而可以呢。
或许当年她在对局时,总会不知该怎么处理现在被她当成有力武器的巨乳……一想像那模样,就不禁怦然心跳……
「话说回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夜叉神天衣。她似乎不仅是棋力坚强,也颇具人气呢。」
「是啊。天衣在集体预赛时,还刷新了个人赞助商的新记录,已经累积了众多粉丝。」
「到现在珠代酩酊大醉时,还会埋怨当时那件事呢。像是『将棋和人气都输给小学生,我这种老太婆还是死一死吧!』。」
「鹿、鹿路庭小姐……居然还怀恨在心……」
鹿路庭小姐从前曾是独占鳌头的人气第一女流棋士。
然而师姊登场之后,她随即沦落为压倒性的第二名。
即便如此,师姊身为奖励会员,在将棋活动现身的次数较少,因此鹿路庭小姐在女流棋士当中仍具备高人一等的人气……不过最近却因为爱与天衣的出现,一口气跌落前三名之外。
虽然基于职业意识而表现出开朗的模样,但她内心肯定存在芥蒂。
不仅限于将棋,无论任何事都不愿服输。
名为棋士的生物就是如此。
「来啦~☆两位都Smile一下吧~难得生来这么可爱,好好取悦一下媒体嘛~」
「「…………」」
天衣始终保持缄默,师姊甚至对鹿路庭小姐投以近乎轻蔑的目光,然而鹿路庭小姐却丝毫不胆怯。
──……她真是货真价实的职业人士呢……
就连之后的前夜祭典,鹿路庭小姐开朗明快的声音也在会场不绝于耳。
☗ 美女与野兽
翌日。
女王战第二局以天衣为先手揭开了序幕。
『北陆的各位~!我回来了──!!』
下午展开的大盘解说会,已成了鹿路庭小姐的个人秀。
她身穿胸口剪裁大胆的性感露肩针织洋装,令北陆的将棋棋迷各个龙心大悦。我?当然是开心到不行啰。
「小珠代~!」「我喜欢你──!!和我结婚吧──!!」
『谢谢大家~☆但是很抱歉,我已经和将棋结婚了,所以不可能和你们这些臭小子结婚啦!!』
会场沸腾不已。唯独谈吐风格毒舌且自由奔放的鹿路庭小姐,才被容许如此戏弄观众。
而她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在服装及谈吐上引擎全开的原因──
是因为关键的将棋老早就结束了。
持先手的天衣,运用擅长的角交换积极发动攻势,然而她预先准备的研究棋路却被师姊扎实破解,全都无用武之地。
结果,在职业人士眼里看来,午休刚结束胜负便已揭晓。
现在众人关注的并非棋局内容,而是天衣何时会投子认输。
正因如此,鹿路庭小姐才会拚了命地炒热气氛。
将棋解说早已结束。见证人山刀伐先生、解说员清泷师傅和我,轮番被拉上台表演爆笑相声。鹿路庭小姐自己则从未离开舞台,不停地辛勤工作。
她不仅写了许多签名板,还数度举办猜拳大赛(因为棋步没有进展,所以无法提下一手问题),大方发送纪念品。
她利用笑容、握手及女流棋士的秘辛,连一瞬间都不让观众感到厌烦,尽力不令他们后悔来到这里。
即便是男性职业棋士,也没有人能让大盘解说会如此热络。
不对,倒不如说唯有重视活动的女流棋士,才能办到这般绝技。
我再次感受到鹿路庭小姐之所以是人气女流棋士,并非只因为外貌及将棋实力,这份服务精神及责任感才是主因。
亲眼目睹她的职业手腕及敬业精神,甚至令我心生感动。
当我与鹿路庭小姐并肩站在大盘解说讲台上,告诉她这件事时──
『没有没有,这很平常啦~』
鹿路庭小姐用理所当然似的表情说道:
『有银子登场的头衔战,无论哪一场大盘解说会都得做这些服务才行,否则根本无法炒热气氛。』
『?』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今天只是偶然将棋内容不太优秀,但能聚集这么多的观众涌入,不就是因为有超人气的师姊登场吗……
哎呀,不能让话题中断。我赶紧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鹿路庭小姐你曾与空女王对局过吧?从鹿路庭小姐眼里看来,你对空女王的印象如何?』
『唔嗯~……怎么讲才贴切呢?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
『用一句话来形容?』
『HP9999(上限值)一滴都不会减少的大魔王。』
『……………啊?』
『你想嘛,那种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的敌人,RPG之类的不是偶尔会出现吗?像是明明应该造成了损伤,HP却一滴未减的无敌角色。』
『原来……如此?』
棋士基本上很喜欢游戏。
不仅限于桌游,电视游戏也多有涉猎。
因为自由时间多,所以会沉迷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而他们基本上非常喜欢反覆测试和发掘攻略法,因此时而还会打进大赛前几名。
最近甚至出现一些棋士主持的游戏实况节目,记得鹿路庭小姐也有演出。
本以为她肯定是想把话题带往那个方向……然而这番话的深刻程度,却远超乎我的想像。
『若以女流棋士为对手,即便是头衔保持者,我也有自信能给予痛击。三局中能拿下一局,这才像是名为将棋的游戏。』
『的确如此。』
『可是银子不同,完全无法攻破她。不仅如此,甚至连对她造成损伤的实感都没有。无论祭出多少必杀技,银子都毫发无损。而且她光是普通攻击就有9999伤害值,还能令防御魔法无效化。这种对手谁赢得了?游戏平衡根本做坏了吧?』
『不,但是……像祭神女流帝位之类的……』
『雷的速读和快棋的确厉害,也具备超出常人的才能,但单凭这些不能左右胜负,所以她的胜率也不算高对吧?那女孩的速度及攻击力著实吓人,防御力却是零,HP也寥寥无几。』
『至于师……空女王则是防御力及HP都很高,是吗?』
『十五岁就晋升奖励会三段,以男性来说,也是前途无量的潜力股吧?所以所~有女流棋士早就都放弃了。空银子与我们是不同人种,赢不了也是无可奈何。大家都希望她早点去当职业棋士。』
鹿路庭小姐的口吻相当冷静。
既不是为了制造话题,也不是顺著现场气氛脱口说出这番话。
她只是将一直暗藏内心的话一吐为快。
『看著银子的将棋,只觉得痛苦不堪又教人生厌。一想到那女孩今后恐怕也会永远君临于我们之上,就会丧失钻研的动力。因为再努力也没用,别说战胜她,甚至无法对她造成一丝擦伤。』
『………………』
『坦白说,当今的女流棋界正停滞不前。没有比胜负早已分晓的棋局更无趣的东西。无论下出多优秀的将棋,也会被批评「反正还不是比空银子弱」。女流棋界的将棋,是一场最终必定由空银子获胜的游戏。就连观看这种将棋的人,都觉得无聊透顶对吧~?』
鹿路庭小姐对著观众席如此吶喊。
『等、等一下,鹿路庭小姐!?什么无聊透顶,这么说未免太无礼──』
群聚于此的观众,应该绝大多数都是师姊的粉丝才对。
这种侮蔑《浪速白雪姬》的言论,可能会引起反驳声浪……!!
然而呈现于眼前的,是出乎意料的反应。
鼓掌声响彻会场。
『………………』
我哑然失声。明明必须笑著蒙混过去,明明必须接续话题,但喉咙始终挤不出话语。
难以置信。身处这里的观众,不都是师姊的粉丝吗?
不,可是……
今天的棋局确实也在中盘便已结束。
期待激战展开而聚集此处的将棋棋迷,此时此刻肯定正心想著『真是无聊透顶』。
师姊自从小学出赛女流棋战以来,便未曾败给女流棋士。
就连名人的胜率都仅有七成,全盛期顶多也八成多。
换言之,他在五局之中会有一局落败。
面临头衔战时,直落夺取或防卫的次数也不多。
而师姊则是──五十五局无败。
而且几乎全是完胜棋谱。
并非只有今天的棋局内容碰巧很无趣,也并非只有今天的大盘解说会碰巧热络不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就连热情的棋迷,都对师姊的胜利感到厌倦了……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继续主持才行!
『那、那么挑战者又如何呢!?鹿路庭小姐你也和天衣对局过吧?关于棋风等等……你有什么感想吗?』
『夜叉神小姐嘛……该怎么说呢?唔嗯~…………很有意思?』
『有意思?是指她的棋风吗?』
『她生性嚣张,将棋及个性都不像小孩,坦白说是个讨人厌的后辈。不过总让人有些在意……那孩子的将棋中蕴藏著某种事物。因为在意那事物是什么,所以今后也会想一直下将棋。』
语毕,鹿路庭小姐又道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
『我想记录员花莲,应该也很在意那个事物。』
『登龙小姐也是……?』
『听说她在本战败给夜叉神小姐时脸色铁青,甚至站不起来。毕竟奖励会二级居然输给尚未成为女流棋士的研修生,当然会饱受冲击。』
『……是啊。』
『然而花莲却毛遂自荐,专程前来担任女流头衔战的记录员。我想她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为了银子。』
『毛遂自荐?』
『我是这么听说的啦~』
真教人意外。
担任记录员对奖励会员来说近乎义务,以三段为优先,奖励员能依序选择要记录哪场对局。
因此级位者仅能负责自愿者较少的对局……例如长时间对局,或是获益较少的女流对局。
至少关西奖励会是如此,难道关东情况不同吗?
话说回来……我忆起某件事,提出了一个疑问。
『这么说来,鹿路庭小姐您也自愿担任本战准决赛的记录员对吧?那又是有何意图?』
『因为我认为能有所收获。而且还来了许多采访人员,光是坐在记录席就很引人注目,超幸运的。那盘棋局也超级有趣!以月夜见坂小姐为对手又持后手,竟然还敢使出角头步,只是在盘侧旁观,就教人兴奋不已。』
那盘棋局的确是天衣的会心谱。
那时天衣全神贯注应战,甚至在回程的新干线上浑身发烫,睡到不省人事……目睹那场棋局后,我也开始相信天衣真有可能成为挑战者。
不……
甚至相信她有可能战胜师姊──
『担任那场棋局的记录员,让我快乐到甚至忘却了时间,但今天这种将棋实在苦不堪言…………啊,落子了。』
鹿路庭小姐谈话的同时,也随时留意著脚下的萤幕,率先注意到了天衣的棋步。
对战时一直维持居玉的天衣,此时首次移动了玉。
然而这并非为了死缠对手。
『她在做漂亮局势了。』
正如鹿路庭小姐所言,经过数手之后,天衣投子认输了。
☖ 天邪鬼
第二局我也败北了。那是场惨不忍睹的棋局。
利用爸爸的棋子,回忆爸爸的棋风所研究出来的棋步,不仅对空银子丝毫不管用,甚至还变成了坏棋。
「………………」
终局过后,我为了换下和服而回到休息室。
由于和服是交给和服店保管,脱下之后只要原封不动装入行李箱并邮寄过去即可。
然而纵使想解开衣带,手也因为悔恨及愤怒颤抖不止,根本无法顺利解开──
「唔!可恶……!!」
我打算乾脆将和服一把撕破,此时──
「不可以。」
某人从房间入口出声制止了我。
伫立于那里的人,是这间旅馆的老板娘──雏鹤爱的母亲。
「太粗暴反而只会更加难受,我来帮您脱吧。」
「………………」
坦白说我现在只想独处,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但再这样下去,过多久都没办法换好衣服。
老板娘将我的沉默视为首肯,在我面前跪下,开始熟练地解开衣带。
「很难受对吧,我马上让您轻松点。」
「才没有……」
我只是在逞强。穿和服对局会紧缚胸口,真的相当难受。而且还得随时注意袖口,无法专注于对局,精神上同样痛苦不堪。
……但这并不构成输棋的藉口……
「我经常从女儿口中听说您的事。」
「……反正都是些坏话对吧?」
「不,她说您『是个很强的孩子』。」
「…………可是我输了。」
「是啊。」
老板娘一面动手一面点头,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支吾其词。
「不过女儿所说的强大,肯定不是指这个。」
「……?」
「她说有个和自己同年的女孩,名叫夜叉神天衣,虽然名字同样念作『AI』,师傅也相同,可是天衣和老是依赖大家的自己不一样,总是独自孤军奋战。她很羡慕您这份强大……」
「所以呢?你是同情无父无母的我,才跑来这里吗?」
「你就和我女儿说的一模一样呢。」
老板娘凝望我的脸,并漾起一抹微笑。
少了尊称之后,她的口吻不再是『老板娘』,而是一位『母亲』,一瞬之间,我差点像个孩子般哭出声来。
被当作小孩教人有些恼火……可是我没有抵抗,直到最后都乖乖地等她帮我脱下和服。
「真的辛苦您了。剩下交给我就行,请您移步参加庆功宴吧。」
雏鹤爱母亲变回老板娘的身分,郑重地致意并慰劳我。
「……谢谢。」
道谢之后,我换上了洋装。
──……母亲吗……
她和我妈妈截然不同。不过……若妈妈还在世的话,她也会像这样为我脱下和服吗?
不行。
──会去想这种事,正是输棋导致心灵软弱的的证明……
番胜负尚未结束,我必须以若无其事的神情出席庆功宴,绝不能流露软弱的一面。
我在洗脸台洗了把脸,重振心情并调整表情。
接著我一踏出休息室──便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女子伫立眼前。
「唔……!?」
我瞬间以为是空银子,浑身紧绷。
但不是她。对方留著一头黑发,肌肤呈小麦色,明显与《白雪姬》青白色的肤色截然不同。
对方是换上高中制服的另一名奖励会员。
「你是……」
事情来得太过唐突,我霎时叫不出她的名字。
对方是今天的记录员。
也是本战第一回战被我击败的对手。记得她是……没错,她叫登龙花莲。
「我很尊敬空老师。」
那家伙突然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
「空老师虽然比我年轻,但无关年龄,我是打从心底尊敬她。她至今达成的历史,以及今后即将开创的事迹,对我们女性奖励会员而言是难以言喻的伟业。我不愿见到奖励会有段者败给女流棋士,也认为他们不可以战败。说到底,女流棋士和奖励会三段平手下棋本身就很奇怪。所以就算你三连败也根本无所谓。只不过──」
登龙用扼杀情感的平淡声调继续说道:
「容我说一句话吧。你到底要下那种烂到不行的定迹阵形到什么时候?」
「……!!」
「今天的将棋也和业余没两样。不过女流棋士本来就是业余,所以这也无可奈何,但我们奖励会员还是能自愿担任女流对局的记录员。而我之所以接下记录员一职,是为了将输给业余小学生的悔恨深深烙印于自己内心,只是看到这种毫无助益的将棋,还是令人相当困扰。」
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听过最教人悔恨至极的一番话。
因为对方侮蔑的人不只有我,连作为业余名人深爱著将棋的爸爸似乎也遭到了鄙视。最重要的是……无力反驳她的自己更教人火冒三丈。
「我就是来说这些的。」
背著后背包的奖励会员说了声「辛苦了,恕我失陪」之后,便深深低下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旅馆。
因悔恨而浑身打颤的我只能僵直原地。
「哎呀!?花莲你要回去啦?就你一个人?」
「因为我得赶著搭船。辛苦您了,鹿路庭老师。」
「你说船……你打算单独回去八丈岛吗!?都这么晚了耶!?」
「晚上搭乘从东京湾出航的船,早晨就会抵达岛上,时间正好。」
「就算这样,女孩子也绝不能在这种时间独自回去!等我一下,我叫尽尽送你到东京!」
这段对话自远处传入了耳际。
「…………」
被独自遗留在现场的我,紧咬下唇强忍懊悔。剧烈的情感狂澜撼动内心,我只能拚命地熬过去。
待狂澜止歇之后,我开口喘息的同时流泄出一句话。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啊……」
自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完全不知所措。
并非不晓得该如何获胜。
而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下什么样的将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