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
「唔…………呜呜…………」
师姊坐在我身旁,不断低吟著。
我们离开东寻坊,再度搭上了电车。
「你从刚才开始究竟是怎么了,师姊?啊,难道是在紧张吗?」
「柴、柴没有呢……宰惹尼哦……」
根本紧张到不行嘛。
忸忸怩怩又大舌头的师姊痛骂我一句,接著不断拨弄发丝并开始抗议。
「因为…………八一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回老家吗……?」
「确实如此,不如说这才是主要目的。」
「那就早点说嘛!早知道就在大阪站买点伴手礼……!」
「伴手礼?不需要那种东西啦。」
「八一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啊!!」
「那要去福井站买吗?」
「那样的话肯定会认为我只是随便买点东西临时凑数!!反而比空手去印象更糟不是吗!!笨蛋!!顿死吧!!大笨蛋──!!」
「等等!!身分会曝光的,别大声喧闹啦……!」
师姊是闻名全国的名人,至于我在福井也小有名气。
更何况接下来愈接近老家,熟识的人亦会随之增加。
「我们会在福井站换车,起码在那之前安分一点。」
「意思是换车之后就可以大吵大闹吗?」
「不,我可没这么说喔?这世上才不存在可以大吵大闹的列车。」
纠正她显然有偏差的观念之后──
「不过嘛,等换车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
师姊一脸诧异,但没过多久,她便瞭解了我这句话的含意。
「……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乘客……」
「是啊。如此一来就不会暴露身分了。」
我从摇晃的车厢内眺望窗外。放眼望去尽是山、河川与田地。
「…………真的是深山里呢……」
「确实是深山里。顺带一提,我家还比这里更偏僻喔。」
直到终点站为止,应该不会有任何人上车。
仅有两人共乘的列车,在令人怀念的景色中缓慢行驶。
宛如记忆倒转一般。
「……好美的地方。而且乘客也只有两个人……宛如身处梦境之中。」
舒爽的风自微微敞开的窗户流淌而入,师姊眯细双眸,感受著那阵徐风。
「已经彻底进入夏季了呢。到处都一片翠绿。」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七月,没过多久就是七夕了。」
「等七夕结束后马上就是暑假……小学时每逢暑假,我们就会像这样两人共一起搭电车,造访传闻中强者云集的道场。」
「当年我们确实曾四处去踢馆呢。毕竟进入奖励会之后,就无法参加业余大赛了。」
「大家起初很瞧不起我们,但输棋之后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直喊著:『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尤其师姊你更是让他们大为震惊。」
「……真希望我们能再一起造访各个地方的道场。」
即便知道是痴人说梦,我仍点了点头。在成为女王的当下,她就已经被禁止去道场了。
我们在终点站下了电车,接著转乘巴士前往更深处的深山。由于一天只有三班巴士,错过的话就麻烦了。之后从巴士站还得走一段路。天气晴空万里,日照亦很强烈。于是我们走在树荫底下,透过林间洒落的阳光感受著夏日风情。
就这样,我们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我回来了~」
自从成为龙王时来过一趟,我就没再回过老家,因此已经相隔了一年半。不过内弟子时期我几乎没回家过,最近反倒感觉算是经常回来。
同样地,我双亲也未曾造访大阪。大概是因为今年春天刚进入全住宿制私立中学的弟弟,当年还很年幼的缘故吧。
家里传来了一阵慌忙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欢迎回来!」
妈妈现身之后,能感觉到伫立我身旁的师姊显然紧张不已。这种情形著实少见。
一瞧见师姊,妈妈也罕见地显露出欣喜若狂的模样。
「欢迎你来!这种偏僻的乡下,想必让你吓了一跳吧?」
「啊,不会……」
师姊突然被搭话而心生动摇,真是可爱到不行,为了争取时间让她整顿心情,于是我开口说道:
「老爸在田里吗?」
「没有。他今天去了农协,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师姊以仅有我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你爸不是在那小鬼的旅馆工作吗?」
「是大哥才对。不过我爸不知怎么搞的,今年开始突然想继承爷爷的田地。虽然我是满怀不安……」
我当内弟子的时期,爷爷一直送米和蔬菜到师傅家。在我还是国中生且尚未成为职业棋士前,爷爷便过世了。
老爸愿意守护爷爷的田地,坦白说我很开心,不过还是很不安。
妈妈向师姊开口了:
「田地整整三年都没有种植稻米,已经杂草丛生,很难整顿呢!听说爸爸昨天总算做好种田的准备了。」
「未免太慢了。」
也罢,毕竟多亏如此,才能在这时期见识到那个。
当我们热烈谈论著田地的话题时,师姊用指尖拉了拉我的衣角。
「……八一,打招呼……」
「啊,不好意思,师姊。」
看来她总算整理好心情了。于是我开口向妈妈介绍身旁的女孩。
「妈妈,她是我在清泷一门的前辈,持有两座女流头衔的棋士。她名气很大,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是空银子。内弟子时期以来,一直深受九头龙老师关照。」
刚才语气还像个婴儿似的师姊已经彻底重振旗鼓,简洁且郑重地打了招呼。
我小声吐槽道:
「……平常总是说『都是我在照顾他』,想不到今天挺老实的嘛,师姊?」
「笨蛋…………那个,唐突拜访真是不好意思,而且又没带任何伴手礼……」
轻声回应我一句之后,师姊以满怀歉意的口吻说道。
妈妈则满面灿笑地望著她。
「没关系、没关系!像这样和我儿子一起回家好好打声招呼,就是最棒的伴手礼了。」
妈妈看来真的很开心,语毕便凝望著并肩伫立的我和师姊。
「这还是八一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哦。儿子带女朋友回家打招呼,一直是妈妈我的梦想!」
「「不、不是女朋友啦!!」」
师姊和我异口同声驳斥道。
☗ 提味
「银子你会为八一做料理吗?」
八一母亲与我并肩站在厨房,笑脸迎人地提问道。
「曾经做过……但我的料理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是这样吗?那就在这里煮煮看吧!伯母我一直梦想著和儿子的女朋友一起煮饭呢!」
「就、就说不是女朋友了!」
八一似乎有什么想让我看的东西,表示需要先准备一下,于是离开了家中,独留我和伯母两个人。
在一旁无所事事未免过意不去,因此我提议「请让我帮忙」,最后八一母亲决定请我一起帮忙煮菜。
坦白说,我松了口气。
所有家事当中,料里算是我的拿手项目。万一伯母告诉我「那么机会难得,能帮忙打扫一下空调吗?」或「请帮忙清掉地毯上的污渍」或「请把屏风里的老虎赶出来」的话,那就伤脑筋了。我可不希望对方认为我是不会做家事的女孩子。我没有别的用意。绝对不是因为对象是八一的妈妈,也不是因为不想输给小学生弟子。纯粹是攸关女人的尊严罢了。
……啊?我很冷静啊?
「就由伯母我传授八一喜欢的味道给银子你吧。一开始先不告诉他料理是你煮的,事后再揭晓答案让他大吃一惊!呵呵呵!」
嗯……
如此一来,毫无根据认定我不擅长料理的八一,也能公正地评判我的厨艺了。
『果然还是老妈煮的菜最美味了~远比爱的料理更好吃~……咦!?这是师姊煮的!?简直是人间美味!!』
…………还不赖。
我并非想讨八一开心。只是为了让回到家乡之后就得意忘形的他大吃一惊,让他回想起谁才是老大。
「那么……来煮吧。」
我束紧借来的围裙衣带以鼓足气势,接著迅速开始动手料理。本日菜单为马铃薯炖肉。很有家常菜的感觉对吧?
「嗯嗯,银子你的动作非常熟练呢。」
「那当然。棋士必须将神经集中于指尖,双手自然很灵巧。」
我受到称赞,心情愉悦,边哼歌边切著蔬菜。
「话说回来……令郎平时有提起我吗?」
「完全没有。」
「……」
「他倒是经常在电话中提起小爱的事,还会询问我教育儿童的方式。不过八一对银子的事绝口不提,所以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一看到你,我就知道那孩子没提起你的原因了。呵呵呵。」
「这样……啊?」
我一点也不震惊。反正我早就知道八一是个萝莉控了。
聊著聊著,料理也进入了终盘。我将料理调味成咸甜滋味,并细细炖煮。以将棋来比喻的话,相当于准备将死敌玉的阶段。到此为止都完美无缺。
好了,来做最后的提味吧──
「慢著,银子。」
当我从冰箱拿出提味用的调味料,打算将它扔进锅内的瞬间,伯母抓住我的手并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在马铃薯炖肉中…………加蔬菜汁呢?」
「……用来提味。它可以让营养更加丰富,使这道菜化为完美的料理。」
耳闻我的答案后,伯母流露一抹苦笑。
「既然是这样的话,只要搭配一道沙拉就行了。倒入果汁会让料理化为乌有的。」
「啊!」
多么单纯的解决方案。
──明明到中途都毫无瑕疵的,为什么最后会……
那瞬间,已然淡去的痛苦记忆又排山倒海而来。
厨房。
菜刀。
在最后的最后判断失误的那盘棋局。
「…………啊啊……我又……」
「你、你怎么了,银子!?难不成……你在哭吗!?伯母这话有那么伤人吗!?」
「…………不是的……」
眼眸深处灼热不已,右手也阵阵打颤……那场败战的伤痛尚未痊愈。只要剥去一层薄皮,鲜血便会立刻汩汩流出。
「我总是……总是这样。将棋也是…………明明只差一点便能拿下胜利,却做出多余的事……」
「八一突然说要带银子你回家,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原因……看来你有烦恼呢。可以的话,说给伯母听听吧?」
「…………」
我吸了吸鼻子并用手拭去泪水,接著开始喃喃阐述:
「……我没办法像八一那样,下出独创性的棋步。只能照著书上写的依样画葫芦……模仿名人等强大的棋士……」
面对初次见面的主妇却滔滔不绝地抱怨,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话语止不住地倾泄而出。
我渴望向某人倾诉这一切。
「但是我根本无法变成名人那样的棋士……偶尔试图努力祭出新手,却总是会像刚才那样毁掉整锅料理。我缺少棋感,光是模仿别人便已竭尽全力…………像我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成为……职业棋士……」
八一的母亲不发一语地倾听我的丧气话。
接著她突然开口了。
「银子。」
「是?」
「你知道最初发明马铃薯炖肉的人是谁吗?」
「……什么?」
「玉子烧呢?」
「那、那个………………很抱歉,我不晓得……」
「对吧?我也不晓得。」
「……」
「不过马铃薯炖肉及玉子烧造福的人,远比只有知名大厨能做出来的崭新料理更多。至少我有自信,光凭那些任何人都会煮的普通料理,便能充分满足家人的胃囊。」
语毕,八一的母亲「嘿嘿!」一声并挺起胸膛。
「伯母不清楚将棋的事。可是将棋肯定也存在像马铃薯炖肉或玉子烧之类的『战法』吧?」
「啊……」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没错。
曾经有天才思考出来的独创战法风靡一时,甚至彻底改写了棋界的势力图。
然而那个战法,在我开始下将棋的这短短十几年间便消逝了。
最终,大家还是选择回归从久远以前便存在的战法。
矢仓、角交换、相挂、横步取以及雁木……就连居飞车党的顶尖棋士,都只是将默默无名的古早棋士原创的战法加以改良,然后继续使用。
如同释迦堂老师及师傅那样,尽管被年轻棋士侮蔑为『陈腐』,他们依然选择贯彻自己的研究,始终用属于自己的将棋不停奋战。
即使棋迷及年轻棋士眼中只关注最强的人……无论任何战法都能驾轻就熟的名人。
然而还是存在许多并未留名棋史、亦不曾参加头衔战,却值得尊敬的人。
那便是职业棋士。
我所憧憬的存在。
「来吧,这是银子你煮的马铃薯炖肉。尝尝味道吧。」
「…………好好吃。」
「嗯,很美味吧。」
伯母绽露一抹灿笑。
那笑容与八一如出一辙。
「用不著做出标新立异的事,只要依循理所当然的作法就能煮出美味绝伦的料理。你亲手烹煮的料理,自然而然会形成属于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
「只会模仿食谱,那不是正好吗!成为家庭主妇之后肯定就会明白,要从冰箱里找齐食谱上所有食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用现有食材满足家人的胃,才是主妇的厉害之处!」
「真是……了不起呢。」
「呵呵呵,可别以为伯母只是一介主妇,就瞧不起我唷?」
「不,我没这么想──」
「我的确只是普通的主妇。但组织家庭,同时也意味著要将一生奉献给家人。如同八一和银子你们成为内弟子,并决定将一生奉献给将棋一样。」
「唔……!!」
她的口吻明明如此温柔……不对,正因为既温柔又温和,那句话才会毫不留情地贯穿我天真的心。
「将一生奉献给某样事物,并非多么特别的事。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付出牺牲,为了某样事物耗费人生。就像为了丈夫、岳父及儿子们,二十年来每一天都勤奋做著家事的我一样。」
……我本以为只有将棋是这样。
以为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人生毫无意义。认为棋力太弱的人甚至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所以在三段循环赛升段的可能性近乎绝望时,我才会想寻死。
我并非对其他职业不抱敬意。
但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骄傲自满。『奖励会是地狱』以及『史上首位女性三段』等词汇,令我以为自己远比一般人更加努力。
正是这种想法造就了我脆弱的心灵。
把才能当作藉口,不愿承认自己只是缺乏努力才会败北,甚至逃离了战场。
败北造成的冲击,使我逃避将棋整整两天。
然而八一的母亲只要有任何一天放弃养育孩子,他恐怕早在婴儿时期就夭折了吧。
只是输棋就想放弃生命的人,又能成何大事?
「伯母我养育了三个男孩,应该能自诩为培育男孩的职业专家了吧?」
「是,我认为您具备十足的资格。」
「那我就以专家的身分,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伯母将嘴凑向我的耳际,以彷佛要告知什么重大机密的口吻开口说道:
「男孩子啊,总是会隐瞒喜欢的女孩子的事哦!」
入夜之后,八一及他父亲都回到了家里,大家一起围绕著餐桌吃饭。
「哎呀哎呀哎呀!欢迎你远道而来!」
八一的父亲立刻开始独自喝起啤酒,心情愉悦不已。
比起去年秋天,在龙王战第四局的前夜祭典(虽然是否真能称之为前夜祭典,还有待商榷……)见到他时消瘦了一些,而且全身都晒黑了。起初我甚至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话又说回来,八一,为何你之前都没介绍她给我们认识?爸爸我可是《浪速白雪姬》的超级粉丝呢!」
「现在不就带她来了吗?我也有很多苦衷啊。」
八一不耐烦地回答道。
伯母则露出『你看吧?』的表情,向我使了个眼色。等等……请别这样。
八一一脸诧异地望向我。
「怎么了,师姊?你的脸好红喔。晒伤了吗?」
「少啰嗦。」
在对方的父母面前,我好歹还是把『笨蛋』两个字给吞了回去……笨蛋。
「话说回来,老爸,你当初明明说要和大哥一起在『雏鹤』工作,怎么突然下定决心要从事农业?对方的雇用条件应该很优渥才对吧?」
「这个嘛,毕竟爸爸还是有尊严的啊。」
伯父续了一杯啤酒,然后继续说道:
「尽是仰赖儿子弟子的家人,未免太没出息了。而且……爸爸我有个大发现哦!」
「发现?」
「爷爷栽种的米,似乎是新品种。」
「「咦咦咦!?」」
八一和我都惊叫一声。
内弟子时期吃的那种米?真的吗?
「你们听说过名为『龙之瞳』的米吗?米粒丰实,是一种广为人知的高级品牌米,由越光米变种而成。」
「嗯、嗯……」
「爷爷本来种的也是越光米,不过他似乎挑选了米粒较大的种类并自行改良过。根据作法不同,甚至有机会培育出像『龙之瞳』那样的品牌米,要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绝非痴人说梦。」
伯父将啤酒一饮而尽,闪烁双眸。
「所以爸爸我想培育的稻米就是……『龙王之瞳』!!」
「这完全就是想利用儿子来赚钱不是吗!!你的尊严上哪去了!?」
「拜托了,八一!今年就好……只要撑过今年就好,一定要防卫住龙王头衔!!助爸爸的脱离上班族计画一臂之力吧!!」
「头衔哪是轻轻松松就能一直防卫的东西啊!我说得没错吧,师姊!?」
「我每年都成功防卫了呀?」
「真不愧是空小姐!第二弹的新品种米,我预计命名为『福井的白雪姬』。请务必让我将你的照片印在包装上──」
「别若无其事地把师姊卷进来!当然不行啊!……受不了,所以我才不想让爸爸见师姊……」
「万一农业失败,爸爸我就转行当youtuber!!反正没有退路了,无论什么事我都敢做!我要用你以前的房间拍摄影片,在镜头前这样自我介绍:『大家好,欢迎收看废物爸爸TV。我是废物龙王的老爸,YAYA~♪』!!」
「敢做出那种事的话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反过来把你逐出家门!!」
「好了好了好了,饭已经煮好了,来享用晚餐吧。」
伯母起身并走向厨房。她似乎对父子间激烈争吵的光景不以为意。
我也前去帮忙准备晚饭。毕竟是自己亲手煮的料理,还是想亲自端上桌……八一会觉得好吃吗?我、我倒是无所谓啦。好紧张……
「奇怪?这香味……」
将白米盛入碗里并端上桌时,我察觉了一件事。
「你注意到了吗!?我将爷爷种植的米制成糙米,并留了下来。听说八一要带空小姐回家之后,我就去了一趟农协碾米。」
伯父握著啤酒瓶与儿子对战,开心地说道。
尽管很在意八一对我煮的料理有何反应……但比起那个,我还是想先品尝一下白米本身的滋味。这也是为了追思已逝的祖父。
「「我开动了。」」
我们四人双手合十,接著开始享用白米。
含入口中的瞬间,记忆便随著那股甘甜及米香一并泉涌而出。
「……这是我们在师傅家,四人同桌用餐时的味道呢。真令人怀念。」
我如此低喃之后,八一也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还微微泛起了一丝泪光。
我不禁回想起初次和八一同桌吃饭的光景。这么说来,当时他也提起了爷爷的事呢。记得他还说过什么要在田里求婚之类的荒唐言论……
「八一。」
方才那兴奋的情绪彷佛假的一般,只见伯父突然放下筷子,并平静地开口: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大型机械无法驶进我们家的田地,所以维护工作真的非常辛苦。即便如此,爷爷他之所以直到去世为止都持续不懈地从事农务,全是因为──」
「我知道。倘若我没能成为职业棋士,就要我继承农地对吧?」
「不对。」
「咦?」
「因为担心会造成你的压力,所以就连丧礼时也没向你提起……其实爷爷他一直坚信你会当上职业棋士。而且比任何人都坚信不移。」
「为……什么……?」
「他说『连那么伟大的老师都愿意收八一为内弟子,他肯定能成为职业棋士』。」
「唔!!…………爷爷他……」
「还有,即便你无法成为职业棋士,那座田也不会由你继承。」
伯父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从清泷老师收你为内弟子的那一刻起,爸爸和妈妈就认定你是清泷家的孩子了。所以你真正的家人,是坐在你身旁的空银子小姐才对。」
「「……!」」
八一张口结舌。我也一样,讶异得倒抽一口气。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那座田也不会交给你。」
内弟子时期,我从未在大阪见过八一的父母。
不仅成为国中生棋士时没有来,甚至连龙王就位仪式都没瞧见他们的身影。
此刻我总算明白原因了。
对他们而言,那肯定比每天去见八一还要难受。
「不过啊,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们和八一你已经断绝缘分了。」
「咦……?」
「龙王战中与名人拚死奋战的八一……在排名战奋斗至深夜的清泷老师、以女流名迹为对手拚命挣扎缠斗的桂香小姐、纵使流出鼻血仍直视著棋盘的小爱……以及夜叉神天衣与空小姐的番胜负。看到你们的身影之后,爸爸我也开始想挑战全新的事物!我要抱持著死缠烂打的觉悟……如字面意义一般,在泥土中拚死努力地工作!」
伯父用目前为止最为温柔的嗓音说道。
并以目前为止最像个父亲的身姿开口:
「所以爸爸我也擅自加入清泷一门了!空小姐,下次也务必请你和一门的成员前来收割稻米。到了秋天,田里肯定已经结满丰硕的稻穗了。」
啊……原来如此。
他打从一开始就明白,八一为何会带我造访这里了。
秋季。
那是三段循环赛结束之后,所迎来的丰收之季。
☖ 放手的那个人
「要闭著眼睛过去吗?」
「没错,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在玄关踌躇不前,八一则朝我温柔地伸出了手。
「距离不会太远的。来吧。」
外头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在城市长大的我从未见识过的暗夜。
「…………」
我将自己的手搭上八一的掌心,稍微犹豫一会儿之后……我阖起了眼帘。
八一温柔地牵引著我的手。
但是在目不可视的情况下走在陌生的场所,果然还是很令人害怕。
「没事的,慢慢走就行了。」
我仰赖著那声音及手心的触感,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
奖励会测验失败,我因为病情而浪费了一年。
短短一年之间,八一已前进到我无法触及的场所。
神锅步梦1级。
九头龙八一2级。
在我进入奖励会6级之际,他们俩即便各分东西,却还是意识著彼此并顺利地节节高升。原本停滞不前的八一,花费一年时间突破了瓶颈。
当时和八一在家里VS的我,胜率已下滑至三成左右。而且持棋时间愈长胜算愈低。
在奖励会当中我也总是赢不了。
级位者在例会中一天得下三局。但是每到第三局,我的身体便会过热并导致视线朦胧……我害怕那阵胸痛还会再度袭来,根本没心思下棋。
四周的人也都对我提心吊胆,尽可能避免与我扯上关系,结果我连下练习将棋的对手都找不到。
另一方面,八一却已掌握到突破瓶颈的诀窍,就这么搁下我不断地向前迈进。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每当输棋,我便会控制不了愤怒的情绪,师傅只好安慰我道:
「别担心,银子。不需要著急,慢慢变强就行了。毕竟你才十岁而已。」
──都已经十岁了……
我怎么可能不著急?原本我七岁就可以进入奖励会……自那之后已过了整整三年,我可说是完全没有成长。
我过于焦躁,于是采取了一个行动──
「你想参加女流棋战?」
「只要是女性,即便是奖励会员也有资格参加女王战及女流玉座战对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奖励会员不该站上华丽的舞台,应该在背阴处默默修行才对。』我老早就知道思想古板的师傅会反对了。
『会被将棋之神讨厌。』
他以此为理由提出反对意见,更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也凑齐了驳斥他的论点。
「每个月只有两次例会,缺乏能让我认真一决胜负的地方。现在的奖励会,竞争水准和师傅你还是奖励会员时截然不同。其他奖励会员都会和职业棋士举行研究会,但只因为我是女人,根本没人愿意邀请我。下棋时大家也不敢对我说出严厉的意见!」
「……确实也有一番道理。」
太好骗了。
就这样,我在小学五年级的夏季,参加了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的初选。
「银子你要参加女王战吗?」
在儿童房与八一下练习将棋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问道。
「对。现在是暑假,想打发时间。」
我撒了谎。其实是因为被八一超越,令我很不甘心。
「假如我抢先一步成为头衔保持者,你会怎么想?」
「嗯……会很骄傲!」
比我年长的弟弟直视著棋盘,并如此回答。这令我相当不满。本来期望他会更著急的。
当年八一已是国中一年级。
他身穿立领制服,身高变高,也※入品初段。(译注:将棋专门用语,指晋升初段。)
他的将棋实力愈发坚强,关西将棋界甚至开始流传『他搞不好能成为第四名国中生棋士……?』。
话虽如此,那时期的关西声势完全不及关东,再加上八一的棋风属于十分异常的防御将棋。当年矢仓及横步取等定迹战型在将棋界蔚为风潮,使八一彻底被视为异类。
就这层意义来说,堪称现代将棋代言人的神锅步梦二段习惯『巩固围玉并以少量棋子进攻』,因此受到了高度评价。事实上假如他早一个月晋升三段的话,便很有可能勉强来得及成为国中生棋士。
但将棋界仍然没有新星诞生。
那时期的将棋界彷佛进入了停滞期。名人在头衔战中长保三冠以上的头衔,将认为他『衰弱了』的评价一举推翻。
反倒是名人的下一个世代逐渐显露出衰弱的趋势。因此不仅将棋界,世人的注目焦点全都聚集在名人身上。
每当踏进书店,名人出的新书总是罗列在畅销书籍专区。不仅棋风,年轻棋士甚至开始模仿他的钻研方法。『被将棋之神所爱的行为』与名人的一举一动画上了等号,研究居飞车的棋士自然而然地逐渐增加。
由神所统治的安定将棋界。
名人的压倒性实力……使众人半认真地相信那种状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话虽如此,棋界也并非毫无变化。
由振飞车党主动进行角交换的『角交换四间飞车』战法问世,就可说是一大巨变。
以往居飞车党用来对付振飞车的策略,正是『对振飞车使用角交换』,然而新战法的出现引发变革,打破了那古老的常识。
并且……职业棋士首次败给电脑,也是那年所发生的事。
职业棋界陷入停滞,等于为女流棋界打造出了容易聚集世人目光的环境。
换言之,将棋界正在寻找足以取代名人的新星。
既年轻又能改变将棋的形象,令人耳目一新的偶像。
于是当我通过初选,在集体预赛势如破竹的时候,部分棋迷骚动了起来。
「那小女孩是谁啊?」
「以最年少记录赢得小学生名人的那孩子啊。大阪的那个……」
「有一阵子没见到她,原来是进入奖励会了。」
「既可爱又强,不如来声援她吧。」
「我也要、我也要。本来想把个人赞助名额留给小珠代,但还是用来声援那孩子吧。」
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集体预赛。
个人赞助者是这场大赛的一大特色。而获得最多赞助者投资的人,是从女流业余名人翻身成为女流棋士的偶像级女高中生,鹿路庭珠代……不对。
是与鹿路庭对局的小学生。
也就是我。
「太、太犯规了吧……我可没听说…………会有银发萝莉出场啊……!」
不甘心的鹿路庭珠代咬牙切齿。以结果而言,毫无疑问是我抢走了那家伙的人气。
然而我根本不把那种事放在心上。
──啊啊!好开心!
许久不曾毫无顾虑地尽情下棋,令我不由得沉醉其中。
女流将棋与奖励会截然不同,不需要抢先预测对手的下一步,凄惨地互相击溃彼此。无论对手要发动什么攻势都无所谓。就像双方对局者互相选择自己喜欢的战法,在毫无交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分出胜负。
那种将棋,纵使下一万次我也不认为自己会败北。
「那个小学生真的好强……!」
「人气及实力都压倒性胜过其他人!」
「万一她就这样夺取头衔……肯定会演变成不得了的事态……」
我通过集体预赛,大方地接受了排山倒海而来的采访。
师傅嘴上说著「修行之人不该接受采访……」,却把有关我的报导全部剪贴下来,且多亏头号弟子上了电视,道场的客人亦随之增加。于是我也认为自己是在孝顺师傅。
换言之,我得意忘形了。
连自己事后会遭到什么报应都一无所知。
最初的报应,便是与那头披著人类外皮的怪物战斗。
祭神雷。
我在本战第二回战,与当年还是国中一年级业余棋士的怪物对决了。
「嘻嘻嘻嘻!呀哈哈哈哈哈哈──────!!」
「唔……!好、好快……!!」
「不错嘛不错嘛,白发的!我可是头一次和女人对战时兴奋成这样!」
在千駄谷的将棋会馆特别对局室,首次与那家伙于棋盘前交战时,我就感觉到她比任何人都危险且异常。
祭神雷明显只是凭直觉振飞车,却能频频施展出华丽的大运子。那宛如马戏团一般的将棋,让我费了全力才勉强跟上。
几乎每一手都是立即下子,棋路却彻底出乎我意料。那种令人厌恶的感觉,彷佛她眼中的世界与自己截然不同。
──这家伙……难道与八一及步梦他们一样……!?
我被牵著鼻子走而下著快棋,却因为跟不上那头怪物的速度,导致持棋时间逐渐缩减。
本以为那是祭神雷的战术,然而──
「呿!明明只差一点就要高潮了……别让我这么不耐烦啊臭小鬼──────────────────!!」
那头怪物根本不打算消耗我的时间。
她纯粹只是依循自己的思考速度移动指尖罢了。
我未能理解这件事,几乎将剩余的持棋时间尽数投入,并祭出了最终绝招。
──读透了!!胜券在握!!
然后,发生了事故。
祭神雷不花一秒便下出了符合我判读的棋步。紧接著她又以锐利的手势,将自己叫吃的棋子放上了棋台──
放上了我的棋台。
「……………………啊?」
「啊~啊,不小心搞砸了。失误了~」
怪物百无聊赖地说完之后便认输了。
将自己叫吃的棋子放在对手的棋台,根本是前所未闻的犯规。
起初,我还以为是祭神雷被逼上绝境,深陷混乱,所以才会犯规。毕竟犯规的往往都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那方。
然而深入判读之后…………我醒悟到自己在判读上败给了对手。
「啊……!?竟、竟然还潜藏著这种变化……?」
本以为局面是自己占据优势。
我认定祭出那爽快的一手之后,便能获得胜利。
然而继续下了几手之后,盘面上竟潜伏著胜过我那步棋的出色反击技。祭神雷在盘面上,展示出了几手之后的那步棋。
──她读透了!?远比我还要更深……甚至没花任何时间!?
我难以置信,就这么俯视著棋盘。这时《运子雷神》以彷佛颈骨都要折断的诡异角度,从下方窥视我的脸,接著如此唾骂道:
「太慢啦,假货。」
就这样,我好运捡回了一场败北的棋局。
每当回想起我曾在短短一瞬间,因为自己获胜而松了口气,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便随之席卷而来。
紧接著来到了本战准决赛。
对手为供御饭万智山城樱花。这当然是我初次和她在公式战较量。
不过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复仇战。
「这回我一定要虐杀你。」
「我会再让你尝尝顿死的滋味。」
虽然这么说,但我没能让她顿死。
组成振飞车穴熊之后,《虐杀的万智》就这么死缠烂打到最后将死的那一手。她变得更加难缠,确实比当年更强了。
「哎呀哎呀,即便夺取了头衔,还是无法战胜银子你呢。」
认输之后──
国中三年级的山城樱花以爽朗的口吻说完,紧接著又道出了奇怪的话语:
「话说回来,银子,为了庆祝你挺进挑战者决定战,由我取一个与你相衬的别名当作贺礼吧。」
「别……名?」
「实力强大的棋士自然而然会被赋予别名……毕竟我的志愿是成为记者,希望事后可以自豪地说:『这位棋士的别名可是我取的~』」
「不,我──」
不需要。
然而在我开口之前,万智已经抢先说出了那个别名。就在正巧进入对局室的众记者面前。
「《浪速白雪姬》……你觉得如何?」
幻化为人类的女狐勾起嘴角,咏唱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将永远束缚著我的咒语。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很讨厌那个人,也一直把她视为最危险的人物。
在挑战者决定战等候著我的,是《永恒女王》释迦堂里奈。当时她是女流二冠。
「钢介先生也真是坏心眼。」
她一看到我,便流露出雀跃欣喜的神情。
「装出一副对女人毫无兴趣的样子,却在身边培养著如此珍贵的宝石……他还是老样子,是个狡猾的人。」
最初让我意识到女性职业棋士的女流棋界传奇,兴奋难耐地开始排列棋子,宛如等不及要试穿刚送达的新衣裳一般。
「白雪姬,让余测试一下你的才能吧。」
释迦堂老师的将棋,以棋风来说相当古老。
然而她却透过那古老的棋风,施展出堪称艺术的防御将棋。与我至今为止战斗过的所有女流棋士截然不同。
──她能以自己独创的方式判断局势吗……
长年横行沙场的棋士,总有几招长久以来使用的专属密技。亦可称之为秘密研究。
那肯定就是《永恒女王》能一直君临女流棋界的原因。
──要是不知不觉间受到她的诱导……我肯定会输!
于是我首次在女流棋战使用了奖励会的下法。抢先预测对手的棋路,并将之击溃!
「……太出色了。总算……总算找到了……」
女流棋界的传奇,以欣喜的口吻向我投降了。在进行感想战之前,我率先提出了疑问。
「释迦堂老师。」
「什么事?」
「与步梦……与神锅二段相比,我的才能如何?」
「大言不惭。」
「唔……」
「余之爱徒是迟早会成为名人的人才。像你这种连能否成为职业棋士都很难说的人,论才能当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这话表面上是在斥责我,实为赞美之词。
「意思是……我有机会成为职业棋士吗……?」
「终于遇见了。能实现余之梦想的人才。」
释迦堂老师以怜爱的目光注视著我。
房外逐渐传来媒体记者如海啸般蜂拥而至的脚步声。
「一旦获得头衔,基于公务到东京出差的机会亦随之增加。倘若你愿意的话,就到余之城堡举行研究会吧。余也会邀请其他有深交的职业棋士加入。」
「唔……!!非常感谢您!」
胜利渐渐拓展了我的世界。
对于一直紧闭在牢笼里的我来说,那是难以抗拒的魅力。
「首次研究会……就订在六月的这一天如何?」
释迦堂老师雀跃地摊开记事本,并如此提议道。
「六月?那个,释迦堂老师,恕我失礼,但女王战应该是从四月开始,预计要进行到七月──」
「直落三夺取头衔的话,五月中便能结束吧?」
「……!」
「可别让余失望哦。难得预定好了研究会的日期,余可不想取消……」
当极尽甜蜜的糖果摆在眼前,孩子的眼中就只容得下它。
第7期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女王战。
五番胜负的第一局,在《睡美人》的家乡水户拉开了序幕。
「好久不见。小学生名人战以后就没见过了呢。」
『女王』与『女流玉座』。
独占了女流棋士最高位头衔的花立蓟女流二冠,正是我在小学生名人战获得优胜时,担任助讲员的女性。
「没想到竟然会在女流棋战上,与进入奖励会的银子对局。如何?能成为职业棋士吗?」
那句话大概包含了轻微的挑衅意味吧。
世人的关注焦点都集中在挑战者身上,对头衔保持者来说恐怕很不是滋味。
我一边排列棋子,一边回答道:
「哪可能那么容易。」
「唔……!!」
我以这句话反击对方,戳中了花立小姐的痛处。
对我而言,女王头衔是向上爬升的钥匙。
而且我还得从强敌《睡美人》手中直落三夺取头衔。
于是我才会以『哪可能那么容易』来回应。当中丝毫没有侮蔑对手的意思。
然而花立小姐不仅对盘外的骚动感到焦躁,轻蔑小学生挑战者结果还挑衅失败。
我战斗的对象仅限于眼前的将棋。
但花立小姐却同时与目不可视的敌人战斗著。
《睡美人》的棋风属于防御将棋。在心思紊乱的状态下,要坚守防御直到获胜是难上加难。
胜负的结果,在开战之前就几乎决定了。
我抽到先手,仅凭短手数就取得了胜利。当天晚间与翌晨的头条新闻,是如此报导那场对局的──
『《浪速白雪姬》压倒性战胜将棋女王!』
第二局由于是在东京举办,导致远比上一局更多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女王战的回响过大,使将棋界也像庆典一样热闹非凡。
真正专注于对局的人恐怕只有我吧。
花立小姐无论如何都不愿在先手番落败,一反原来的棋风,勉强积极进攻之后招致自灭。
职业棋士及女流棋士等从未和我见过面的人,都满面灿笑地在电视及报纸上评论著我……师傅及桂香姊反倒是一直担心我的身体能否撑过头衔战,日渐憔悴。
最后是第三局。
地点在我的家乡大阪,而且一旦获胜便能夺取女王头衔,使气氛炒热到了最高点。
当天联盟甚至以『媒体记者挤不进来』为由,临时将对局场从关西将棋会馆变更至天满桥的超高级饭店。那一局根本称不上是将棋。
团团包围饭店的转播车、电视摄影机,以及为了一睹《浪速白雪姬》风采而聚集的群众,那些人甚至不是将棋棋迷。
对局开始时以及休息时间结束后,连府知事及大阪市长等大人物都纷纷前来参观,而且每个人都在拍摄我的相片。
我一个人的相片。
「………………」
位于上座的花立女王,彷佛被当成了装饰在壁龛的摆饰,始终在棋盘前默默低著头,还被视为碍事者。
「喂!这里很挤,不要乱推!!」
「女王!后面的人挤不进来,能稍微往前坐一点吗!?」
「呿……头真碍事。」
「棋局什么时候会结束啊?反正长相是白雪姬压倒性胜利,直接判她获胜就好了啊(笑)」
「白雪姬妹妹~!笑一个、笑一个~!」
别谈什么将棋了,媒体记者连作为人类的基本礼仪都不晓得,仅为了拍摄我的脸而挤向神圣的上座。有些人还坐在壁龛架设摄影机、践踏女王的和服,用镜头将她扎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花立小姐默默承受一切暴行,即便与我对上视线,也不愿开口说任何话。
之后持先手的我才刚发动攻势,持后手的《睡美人》就自行溃败瓦解了。
「我认输了。」
那便是《睡美人》以头衔保持者的身分,所执行的最后一项工作,同时也是她在第三局唯一道出的话语。
就这样,毫无看头的头衔战拉下了帷幕。
然而世人却骚动不已,甚至还出现了以『世纪的一战』为标题的报导,那词汇只让人觉得是在反讽,令我难以读完内容。
那之后花立小姐也向我挑战过好几次……但每经过一年,且唯独与我对战的时候,她就变得愈来愈异常。
接著她进入了漫长的休战期。
她也在那段期间结婚生子……在上期女流玉座战,花立小姐久违与我相隔棋盘对战,她既开朗又活泼,且十分棘手。
现在回想起来,那才是我与名为花立蓟的棋士,所下的第一盘将棋。
「又输了呢!不过这是一盘好棋,对吧?」
《睡美人》俏皮地伸出舌头,一脸欣喜地进行感想战,我由衷感到赞同,点头说了声「是」。
话题回到我夺取女王头衔的瞬间。
当天由于是在大阪对局,因此关西奖励会员都受到召集,前往担任头衔战的杂工。
记录员为飞马哥。
大盘解说的棋子操控员则是九头龙八一初段。
对局本身从中盘就能断定是我胜利,所以据说他们没有解说到最后。比起棋局,绝大多数的观众更想一睹《浪速白雪姬》的风貌。因此从中途开始便撤下了大盘,转而用大萤幕播映对局室的情形。
听说终局时八一无所事事……似乎混杂在投降瞬间排山倒海涌入房间的媒体记者,以及棋界人士之中。
仅有一次,我感觉听见八一呼唤了一声「银子」。
快门及闪光灯太过热烈,当时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或许只是我听错了吧。
「空新女王,接下来要举办单人记者会,请移驾至会场。」
我甚至没有进行感想战,便直接站起身来。
人群宛如海浪一般发出「唰唰唰唰!」的响音,为我敞开了一条道路。
正坐于地板上的所有将棋界人士,全都向我低下了头。
──拥有头衔原来是这种感觉……
登上女流棋界巅峰的我,不禁沉醉于初次见到的光景。那过于豪华的排场,令本来只是个普通小学女生的我,误以为头衔的权威等同于自己的实力。
我如同女王陛下一般睥睨著现场的一切。
八一则正坐于房间角落仰望著我。
我……
我竟然对那幅景象,感到『无比畅快』。
『如何?我很了不起吧?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俯视著默默正坐的八一,并迈步前往召开记者会,甚至没向他搭话,就这么走过他身旁。
我没有牵起他的手,而是独自踏出了脚步。
翌晨,当我来到饭店的早餐餐厅时,八一正在角落附近的座位独自用餐。
我一走向他,他便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啊……」
「嗯。」
我理所当然地在八一面前的座位就坐。
对局者可以使用客房服务,但我想和八一同桌用餐。我们平时在家总是一起吃饭,所以这是极其自然的举动。本以为八一也是这么打算的,想不到他却自己先吃了,于是我才正想向他抱怨几句。
然而────
八一环顾四周之后便挺直背脊,摆出正经的神情向我打了招呼。
「您早,师姊。」
……起初我还以为八一是在说笑。
毕竟他从未称呼我为『师姊』,也不曾对我使用敬语。
啊,对了。
他肯定是想拿我夺取头衔的事开玩笑吧?好吧,就陪你玩玩。
「早呀,师弟。马上就开始使用敬语啊?挺识相的嘛。」
「谢谢。你今早的装扮比平时更正式,这么快就得执行女王的公务吗?」
「没错,等会儿还有一场记者会呢。」
我装模作样地回答道。很厉害吧?再多夸奖我几句。
骄傲自满的我滔滔不绝地说道:「记者会结束后还要拜会府知事及大阪市长,之后甚至得上电视,获颁各式各样的荣誉奖。」
八一不发一语地听完这番话,然后……
「恭喜你。这是我送的贺礼。」
「是吗?谢了。」
我紧张雀跃,打开了对方递出的纸袋。
从纸袋中拿出来的是……一只银色的胸针。
──好可爱!!
那是八一初次主动送我礼物。
想必只是个便宜货吧。
然而对我而言,那胸针比任何贵重的宝石都更加璀璨耀眼。
他大概是把担任记录员的薪水存了起来,并用那笔钱买了这份礼物……真想立刻戴在身上,让全世界的人看见!
八一难为情地低下头。
「可是,你应该已经收到很多更好的贺礼了吧……」
「那当然。不过难得师弟送我礼物,我就勉为其难戴著吧。」
看见那冰雪结晶造型的胸针之后,我松了口气。
──八一对我获得头衔的事表示祝福……!
我把八一赠送的胸针当成发饰,别在桂香姊送我的发箍上,雀跃欣喜地参加了记者会。
与白雪姬极为相衬的胸针受到记者们大力称赞。
「非常适合您!」
「真是太可爱了!!」
愈是受到众人称赞,我就愈发喜出望外……但我并未告诉他们那是谁的贺礼。我想将那件事当成两人之间的秘密。
我沐浴于相机闪光灯之下,思索著今后的计画。
首先,我打算送师傅及桂香姊一份礼物,例如旅行之类的。
我……对了!一并带八一去参加释迦堂老师的研究会吧!反正步梦也在场,机会正好。我手上有奖金五百万圆可以当作旅费,我们能一起搭新干线………
然而回家之后,八一仍继续对我使用敬语,也持续称呼我为师姊。
我们之间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齿轮以我始料未及的方式相互咬合,宛如换档一般,使原本缓慢行进的命运突然加速。
以令人畏惧的速度,朝著我从未期望的方向快速转动。
当我在Mynavi屡战屡胜的期间,将棋界也急速改变了。
网路转播登场了。
将棋原本就能利用网路对局,因此即便是高龄的将棋迷亦相当熟悉网路。
而网路转播更是在这次女王战大放异彩。
联盟尝试转播所有对局之后,竟获得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点阅率。除了年轻族群以外,连一般来说相对排斥网路的中老年人都愿意接受,可说是影响甚钜。
『将棋转播是摇钱树。』
于是没过多久,如此作想的新兴IT企业与联盟合作,在关东的将棋会馆架设了摄影棚。
解说机会增加,意味著棋士及女流棋士的收入也会随之提升。因此当然没有人提出异议。
转播环境眨眼之间准备就绪。
我和八一透过电视观看师傅的名人战之后才经过短短数年,对局室已然成为开放所有人进入的场所。
手机逐渐普及,藉由手机使用的SNS亦慢慢发展成熟。与此同时轻度将棋迷急遽增加。那些棋迷对棋士喜欢的食物、长相及个性……换言之对将棋以外的事物备感兴趣。
透过那群棋迷赚取最多收视率的人────正是《浪速白雪姬》。
「务必请空银子老师也参加女流玉座战!」
那是新创设不久的女流棋战。
在我获得女王头衔后不久,赞助商的职员便与当时的将棋联盟会长一同造访了关西将棋会馆。
前任会长一边按摩师傅的肩膀,一边以黏腻的口吻开口说道:
「拜托啦,清泷~对这孩子来说也不是坏事啊~」
老人瞥了坐在师傅身旁的我一眼,过去曾坐拥永世位的大棋士,如今却摆出一副令人不禁作呕的亲昵态度。
「可是银子……这孩子同时也是奖励会员。光拥有一座头衔,负担就够沉重了。实在不该再让如此年幼的孩子背负更多压力……」
「奖励会员啊……」
前任会长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的门徒当中还有另一名奖励会员对吧?记得你女儿也正以女流棋士为目标,在研修会学习。假设制度突然变更……他们会不会心生动摇呢?」
「会长!这件事和我弟子及女儿无关──」
「……没关系的,师傅。反正我原本就打算参赛。」
「银子!」
于是我在女流玉座战的业余棋士预赛出场,并理所当然地屡战屡胜。
只不过参加Mynavi时的快乐已荡然无存了。
那之后,我不晓得师傅他究竟做了什么。
至今一直刻意不涉入联盟经营事务的月光圣市九段,在身兼A级棋士的同时成为理事候选人,引发了将棋界的地壳变动。
「我们再也无法支持现任会长了。我们关西棋士要求新会长上任。他必须是比任何人都清廉且强大的男人。」
长年担任关西理事的《浪速帝王》藏王达雄九段,亲自指名月光九段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连名人都率先表明支持月光会长的诞生,使这阵风波扩及到了关东。
新会长诞生,理事会的成员也焕然一新。
「空女王虽然贵为头衔保持者,本质上仍是一名奖励会员,更何况她还处于义务教育期间。往后应该减少空女王上镜的次数,鼓励她专心修行与读书。」
基于月光新会长的方针,我的采访报导与演出委托急遽减少。
几乎同一时间,一名女流棋士悄悄决定引退了。
男鹿笹里女流1级。
由于她住在京都,因此我们交情并不深,但就师徒关系来说,她是师傅最小的师妹,换言之就是我的师姑。
以桂香姊及她的朋友研修生香醉千小姐等同年代的女流棋士为发起人,关西棋士一同举办了名为『引退慰劳会』的饯别会。
「你为什么要引退?」
我头一次有机会和男鹿小姐对话,向她如此问道。
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提出这般失礼的问题,男鹿小姐却丝毫没有生气,而是坦白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这个嘛……主要原因是银子你获得了头衔。」
「咦?」
因为自己获得头衔,导致其他人舍弃了将棋?
男鹿小姐向难以理解的我细心解释道:
「我国中一年级便当上了女流棋士。出道速度相对比较快,因此备受众人期待……我也认为自己应该能有一番成就。然而远比我年轻的孩子,却以压倒性的强大实力节节攀升。醒悟到自己永远只能是被其他人超越的存在之后,我实在难以继续下棋。」
「是我害你……舍弃了将棋?」
……当时我饱受震撼。
夺取头衔之后发生了许多事,然而对我而言,这个事实却是最为沉重的……我只不过是想让八一焦急而已……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银子。能尽早断绝留恋,对我来说或许反而幸福。因为我说不定能找到比将棋更为重要的事物。」
「世上存在比将棋更重要的东西吗?」
「有的。」
「是什么?」
「恋爱,或结婚之类的。」
就这样,男鹿笹里女流初段(引退之后晋升了一级)舍弃将棋并踏上了旅程。
寻找其他重要事物的旅程。
……没想到,不知为何隔天她竟然在关西将棋会馆的事务局工作。我忍不住询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以会长秘书的身分,开始在联盟上班了!今后也要请你多多指教了,空女王。」
她的表情远比女流棋士时期更加愉快而幸福。
我不禁感到羡慕,道出了祝福的话语:
「现充爆炸吧。」
我如此说道。
与突然变得活力十足的男鹿小姐不同,明明获得了心心念念的头衔,我的现实生活却与「充实」两个字相去甚远。
奖励会与学校。
再加上女流棋战及伴随头衔而来的义务。
超乎想像的沉重压力,折腾著我虚弱的身体。
最为难受的是长时间的移动。
从前总会陪我到任何地方的八一已经不在了。
「…………好无聊。」
我摇晃著寂寞的左手,就这么搭乘了无数次飞机与新干线。两人在一起时愈远愈令人开心的旅程,如今只剩下无比的痛苦……收集三角旗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及乐趣。
对局及工作结束后我总是筋疲力竭,好不容易和释迦堂老师共组了研究会,却没能活用那个机会。
即使工作量减少,却由于这身独特的外观,导致我一走在路上就会立刻被别人团团包围,被迫做一些棋迷服务。
我完全陷入了过劳状态。
要不是桂香姊尽心尽力地协助,我肯定早就撑不住了。尽管本人表示否定,但桂香姊的研修会成绩之所以停滞不前,恐怕正是因为她把我放在更优先的位置。
倘若被将棋之神讨厌,我遭到报应也无妨。
──但是……万一我害桂香姊无法成为女流棋士的话,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就让我痛苦不堪。
突破女流玉座战的预赛之后,本战随即展开,同时八一也升上了奖励会三段。
「恭喜。去楼下吃饭吧,我请客。」
八一晋升三段的当天,我在例会结束后请他吃Twelve。我点了经典套餐C,八一则选择珍豚美人。
我们并肩坐在吧台座,久违地两人单独用餐。当时我们真的很久没有两人在外独处,我有些心跳加速。
自从我夺取头衔之后,八一就变了。
他的将棋变得十分凌厉,且不仅遣词用字,连神情都产生了变化。
一看到他宛如野狼般锐利的侧脸,我就觉得心脏紧纠在一起……并不由得别开目光。
身体好炽热。
八一抢先晋升三段,我当然很不甘心。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双颊格外火烫……
「总、总之,以八一你来说还算是挺努力的嘛。」
我喝了好几杯水,如此说道。
八一已升上国中二年级,将从当年后半季的三段循环赛开始参战。能成为国中生棋士的机会有三次。
「年仅十四岁就晋升三段,真是相当了不起呢。就时间点来说,刚好赶上了十月开始的下一期三段循环赛。师傅他也很开心吧?」
然而八一却以不甘心的口吻唾骂道:
「太慢了。」
「咦?可是……你还有三次机会成为国中生棋士耶?」
「我无法和步梦在三段循环赛对决了……」
看来比起成为国中生棋士,八一似乎更重视这件事。步梦还在挑战三段循环赛,他便已经确信对方会升段。
八一的预言命中了。
一个月后────神锅步梦四段诞生了。
一期就通过三段循环赛的棋士,已睽违十四年半没出现过。改成现行制度之后,更是仅有五人达成了那般伟业。
另一方面,当时我好不容易才入品初段。
『晋升三段之后,才算是抵达了奖励会的一半路程。』
初次下棋时只让我感到『迟钝』的那个男孩……却远比我更早达到我心目中的目标。
本以为比自己弱小的『可怜』弟弟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追寻著除了我以外的背影。
这一切化为现实的瞬间,我才总算察觉到自己的过错。
『会被将棋之神讨厌』。
我才终于知道了这句话的重要性。
季节轮转交替。
进入秋季之后,八一的第一场三段循环赛揭幕了。
我在隔月夺取了女流玉座头衔。将棋界及世人都欢庆著空银子女流二冠的诞生,但我已经彻底清醒了。
新的一年到来,时值春季。
八一在三段循环赛中错失升段机会,紧接著开始挑战第二次三段循环赛。
我成为国中生,穿上制服,迎来了初次防卫战。媒体摄影机的数量进一步增加,唯独水手服这个单词莫名备受好评。
我直落三成功防卫了女王头衔。
撑过体力及精神上都令人难熬的夏季之后,时间到了九月,当时我已逐渐习惯国中生活,以及兼顾女流头衔与奖励会的日子。
就在那时,史上第四名国中生棋士诞生了。十五岁的九头龙八一四段。
我是在关西将棋会馆,得知了在千駄谷将棋会馆举办的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结果。
「空小姐!请对九头龙新四段的诞生说说您的感言!」
「有什么想祝福师弟的话吗!?」
例会结束之后,记者团团包围我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同时我也醒悟到,自己的内心做出了某种觉悟。
「……衷心希望九头龙老师成为足以夺得头衔的棋士。我也会拚命追上他的。」
这回轮到我叫八一老师了。
不过我只会在公众场合如此称呼他。
八一在国中毕业的同时离开师傅家,展开了独居生活。
而我也几乎在相同的时期选择回到老家。因为独自一人留在那里,感觉就像被舍弃了一样,令人寂寞不已。
八一在那之后的活跃表现已不用我多谈。
他以史上最年少的记录夺得了头衔。
而且是将棋界的顶点────龙王。
我怀著与嫉妒相去甚远的感情,眺望八一在职业世界一口气扶摇直上的身影。
啊啊……原来如此。
我想的果然没错。
他是『将棋星人』……
八一与生俱来就和我是截然不同的生物,理解这一点之后,我才总算能勉强承受眼前发生的现实。
……像这样一面牵著八一的手前进,一面回顾自己的过往,令我明白自己在面临岔路时究竟下了多少次坏棋。
假如当年我谨守师傅的教诲,一直牵著八一的手……现在是否就不会如此痛苦?我和他是否还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吶,八一……
我错了吗……?
我明明已经绞尽脑汁思考过了。
却因为当时只是个孩子,做错了选择……
本以为最为妥善的道路……结果竟是一条死路……
☗ 封手
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嗯?师姊,你说了什么吗?」
回过头去确认……只见师姊正老实地闭著双眼,在我的牵引下乖乖尾随在后。
是我的错觉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问还没抵达目的地吗?」
「你累了吗?毕竟已经往上爬一段路。只差一点了,请再加油一下吧。」
安慰她几句之后,我以略带挑衅的口吻说道:
「还是说……你怕了吗?」
「……明明是我弟弟,少得意忘形了。」
师姊抬起下颚,像是在夸耀自己不害怕闭眼一样。
那态度像极了骄傲的小孩子。真可爱。
开口说话之后,师姊似乎显得愈来愈不安,那之后她又询问好几次。
「……还没到吗?」
「快到了。啊,那里很危险,请小心一点。」
「我看不见,没办法小心。」
简直就像小朋友在撒娇一样。
也许是因为闭上了双眼吧,总觉得师姊彷佛变回了年幼的孩子,令人不禁莞尔一笑。
「到了。」
「能张开眼睛了吗?」
「再稍等一下,站位很重要……没错没错,请转向这里。」
「站位……?」
准备就绪之后我松开了手,然后开口说道:
「可以了。睁开眼睛吧,师姊。」
「咦?」
睁开眼帘的瞬间────师姊惊叹一声,然后就这么动也不动。
不久之后,她如此形容眼前的光景。
「有两条…………银河…………?」
我们头顶上的漫天星空,有一条银河横越而去。
同时────大地也流淌著另一条星河。
连绵的繁星彷佛沿著山脉的斜面流泻而去,宛如天上的河川一般。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地方空无一物,唯独星空格外美丽。」
我与师姊并肩眺望繁星,如此说明道。
「根据环境署还是不知道哪里的调查,听说这片星空连续两年入选日本第一美丽的星空?虽然我家乡也只有这点东西能拿来炫耀。」
「…………」
「七夕很快就要到了。尽管你早知道星空很漂亮,但应该没料到竟美丽到这种程度吧?」
「那应该……不是夜景吧?毕竟放眼望去尽是山脉,没有半栋建筑物……」
「那些是梯田。」
「梯……田?」
「沿著山脉表面开垦而成的阶梯型田地。」
在都市出生的师姊似乎从未耳闻、亦未曾亲眼见过,不过北陆有许多知名的梯田。
「与平地上的四方形田地不同,梯田是由许多面积较小且形状扭曲的田地连结而成,因此大型机械开不进来。辛苦维持这些梯田的爷爷一直以此为傲。」
最近这里作为罕见星空的景点而逐渐广为人知。
但早在很久以前,爷爷就已经知晓这片繁星的美丽之处。
所以他总是志得意满地对我说:『在这座田地求婚的话,100%会成功!』
「灌溉于梯田的水会映照出星光,宛如地面流淌著另一座银河。」
「简直…………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颗星球……」
「呵呵,是能够从家里徒步抵达的宇宙之旅呢。」
「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让我欣赏这片景色,才离开了大阪?」
「是啊。」
「为了帮助我打起精神……?」
「那也是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不如说那才是主因。一想到那瞬间,我不禁感到紧张……
「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在大阪时一直下著倾盆大雨啊,也不晓得何时才会放晴……真的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看见这片景色。万一先说了『我们去欣赏星空吧!』结果却没看见的话,岂不是很逊……」
我做梦也没想到,离开大阪的隔日就能看到如此壮丽的景象。搞不好比撞见极光的机率更低呢。虽然我没看过极光。
「不过,我认为和师姊在一起的话肯定能看见。」
「咦?」
「因为你的名字是空银子。」
「这算什么。笨蛋……」
空银子。
最初耳闻这个名字时,率先浮现我脑海的便是故乡的星空。
因为她与繁星同等梦幻……也同等美丽。
「这样啊…………这里就是八一的故乡……」
银发飘逸的美丽少女伫立于满天星斗与大地的狭缝之间,宛如歌唱一般如此低喃道。
我得意洋洋地说道:
「大吃一惊对吧?」
「没有。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完全符合我的想像。」
「……?」
符合想像?呃,她以为我是从哪里来的啊?……宇宙吗?
「哎,坐下吧。」
「会弄湿的。我马上铺垫子──」
「弄湿也没关系啦。」
师姊坐在被雨露濡湿的草地上,并拉著我的袖子催促我。
于是我也在她身旁坐下。躺下来的话就只能看见天上的繁星,所以我们并肩依偎在一起。
「八一。」
「嗯?」
「手。」
「……嗯。」
我们在闪烁的星光下摸索并牵起彼此的手。
师姊的掌心比刚才更加炽热,彷佛才下完棋似地。
至于我的手……应该也正在发烫吧。
我无法忍受沉默,用左手指向夏日的星空。
「呃……那颗是天津四,牛郎星大概在那里,织女星……」
「吵死了闭嘴。」
「是。」
感觉就像初手奇袭大成功,结果第二手马上就下了坏棋……
我遵照命令闭上嘴之后,这回换师姊开口了。
「吶,八一。」
「怎么了,师姊?」
「这么说来,你有一次突然半夜打电话给我,叫我『确认将棋盘上是否有星点』对吧?」
「说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呢……」
那是去年女王战刚结束时所发生的事。
供御饭小姐买了车,于是邀请我开车去看夜景。月夜见坂小姐也在场……
「不过那件事师姊也有一部分责任啊。毕竟月夜见坂小姐向你挑战女王头衔时,你不仅直落三成功防卫,还让她以全驹的方式败北,所以月夜见坂小姐才会闹脾气,莽撞地和供御饭小姐赌将棋盘上是否有星点──」
「当时看到的星空与现在相比,哪边比较美?」
透著一抹青蓝的灰色眼眸,目不转睛地直视著我。
那抹青蓝,犹如于夜空闪烁的恒星。
「哪边比较美?」
「……这边吧。」
我一生中见过最美丽动人的女孩,骄傲自满地漾起了微笑。
接著她再次望向繁星。
然而比起星空,我更想凝视她的侧脸……多么美丽。
「……从前无论去任何地方,我们总是像这样牵著手。」
「是啊……」
令人怀念的记忆于脑海复苏。
师姊认为她必须负起责任带领比自己晚两周入门的师弟;而我不仅更为年长,又是男生,当然觉得要好好保护师姊。
我们当时是如此年幼,又尽是在下将棋,一点力量都没有。
两人都是爱哭鬼,独自一人便什么也办不到的爱哭鬼。
但是……只要两人并肩齐行,就能前往任何地方。
像现在这样牵著彼此的手,不可思议地便会涌起无限的勇气,不管面临多强大的敌人都能挺身奋战。
一只手拿著零用钱及磁铁制将棋盘,另一手则紧握对方的手,搭上慢速列车,前往强者云集的道场进行武者修行。
当时的我,对师姊──
「……吶。」
「什么事?」
「那个。」
「啊?」
「为什么对我用敬语?」
「……怎么突然问这个?」
噗通。
我的心脏,基于与刚才不同的理由剧烈跳动了一下。
「自从我夺取头衔之后,八一你就开始对我用敬语,也不再叫我的名字……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不,因为……只要我喊师姊的名字,你马上就会大发雷霆──」
「这……还不是因为八一你先表现出疏远的态度……」
师姊噘起唇瓣。
「说到底,『师姊』这种奇怪的称呼是谁教你的?总不会是你自己想的吧?是师傅吗?还是桂香姊?」
「是供御饭小姐。师姊你夺得头衔的时候,我是大盘解说的棋子操控员,供御饭小姐也来担任大盘解说的助讲员。找她商量过后,她便建议我『一般情况下都会称呼师姊唷~』。」
「……」
「不过确实没听其他人叫过『师姊』呢。无论同门的前辈是多伟大的人,以将棋界的礼仪来说都只会加『先生』或『小姐』。」
所以依照一般标准,我应该称师姊为『空小姐』或『银子小姐』才对。
「反正没被其他人责骂,我也已经习惯了,所以才继续……这么……称呼…………」
「……原来如此。是想报复我禁止她称呼『八一』啊……嗯哼~这样啊,原来是那家伙做的好事……呵呵……呵呵呵呵………………………宰了她。」
「……?」
只见师姊双肩打颤,喃喃自语著什么……偶尔还夹杂著微弱的笑声,只有最后那句「宰了她」听得比较清楚。应该说我只听见了那句话。
趁这机会,我向师姊提出了一直很在意的疑问。
「那个…………师姊你和供御饭小姐……感情不好吗?」
「挺好的啊。」
「就是说嘛!」
「因为我还没在物理上揍过那东西。」
标准太奇怪了。
话又说回来──
「关于我为什么称呼你为『师姊』……」
我坦白道出了理由。
「……因为师姊你初次获得头衔时,我还只是奖励会初段。师姊你已经是头衔战的对局者,我却是那场头衔战的大盘解说会棋子操控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渺小存在……」
我本以为一直同住一个房间的女孩,和自己如出一辙。
然而那天,我终于知道她真的是来自城堡的公主殿下。
世界上最美丽的……白雪公主。
「媒体记者蜂拥而至,还有许多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大人物。那些人全都在谈论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女孩。那令我饱受震撼又懊悔不已……所以才倔强地改了称呼。」
这是谎言。
其实是因为被现场的将棋界人士喝斥了。
可是那种理由实在太没出息了。事到如今我仍旧在顾面子。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面子。
因为……因为──
向女孩子表白心意的时候,总是会想表现得帅气一点吧?
「于是我决定,等自己成为不输给《浪速白雪姬》的伟大存在之后,再堂堂正正地叫你的名字。」
「咦…………」
「我下定决心要为此变得更强。单单成为职业棋士是不够的,必须要留下实绩才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要当上国中生棋士,并且像师姊一样以史上最年少记录夺得头衔。」
我以为这么做,我们就能再次并肩齐行。
「但是我……却一直是个《废物龙王》。」
尽管顺利成为史上第四名国中生棋士,出道战却一败涂地。我没脸见师姊,就这么失踪了一整周。
以史上最年少记录夺取头衔以后,紧接著又惨遭十一连败。世人对我的评价反而比获得头衔之前更惨烈。
「若能在直接对决中战胜名人并防卫龙王,我想应该就能超越你了。然而实际对战之后,反倒是名人的厉害之处更受世人关注。明明成功防卫龙王,新闻却更关心『名人没能成为永世七冠』的事。」
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次对我而言是一场苦战。战斗过程中伤害了四周的人,战斗结束之后内心又失去了平衡。经过半年左右才总算冷静下来……」
当时我也深深伤害了师姊。
「然而那个人……名人他一年当中却得经历数次那种战斗,而且持续了近三十年之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本以为稍微接近对方了……结果反倒更加瞭解他的厉害之处,也明白自己还只是个半吊子。因此我到现在仍然没资格称你为『银子』──」
「不对,八一你很厉害!远比我还要更加厉害……!」
师姊紧握我的手并倾诉道:
「你知道关东棋士和奖励会员是怎么称呼你的吗?《浪速白雪姬》在奖励会只是被取笑的对象,但八一你却截然不同。大家不是因为害怕我,而是看到了我身后的你才会自行失误……多亏了八一你,我才能在序盘胜过别人。」
她太高估我了。
尽管我如此作想,师姊却不愿意给我插嘴的机会。
「八一你太过强大……所以大家都很畏惧你。因为他们深知要是你继续变强,肯定无法追上你……」
「先前你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吧?他们到底是怎么称呼我的?我本人不好意思打听,所以迟迟无法确认……」
「这…………我不想说。我不喜欢那个称呼,因为和八一你完全不合衬。」
「……和萝莉控有关?」
「那倒不是。」
这、这样啊……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
「况且萝莉控是事实。」
「就说我不是了嘛……」
这是一如往常的对话走向。师姊责骂我是萝莉控,我则提出反驳,然后就此重修旧好。
然而今天不同。
我早已决定一旦演变成目前的局面,就要祭出那记胜负手。
我人生最大的胜负手。
「你还记得夏威夷的事吗?」
「嗯……」
「我在深夜的海边与师姊相遇……然后一起牵手在夜晚的街道漫步。我们返回饭店后,在师姊的房门前有过一段对话。当我表示自己不是萝莉控时,你说『想要我相信你的话,就拿出证据』。」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
「现在就让你看看。」
「咦?」
「站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并拉了拉坐在原地愣愣看著我的师姊。
然后我握著师姊的手,面对面向她展示出证据。
像个男人,堂堂正正地──
「空银子小姐,我一直对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师姊突然尖叫一声打断了我。
「等、等一下!」
「……棋士是不许说『等一下』的。」
「不是啦!不是这样……稍等一下!因为,那种事…………你至今为止,根本没有对我表现出那种态度…………咦?……咦?」
师姊满脸通红,双眸湿润。
可爱地陷入混乱一阵子之后,她突然惴惴不安地向我问道:
「…………这是同情吗?」
「我要生气啰。」
我差点真的动怒了。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烦恼了很久耶。毕竟在别人沮丧的时候趁虚而入,感觉很没有男子气概。但一想到万一师姊你真的死了……我就觉得现在不说的话肯定会后悔。所以……」
小学生时期,我也曾体会过这种感觉。
是师姊在奖励会测验期间倒下的时候。
当时我听说她是因为紧张,才引发了过度换气症候群及心律不整。
师姊为了检查而住进医院,那段时期,医生前来为她看诊已成司空见惯的光景。
因为能与明石医生下棋,所以我和师姊都乐于去医院。
而且那个时候……关于自己对银子抱持著什么感情,甚至连何谓恋爱我都还一无所知。
然而现在不同了。
「直到最近为止,连我自己都还没明确搞清楚……这份想珍惜银子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又该如何面对它。有时觉得我们像是劲敌,有时又像姊弟。不过──」
「…………不过?」
「唯独一件事我十分清楚。那就是,我绝不会对银子你以外的人怀抱这种情感。所以,这肯定是恋──」
「不、不行!!」
师姊甩开我的手并后退一步,拒绝继续听下去。
──果然…………不行吗……
这回真的彻底被甩了……没能发挥作用的胜负手就此结束。我打算爽快投降。
此时师姊却施展了出乎意料的应手。
「接下来的话,那个………………封手…………」
这句出人意表的发言使我动摇了。我……没有被甩……?
「封手?…………意思是保留吗?」
「不对啦!」
师姊紧揪自己的衣角。
「我的心意早就决定了。但是不能现在说出来……万一现在讲出那句话,我会没办法专心战斗的………………因为太幸福了…………」
咦?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八一、那个……就像你试图夺回我的名字一样…………我也一直追寻著你的背影……希望你注视著我……」
咦?……咦!?
「之所以参加Mynavi,也是因为不想被独自一人逐渐变强的你拋下!获得女王头衔时也一样,比起其他人,我更希望八一你为我感到开心!结果你的态度却突然变得那么冷漠──」
「等、等一下!!银子你自己不是也完全没表现出来吗!你总是叫我笨蛋或废物……而且在樱之宫的时候,你也一直对我大喊『讨厌你!』──」
「谁会邀讨厌的男人去那种地方啊,笨蛋!我、我……除此之外也鼓起勇气做了很多努力,八一你却丝毫没有察觉……我就讨厌你这一点!!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八一!!」
「说……说人家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萝莉控!拈花惹草!为什么老是让其他女人伺候你!还有你也太受小学生欢迎了吧!!」
「银子你的粉丝甚至还打电话来,预告要谋杀我耶!?这可怕多了吧!?」
「八一你还不是一样有很多粉丝!她们还在网路上骂我『摆出一副女朋友的架子真教人火大』!」
「网路上也是我被骂得更凶吧──!!说到底都是因为银子你像偶像一样,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才不是!是因为八一你当上了小学生名人!从以前开始我就很辛苦──」
「嗯?辛苦?……你做了什么吗?」
「没、没有…………先、先离开师傅家的也是你!」
「因为我那时虽然成为了职业棋士,却一个劲地输棋啊!而且……待在师傅家根本没办法专心钻研将棋!!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一定会很在意嘛!!」
「呼哎!?啊…………呜~!!」
发出极度可爱的惊叫声并扯了两边的头发以后,师姊停止了争论。
我们双方都试著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不行……突然开始心跳加速了。我根本不敢看师姊的脸。
因为…………刚才那些话,代表──
「…………早在很久以前,我的答案就确定了。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但是现在的我还无法下子。所以…………那份心情,先封手吧。」
师姊以必须竖耳倾听才能听见的微弱音量如此说道。
「希望你等到我成为职业棋士为止。届时,再请八一你告诉我你的心意。我也会好好答覆你的……」
直到成为职业棋士为止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并挤出笑容,接著回答道:
「我明白了。就这么办吧。」
「……可以吗?」
「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如同我封印了『银子』这个名字一样,师姊也打算封印自己的心情。
为了专心面对眼前的战斗。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像小孩子一样逞强的方式,有时亦能使棋力变强。
银子再次提起了精神。
并再度准备正面迎接战斗。
──现在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我已经别无所求了…………没错,虽然我鼓起了仅有的一点勇气,在奇迹般千载难逢的浪漫情境中告白,结果全都付诸流水,但是无所谓……我不想成为师姊的负担…………呜呜……
正当我如此说服自己的时候──
「那个……」
师姊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她从我身上别开了目光。
「什么事?」
「女流棋战没有封手。」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封手是专为二日制棋赛所制定的。
所以仅有一日制对局的女流棋界,不存在封手这种制度。
即便是职业棋士的七大头衔战当中,也只有四种会进行封手,因此体验过封手的棋士是少之又少。
不过……师姊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八一你应该有封手的经验吧?毕竟龙王战是二日制。」
「是啊。我个人认为封手的那方较为有利,所以属于会积极争取封手的类型。」
一提到将棋的事,心情便轻松了不少。
于是我连师姊没问及的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我对封手可是很讲究的喔。
「有些人似乎讨厌由自己封手,甚至还会刻意将封手机会让出,不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么说来初次挑战头衔时,我在第一局比赛之前和师姊你练习过对吧?真让人怀念~」
「我没封手过,所以教教我做法吧。」
「嗯?我们不是一起练习过吗?」
「忘记了。」
「但是这么简单的事,就算只做过一次也不至于忘──」
「就说忘记了嘛!」
这孩子未免太可爱了……快被萌死了……
我一面回忆自己的经验,一面解释封手的做法。
「呃~封手的人要说『我要封手了』,然后收下写著当前局面的记录用纸。用箭头之类的符号指示下一手之后,再放入信封并用黏胶封住信封口,最后还要施加封印。」
「信封……口……」
「是的。封印是要由双方对局者,用红字书写自己的名字──」
「欸。」
「是。」
「那言语该怎么封印才好?」
「………………什么?」
起初我根本听不懂师姊在说些什么。
为了让迟钝的我能够理解,师姊开口解释道。
而且是以极快的语速。
「为了不让这份心情从胸口满溢而出,为我封住言语的出口吧。」
言语的出口…………嘴部…………封住…………
「咦!?…………咦咦咦咦!?」
我过度震惊,叫出了声。
在星光之下亦能清晰看见师姊满面通红。她、她是认真的吗……?
「现、现在,在这里!?我来吗!?」
「你不是会积极争取封手的类型吗?」
「这可是我第一次进行这种封手!!」
不妙。开始著急了。
到告白为止都还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想过说不定能有好结果。
但我完全没想过局势会一口气发展到这地步。
我紧张过度,手足无措,步骤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对,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封手,根本不知道步骤。
──该、该如何是好!?初手是把手搭在肩膀上吗!?
又或者环住对方的腰才是好棋!?
就连头衔战的初手我都不曾紧张成这样,也不会如此不知所措。
可是──────错失这机会的话,就不算是个男人。
于是我调整好呼吸及心情,然后下达宣言:
(插图019)
「那么…………我要封手了。」
「…………好……」
师姊以打颤的声音回答道。
在双方同意之下,神圣的仪式即将展开。
我靠近垂下眼帘静待那瞬间的师姊。近到能触及彼此的气息。
然后……我伸出了手。
为了让低垂著头的师姊仰起头,我将手抵住她的下颚并轻轻抬起。
白银的发丝,宛如流星一般划过师姊的脸颊。
「好美……」
「笨蛋……」
紧紧闭合的唇瓣,柔软地绽放开来。
接著仪式顺畅无阻地完成了…………做得好不好则另当别论。
师姊将指尖贴在刚封手完成的唇上,并以叹息般的口吻低喃一声。
「好炽热……」
(插图020)
没错。确实很炽热。
唯有两人相触的部分,彷佛要融化一般。
「如何?好好封住了吗?」
「…………不知道。笨蛋……」
「实在太可爱,害我都快神智不清了。」
心脏怦然鼓动,结束之后反而比事前跳动得更剧烈。
怜爱之情在胸中爆发无数次,几乎要满溢而出。
要我封印这份心情?真的吗?
我办得到吗?
不可能的……
「我想再来一次。」
「不行…………不封印住的话,我会承受不了的……」
「拜托嘛,银子。」
「太、太狡猾了,八一…………竟然在这种时候叫我的名字……」
师姊坚定的决心,似乎也被这股热度给融解,声音中丝毫没有力量。
差最后一步了。
「啊!」
「什、什么?」
「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流露沉痛的面容开口道歉。
「这么说来,封手得制作两份才行……很抱歉,是我没说明清楚。」
「是、是吗?既然规定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
「是的,毕竟是固定流程。」
这是为了完成封手仪式的必要步骤。
师姊也接受这个说法,并开始准备制作第二份封手。这孩子太天真了,绝对会被坏人欺骗。必须由我保护她才行!
「「………………」」
我下定决心,这次用手环住了师姊的腰际。
两人的唇瓣再次靠近──────────然后碍事的人现身了。
「八一──!银子──!」
「「!?」」
我被师姊用双手推飞,差点滚下斜坡摔进田里。
骗人的吧……
「电视在报导将棋的事唷!要看吗?」
「…………妈妈……」
为何坏棋和老妈总会在最糟的时机出现……
师姊早已远离我的身旁,装出一副『我们只是在观赏星空而已啊?』的表情。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
「发生了什么事吗?」
「抱歉打扰你了,银子。伯母我不太清楚将棋的事,不过──」
刚才的浪漫氛围,因为下一句话而被拉回了现实。
「好像是将棋的名人获得第一百期头衔?还有史上最多胜?因此获颁了国民荣誉奖,要召开记者会呢!」
宛如星空直坠而下的冲击震撼了我和师姊。
将棋之神再度缔造了奇迹。
☖ 荣誉
『为了赞赏那史无前例的荣誉,此刻由内阁总理大臣亲手赠与了他纪念品!』
我们返回八一家观看电视,正巧看见名人收下了珍藏于黑盒子中的砚台及毛笔。
「那是什么?习字文具组吗?」
「应该有更好的讲法吧……」
八一以极度贫乏的词汇形容那套纪念品。
选择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太草率了?
「坐拥名人头衔的棋士,肩负著签署证书的工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收取那套纪念品,或许会有人以『希望他用那支毛笔为我签署证书!』为由,开始钻研将棋也说不定。」
「啊!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名人。」
名人无时无刻不在为将棋界著想,并预测好几手之后的未来然后采取行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事先经过深入判读。
与之相比,我的弟弟────
不对……
男、男、男碰……男碰油………………却是个笨蛋。
「振作点啊,八一。你身为龙王,不是也得在名人旁边署名吗?明天起就会有为数可观的证书申请蜂拥而来了。」
「别、别给我施加压力啦……我只有国中时用的书法用具而已耶。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送那种礼物给我?」
「自己买啦。」
话又说回来……
「名人今天才成功防卫,并获得了第一百期头衔对吧?即便是最终局,当天就举办颁奖仪式,手脚未免太快了吧?」
「据说白天就已经进入终局,而且对局场又恰巧位于东京。大概是想一口气办完所有流程吧。假设纪念品在龙王战那时就已经制作完毕,政府应该也想趁名人尚未改变心意之前赠与奖项,酝酿出庆祝的氛围吧。」
「……好奇怪。」
「会吗?但是考虑到现任政权的支持率──」
「不。八一你滔滔不绝地说一堆艰涩的事情很奇怪。你在隐瞒什么对吧?」
「唔……!!」
「这么说来,昨天那间旅馆的人也提起了月光会长吧?难不成……你和会长偷偷谈了什么!?」
「你、你想太多了啦!我确实和会长通过电话,但他只是希望我这名头衔保持者先提交贺词!毕竟昨天……那个的当下,局势就已经落差很大了。」
「那个?那个是什么?给我说清楚!」
「封…………封手……」
「唔!!!…………~~~!!」
干、干嘛说那么清楚啊!笨蛋!!
现在房里仅有我们两个人。八一爸爸明天要开始种田,已经就寝,八一妈妈也回到了寝室……大概是顾虑到我们…………呜呜~……
我将自己的头靠向盘腿坐在我身旁的笨蛋肩膀上,并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你何时才要停止用敬语?」
「突然之间改不过来……啦,都已经变成习惯了……」
八一结结巴巴地说道。扣1分。
「何况我们之间本来就已经有许多传闻了。供御饭小姐她肯定会马上察觉并写成报导……」
「哦~?嗯哼~?原来你很在意他人的眼光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弟子毕竟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最好避免让她感到尴尬……」
「哦哦~?小学生比我更重要吗?真抱歉哦我是个高中生。」
扣2分。
八一含糊其辞。继续找藉口。
「……毕竟爱只是个孩子,还不清楚恋爱与憧憬之间的差异。不过她既聪明又纤细,对任何事都很敏锐,所以我不想伤害她…………拜托了。」
「………………」
坦白说吧。
我气得火冒三丈。胸口烦闷不已,某种漆黑的东西于腹部下方急速累积。扣1亿分。
不过老实把心情说出来的话,总觉得很不甘心。我想当个游刃有余的女人。
没错,我想成为像桂香姊那样的成熟女性。
「……那黑色的小鬼呢?她应该更棘手吧?」
「你是指天衣吗?在她眼里我只不过是只会下将棋的虫而已。她才不会在乎师傅的私生活呢。」
「唉…………前途多舛啊……」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希望流星砸向你的脑袋,把你的萝莉控给治好。」
「太过分了吧!?」
过分的是你吧。笨~蛋、笨~蛋。笨蛋八一。
我不发一语地用头猛敲八一的肩膀。
「快、快看!名人的记者会要开始了喔!?」
名人和即位仪式时一样,身穿黑色纹付和服,即便沐浴于日本人的至高荣耀,独自一人坐在排山倒海的媒体记者前,他还是如往常般飒爽潇洒。
头衔总计一百期。
撇除龙王以外共六座永世位。
以及历代最多的一四三四胜。众人对他超乎常理的战绩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疑问,而名人则是平淡且诚恳地一一回答,时而还会夹杂笑声。
「……名人他果然很厉害呢。」
「即便是我,也能够在直接对决中战胜他几次。尽管很不容易……但我认为自己能与他不分轩轾。」
「…………」
「可是我绝对不可能超越名人缔造的记录。光是坐拥复数头衔一年,就已经令我难以想像了。」
这恐怕是他的真心话吧。
纵使我拥有的是女流头衔,不过从坐拥一座头衔变成两座头衔时,增加的负担可不是用单纯的加法所能衡量的。
必须要在长达二十五年期间,平均每年保持四座头衔,才总算能达成头衔一百期的记录。
简直就是神域。神之领域。
「被将棋之神所爱……不对,他就是将棋之神本身。」
「步梦甚至都直呼他为『神』了。」
说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毕竟连将棋星人都对名人满怀憧憬,甚至认定自己无法追上他而死心。
对我而言,他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存在,根本涌现不出现实感。
尽管我排列过无数次名人的棋谱,也读了许多他的著作,但我从未与他交谈。
如同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将棋之神』,他是我只能单方面尊崇、敬仰的存在。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时间差不多了。接下来开放最后一个提问。』
司仪语毕,一名记者起身并开口询问:
『名人,近年电脑的将棋软体急遽变强,几年前便已经能战胜职业棋士,计算能力也胜过了顶尖棋士……可是它尚未与顶尖棋士对局过。您曾想过与软体对战看看吗?』
『是啊,我对此非常有兴趣。只不过……』
只不过?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倘若条件允许,名人与电脑之间的对局或许真能成真……紧张感正流窜于整个日本。
然而,名人却道出了任谁都没意料到的发言。
『我现在最想战斗的对象────是女性。』
…………咦?
『女性成为职业棋士的时代,毫无疑问马上就会来临。因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棋力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女性?职业棋士?
名人突然说出这番话,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
然而名人彷佛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讲述这番话一般,流畅无阻地继续往下说:
『我至今所做的事,只不过是其他男性反覆做过的事罢了。尽管因为次数稍微多了一些,受到各位赞赏,但本质上毫无区别。在已经铺设好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我才能达成这个记录。』
名人以平淡的口吻否定了自己缔造的奇迹。
『刚才我说过,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棋力没有区别。但是由于制度及环境,导致女性面临了男性所无可比拟的重重障碍。』
名人一一举例说明道。
他的言论既慎重又一针见血。
『除此之外,想必还有我无法想像的阻碍。能够跨越那些阻碍的人,棋力怎么可能会弱呢?我认为她们绝对很强,而且比任何人都强。』
『那、那个…………名人?』
提问的记者战战兢兢地向名人确认。
『您刚才所说的人……是正在挑战三段循环赛的……《浪速白雪姬》吗?』
『是,没错。空小姐亦是其中一人,她正是走在最前端的一人。』
名人点了好几次头。
『我一直注视著她。棋谱自不必说,包含身为头衔保持者的举止态度,以及她作为奖励会员所做的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
我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直……?」
至今为止,我都以为只有自己遥望著名人。
我认为自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无论下什么样的将棋,都不可能传达给将棋之神。
然而我错了。
神也一直…………注视著我…………!!
『走在他人铺设好的道路上,自然能够前进得更快,也不会误入歧途。就像在考试一样,仅需对照别人发掘出来的正确答案及错误答案。然而那种事不值得获得任何荣誉。』
神如此断言。
他认为真正应该蒙受荣耀的条件,并非缔造出某种记录。
『没有任何人走过的道路,不存在对错。只不过根据经验,请容我给予一个建议──』
我与萤幕另一头的名人四目相交。
神漾起一抹微笑,然后开口了:
『我认为,命运必定会对勇者绽露微笑。』
以那句话为结尾,记者会就此结束了。
即使电视萤幕已经换成了其他节目,我们两人仍张口结舌,茫然僵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我终于开口说道:
「八一……」
「是……」
「刚刚那番话………………是对我说的……吗……?」
「大……大概……」
「吓我一跳…………心脏到现在还怦然鼓动著……」
好炽热。
身体彷佛熊熊燃烧一般炽热不已。
我能感受到剧烈鼓动的心脏,正将滚烫的热血输送至全身。
那股灼热的血液驱离支配我身体的恐惧……并唤醒了沉睡于体内的另一种感情。
那是────
斗志。
「……名人真是帅气。我喜欢上他了。」
「等、等一下,师姊!?他可是已婚人士耶!?」
「在大家面前堂堂正正地求爱才更有魅力。」
「我、我那么顾虑弟子,也证明了我的温柔之处……」
「我才不要和比起我更珍惜小学生的萝莉控交往呢~」
哼~!我吐出舌头,并站起身来。
再也坐不住了。
我甚至想立刻飞奔而出。
因为……因为将棋之神在等著我!
「回去吧,八一。」
我向仰望著自己的八一伸出了手。
回去吧。回去我们相遇的场所。
回去吧。回去养育我们的地方。
「回到我们的战场。」
居然为了探寻死去的场所而四处仿徨,真是愚蠢。
我究竟误会了什么?
我的葬身之地早已决定。
赋予棋士死亡与生命的场所──
除了将棋盘前以外,别无二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