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6)
☖ 从旁守望的人们
『这里是将棋会馆前!看似奖励会员的人,正陆续进入建筑物当中!』
晨间新闻正在转播将棋会馆的景象。
尽管并非我们熟识的关西会馆,而是关东的会馆,但看到那茶色的五层楼大楼,被电视各式频道播放出来……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向在电视机前坐立难安的师傅开口说道:
「爸爸,要不要冰麦茶?还是热绿茶比较好?」
「啊……抱歉,桂香。拜托你了。」
「我问你要哪种茶。」
「啊……就那种吧。」
这下不行了。他全神贯注在电视机上,根本没在听。
「小爱~麻烦准备绿茶~」
「好──!」
在厨房洗碗盘的小爱,精神奕奕地回应道。我也一边擦拭三人享用早餐的和室桌,一边忍不住看向电视。
抱歉,小爱!但是在银子的模样被播放出来之前……!
『此刻进入建筑物的,是现阶段最接近职业棋士的镜洲飞马三段!他是唯一的二败。本日第一局,将与目标是小学生棋士的枥创多对局!一旦对局获胜,镜洲四段便会随之诞生!』
飞马戴著耳机,明确表示出不愿与任何人对话的意志,无视媒体记者迅速踏入建筑物内。果然准备充足。
摄影机很快便寻获了其他猎物。
『在联盟职员陪伴下抵达现场的是……创多!是枥创多!』
画面映照出一位教养良好的小男孩。
摄影机朝年仅十一岁的小学生蜂拥而至,联盟职员则连忙加以制止。连创多也难掩不安的神情,直接冲进了建筑物中。
『创多目前因为排名差距而暂居第四,若想成为职业棋士的话,除了自身得获胜之外,上位者也必须败北才行!史上首位小学生职业棋士能够诞生吗!?』
对局者陆续抵达联盟,摄影机则紧追在后。
「简直是『将棋界最漫长的一天』呢。」
在将棋界,会把A级排名战的最终战称为『最漫长的一天』。超顶尖棋士赌上自尊,倾注所有技术及毅力的对局,经常会持续到深夜。
而且其他人的胜负亦会影响自己降级与否,所以大家得观看其他的对局,直到深夜为止。
「这可是人生最重要的对局。真希望他们能在更安静的情况下下棋。」
「…………」
爸爸只是注视著电视画面,始终不发一语。
举著摄影机及麦克风、对将棋丝毫不感兴趣的媒体记者,就像在拍摄稀有动物一般不停追著那些年轻人。
──至少他们能够正确辨别出哪些人是奖励会员,还算笑得出来。
但也只能笑到这里了。
『啊!有计程车靠近建筑物了!乘坐于车内的,是《浪速白雪姬》吗!?那头银发肯定没错!空银子三段到场了!!』
「「!!」」
我和爸爸都把脸凑向电视,凝视著银子在摄影机前的身影。
「…………银……子…………」
爸爸低吟一声。
我……因为那令人心疼的身姿,止住了呼吸。
──好消瘦……我有几年没见到银子那么痛苦的模样了……?
七年前,银子初次参加奖励会测验的那天──
心脏病发作而倒下的银子,与她现在的模样重合……使我的胸口疼痛不已。
计程车门敞开,摄影机随之涌上。
不过────当银子现身于眼前之际,世间一切都静止了。
「………………」
她身边彷佛张开了一道结界,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银子比任何奖励会员都缓慢地、且堂堂正正地跨出了脚步。
压倒性的透明感。
加上几经磨练的斗志,使她全身都释放著银色的光辉。
『………………好美…………』
容貌美丽又知名的女记者如此低喃之后,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那货真价实的美貌,让她把所有轻慢的言词尽数吞了下去。
她的身姿……简直不像存在于尘世的事物……
──没问题!她已经痊愈了!明石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强忍泪水,努力说服自己。
那孩子即将迎来一生一世的重大胜负,为了将她的身影烙印于脑海,我紧咬下唇,目送她直到踏入将棋会馆。
『接、接下来,是通过睽违四十二年举办的三段资格测验,再次挑战奖励会的辛香将司先生,让我们来听听他的说法。』
『是!我本日第一局的对手,是空银子小姐,简而言之,一旦我在棋局中获胜,空小姐便无望成为职业棋士。』
看到在摄影机前嘻皮笑脸的辛香先生之后,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这个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请日本全国的国民,一齐祈祷我输棋吧!一想像大家失落的神情,就令我干劲十足!』
『在、在电视机前说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把我当成恶人也无妨。反正终究会招人厌恶,不如做得彻底一点。等我成为职业棋士之后,才能更引人瞩目(笑)。』
辛香先生挂著小丑般的笑靥,并如此说道。这种人……如此轻蔑将棋的人,要和银子对局?她真能冷静应战吗……?
「桂香姊~新的茶叶放在哪里~?」
小爱自厨房传入耳际的声音,彷佛成了救赎。
我连忙调整声调,并回应她:
「应该放在厨房下方的柜子里吧?把它放进茶筒里~」
小爱是个直觉敏锐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八一。
所以只要电视上还映照著银子的身影,她恐怕就不会来到和室。
我瞥了爸爸一眼。
「………………」
爸爸仍旧不发一语地紧盯著电视。
『对局预计于上午九点展开,但似乎有可能稍微延迟!遗憾的是,对局室禁止摄影机入内,不过职业棋士们将在将棋会馆二楼的道场,为大家逐一解说值得注目的棋局,请各位观众务必继续观赏!』
「……到底是多亏了谁,才得延迟啊。」
我忍不住讥讽道,同时倒也稍微松了口气。倘若媒体记者打算冲进对局室里,我肯定会立刻赶到东京阻止他们。
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的对局室,是将棋界最神圣的圣域。
考虑到它所背负的沉重使命,称之为圣域也是理所当然的。职业棋士是赌上名誉及奖金而战,但奖励会员赌的可是性命。
另一方面,帝位战的转播现场,自然亦有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几乎要溢出对局室的大量摄影机罗列其中。
「八一他……肯定吓了一跳吧……」
虽然这说法不太妥当,但帝位战原先不是如此受人关注的对战。证据便是第一天的媒体记者寥寥无几,而第二天之所以突然备受瞩目的原因是──
「于鬼头老师的头……是盘外战术吗?」
「…………若是从前的他,绝不可能利用什么盘外战术,不过……」
爸爸支吾其词。
帝位从长发瞬间变成光头的画面在网路上流传开之后,在世间引发了一阵轩然大波。
加上三段循环赛的事,从昨天傍晚开始,将棋话题便扫遍了全日本。两者的话题中心,都有自己弟子的身影,不难想像爸爸有多么心痛。
──而且八一在第一天,就已经……
其实我实在忍不住诱惑,用软体检讨了封手时的局面。
「……软体的最佳手为7六步。但是纵使下了那一手……」
局势为先手正两百分。几乎不分轩轾。
然而真正令人畏惧的是……从对局开始到现在,先手的评价值都未曾下滑。
于鬼头老师的棋步,全都是最佳手。
而且那些棋步与软体不同,每一步都是人类亦能理解的自然应手。
八一也几乎都能以最佳手回击。虽然可以回击……
『能请两对局者确认封印吗?那么要开封了。』
见证人山刀伐老师用剪刀剪开信封,并取出封手用纸。
朗诵出了八一的下一手。
『封手为────7六步。』
无数台摄影机同时按下快门,八一在光芒之中朝盘面伸出了手。
「7六步……」
目睹那强而有力的棋步之后,我的胸口反而疼痛不已。
八一选择反击。
他所做的判断,是目前局面下的最佳选择。软体也是这么运算。
但是……那同时也意味著八一无法超越软体的预测……
「先手玉还远在天边……」
爸爸呻吟似地说道。
没错。只要比较先手及后手的玉型,无须用软体细查也看得出来。我向爸爸提出疑问:
「挺进7六步,代表八一打算与对方互相进攻对吧?不过接下来顶多只能下4七步……纵使攻向4筋并构筑据点,对手也已经在八一玉的近处作成と金了吧?」
软体主张即使这样也能一战。
同时软体所认定的第二佳手则是1三香,用香车排除于鬼头先生的と金,并专注于防御。
最佳手及第二佳手的评价值差距微乎其微。
以八一的棋风,反倒更适合采取守势。
「互相进攻的话,于鬼头老师还有2二と可走。5五桂及6四步亦能预测。再加上八一的持棋时间压倒性地少……以实战来说显然不利吧?」
于鬼头老师的持棋时间,近乎八一的两倍。
若想在不安定的局势下让玉保持平衡,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深入判读,否则很可能会被流弹击中而顿死。
局面目前仍不分轩轾,然而实际上,名为『持棋时间』的铠甲正从八一身上渐渐剥落,处于压倒性劣势的人理应是他才对。
──难不成八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选择与对方互攻?
与其坐等体力逐渐削弱,不如趁还有时间时进入决战……这就是他的判断吗?
「八一很强。不过……他的强大实力,多半建立在他绝妙的大局观。在混沌的局面中虽然能发挥本领,但如果在盘面经过整顿的状态下进入终盘,他便会被轻易压制。」
道出弟子弱点的师傅,语气显得十分沉重。
「于鬼头本来就是阵地战格外强大的棋士。我也曾在A级与他对局过。我从未见过其他棋士,拥有像他那般正确的终盘力。简直就像机械般正确……或许也正因如此,被软体超越时他才比任何人都饱受冲击……」
「爸爸……」
于鬼头老师自杀未遂的消息,被官方封锁了,仅有少数将棋相关人员知道详情。
不过爸爸知道事情的全貌。
因为于鬼头老师自杀未遂的三天后,本来要与爸爸进行A级排名战。
爸爸在那场对局不战而胜────但他也因此遭受了很大的震撼。
『怎么会……怎么会……』
与联盟通完电话之后,爸爸茫然如此低喃的模样,我都看在眼里。那一期的排名战爸爸完全赢不了,就这么从A级降级了。
于鬼头老师则被视为请假,那期得以残留A级。
然而老师交给联盟的并非请假申请书,而是『遗书』。纵使如此还是让他残留A级的原因,在于轻率把他送上战场与软体一战的事,令所有职业棋士都萌生了罪恶感……
那之后,于鬼头老师是怀抱什么心情回归,又是以什么心情沉浸于软体研究之中,我完全不晓得。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像吧。
我只知道一点……
──八一若想取得胜利,就非得祭出超越软体的棋步才行。
然而他的封手,却是软体预测的最佳手。
这表示八一仍在软体的掌握之中。换言之,也在于鬼头老师的掌握之中。
「互相进攻时,人类的计算速度是比不上计算机的。」
计算机──爸爸如此比喻于鬼头老师。
如今的于鬼头老师,确实如同一台冰冷的计算机。
「提到计算速度,小爱她──」
在厨房泡茶的八一弟子的才能,忽然浮现于脑海。
根据局面不同,小爱的终盘力不仅能凌驾职业棋士,有时甚至令人觉得超越了人类领域。
我与接触将棋不满一年的小爱交战的那盘棋,从序盘开始直到中盘都维持著胜势,却被她在终盘一口气翻盘。
──而且不久之前,她才展现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终盘……
决定能否进入女流名迹战循环赛的那场对局──
曾为奖励会员岳灭鬼翼小姐明明祭出了『必死』,小爱却透过恶梦般的棋步解除了必死。
──到现在,每当回想起那瞬间……我还是会寒毛直竖……
不过发现了小爱并栽培她的八一……却让人更加恐惧。他的做法可不像『指导』或『培育』那般天真。
那是实验。
「……看到这局面后,小爱会怎么评价呢?」
喀锵!
「「!?」」
听见疑似餐具打破的声响之后,我和爸爸同时望向声源──
「…………………………样………………」
端茶过来的小爱,正拿著空托盘呆站原地。
盛装热茶的茶杯滚落她脚边,并溢散出热气。糟糕!她打翻了吗!?
「等、等等,小爱你没事吧!?有没有烫伤!?我马上帮你擦乾──」
我拿著抹布赶了过去,但小爱却丝毫没有察觉,她只是定睛凝视著映照于萤幕上的帝位战盘面。
「…………样…………这…………样……………………这………………样………………」
「咦?」
伫立原地的小爱,开始小幅度地前后摇摆身体。
就在此时,我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小…………小……爱…………?」
十岁少女的背后────────长出了一双纯白的羽翼。
☗ 辛香将司
胜负世界极为严酷。三段循环赛堪比地狱。
「……这里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睽违十几年,再次踏入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特别对局室的男人,看著整齐排列的将棋盘与奖励会员后,如此低喃道。
不同的地方是……以前的传统式棋钟不具读秒功能,仅能用码表来读秒。现在的电子棋钟倒是能自行读秒。
直至今日,他仍会梦见这对局室里的事。
男人在梦中下著将棋。旁边有个紧握码表的奖励会员,以急迫的口吻读秒。
局面几乎是男人的必胜形。
那是他奖励会在籍期间,唯一一次能凭自力升段的机会。比起迫使他退会的那盘棋,男人更常梦到这局棋。不知为何,男人在几乎胜券在握的这盘棋败北了。
结束之后,他才赫然惊觉。
在他认输之前的局面……有个必胜的五手诘。
每当自梦中醒来,男人总是泪流满面。如同今天早晨一般。
「但是,今日的对局会场不在这里。」
辛香将司走出特对,走向洗手间后方的小房间。
辛香的对局,将透过天花板摄影机转播盘面,因此联盟将他安排至适合的房间。
『银沙之间』。
银发的少女正在那里静候著,辛香则扬起小丑般的笑容,向她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银子。」
辛香绕到上座,将手伸向棋盒之际,空银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今天用这副棋子就行了吗?」
「哦。」
──哎呀哎呀……精神坚定不移呢。
辛香吞下轻佻的话语,并以木然的表情排列棋子。这种时候与对方交谈,反而容易缓解对手的紧张感。
三段循环赛最终日有望自力升段的状况,能胜过任何盘外战术。
辛香曾经历过,银子则毫无经验。
──没有比这更有利的状况了。
以辛香持先手的对局,演变成了振飞车与居飞车的对抗形。
「哦~源自软体的壁围吗?钻研得很深入呢,果真厉害。」
「……」
在辛香眼里看来只像是船围劣化版的软体壁围,实际上却十分优秀。然而辛香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像坐垫一样把金铺在玉臀部下方的围玉很优秀。
──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一点都不想理解!
但不管辛香再怎么抗拒那种围玉,都不得不承认局势正逐渐恶化。
而且银子的棋步,比那围玉更加优秀。
──好强……与那孱弱的空银子二段简直判若两人。
十几岁的年轻棋士经常会发生这种状况,因此得格外警戒。他们总会忽然突破瓶颈,在转眼之间进步神速。不仅如此,银子似乎还分析出了辛香的弱点。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她是才能出众的孩子。
正因如此,辛香才戒备著银子。
为了不让银子发挥实力,透过盘外战术进攻她青涩的心。专攻对手的弱点称不上卑鄙。这就是胜负的世界。
「……这里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辛香坐在原地拟定策略,并吸了一口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的空气。
胜负世界极为严酷。三段循环赛堪比地狱。
奖励会时代的辛香一直是这么认为,将棋界的所有人如今仍是如此作想。
然而真正的地狱,却是对局室之外的世界。
──退会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世上不存在轻松的工作。
纵使只是奖励会员,也能透过担任记录员或指导将棋来获得收入。下一盘将棋,便能赚取数千、数万圆。
然而踏入社会之后,得费尽心力才能赚取一万圆。把电视上职业棋士美丽的手,与自己历经风霜的手相比之后,辛香数次流下了泪水。
职场中有人懂将棋,令辛香十分难受。这让他无论如何都会忆起奖励会时代的事,并梦见那场对局。
但不管再怎么难受,都还只是位列第二。
最教人痛苦的────是眼看著生命逝去的工作。
自奖励会退会之后,辛香随即进入了一间清洁公司。
辛香分配到的设施中,正热烈地盛行将棋。也许是上司看过他的履历表之后,为了他著想才这么分配的吧,不过辛香只觉得备感困扰。
无论受到谁的邀请,无论上司对他说什么,辛香都不肯触碰将棋,也始终回避著把将棋当作娱乐的人。
让辛香重拾将棋的……是一群孩子。
──小孩子的话,肯定不会知道奖励会和我的事……
对长时间待在设施里的孩子们而言,来自外界的辛香是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绝佳对象。在孩子强求下陪他们下了一局之后,又会有其他孩子前来挑战。
辛香一直在打扫工作的空暇时间陪孩子们下棋……起初只是无可奈何,但不久之后,他便开始期待孩子们的成长。
然而幸福的时光,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在那间设施生活的孩子们────都身怀重病。
换作是自己的话,辛香能够强忍。他很快便习惯了扼杀自己。
然而亲近辛香、总是撒娇要求他指导将棋的孩子,却在隔天突然死亡……如此不讲理的事,令他完全无法忍受。
辛香总是挂著小丑般的笑容,陪孩子们下将棋,并且以那张笑脸目送他们离去。
据工作人员所言,就连少数得以出院的孩子,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在家迎来临终之际罢了。
明明没有任何罪过,明明拚命努力活下去,那些生命却只能束手无策地殒落。
──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辛香无法忍受这些,辞去了工作。
之后他不断转行,继续逃离将棋,而后就在某一天──
他透过电视新闻得知了一个消息。
过去向辛香学习将棋的其中一个孩子长大了,而且仍继续下著将棋。
──她还活著!而且……竟然长这么大了……!!
这事实改变了辛香。
自奖励会退会之后,他已形同一具死尸。
既然如此,就试著重拾生命,自地狱复苏吧。
辛香再度开始下将棋,决定参加业余大赛。纵使曾为奖励会三段,将棋世界也没简单到能让他轻松取胜。他承受著败给业余棋士的屈辱,每天精益求精。
总算在业余大赛获得优胜的隔天,辛香依旧得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一大清早去上班。
那段日子使辛香变强了。
在业余大赛获得优胜,开始以招待选手的身分参加职业棋战后,辛香便为了回归三段循环赛而展开行动。尽管几近不可能,但和那患病的孩子引发的奇迹相比之下,压根儿不算什么。
最后,辛香终于回到了这里。
拚命努力才掌握第二次自力升段的机会,他不可能轻易放弃。
「呼~……真强!银子真的变强了!」
绽露一抹笑容之后,辛香夸张地叹了口气。
「一旦祭出软体使用的战术,我就束手无策了。我确实曾努力试著汲取软体的下法,但总是无法挥去异样感……对吧?」
自力升段的机会近在眼前的奖励会员,会在什么情况下失误?
──答案是意识到自己有望获胜的瞬间哦,银子。
事实上,双方的局势差距不大。只要能封住银子精妙的棋步,辛香有信心能逆转形势。
所以他才会刻意说丧气话,并早早转攻为守,这是为了尽可能使银子误判形势所采取的盘外战术。
──这种做法很卑鄙。不过拥有远大目标的人,可不会在乎脚边的小石子。
仅仅一手就好。
只要内心在指尖触及棋子的瞬间产生动摇,便会坠落深渊,辛香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哎呀哎呀,真伤脑筋。这下子……只能死缠到银子心脏停止为止了呢。」
银子正面直视辛香,并开口说道:
「那种话已经不管用了。」
「咦?」
「因为……我很清楚你没有恶意。」
「恶意?我当然不含一丝恶意啰。我一直都是堂堂正正──」
当辛香一边嘻笑一边如此说道时,银子打断了他。
「这个人是你对吧?」
她从天花板摄影机照不到的角度,递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名青年及年幼的银子,正在用塑胶制小棋盘下将棋的照片。
「你曾在那间医院对吧?而且还陪我……以及其他孩子下将棋。」
「唔…………」
银子以温柔的目光凝视著哑然失声的辛香,静静地继续说:
「虽然我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但妈妈记得你。看了电视之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还从相簿里找出了这张相片。」
那瞬间,银子对辛香的厌恶及恐惧顿时荡然无存。小丑的真面目,是一位温柔的青年。
「转播的事,也是为了在我发生万一时,能立即做出应对没错吧?你想让担心我的人,多少能安心下来。例如师傅、明石医生及我的双亲。」
「不,我…………」
「谢谢你为我操心。」
操心?不对。我才没有为她操心。
只是想扰乱对手的心……为了胜负不择手段……虽然想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辛香的舌头却动弹不得。
「不过没问题的。我已经变强了。无论将棋,抑或心脏,都已经强大到不可同日而语。」
说些什么吧。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然而本来能言善道的辛香,舌头却像结冻般无法动弹。
「你留在关西奖励会的事物,使我变强了。与创多的对局中,当我差点心灵受挫时,支撑著我的正是『握有金银六枚即为优势,七枚则为胜势』的『辛理论』。」
「辛……?」
「某个笨蛋,告诉了我错误的名字。」
讲出「笨蛋」两个字时,银子不知为何双颊有些红润地辩解道。
然后……
「我变强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我』了。所以──」
银子全身释放出强烈斗志狠瞪辛香,并放声咆哮。
「所以!少说废话,拿出真本事放马过来吧!!辛香!!」
「哈哈!」
僵住的舌头终于动了起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死缠烂打的将棋吧!!」
辛香将金驹打入自阵以筑起铜墙铁壁,摆出打算彻底抗战的态势。
他深知自己毫无胜算。
然而辛香还是选择这么做。只要持棋时间尚未耗尽,他就要让银子见识正宗的辛香理论。
因为银子也展现出了她现在的力量,以及她变强之后的实力。
「看著吧。我会漂亮地把你将死。」
银子利用《运子的巨匠》亲传的运子,华丽地让辛香的玉裸露在外,最后像儿时一样,却远比当时更加准确地奔向了诘棋路。
到了一手诘的局面之后,辛香叹了口气并开口说道:
「…………你真的从未放弃呢。」
「…………嗯……」
因战斗过于激烈,银子双颊泛红,将手抵上胸口并回答:
「不可能放弃。有人正等著我晋升四段,光是想到他……就令我心脏鼓动不止。」
「哈!啊~啊,输了输了。我哪赢得了啊!」
辛香将棋子一把撒到盘面上,以示投降。
「恋爱中的少女可是无敌的!」
语毕,辛香将司笑著仰躺在地。
☖ 约定
三段循环赛第17回战。
对镜洲而言,这场对局堪称人生分水岭。因为只要赢下这场对局,他便能成为职业棋士。
「早安,镜洲先生。」
「早安,创多。」
而对创多来说,这一战同样也意义非凡。
排名最低的创多若想升段,是不能与上位星数相同的。他必须战胜镜洲,将对方拉下来。
明明是赌上人生的关键对局,在棋盘前对峙的两人却反而松了口气。
「你今天系了领带呢。」
「是啊。因为也许得接受记者采访……不合衬吗?」
「不会。那是我至今所见过最好看的领带。」
两人一边对话,一边排列棋子。
隶属关西的两人,正在客场关东相隔棋盘而坐。
这原本是不可能出现的对战组合。
然而不知是命运在恶作剧,抑或是某人所做的决定……最年长三段与史上最年少三段的对局,在媒体记者易于聚集的关东最终日登场了。
──对我来说,应该算幸运吧。
除了眼前的对局外,镜洲已不在乎任何事。若有什么在意的事,等晋升四段再考虑就好。
「开始吧。由我持先手。」
「是,请多多指教。」
如同一直以来在关西将棋会馆下棋那样,两人展开了对局。
镜洲在初手开启了角道。
创多则挺进飞车前方的步。
两人沿著一如既往的道路前进著。截至今日,他们已经历过无以计数相同的开局。
「………………」
镜洲垂下眼帘并触碰领带,接著毅然决然地展示了战型。
目睹对手的战型之后,创多低喃一声:
「矢仓……」
他备感意外。
下练习将棋时,创多已彻底攻破镜洲的矢仓。
说到底,矢仓早在软体登场之后就遭到淘汰,从前擅长矢仓的棋士,如今都转而向角交换相挂寻求出路。
然而纵使被指责跟不上时代,镜洲仍决定将人生的全部,赌在已与自身合而为一的矢仓。
「…………将棋真是不可思议呢。」
「咦?」
「下了那么久的矢仓,却在眨眼之间没落……挺进飞车前方的步也一样。我刚开始修行时,大家总说『别挺进任何步比较有利,可以避免泄漏自己的手牌』。」
语毕,镜洲挺进了飞车前方的步。
「像这样迅速将步移动至第五段,明明是古早时代的下法,然而如今还勉强下著矢仓的棋士,却都是选择这种战型。」
「……这种事我才不管呢。」
创多不花多余时间,以猛烈的速度飞驰著。简直像是在说浪费时间在定迹上毫无意义。
另一方面,主动选择先手矢仓的镜洲却耗费了许多时间,彷佛在一步步摸索棋路似地。
有个词汇叫做「划草」。
比喻在草木繁茂的深山中,拨开杂草及灌木丛前进时的姿态,与划船相似。
镜洲此刻的模样正是如此。
他极力前倾身子,并大幅前后摇摆。
额头大汗淋漓,镜洲用手背拭去汗水,宛如在拓垦未知大地般,以沉重的步伐推进棋子。
「唔……!呼!吁!呼……!!…………呼!!」
镜洲甚至没余裕调整紊乱的呼吸,额头几乎要贴上棋盘,只是一心判读著。
棋局来到中盘时,两者的持棋时间已相距甚远。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
时间还很充裕的创多,不知为何显得十分焦虑,彷佛在担心镜洲如流水般一点一滴消逝的剩余时间。
在创多眼里,此刻的镜洲怎么看都像是被重要胜负的压力给压垮了。
他经过漫长思考后选择的棋步,也是只要具备一定程度的棋力,便能立刻看出『就是这里』的理所当然的棋步。
「咳!呼…………呃!呼、呼……」
──如此平凡的一手,为何会让他这么痛苦?
当然创多早就预测到那一手,本打算立刻下子。
然而镜洲使用持棋时间的方式实在太过诡异……于是创多端正坐姿,打算更慎重地确认局面。
就在此时──
「失礼了。」
镜洲离座了。
创多认为对方可能只是去洗手间,并未放在心上……然而目睹对局对手在房间角落做出的举动之后,他不禁看傻了眼。
镜洲竟做起了伸展运动。
「喝!喝!喝!」
一次、两次、三次…………宛如用打气筒将氧气输送至全身一般,镜洲奋力弯曲膝盖并深呼吸,以调整紊乱的气息。
就连那段期间,他也眼神锐利地凝视著盘面。
那并非备感压力的人所做出的举动。镜洲正全神贯注于将棋之中,四周的人如何看待他都无妨。年轻人及软体怎么评价他的战术,他当然也不放在心上。
凝视著镜洲那副身影,创多为了思考下一手而再次俯视棋盘。
接著他惊愕不已。
「唔……!?我竟然…………略居下风!?」
直到刚才为止,包含持棋时间在内,他应该没有任何处于劣势的地方才对。
然而现在重新审视局面之后……创多竟找不出有效的攻势。
「怎么会……为什么!?我明明是依循最新定迹组织阵型的。难道真如银子姊所说,我的大局观太天真了吗……!?」
远离棋盘的镜洲,并未听见这些话。
创多不禁开始感到焦虑。
银子、辛香,再加上镜洲……难不成面对棋风陈旧的对手时,他身上存在某种致命弱点吗……?
『你的大局观扭曲了。』
银子告诉创多的这句话,如警钟般在脑中铃声大作。
数滴败北的黑墨滴落胸口,黑墨逐渐扩大,并开始一点一滴地侵蚀他的内心。
「不对!这不可能!说到底我持后手,只要能阻止对手的攻势就能获胜!」
创多摇摇头以挥去邪念,接著选择了用来牵制敌阵行动的一手。他判断双方都找不到有效的攻势,于是才祭出一步缓手。
镜洲立刻中止伸展,并返回坐垫。
「在赌上人生的对局中做体操?还挺有余裕的嘛。」
「算是吧。」
瞧见镜洲再度开始摇摆全身后,创多进一步向他搭话道:
「话说回来,今天的镜洲先生真的很奇怪呢。完全看不出来你有意取胜。说到底,你为何要选择矢仓?」
「…………」
默默地在棋盘前摇晃身体一阵子之后──
镜洲简洁地开口了。
「这是约定。」
「约定……?和谁?约定什么?」
面对来自棋盘对侧的提问,镜洲以忏悔的口吻支支吾吾地述说道:
「我无法与任何人约定自己会升段。毕竟我一直以来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违背了师傅的期待。
伤害了恋人。
不断让双亲操心。
镜洲已重复无法挽回的过错无数次。
因此他无法做出获胜的约定。无法做出会成为职业棋士的约定。
「但是────我能够与自己约定,要下属于自己的将棋。」
镜洲静静地说完后,毅然决然地让飞车闯入敌阵中。
「这……!?」
天才小学生睁大他如少女般的圆润双眸。
「在这时间点用飞车强攻换子!?你疯了吗!?」
创多反射性看向镜洲,但对方并未与他四目相交。镜洲的双眼,只是直盯著盘面上创多的玉。
他无视了『要放过最初的机会』这条奖励会常规,直接发动强烈突袭!
这是一直错失机会的男人,与过去的自己的诀别。
「这就是我!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成为职业棋士!!」
镜洲放声吶喊,紧握住自己的领带。
宛如不断累积的水化为满溢而出的浊流,镜洲的棋子气势汹汹地侵蚀著创多的阵地。
他一反之前的缓慢步调,瞬间切换为快棋模式,没有退路的男人凭著一股执念,使自己背水一战的攻势逐渐朝成功迈进。
先前耗费的持棋时间,全都是为了判读这波攻势是否能够成功。
乍看之下犹如铜墙铁壁的后手阵式,仅在一瞬之间产生了数厘米的缝隙,而镜洲朝那缝隙发动了总攻击!
──要被吞噬了……!!
无论盘面抑或气魄,创多都彻底被镜洲压制了。
与银子对局时初次体会到的感情,再度使少年丧失了冷静。
其名为『恐惧』。
凭著本能感觉到恐惧,创多决定与对方互攻,然而他总是晚对手一步。明知这点,创多却只能继续下子。
为了逃离恐惧。
──这个发展…………与我和银子姊的对局如出一辙……!?
遵循电脑构筑的定迹,接著在恐惧驱使下被迫下子。
──我自己思考的棋步………………又在何处?
彷佛看穿了创多心思,镜洲再度开口说道:
「我是为了下属于自己的将棋,才待在这里的。」
接著,镜洲强而有力地从棋台拿起飞车。
「你又如何,创多?」
宛如将手指抵上对手的胸口一般,他把飞车打入了敌阵最深处。
「我是…………我、我……是…………」
轮到手番的创多下意识将手搭到了棋台上,却只是低著头,迟迟答不上来。
创多握在右手的持驹,发出了喀恰喀恰的响音。
☗ 枥创多
『这孩子是天才。』
在我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被他人如此评价。
双亲虽然个性随和,却是很有原则的人,纵使生下了拥有特别才能的独生子,却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
父母一直尽可能把我教育成普通的孩子。我认为他们这份心很值得赞许。
然而却彻底失败了。
念书、技艺、游戏……只要是有答案的事物,比起其他人(不仅限同年龄的孩子,甚至包含年长的人),我找出最佳解答的速度显然更快。
把我这种人直接扔进社会中,事情会如何发展?
「呜呜~~~~!我再也不要和创多玩了啦!」
「你们家的孩子……是不是作弊啊?」
任何胜负我都百战百胜。
而且还是压倒性大胜。如此一来对方自然会觉得很没趣,小孩子尤其如此。
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方法。
『偶尔输给对方吧。』
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想不到却只是让事态更加恶化。得知我是故意败北之后,对手反而会伤得更深。
无论任何事物,我都能找出最佳解。
唯独人心……我始终猜不到正确答案。
于是在我记忆中最早的生日,我向双亲要求了一样礼物。
「我想要世上最准确的骰子。」
双亲找遍各处之后,送了我一颗令人心满意足的骰子。
以钛制成,精准度为99•99999999%。为了减少影响机率的空气阻力,就连点数的刻痕都如浮雕一般浅淡。
那是神所掷的骰子。
我总是将那颗骰子握在手中把玩。
每逢想不出解答的时候,我都会掷骰子来决定答案。
我总是像这样处处顾虑其他人,然而世人却无视我这份心意,另寻出应对我的方式。
『毕竟这孩子是天才。』
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就算败给我也不会再嚎啕大哭。
「原来如此。我非得当个天才不可。」
我愈是展现出压倒性的实力,对手就愈不会受到伤害,于是我也开始以天才自居。被视为讨人厌的家伙也无妨,总好过害别人受到伤害。
然而,令人困扰的状况又出现了。
大家开始回避与我对战。
不仅如此。
纵使我为了寻求对手而参加大赛,碰上我的对手打从一开始就会放弃,根本不构成胜负。
心灵受挫的人,表现也将大打折扣。
于是理所当然地,我把兴趣转移到了人类以外的事物。
倘若是不抱情感的机械,至少不会仅在与我对战时表现不好。
正巧就在这时候,世间有一项竞技,开始盛行让人类与机械对战。
「妈妈,这些人在做什么?」
「这叫做将棋。职业棋士老师正在和机械对战。」
根据电视新闻报导,人类败北了。
目睹闪烁著银光的机械手臂,与身穿和服的棋士相隔棋盘的光景之后,我很快便记住规则并开始下将棋。
起初是简易的APP。
再来是将当时最强的将棋软体,下载至高性能的电脑。
实力增强到一定程度之后,我便试著在网路对局。与高等级的对手下棋,并在终盘逆转获胜之际,对方用聊天室对我唾骂道:
『软体吗?去死吧。』
软体棋手……换言之,就是在网路下棋时偷偷使用软体的人。怀疑我是软体棋手的人向官方检举,导致我的帐号因此被停用。
看来就算看不见长相,我的才能还是会使对手内心受挫。
事已至此,就只能与强者面对面在棋盘前对峙了。
我老家在奈良,那里没有几间将棋道场,因此我趁双亲前往大阪购物时,请他们顺便带我去关西将棋会馆的道场。
在能与奖励会员下指导对局的区块,那个人就坐在那里。
对方身穿全黑的立领学生服。
戴著一副与他不太合衬、感觉像是在装成熟的时髦眼镜。
他前面的橘色名牌印著很难的字。我不晓得该怎么读。
我向那个人发起挑战…………然后人生头一次,彻底甘拜下风。
「你是不是很少和人类下棋?」
对局结束后,他马上就看穿了我。
「!?你看得出来吗?」
「嗯。你的棋风有软体特有的习惯。」
我兴奋不已,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是透过软体学会将棋,以及在网路下棋时被怀疑是软体棋手的事。
我解释完毕之后,对方开心地嘻笑几声。
「这样啊~软体原生世代总算出现了。不过纵使如此,你也算挺有才能的。不如认真学习将棋吧?」
「大家都说我是天才。」
「我想也是。」
「但是……我觉得大哥哥你更有才能!」
「是这样吗?我以前很弱。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个比我年幼却更富才能的人,所以我才饱经锻炼。」
「有人比你更有才能吗!?」
「多得很呢。职业棋士都比我强。」
「那个!」
「嗯?」
「你的名字,该怎么读?」
「八一。九头龙八一。」
离我家最近的道场,是由一名退休职业棋士所经营的,返回奈良之后,我立即调查了他的住处,并申请成为入门弟子。
和我下了一盘棋后,师傅如字面所述般惊愕失色。
「好、好强……这孩子是天才!」
「是。经常有人这么说。」
不如说师傅明明是职业棋士,实力未免太弱了。成为入门弟子以后我才知道,师傅仅晋升至五段,三十几岁就被迫引退,恐怕是史上最弱的棋士吧。
经营不善又身怀病痛的师傅,本打算关闭道场转而经营腌渍店,但收我为弟子之后,他就突然变得精神百倍。
「我会努力到创多当上名人为止!没什么,那一天想必不远。」
我以全胜的成绩,在奖励会测验合格了。
师傅的指导方针十分明确。
「我没有任何东西能教你,去联盟向强者讨教吧。要使用软体或任何东西都随你高兴。只要创多你想用,就代表有其必要。」
从未碰过电脑的师傅,不知何时将传统手机替换成了智慧型手机,并开始利用将棋APP及手机棋谱实况来观看最新的将棋。
「等创多成为职业棋士后,我要是看不懂职业将棋可就太没趣了。」
坦白说,以师傅的才能及年龄能理解软体将棋到何种程度,我是满腹疑问,不过只要他能打起精神就好。
「我一直下著将棋,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钻研将棋如此有趣。谢谢你,创多。」
那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体验。
我的才能,第一次让某人打起了精神。
我进入奖励会后,马上就找到八一哥并请他与我下棋。
然而他很快便成为职业棋士,夺得头衔,甚至还收了弟子。八一哥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时间陪我。于是我希望能尽快成为职业棋士,在公式战与他对战。
八一哥所说的『更年幼却更具才能的人』,指的是银子姊,我也与她下过棋,但坦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哼~不怎么样嘛!」
记得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惹得银子姊不太高兴。搞不好,我是在嫉妒离八一哥最近的银子姊也说不定。
还有另一个人。
「嗨,创多!来下将棋吧。」
奖励会最年长的奇怪大叔。
最初在棋士室向我搭话的大叔,不知为何老是缠著我。
「……怎么又是你?我讨厌和缺乏才能的人对局。」
「别这么说嘛。也分一点你的才能给我吧。」
「要是真的能办到,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哦?真敢说。小学生竟然向胜率过半延长的奖励会员喊辛苦?」
「唉…………十秒将棋可以吧?」
被迫成为他对手的期间……我渐渐察觉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无论败给我多少次,那大叔的表现都不会下滑。
不管是奖励会员抑或职业棋士,很多人都因为败给我这个小学生而心灵受挫。
当中甚至有人就此放弃将棋。
然而这个人,却无数次地向我挑战。
而且……还挂著满面灿笑。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嗯?也是啦。在你这种天才眼里看来,像我这种人或许是很奇怪。明明不具才能,却始终下著将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与八一哥相遇之后,我理解了何谓『憧憬』与『目标』。
但这个人却不一样。
「那又是什么意思?」
「……当我没说。你看,这下就必死啰。」
「哇!?你果真是天才呢……」
「是啊,我是天才。」
没错,我确实是天才。
所以有许多无法触及的事物。
这个大叔,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个──────
☖ 天才
哔──────!!一阵电子音将创多拉回了现实。
「啊…………!?」
对手已经对盘面上的自玉祭出了王手。
让玉前进至第三段之后,镜洲又在它后方打入了飞车。
──必须打入某个持驹以阻挡王手……否则会死!
创多将手摆上棋台并抓起步,接著打入玉及飞车之间。
他本能性地采取了行动。
宛如被逼入绝境的生物会反射性抵抗一般,他表露出了防卫本能。
「没错!下吧,创多!」
镜洲将打入盘面的飞车移动一格,使其升变为龙。
创多的剩余时间仅有两分钟。相对地,镜洲还有十一分钟。然而镜洲却不断地立即下子,不给创多思考的余裕。
「快,发动攻击!你是不可能就这样倒下的吧!?」
祭出下一手成诘的镜洲煽动道。创多则焦急地将手伸向棋台并抓起飞车,以镜洲的玉为目标打入盘面。乍看之下像是为了撑过攻势才祭出王手,但是──
镜洲的手却赫然停止了。
深思一会儿之后,他望向创多并扬起笑容。
「用金来防守的话就会顿死…………你果真是个不可小看的小鬼!」
「…………」
创多正一心专注于判读。他瞠大双眸注视盘面,完全没听见镜洲的声音。
瞧见他那副姿态之后,尽管心情有些矛盾,镜洲仍不由得感到开心。
「哼!接招吧!」
镜洲振奋精神,打入了合驹中的桂。
看似是纯粹用来防守的一手,实则为进攻。
「镜洲先生打入了桂?不会太温和了吗……?」
「是啊。后手应该能祭出5六桂的下一手成诘吧?」
对局结束后前来观战的奖励会员轻声低语,但他们的看法并不正确。
假如创多选择下一手成诘,那瞬间,飞车通往后手玉的路径便会消失,反倒使创多被将死。这是镜洲经过惊人判读之后,所下的一手。
双方的每一手,都是直逼死亡深渊的接球游戏。
不过在最后的最后,镜洲剩余的持棋时间成了助力。心情上留有余裕的话,棋步便不会混乱。纵使是枥创多,在已经位居劣势的状态下,对手还能正确无误地下子的话,要逆转可谓难上加难。
──赢了!!
镜洲已经确信。
亢奋感与紧张感使他浑身打颤,背部一口气狂冒冷汗。
──能成为职业棋士!这下我能当上职业棋士了!!
在他如此确信的下一瞬间──
嗖…………
创多让银退回斜后方,平白让出了龙旁边的位置。
「唔!?这是……?」
那惊愕的一手,令镜洲剧烈动摇。
宛如祭品一般的6二银。
他是主动将首级双手奉上……还是暗藏了一吃就会死的毒苹果?
──没时间了!无法彻底读透……
在胜负之中,是不可能将所有棋路尽数读透的。
这种情况下,棋士只能二选一。是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不相信,而镜洲往往都会选择不同于第一直觉的棋步。
──……我就是靠这样不断累积胜利。
有好几次,都是多亏如此才赢得胜率过半延长的资格,成功捡回一条命。
然而他总觉得不断累积这种胜利的过程中,自身的棋力亦随之下滑。
──结果就是这副惨状……
镜洲很快就要三十岁,来到了无法再仰赖过半胜率延长的界限。仔细想想,他一直都是个半吊子。
既然如此……在拿下胜利便能成为职业棋士的关键一局,应当选择的道路仅有一条!
「我相信自己。」
镜洲决心贯彻自我,叫吃了对方让出的银。因为他认为这么做便能获胜。因为这是他与自己的约定。
那瞬间────
「唔…………」
创多无力地垂下头。本来不花一秒下子的右手,也停止了动作。
──啊啊……这样啊?
目睹创多那模样,镜洲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疑念转为了确信。
四周的人,都深信是镜洲取得了胜利。
「那个小学生为何不认输?」
「当然不肯认输啰。毕竟一旦输棋,他升段的机会便微乎其微,相反地还得眼睁睁看著镜洲先生升段。」
「不过,胜负已分了……」
「难道是在期待持棋时间所剩不多的镜洲先生失误?既然这样的话,就该尽快下子啊。」
无论怎么看,都是先手压倒性胜利。
不管是局面,抑或对局者的姿态都显示出这点。镜洲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创多则低著头动弹不得。
「………………」
纵使周遭的人都对创多投以严厉的话语,他仍动也不动。他的双眼已不再注视著盘面,短暂的一分钟持棋时间也即将耗尽。
镜洲向沉默不语的少年搭话了。
「下吧,创多。」
他的温柔嗓音,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
「有诘对吧?下啊。」
「「「咦!?」」」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语,聚集现场的奖励会员都哑然失声。
一直低著头的创多抬起头来。
「但、但是…………下子的话,镜洲先生就…………镜洲先生就…………!」
「别小看我!」
年近三十的男人以严厉的口吻,向身体大幅颤抖的小学生训诫道:
「靠别人拱手让出胜利而成为职业棋士,你认为我会开心吗?你以为今天刻意输给我,自己也肯定能在下一期当上职业棋士吗?」
镜洲的语气愈发激动,宛如在斥责对方一般。
「职业世界可没这么简单!倘若愚弄将棋的人也能往上爬,我老早就成为职业棋士了!快下!!」
「………………」
创多以打颤的指尖,畏畏缩缩地向镜洲的玉祭出了王手。
并非因为他没有自信。
情况正好相反……因此他才犹豫不决。犹豫是否要下子。犹豫是否选择6八龙。
目睹那一手的瞬间,周遭的人总算明白了。
「「「啊!!!」」」
一手顿死。
镜洲叫吃银的瞬间────造成了十九手之后必死的局面。
那是超越人类,堪比神的命运操控。
「「天………………天………………才………………!!」」
天才复活。
少年知晓了恐惧的滋味,并跨越了那股恐惧。
这瞬间,创多一度错开的齿轮又再度咬合了,而且比从前更加密合。
「怎、怎么会…………简直就像人造物一样完全吻合…………」
「………………怎么可能战胜这种人……」
直到刚才都在唾骂创多的奖励会员,如今都流露绝望的神情。
以令人惊惧的即诘讨伐了先手玉的天才,并未表现出一丝骄傲或喜悦,始终只是低著头紧握膝盖。
镜洲用尽剩余的持棋时间,凝视著局面。
「…………嗯,真是个漂亮的诘。」
不久后他释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俯首接受自身的败北──一次沉重的败北。
「我认输了。你果然是天才。」
「………………」
创多并未回礼。
相对地────他挤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
他道出口中的疑问,与这盘将棋无关。
那是自两人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暗藏于创多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要向我搭话?为什么陪我下了那么多盘将棋?为什么……」
创多道出了一直以来困惑著他的疑问。
「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温柔…………」
创多是个被他人敬而远之的天才。
而最初向他搭话的人,正是镜洲。
「我自己也满腹疑惑。看到独自坐在棋士室角落的天才小学生之后,率先浮现脑海的想法是『没必要特地向他搭话。放他成长得愈慢愈好』。」
镜洲直言不讳地道出当时的心情。
「但是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邀请你一起下将棋了。我对八一与银子以及坂梨也做了相同的事。不知为何,我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帮助自己的劲敌变得更强。」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我。」
镜洲以澄澈的神情如此回答。
那是将所有迷惘,以及在最后一刻失误的悔恨尽数斩断的表情。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成为职业棋士。所以这样就好。」
「…………对不起…………对不起…………」
创多声泪俱下,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明明身为天才,他却完全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哭得如此伤心……
「喂喂,别道歉了。我还有机会自力升段啊。」
「说的…………也是…………」
镜洲向附近的关西三段问道:
「辛香先生及银子的结果如何?」
「……空获胜了。」
「这样啊,演变成鬼胜负了呢。」
如此一来,镜洲、银子及创多就并列十四胜三败。三败仅有他们三人。
就排名差距来说,镜洲目前仍位居第一,不过倘若他在最终战败北,且有排名比他更高的人获得十三胜四败,他便有可能无法成为职业棋士。
然而──
「只要我下一局战胜银子,创多你也获胜的话,我和你就独占前两名了。」
至少能够以十五胜三败的绝佳成绩顺利升段。
镜洲及创多都还留有自力升段的权利。目标极为单纯,拿下胜利即可。
「最年长和最年少同时升段,肯定会蔚为话题。一起成为职业棋士吧!」
「………………」
用手背拭去泪水及鼻水之后,创多总算漾起了一抹堪称笑容的表情。
「…………照常理来说,和银子姊同时升段才更具话题吧。」
「你真的是个狂妄的小鬼呢。」
镜洲伸出手,用力拨弄创多的头。
「比起这个,创多。结束之后还有记者会,得把眼泪和鼻水擦乾净哦。你有带面纸吗?还有,成为职业棋士之后,可就不能再说这种狂妄的话了。用不著这么做,职业棋士也会尽全力与你一战的。」
「……你察觉了吗…………镜洲先生果然很温柔……」
「还有,记得改掉把持驹拿在手里把玩的习惯。对局中讲太多话也不妥。也别忘了矫正你表面恭维的口气。除此之外──」
「好了啦!真啰嗦!」
创多烦躁地挥掉镜洲搁在自己头顶的手。
「一定要两人一起成为职业棋士!!镜洲先生你也要一起升段!!约好了哦!?」
「嗯,约好了。」
镜洲绽露一抹微笑,并俏皮地竖起小指。
最年少及最年长的挚友,在盘面上勾了小指。
☗ 流著相同的血
第一局及第二局之间的休息时间,我决定在五楼的女流棋士室度过。
「女流棋士吗……」
三段循环赛初日,月夜见坂燎向我下达了使用许可。可是我内心一直怀抱疑问,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待在这个房间。
「不过一旦成为职业棋士,我就不再是女流棋士了……」
明明应该考虑下一场对局的事,但脑子实在转不过来。也许是因为要和那个人进行赌上人生的一战,令我不愿去想吧。我持有利的先手,也已经决定好作战,既然如此,想想其他事或许比较好……
当我烦闷地如此作想时──
「啊……」
我不经意灵光一闪。
接著我拿出口袋里的传单,并确认内容。
「原来如此,这道题目的意图也是运子固守和逆王手啊。」
刚才明明在思考完全不同的事,却找出了小鬼所作的诘将棋解答。明明昨晚还解不出来。这或许意味著我的脑袋此刻格外清晰。
「话说回来,竟然能在实战中判读这种诘棋路,那个小鬼……究竟判读得多深入?」
这理应不是会出现在现实的局面。
应该是实战中出现了某个局面后,那小鬼在脑海里自行持先后手,持续下最佳手,最后出现的诘棋路之一。别说女流棋战,连职业棋士的头衔战也不可能出现如此复杂又长手数的诘。
不过,解开之后心情畅快多了。
「呵呵呵……我也姑且成了将棋星人的一员吗?」
解开长手数诘将棋,恐怕也不会变强,但心情却很不错。
时间也恰到好处。当我离开女流棋士室,准备迎向第二局之际──
「那、那个!空老师,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我在棋士室前遇到了一位女孩。
与我彻底相反,对方是个有著健康小麦色肌肤的高中女生。她一直在等我出来吗?
「你是……」
「我是初段的登龙花莲!那个,我曾在女流头衔战,记录过好几次老师的对局──」
「嗯,我当然记得。」
「哇!?咦!?不会吧……咦咦咦咦咦您记得我吗……!?」
「…………」
「啊、抱……抱歉!每次偶像向我挥手,我差不多都是这个反应……」
……偶像?
「我……过去的目标是和空老师在奖励会对局,不过我肯定办不到,所以才希望至少在女流头衔战向您挑战…………结果却输给了小学生……」
大概是指八一的黑色小鬼弟子吧。
纵使是奖励会有段者,输给她也是无可奈何。连我也在持先手时被逼入千日手。
正当我打算开口安慰她时──
「输棋的当下,我相当失落,但现在却不同了。」
登龙同学以爽朗的面容开口。
「在那之前,我一直很瞧不起女流棋士。认为奖励会更为严酷,所以奖励会员地位更高。关东奖励会的整体氛围亦是如此……所以参赛之后输给女流棋士令我羞耻不已,男性奖励会员也称我为『奖励会之耻』……」
「……」
「不过战败之后,我察觉了很多事。我肯定只是害怕败北而已。能在这种压力下不断战胜女流棋士,我再一次对空老师感到尊敬,所以今后,我也打算继续参加女流棋战。」
与我踏上相同道路的登龙同学,为自己滔滔不绝说话道歉之后,继续说道:
「加入奖励会的女性,总是碰上艰辛的事……例会时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商量的对象。动不动就把『还能成为女流棋士,真令人羡慕』挂在嘴边……别开玩笑了!我们是想成为职业棋士才进入奖励会的!」
登龙同学奋力跺脚并吶喊一声之后,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
「我之所以挑战女流棋战,并得以获得各种经验,都是多亏了空老师您领先前头。所以才想向您致上谢意……抱歉,重要胜负当前还如此喧闹。」
「不会……」
「祝您武运昌隆!让他们见识一下女性奖励会员的骨气──」
登龙花莲初段中途突然改口,向我投以声援的话语。
「让他们见识一下女人的骨气!!」
「……谢谢你。也祝登龙同学下出一盘好棋。」
我不晓得自己作为女流棋士的举止是否正确,也不晓得获得女流头衔,究竟是捷径还是绕远路。
不过倘若自己踏过的足迹能成为某人的路标,纵使是绕远路也有其意义,一想到这里,便令我高兴不已。
正因为我不断追寻著那家伙走在前头的足迹,才更加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三段循环赛第18回战。也就是最终局。
我们的对局地点并非特别对局室,而是在银沙之间。
表面上的理由……是人数太多,但两位对局者都深知那并非真正的原因。
我的对手────镜洲飞马三段正坐在上座。
双方互为十四胜三败。
──战胜的话,便笃定能升段。一旦败北恐怕就…………想不到会演变成这种鬼胜负……
我难以承担重压,在对局前就将双手抵上榻榻米,并低垂著头。
光是坐著便头晕目眩。
心脏的鼓动声强烈到令人作呕。
此刻的我…………很害怕正面看向镜洲先生那温柔的脸……!
「失礼了。」
镜洲先生移开工作人员事先准备好的坐垫,并直接在榻榻米上正坐,之后随即将手伸向棋盒,并俐落地把王将打入自阵。
果然厉害。
我光是用颤抖的指尖,将棋子放入格线内就已经很困难了,但镜洲先生的手却完全没有发抖。听说他与创多对局时惨遭顿死,不过现在彷佛已彻底忘了那件事。
前后裁断。
《运子的巨匠》生石充九段,曾挥毫写过这句他十分中意的词句。意味著斩断过去及未来,仅专注于眼前的一局棋。
──我…………办不到。赌上的事物太过重大了……
我在对局开始前,就体会到实力的差距。
正当此时,镜洲先生道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由我持先手。」
「咦!?」
我下意识惊叫一声。先手应该是我……才对吧……?咦?
经过确认之后,果然是我持先手。
「呵呵……让你看到了令人难为情的一面。」
镜洲先生尴尬地流露苦笑,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连声音也剧烈打颤,令人听不清楚。
「事到如今再装模作样也没用。坦白说,我吓得浑身颤抖……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已经变强的银子对局。」
「……我也害怕到想立刻拔腿就跑。」
假如镜洲先生就那样率先下子,我就会因为对方犯规获胜而晋升四段。
还是尽快忘记那种可能性吧。否则我将连一步棋也下不出来。
「「呼──…………」」
我们俩都深呼吸一口气,让心情冷静下来。
一想到对手也紧张万分……我总算有勇气一战了。
接著,镜洲飞马三段以停止颤抖的声音宣告。如同我们平时在棋士室下十秒将棋那样──
「来,开始吧。」
「请多多指教!」
我深深、深深地低下头。虽不知道能否集中精神,但我仍想珍惜地下这盘棋。下一盘无悔的好棋。
无论胜利抑或败北。
因为这将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在奖励会与他下棋。
「…………嗯!!」
我浑身释放斗气,开启角道。镜洲先生垂下眼帘以振奋精神,接著挺进了飞车前方的步。之后棋局一口气快速进展。
那是十分古老的战型。
在赌上了我们至今的人生,以及往后未来的一局。
那是与这场关键对局最为相衬的战型。
「相矢仓…………而且还是师傅的拿手战型……!」
「是啊。毕竟我们流著相同的血。」
镜洲先生近几年经常下振飞车,在参加了师傅举办的『清泷道场』研究会之后,似乎领悟了什么。
他在本期三段循环赛的战法几乎固定不变,皆是以矢仓为主。
职业世界目前热烈盛行角交换,连八一也说过『矢仓已经走入历史了』。在这种状况下继续使用矢仓,是很需要勇气的。
然而镜洲先生的决断,却出现了『好』结果。
角交换的最新定迹,连职业棋士都难以驾驭。奖励会员的角交换更会在中途解体。
不被流行所惑,而能贯彻自我的勇气。
具备这股勇气的镜洲先生,因此变强了。
──那么,我呢?
我的强大源自何处?我认为自己变强了,却仍搞不清楚……自己的将棋是以什么为基石。
八一建议我使用振飞车,但我并未选择那条路。
──因为我不具备足够的才能。
与八一收为第二弟子的黑色小鬼尺寸相符的戒指,无法套上我的手指,造型也不合衬。
最后,我仍决定继续下熟悉的居飞车。并非基于什么特别的战略,纯粹只是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棋风与镜洲先生十分相似。
走在相同道路上的两人,下著近乎相同的棋步。
同样进入了关西奖励会。
向同一个人学习将棋。
撇除八一及师傅,我对局过最多次的对象恐怕就是镜洲先生。毕竟在我进入奖励会之前,他便已经在棋士室陪我练习了。
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来吧…………这里就是分水岭。」
第四十手。在先后手完全同型的局面下,镜洲先生如此低喃道。
率先采取行动的人,是持先手的我。
首先是角交换。
接著────自右端开战!
「竟然是香!?」
正著应当是走2六银,利用棒银来进攻,不过我先一步挺进了香车。
然而纵使看到这一手,镜洲先生也毫不动摇。
「……你知道很有趣的定迹呢。但你以为我从未见过吗?」
「不。」
「嗯?」
「镜洲先生你没见过的部分,在这之后。」
镜洲先生接受香车交换,取而代之作成了马。这是依循定迹的冷静应对方式。
既然如此,我就主动丧失冷静吧。
我立即拿起刚摆上棋台的香,并将之打入盘面!镜洲先生不禁双眼圆睁。
「在飞车的前方……又埋入香车!?」
我只是一股脑儿进攻,以前倾姿势直线突击!
让软体来判读的话,恐怕会将这一手盖上疑问手的烙印吧。但是!!
──若在镜洲先生的玉所在的二筋筑起炮台,应该能构成超越评价值的压力!!
我的目标并非镜洲先生的玉。
支撑镜洲先生的勇气,以及他坚定的决心……我要动摇这两点!
「嗯……」
首次陷入漫长深思的镜洲先生,边触摸领带边俯视自阵。
思考了三十分钟以上之后────他选择忽视我的攻势。
『放马过来吧。』
彷佛如此说道般,他下了5五步。目睹那一手,我笔直席卷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把银当成先锋队长,同时启动刚才筑成的香车炮台,发动三十手以上的攻势!
我用上所有夺来的棋子。进攻!进攻!进攻!!
「……好惊人的气魄啊,银子。多么猛烈的攻势……」
镜洲先生平静地挡下我的攻势,然后──────绽露了笑容。
「你以为区区这点程度,能吓到我吗?」
「唔……!?」
紧接著,他竟用玉叫吃了我挺进的银。
在……在如此关键的胜负之中……!?
「※脸、脸部防守……!?」(译注:面对来自前方的攻势时,直接把玉当成防守棋使用。)
「来吧,白雪姬!只要叫吃这枚玉,就是你的胜利!叫吃给我看吧!!」
镜洲先生刻意高声敲打毫无防备的玉,并煽动著我。
多么显而易见的挑衅。
我彷佛血液沸腾一般,全身燃起了烈火。
「……宰了你!!」
明明是想让对手受挫,却反而被小看的话,一切就结束了。于是我把金打入镜洲先生的玉头,继续发动攻势。
下一瞬间,本应被逮到的玉宛如斗牛士一般,灵巧地避开了。
「唔!!糟糕…………!!」
涌上脑袋的热血逐渐消退。
引诱我进攻,再趁机让玉逃往安全地带……得知这才是对手的目的时,我已经来不及停止攻势。
我受到镜洲先生挑衅,回过神来时,不仅飞车已被对方夺走,甚至还失去了宝贵的金银。
──结果竟然反过来帮了对方……!
镜洲先生逃到中央安全地点,彷佛在夸耀胜利似地说道:
「怎么样啊?我方的玉有很宽敞的地方可逃哦?」
一旦镜洲先生逃向宽敞的右侧……我就绝对无法将死他……
没能……将死他……
「…………唔……!!」
我对自身形势不利有所自觉。评价值恐怕已直线下滑至负一千分了吧。
绝望使我眼前一片黑暗。
──结束了……吗?都来到这里了……却如此轻易地…………?
全力钻研出来的研究手被对方彻底防御。没能活用先手的优势。败因逐一浮现脑海……最后,我抬头望向镜洲先生。
他用右手紧握膝盖,凝视棋盘的身影────与师傅有些相似。
──…………不。
以镜洲先生为对手,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在序盘取得优势。
无论是中盘的争夺战,抑或终盘的计算速度,我都远不及镜洲先生。
──我的强大,究竟源自何处?
「呼──………………」
我仰头望天,接著深深吐了口气。
在棋风顽强的关西奖励会,存在著两个传统。
『握有金银六枚即为优势,七枚则为胜势。』
『对手有可能心脏病发而死,所以要耗尽所有持棋时间,死缠到对手打入头金为止。』
我再次冷静地环视盘面。
──虽然浪费掉了,但我仍持有六枚金银。其中一枚仍在棋台上。
接著我望向盘侧的棋钟。
──因为刚才急于进攻的缘故,时间还很充裕。
最后我触摸自己的心脏。
──没问题。心脏仍怦然鼓动著。
我的身体很孱弱。将棋亦很弱。连奖励会测验也曾经失败过。
『奖励会的终盘有两次』。
对手以这句话回击之后,使我那脆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然而那个人对我说了──
缔造关西奖励会传统的人,说我是无敌的。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打从心底深信自己最后能获胜…………就算中途陷入劣势,也不可怕!!」
我拿起了残留于棋台的最后一枚银。
忍耐、忍耐。
忍耐忍耐忍耐。唯有忍耐到最后,我的青春才能释放出如银一般的璀璨光辉。
「好戏现在才要开始,飞马哥。」
第九七手────6八银打。
将用于防守的银打入盘面之后,我向教导自己将棋的恩人、向如同流著相同血液的兄长一般的人,如此说道:
「纵使心脏停止,我也要击倒你。」
☖ 非得获胜
「咳!呜呕…………呜!呼……」
瞧见银子将银打入自阵之后,镜洲立即奔向洗手间,朝马桶低下头并反覆乾呕。
他浑身痉挛,别说拿起棋子,连坐著都很困难。
一看见胜算便开始浑身打颤的经验,他已经历数次……然而这还是头一次如此严重。
「…………呼……吁……呼………………呼──────…………」
目前的局势是镜洲位居上风,而且他还握有攻击权。只要继续压制对手……
──就能获胜。
没错。就这样压制对方!赢了之后便能晋升四段(职业棋士)!!
然而镜洲全身的细胞却开始剧烈打颤,宛如在拒绝胜利一般,令他根本无法下棋。
「呵…………简直就像DNA被植入了丧家之犬的基因一样……」
近二十年的奖励会生活。
镜洲有一半以上的人生,都是以奖励会员的身分度过,但一切都将在今天结束。
──无论胜利抑或败北…………抑或败北?
「…………万一我就这么输了的话……」
纵使如此,镜洲应该还是有升段的机会。
倘若创多获胜的话,他升段的可能性便会变小,不过根据其他对局的结果,握有次点的镜洲依然有可能升段。
──创多败北的话,我就能笃定升段。只要创多输棋……我也……
尽管才刚做过约定,但两人一起输棋的话,责任就不全在镜洲身上。
「这样啊,输棋也无妨吗……」
道出这句话的瞬间,镜洲总算停止了颤抖。
当他心想差不多该离开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洗手间。
「我的对手是那个小学生,他似乎只差一局就能升段了。」
──是创多的对局对手?
对方的语气实在没什么紧张感。镜洲屏住气息并竖耳倾听。
「啊~关西的天才嘛。」
「真的很令人厌烦,乾脆尽早投降算了。」
「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我们已经胜率过半了。」
「是啊,无论胜利或败北都没影响。」
「没错没错,有实力的家伙愈快升段愈好。下一期再加油吧!」
一面嘻笑一面上完厕所之后,两人便走出了洗手间。
那是陌生的年轻声音。恐怕是关东的三段,大约是高中生左右的年龄吧……纵使本期不行,也深信自己迟早能升段的年轻奖励会员。
镜洲并未涌现怒火。
只是对过去也曾如此想过的自己满怀悔恨。
事到如今,他脑海中仍短暂浮现『输了也无妨』的想法,这般软弱的自己令他感到不齿。
纵使仅有一瞬间,镜洲竟希望创多败北。他甚至想杀了如此卑劣的自己。
「…………非得获胜不可。打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这一点。」
没错。镜洲早就知道了。
三段循环赛当中,不存在任何输了也无妨的棋局。
软弱的身体再度开始打颤……但这种事已无所谓。
「喝啊!!」
镜洲踹开门并离开厕所。
他用颤抖的手掬起水,洒向自己的脸。镜洲洗了无数次脸,彷佛在用水洗去败北的污秽。
最后,镜洲以发颤的嗓音,向镜中的丧家之犬咆哮一声。
「很好……我绝对要宰了你!!」
☗ 这样
针对封手7六步,于鬼头曜帝位立刻以同银应对。
我的棋步恐怕在他意料之内吧。
──不过,关于这点是彼此彼此。
帝位战第一局进入第二天,我总算掌握了攻击权,不花一秒便祭出下一手。这回我以先手的金为目标,打入了步。接著轮到我进攻了!
然而……
「咻──────────………………──────────────────」
「唔!?」
于鬼头吐出的那阵高亢响音,再度响彻室内。
秃头的帝位双眼圆睁,将脸凑近至几乎要触及盘面的距离,并展开漫长深思。
「唔────────────────────────……………………」
最后他做出了结论。决定『反击』的结论。
沉寂下来的于鬼头先生,无声地向前移动棋子。
他挺进6筋的步,孤立我的守备棋,之后再强硬地将步打入空出来的空间!
「竟然舍弃防守!?能成立吗……!?」
与昨日相同,始终待在盘侧观战的鹄记者,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就连拥有永世称号的女流头衔保持者,都认为这波攻势未免有些躁进,然而随著局面向前进展,局势逐渐变得任何人皆能一目瞭然……鹄小姐挤出一丝声音。
「……………………太强了……」
于鬼头先生祭出的每一手,皆为最佳手。
算上第一天,持后手的我能采取攻势的时机,仅有封手及封手的下一手。
仅仅这两手。
我的反击甚至没在对手身上造成任何擦伤,且作为代价,我的玉眨眼之间就被右方的と金及左方的银给包夹。
左右夹击。乍看之下我已毫无退路。
「简直不是人类……」
年轻的职业棋士记录员,以带著畏惧及嫌恶的口吻如此低喃。今天是周六,要举行奖励会,因此是由职业棋士来担任记录员。头衔战偶尔会有这种事。
「………………呼……」
我抬起面对棋盘的脸,并眺望窗外。外头晴空万里,炎热的夏日晴天延展而去。
没错。今天有奖励会。
──现在……差不多是第二局的中盘左右吧?
我不经意想起了这件事。
三段循环赛最终日的第二局……也是为这半年作结的最后一局。
──我最重要的人们,正在东京奋战著。就在这片天空之下。
我不晓得战况如何。若镜洲先生第一局便确定升段,师姊或许就确定无法成为职业棋士。
然而倘若师姊在第一局获胜,镜洲先生又落败的话……两人将如字面所述,进行一场赌上性命的对局。
必定有一方会沦落不幸的一盘对局。
于鬼头先生说过:『知晓自己的才能,便能消弭不幸。』
创多说过:『要是能将才能数值化就好了。』
他们说的或许没错。如此一来,也许就不用在胜负之争中,为了自己向上爬而推落恩人。
然而他们两人,此刻确实正在战斗。
倘若我置身于相同的状况……想必会深陷烦恼与痛苦,并诅咒自身的命运吧。
『假设某人最珍视的事物,在这世上仅有一个,你会夺取它,还是主动放弃?』
「…………真是个困难的问题……」
我忆起了天衣向我告白的那一晚。彻底中了小学生奇袭的那个夜晚。
虽然很伤脑筋……心脏却怦然鼓动。
那孩子突破自己心中如铜墙铁壁般的围玉,展现出了勇气。
「呵呵…………那样算出轨吗?」
我用扇子抵住唇瓣,并自言自语道。
不不,这应该不算出轨。那是不可抗力的情况……再说我都还没正式告白。暂时封手的那句话,不知何时才能道出口。
但是……假如今天就是解开封手的那一天呢?
答案果然还是只有一个。
「…………唯有胜利一途。对吧?」
至今为止,我曾有过『想赢』的对局。
也有以『非赢不可』来激励自己的对局。
然而,这盘将棋『唯有胜利一途』。
并非为了头衔。
人类与软体的战斗怎样都好。
我只想为了……喜欢的女孩子而战。
想获得胜利,让那女孩看到我帅气的一面。
若喜欢的女孩拚死获得了胜利,身为男人的我要是输棋的话,未免太没用了。输棋之后,我可没脸向对方告白。
那种没用的男人──是配不上《浪速白雪姬》的!!
「配不上战胜镜洲先生……并晋升四段(职业棋士)的那女孩。」
事先便决定好一旦演变成这个局面,便要祭出胜负手的我下子了。
这是我人生最关键的胜负手。
软体会细查盘面上所有情报,并持续选择最佳手。
支配眼前的一切,完美防御所有棋步。
「既然如此!!」
我就从水平线的彼方──────发动目不可视的一击!!
「呼──────────────………………」
我垂下眼帘,深呼吸一口气。
浮现脑海的是一位娇小的天使。
「…………………………………………………………这样……………………」
如同背上长有纯白羽翼,总是自由自在且笔直地在盘面翱翔的少女一般。我将双手抵上榻榻米,并大幅前后摇摆身体。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唔!?这、这是……!!雏────」
盘侧的鹄小姐拿下眼镜并揉揉双眼,像是看见了本应不在现场的某个东西。
接著,我将手伸向盘面。
伸向一直在8筋底部静静沉睡的飞车。
我拿起飞车──────使其一口气向前奔腾!!
「这样!!」
面对朝自己挺进的飞车,于鬼头先生冷静地打入步来防御。
我立刻让飞车滑向侧方。
「这样!!!」
(插图017)
于鬼头先生再次打入步防御。彷佛这么做就完全没有问题似地。
确实,无论奖励会员、职业棋士,甚至是软体,任谁都会如此判断吧。
──我会在这里退下飞车,攻防还会持续下去。
──还没有分出胜负。
唯独知道我正在模拟某人的鹄小姐,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并惊愕出声。
「难不成……你读透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持……持棋时间还剩将近四小时啊……!?」
不对。
我用的时间并不短。
反倒是耗费了远超过这一丁点持棋时间的时间,我才得以判读出未来的局面──穷途末路之后的未来局面。
──尽管无法像那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
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到头脑近乎烧毁,我才总算长出了羽翼。
我要将那股质量(羽翼)……释放出来!!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扫去对手的步并搁置于棋台,拿起自己的飞车之后将它翻面────在本来被步占据的位置打入『龙王』!展示出那孩子存在于我心中的证明。
「这就是!!我的……我们的羽翼────!! !!」
──7七同飞成。
现身于盘面的龙王,立刻便会被金叫吃。相当于用飞车来换取步。
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实现的交换方式,如今却化为了现实。这仅意味著一件事。
「飞车……………………原来如此。你已经判读出即便舍弃飞车,自玉也不会被将死了吗?………………这是──」
让自己无限接近机械的于鬼头先生悄声低喃道:
「唯有人类才能判读出来的棋步。」
之后他将手覆上盘面,承认了自己追寻的目标存在著极限。
「咦!?认、认输了!?」
记录员下意识惊呼一声,接著连忙按下平板的认输键。
从封手的局面开始,仅经过十五手。终局迅速迎来了尾声。
不过我从昨天封手之后便没有休息片刻,一直不断战斗到现在……好漫长。真的是好漫长的战斗……
「……今后不需要二日制的将棋了。」
我和于鬼头先生无视陷入混乱的其他人,沉著冷静地交谈。
「是啊。能够思考一整晚的优势太显著了。一定要二日制的话,就必须规定第一天仅能下到定迹的部分为止吧……」
不过那么做的话,第二天便等同于自指定局面继续发展的研究会。与胜负本质相去甚远。
封手。
在那个时间点,将对局诱导至『某一方的玉会被将死,另一方则不会』的局面,毫无疑问是我胜利的原因之一。
要比喻的话……没错。这场对局就像天衣的告白一样,自序盘(约会)到将死(接吻)为止都已经精心策画好了。
软体仅能透过浅层解析,判断局势『对自己有利』或『还没有诘』。
乍看之下,我的阵型脆弱到只要交出飞车,形势便会一口气瓦解。
然而经过更深更深、更深入地判读之后────
「判断是否有诘的速度,是软体远远凌驾于人类。但是……」
我将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判断有没有必要深入判读是否有诘的能力,人类目前仍位居上风。」
「不过,软体终有一天也会克服这一点。」
「人类能否加以活用,可就另当别论了……对吧?」
「同意。」
人类可以靠近机械,却无法变成机械。
纵使如此,于鬼头先生仍试图接近机械,直到最大极限。至于我,则是想以人类之躯战胜机械。
两人的决断截然不同……但必要的事物却如出一辙。
做出决断所需的『勇气』,以及心怀决断勇往直前的『努力』。
才能自然也不可或缺,不过我深信勇气及努力能够超越才能,才决定向前迈进。
我们两人的主张永远不会有交集,却能像这样在盘上交手。现阶段这样就足够了。
负责的记者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那、那个…………两位,终局比预料中更早结束,可以的话,能否移驾至大盘解说会场……」
「不同意。」
于鬼头先生即刻回答,在记者询问理由之前先摸了摸自己的头。
「总不能顶著这颗头,出现在大众面前吧?」
「「………………」」
既然他这么说,我们也无话可说……
记者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我,我则心怀歉疚地说道:
「撇除帝位,只有挑战者独自登台未免有点……」
在负责记者困扰不已之际,伸出援手的人──是踏入房内的棋士(同伴)。
「就由我和师傅(Master)代为前往大盘解说会场吧。我也想监督一下愚妹操控棋子的模样!」
「我和尽尽也会帮忙的~♡你就尽量心怀感激吧!」
来到对局室的步梦与鹿路庭小姐,不知为何不怀好意地笑著说道。
盘侧的鹄小姐立即提出疑问。
「话说回来,帝位,虽然大盘解说不行,但应该能请您为观战记进行解说吧?可以的话,希望您能用休息室的电脑检讨本局,同时解说一下您利用软体研究的内容等等。」
「在有条件的前提下,同意。」
「非常感谢!啊,龙王的话我稍后会传邮件给您。您随便回应一下就行了。」
也太随便了吧?获胜的人是我耶?
「事情就是这样。」
鹿路庭小姐看向我,挥挥手并说了声「去、去」。
「九头龙老师可以回去啰。」
「这地方……确实不需要年轻龙王。」
「说的也是。现在赶去那里,或许还来得及。」
连释迦堂老师与山刀伐尽先生,都以强忍笑意的神情如此说道。
此时,我总算领悟到…………步梦为何会接下副见证人的职务,以及大家聚集在此的原因。
「不…………但是…………」
纵使如此,我还是略显踌躇。这时于鬼头帝位也出言催促我。
「去吧,我来收拾棋盘。毕竟这是头衔保持者的义务。」
最后,维持一贯作风的帝位,极为理性地道出了结论。
「换句话说,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那句话令我做出了决定。
不能背叛这些人的心意。
我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情了!
「…………谢谢!!」
我站起身来,拉起裤裙全力狂奔。
我返回房间一把脱掉和服,换上西装之后再次夺门而出。
回来再整理行李就行了。
现在得尽快赶到那个场所!
「计程车──!计程车呢……?」
我走出入口后打算叫一辆计程车,但顿时脸色惨白。
「啊!我还没拿回钱包和手机!!」
根据头衔战的新规定,手机要交给见证人,贵重物品得经由负责记者交给旅馆保管。
「要去柜台询问吗!?不,在那之前得先回房拿房卡……啊啊!钥、钥匙还放在房间里!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应该找柜台商量──」
不过没有必要了。
轰隆作响的引擎声传入耳际,一台大型摩托车突然在我面前紧急剎车。
骑乘于那辆钢铁骏马上的人────是一位赤发飘逸,有如长著红色羽翼的大天使。
「月夜见坂小姐!?」
「太慢了废物。你这蠢蛋,居然花了两天才打倒那个电脑博士。给我用一天击败他啊。」
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不过对此刻的我而言,她是货真价实的天使大人。
我戴上《强攻的大天使》拋向我的安全帽,跨上机车后座并放声吶喊。
「到千駄谷站!」
「我知道,笨蛋。」
油门全开加速行驶的机车,如香车一般驰骋而去。
往千駄谷的将棋会馆。
往银子的身边。
☖ 鼓动
好想要一双羽翼──我不禁如此作想。
「呜呜…………!!」
我咬紧牙根,将棋子打入自阵,以防御镜洲先生的攻击。
自从打入6八银,宣誓『要死缠到心脏停止为止』之后,我究竟持续防守了多久?
奖励会的对局不需要记录员。
不会留下棋谱,也没有任何人守望,仅有两人孤独厮杀著。
我不晓得自己刚才下的是第几手。应该早就超过一百手了。双方持棋时间都仅剩数分钟。
──进入一分将棋之后就完了!无论如何都得避免才行……!
比起盘面,我更频繁关注时钟,焦虑地移动棋子。
在屈居劣势的时候还大幅消耗时间,只会使情势愈来愈糟。相反地,要是意识到胜利的镜洲先生以安全取胜为目标,因为过于慎重而放缓棋步的话……差距便会缩小!
然而身经百战的奖励会三段,并未放慢脚步。
「喝!」
如同击出拳头的拳击手一般,镜洲先生将他修长的手臂深入我方阵地,一口气滑动龙王。
「居然让龙直奔!?好锐利的攻势……!」
那恐怕不是最佳手。
镜洲先生毫不犹豫地将能够用来守护自玉的龙加入攻势之中。那股气魄展现出了我们之间的局势差距,以及他的觉悟。
『安全取胜什么的见鬼去吧。我要用最短距离将死对手!』……就是这么样的觉悟。
不过只顾著钦佩对手的话,我很快就会死。
「既然如此────这样!!」
我予以回击,将香车打入后手放弃制空权的空间。再加上马取,能将金与玉一口气贯穿。可谓绝妙的反击!
然而……
「喝!!」
镜洲先生竟无视马取,并在我的围玉上方打入步,打算将其瓦解。
还有飞车(直拳)守候在后,多么沉重的刺拳啊。
横向攻击加上纵向攻势,面对如此完美的组合,别说围玉,甚至足以摧毁对手的心。
──对方纹丝不动……好强!!
镜洲先生主动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的棋步,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局面抑或心理层面都被彻底压制了。
镜洲先生的玉完全没有离开4一这个地点,然而我的玉却只能仓皇逃入地穴之中,为了寻求空气而急促喘息……
──……好遥远…………
曾经追赶到仅有一步之遥的后手玉,如今却身处于地平线的彼端,遥远到令人绝望。
已经…………无法触及了吗…………?
「呼…………吁…………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咆哮一声。
用咆哮来麻痹恐惧,我继续判读著防守棋路。
所谓的防守将棋,也就是持续面临死亡的过程。
将棋不存在起死回生的一手。
仅有能够稍微延缓死亡的棋步,以及即刻死亡的棋步。
为了寻觅出得以延命的少数棋步,我窥视著数千倍、数万倍之多的死亡。
──好痛苦……好可怕……好痛…………救救我…………
不断地延命、延命再延命,期待对手能在这个过程中下出坏棋。
然而奖励会三段会下出坏棋的机率,一百局之中不到一局。
局势相差如此巨大的情况下,更是一千局之中不到一局。
我在绝望之中持续面临死亡。绝望不断扩大,心灵也几乎要崩毁。
「呼……唔!!噫…………咳!!…………呼……喝──────!!」
脉搏紊乱不整。
凝视死亡的瞬间,心脏总会因恐惧而剧烈跳动,令人担心它会就此停止。
放弃的瞬间,心跳十分平稳。
窥见希望的瞬间,它又会再度高亢鼓动。
「呼……吁……啊!啊、啊、啊…………呜…………呜……」
频脉与徐脉不断反覆,无法调整呼吸及鼓动,史无前例的晕眩感席卷而来,我宛如于盘面爬行一般,拚命地寻求求生之路。
──我应该……也变强了才对……!
倘若是八一、创多或那个小鬼……
换作是在将棋星人当中也拥有超常羽翼的他们,应该能边哼著歌边逆转这个局面吧。
我不会贪求羽翼。
好歹一根羽毛也好…………短短一瞬间也好,我想拥有他们的终盘力!那样的话……!!
「你认为我有可能再次顿死吗?」
「唔…………!?」
我被看穿心思,不禁浑身僵直。
我此刻所经历的一切,镜洲先生早在久远以前就体验过了……
端坐于眼前的并非温柔的飞马哥,甚至不是一名棋士。
而是奖励会本身。
「尽管管试试看吧,但这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压力。因为──」
镜洲先生道出了残酷且理所当然的事实。
「你不是枥创多。」
「唔……」
「你应该很清楚吧,银子,我们并非天才。与创多及八一不同,我们是无法翱翔于天际的土拨鼠,除了在泥中爬行以外别无所长的可悲生物。位居上风又留有持棋时间的一方便能获胜。」
「………………」
我完全无可反驳,仅知道一件事。
一旦对方再进攻一手────我的玉便会被将死。虽然我完全判读不出来,那会是下一手成诘还是必死。
「喝啊啊啊啊──────────────────!!」
气势虚弱的我拿起棋台上的飞车,接著彷佛要倒下似地,将那枚大棋打入棋盘最深处。
王手。
这是我得以延命的唯一手段。
「没错!来吧!只要有一手轻忽大意,你就会瞬间死亡!!」
镜洲先生让玉只身逃跑。
我使用进攻失败、宛如装饰品搁在敌阵前的金,继续祭出王手。
不过那其实我设下的最后一个陷阱。
乍看之下是平白让对手叫吃金,但是──
「无论7三玉或5三同金都会将死是吗…………哈!!尽耍些小聪明!!」
──被看穿了!?
过于痛苦的我甚至无力引诱对手,只能强硬地立即让金向前推进,继续追赶镜洲先生的玉。
叫吃吧!快叫吃我的金!
「我怎么可能吃下那种金光闪闪的毒苹果!!」
镜洲先生老早就看穿顿死棋路,把玉移动至棋盘一隅,逃离我攻过去的金。
最后,我们双方的玉之间,终于仅相隔一枚步。
玉头战……!!
心脏剧烈鼓动一声,力道强劲到几乎要冲破肋骨。
──或许……能够得救!?
双方的玉互相对峙的状况下,围玉也会正面冲突。
如同两艘战舰在狭窄的水道正面交锋一般。
很快地,势必有一方即将殒落。
然而玉头战将演变为近身战,且两者之间仅相隔一枚薄皮般的步。镜洲先生若想杀死我的玉,就必须用自己的玉进行肉搏战……!
「──呜!唔唔──…………咳!嘎……!!」
紧张过度使我的横膈膜与胃开始痉挛,胃液弄脏了我的裙子,极大的痛苦令我双眼泛泪。
──只、只要有一手轻忽大意……就会死……!
纵使镜洲先生的围玉已然消失,我仍旧面临濒死状态。为了生存下去,我从棋台拿起香车,打入镜洲先生的玉头。五连续王手!
「没用!!」
镜洲先生仅用一根指尖移动玉,便撑过了第六次及第七次的王手,接著又为了回敬我,也对我的玉祭出了王手!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已经……不是将棋了!!
而是堪称解谜游戏的双玉诘将棋。
当双方的玉之间仅相隔一格对峙的瞬间,镜洲先生放声咆哮道:
「这下子────────────就结束了──!!」
他以惊人的气势,打入了桂马。
──……将死了。
我一眼便领悟到自己败北了。仅有一个地方可逃,但那之后便无路可躲。
认输两个字浮现脑海。
──只不过…………还剩下唯一一个抵抗方法。
『打步诘』。
要是我让玉后退,而镜洲先生将步打入我退开的玉头,打算将死我的玉,就会变成犯规。
镜洲先生不可能没察觉打步诘就打入桂马。这点我心知肚明。
不过极限状态下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晓得。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主动放弃胜负!
于是我尽可能以堂堂正正的手势,退回了玉。
「嗯……!」
气魄十足地下子之后,我便伸长颈部凝视盘面,接著保持前倾姿势前后摇摆身躯,没有放松战斗态势。
不过实际上,我的心情已像是即将被斩首的死刑犯。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我不禁担心,对手是否会听见我几乎冲破胸口的剧烈心跳声……但这显然只是杞人忧天。
──若镜洲先生没有打入步,而是移动金并用马祭出间隔王手…………就结束了。
噗通…………噗通…………
这是十分简单的诘。决定安稳地接受死亡之后,心跳也逐渐安定下来。
然而镜洲先生并未如此下子。
「………………」
他只是低头凝视自玉,始终纹丝不动…………持棋时间也逐渐耗尽。
这已经超越了谨慎的境界。
──…………为什么?他为何……不下7七金……?
镜洲先生不可能没察觉那个诘。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花这么多时间?……当我如此作想时,关西奖励会代代相传的一句格言不经意浮现脑海。训诫大家要撑到时间耗尽的那句话。
『因为对手说不定会心脏病发而死。』
然而,那是在穷途末路的状态下握有手番时的格言……
──我消耗时间的话还能理解,镜洲先生这么做却是相反……………………咦?
「啊。」
本以为镜洲先生移动金之后,我就只有被将死一途,此时又继续判读。
然后,我发现了难以置信的棋路……并下意识地说道:
「………………相反…………?」
我如此低喃之后,镜洲先生明显动摇了。我能感觉到,他流露出至今从未有过的焦虑。
怀疑转为了确信。
──镜洲先生移动金之后,便会拓宽我方玉的逃路……创造出逆王手的棋路!!
噗、通───!!
一度因为死心而沉稳下来的脉动,在发现希望之后又如烟火般猛然爆裂。
能赢?
能赢!能赢!!
那瞬间,我的心脏终于迎来了极限。
「 」
呼吸停止了。
不……声音静止了。自身体发出的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最初感受到的,是不符场合的寂静。接著是宛如睡意涌现……意识逐渐远去的感觉。
──心脏………………停止了……?
「…………八、一…………胸口…………」
我向在其他地方对局的师弟出声求助。
如同我初次在奖励会下将棋时一样。
──在这里倒下的话……八一又会拋下自己的棋局,直奔我身边……
纵使是头衔战也无妨。
他必定会将感想战及大盘解说也尽数拋下,赶到我所在的医院。
所以只要就这么陷入沉睡,等我再度醒来时,八一肯定就在身边。
然后,他会像这样安慰我。
『你很努力了,银子。』
『不可以再这样逞强啰。』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只要我希望……八一应该会继续那天晚上的事。
他会告诉我,被封手的告白的后续。
他将比至今为止更加温柔。
与我牵著手逛街。一起看电影、去海边。
我们能两人共同尝试各种事。并非作为姊弟,而是以恋人的身分……
年满十八岁(成年)的八一,会赋予我更多事物。
只要我希望的话,八一会给予我他的一生。
作为约定,他会在我的左手无名指留下誓约之印。
──哈哈…………好美……好开心……
榻榻米被汗水及泪水浸染而不成原形,我用朦胧的视线看向抵在榻榻米上的左手,想像戴在手指上的银色戒指,不由得漾起一抹笑容。
──什么嘛……就这么结束的话,便能获得…………我希冀的……一切……
说不定倒下更好。
温柔的八一,肯定不会舍弃孱弱的我。
倒下的话……他就会像儿时一样,一直紧握我的手。
仅为了我一人,使用他为了下将棋的右手……
──这样啊……说的也是。
沉浸于幸福美梦的我,倾全力紧握右手。
牢牢地、牢牢地紧握著。
紧握到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然后────
用尽全力,将拳头击向胸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啦。
我感觉到了骨头碎裂的触感。
迟了几秒之后,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
涌上喉咙的恐怕不是胃液,而是鲜血。
「八…………一……………………胸口………………好…………」
胸口──
胸口是如此地……!
「炽热。」
心脏再度噗通鼓动起来,用拳头抵著心脏,我觉醒了。
我喜欢八一。
所以我绝对不可能舍弃将棋。
绝对不可能拋弃胜负。
因为连系我们两人的────────并非爱,亦非血脉,而是将棋。
「呸!!」
我摊开扇子,将鲜血吐在上头,接著为了让灼热的身体冷却,就这么用散发铁味的风搧向自己,最后再「啪!」地一声把扇子阖起。
最后我用手拭去炽热的血,并瞪向镜洲先生。
「……来吧!!」
(插图018)
战斗准备已然就绪。
我不再害怕心脏停止。
也不会再心灵受挫。
心脏停止也好、心灵受挫也罢,我都会用这只手无数次使其复苏。
用为了将棋而生的这只手。
电子音响起。最后十秒的读秒开始了。
「………………」
剩最后五秒的时候,镜洲先生缓缓地将手伸向盘面,将自己的玉退向斜后方。
那并非撤退。
「结束了,银子。」
对方落子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亦随之冻结。
「啊!?」
──间隔王手……!!
他打算藉由移动玉,用守候在后方的香车贯穿我的玉!
与刚才浮现我脑海的逆王手棋路如出一辙。
简直是最强的反击技。
──无论打入棋台上的任何棋子构成合驹,都会将死!?怎、怎么可能……有这种棋步……
此刻的我唯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让玉逃跑,同时防御王手。
等同于仅下一手,就达到两手的效果。
──……不可能有这种棋步……
纵使真的有,也无法在一分将棋中找出来。
所以那时候,我之所以将目光投向那枚棋子,纯粹只是偶然。
「…………银……」
堵塞住玉退路的,是与我同名的棋子。
倘若没有这枚棋子的话,玉就能逃向右上方了……与碍事又迟钝的我一模一样。
──………………奇怪?
碍事?
银?
既然如此…………移走它不就行了?
…………咦?
──但是……咦!?在实战中使用这一手!?
在时间耗尽前的瞬间──
我伸出染血的右手,触碰了银。
然后就这样──
「这样!!」
将银滑向左上方。
我至今下了约十万局将棋,却从未在实战中见过这种决胜手,因此下了之后是否真能成立,我无法确信。
所以我之所以选择那个棋步,只不过是出于偶然。
多亏了偶然……以及一时心血来潮所带来的幸运。
因为我前不久──────才刚在诘将棋见过。
☗ 封手
「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将棋会馆前方聚集了大批人潮。月夜见坂小姐将机车笔直驶进了那群记者及看热闹的群众正中央。
「小心我辗死你们───────────────────!!!」
人们吓得四处逃窜,机车紧接著在建筑物正前方紧急剎车。
她也太胡来了吧!虽然很胡来……但好帅气!
我脱下安全帽并从后座飞跳下来。
「谢谢你,月夜见坂小姐!」
「别说了,快去吧废物!之后再和你要谢礼!」
狭窄的停车场挤满了电视台的转播车。正面玄关及大厅也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闯入其中。
「喂!刚才那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无视那些声音,只是一股脑儿地狂奔。我拨开人群,奔上狭窄的阶梯。
将棋会馆外面已喧闹不已,但内部更是吵得沸沸扬扬。
原因在于──
「枥创多升段了!!」
「史上首位小学生职业棋士诞生!!」
「快打速报!!」
「二楼要开记者会!!!快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脚步声使建筑物如遭遇地震般阵阵摇晃,外头也喧喧嚷嚷。要是再晚一分钟,我恐怕就进不来了吧。
「创多…………这样啊。恭喜了。」
国中生棋士已是过去的遗物了……如此自嘲的我,听见了一段交谈声。
「剩下一个人是哪边!?」
「还不晓得!听说很快就要结束了──」
噗通!!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哪边。』
那简短的词汇所蕴藏的含意是──
「创多升段了,但镜洲先生还没确定…………是这个意思吧。」
师姊及镜洲先生。这场正面对决的赢家能升段。
内心骚动不已,完全静不下来。
接著我为了避免发出脚步声,缓缓地爬上最后一段阶梯,抵达了四楼。
「…………这里…………好安静………………」
唯独这里,宛如存在于不同时空一般鸦雀无声。
一个月前,我曾在这地方的深处对局。我与名人,上演了一场名为头衔挑战者决定战的重要胜负。
然而此刻,我却无法从梯厅踏出一步。
因为能够走向前方的人,仅有赌上性命战斗之人。
那里是唯独奖励会员得以进入的圣域。
「呼──────………………」
四楼对局室的入口前,有一张茶色的老旧长椅,包覆表面的布料已破烂不堪。我坐上那张长椅,并深深吐了口气。
简直就像医院的等候室。
有些对局似乎仍在进行。微弱的棋音与对局时钟的电子音传入了耳际。
「…………师姊……!!」
我低下头,双手合十。彷佛在向神祈祷一般。
维持这个姿势后,不知经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人类的气息,抬起了头────
「唔!!」
我熟知的人就伫立于眼前。
「镜洲先生……」
「嗨。」
我坐在原地,茫然仰望镜洲先生,他则拍了拍我的肩膀,并走过我眼前。
他一面走下阶梯,一面说道:
「各位,让他们两人独处一会儿吧。」
镜洲先生语毕之后,其余的奖励会员也尾随他身后离开了。
然后,银发少女自空无一人的圣域现身了。
「八一。」
「师姊。」
少女步履蹒跚地走向我之际,我立即飞跳起来。
师姊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走到地板上,我也迈前一步迎接她。
「八一。」
师姊倒入了我的胸怀。
我紧拥住那如羽毛般轻盈虚渺的身体……那轻微打颤的身体。
「我升段了,八一。」
我怀里的师姊如此说道。
「我,成为四段(职业棋士)了。」
她人生中最令人欣喜的报告……却伴随著泪水。
「我打倒镜洲先生,晋升为四段了。」
「……嗯。」
「本以为会输的。中途有好几次都认为无路可走了。但我怎么样都不想放弃。」
「嗯。」
「所以我发誓,在对方打入头金之前都要继续下子。纵使心脏停止也要继续。」
「嗯。」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奇迹发生了。将棋之神使奇迹降临了……」
银子泪流不止,述说著那个奇迹。
「我发现了打步诘及逆王手的棋路……并靠它勉强撑了过去。面对镜洲先生的间隔王手,我将8五银移动到9四,用运子固守迎击……如何?简直就是奇迹对吧?」
「嗯……」
「得向那小鬼道谢才行……」
师姊道出了对爱的感谢。
尽管性格不合,又对爱的才能怀有自卑感,师姊仍能坦率对爱怀抱谢意。这颗真挚的心,在最后的最后令这女孩变强了。
「八一,我…………砍下了镜洲先生的……首级……!」
强忍至今的情感终于溃堤,师姊开始激动痛哭。
「他明明那么关照我们。明明一直对我和八一那么温柔。结果我却…………我却…………!!」
「没关系的。」
为了不让银子崩溃倒下,我紧紧拥住了她。
将镜洲先生与辛香先生……以及其他人的梦想残忍击碎,并赤脚踏在碎片上的少女,纵使雪白肌肤已染满鲜血,仍不断奋战。她的身与心,比败北之人伤得更重。
各种想法交织相错,不管思考什么都令我泫然欲泣……根本说不出话来。
所以────
「要开封啰。」
「嗯。」
我道出了封印已久的那句话。
「我喜欢你。」
「同步。」
(插图019)
在那天夜晚中途停止的告白结束之后,吐露炽热气息的银子开口了。
「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吗?我已经疲惫不堪了……」
「嗯,抱歉。」
我抱著她来到长椅旁,接著两人并肩坐了下来。
银子将头靠上我的肩膀,撒娇似地,像猫一样用银发磨蹭著我。
「昨天我一整晚都没睡。」
「我也是。」
「这样啊?我们俩都一样呢。」
银子像个孩子般绽露笑靥,似乎感到十分开心。
我将她总算漾起的笑容烙印于脑海,并用指尖轻轻拨弄她的浏海。
这女孩的一切都是如此惹人怜爱。
然而我们个性笨拙,除了将棋以外一无是处,连好好阐述爱意都办不到。
最后,我们又谈起了将棋的话题。
「……八一,对局结果如何?」
「赢了。」
「是吗?你果然很强……」
我能追得上你吗……?银子轻声低喃道。
「没问题的。银子你也成为职业棋士了啊。」
「…………说的也是。」
我们都知道这是谎言。要攀升到我这个头衔保持者的所在位置,对新四段而言绝非易事。
我们在这个瞬间对此视而不见,互相倾诉梦想。
「我…………喜欢八一……」
银子紧握我的右手,并低语一声。
「我想和你牵手逛街,一起看电影、去海边,想和你两人单独做很多事。并非以姊弟的身分,而是作为一对恋人…………这一直是我的愿望。」
银子初次将深藏内心的心愿说出来,却在最后如此说道:
「不过,我真正想做的事其实是────」
我没有听见这句话的后续。
银子已垂下眼帘,沉入了梦乡。
如同从天飘落的皑皑白雪一般,雪白而寂静。
虚渺到伸手触碰便会立即消融。
但是──
「…………好炽热……」
她与我相触的肌肤,炽热到彷佛正在熊熊燃烧。从以前开始,每次只要认真下将棋,银子就会像这样浑身发热……
之后恐怕会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令全日本惊天动地的轩然大波。
记者将不断采访她。成为风云人物的《浪速白雪姬》,将与名人一样背负起整个将棋界。
她得用这副脆弱的身躯,背负比任何人都沉重的事物,并作为职业世界中唯一的女性,在荒野中披荆斩棘。
只要银子还是一名职业棋士,就没有终止的一天。
她不能再以奖励会员的身分作为藉口。
突破名为奖励会的地狱之后……等在眼前的是永无止境的修罗之道。
银子肯定会有好一阵子连下将棋的时间都没有。这般受众人钦羡的地位,对银子而言只会带来痛苦。
因为,她真正想要其实是──────
「我也一样……银子。」
所以唯独这个瞬间,让我们双肩相倚,把将棋以外的事尽数拋诸脑后吧。
仅需想著终有一天会来临的,属于我们两人的公式战(将棋)。
☖ 最后的升段者
坂梨澄人在他最后一场对局,赢得了精彩的胜利。
「呼……」
所有对局皆已结束,坂梨仔细地擦拭著使用完毕的每一枚棋子,最后再擦亮棋盘。
奖励会使用的棋盘与棋子绝非高级品。
然而那些伤痕累累的棋盘棋子,简直就像不断战斗后却惨遭丢弃的奖励会员一样,令人不禁涌现爱怜之情。
「……至少在最后,独自一人好好擦拭它们也不错。」
当坂梨表示他想擦拭棋盘棋子之后,明白他心情的对手便率先离开了座位。
擦拭完毕的坂梨在最后轻轻抚摸棋盘,接著说出道别的话语。
「再见了。你可要长命百岁喔。」
他离开对局室,将橘色名牌摆上鞋柜前的柜台。尽管获胜,他却没心情盖下最后的白星。
坂梨只想静静地独自消失。
意识到自己即将退会之后,他便一直如此祈愿著。
如今这个愿望,可说是完美实现了。
「……好安静…………」
将棋会馆内所有人似乎都去参加记者会了,连平时总有人在的事务局及道场都杳无人烟。
升段者是枥创多吗?还是空银子呢?抑或两者皆是……
长达十二年半的奖励会生活。
约半数人生都在此度过的坂梨,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静谧的将棋会馆。
「这里原来是如此宽广……」
进入奖励会前,坂梨便持续造访这里的道场,甚至去过联盟的托育中心。包含那段期间的话,他已在此经历了近二十年。虽然从明天起便要展开全新人生,但他仍未涌现真实感。
坂梨穿越空无一人的大厅,自正面玄关走出建筑物,最后回头敬了一礼。
停车场内挤满了电视台的转播车。
离开将棋会馆后,他顺道去了一趟鸠森神社,并在将棋堂前参拜。
时常在例会当天早晨消磨时间的咖啡厅。
研究会结束后,前辈棋士请客的牛排馆。
为了担任排名战记录员而留宿时,他经常造访的邻近澡堂。
心怀这些回忆,坂梨朝千駄谷街道迈出了脚步。
然而在最后的最后,他在千駄谷站前的马路遇到了红灯。回想起首日连败,他虽然心头隐隐作痛……但如今却连那份痛楚都教人怀念。
「坂梨先生!」
等候红灯的期间,有人出声呼唤了坂梨的名字。
是他的后辈,以前也是奖励会员,现在在体育报社当记者。对方肩上扛著一台庞大的摄影机。难道是在顾虑默默消失的前辈吗?这只不过是多管闲事。
「坂、坂梨先生…………呼、呼……对局呢……?」
「嗯,已经结束了。」
后辈记者似乎是急忙赶来的,只见他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就一边放下肩上的沉重摄影机,一边提问道:
「您赢了吗?」
「最后获得十四连胜。完美地迎来了尾声。」
这回轮到坂梨提出疑问。
「升段的人是谁?」
「空和枥两个人。」
「这样啊……」
坂梨点点头。意思是镜洲败给了枥和空。一想到那温柔的前辈,他便心痛不已……不过既然是在正面对决中落败,那也无可奈何。不知道他送给银子的辛香棋谱,是否起了作用。
坂梨又进一步问道:
「升段者现在在进行记者会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在拍我?」
「因为您是第三人。」
坂梨完全摸不著头绪。
「………………………………啊?」
「除了空与枥以外的三败棋士全灭。因此由十四胜四败的棋士中,排名最高的坂梨先生您获得次点。加上上一期的次点之后,您也获得了升段的资格。」
「并非镜洲先生…………而是我?」
三段循环赛开幕首日便惨遭二连败,坂梨曾呆站于千駄谷车站前的马路痛哭失声。
下一次例会他又再度连败,在没有半颗白星的情况下沦为四连败。
坂梨心想一切都结束了,甚至丧失过半胜率延长的意志,开始到驾训班上课。
「结果却是我……成为职业棋士?升上了四段……?」
明明从前更专心钻研将棋时,都没能成为职业棋士……
『还早得很啊!一起加油吧。』
是镜洲先生那句话,让坂梨苟延残喘般地继续下棋。
之后他奇迹似地获得了十四连胜。
然而那只不过是因为从压力中获得了解放。坂梨序盘就惨遭四连败,被众人蔑视道『那家伙已经玩完了』,再加上辛香为了拉下镜洲而故意放水。
本应聚焦于坂梨身上的注意力,全都转嫁到了镜洲身上。
结果……
「却是我……升段了?不是镜洲先生,是我……?」
坂梨瞬间腿软,当场跌坐在地,接著双手掩面,开始嚎啕大哭。
坂梨感受不到一丝升段的喜悦。
他只是不断地在心中向镜洲道歉。这根本称不上循环赛。镜洲先生实在太可怜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名二十五岁的男人蹲踞路旁,不断流露呜咽声与歉意。
记者的快门声异常响亮。
大白天出现于马路正中央的奇妙光景,使行人短暂地投以好奇的目光,接著又快步离开。
「找到了找到了!太好了,总算追上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坂梨抬起头来。
鸠待五段干事气喘吁吁,伫立于眼前,并朝他伸出了手。
「恭喜你,坂梨!虽然是自由阶级……但你应该愿意升段吧?」
「…………」
最后的升段者,茫然地回望干事的脸。
之后,他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第63回新进棋士奖励会三段循环赛就此闭幕。
四段升段者为空银子(16)、枥创多(11)以及坂梨澄人(25)。
同一天,有五名三段棋士因年龄限制而离开了奖励会。
坂梨澄人是第二位拒绝参加四段升段者庆祝会的职业棋士。
其理由为一想到被迫离去的奖励会员(同伴),他便觉得自己没资格接受祝贺。
☗ 领带与骰子
「冷静下来了吗,创多?」
「………………是……」
此处是将棋会馆内的投宿用个人房。创多坐在床上用纸杯啜饮果汁,微微地点了点头。
得知镜洲没能晋升四段之后,创多便开始大吵大闹。史上首位小学生棋士不停怒骂著『骗子!』、『没毅力!』、『这么弱不如在棋盘前切腹吧!』、『去死!』,让所有人只能哑口无言地旁观,完全束手无策。
看不下去的理事只好延迟记者会,并把创多交给镜洲处理。言下之意是:『既然是你害的,就给我想想办法。』
──这就是我身为奖励会员的最后一份工作啊……
仔细回想起来,镜洲总是在照顾小孩子。
因年龄限制而退会的男子,在史上最年少四段的隔壁坐下并低喃道:
「受不了,创多你为何要哭啊?想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因为……谁教镜洲先生你要说谎。明明约好要一起晋升四段的。」
创多鼓著脸颊,双眸又泛起斗大的泪珠。
「啊!不是的!我不是在指责你──」
镜洲连忙试图转移话题。
但他想不到适合的话题。
──能让现在的小学生露出笑容的话题是什么!?宝可梦!?是宝可梦吗!?
倘若是最喜欢小学生的八一,应该能找到适合的话题吧,然而镜洲在将棋界闭关近二十年,堪比浦岛太郎,完全想不到有什么趣事可聊。
他霎时脱口而出的话题────依然脱离不了将棋。
「我有一本剪报册。」
「……咦?」
「杂志上不是会刊登晋升四段记吗?我将那些文章剪下来,收集了一整本……总有一天要撰写属于自己的晋升四段记,就是我的目标。」
「你是指刊载于将棋杂志最后一页的文章吗?我每次都直接跳过,所以没读过。」
「哈哈,我想也是。」
镜洲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是如此渴望撰写那篇文章,但权力却落到了根本不晓得有那篇页面的小孩子手中。
然而这即为胜负的本质。
与愿望的强度毫无关联。唯有将棋实力坚强的人才能节节攀升。
正因如此,镜洲才能坦然接受现实,那些的文章也才会残酷地令他如此倾心又感动。
镜洲在心中翻阅著那本注定没有他的页面的剪报册,并继续往下说。
「我想写的内容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唯独最后一句话早已决定,那是我成为职业棋士以后的目标……也是我的梦想。」
「想参加头衔战吗?还是成为名人?」
「把那种事当成梦想的话,我肯定无法努力到现在。」
镜洲失笑出声。
他很清楚自己的极限。纵使逼近三十岁时晋升为职业棋士,恐怕也很难脱离C级2组。
「那究竟是什么?」
创多有些恼火,开口问道。
因为太难为情,所以镜洲本打算把这件事当成秘密……
──算了。对象是创多的话,说出来也无妨。
镜洲头一次,将至今一直温存于心中的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我希望能永远爱著将棋。』」
「…………!!」
创多睁大他泪眼汪汪的双眸。
「无论遭遇多痛苦的事,我也想永远、且比任何人都爱将棋。不仅自己,我希望观赏对局的人,也想著『能喜欢上将棋真是太好了』……我是为了下这种将棋,才想成为职业棋士。」
他经历了比任何人都漫长的苦痛。
也总是被将棋与将棋界的不合理耍得团团转,正因如此,没有人比他更具说服力。
即便无法获得头衔。
纵使无法当上名人。
就算待在与荣光无缘的场所,自己也能如此喜爱将棋。镜洲想透过成为职业棋士来证明这一点。如同将梦想托付给自己的师傅一般……
「但是最终,我总算明白凭自己的才能是办不到的。看著连矢仓都下不好的职业将棋,大家也只会感到无聊。」
必须拥有能在盘面自由翱翔的才能才行。
在职业棋士当中,也仅有极少数天才在偏离定迹之后,仍能留下高度棋谱。那是单凭努力及毅力所无法抵达的境界。在与银子的棋局中,他深切明白了这点。
那场激烈战斗,想必会在奖励会代代流传下去吧。
──但是……到头来,银子也只不过和我同等级。
考虑到那孩子的前途,镜洲便无法坦然地为她祝贺。
与枥创多这名天才同时升段,银子想必会一直被拿来和他比较。
而银子所追寻的……九头龙八一的背影,则更加遥远。
「说得一点也没错!镜洲先生你的将棋太无趣了!以银子姊为对手,还只能下到不分轩轾的程度!」
「别乘胜追击啊……不是都说我有自觉了吗?」
「让观众也感到开心?绝对不可能!像镜洲先生和银子姊那种死缠烂打的将棋,只有奖励会能够容许!」
「是啊。透过今天的对局,我深刻明白到像创多一样能华丽将死对手的将棋,才是职业棋士的将棋。」
「这样啊?那么──」
创多深吸一口气,接著开口了。
「真拿你没辙,就由我来代替你实现梦想吧。」
这回轮到镜洲备感震惊了。
镜洲下意识望向创多,史上首位小学生棋士──
能够在盘面自由飞舞的真正天才,笔直仰望镜洲的双眸并开口说道:
「既然无法与镜洲先生一起成为职业棋士,至少我要带著你的梦想前往职业世界。」
「带著…………我的梦想……?」
「我要在职业棋士的世界,下出比任何人都有趣的将棋。比八一哥更有趣,也比软体更有趣。不断下著让外行人也能兴奋不已的将棋,掀起前所未有的将棋热潮。所以请镜洲先生你也要永远爱著将棋。就算现在……你或许很痛苦,但请你以后也要再陪我下棋。」
「…………」
「…………不行吗?」
「…………不……」
镜洲仰望天花板。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泪水肯定会满溢而出。要是让创多看见自己落泪,他肯定又会哭出来……
最初向创多搭话的人是镜洲。
他向孤零零坐在棋士室角落的小男孩,说道『一起下将棋吧』。
不过这回却相反……轮到那个小男孩,邀请镜洲一起下棋了。
「谢谢你,创多。」
镜洲松开了颈部的领带。
接著他将领带挂在创多娇小的双肩上。
如同背带一般。如同接力棒一般。
虽然未经清泷的同意,但这样就行了。尽管镜洲没能留下弟子……却获得了能够继承他意志的同伴。
「镜洲先生,我……」
「嗯?」
「我很高兴自己选择了将棋!」
(插图020)
创多总算重拾笑容,牢牢握住了镜洲赠予的领带。
对十一岁的少年来说,那条领带还太大了,然而尺寸相符的那天终将到来。天才少年下定决心,直到那刻来临为止,他都要紧握著它。
如今他不再需要骰子了。
因为他的指尖,已经寄宿了全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