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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二谱

☗ 师徒

「你叫九头龙八一,对吧?」

那名棋士的掌心厚实又庞大,唯独指尖格外纤细,他将手摆在我头上,并如此说道:

「这么渴望和我下棋的话,想不想去我家下更多棋呢?」

爸爸在我身后听见这句话,不知为何「咦……!?」了一声,浑身僵直。

憧憬的棋士向自己提出这种邀约,令我喜出望外。当时我年仅六岁,丝毫不明白自己的回应包含著什么含意,就这么精神奕奕地回答道:

「是!我想和老师下更多棋!」

就这样,我成为了那名棋士──清泷钢介八段的内弟子。

在家乡福井举办的将棋大赛,正是这件事的契机。

才刚满六岁的九头龙八一少年,在大人也能参赛的A级组获得了优胜。

「好、好厉害!」

「这是头一次有幼稚园生获得优胜吧!?」

「简直是天才少年……!」

「这孩子成为福井第一位职业棋士也不是痴人说梦!」

当时我正式开始学棋之后才经过一年左右。我属于一旦鼓起气势便会不断连胜的类型,那天碰巧发挥了实力以上的水准。

那天前来担任大赛裁判长的人,正是清泷八段。

「老师!请务必指导这孩子一局!」

家乡的大人会向职业棋士提出这般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清泷八段似乎也颇感兴趣,因此爽快地答应了。

「好!小朋友,既然如此,就用二枚落下一局吧?」

然而……当时的九头龙少年对职业棋士是什么人物完全一无所知,朝摊开扇子坐在棋盘前的狂妄大叔放话道:

「让子太无聊了,我不要!平手就行了!」

站在我身旁的爸爸脸色铁青地大喊:

「喂、喂,八一!这样对老师太失礼了!!」

「爸爸你闭嘴啦!明明连B级优胜都拿不到!」

「唔……!」

我彻底得意忘形,根本想像不到自己会输。

「哈哈哈!真是个精神饱满的孩子。不过啊──」

叽叽──…………──!

「唔!?」

彷佛棋子都要断裂一般的锐利棋音,令我饱受冲击。

我就像被浇了一桶冷水,霎时清醒过来。

「可不能用那种口气和爸爸说话喔?」

清泷八段用与棋音截然不同的优雅手势排列初形,接著从自己的阵地拿起一枚角,收进棋盒中。

「先用角落下一局吧。你赢了的话,下一局就平手。」

「…………知道了。」

初次听到职业棋士的棋音,我察觉到『有哪里不同……』,于是老实地点头允诺。

业余棋士必须有全国大赛优胜水准,才能与曾晋升A级的职业棋士以角落下棋。段位落在六段左右。

当时的我顶多只有接近二段的水准。本以为即便面对大人也绝不会败北,却仅下了二十手就渐渐明白,自己的攻势对眼前的对手完全行不通。将棋的架构本身便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我之所以还能继续下棋,都是因为──

「……嗯,原来如此。」

清泷老师故意制造破绽引诱我进攻,不断激励我近乎挫败的心。

「这样啊。这里…………嗯,很强。」

本来认定毫无胜算的对局,最后仅以一手之差拉下了帷幕。

从旁人眼里看来,简直就像我把职业棋士逼到我只差一步便能获胜的绝境。

「虽然输了,但幼稚园生和职业棋士竟然只差一手!」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

周遭的大人都对我赞不绝口,报纸还刊登了『连职业棋士也啧啧称奇的才能!九头龙八一!』之类的报导。

唯独我和清泷老师明白,这场对局真正的意涵。

清泷老师拿出自己的将棋记事本,迅速地记下这场棋局的棋谱并撕下来交给我。

「今后每次下棋,都要像这样留下棋谱。不断回顾自己下过的每一场棋局,就能变得更强。」

「是…………是!!」

我将他赠与的记事本纸片当成至宝抱在怀里,并无数次奋力点头。

清泷老师激发了我的实力,同时教会我职业棋士的厉害之处……以及将棋那无穷尽的深度。这才是真正的指导对局。

──职业棋士好厉害!将棋好厉害!!

自那之后,我彻底变成了清泷老师的追星族。

一旦打听到老师担任大赛裁判的消息,我便拜托父母带我去。并非为了参加大赛,而是渴望与清泷老师下棋。

当时正值暑假,清泷老师参与了许多将棋庆典及大赛,而我无一遗漏地全都参加了,身上还带著记录自己棋谱的笔记本。

其他人都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清泷?是指仅仅一期就从A级降级的清泷吗?」

「他甚至没挑战过头衔吧?」

「老爱下没特色又无趣的矢仓防御将棋的那个人吗?」

那时清泷老师……不,就直接叫师傅了吧。师傅的评价远低于他的实力。

『名人』比师傅更为年轻……虽然当年他因为失冠,所以不是名人,但为了避免混淆,还是称他为名人吧。名人那个世代的棋士几乎独占了所有头衔,更年轻一代的棋士也与新战法一同兴起。撇除月光会长(虽然当年他还不是会长,以下略),名人之前的世代已被视为『没落的一代』。

因此主办单位的人备感震惊。

「小朋友,你真的要找清泷老师吗?除此之外还有月光老师,或其他更年轻、更强的老师喔?」

「我就要清泷老师!」

「不过老师还得担任裁判,不一定有时间下指导对局……」

「那就没办法了……在那之前我先去参加大赛吧。等清泷老师有时间下指导对局时再告诉我!」

有孩子千里迢迢从深山来到大赛现场却不愿意参赛,立刻便掀起了一阵话题。而且本来不打算参赛却获得优胜,又导致众人对我的观感更差。

然而比任何人都惊讶的,其实是被我追著跑的师傅本人。

「又是你啊……今天想怎么下?」

「请用二枚落!」

我迟迟无法击破师傅的二枚落。

师傅也不打算对远道而来的我手下留情。

耗费数小时造访会场,直到能与师傅下棋之前在会场角落等上数小时,最后却不到三十分钟就输得一败涂地。

输棋之后我会不发一语地排好初形,静候对方主动搭话。

「……要再下一局吗?」

「是!!」

他的一句话足以令我欣喜若狂……我就这么愈发著迷于将棋。

纵使暑假结束并进入第二学期,父母还是会设法抽空带我前往大赛会场。

接受过几次指导之后,师傅就像文章开头那样提出了邀约。

……自己也收了弟子之后再回顾当时的事,我想师傅在审视我的同时,应该也一并在观察我的双亲吧。或许师傅反倒是在试探他们的决心。

试探珍视孩子的他们……是否也抱有愿意放手的觉悟。

幸亏我是次男。

长男虽然也有下将棋的嗜好,却不打算成为职业棋士。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比我年幼的弟弟。

父母大概是认为「好歹让其中一个人走自己喜欢的路也无妨」吧。

即便如此,听说母亲还是哭得声泪俱下。我倒是因为能住进清泷老师家而欣喜不已,笑到合不拢嘴……

「若真心想成为职业棋士的话,继续住在乡下会有不利之处。考虑到升上小学的时间,最好现在立刻前往大阪生活。」

听说师傅向我双亲如此说明之后,还接著往下说:

「如果你们愿意将八一托付给我,在他住在大阪的期间,我会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扶养,也不收指导费及生活费。毕竟没有父母会向自己的孩子讨钱。」

怎么能让清泷老师如此费心……面对诚惶诚恐的双亲,听说师傅是如此说服他们的──

「我只有一个女儿,内心一直很想要儿子。希望能指导他将棋……可以的话甚至想培养他成为职业棋士,共同在棋盘前下棋。不过当下妻子已过世,我也只能放弃这个无法成真的美梦……」

就在这时,我在他面前现身了。

一个极为倾慕著他,又喜欢下将棋的男孩子。

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但棋士之间有其他方法能成为亲子。

「多亏八一他喜欢将棋,我才得以实现梦想。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请让我的美梦成真吧。让我实现指导亲生儿子下棋的梦想。」

在我成为内弟子的十年期间,师傅从未收过一分钱。

当上职业棋士之后,我才初次从双亲口中听说这件事。

当时我泪流不止。

☖ 将棋幽灵

「从今天起,我们要和这孩子一起生活。」

「啊?」

来到玄关迎接我和师傅的姊姊,张大嘴巴愣在原地。

对方是位惊为天人的美女。

我、我要和这么漂亮的姊姊一起生活吗?开心过头反而开始紧张了……

「他是来自福井的九头龙八一,我打算收他为内弟子。」

师傅将手摆在忸忸怩怩的我头上,并如此说道。『内弟子』这个词汇令我满溢欣喜之情。

那位姊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靥,然后弯下腰。

「你好啊,八一。我是清泷桂香,是这位叔叔的女儿。」

「初、初次见面!我是九头龙八一!请多多指教!!」

我面红耳赤地别开目光。

因、因为……!

因为……从衣服的间隙,能瞥见她的双峰谷间……谷间!!

「能这么有礼貌地和人打招呼,真了不起!…………和那孩子完全不同。」

「咦?」

「话说回来,爸爸,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能来一下起居室吗?」

桂香姊满面灿笑,以十分恐怖的口吻向师傅说道。那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嗯?好、好啊……待会儿吧。比起这个,八一的老家送了米──」

「现在。NOW。」

「喔…………好……」

虽然师傅显得畏畏缩缩的,但又不能在刚入门的弟子面前出糗,于是只好挺起胸膛迈向起居室──顶著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八一,你先上二楼。在我叫你之前乖乖等著。」

「是!」

我遵从师傅的指示爬上了楼梯。直到刚才我还兴奋不已,但一和师傅分开便突然涌起一股不安的心情。

二楼有两个房间。

两扇门都敞开著,于是我先踏进了眼前的房间。里头摆置著床铺、书桌,以及书架和衣橱。

「……有刚才那位姊姊的香气~」

我深呼吸一口气,使胸中满溢女性的芬芳。

忽然间,我注意到有某样东西掉落在地毯上。

「嗯?那是什么?」

是掉了东西吗?既然这样,捡起来还给她的话说不定会被夸奖!

我如此心想,捡起了那东西──────然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咦!?这是……咦咦咦咦!?」

是胸罩!好大!!

──大阪的街道和建筑物都很大,但没想到胸罩竟然更大……!

我感动不已,浑身打颤,同时又涌起一阵恐惧感。

以客观的角度来看,现在的我简直就是偷跑到别人房间里找内衣的色小鬼。尽管年仅六岁,我好歹还是明白这一点。

不当个乖孩子的话会被赶出去的!毕竟那位姊姊好像本来就不怎么欢迎我……

「还是别说出我跑进房里的事吧……」

关于胸罩的事,就算撕裂这张嘴都得保密。就把胸罩……隐藏在自己胸中吧。我如此下定决心,迈向了另一个房间。

与桂香姊的房间不同,那是间毫无生活感的房间。

「……是空房吗?」

当我踏入那空无一物的空间时────────我看见了。

「咦……?」

一名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就伫立于眼前,笔直凝视著我。

即便在昏暗的房间里,仍能清楚看见她澄澈透明的雪白肌肤,以及闪烁银光的发丝。她手中还珍惜地抱著某样东西。

「唔!?……唔唔!?」

我下意识揉了揉双眼,对映入眼帘的景象完全不敢置信。毕竟她没有散发出一丝气息,再加上──

那女孩是如此雪白、虚幻而透明……

「啊…………咦?………………是人……?」

当时我无法想像,眼前那过于澄净的存在竟然与自己同为人类。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丽了……

于是我如此问道:

(插图011)

「那个,难不成你是…………幽灵吗……?」

换作现在的话,我应该能用『妖精』或『精灵』等更文雅的词汇来形容,可是对六岁的我而言,挤出『幽灵』这个字眼已经是最大极限。

「……」

雪白的女孩不发一语,只是定睛凝视著我。

「那个……我叫九头龙八一,从今天起就是这个家的内弟子!啊,你明白内弟子是什么吗?就是说……我要住在这里学习将棋!」

我紧张不已,急忙解释道,然后──

女孩突然坐在地上,摊开了她手里的那东西。

「……摺叠式将棋盘?」

目睹那东西的瞬间,涌上心头的少许恐惧感立刻烟消云散。

「你也会下将棋吗!?那我们来下一局吧!」

于是我也在地板上正坐,接著动手排列磁铁制的棋子。

我们以猜拳决定先后手。幽灵似乎不擅长猜拳,由我赢得了先手。

「那么……请多多指教!」

我敬礼致意,雪白的女孩则低头直盯著棋盘。

(插图012)

「好了~…………!要上啰!!」

我的目标战型是师傅擅长的『矢仓』。

堪称将棋的纯文学,世上最美丽的阵型。我早就决定在清泷家下的第一盘棋,一定要选择矢仓。

目睹此状的女孩────不花一秒便下子了。宛如镜子一般。

「相矢仓?」

我抬头望向女孩,她也抬眼望著我。

那瞬间,我与幽灵心灵相通了。

──好开心!!

我兴奋难耐,继续排列阵型。然而这份心情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唔!?好、好坚固……!!」

先攻的我祭出的所有攻击棋,尽数遭到反弹。

与依样画葫芦的我不同,女孩下的是货真价实的矢仓。

「…………」

伴随著平静的棋音,反击时刻开始了。

当她触及我的围玉之后,局势立刻急转之下。女孩用机械般正确无误的攻势,眨眼间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我认输了……」

好强。太强了。

我低头凝视投降图,心中得到确信。

如此年幼的女孩子,绝不可能下出这般天衣无缝的将棋。而且明明经历了一场激战,她却彷佛不当一回事,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果然是将棋幽灵对吧!?」

我向女孩开口说道。

「原来职业棋士家中,还住著会下将棋的幽灵……!」

我不断高喊著「好厉害──!职业棋士好厉害──!」。我竟然和幽灵下了将棋!

《棋魂》的剧情随即浮现脑海。

那是一部老漫画。描述附身于围棋盘的棋士幽灵,帮助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少年阿光逐渐变强的故事。

哥哥买的那部漫画,被我翻到纸张都皱了。

我也会像阿光一样,与寄宿于职业棋士家中的幽灵下将棋而慢慢变强……我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故事。

「嗯。」

「嗯?」

「手。」

娇小的幽灵,从棋盘另一头向我伸出了手。

「……?」

我战战兢兢地轻抚她伸出的小手。

「唔!…………好热……」

她的手炽热到令人讶异的程度。从那时开始,那孩子就已经具备一旦下棋便会浑身发烫的体质了。

我们为了确认彼此的存在而十指相扣。好炽热。

「这么说…………你不是幽灵……吗?」

「银子。」

银?

「我怎么可能是幽灵,笨蛋八一。」

极为美丽的女孩,嘴巴却极为恶毒。

正当我打算回嘴时,楼下传来了桂香姊的声音。

「八一──!可以下楼啰~」

当我踏入一楼的和室时,师傅及桂香姊正并肩端坐。

「对不起哦,因为这个胡子大叔什么也没通知我,才害我大吃一惊。从今以后请多多指教!」

我再次与桂香姊互相招呼致意。

「我今年十六岁,就读高中一年级,和八一你正好相差十岁。这个家的家事由我负责。虽然我也会帮忙道场的事务,但将棋完全不强,所以想下棋的话就找这个胡子大叔……和你身旁的女孩子吧。」

语毕,桂香姊向我介绍了理所当然坐在我身旁的女孩。

空银子。

这便是那女孩的名字。

「空……银子……」

我悄声复述一遍……宛如咒语一般将之烙印于心中。

银色的发丝,以及稍显暗沉的天空色眼眸。

不知为何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彷佛紧紧纠结在一起似地。

「不过这真是太有意思了!竟然把银子当成幽灵!她确实是个气质超凡脱俗的孩子,但还是有双脚啊?」

放声大笑的师傅额头红肿,想必是长时间磨擦榻榻米所造成的。于是我正确掌握了家里成员的地位高低顺序。

──绝不能违逆桂香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这个家中,存在著另一个我绝对不可忤逆的对象。

「银子早了两周成为弟子。换言之八一你是师弟,银子则是师姊。」

师傅语毕之后,我们四目相交。

「师……姊?」

「……弟弟?」

住在将棋之家的并非幽灵。

就这样,我与远比幽灵更恐怖的『师姊』相遇了。

☗ 内弟子

「今天我要带你们拜访联盟。」

成为内弟子经过数日之后,师傅如此说道。

「午餐可以在一楼的餐厅吃你们喜欢的料理。」

「真的吗,师傅!?」

师傅向又惊又喜的我笑著点了点头。

「真的。毕竟成为职业棋士之后,会有很多机会外食。」

我兴奋高喊著「好厉害──职业棋士好厉害──!」,虽然师姊表面上没有显露出喜悦之情,却抢先一步跑到了玄关,不发一语地催促我们。

师傅家位于野田,只需搭一站环状线便能抵达关西将棋会馆所在的福岛。

换作现在的话,是徒步也能轻松走到的距离,不过对四岁及六岁的儿童而言,电车一站的距离已是一场大冒险。光搭上电车就堪称是大冒险了。

也正因如此,对刚成为弟子的我们而言,联盟并不是可以频繁前往的场所。

「你们两个绝对不能松开手喔。」

我们倾全力遵守师傅下达的人生第一道命令,并从奔驰于高架桥的环状线上俯视大阪街道。

三个人在JR福岛站下车,自高架铁路底下经过商店街前方。

然后,在穿越横跨浪速筋的马路之后──

「就是这里。那栋砖造大楼。」

我和师傅及师姊,三人手牵著手伫立于那栋红棕色大楼前方的光景,如今我仍历历在目。

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哇……墙壁上写著字!上面写了什么呢?」

「将棋会馆。」

「咦!?银子你读得懂吗?」

「简单。」

尽管面无表情,还是能看出师姊略显得意的样子。

「这里就是……关西将棋会馆……」

我既兴奋又激动,心脏几乎要冲破胸口。牵著师姊的那只手……也极为炽热。

这里对我们而言是极为特别的场所。赋予我们至高喜悦及痛苦深渊的地方。

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家和学校更长,是我们学习生存技巧的场所。

而我们剩余的人生,恐怕几乎都会在此不断奋战。

第一次踏入Twelve的时候,我紧张到浑身紧绷。

「真、真的要在……这么高级的餐厅吃饭吗……?」

我率先担心的是钱的问题。

都已经以内弟子的身分受人关照,还让对方请吃外食真的没关系吗?可是我自己的钱包里只放了五枚百圆硬币……

师傅看穿我不安的心情,以温柔的口吻告诉我:

「前辈请晚辈吃饭是将棋界的传统。所以等八一你成为职业棋士之后,也一样要请弟子及晚辈吃饭。」

「是……是的!谢谢您,师傅!!」

我在内心暗自发誓,未来绝对会遵守这项传统……只是没想到,那一天竟比预想中更早到来。

我们在桌前就坐并摊开菜单之后,师傅开口了:

「银子你也一样。用不著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说。」

「……」(指)

师姊一秒选了炖牛舌,那是菜单上最贵的料理。我受到剧烈的冲击,彻底忘记自己点了什么餐点。恐怕是最便宜的商业午餐吧。因为我……很担心师傅的钱包……

「唔……!连、连我都还没吃过炖牛舌啊……」

「好吃。」

师姊无视满口怨言的师傅,津津有味地享用著炖牛舌,之后还向店长竖起拇指,店长也同样竖起拇指回应。

「银子,我把猪排给你,能分我几口炖牛舌吗?」

「不要。」

师姊就像立即拒绝角交换的棋士一样,以坚定的口吻断然拒绝。她就这么独自吃完炖牛舌,还炫耀似地舔舐著餐盘。

──银子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叛逆呢?

与此同时,我也很在意师傅的态度。

就连年仅六岁的我,都明白师傅特别宠溺师姊。单单只是欣赏她的将棋才能,根本无法解释如此宠溺师姊的理由。

「唔……即便用食物引诱也不愿意亲近人,真是伤脑筋的孩子……」

我还记得师傅在结帐时,一面摊开钱包一面如此低喃道。简直就像拿饲料喂食也不亲近人类的野猫一般,我也认为师姊肯定不愿意亲近任何人。

然而我和师傅很快就知道,我们的想法错了。

用完餐点之后,我们随即搭乘电梯前往三楼。师傅向事务室的职员介绍了我和师姊。

「内弟子啊!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呢。」

那之后最关照我和师姊,还被我们称为『校长』的峰先生弯腰与我们对视,道出鼓励的话语:

「银子和八一能与清泷老师这样优秀的师傅共住一个屋檐下,真是幸福呢。你们肯定会变强的!」

我们备受欢迎的程度令人吃惊。师傅之所以没有像我带爱去联盟时一样被众人叫成萝莉控,肯定是因为他有亲生女儿吧。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原因了。

「好了。机会难得,去棋士室露个面吧。」

棋士室就在事务室隔壁,两者只相隔一面墙。

仅隔著一道墙……就彷佛置身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各位,能打扰一下吗?」

师傅带领我们踏入棋士室,向在房内下棋及排列棋谱的奖励会员搭话道:

「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弟子。她是头号弟子空银子,以及二弟子九头龙八一。我决定收两人为内弟子,帮我好好锻炼他们吧。」

「您说锻炼……他们不都还是小婴儿吗?」

「去楼下的道场练习就够了吧?」

当时的棋士室才刚经过改装,内部相当整洁,然而从前那股粗野的关西将棋会馆氛围仍未散去。

「而且竟然还是内弟子,清泷老师您的嗜好可真特殊。」

「是因为赢不了棋所以对局减少,太闲了吗?」

甚至有些资深的奖励会员,一面下棋一面露骨地说道。

与其说害怕……当时我饱受冲击。

在我家乡被尊崇为神的职业棋士,来到这里之后却备受嘲弄。

在思考『为什么?』之前,我便知道了答案。

因为另一名棋士在棋士室现身了。

「清泷先生收了内弟子?想必他们很有锻炼价值。」

「哦哦……生石,难得见到你在对局以外的时间来这里。」

「因为我女儿突然说想参观联盟道场。她正在楼下下棋……话说回来,清泷老师,听说有人在您家的道场见到了那家伙──」

全身穿著黑西装的那名棋士,是我经常在电视及杂志上看到的人。

──是……是《运子的巨匠》!!

对我而言,见到他的冲击力更甚于遇到艺人,以至于我脑子一片空白。

生石充八段。

他是振飞车党的年轻新领袖,同时也是关西的新星。他的登场使棋士室氛围骤变。

那剧烈的变化可说是露骨至极。

「生石老师!能麻烦您和我下练习将棋吗!?」

「请说说您对这局面的感想!」

取代师傅晋升A级的《运子的巨匠》,当年才刚迈入三十岁。

当时愉悦中飞车是备受瞩目的全新战法,而生石先生正是比任何人都能华丽运用那战法的人。许多关西奖励会员都因为憧憬他,转而加入振飞车党。

那几年同时也是振飞车在职业棋界气势最旺盛的时期。

除了愉悦中飞车以外,也有其他新战法陆续登场,当年更是后手胜率高过先手的唯一一年。

横步取8五飞。

还有一手损角交换。

将棋迎来了革命性的进化。因此居飞车党,尤其像师傅那样以古典矢仓为主力战法的棋士,就这么逐渐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

真正的全能棋手名人则是唯一的例外。唯独他能够正面迎击年轻棋士使出的得意战法,并陆续汲取他们的棋感。

然而只有神能够办到那种事……

记得在那时,师傅面对生石先生已经十连败。

简直是老主顾了。

纵使我还只是孩子……也能亲身感受到师傅与生石先生踏入棋士室时,奖励会员的反应是截然不同。

连我自己都被《运子的巨匠》释放的压倒性气场所震慑……仅仅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比师傅更帅气……

但空银子却不同。

师姊走到比自己高大一倍以上的《运子的巨匠》面前,用不带一丝敬意的口吻放声说道:

「你就是生石吗?」

竟然直呼名讳。

现场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本来不断响彻棋士室的棋音也戛然而止……接著师姊又继续说道:

「少欺负我家师傅!!振飞车那种东西给我消失吧!!」

「银、银子!你……说什么傻话啊!?」

师傅惊吓过度,脸色惨白。

巨匠苦笑一声。至于我则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凝视著像小食蚁兽一样,对生石先生摆出威吓姿势的师姊。

「呵……这么袒护师傅啊?难怪清泷先生会收你为内弟子。」

生石先生单膝跪地,并正面直视师姊的双眼。

「你叫……银子对吧?你讨厌振飞车吗?」

「最讨厌了。」

「为什么?」

「没有男子气概。」

「哎呀哎呀,真是严格呢。」

对还是个业余棋士的我和师姊而言,振飞车是拒绝角交换并牢牢巩固围玉的陈旧战法。以反击为目的的防御战术,只会守株待兔静候机会。

然而在职业棋士的世界却完全相反。

在那个时期反倒是振飞车更积极开启角道,以牵制居飞车的穴熊。

愉悦中飞车及石田流,反而才是『最有男子气概的振飞车』。

就生石先生的立场,应该很想提出异议吧,但他只是以笑容带过,并转而向我搭话。

「小朋友,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是来自福井的九头龙八一!今年六岁!」

「和我女儿是同学年呢。」

生石先生的女儿飞鸟会在老家的澡堂帮忙,是个相当能干的孩子。而且胸部也很丰满。

「八一你刚来到大阪,应该没什么朋友吧?我女儿也很内向,可以的话,下次和银子一起来我家玩吧。我们家的澡堂很宽敞喔。」

「是!我知道了!」

「嗯,答得好。邀我女儿去约会也无妨唷。」

「是!我会邀她的!」

我过度紧张,没能好好理解对方所说的话,只是一股脑儿地回答「是!」,换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喂喂,竟敢当著老爸的面宣告要邀女儿去约会,你还挺有胆识的嘛。」

「咦!?啊……很、很抱歉……?」

「看来八一长大后恐怕会是花花公子呢。银子你可得看紧他,否则会很辛苦喔。」

就这样,棋士室的氛围总算缓和了下来。

「真是的……竟然突然对生石说出那种话……」

我们三人并肩走在从联盟返家的路上。

明明正值深秋,师傅却擦拭著大汗淋漓的额头,并以严厉的口吻训斥师姊。

「听好了,银子。既然你已经成为入门弟子,就得遵守将棋界的规则。看到将棋界人士一定要低头打招呼!讲话要有礼貌!要称呼棋士为老师!对自己的师傅及一门成员不用尊称!这是最低限度的礼仪,不能遵守的话就逐出师门。」

「是!明白了。」

「回答得真有精神啊!?不行……完全无法信任……」

师傅无力地垂下肩头。

第一天造访联盟就引发这种大事件,师傅恐怕也丧失了培育师姊的自信吧。我也没信心能掌控她……

师傅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谢谢你了。我一定会重返A级……然后成为名人。」

我想师傅内心其实是很开心的。

因为师姊是整间棋士室里,唯一支持师傅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师姊第一次称呼他为『师傅』。

于是返家路上,师傅买了零嘴给我们。

他买了冰给师姊,我则拿到口香糖……不过师姊遇到生石先生之后就一直极度不悦,将我的口香糖抢走了一半。就像上缴税金一样。

☖ 人体实验

我忘记第一次在Twelve点了什么餐点,不过对成为内弟子之后的第一顿晚餐印象深刻。

第一顿是大量的香菇大餐。

「八一,你喜欢什么食物?」

「咖哩!」

「那讨厌的食物呢?」

「香菇……」

「知道了,谢谢!」

当年高中一年级的桂香姊在西装外套上头穿上围裙,一面哼著歌一面迈向了厨房。

从初次见面开始,桂香姊就对我十分温柔,长相又美丽,对只有兄弟的我而言是梦寐以求的姊姊,而且胸部也很丰满。

因此我一心以为她肯定会为我挑出香菇……然而这个想法是大错特错。

「唔…………!?」

目睹晚餐是成堆的香菇料理之后,我张口结舌。

桂香姊流露出歉疚的神情,师傅则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对不起哦,因为爸爸他……」

「有讨厌的食物可无法成为了不起的胜负师。我不强求你喜欢上香菇,但在你能若无其事地吞下它之前每天都得吃。做好觉悟吧。」

这并非师傅原创的教育方法。在将棋界当过内弟子的人,大多都得经历这番洗礼。

透过日常生活灌输弟子,不能逃离讨厌、厌恶的事物。

我屏住气息硬吞香菇,难以置信地看著身旁的师姊为香菇淋上大量酱汁,一派轻松地将料理横扫殆尽。

「……银子你讨厌吃什么?」

「没有。」

空银子的目的,是战胜让自己一败涂地的清泷钢介。

对于为了复仇而只身潜入敌营的师姊来说,减少清泷家的军粮也符合她的目的,因此总是毫无怨言地将所有食物吞下肚。

只不过,师姊也存在弱点──

「难得煮给你吃,加那么多酱汁的话岂不是吃不出味道吗?」

「…………」

成为内弟子的第一天我便察觉到,唯独桂香姊说出这句话时,师姊的表情会稍稍产生变化。

当时桂香姊和师姊之间的关系还不是很融洽……两人花了将近三年的时光,才酝酿出比亲姊妹更亲昵的感情。

用餐过后便是洗澡时间。

「怎么办,爸爸?要让八一和银子一起洗吗?」

「是啊。啊,今天桂香你也一块儿洗吧。必须教他浴室的使用方法才行。」

「说得也是。」

咦?……咦!?

「八一,今天就和姊姊一起洗澡吧?」

「唔!?好…………好的!」

没想到第一天居然能与桂香姊共浴!

我得一再重申,桂香姊当年还只是高中一年级。

然而从六岁的我眼里看来,她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大人。而且如今想来,当时桂香姊应该也算是格外早熟。毕竟师姊就算升上高中一年级也还是光溜溜的……

总而言之,桂香姊的身体对我而言实在刺激过大。

因此我只好紧闭双眼,独自浸泡于浴缸之中……帮师姊洗完身体之后,桂香姊温柔地向我搭话。

「八一你也过来吧,我帮你洗。」

「那、那个……我还是自己来──」

「用不著客气。来吧……嗯?」

还是个孩子的我羞涩不已,总觉得像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一样,不过──

『这、这是师傅的命令!我没有做错!』

我如此说服自己,还是请桂香姊帮忙洗了全身。当然,我从头到尾都闭著眼睛。

「好了~洗乾净啰。」

「谢……谢谢你……」

「那么接下来,换八一帮姊姊洗了。」

「唔!?」

对方帮忙洗的时候还能闭著双眼,但为别人洗身体就不得不睁开眼睛了。

桂香姊将沾满泡沫的海绵递给我之后……我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帘。

「哇……哇哇哇哇哇……」

我喜欢胸部。

不过……我更喜欢被沐浴乳洗得光泽透亮又湿润的胸部!

「怎么样,八一?明天起能和银子两人单独洗吗?」

「我、我………………还不是很有自信……」

这是我入门之后说的第一个谎言。

「哎呀,这样啊?那明天也三个人一起洗吧!」

温柔的桂香姊隔天也同样陪我们洗了澡。

我受到良心谴责,几天后还是告诉她「已经没问题了!」。

洗完澡之后便是自由时间。若师傅有空的话,就能请他进行指导对局。

话虽如此,师傅仍严格规定九点必须准时上床。

「业余棋士及奖励会的对局不会延续到深夜,因此得为了将棋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等成为职业棋士之后才能熬夜。」

清泷家的一切全都围绕著将棋转。生活中所有规范都有其理由,目的仅是为了『提升将棋实力』。

但是下棋过后,我们总会因为兴奋过度而难以入眠。

输棋的日子尤其如此。

每当那种日子,师姊便会钻进我的被窝,朗读喜欢的绘本及童话故事给我听。

「我读故事书给你听。」

年仅四岁的师姊已经能读懂许多汉字。

虽然我没有详细打听,不过听说身体虚弱的师姊自出生以来便长期住院,因此在医院读过许多书。

相反地,六岁的我只看得懂将棋棋子上的汉字、用作符号的汉字,还有自己的名字。若从「九头龙八一」中除去与将棋相关的汉字,就只剩下『头』这个字,实质上仅有一个字。头就是那特别的Only One。

《艾摩与小飞龙的奇遇记》是我们经常读的故事书。

名为艾摩的少年拯救一头小飞龙之后,与它一同展开了冒险,当时龙还无法顺利地在天际翱翔。

这本书是《爸爸的飞龙》的续集,但不知为何,银子比较喜欢读这一本。

「艾摩很喜欢橘子,可是小飞龙不喜欢。」

「咦?那它吃什么?」

「橘子皮。」

「皮……」

我透过那篇故事学会了跨越种族的友情之美、互相扶持的重要性,以及所谓的『为了剧情方便所做的设定』……

师姊很喜欢读书,也会阅读汉字,且师傅家里收藏了最老旧到最新的大量棋书。

别说汉字,我连平假名及片假名都尚未牢记,只认为那些棋书是纸堆,但对师姊而言却是一座宝山。

「今天要测试这本角交换棋书上写的战法,八一你要一直当后手。」

「咦……」

「敢停止角道就宰了你。」

想亲身试试从书本获得的知识是人之常情,就像刚学会秘孔就想找人尝试的※阿米巴大人一样……(编注:漫画《北斗神拳》的角色。)

师傅则看著我们说道:

「简直是人体实验。」

没错,这正是如假包换的人体实验。

我是可悲的实验动物,不存在人权。毕竟是只动物。

师姊就像把电视学来的职业摔角技巧用在别人身上的孩子王一样,拿我测试从书上学会的定迹及手筋。依据情况不同,她还会要求我从指定局面开始下。我不存在拒绝权利,毕竟是(略)。

理所当然地,我总是输得一败涂地。

输棋输棋输棋,不断输棋。完全赢不了对方。

在家乡被推崇为天才少年的我,面对小自己两岁的女孩子竟然连一胜也拿不到。与其说不甘心,感觉更像是受到文化冲击而产生自我认同危机。

于是我内心萌生了一个想法──

「银子是天才,和我截然不同。」

没过多久,我便醒悟到输棋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银子不仅具备将棋才能,明明比我年幼却能读懂汉字,外貌也美丽到带有一丝神秘感。

简单来说,我开始崇拜起名为空银子的存在。

成为如此特别的天才师姊眼里的特别存在,使我感觉到自己彷佛也成了特别之人。

这个事实,为住在福井乡下的少年带来了令人陶醉的快感。

即便被视为宠物,我仍旧渴望成为空银子眼中的特别之人。

『我不需要你了。』

我最为害怕的事,就是听到师姊说出这句话。

因此我拚了命地努力,设法为师姊派上用场。

正面承受她使出的所有技巧,绞尽脑汁思考书本上没有的对策。

不允许避开对方的技巧。但是遵照书上所写的变化不断输棋,则更加不容饶恕。

『必须成为比书本更具价值的存在才行!』

我要成为师姊心目中的龙。

我的棋风之所以演变成以力量相搏,且风格迥异的防御将棋,就是深受当时的经验影响。

将书上所写的有趣战法试过一遍之后,师姊将兴趣转移到了书本没有记载的技巧。

──盘外战术。

例如把持棋握在手里不让对手看见,或者利用花言巧语蒙骗对方等等可爱的盘外战术,同时也有这种──

『偷偷把右方的香车撞进棋台,待会儿再使用。』

『将棋子打入敌阵深处,收手的瞬间再若无其事地移动自阵的棋子。』

诸如此类的各种作弊技巧。

像这样写出来感觉似乎很幼稚,其实速度够快的话,连大人都会轻易上当。

倘若是会留下棋谱的公式战,当然马上便会被识破。然而没有棋谱的情况下怎么作弊都不成问题。将棋的规则为『※投降优先』,毁掉盘面之后便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译注:即使事后发现对局者作弊,也判定认输的一方败北。)

顺带一提,先前天衣曾在女王战第一局,因为和服衣袖把香车勾到棋台上而输棋,师姊自己就曾经做过这种事,所以她是在熟悉这项技巧的前提下,引诱天衣违规败北。这对她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桩。

师姊起初是以来师傅道场下棋的大叔为对手,偷偷磨练自己的作弊技巧。

与我对局时,倘若是绝不能败北的棋局──例如输棋的人要负责打扫,或是赌上点心的时候──她基本上都会作弊。

「啊!银子……刚刚那场对局你作弊对不对!?」

「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恶──!如果你要使出这种手段的话,我也自有办法!!」

我不甘服输,也思考了各式各样的手法。而师姊每次都会施展出比我更加高超的作弊技巧。

虽然自己说有点奇怪,但我们的作弊技巧愈发炉火纯青。即便当上了职业棋士,我也没见过比当时的我们更高超的作弊手法。

而师傅只是默默不语地守望这一切。

因为关于将棋的技术及学习方式,都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探索。

若师傅手把手地亲自指点,短时间内或许能提升我们的实力,不过就长远的眼光来看只会带来负面影响。

一直仰赖他人的指导,是不可能成为最强的棋士。

所以纵使是靠作弊或盘外战术,师傅始终只是极有耐心地守望摸索著如何变强的我们。

只不过凡事都有限度,我和师姊的作弊技巧实在变得太过纯熟了。

师傅总算看不下去,将我和师姊带到奈良深山的造盘工房,并告诉了我们关于将棋之神的事。

「「将棋之神?」」

「没错。被将棋之神讨厌的人可无法成为职业棋士,更别提成为名人了。」

那地方弥漫著一股木香,还有粗壮到难以置信的圆木整齐堆叠著,是一处平静而神秘的场所。

在如此庄严的场所谈及神明的话题,使我立刻相信了。

虽然有个一边挥舞玩具日本刀,一边嚷嚷著「鸡●」、「●鸡」的奇怪女孩,多少破坏了那股庄严的气氛……

「将棋之神讨厌作弊及盘外战术,所以最好别再那么做了。」

「我才不管,是上当的人不好。」

尽管我相信了,但师姊却坚决不信。

「要是真有神明的话,为什么作弊的人不会遭到天谴?」

「战斗将永远持续下去,你打算一直不断作弊吗?与其做那种事,增强棋力肯定更快、更确实。」

「两边一起变强就好。增强棋力的同时,也让作弊技巧更加熟练。」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银子,现在在这里和我下一局棋,你就会明白原因了。」

「……?」

「我不用棋盘和棋子,你可以自由选择。想用棋盘就用,不想用也行。」

──原来如此!用脑内棋盘的话就无法作弊了……

我为师傅的发想惊叹不已,同时也不禁感到疑惑,在闭眼下棋的不利状况下,究竟能发挥几分实力?

师姊用她随身携带的折叠式将棋盘,以二枚落与师傅展开了对局。

结果输得落花流水。

「为、为什么……?以前明明能赢的……!」

「作弊的人会停止成长。因为过度意识盘外,无法专注于盘面,没有深入判读局面便会导致棋力变弱。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啊……」

「仅有一局或十局的话几乎不会造成影响。但下了百局、千局之后,差距就会愈发显著。」

完全被师傅说中了痛处。

当时我就感觉到,自从开始使用盘外战术之后,自己的将棋就变得愈来愈杂乱无章。纵使不断获胜也完全没有变强……

既然无法变强,那下棋又有何意义?

「如果认为『只要赢了这一局就好』,那作弊也无妨。假设那么做能确实赢得胜利,就是合理的判断。可是啊,我们职业棋士终其一生都得不停奋战。在这样的世界里,停滞不前就等同于退步。」

师傅将手放在我们的头顶并如此说道。彷佛在告诫自己一般。

「因此比任何人都强的那个男人,才会为了获得最多将棋之神的宠爱,堂堂正正地正面迎击未知的战斗。那样的勇士才能成为王者。」

「…………世上才没有神明。」

直到最后,师姊仍不愿相信神的存在……不过自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作弊,想必是把师傅的话听进去了吧。

我和师姊都察觉到,将棋不仅是桌上游戏。

不只是纯粹的娱乐,而是一种更为深奥的事物。

☗ 中途下车

「八一。」

师姊的声音忽然传入耳际,使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嗯……?」

「闹钟在响。」

「啊……抱歉。马上就要下车了。」

我操控手机以停止闹铃。

我们抵达的地点,是福井县的温泉街。

这里的温泉街发展成熟,甚至还有好几个车站直接沿用了○○温泉这样的站名。彷佛除了温泉以外什么也没有的站名不断延续,我们便在其中一站下了车。

时间已经很晚,几乎没人在这里下车。

穿越票口之后,立刻有人叫住了我们。

「我们接受月光大人的请托来迎接两位,请上车吧。」

我和师姊共同乘上高级轿车的后座。约莫十五分钟之后,对方把我们带到了一间温泉旅馆。

车辆并未驶进正面玄关,而是开往了旅馆用地内的另一处场所。

「我们会直接带领两位前往别屋。那里与本馆完全分离,无须担心撞见其他人。」

「意思是……那里与外界隔离吗?」

「是。无论想待几天都行,请两位悠闲地享受一阵子吧。」

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但听到对方这么说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毕竟我很担心师姊的身体状况,能在安静的地方休息自然是感激不尽。

「需要用餐吗?」

「这个嘛……师姊你呢?」

「不要。」

秒答。毕竟现在也没心情吃饭……

「那我也不用了。」

「明白了。倘若是简单的餐点,我们随时都能为两位准备。有需要的话请尽管告诉我们。」

就这样,对方将我们带领至别屋,房内已经铺好了床。

一间房间里铺了两张床。

「这样很不妙吧!?」

我指著床并向旅馆人员提出抗议。

「为、为为为、为什么把两张床并排铺在一起啊!?」

「失礼了,只需要一张床是吗?」

「相反啦!我是不晓得会长对你们说了什么,但我和她、那个…………可以的话,请把我们的床铺在不同房间!我睡走廊也行!!」

旅馆人员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提出反驳。

「……月光大人严格命令『务必让两位共处同一个房间』。必须避免与您同行的女孩单独一个人。」

「……原来如此。」

嗯,也对。

让现在的师姊独处太危险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就不危险吗?

「…………」

我瞥了师姊一眼。只见她毫不在意地瘫坐在床上。

她的表情不像平时一样傲气凛然,而是虚渺到彷佛稍微触碰一下便会殒落消散……啊~啊~啊~啊~

「那么,请慢慢享受。」

留下某种角度上意味深长的话之后,旅馆人员就这么离开了房间。不,一般不是应该说『请慢慢休息』才对吗?离开的时候,有必要把室内灯光切换成气氛浪漫的间接照明吗?

就这样,我们两人被单独留在了房间。

「「………………」」

不妙。

和自暴自弃的师姊两人独处太不妙了。

先前虽然也遇过类似的状况,但当时我勉强保住了理智……不过现在的师姊比上次更不妙。好脆弱好可爱。不妙。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师姊注意到我不自然的态度,同时为了极力从她身上别开目光,于是一边低喃「嗯~这座庭园的设计……」,一边眺望房外。

「…………奇怪?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比起房间……总觉得对这座庭园有点印象。

不是我的头衔战。

是更久以前……内弟子时代的记忆。

「这里是师傅初次挑战名人战时……第四局的对局场!真令人怀念!」

师傅曾连续两年参加名人战。

当时的对手是──

「是月光会长还是名人的时候!原来如此,所以才……」

「哼~既然八一你这么说,那大概没错吧。」

「你不记得了吗!?」

「没什么印象,毕竟当年我才五岁左右吧?」

「是师姊快要六岁时的事……我也还不满八岁,加上师傅又直落四挑战失败。」

师傅在我们入门那年回归A级,乘著那股气势,在翌年的排名战拿下8胜1败的惊人佳绩,并实现他的夙愿成为了名人挑战者。

那件事使清泷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贺电及贺礼排山倒海而来,连经营的道场,客人也一口气增加了。

『要是师傅就这么成为名人的话会怎么样!?』

年幼的我饱受冲击,心想『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旦师傅成为名人,我们可就是名人的弟子。

只不过……骚动并未持续太久。

四月揭开序幕的名人战,在五月末便迅速迎来了尾声。

第五局预计要在大阪对局,大家本来还很期待要一起去观战。记得当我在电视上看到第四局的第一天师傅就已经陷入劣势的时候,内心是失望透顶。

师傅输棋当然令人伤心……再加上他曾经答应我们,可以在休息室和职业棋士一并检讨,甚至还可以参观一下对局室,没能实现这个约定让我感到十分遗憾。不过胜负之争就是如此,所以也无可奈何,何况身为弟子,直到最后都必须坚信师傅会获胜。怀抱信心等待才是弟子的职责。

然而头号弟子却不这么认为。

『八一,走吧。』

『咦?去哪里?』

『对局场。师傅不是答应过要让我们参观吗?』

『咦咦咦咦!?但、但那是指第五局的时候吧!?不能擅自跑去啦!』

『可是再这样下去师傅会输的,他没办法来大阪。』

『好过分!』

『要去吗?还是不去?』

『嗯~…………我要去!』

就这样,我和师姊毅然决然展开了第一次大远征。

对局第二天。由于当天非假日,我们于是假装要去小学及幼稚园,就这么搭上了前往福井的电车。

如今我已记不清,当年是怎么征服各式各样困难的交通工具。也许是多亏了我出身福井,隐约认得电车路线吧。总之我们顺利抵达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奇迹。

到达对局场时已经是黄昏了。

话虽如此,那毕竟是我们头一次造访头衔战的对局场,倘若被棋界人士发现的话,或许会被赶出去。

『……怎么办,银子?』

『去找师傅。他和我们约好了。』

师姊避开正面玄关,从庭院潜入了旅馆。

我想起来了。

我和师姊在旅馆迷路,竟然误闯这间对局室的庭院……然后我们从庭院瞥见将棋盘,被吸引了注意力,就这么从窗户爬进了室内!

『八一,有将棋盘。』

『真的耶!……没有人在呢。』

『窗户……没有锁。』

『咦咦!?你想擅自跑进去吗!?不行啦,银子!这是非法入侵!』

『你不好奇棋盘上的局面吗?』

『…………好奇。』

为何要下将棋呢?因为棋盘就在那里。眼前有诘将棋便忍不住想解开,一旦有未知的局面就不禁想检讨,这就是将棋棋士的天性。

名人战第二天夜晚,有一段可以享用轻食的短暂休息时间。

我们正好在那个时间踏入空无一人的对局室,正坐在对局者的坐垫上凝视盘面──

「……当时我们闯入的房间就是这里。你真的没印象了吗?也不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脑部构造未免太方便了吧?」

「当时又还没开始进行网路转播,就算闯入对局室也不会被别人看见,所以无所谓吧?」

「是啊,是的。那时候确实没有网路转播。」

我不断点著头。

「可是有国营电视台的卫星转播啊!!」

当年,名人战第二天晚间休息过后便会开始进行电视转播,收视率相当可观,再加上又是决胜局,因此广受世人瞩目。

那时对局室里已经可以设置摄影机,但是仍不允许技术人员在对局进行时进入对局室,所以将摄影机设定为播出时间一到,便会开始自动摄影。

播出时间不见对局者的人影,反倒是小孩子端坐在棋盘前的影像,就这样透过卫星转播,经由宇宙传递到了全世界。

那可是彻头彻尾的播出事故。而且是大事故。

『那两个孩子是谁!?』

『旅馆的客人偷跑进来了吗!?』

『什么!?是清泷老师的弟子!?』

休息室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甚至有人指称陷入劣势的挑战者,企图利用弟子来影响胜负。眼见师傅差点要因为违规而败北,就在此时──

另一位对局者……一瞬之间平息了骚动。

盲眼的天才棋士漾起一抹浅笑并开口了: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月光圣市名人的一句话,让一切得以既往不咎。

我和师姊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那里,将棋界也决定当作这次事件没发生过。当时我们还不是奖励会员和研修生,反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

「…………月光名人果然察觉了呢。」

我用与当年相同的称呼,道出了对方的名字。

现任名人是史上最强的棋士,他的伟大程度压倒性胜过其他人。我根本无法想像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获颁国民荣誉奖。

然而对我而言,月光老师和他同等伟大。

因为他是师傅曾挑战过的『名人』,同时也是我一直以来憧憬的棋士……

只不过,师傅大☆发雷霆。

『逐出师门!两个人都逐出师门!!』

我们目睹的局面其实已经进入漂亮收尾的阶段,完全不会影响胜负结果,然而即便如此,未经允许闯入名人战的对局室仍旧不容饶恕。

这是师傅初次的头衔战,而且还是他视为人生目标、不断努力追求才总算如愿以偿的名人战,想不到最终却以直落四落败。师傅过于沮丧,发了高烧,决定延长住宿时间。

至于我和师姊则先行被强制遣返大阪。

带我们回去的人,是在现场担任大盘解说会棋子操控员的奖励会三段棋士……我们俩就在那个人面前吵个没完。

『都是银子你说要去对局场,师傅才会生气。』

『不对。因为八一你是个废物才害我们被发现。』

『是银子你的错!』

『是八一害的!』

两人差点在电车上展开激烈争执的时候,带领我和师姊的三段棋士巧妙地安抚了我们。

『好了好了,要不要一起检讨昨天的对局呀?』

大哥哥语毕,便利用师姊随身携带的磁铁制将棋盘,从初手开始一步步为我们解说。

听著他解说……我和师姊马上就安分了下来,完全投入盘面。

我们彷佛在那小巧的将棋盘上,感受到了如宇宙般广阔、深奥的世界。

──一局将棋当中,竟然蕴藏著这么丰富的可能性……!?

去程时极为漫长的电车之旅,回程却眨眼之间就结束了。

抵达大阪站之后,大哥哥看到我和师姊牵著手下车,大吃一惊。

『……吵得那么激烈,你们还是手牵手一起走啊?』

因为要是不牵手的话,这次真的会被逐出师门的。

我如此解释之后,大哥哥一脸诧异地望著我们并开口说道:

『嗯哼~你们乾脆结婚吧。』

『『才不要!!』』

我们彼此牵著手,异口同声地高声抗议,大哥哥见状笑出了声。

分别之际,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大哥哥……以后还能再教我们将棋吗?』

『当然啰!随时欢迎你们来棋士室。』

多亏了那名大哥哥,我们才得以进入那间可怕的棋士室。他是指导我们将棋、为我们拓展世界的大恩人。

等在旅馆昏睡的师傅返家之后,我们才得知那名温柔的奖励会员,名为镜洲飞马三段。

我超越了那位高大且强大的大哥哥。

现在师姊则必须与同为竞争对手的他战斗。

若无法在本期的三段循环赛脱颖而出,镜洲先生便必须从奖励会退会。假如他的存在,变成了将师姊逼上绝路的原因……

要是没有那次相遇,是否更好呢?

筋疲力竭的脑袋无论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

「师姊。」

「什么?」

「洗澡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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