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4)
☗ 晚宴
「等等,师傅。你的领带歪掉了。」
「嗯!?哦、哦……抱歉。」
我连忙调整领带位置,并向比自己小八岁的少女致歉。
将这条领带赠送给我的少女──夜叉神天衣身穿华美的洋装,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不知为何,这名少女愈是生气就愈显得美丽。
我被弟子气势压垮,开口辩解:
「第一次使用的领带,总是很难系嘛……愈高级的领带就愈平滑,也难以调整长度,加上我今天的衣服──」
「好了,交给我吧。来!弯下腰,把脸靠过来。」
「……抱歉,难得你送我这份礼物。」
夏日祭典当天的回程路上。
天衣将这条高价领带送给了我。
『这是生日及获得头衔挑战权的赠礼。可别误会了。我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师傅,在别人面前露出一副穷酸样。』
我没想到天衣会送礼物,从弟子手中收到有形的赠礼,令我感动到连自己都惊讶的程度。
『谢谢你!对局时得穿和服,所以我会在前夜祭和采访时系上的。』
『无妨,我不是为此才送你这条领带。』
『咦?那……又是为了什么?』
『下次上课时,我要选有服仪规定的场所,这条领带届时会派上用场。』
『服、服仪规定?』
『记得穿著配得上这条领带的西装。』
……以上便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穿上最高级的西装,在能欣赏海洋的阳台座位,与天衣进行了约两小时的将棋课程,结束之后,我们准备到同一栋建筑物内的其他地方用餐。
半路上,天衣提醒我服装没有打理整齐。
最后天衣直接解开我的领带,以熟练的动作重新系好。
「这套西装挺不错的嘛。没见过你穿这件,是对局专用的吗?」
「正坐对局时,裤子会马上变得皱巴巴的,所以对局时不会穿太高级的西装。」
对局穿的裤子,通常会选择能买很多件的品牌,或穿坏也不会心痛的便宜货。
「那这件是什么时候穿的?」
「参加无须下将棋的活动时穿的。例如其他人的即位仪式。还有,晋升四段后初次公开亮相时也穿过。这是我成为职业棋士时订制的西装。」
「哦……是充满回忆的西装呢。」
「是啊。是师姊替我选的。」
「怪不得品味这么差。」
「唔!?等、等等,天衣!太紧了、太紧了……!」
天衣突然使劲束紧领带,无视我的抗议。
「好,绑好了。」
「……谢谢。」
尽管稍稍感受到生命危险,不过领带绑得完美无缺。
「话说回来,小学生就懂得打领带,真是厉害!你是何时练习的?」
「因为晶也很不会打领带。」
「原来如此。」
没瞧见贴身保镳晶小姐的身影。今天她只负责接送天衣吗?
「九头龙大人、夜叉神大人,我来带领两位前往座位。」
店员彷佛算准了我们准备就绪的时机,前来呼唤我们。
正当我打算跟上店员时──
「等等,师傅,你想一个人去吗?」
天衣扬起眉梢,叫住了我。
「好歹该护送我一下吧。别让女性出糗啊。」
「好、好……抱歉。请。」
「很好。」
我伸出手之后,天衣便心满意足地勾上我的手臂。
年仅十岁的天衣,步伐却远比我这个大人更加自信,总觉得她好像突然变成熟…………嗯?奇怪?
「天衣,你长高了吗?」
「我今天穿高跟鞋,笨蛋师傅。」
天衣身穿素雅纯黑洋装,宛如飞舞夜空的妖精般楚楚可怜,耀眼动人。
之后,我们抵达了令人怀念的场所。
『St•ANGELIQUE KOBE』。
这里是天衣女王战第三局的对局场,能将神户街道一览无遗的婚宴会场。
那时被设置成对局室的瞭望台,今天理所当然地没有榻榻米,亦无将棋盘。取而代之,则有花朵、餐桌及餐具罗列其中。这恐怕才是瞭望台原本的姿态吧。
我和天衣被引领至能瞭望夜景的特等席之后,先用无酒精饮料乾杯。
「生日快乐,师傅。」
「谢谢。你如此郑重地为我祝贺,真的很令人开心。」
「用不著客气。作为谢礼,你应该会让我成为二冠棋士的弟子吧?」
「咦咦!?这、这我可不敢保证。」
「呵呵……既然这样,只好请你以其他形式回礼了。」
紧接著,色彩鲜艳的宴席料理端上了桌。
好了。至于最令人在意的味道──
「好美味…………大概吧。太紧张了,根本尝不出味道……」
「你应该已经透过头衔战,习惯在有服仪规定的餐厅里享用宴席料理了吧?」
「公事和私人时间,感觉截然不同啊。前夜祭和庆功宴的餐宴,都只有将棋相关人士参加,不用担心会丢人现眼……」
尽管人数不多,但今天有其他客人在场。
这里……应该是婚宴会场才对吧?
「有些婚宴会场在没有举办婚宴的非假日,会作为一般餐厅营业。」
「嗯哼~这倒也是。」
既然都雇用了厨师及甜点师,让他们游手好闲未免太浪费了。
「餐厅还会在纪念日,邀请在此举办婚礼的夫妻用餐。我也收到了邀请函,不过──」
「你还没结婚,自然没有对象,所以才邀请我来是吗?」
「辜负餐厅一片好意,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向店家确认,能否在此举行研究会……身为头衔战的对局者,得尽最低限度的义务才行。」
「嗯。这份自觉十分了不起。」
天衣已是女流棋界的门面,更是神户将棋界的代表人物。必须做出相应的言行举止才行。
话说回来……
对局者还有一人。没错,就是头衔保持者(师姊)。
既然天衣收到了邀请函,师姊自然不可能没收到。
然而她却完全没邀请我。
当然师姊有可能是为了专注于三段循环赛,决定彻底无视邀请函。不如说这才符合她的作风。
不过……万一师姊邀请了其他人呢?
就算心里明白不可能有这种事,但一想像盛装打扮的师姊,和除了我以外的人在这里用餐,至今从未体会过的强烈嫉妒随即涌上心头。
不对不对!不可能!银子不会做出那种事……
但是………………呜呜,无法和她取得联络,还是很令人不安…………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吧?」
当我烦恼著师姊的事时,天衣忽然向我搭话道。
「空银子自然也收到了邀请函。她没邀请你吗?」
天衣揶揄似地提问,我则以没有感情起伏的口吻回应她。
「师姊说要专心准备三段循环赛,要我尽量别和她联络。」
「嗯哼~?」
天衣勾起嘴角凝视我,彷佛猫在戏弄老鼠一般……可恶。居然把师傅的恋爱烦恼当成料理的调味料……
接著我们沉默了一阵子。唯有切肉的微弱金属声喀喀作响。
不久之后,天衣唐突地开口了。
「你和空银子在交往吗?」
「噗!!」
我差点因为肉卡在喉咙里而窒息。
「咳咳!呼…………你、你突然说些什么啊!?」
「看样子我说中了呢。」
「我、我们没有在交往……………………………………还没……」
「还没?意思是今后有这个可能性吗?」
「的、的确有可能。毕竟凡事都有可能发生。」
「…………」
天衣垂下头,默默不语地陷入了沉思。
「……说得对。凡事都有可能发生。」
享用完主餐肉料理,天衣搁下刀叉。
「也罢,无所谓。话说回来,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前提是我能回答的话。」
我可不想像刚才那样,被她吓得措手不及。
服务生收走餐盘,并将饭后甜点及咖啡端上桌之后,天衣道出了她想『商量』的事。
「你有萌生过……『要是能更早出生的话就好了』的想法吗?」
这句话著实出乎我意料。至少,这台词实在不太像夜叉神天衣会说的话。
「世代论吗?你也会说这种没骨气的话啊。」
「名人达成头衔一百期的纪录,意味著他从一百人手中剥夺了成为头衔保持者的机会。」
天衣无视我的调侃,并继续往下说。
「倘若有一百人能获得幸福……包含家人及亲朋好友在内,将有数千人能获得幸福。那恶魔是靠啃食他人幸福的可能性而变强的。居然将国民荣誉奖赠与那种人,真是可笑。这国家的人实在有够天真!」
毫不犹豫地道出侮辱棋神的话语后,没有一丝罪恶感的天衣伸手享用甜点。
真受不了……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我在培育她时,不曾矫正她这傲慢的性格,因为我确信这能让她变得更强,但说到底这是我的喜好。
喝口咖啡冷静下来之后,我回答了心爱弟子的疑问。
「名人的全盛期究竟是何时,还有待商榷。我反倒认为自己在能与他对局的时间点成为棋士,是件幸福的事。」
「假如出生在其他时代,你或许能更轻松地获得头衔喔?」
「纵使能夺得头衔,将棋的完成度想必也逊于与名人的对局。比起留名后世,我更想留下好棋谱。」
「但你将作为一名输家名留青史。」
「还、还不一定吧……我姑且还是下赢了名人……」
「不仅名人。要是你生在软体比人类更弱的时代,就能更纯粹地面对棋盘吧?也无须对职业棋士(自己)的存在价值怀抱疑问。」
「我倒觉得没什么差别。从古至今,都必定会有人比自己更强。」
「哼……那么,下一个问题。」
「请问。」
「假设某人最珍视的事物,在这世上仅有一个,你会夺取它,还是主动放弃?」
「好抽象的问题。」
「困难的问题通常都很抽象。」
问完之后,天衣便伸手享用剩余的甜点。彷佛像是在头衔战的对局中,将手番让给我一般…………嗯?头衔战?
这样啊……原来如此。
Mynavi的集体预赛已经结束,女王战本战差不多要揭开序幕了。
身为上期挑战者,天衣将从本战开始登场,目标自然是连续挑战头衔。
虽然惨遭三连败,但天衣曾把持先手的无败女王逼至千日手,在当今女流棋界中,堪称实力出众的第二把交椅。
与我和名人之间的关系很类似。
面对拥有压倒性实力的最强者,仅握有『年轻』这项武器的第二把交椅,该抱持什么样的觉悟战斗?正因为上次的三番胜负是被对方看穿内心的破绽才输棋,这回天衣应该是想让精神层面也做好万全准备吧。
所以她才会深究我与师姊的关系……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从某人手中夺取重要的事物,当然令人提不起劲。在最初的龙王战祭出夺取头衔的王手时,我也曾想像过对手的心情。」
在前夜祭见到对方的家人后,他们的身影时而会浮现于脑海。
不,从幼时起便是如此。
与输棋后会惨遭双亲责骂的孩子对局时;小学生名人战的决赛时;奖励会入会测验时。
败给我的人,无一例外地流下了泪水。
其中最令人心痛的……就是三段循环赛。
也有人像明石医生那样,比起夺取,宁愿选择赋予。
不过我和天衣都无法接受那种生存方式。师姊也一样。
因为除了将棋以外,我们一无是处。
既然如此──
「对局中不能考虑那种事。倘若那是自己珍视的事物,犹豫是否该夺取便是心灵脆弱的证明。」
「你能允许那种事吗?」
「允许?是啊。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事物,自己又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它,除了夺取当然别无选择。」
输家得不到任何东西。胜者仅有一人,除此之外皆为输家。第二名只不过是最后一个战败的人。胜负世界即是如此。
──该不会……天衣是想鼓励我?
我不经意如此作想。因为聊得愈久,我的斗志就愈高昂,想夺取头衔的欲望变得愈发强烈。
「不需要客气。『客气』这个词汇,在胜负世界中反倒显得不纯。我们仅需一心求胜即可。」
「趁人之危或奇袭也无妨吗?」
「那不就是天衣你的特点吗?我倒是很喜欢你这种胜负师性格。」
「呵……」
黑发的仙杜瑞拉漾起一抹破除了迷惘的微笑,并将甜点的汤匙抵上我的唇。
「你可别后悔说过这句话。」
☖ 仙杜瑞拉的奇袭
「沿海的风真是舒适……」
炎夏的神户夜晚。
大阪正中央仍持续著溽暑之夜,然而有海风吹拂的沿海却舒爽宜人。
我们并肩走下会馆正面的漫长阶梯,感受著清爽的风……天衣的声音乘著海风传入了耳际。
「欸,师傅。」
「嗯?」
「有关空银子的事。假如你们正式开始交往……你会向爱坦白吗?」
「尽管我觉得非说不可……」
我仰望夜空,并叹了口气。
「你认为呢?说了之后,她会作何反应?」
「肯定会饱受冲击吧。」
「是、是这样吗?」
「当然。」
天衣斩钉截铁地断言后,又补充一句:
「小孩也是会谈恋爱的。毕竟是女孩子嘛。」
「真的吗?」
「……真的。」
我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爱对我怀抱特别的感情。
但是那般稚嫩的情感,真的能称为恋爱吗?
话虽如此,倘若她本人认定那是恋爱……确实会因此受到打击。
当我陷入深思之际……笔直凝视我的天衣忽然开口了。
「师傅。」
「嗯?」
「领带歪掉了。」
天衣出言提醒我,并将手伸向领带。
「嗯?啊……抱歉。」
我像先前那样弯下腰,让天衣为我调整领带。
然而天衣的手却略过领带,抚上我的双颊。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
……咦?
当我心生疑问的瞬间,事情已然发生。
天衣迅速地将自己的唇瓣,叠上了我毫无防备的唇。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简直是完美的奇袭。
「我喜欢你,八一。」
(插图015)
移开唇瓣之后,天衣悄声地……
但坚定地如此说道。
「……!?」
我过度震惊,还来不及回应,第二次奇袭紧接著袭卷而来。
那破坏力十足的告白,足以将深受动摇的我彻底击倒。
天衣…………吻了我……?
而且……还说她喜欢我!?
她在戏弄我吗?一场盛大的整人游戏?
事态发展太过出乎意料,使我不由得如此作想。然而──
残留唇瓣的触感,推翻了我所有疑虑。
「你、你…………你…………」
当两人的唇分离之际,我已几乎要投子认输。
纵使如此,我仍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脚步,并试图抵抗。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头衔保持者是空银子,我则是挑战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才不是…………应该不是吧?」
我差点被对方说服,连忙否定道:
「不对,这么做是不行的!」
「你在意年龄差距吗?」
「比起差距,年龄本身才是问题所在!你才十岁而已耶!」
「那你又是几岁时喜欢上空银子的?」
「唔……!」
「对吧?恋爱与年龄毫无关联。」
不行。
天衣准备得完美无缺……仔细回想起来,从用餐前调整领带的那时起,她的『奇袭』便已开始。
不对!恐怕在更早以前……从她赠送我这条领带时,就已经……
既、既然如此──
「你、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
「你猜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天衣绽露一抹妖艳的微笑。
她回答得如此暧昧不清,我只能自行思考。
──什么时侯?从何时开始?
初次见面的瞬间?还是我与她握手,说道『成为我的家人吧』的时候?
抑或是去年生日,天衣说自己是为了我而下棋的那天?
我们一起去为她双亲扫墓时,就已经……?
瞬间,我惊愕不已。
此刻我的脑海已被天衣所占据。
自己竟被年仅十岁的女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不行不行!!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会让我更加无法忘记天衣的事……!
「我…………也和师姊、那个…………做了同样的事……」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老实放弃吗?」
天衣抓住我的领带并奋力一扯,将脸凑近到几乎要额头相触的距离,接著露出好战的神情。
「很遗憾!我这种死不认输又不懂得看气氛的个性,可是传承自师傅。要恨的话,就恨你自己的教育方针,把我教成了这种女人吧!」
如此放声说道后,天衣又突然放开了领带。
「哇……!?」
我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坐于阶梯上。
「现在你喜欢空银子也无妨。这点程度的不利条件恰到好处。」
傲慢地俯视我……俯视世上一切事物的夜叉神天衣开口了。
她一阶一阶地走下阶梯,高跟鞋的响音宛如钟声般高亢,身姿成熟而美丽……完全不像年仅十岁的女孩。
「我要从那女人手中夺走一切。」
如此宣言之后,晶小姐驾驶的漆黑高级轿车无声地驶到了天衣跟前。
「首先成为女流玉座的挑战者,夺取第一座头衔。接著在女王战一雪前耻。」
撩起如羽翼般的乌黑长发后,美丽的挑战者回过头来,用美艳闪烁的眼眸贯穿了我。
「最后,我会连你一并夺走。做好觉悟吧,八一。」
就这样,仙杜瑞拉乘上坐车,优雅地离开了美如城堡的婚宴会馆。
残留现场的并非玻璃鞋……而是停留于我唇瓣的柔软触感。
☗ 陷入爱河的仙杜瑞拉
我搭上车,尽可能以平稳的口吻向坐在驾驶座的晶下令。
「随处绕一绕,两小时后再回去。」
「是!」
晶没有询问理由,直接把车驶向了高速公路的入口。
「我有点疲累,也想反省一下刚才和师傅下的那盘棋,所以要躺一会儿。到家之后再叫醒我。」
明明没有被质问任何事,我却主动拒绝对话,脱下高跟鞋在后座躺了下来。
我细细回想著方才发生的事。
浮现脑海的当然不是将棋,不过确实是与八一之间发生的事。
「奇袭成功…………可是完全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做……」
不能立刻回家。
因为我的心脏仍高亢鼓动著。
因为我的双颊是如此地炽热。
因为我的双眸仍濡湿不已。
因为我的唇瓣,是这么地──
「………………好炽热……」
浑身炽热不已……却只有那里彷佛被灼伤一般,至今仍传来阵阵刺痛。
明知不可能,却不禁担心唇瓣是否会留下痕迹……不能被爷爷瞧见那种东西……
「…………八、一。」
为了不遗忘呼唤这个名字时的唇形,我用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反覆低喃著。
刚才是我第二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独自练习过无数次,在正式上场时说得很顺利。我属于从序盘开始就拟定好全盘计画的类型。因此今天的事全在我的计算之内。
奇袭大获成功。
然而,唯有一件事出乎我意料。
「怎么办…………我太喜欢八一了…………心跳完全停不下来……」
无论经过多久,心脏仍剧烈鼓动到几乎要冲破胸口。
喜欢。好喜欢。化作言语并付诸行动之后,这份心意又更加强烈了。我察觉到自己对八一的感情,浓烈到令人坐立难安。我躺在座椅上,用双手掩住嘴唇,辗转反侧。呜……喜欢……♡好喜欢……♡♡♡
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驾驶座上的晶,正透过后照镜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你看到了吧?」
我缓缓撑起身子质问道。晶则面向前方立即回答。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骗人了!那你为什么在流鼻血!?」
「因为大小姐太可爱了。」
晶手握方向盘,流著鼻血秒答道。
「把后照镜拆掉!」
「大小姐,这个拆不下来……」
「那就转到反方向去!绝对不准再看这里!!」
我从后座把包包扔向晶,接著躲到驾驶座后方,藏身于晶的视线死角。
回家前,还得回收行车纪录器才行。
问我为何要做到这地步?这还用得著说吗!?
《神户的仙杜瑞拉》躺在后座,用双手掩住嘴唇并不停晃动双脚的模样……绝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 接力棒
『镜洲,我有东西要交给你。抱歉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三段循环赛第16回战结束后一周,清泷老师联络了我。
「欢迎你来。先下一局吧。」
「请您多多指教。」
三段循环赛揭幕后,我便不再造访清泷道场,已暌违数个月没和老师对局。
搞不好……这会是我们最后的对局。
因此我全神贯注地面对棋局。
「……到此为止了。」
我正面挑战清泷老师的矢仓,并取得了胜利,著实是一场畅快的对局。
「嗯。很强。真强。与职业棋士相比也毫不逊色。」
「谢谢您。」
「你为师傅扫过墓了吗?」
「是。在三段循环赛开始前去过。」
我的师傅已经仙逝。
我入门成为弟子时,师傅已超过八十岁,他明明实力平庸又缺少人脉,却是唯一愿意收宫崎出身的我为弟子的棋士。
虽然没有家人,亦无耀眼的实绩,却始终热爱著将棋。
他总是从早到晚不断与我下将棋,并幸福洋溢地说道:
『将棋之神真是温柔。』
『为何这么说?』
『因为祂把飞马,赐与了没有家人的我。』
师傅一心期待我成为职业棋士,努力活到了九十岁,然而却在我晋升三段的第八期去世了。
我参加过的三段循环赛,仅有那一期胜率低于一半。我既悲伤又懊悔,根本无心下将棋……
师傅去世之后,我非得选择新的师傅不可。
因为对奖励会员而言,师傅相当于保证人。
『恕我拒绝。』
然而我顽抗地拒绝那道命令。那是我成为奖励会员后,头一次顶撞联盟官方。
师傅的弟子中,仅剩我一人还留在奖励会。
而且师傅没有成为职业棋士的弟子。
一旦我更换师傅,他的名字便会从将棋界永久消失。师傅活过的证据将无法存留下来。那样我当上职业棋士又有何意义?我如此心想,始终不肯让步。
『那家伙真是傲慢。』
『将棋界不需要扰乱秩序的家伙。』
倘若我拥有压倒性的才能,倒还另当别论,但我实力不足,就算直接被赶出奖励会也不奇怪。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便再也没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正当我觉得奇怪时──
『我来当他的监护人,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是清泷老师如此说服了其他人。
自那之后,我便开始积极地向孤零零的奖励会员搭话。
只是个奖励会员的我,无力回报清泷老师的恩情。
老师肯定也不期望那种事。
既然如此,就由我把清泷老师为我做过的事,传承到下一个世代。
「话说回来,老师,您想交给我的东西是……」
「啊,对了对了。」
清泷老师略显踌躇地说道:
「那东西已经很破旧了,把它交给镜洲你这么时髦的年轻人,或许只会造成困扰……」
噗通!我的心脏彷佛要炸裂般,高亢地鼓动起来。
该不会……
「这是我晋升四段时使用的领带。希望你能收下。」
老师将手中的领带递给了我。
那条领带确实略显老气,也绝非高级品,但一眼便能看出,老师至今一直悉心保存著它。
那理应是无法替代的至宝才对。
「怎么可以……我、我不能收下!如此贵重的物品,应该要送给──」
「八一晋升三段时,我本想送给他,但是不行。」
「咦?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当时还穿著立领制服,没办法系领带。」
清泷老师漾起一抹笑容。他的表情显得心满意足。
「……国中生棋士也很令人伤脑筋呢。」
「是啊。真不晓得这算是孝顺师傅,还是不孝。难得我一直珍惜著这条领带。」
我俩大笑起来。我很久没像这样开怀大笑了。三段循环赛开始之后,这恐怕是头一次吧。
接著我端正坐姿,用双手接下了那条领带。
「我收下了。」
「嗯。」
如同转交接力棒一般,清泷老师将领带摆置于我的掌心。
假如能够晋升四段……届时我大概会将这条领带,让给自己的弟子吧。
「镜洲。」
「是。」
「与银子的对局,希望你全力以赴。无须顾虑我。」
「我明白。我会赌上性命战斗。」
「我……」
清泷老师拿下眼镜,用单手掩住脸,接著述说令人意外的话语。
「直到现在…………我仍对银子的事感到后悔。」
「后悔让她进入奖励会吗?」
「不,后悔教她将棋。」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我看得出老师是真心感到懊悔。为何?他明明那么悉心栽培银子。
「每逢例会前一天,我总是坐立难安。如今我还是会忆起那年夏天的事……银子初次接受奖励会测验的那个夏天,也像今年一样是异常炎热的溽暑……」
「老师……」
他恐怕是指银子在奖励会测验中落选的那年吧。当时我不在现场,但听说银子因病而倒下了。
老师还没说完。
他接著又喃喃地补充一句。
「…………而且现在,又有其他令人忧虑的事……」
「其他忧虑的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什么隐情。
──清泷老师真正想说的,难道是这件事吗?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然而……一旦打听出来,我恐怕会更难以冷静的心情与银子对战。这也是我最恐惧的事。
「清泷老师。」
「嗯?」
「这么久以来…………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关照。」
我将双手抵上地面,并深深低下头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清泷老师「呼……」地吐了口气,并绽露微笑。
「务必保重身体。期待你的佳音。」
老师漾起温柔的笑靥如此说道,他的身影与师傅重合,使我忍不住垂下头……好一阵子都没有抬起脸。
我不想让对方再操心,低头藏起了自己的泪水。
☗ 全部的青春
离开清泷老师所在的房间后,她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还有一些时间吧?来一下。」
老师的独生女桂香如此说道,便带领我前往厨房。
那里罗列著刚出炉的热腾腾料理。
「吃完再走吧,里面没有掺毒。」
「……那才更恐怖。」
这世界上,没有比欠他人恩情更可怕的事。
像我这种想温柔对待所有人的优柔寡断之辈,一旦蒙受恩情,就会认为非得报恩不可。尽管知道这种想法,在胜负世界显得太过天真。
这次,我又不由得摆出温柔的态度。
「我正好饿了,就不客气了。」
我与清泷桂香已是十五年以上的交情,而且自相遇时起,我们就对彼此怀有共鸣。
『名字里有与棋子相同的汉字』,对棋士而言其实挺难为情的。实绩差的话更是如此。
曾遭遇挫折的桂香,是少数能理解我心情的同志。
「桂香你的料理,还是老样子这么美味。你肯定能成为一位好新娘。」
「飞马你嘴巴真甜。你女朋友煮的料理应该更好吃吧?」
「我们很早以前就分手了。」
「这样啊……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
正如桂香所言,我身边曾有一位一直支持著自己的女友。
对奖励会员来说,恋爱是禁止事项……表面上是如此,但我刚晋升三段时,有女友的人反而占多数。
反倒是现在的年轻人,对恋爱没什么兴趣。二十几岁的职业棋士全员未婚。
因为将棋是最重要的事物。
对我和从前世代的棋士而言,将棋是自我实现的方法,是用来争取金钱及名誉的手段。
然而现在的年轻奖励会员,尽是些只喜欢将棋的人。
那些人无论多努力钻研将棋都不会叫苦,所以才能变强。
他们将花在恋爱及赚钱的时间精力尽数倾注于将棋,所以才能变强。
我亲身体验到时代变迁,胜率愈发低落,因为过于焦虑,也将败北的原因归咎于此。
于是我大骂一直支持著自己的女友。
「我对她说『都是你害我输棋!』。差劲透了,对吧?」
我本以为会被责骂。
我肯定是希望被桂香斥责一顿吧。把已经分手的女友与桂香重合,祈祷这么做,能在重要胜负之前多少减轻一些罪恶感……
然而桂香并未责骂我。
相反地,她漾起一抹悲伤的微笑,并如此说道:
「真教人羡慕。」
「咦?」
「因为那位女性……甚至能被拿来与将棋相比。」
「…………!!」
这出乎意料的话语,令我手中的筷子掉落桌面。
「我知道飞马你将全部的青春,尽数奉献给了将棋。那真的是十分伟大的事。我曾逃出将棋世界一次……所以才打从心底尊敬你。尊敬对将棋一心一意的你。」
至今一直有冰冷的棘刺,贯穿我的内心。
其中一根棘刺……被拔了出来。
「……多谢款待。我的心很久没这么温暖了。」
「不用客气。尽管觉得不该继续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向你道谢。」
「关于参加清泷道场的事吗?不过对我而言也获益──」
「那件事的话,爸爸已经亲自道谢过了吧?我想道谢的是其他事。」
其他事?什么事?
「银子对我说,『飞马哥总算认同我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那么高兴的神情了。」
「这样啊……那么,请你转告那孩子。」
我紧握手中的领带,并开口说道:
「三段循环赛最终日是货真价实的厮杀。不想死的话,就舍弃那份天真。」
☖ 启程之日
「那我出门啰。」
享用完弟子煮的美味早餐之后,我提著昨晚整理好的行李迈向玄关。
包含和服在内的大多数物品,都已经邮寄至当地了,因此行李只有一个包包。
接下来要在新大阪与相关人员汇合,一起移动至举办帝位战开幕局的东京饭店。
爱如小狗般尾随于我身后,从起床之后便一直反覆同一句话。
「我还是想一起去!」
「不行。义务教育期间,得以学校为优先……你还是小学生呢。」
移动、勘验、前夜祭都集中在今天,而今天是星期四,不是假日。
现在是九月,暑假早已结束。对局第一天是周五,第二天则是周六,因此确实是可以让爱参加第二天的大盘解说,但来回六小时的路程,对小学生而言负担太重了。
「第二局在神户,第三局在金泽。所以天衣担任第二天的大盘解说员,你则负责第三局。这样还不满意吗?」
「我每一局都想参与!」
「哈哈,真贪心。」
虽然帝位战的对局涵盖六日,但加上前后的移动时间,总共得耗费四天。
纵使要向学校请假,也得控制在最低限度。
绝不可能七番胜负全都参与。
爱理应也知道这点才对……
「先前讨论这件事时,你不是也同意了吗?你反倒因为能回去金泽而开心不已对吧?为什么突然说想参与所有对局?」
「这………………因为必须有人跟著师傅才行……」
唔嗯~我还真不被信任。
话虽如此,这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爱,我恐怕会在龙王战第四局败北而失冠吧。
当时我不仅将爱赶出家中,也在师姊造访时,用差劲的态度对待她。
纵使如此,爱仍旧没有舍弃我,为我煮喜欢的料理,还匿名将料理带给我……
──不能再重复那种难堪的失败。
于是为了让爱安心,我才一直故作开朗,刻意不提起头衔战的话题。
然而……她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不行!爱也要跟去!!」
爱绕到玄关门前,像食蚁兽一样摊开双手阻挡我的去路,眼泛泪光地高声吶喊。
接著她道出了令人意外的原因。
「…………因为空老师交代我,『八一就拜托你了』……」
「咦!?」
师姊……如此拜托爱……?
「夏日祭典那天,在小学里。那天,我本以为空老师是为了让祭典泡汤才造访。以为她是想证明,比起爱借用众人之力做出的企划,空老师独自一人就能召集更多客人……」
实际上,师姊确实引起了极大的骚动,面对爱的时候,师姊总是很没大人样。
所以我也有一瞬间认为事实就如爱所说的──
「但是我错了!她是为了师傅著想……所以例会结束后明明疲惫不堪,还是为了不破坏气氛而绑起头发!」
爱用娇小的手抵住胸口,双眸泛起泪水。
「爱说不出那种话……一想到要把师傅交给其他人,一想到师傅身边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我的胸口就痛苦不已……」
「…………」
「空老师的心情应该和爱相同……但她却认同了爱,将师傅托付给我……」
爱双眸满溢泪珠,放声吶喊:
「所以这回,轮到爱回应空老师的心情了!爱得努力帮助师傅获得胜利!为了让空老师面对人生最重要、最痛苦的对局时,可以安心地战斗!否则……否则,爱永远都追不上空老师!同为────」
一瞬之间,爱支吾其词。
「同为…………………………棋士……」
「爱……」
至今为止,我一直把爱当成孩子……什么事都没有告诉她。
与师姊的事。与天衣的事。以及即将展开的头衔战的事。
为了不伤害这孩子,我擅自考虑了很多,却未曾询问过她的感受。
伤害爱、让她感到不安的,正是我的态度。
身为女流棋士的爱,已经成长了许多。
尽管还是小学生,但她能够以棋士的身分,与我及师姊对等地在棋盘前对局。所以──
「爱,纵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带你去。」
正因为这样,我才选择独自前往。为了不在战场上,还要依赖这孩子。
「师傅……!」
爱以强忍痛楚的神情张开嘴,彷佛想说些什么。
然而我抢先一步握起了爱的手。
接著将她娇小的手,温柔地抵上自己的胸口。
我向过于震惊、下意识咽下话语的心爱弟子说道:
「就算没有一起去……你也在我心中。」
「……!」
「透过转播看著我的将棋吧。当中肯定有爱的存在。」
爱能理解我这句话的涵义吗?
刚才这句话,是否能扫去爱内心的不安?她能安心下来,绽露以往那抹天真无邪的笑容吗?
爱能否感受到,存在于我内心的……我俩的羁绊是永恒不变的。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
「………………我明白了。」
爱如此说道,漾起了一抹如林间日光般的笑靥。
与她最近总是露出的成熟笑容不同。
但也不同于从前那种天真无邪的孩童笑容……比起第一天造访这个家时,爱已经有所成长了。
「路上小心,师傅!」
「我出门了,爱!!」
在总算真心露出笑容的弟子目送下,我启程了。
前往决战之地。
☗ 剃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来了啊Drage Kin!不过只要妾身隶属关东的一天,便不会允许汝继续夺取头衔是也!来吧!在妾身手中命丧黄泉吧!!」
咚☆
我朝小马莉爱头顶的丸子造型附近轻轻敲了一拳。
「是也是也!?汝、汝打了妾身?咦?汝竟然打了妾身!?朝妾身的头敲了一下!?就连Master都没打过妾身啊!!」
「将棋界全体都有义务教育奖励会员。既然已经入会,往后我就不会再纵容你。」
「太、太暴力了!这是体罚!头衔保持者居然体罚是也!妾身要向周刊爆料!!」
咚☆
这回轮到做哥哥的从身后挥了一拳,然后像拎小猫一样揪起妹妹的衣襟,封住她的行动。
「愚妹失礼了。」
「不会不会。恭喜合格。」
抵达对局场之后,于正面玄关迎接我的人,是顺利进入关东奖励会并成为将棋界一员的神锅马莉爱。
跟在她身后的,则是副见证人神锅步梦七段,以及他们的师傅释迦堂里奈女流名迹,他们本来似乎在大厅喝茶,十分显眼。
这间饭店的下午茶名闻遐迩。
坐拥宽敞的庭园,还有能举办神前式婚礼的高级和室,是由明治维新元勋的别墅改建而成旅馆。因为坐落于东京中心,容易聚集棋士,在此处举办头衔战开幕局已成惯例。
于是单脚不便行走的《永恒女王》,也来这里守望两名弟子的光荣时刻。
我道出了祝贺的话语:
「也恭喜释迦堂小姐。听说小马莉爱在第二次试验荣获全胜,是今年最年少的合格者对吧?」
「嗯……余也稍稍有些吃惊。」
释迦堂小姐罕见地流露不知所措的神情,坐立难安地触摸手边的司康。
「余万万没想到,自己如今还会收新的弟子,而且是个女孩子……测验当天,余还拖著脚前往鹤冈八幡宫,祈祷她武运昌隆……余竟然会仰赖神。哈哈,尽管笑吧。」
「您在说什么啊!多亏Master比神更加宽大而深邃的温柔之心,愚妹才得以合格!为愚妹祈祷实在太浪费了……!」
把师傅当成女神般景仰的步梦立即说道,以赚取好感度。
既然如此,我也来助挚友一臂之力吧。
「真是感情融洽的一门。令我想起了我和师姊拜清泷师傅为师的时候。」
「这话真令人开心。余也得更加努力,以钢介先生为目标才行。」
「不过这样看来,比起妹妹,小马莉爱更像释迦堂小姐及步梦的女儿呢~」
「呵……别嘲弄大人,年轻龙王啊。」
释迦堂小姐笑著敷衍过去,步梦则默默地凝望她的侧脸。
小马莉爱接著闯入步梦及释迦堂小姐之间,并牵起两人的手。
「Master!三人一起拍摄纪念照片吧!喂,Drage Kin!用妾身的手机帮忙拍照。拍横的。」
咚☆
「虽然比预定时间早,但既然已经所有人到齐,就开始勘验吧。」
正见证人山刀伐尽八段如此提案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动身前往对局室。
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让两位对局者互相接近,相关人员会若无其事地围绕四周,将两人分开。
来到我身旁的,是一位将长发绑起的女性观战记者。
「九头龙老师,这是您初次与于鬼头帝位对局,请问您为今天拟定了什么样的对策?记得您之前提过,封手是一大重点。」
我以疑问回应她的问题。
「……为何关西的记者,会负责撰写东京对局的观战记?」
「刊载帝位战的报社,是地方新闻五社联合。或许是因为我家在每间报社都有投资吧。」
「…………」
「更进一步来说,这间旅馆本来就是我祖先在明治维新征讨江户幕府时──」
「我明白了。清楚明白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受不了旧华族的大小姐……
「真是的。先前与名人挑决时也一样。明明隶属关西,你却现身于关东的特别对局室……为何要做到这地步?」
「因为我想在最近距离,见证将棋历史改变的奇异点。」
「唔……!!」
「并非让机械手臂与职业棋士对峙的肤浅『软体对人类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科技奇异点。我想亲眼观测,并记录下来。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科技奇异点。
意味著人工智慧将取代人类,成为文明发展的主角。
鹄小姐清楚明白,让将棋这项文化从人类替换为机械的推手……并非机械所下的棋局,而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对局。
「…………采访进度如何?」
「谁知道。也许这场对局,就是最后的关键。」
上期A级排名战,生石先生与于鬼头先生之间的对局,亦是由鹄小姐负责撰写观战记。她一直对拒绝追加采访的于鬼头先生穷追不舍。
世人的话题焦点,都集中在荣获国民荣誉奖的名人、也许能成为史上首位女性职业棋士的师姊,以及有望当上小学生棋士的创多身上。
然而自从软体登场之后……身处将棋界中心的人,一直是于鬼头先生。
当名为于鬼头曜的职业棋士败给电脑的瞬间,齿轮便开始转动了。
迎向终结的齿轮。
首次与对方相隔棋盘时,最初涌现心头的是一种异样感。
他身形高䠷纤瘦,还留著一头长及背部的长发。
比起胜负师,于鬼头曜帝位更像是一名大学教授。我从正面凝视对方,像是要揪出错误一般,试图寻觅出异样感的源头。
「啊…………是眼镜。」
于鬼头先生拿下了以前戴在脸上的眼镜。难道是像我一样,仅在对局时才会戴上吗?很多棋士讨厌会使眼睛乾涩的隐形眼镜。追求合理性的于鬼头先生,亦有可能选择雷射手术这条手筋────
「…………王?龙王?这副棋子没问题吧?」
「咦!?啊,是!没问题!!」
帝位战的负责记者询问我之后,我连忙同意使用那副棋子。
不妙不妙。
无论再怎么在意对手,也不该过度分散盘面上的专注力。
那之后,记者又向我们一一确认坐垫及照明状况。
「…………」
于鬼头帝位仅微微点了点头,始终不发一语。
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勘验结束后便把手机交给见证人,迅速独自返回了房间。
──就我的印象,他以前应该没有如此寡言才对……
从明天起,对局者将在同一个房间度过两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在对局中动摇。为此,我希望获得更多情报,瞭解这名令人捉摸不定的对手。
现场与于鬼头先生有关联的人………………有了。
「山刀伐先生,这是我的手机。」
「是,我收下了。」
收下我的手机后,山刀伐先生意味深长地凝视手机数秒,接著爽朗地说道:
「可以把我的手机号码登录在里面吧?」
我把手机上锁了,没用的。
「话说回来,山刀伐先生您和于鬼头先生,曾同时待在奖励会吧?」
「期间不长。毕竟他是超级菁英。」
据说在奖励会吃尽苦头的《二刀流》,回忆著久远以前的修行时代。
「于鬼头帝位出生于北海道,远赴奖励会的路程,比山形出身的我更加遥远。记得他有几次因为冬季大雪,请假没去例会,所以本来就习惯独自钻研将棋,不过……」
山刀伐先生并未把话说完,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话说回来,这回你没带雏鹤爱同学来吗?」
「毕竟她还得去学校上课……找爱有什么事吗?」
对方突然提起弟子的事,令我吃了一惊,不过仔细想想,他曾在『清泷道场』与爱下过将棋。
「哎呀,最近看了那孩子的棋谱后,我实在深受感动!连软体都似乎办不到的事,那么年幼的小学生竟能做到!……然后,同时也让我萌生一个想法。」
成为职业棋士以后仍旧比谁都努力的男人,凝望著修行伙伴独自消失的走廊彼端,寂寞地说道:
「要是那孩子能早点出生……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这句话究竟是单指于鬼头先生,还是指逐渐被软体支配的将棋界……我实在难以辨别。
理所当然似地,于鬼头先生在前夜祭也不发一语。
「那个……山刀伐先生?行程表里没有『两对局者致词』的流程耶?」
「嗯。基于于鬼头帝位的要求,我们取消了这项行程。」
「真的吗!?联盟能允许这种事吗?」
「玉将战亦是如此。毕竟生石也很不善于致词。」
我也不算擅长致词……但难得都想好内容了……
两位对局者都早早就退场了,但以「我家离这里超近~」为由,突然闯进会场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表现活跃,再加上小马莉爱初次亮相,据说会场热闹非凡。对局者本来就只是陪衬而已。
总而言之,在没有特殊事件发生的情况下,我迎来了对局日。
翌晨。
我基于挑战者的礼仪,早早踏入了对局室,然而看到在对局开始前十五分钟整现身的于鬼头帝位,正坐原地的我差点跳了起来。
「啊!?」
我甚至下意识惊叫一声。
因为──
「「「呃!!」」」
除了我以外,在对局室等候帝位登场的其他人也同样惊叫出声。
因为────!!
于鬼头先生长及背部的黑发,竟然被剪得乾乾净净。
不……与其说是『剪』,不如说是『剃』。
秃头的帝位彷佛参加葬礼般,穿著漆黑的纹付和服登场了。他若无其事地于上坐就坐,敬了一礼之后将手伸向棋盒。
「…………」
于鬼头先生默默低头致意时,那青白色的头皮宛如鬼魂般令人毛骨悚然……
帝位登场的瞬间,小马莉爱不禁惊呼一声「是也!?」,还因为恐惧过度,躲到了位于房间一角的释迦堂小姐背后。
从帝位登场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后,四周一片哗然。
「根据上次棋士大会改订的新规定,勘验之后应该不许踏出旅馆才对……」
「既然如此……难道他是在前夜祭后自己剃的!?在房间里!?」
「……简直前所未闻。」
「不、不对…………单论剃头参加头衔战这件事,确实有过前例……」
的确有前例没错。
名人战挑战者剃头登场的『剃发的一局』,是昭和将棋界的代表事件之一。
然而,那是挑战者为了鼓舞自己而剃头。
尽管互为头衔保持者,但于鬼头帝位是站在防卫者的立场,更是我的大前辈。
倘若动机只是想威吓对手……他很可能会因为背离棋士道而饱受抨击。
我不认为于鬼头先生会冒那种风险。
然而与此同时,我也不觉得他是为了『鼓舞』自己而剃头。
──反倒像是…………想将某种事物削除的感觉。
于鬼头先生丝毫不理会他人的动摇之情,径自开始排列棋子,我跟随他著手排列棋子,察觉到自己彻底被震慑住了。
假如他剃头的理由如我所料……
──尽管我曾对步梦说过『除非他在脑袋上插著电极来到对局室,否则我是不会被吓到的』……
不过坦白说,剃头的冲击力堪比电极。
「那么……请掷棋。」
正见证人山刀伐八段,开口催促显然已经吓傻的记录员。
「于、于鬼头帝位振步先。」
记录员将棋子拋向空中────
棋子掉落的前一秒,于鬼头先生低喃了一声。那是我来到这里后,初次听见对局对手的声音。
「…………五枚步。」
「咦?」
虽然声音微弱到仅有相隔棋盘的我能够听见……但他确实说了这句话。
记录员接著确认滚落绢布的棋子。
「五枚步。于鬼头帝位持先手。」
「……!?」
我下意识望向于鬼头先生的脸。
剃光头发、面颊消瘦,以及彷佛剔除了一切杂念的那副表情,简直就像僧侣。唯独异样庞大的双眸,释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我不认为他是在威吓或虚张声势。
于鬼头先生恐怕……是在确认眼睛及反射神经的状态。他在测试,自己能否在五枚棋子即将坠落的前一刻,正确读出上面的文字。
我仅能导出一个结论。
──不只棋感,他甚至试图缩短机械与人类的物理差距。
不只是将非必要的事物尽数剔除。
于鬼头先生不惜改造肉体的觉悟,剧烈打击了残留我内心的天真想法。
──他竟然愿意做到这地步……
面对超越人类智慧的对手,我究竟要如何与之一战?怎么做才能获得胜利?
──不要却步!
我下意识将手搭上胸口。
因为答案,就藏在我心中。
☖ 密谈
战型为角交换。
「好、好快……!!」
从初手到第三十六手,于鬼头先生和我都没有消耗任何持棋时间,只是一股劲地向前直冲。因下子速度太快,记录员不知所措,直接放弃纪录棋谱,仅专心移动平板上的棋子。
「那个,呃……请、请各位离开!离开!」
负责的记者困惑地高喊之后,媒体记者便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对局室。
头衔战时,在第二手之前都容许记者拍摄照片,因此一般来说,至少初手都会慢慢下子。据说以前还会让记者数次拍摄落子瞬间的姿势。
不过,于鬼头帝位连前夜祭致词都断然拒绝,是不可能体谅记者的。说到底,除了眼前这盘将棋以外,他脑中已不存在考虑其他事的资源。
从他双眼圆睁凝视棋盘的模样,便能一目瞭然。
「请各位离开!务必保持安静!」
记者们心想好歹得拍到于鬼头先生那颗光头,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都持续按著快门。
光头画面出现的瞬间,将棋界……不,全日本恐怕都会深陷混乱。
然而那场混乱,与盘面毫无关系。
在总算安静下来的对局室中,我和于鬼头先生的棋子高速交错著。
「角交换腰挂银的…………新型同形。」
从对局开始后,观战记者鹄小姐就一直不肯离开盘侧,以俗话说的『紧贴姿势』持续采访,接著如此低喃道。
鹄小姐似乎略感意外,却也还在意料之内。
──她认为持先手的于鬼头先生,应该会做出更奇怪的事吗?
不过对我而言,则是不出所料。
我见识过这个战型的次数,更甚于父母的脸。这个战型就是如此盛行,相关研究自然也十分成熟,如今无论先后手,都有约五种讨厌的手筋。
正因如此,它才会继续流行。
先手有先手的优点,后手亦有后手的优点。假设局势仅会倾向某一方,位居下风的那一方便会回避那种战型,职业棋士的对局中也不会再出现。
「嗯……!」
我弯曲手指,让盘面来到了角交换腰挂银新型同形的难解局面。
到此为止,无论软体或人类,都会判断双方『不分轩轾』。
后手在第三十六手挺进银,在名为『步』的椅子坐下,此时于鬼头先生总算解除前倾姿势,开始消耗持棋时间。
接下来的局面虽然有『前例』,却并未化为定迹。
「咻──────────………………──────────────────」
如笛声般的高亢响音,响彻鸦雀无声的室内。
于鬼头先生从嘴部吐出微弱气息,将思绪集中于这无垠的局面。
那异样的吐气声,宛如电脑风扇开始高速运转一般。
我初次离开座位,迈步前往洗手间。
「………………呼……」
离开对局室并走了一会儿后,我总算松了口气。厕所在这条漫长走廊的尽头。
明明没有人在,我却回头望向后方。
「已经远离了房间…………这个距离下应该听不见吧……」
于鬼头先生今日的集中力非比寻常。应该说他的一切都很不寻常。
之所以在偏离定迹的瞬间离座,是因为我不太想待在对局室,让对方观察自己的举动……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我没自信在近距离看著于鬼头先生,还能保持冷静。
时间的使用方式。视线。呼吸。细微的举止。
「以及……面临对局的态度。」
穿著新衣登场的话,就会认为『哦!他干劲十足呢。难道是准备了新手吗!?』;假如换了发型,则会认为『他发生了什么心境变化吗?该不会改下振飞车吧?』。
「有些人把将棋比喻为恋爱,真是十分贴切。」
由于双方无法交谈,因此总会忍不住透过细微的变化,来猜测对方的心思。
不过这回冲击力实在太过剧烈,我不禁感到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准备不足……感觉就像对方在初次约会时,穿著婚纱登场一样。
简而言之,继续注视于鬼头先生的话,会使我心生胆怯。
「他究竟在想什么,才会做出那种诡异的行径?不,我是能猜测到他的想法,但一般人哪会做那种事?肯定会觉得是盘外战术吧。纵使是初次对局,但谈论将棋研究以前,对手的个性才更教人震惊吧……要是能够沟通的话,还能安心一点。」
话虽如此,对局中……特别是会被转播的头衔战进行时,当然不可能对话。
我上完厕所并回到走廊上,看到了某人往这里走来的身影。
「…………嗯?哇,糟糕……」
是于鬼头先生。
他大概已经下了下一手吧。这里只有一条路,两人肯定会错身而过。真是尴尬。非常尴尬。
坦白说,我很希望对方在我进入对局室之后再出来……看来于鬼头先生并非会考量这种事的人。
这种情况下,无视彼此才是定迹。
「……」(点头)
我微微点头致意,打算尽快返回对局室之际──
「正如你的推论。」
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向我搭话了。
「唔!?」
我下意识止住脚步,并回过头去,于鬼头先生则背对著我继续说道:
「你看到我这模样也并未感到震惊,所以应该能够理解吧。」
不,我超震惊的。都快吓死了。
只不过……我能够理解于鬼头先生这么做的目的。就这层意义来说,『理解』确实胜过了『惊讶』。这是事实。
于鬼头先生彷佛能看穿我的心思一般,并继续往下说:
「已经用金属探测器调查过了,能保证我们双方都没有携带电子器械。除了对局者以外,也不会有人走在这条走廊上。观战记者不在这里,彼此都不具备通讯手段。因此我判断,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密谈的场所。」
「或、或许是这样没错……」
「将棋即为情报交换。我认为这也是对局的一部分。」
「…………」
「我想听听你的推论。」
我很犹豫,是否该继续交谈下去。
不过于鬼头先生不惜无视头衔战定迹,也要进行这场密谈的原因更令我备感兴趣,于是我回答了他的疑问。
「……至今大家使用软体的方式,就像勉强穿下尺寸不合的服装一般,感觉很紧。」
「同意。」
于鬼头先生简洁地回答,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比如我过去尝试过的桂单骑跳。
试过几次之后,我理解到那种下法对人类而言太深奥了。当中所需的判读广度,超越了人类的能力。
所以我封印了它,纵使对手使用也不害怕。即使是最佳下法,我也知道对手肯定会失误。
「至今为止,软体只懂得评价局面,藉此推导出最佳应手及分数。正五百点为有利,八百点优势,一千五百点则为胜势……差不多就是如此。」
到此为止,我顿了一顿。
「不过盘上的胜负照著评价走的情况反而少见。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软体的评价只能当参考而已。」
因为那不过是当下局面的评价。
胜负并非靠分数来决定。纵使有诘,因棋力不足或疲劳过度而错失诘的例子数不胜数。
软体的评价值及最佳应手,对人类而言并非全然派得上用场。
换言之────我道出了核心。
「您…………应该是开发了最适合自己棋风的软体吧?」
「不同意。」
「咦?」
「并非棋风,而是才能。」
这回答超乎我预料。
「为了量身订做适合自己的服装,首先必须先测量自己的身体尺寸。为此我构筑了一套系统,以评量出自己的才能,再藉此设计出相应的软体。」
利用软体来诊断自身棋力的例子,确实时有耳闻。
记得我也曾在某处读过论文,藉由解析棋谱,将史上棋士的实力具现为分数。
「亦可称之为才能可视化。尽管这个措辞并不准确,但不准确的措辞,多数情况下反倒能帮助人类之间正确地交换情报。」
「意思是……为才能打分数吗?」
「这种尝试不算新颖。」
于鬼头先生解释到这里之后,赫然道出了令我意外的话语:
「知晓自己的才能极限,便能消弭不幸。」
「不幸?」
「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即为奖励会。」
噗通──我的心脏剧烈鼓动一声。
因为我最珍视的人们,此刻就在那里奋战著……
「所谓的年龄限制,代表『持续努力到那个年龄,却依然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话,那还是放弃比较好』。这种用年龄评断才能的方法,衍生出了许多不幸。倘若有方法能更早评价出才能,便能消弭不幸。」
「……在将棋世界,单凭努力确实无法实现梦想。努力也不见得能获得回报。这点我承认。」
我内心燃起怒火,放声说道:
「但是!没有人会因为付出努力而不幸。下将棋是向不可能挑战,绝非不幸的事。无论软体说什么,我都会继续下棋。对我而言,那即是幸福。」
「真是如此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拥有无与伦比的才能吗?史上第四名国中生棋士,兼史上最年少头衔保持者,九头龙八一龙王?」
「唔……!!」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不具才能之人……没有羽翼却以天空为目标之人,是多么不幸。」
于鬼头先生以不含一丝感情的口吻继续说道。
那声音,我好像曾在哪里……
「系统已近乎完成。这场头衔战便是最终测试。」
「……用才能评分软体使棋力增强,并击败我吗?能否告诉我一件事?」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此刻在这里与我对话,也是基于软体的指示吗?」
「我保留答案。」
「呵!」
我感觉到自己已看清对方的全貌。
同时也萌生一个想法。
──我绝对不能输给这种人。
「无论机械是如何评价您的,都与我无关。我要凭自己的将棋取胜,仅是如此。」
「…………也对。我的评价与你无关。」
于鬼头二冠再度迈出脚步。
我也走向了对局室。
两人往反方向前进────我们的道路已无任何交集。
「时间已到。请九头龙龙王将下一手封手。」
当我陷入深思之际,见证人山刀伐尽八段的声音传入了耳际。
「咦?」
我沉浸于判读之中,并未察觉……对声音做出反应抬起头时,相关人员已在盘侧齐聚一堂。连副见证人步梦也在场。
──已经……傍晚六点了吗……?
「要封手了。随时都可以。」
山刀伐先生以温和的语调如此说道。
一旦超过时间,便得由握有手番的人来进行封手。
不过只要还剩有持棋时间,就能自由思考再进行封手,直到时间耗尽。
话虽如此,相关人员会一直待在盘侧待命,棋士必须具备足够的精神力,以承受那股压力……
──好强…………对方的每一手都是最佳手,不,甚至比最佳手更出色……
靠软体补强之后,于鬼头先生的研究堪称完美。
我再次凝视局面。先手的垂步攻破我方的※端之后升变为と金,且与后手玉近在咫尺。乍看之下只要走错一步,便会被先手将死。(译注:1筋或9筋。)
──也难怪山刀伐先生会特别顾虑我……休息室那边大概认定我位居劣势吧。
应该采取守势,优先应对端吗?
还是该与对方互相进攻?
最新的角交换腰挂银战术中,序盘一结束便会直接迎来无止境的终盘。
下一手毫无疑问是胜负关键。
「那么…………我要封手了。」
我道出了与那天夜晚相同的话语。
──这么说来……明天就是三段循环赛的最终日。
我如此心想,收下了封手用纸及信封,为了进行那神圣的仪式,独自前往其他房间。
☗ 各自的前夜
镜洲飞马刚抵达旅馆时,后辈三段恰巧在办理入住手续。
他从后方走近,并尽可能以开朗的声调向对方搭话。
「嗨!」
「啊……你好。」
身处陌生的大都市,再加上今天是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的前一天,因而紧张万分的后辈在见到镜洲之后,才总算松了口气。
自关西远征的奖励会员,大多会依循前辈们奠定的传统,选择在新宿留宿。
这间『新宿Park Inn』是关西奖励会员固定下榻的旅馆。他们使用这里的时间已逾二十年。多亏如此,饭店人员几乎都认得镜洲的脸。
大家没有事先约好,也都是各自前往东京,但神奇的是,所有人最终都会在此处集合。彷佛在这里团聚一样。
因此,所有关西奖励会员在最终日前夜一起用餐已成定迹。
虽说所有三段都将在最终日聚集于东京,但联盟通常不会让关西奖励会员在最终日的棋局互相碰头──
「空和枥投宿于联盟准备的旅馆对吧?甚至还有职员接送。就算是名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镜洲先生明明也一直在升段之争中领先前头……」
「喂喂。」
享用到温暖食物而松懈下来的三段棋士们,开始诉说对联盟及银子等人的不满。
为了安抚后辈,镜洲尽可能以轻快的口吻说道:
「银子是高中女生,创多甚至只是小学生耶,当然需要派人接送他们啰。」
然而没有人因此被说服。
其他三段挥拳敲打桌面,并放声怒吼。
「说到底,赛程表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最终日所有人都得在关东集合,为何还要那样安排──」
「别再说了。」
镜洲制止开始激动起来的后辈。
「银子、创多以及辛香先生都备受瞩目……但身处于聚光灯之下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像我们这种一路走来都待在暗处的人,想必是更无法体会吧。」
尽管嘴上这么说,镜洲也并非不能体谅他们的心情。
──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饱受欺凌啊……
虽然是『修行』之身,但奖励会员只不过是头衔比较好听的杂工罢了。职业棋士压榨奖励会员,即是构筑起将棋界的构造。
他们之所以能强忍这份屈辱,是因为职业棋士也曾在同样条件下突破奖励会。
──奖励会员最重视的便是公平。卑鄙之人将遭到蔑视。
就连最终日得聚集于关东这件事,也令关西奖励会员深感不满。
那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
对九州出身且一直待在关西将棋界的镜洲而言,三段循环赛是他前往千駄谷将棋会馆的初次机会。
要是走错路的话该怎么办……满怀不安的镜洲向前辈问道:
『那个,前辈,请问从千駄谷车站出发,该怎么走到关东的将棋会馆?』
前辈当时的回答,令镜洲永生难忘。
『跟著长得像奖励会员的人走就对了!』
──虽然觉得前辈在胡闹,但实际上他的确靠这个方法找到了路。
忆起往事的镜洲强忍笑意,并环顾眼前的三段棋士。
不健康的白皙肌肤。眼镜。格子衬衫。
俗气的发型,以及品牌不明的小包包。
当通勤的人纷纷走向车站时,唯独他们像是逆流一般往神社走去。简直就像在反抗社会的潮流。
那就是奖励会员。
阴暗又专一,扭曲又纯粹,本质上除了自身的成长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孤独一匹狼。
那些奖励会员,此刻正朝著镜洲纷纷吶喊。
「爬上去吧!镜洲先生!」
「镜洲先生当不成职业棋士的将棋界,实在太奇怪了!!」
「让他们见识一下奖励会员的骨气!!!」
眼泛泪光的后辈们,陆续前来与镜洲握手,触摸到他们的温度之后,镜洲内心也涌起一股暖流。
「你们……」
这就是奖励会员。
顽强、死缠烂打……然而却度过了比任何人都更热血的青春,也比任何人都纯粹。
镜洲以身为其中一员为傲。他反倒同情不在场的银子及创多。
──无论胜利或败北……明天就是我身为奖励会员的最后一天。
既然如此,明天就为了这些人而战吧──镜洲坚定地如此发誓。
一抵达旅馆,空银子便立即倒卧于床铺上。
「………………好热…………」
身体很沉重,发烧始终没有消退。
两周前的三段奖励会,身体就已经抵达了极限,之后又直接前往夏日祭典,甚至还淋了雨,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生病。
类似感冒的症状一直持续著。
疲倦感丝毫没有消除的迹象,唯独脑袋异常清晰。为了让身体休息而躺下,却无法入眠,脆弱的肉体变得愈发脆弱。
──……头脑一直……异常地……清晰……
然而银子移动到东京就筋疲力竭,才刚抵达旅馆就穿著制服躺了下来。
就在此时,随意摆在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唔……!」
银子飞跳起来,一把拿起电话并按下通话键。
──该不会…………该不会是那家伙,因为担心我……!?
『空小姐,明天希望能预留移动到将棋会馆的时间,因此我会在早晨七点半拜访您的房间。移动时会和枥三段分开,敬请安心。这样可以吗?』
是来自联盟的事务联络。
对手一鼓作气说完,使银子完全无法理解。她就是如此地疲惫,而且失望。失望不已……
『……空小姐?这样可以吗?』
「……………………同步…………」
『咦?您说什么?』
对方如此反问之后,银子又更加寂寞了。换作是那家伙的话,肯定能听懂的。
『……是。拜托您了。』
『那么,晚安了。请好好休息。』
通话结束。
银子忍不住嘲笑起心中闪过一瞬期待的自己。
「呵呵…………我真笨。根据刚变更的规章,头衔战的对局者在封手之后,是不允许与外界有所接触的……」
银子将手机放回枕边子,心想好歹得换件衣服而撑起了上半身。
这时候,她感觉到制服的口袋怪怪的。
「嗯?这是……那小鬼制作的传单。」
自从上次三段循环赛之后,银子便没机会穿制服,所以从夏日祭典后就一直放在口袋里。虽然暑假已经结束,但她决定继续向学校请假。
──不如直接休学吧……
尽管这种想法有些自暴自弃,但银子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余裕考虑将棋以外的事了。她的身心皆已到达极限。
──……然而,却唯独头脑仍持续运转…………好难受……
最大的恐惧来自心脏。打从出生以来,她的胸口就一直存在一颗炸弹。每当炸弹即将爆发之际,身体便会发出警告。
可是银子却固执地不肯去医院。
──去医院的话,说不定会像辛香先生所说的一样,被医生阻止……
一旦不战而败,一切就结束了。银子唯独想避免这点,因此这两周几乎没见过任何人。她回到了老家,专心让身体休息。
仅有与女儿共同面临死亡恐惧的双亲,即使看到她因追梦而苦的模样,也不会多说什么。
相反地,他们会聊一些往事。银子学会将棋时的往事。
──只剩一天……再下两局,一切就结束了……
仅有一瞬间也好,银子试图从痛苦中转移注意力,摊开传单,再次解读爱的诘将棋。
「逆王手和运子固守…………呵!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实战。」
接下来,她又望向爱手写的另一道题目。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银子直盯著题目,任凭时间逐渐流逝……
「……………………好难。这真的在实战出现过吗?」
无论怎么思考都不晓得答案,银子不禁感到有些说不出的诡异,于是她把传单搁在床上,并站起身来。
接著她迈向了宽大的窗户。
「到处……都看不见星星。」
东京的天空漆黑不已,无论多么定睛凝视,都找不到一颗星点。
银子垂下视线。
她凝望著帝位战对局场的方向,并低喃那个人的名字。
「……八一…………」
银子所俯视的建筑物某处,理应有她最想见到的人。
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她将额头抵上窗户,并开始嚎啕大哭。
与晋升三段时相同,哭得像个婴孩一样。
「……八一…………好可怕。救救我…………」
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
希望他像那晚一样,紧拥住自己。
希望他从这地狱般的状况下,救出脆弱的自己……!
当银子如此祈求时,八一总是会现身于她眼前。宛如奇迹一般。将棋之神偶尔会赐与她这种奇迹。
促使银子晋升三段的那一局也一样。她之所以能赢过创多,只不过是因为对手太强而招致自灭。
──无论多么高端的对局,都会发生一次奇迹。这就是将棋。
「但是……第二次奇迹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来引发。对吧,八一。」
银子返回床边,把诘将棋的传单像护身符般,再次收进口袋里。
她打开旅行袋,没有拿出换洗衣物,而是拿起了信封袋。
里面是一张匿名送来的棋谱,上头用潦草的文字写著『抱歉打扰了』。
还外加一张日期为十年以上的照片。
身处对局者寝室的九头龙八一,独自在宽敞的洋室地毯上正坐著。
他身上仅穿著一件浴袍。
「……唔!………………呜……………………呜呜…………唔!」
他不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并前后摇摆身体。
那显然是一幅不寻常的光景。
脱下和服,叫了客房服务享用完简单的餐点后,八一便去冲了个澡。然而连头发都没吹乾,他便开始思考封手的局面。
──就是现在!此刻这个瞬间,正是胜负的分水岭!!
将最后一手封手的八一,拥有的领先是于鬼头所不知道的,一手后的未来。
并非只是茫然眺望局面的程度。
八一沉浸在只存在于他脑海的盘面,试图读透最终盘是否有诘棋路。
「呼……!吁……!呼………………!!」
八一偶尔会大口摄取和餐点一并被送进房内的水,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只是紧闭双眸,跪坐于地毯上持续判读。
那是打算在脑内解开超长手数诘将棋的苦行。
但是与知道『肯定有诘』的诘将棋不同,在或许不存在诘的实战中判读得如此深入,伴随著极大的风险。
这么做也许全是白费工夫。最后仅会留下疲劳,使八一在第二天无法正常应战。
纵使如此,他仍排除所有感情继续判读。
「呼────………………明明只差一步就能看见了…………但是那一步……却十分遥远………………」
为了喘息而仰望高耸天花板的八一,睽违数小时头一次开口说话了。
针对这场头衔战,他反而增加瞭解诘将棋及排列棋谱等传统的训练方式。
开始与爱同居之后,他便把速解诘将棋加入每日训练的一环。
实战型的诘将棋,有时是八一更快解开,但长手数的诘将棋是爱更快。仍是新手的她,无论判读速度抑或判读量都凌驾于龙王。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才能──这世上确实存在仅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的事物。
「不,那已经是神之领域………………但是!」
为了踏入那个领域,八一再次将双拳抵上地毯。
──更深…………更深入判读……!!
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更深──────
「呼……呼…………哈啾!!…………呜呜~……」
八一吸了一下鼻涕,并磨蹭自己裸露的手臂。
旅馆的冷气比家里更强,他的身体早就冰冷不已。
专注力即将中断的瞬间,「呵」的一声……令人怀念的声音突然于内心响起。
『洗完澡之后要穿上衣服才行,笨蛋八一。』
「…………说的也是,银子。」
心想会被比自己幼小的姊姊责骂,八一连忙穿起了衣服。
「她到东京了吗……」
就像还同住在一个房间时一样,瞬间涌现于八一心中的银发少女,摆出了愠怒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