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崩溃的心
「师姊。」
滂沱大雨倾盆落下。
我在廉价公寓的厨房,与比自己年少的姊姊对峙著,且不知为何被迫握住了菜刀。
师姊正徒手抓著那把刀。
然后──她将对准心脏的刀尖,缓缓地移向了自己的喉咙。
「师……姊。」
手握菜刀的我无从抵抗,只能一再重述这句话。
少女浑身濡湿,宛如人偶一般毫无生气,将菜刀的刀刃抵住了她清透薄嫩的白皙肌肤……
「…………我。」
她的喉咙微微颤动。
虽然声音微弱到几乎被雨声盖过──────但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杀了我。』
那是与名为空银子的存在最为遥远的话语。
她朝著别人唾骂「宰了你」、「杀了你」、「顿死吧」的次数不下数亿次。而且对象几乎都是我。
然而这是师姊头一次,反过来恳求我「杀了她」。
无论何时都寄宿著强烈意志的那双灰色眼眸,此刻却如同漆黑的黑洞。
如寒冰一般绝对不会动摇的自信,亦飘渺虚无地消融殆尽……
于是我──
「就凭这种廉价的菜刀,你真以为能杀死人吗?」
我尽可能地以挑衅的口吻如此回应道。
「……!」
眼前的人偶一瞬之间重拾了情感。
确认师姊的双眸燃起一丝火光之后,我继续往下说:
「你难道认为用菜刀就必死无疑吗?师姊你刚才说自己的手擅自下了坏棋,所以要砍断它,但你应该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吧?当然是因为你太弱了才会输棋啊。」
我嘴上不断挑衅,内心其实冷汗直流。
只要师姊握住菜刀的手稍有动作,她的手指便会割伤,进而导致指尖的感觉改变,影响到将棋。
──快思考……!
我一面以挑衅的态度争取时间,一面拚命地绞尽脑汁。
三段循环赛还得持续下去。说什么都要避免师姊的棋力变弱。
──快想想,怎么做才能让师姊放开刀刃……!
拚命思考的同时,我的脑海一角也不禁为自己感到滑稽。
面临生死关头,我却还是以将棋为最优先考量。
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们的生命只有将棋。一旦输棋,生命的价值便会尽数遭到否定。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人生就如同行尸走肉。
所以我────
嗤笑一声,并继续往下说:
「说到底,你打算怎么砍断右手?该不会以为拿刀抵住手,就能像漫画一样乾净俐落地一刀两断吧?用左手连菜刀都拿不稳,这种事小学生也知道。」
「当、当然可以!我就做给你看!!」
本来像具失魂人偶的师姊,双颊因愤怒及羞耻而染上红晕。
她不甘心地泛起泪光,双手伸向我的右手,试图从我手中夺走菜刀。
她松开了握著刀刃的手。
──就是现在!!
当师姊如预料中放开刀刃的那瞬间,我看准时机将菜刀扔向地板,反过来抓住师姊的双手,封住了她的行动。
我试著制伏师姊,她则奋力抵抗。
「「啊……!?」」
互相拉扯的两人双双倒地,师姊就这么被我压倒在地。
躺在我下方的师姊仍打算伸手拿取菜刀。这个笨蛋!!我进一步加诸力量,紧握她的双手。
「放开我!」
「怎么可能放开!请老实一点!!」
「那么………………杀了我……」
(插图009)
在我身下的师姊放松了力气。经过一番挣扎,她的肌肤微微泛红,水滴滑落双颊。
「你太天真了。」
我将掉落地板的菜刀踢到桌子底下,并如此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不断错失诘而败北。只不过是初次参加三段循环赛尝到连败,就嚷嚷著要砍掉右手或叫人杀了你,抗压性未免太低了吧?就连我这个国中生棋士都没能一次通过三段循环赛。既然才能不如我,就别那么自以为是。」
「唔……!!」
不甘心的师姊咬牙切齿,从我身上别开了目光。
我像是要环抱住师姊的身体一般,将嘴凑向她的耳际。
「要不要听听看,我刚进入奖励会时前辈最先告诉我的故事?」
「…………」
「毕竟前辈们都很宠溺师姊,所以你可能没听说过,不过我可是受到了百般威胁哦。我知道很多堪称鬼故事的传言,也亲身遭遇过那种场面。」
「……少在那里说大话!他们……才没有宠溺我……!」
「你知道为什么关西将棋会馆的窗户,比东京将棋会馆更少吗?」
「…………不知道。那种事根本无关紧──」
「因为曾有奖励会员像现在的你一样,在三段循环赛惨遭连败,绝望之际跳楼自杀。」
「唔……!」
「所以建立关西将棋会馆时才会极力减少窗户的数量,避免又有人因输棋而跳楼。」
「他……死了吗?」
「更惨。虽然跳楼了,他却没死成。只有脚骨折,甚至没有陷入昏迷。因为意识还很清晰,能清楚地感受到痛楚……而且最终他还是无法放弃三段循环赛,只好忍著剧痛将剩下的棋局下完,但那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好好下棋,于是全数败北。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对吧?」
「那、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虽然没能成为职业棋士,不过他还活著。师姊你也和那个人熟识。」
「咦……?」
没错,身体是不会轻易毁坏的。即便骨折,只要经过一段时间便会自行康复。
然而心却不一样。
一度崩溃的心未必能够恢复原状。
「…………我受够了…………再也撑不下去了…………让我死吧…………」
倒在地板上的师姊夹带泪水如此说道。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之所以陷入这般绝望深渊,原因不单单只是连败。
其实另有其他因素。
「……下一场棋局我绝对赢不了…………胜负已经揭晓了……我会就这样吞下四连败,接连输下去……与其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一死了之…………」
「……师……姊…………」
我回想起三段循环赛的对战表。
最初看到赛程时,我就担心师姊说不定会在循环赛进行到一半时心灵崩溃。
她之后的对手都十分棘手。
在攸关升段的棋局中击败她的对手;虽然战胜了,却让她深刻体会到自己才能不如人的对手;以及她自幼时起一直仰慕的对象。
纵使在万全的状态都不见得能战胜这些人,如今师姊却得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挑战他们。
没时间驻足不前了。可是……凭她现在的状况根本前进不了。
「既然如此──」
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为了拯救最重要的师姊(姊姊),不假思索地开口了:
「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吧。去绝对会死的地方。」
☗ 801
「是八楼对吧?」
「…………」
师姊微微点了点头。
单人套房所在的沿河公寓,位在联盟徒步约十五分钟的距离。由于是新屋所以外观整洁,却缺乏了生活感。如同此刻的师姊一般。
雨仍绵延不断地下著。我搂住师姊,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到了公寓。
我用她之前交给我的备份钥匙开启自动门锁,并搭乘电梯前往八楼。
接著我们来到了师姊的房间──『801号房』。
名牌下方没有名字,但确实是这里没错。
「我开门啰?」
「……」
我没有等待回覆,径自开启了房门。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这里。虽然曾有一次和师姊两人在这里研究将棋,但那之后便一直抽不出时间拜访。
我打开电灯。房间里头……还是如往常般空无一物。
连桌椅也没有,真的仅仅只是用来研究将棋的房间。
「……嗯?」
墙壁贴著上次没看见的某样东西。
「是海报吗?还是月历?」
两者皆非。
那是一块巨大的布。同学集合起来,在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声援师姊的祝词。
『目标史上第一位女性职业棋士!致空银子同学』
『绝对要成为职业棋士喔!』『晋升四段祈愿』『本班之光』『我永远是你的粉丝』『绝对☆要突破三段循环赛!』『别输唷!』『光荣全胜!』『成为传说吧!』『女生们全都会替空同学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目睹那东西之后,我下定了决心。
「我们走吧,师姊。不能待在这地方。」
「…………去哪里?」
师姊浑身湿透地瘫坐在地板,抬头仰望我如此问道。那身影既虚幻又娇小。可爱到倘若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甚至会令我不禁想推倒她。
我用从自己家带来的毛巾擦拭那头银发,接著尽可能以轻松的口吻回答:
「刚才不是说了吗?去绝对会死的日本第一自杀胜地。既然要自杀,就选最有名的地方吧。」
「……所以是哪里?」
「抵达之前你就好好期待吧。」
「…………」
「快点,没时间了。赶快冲个澡。」
「啊……?」
师姊愣愣地仰望著我,我开口说道:
「你不想留在大阪吧?虽然不可能在今天之内抵达,不过我们可以尽量赶路,然后随便找个有空房的旅馆投宿,所以请趁现在打理好仪容。」
「……现在这样也无所谓,反正都要死了。」
「我说啊,师姊,你是真心想死吗?」
我夸张地大大叹一口气。
「被警察带走的话可就死不了啰。」
「…………」
师姊不甘心地陷入沉默,将毛巾扔向地板并站起身来。
紧接著她突然当场脱起了衣服。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请、请别在这种地方脱衣服啊!」
「……哼。」
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之后,师姊留下宛如空壳的衣物及甜美的余香,就这么前往浴室。
哇……还真的在这里脱得一丝不挂……
……湿透的胸罩和内裤,总觉得很色情……
「虽说是姊弟,做这种事还是很让人伤脑筋的……真希望她的行为能再自律一点。我们已经和一起洗澡那时不一样了……」
我用被扔在地上的毛巾裹起衣物,姑且先放置于房间角落。
「接下来……得趁现在打电话给桂香姊。」
之所以劝师姊去洗澡,可不是因为我想看她的裸体或偷闻她的湿衣服。
『答应我,八一。』
前些日子,桂香姊曾在师傅家拜托过我。
『倘若银子向你寻求帮助,你一定要把她摆在比任何人更优先的位置。你的眼中只能容下她。』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桂香姊那般拚命恳求。
所以我答应了她。一旦那个时刻来临,我必定会照做。
「话虽如此,不愧是桂香姊。她果然很瞭解师姊。」
看到在三段循环赛屡战屡胜、气势正旺的师姊,桂香姊大概是凭直觉感到有危险吧。
「……也必须请她向师姊的父母取得联系才行。毕竟我不晓得联络方式,师姊肯定也不愿意联络他们……」
要是受到全日本关注的《浪速白雪姬》突然失踪,可会酿成天大的丑闻。
况且还得把爱托付给桂香姊。
JS研的成员目前正巧在清泷家举办睡衣派对,就让爱直接住在那里吧。
这是一趟不知何时能归来的旅途……不过还是有时间限制。
「两周后师姊便得参加三段循环赛,我也还有公式战……」
而且还是帝位战的挑战者决定战。
再怎么说也不能不战而败。虽然和联盟商量过后也许可以更改日期,但非得说明理由不可。
把麻烦事全推给桂香姊,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帮忙了。
「果然还是只能拜托她了。桂香姊的话绝对值得信任。」
我下定决心,拿出手机。
就在这时,在我滑动手机之前,它率先开始震动了。
「唔……!?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打来?」
我紧张过度,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我可以无视这通电话。若想彻底隐瞒师姊的事,就该无视它。
然而我的指尖却命令我『快接』。不接的话肯定会出大祸。
身为棋士,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指运,按下了通话键。
「…………喂?」
拨通电话的人是────
☖ 丑闻
『是九头龙八一先生的号码没错吧?』
透过话筒传入耳际的,是我十分熟悉的声音。
正巧一年前左右,他也曾像现在这样突如其来打电话给我。
来电号码和我存入的联络人电话不同。
不过那毫无疑问────是将棋联盟会长•月光圣市九段的声音。
「会长?这时间打来有什么事──」
『空银子小姐在你那里吗?』
对方单刀直入的一手,使我脑子一片空白。
会长重复问道:
『空小姐和你在一起吗?三段循环赛结束之后,我们一直掌握不到她的行踪。她的手机也还锁在联盟的柜子里。』
「…………」
师姊连手机都没拿的事实,再次令我心生动摇。或许她是真心想寻死也说不定……
前些日子,将棋联盟正式明令禁止在公式战携带电子器材。
制定这项规定之前,关西将棋会馆的棋士能够在对局前,自主将手机保管在棋士室的柜子里,如今则是由职员代为管理。因此他们才会发现师姊的手机在例会结束之后,仍然留在会馆。
──该怎么办?要告诉他吗?应该告诉他吗……?
让其他人得知师姊目前的状况,同时也伴随著危险。
我并非怀疑会长……但万一阴错阳差之下,让竞争对手得知师姊被逼上了绝路,对方便能够攻击她脆弱的心灵。
不能谴责那些人。
因为三段循环赛就是这样的地方。
──继续败北的话……师姊真的会一蹶不振的。
当我陷入迷惘之际,会长以急切的语调开口了。
『空小姐在今天的例会中惨遭连败,很可能遭受了强烈的打击。听说有人目击到她在对局过后,连伞都没撑直接在大雨中走出了联盟。倘若不能确认她的安危,就必须联络警察──』
「她在这里。她目前一个人在冲澡,听不见这通电话的内容。」
我判断无法隐瞒下去,坦白说出了真相。
『太好了。那么,请冷静听我说。』
会长松了口气,叹息一声,接著道出了令人讶异的提案。
『希望你与空小姐一起,就这么去某处藏身几天。』
「………………啊?」
『既然你和她待在一起,表示你们本来就打算外出吧?』
「是…………的。」
我不由得点头承认。
「不,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何要──」
『明天名人或许会获颁国民荣誉奖。』
「唔……!」
『今天是名人战最终局的第一天,对局在东京举行。在封手的当下名人已明显取得了优势。倘若他明天获得胜利,便会达成前所未闻的头衔总计一百期,以及职业棋士史上最多胜的第一四三四胜,共两大记录。这毫无疑问是足以获颁奖项的伟业,且今后恐怕很难再遇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至今为止,曾好几次传出名人会获颁国民荣誉奖的风声。
最有机会的一次,即是可能获得永世七冠兼头衔总计一百期的那场龙王战。
然而却被我阻止了。
「这么快又有机会了?」
『毕竟支持度低落,政府也想方设法地试图赠与名人国民荣誉奖。上次龙王战时甚至都制作好纪念品了。』
「所谓『大人的因素』吗?……我不认为名人会老实接受。」
『他也是大人啊。』
会长轻笑一声。
『虽然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就是了。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不过这回我也打算祭出所有手段来说服,所以他应该会接受的。』
原来如此,我渐渐能掌握事情脉络了。
「虽说只是假设……但万一在名人受到世人最高关注的当下,与名人齐名的将棋界偶像《浪速白雪姬》失踪或自杀未遂……肯定会沦为最难堪的丑闻。」
『是的。在欠缺话题性的将棋备受全国瞩目时发生这种事的话,比起国民荣誉奖,媒体肯定会选择大肆报导丑闻。』
「不过,让师姊和男人外出旅行没关系吗?」
『倘若她和龙王两人单独旅行,则会演变成绯闻。顶多只有你会被空小姐的粉丝憎恨而已。这个嘛,还请你做好收到杀人预告的心理准备了。』
「…………你这个恶人。」
『多谢夸奖。总比当个窝囊废要好。』
会长的语气听起来由衷感到愉悦。
『话说回来,空小姐情况如何?』
「在三段循环赛初尝连败,坦白说令她挫败不已。毕竟拿了三败,她已经没有后路,再加上下一局的对手又是那个人……」
『原来如此。以他为对手的话,连我也不禁想逃呢。』
居然说出这种违心之论,果然是个恶人……
「若要帮助师姊重新振作,我判断最好让她暂且远离将棋。她本人也表示不想留在大阪,所以我们打算今晚出发。目前正在准备当中。」
『这样也好。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将目的地告知会长。
『……原来如此。那地方的话反倒正好。』
我以为会长会质问「为何选择那种地方?」。本来已经做好觉悟,想不到会长反而提议道:
『我知道一间值得信任的旅馆。我会事先订好房间,请你们去那里留宿。』
「感谢您的帮忙。」
『清泷先生和空小姐的父母也由我来联系。由你告知他们这件事,也只会造成无谓的误会。』
「那真是帮大忙了……」
说实话我松了口气。
年仅十几岁的我和师姊两人单独在外过夜,肯定会被怀疑是离家出走。何况师姊即便变装也还是很显眼,最近媒体也经常报导她。
「叮」的一声,简讯声随即响起。
目不可视的会长身旁,随时随地都有秘书男鹿笹里女流初段守候在侧。应该是她传来了旅馆的资料吧。
『……不久之后,将棋联盟周遭恐怕会掀起一些风波。虽然我想龙王你也注意到了。』
「在前阵子的棋士大会,我就已经感觉到联盟似乎暗藏著什么问题……突然变更电子仪器的相关规章,应该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吧?」
至今为止,联盟仅规定职业棋士及女流棋士不许在公开场合与软体对局。然而前些日子,他们却大幅度更改了规章。彷佛像是受到催促逼迫一般。
会长并未正面回应,而是继续往下说:
『倘若一切都能稳妥解决,自然再好不过,但若是对手摆出战斗态势,便只能选择迎战。毕竟我们是棋士啊。』
「迎战……」
──迎战之后,能获得胜利吗?
将棋联盟一向坚持由棋士来经营,不像演艺事务所有专门的经营者,会事先帮忙抹消丑闻。虽说这种做法让联盟能够把将棋摆在第一优先,相对地却也因而演变为从不考虑其他事的组织。
将棋实力很强。
然而对除此之外的胜负之道一窍不通。
就连被尊崇为圣人君子的大名人,也曾一夜之间陷入丑闻风波之中。
甚至也有女流头衔保持者,明明确实提交了停赛申请以休养生息,杂志却宣称她『失踪』,使她沦为谈话性节目的讨论主题。
──万一师姊遭到同样的待遇,她能承受得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行。
世人和对局对手,或许都把师姊视为冷血无情的冰之女王……不过我很清楚,她其实是个比任何人都容易受伤的普通女孩。
──既纤细又温柔……身体也从以前就比别人虚弱……
会长彷佛看穿了我满怀不安的心,于是开口说道:
『守护将棋界是我的工作。我会以永世名人与将棋联盟会长的身分善尽这份职责,无论祭出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所以也请你好好贯彻自己的使命。』
「我的……使命?」
职业棋士的使命。
头衔保持者的使命。
负责教育年幼弟子的师傅的使命。
各式各样的职责于我脑海浮现,然而这些全都不是会长口中的使命。
『八一。』
那是进入奖励会之前的事了。
有如会长初次呼唤我时的语气。
我始终怀抱憧憬的月光名人,以教诲孩子般的温柔口吻开口了。
『能保护银子的人,就只有你了。』
这句话语,瞬间令我的记忆倒流十几年的岁月。
那是……
那是我来到大阪并踏上将棋之路时,被赋予的第一个使命。
☗ 深夜特急列车
「快点!应该勉强赶得上最后一班特急!」
我拉著步履蹒跚的师姊的手,并加快脚步。
滂沱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彷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大阪车站内人满为患,地面湿滑又闷热。
──像这样牵著手走在一起,从旁人眼里看来大概就像情侣吧……
虽然时间尚早,但已能看见闪烁摇曳的七夕装饰。
我瞥了一眼之后唾骂道:
「真是的!好久没有像这样毫无计画地旅行了。」
「……才不是旅行。」
「说的也是,毕竟是要去寻死嘛。」
那应该怎么称呼才好?寻找死亡之旅?
忽然间,我忆起了一本书。
《深夜特急》──我曾在镜洲先生的推荐下向他借了那本书。
最终我几乎没读几页就还给了他,不过那本书当时在奖励会员之间掀起了小小的风潮。那是一本古老的游记,描述亚洲至欧洲的旅行光景。
──这么说来……记得创多说他也读过。
枥创多。
以媲美超特急列车的速度在奖励会节节攀升,年仅小学六年级便参加三段循环赛,甚至初次就以无败的成绩领先群雄,著实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那家伙和师姊不同,肯定已经在为下一次例会努力钻研了。
无败的创多,与一败的镜洲先生及辛香先生共同占据领先集团的位置。此刻的他,想必正专心一意且满怀自信地面对棋盘。
又或许他可能会过度在意晋升四段的事,反倒无法专心?
──不过这充其量只是乐观的猜测……
在三段循环赛中保持领先,同时也伴随著沉重的压力。
但不能期待竞争对手因此崩溃。
在这种紧要关头外出旅行相当于自杀行为,这点我心知肚明。不过要是继续让师姊留在大阪,她恐怕真的会失去理智……
这么说来,借书时,我曾和镜洲先生有过这样的对话──
『老是窝在房间里钻研将棋,根本没机会出国旅行。所以忽然想出门走走时,我就会阅读这本书来解闷。而且──』
『而且?』
『英文的midnight express(深夜特急)也有逃狱的意思。怎么样,奖励会员想必会喜欢这本书吧?』
逃狱。
简直与此刻的情境如出一辙。
在大阪的记忆与将棋密不可分,无论走在何处都无法逃离将棋。
将棋的监狱,将棋的牢笼。宛如八十一格将棋盘的这座城市,不知何时化成了一座牢狱。所以我们才要逃跑,逃出这座城市。
我们之所以离开出生家庭,成为了棋士家的孩子。
明明是为了尽情地下最喜欢的将棋……
驶向北方的末班特急列车,意外地相当拥挤。
我在最后一刻抢到连号车位,让师姊坐在靠窗的位置,将两人的行李摆上置物架之后,便在靠走道的座位就坐。
我试著劝师姊吃点车站商店买来的轻食和饮料。
「要不要吃些什么?」
「……不需要。」
师姊凝视著漆黑的窗外,并简洁答道。她的声音中带著强烈拒绝的意志。
「这样啊?想吃的话再告诉我。」
师姊属于对局不怎么吃东西的类型。
三段循环赛一天要下两局,但她肯定什么都没吃吧。搞不好从昨天晚上就空腹到现在。
──记得小时候,吃东西反而会导致师姊身体不适……
我不经意想起了从前的回忆。
当时师姊的身体远比现在更加虚弱。不仅住院好几次,也经常在下棋过后发烧倒下。
要是获胜了,师姊就会心满意足,停止下棋,然而败北之后她总是会不服输地不断挑战。万一我放水的话她又会瞬间看穿,最后开始大吵大闹,根本拿她没辙。师傅和我都伤透了脑筋……
「八一。」
「嗯?要吃东西吗?」
「手。」
「啊……是。」
在师姊的催促下,我重新握起了她的手。
师傅初次带我们到关西将棋会馆时,下了一道命令──
『两人外出时一定要牵手,否则就逐出师门。』
我将那句话视为『必须保护比自己年幼的女孩子』。
对师姊而言则是『得引导师弟避免他迷路』的意思。
要是只有其中一人紧抓对方,我们两人的手肯定很快便会放开吧。
还是孩子的我们怀著各自不同的心情,动作却神奇地相互吻合。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紧握彼此的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松开。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好几年。
然而以某一天为界线,这双绝不能松开的手却分离了。
同时自那一天开始,我和师姊作为一名棋士,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率先松手的人,是────
「师姊,好歹喝点饮料…………啊?」
话才说到一半,我顿时噤声不语。
我感觉到有东西靠上了肩头。
一阵微弱的呼吸声随即传入耳际。
「……老爱摆出姊姊的架子,却每次都先睡著。」
就在此时,我总算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自己也已经筋疲力竭了。
「呼~~────……………………好漫长的一天……」
一大早便参加『浪速王将战』的活动,甚至还与步梦进行了一场公开对局,我早就累到疲软无力了……
「话说回来,比起我自己的对局,JS研成员的对局反而更令人心惊胆战。小夏、小绫乃和小澪,大家真的都成长许多……」
不妙。一回想起来,眼角又泛起了泪光……
我赶紧绷紧松懈的神经。现在可不是沉浸于感伤之中的时候。
「……今天尚未结束,还是趁现在休息一会儿吧……」
我将闹钟设定在抵达目的地前五分钟左右,接著阖起双眼,轻轻地将自己的脸颊靠向抵在肩头的师姊头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拥有灰色眼眸及银发的四岁女孩────在梦中与我相会了。
☖ 儿童房
目睹众多孩子身处那房间的瞬间,强烈的既视感令我不由得一阵晕眩。
「桂香姊?你还好吧?」
「咦?啊…………我没事。谢谢你,小爱。」
我漾起笑容,向一脸担忧地仰望我的雏鹤爱女流初段如此回应道。
年仅小学五年级,这名天才少女却已经挺进顶尖女流棋士云集的女流名迹循环赛。单论诘将棋的才能,她甚至是凌驾男性职业棋士的怪物……
她与培育出两名惊人怪物的这个房间,真是再相衬不过了。
「小爱你已经在这里睡过几次了吧?」
「嗯!我想想……师傅瞒著爱偷偷收小天为弟子那时,还有爱在Mynavi本战输给月夜见坂老师之后倒下的时候吧?因为师傅把我赶出了公寓。」
「每当八一做出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小爱你就会借住这房间呢~」
「就是说呀~♪」
语毕,小爱环抱住我的手臂。
那举动与年幼时的八一及银子身影重叠,不知为何令我的眼眸涌起一股热流。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不过……师傅他今天果然不能来吗?」
「这也没办法,毕竟突然有工作。」
我挂著笑容撒了谎。
内心并非没有罪恶感。
接到圣市哥……月光会长的联络之后,我便向小爱解释道「八一突然有工作」。
那是我预先编好的谎言。
自银子初次在三段循环赛败北……不,在更早以前,我就预料到事情终究会演变成这样。
正因为早有预料,我才会事先拜托八一。
倘若银子向他寻求协助,希望他能将所有心思摆在那孩子身上。
至少在三段循环赛结束之前,要把银子放在比任何人都优先的位置。
八一此刻正试图实现我们的约定。
所以我也得代替八一,守护他重要的人才行。
「夏夏呀,是第一企睡桑层床哦──!」
「我也是!对独生女来说,双层床可是永远的憧憬……!」
夏绿蒂•伊索亚尔及贞任绫乃闪烁著硕大的双眼,不停喧闹。
她们俩造访这个家时虽然笑容满面,眼角却又红又肿。
我立刻就知道她们肯定在大赛上号啕大哭过。于是我顾不得年龄,决定一起参加睡衣派对,并将两人带到这房间,试著让她们开心一点。
──不过……没想到双层床能让孩子们高兴成这样。
这么说来,包含我在内,现场全都是独生女。也难怪大家看到双层床之后会如此兴奋。
「呵呵,其实我也偷偷睡过上铺唷。」
我如此告诉大家之后,孩子们立刻兴奋激动地问道「真的吗!?」、「感觉怎么样!?」。
「当时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所以有点拥挤。」
「对澪来说刚刚好!我可以睡上铺吗?」
身为JS研的队长,并在本日大赛中荣获优胜的『浪速王将』水越澪,马上便撒娇著要霸占上铺。
小澪换上睡衣,不过颈部仍挂著优胜奖牌。看来她十分开心。那模样与八一及银子成为小学生名人时如出一辙。
「吶~吶~桂香姊!九豆龙老师和空老师都睡过这张床吗?」
「是啊,这张床就是为了他们两人买的。」
刚把这张双人床搬到这房间时的光景,我当然还历历在目。连两人欣喜若狂的表情,以及他们立刻开始下将棋的身影,都记得一清二楚……
「谁睡上面?」
「本来是预计让八一睡上铺。毕竟银子当时还小,身体又虚弱,让她爬梯子太危险了。」
「「预计……?」」
「因为银子坚持『身为姊姊,我应该睡上铺』,怎么样也不听劝。最后演变成『每天下赢将棋的人睡上铺』。」
其实在这之前,两人一直是亲昵地在地板铺棉被并排著睡……不过还是别在小爱面前提这件事为妙。
「那两人总会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事立刻起争执,然后每次都会用将棋来解决纷争。」
仔细一看,房里还留著各式各样的缺损及痕迹。
那是银子和八一吵架过后的痕迹。虽说是吵架,但八一绝对不会动手打银子。至于银子痛殴八一的次数倒是数也数不清。
那个痕迹与那个痕迹,都是银子所流下的数公升泪水。
那个缺损则是八一在奖励会错失晋级机会,痛恨自己的无能敲打柱子后所留下的。
有许多的孩子们,为了和他们下棋而造访过这个家。在这里留宿、下将棋,然后留下了更多痕迹与缺损。
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不断输给远比自己年幼的两人、清泷家亲生女儿的泪水。
「这房间原本是我祖母住的。她在银子和八一住进来的前一年过世,之后就变成了空房,所以才决定把这里改为儿童房。」
「奶奶她……已经去世了吗?」
心地善良的小绫乃露出悲伤的神情。
「没错。所以啊,当八一第一次踏入这房间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害我大吃一惊……」
「咦?师傅他……说了什么?」
见小爱流露疑惑的神情,我这么回答她:
「他说看到了幽灵。」
JS的尖叫声,撼动了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