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3)
☖ 雪耻
「规定的时刻已到。先手番为雏鹤老师,请开始对局。」
「请多多指教!」
女流名迹循环赛的开幕战,终于开始。
雏鹤爱在对局开始的同时,初手就挺进了飞车前的步。
──我早就下定决心,跟这个人再战的时候一定要使出这个应手。
「…………哦~?」
坐在上座的对手,盘腿竖起一脚坐著。这个女人看到爱的初手,马上睁大了双眼。
「原来如此,是想为女王战那时候雪耻是吧……真是赚人热泪。」
爱的对手是────女流玉将•月夜见坂燎。
在成为女流棋士的前一战──女王战的本战,爱在她的手下输得一败涂地。
──那时候我的表现根本不能说是在下将棋……不只是我,连师傅也受了侮辱……!
这个女流棋士的名字是爱的『绝对不可饶恕名单』的血书榜上第一人。
「好啊?看你这小学生这么认真地准备暑假自由研究作业,本小姐就给你好好地检查一番吧……来!」
月夜见坂手指柔软地甩动,一样地挺进了飞车前的步。彷佛是在契约书上盖指印,承诺应战爱的相挂战术。
──好!!
爱悄悄地握紧左手中的扇子。
她事先准备了必胜的策略。
──就让我使用吧,小澪。
即是向她的好友水越澪学来的新的相挂。
爱将运用将棋软体所推算出来的最佳战法,挑战女流玉将!
「吸────…………嗯!」
飞车前方的步到了途中便不再挺进,爱转而调整玉的位置,并挺进了3筋的步,空出空间准备让桂马跳跃。
成为女流棋士以后,爱便有资格使用公式战棋谱资料库。搜寻之后发现,这个战法在某个时期的数十局被使用过,先手的胜率超过七成。
爱把这些前例全都记在脑海中。
小澪留给我的信也全都背起来了。
除此之外,爱还借用了大师傅清泷钢介九段家里二楼设置的高性能电脑,更深入地钻研最佳应手。
不过,爱并非只是囫囵吞枣地完全记住软体所建议的棋路而已。
她也有自己动脑去思考过个中的道理,基本上以人与人之间的对局会出现的棋路为主,仔细地一一探究最佳应手衍生出来的各种展开。
感觉就像在栽培一棵大树一样……爱非常热中于这种钻研的过程。原本最不擅长的序盘展开已经大有改善。
──就连那位老师都肯定我的序盘展开进步了许多!
月夜见坂有大天使之称,代表她擅长相挂与横步取等空中战。她在这方面有优异的序盘研究与大局观,上次对局时爱根本束手无策。
大局观并非一朝一夕可培养起来的。爱也没有那么小看将棋。
但是,由于软体引发的革命,人类花了千年以上的时间累积起来的感觉在一日之间即被颠覆,也是不争的事实。
雏鹤爱要引发革命。就像她的师傅一样。
──我非跨越不可。我要胜过眼前这个人……超越以前的自己!!
爱组织好了理想的型,接著观察月夜见坂会如何应付。但是──
「咦?…………咦!?」
看月夜见坂轻快地下了棋,爱顿时感有如晴天霹雳。
「这、这种应手……真的能成立吗!?」
这一步真是莫名其妙。
完全算不上任何攻势或防守。电脑所列出的建议中完全没出现过这种走法。
那是当然的。即使是人类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恶手……
「看你的表情似乎是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强攻的大天使》呲牙咧嘴,笑容狰狞彷佛恶魔。
「别蠢了,这种烂步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意义了。我是在让你。好了,尽管挥拳打过来吧。」
月夜见坂如此挑衅道,同时用右手轻拍自己的脸颊。
「……!!」
爱差点就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棋盘,她紧抓著裙襬,忍住这一股冲动。
『为了避免轻率地下子,右手会紧握裤子。所以只有裤子右膝的部分留下皱褶。』
这是在加入清泷一门时最先学到的事。
并没有人用话语这样教导她。她看著师傅八一每次对局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件事。爱总是遵守著这一点。
(插图014)
「呼──────………………」
爱深呼吸,拿起自己带来的水壶,喝一口里面的茶,反覆提醒自己冷静下来。要冷静……
冷静下来,然后────────────扁死她。
「…………………………这样…………」
爱的身体前倾,然后大幅地前后摇摆了起来。
为了用比理想的型更好的状态将棋盘上的局势一口气引导为投降图,她大大地展开思考之翼骑翔。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最后,爱的右手终于放开了裙襬,展开总攻击。
月夜见坂见招接招,每一手都立即出手回应。仍然维持著居玉的状态,阵形彷佛随时会被击溃。
即使如此,爱仍然充分地运用时间去观察、判断、进攻。毫不间断地进攻,直到对手的心脏停止跳动才肯罢休!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插图015)
「哈!很好,尽管打过来吧!!」
月夜见坂每一次接招都是立即反应,每一手都是立即出手。上一次的对局中双方下棋都是立即出手,因此爱并没有察觉这是多么地异常,不过──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判读。
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
判读到极限,甚至比极限更远。
最后,爱终于察觉了──
「竟、竟然完全没有……………………对我有利的变化!?」
愕然。
明明已经顺利地组织了理想的型。
这理想型明明是智能远高于人类的将棋软体判断为『最佳』的结论。
而且对手的棋路很明显地是恶手,照理说局势应该比理想中的更好才对。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爱陷入混乱。这时候,记录员无情的提醒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雏鹤老师。接下来是一分将棋。」
「咦!?」
──糟、糟了!还以为一定能形成优势,花了太多时间……!
爱顿时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连感受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她被迫面临选择。
察觉自己形势不利的那一方,只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忽视自己形势不利的现实,祈祷对手出差错,连续祭出王手。
二则是转换方针,硬撑下去,不惜让对手察觉自己自认不利。
爱的选择是────
「………这样!!」
她用力将棋子打进自阵,彷佛在打自己巴掌一样。
她选择苦撑。
「哈!你可终于发现了。算了,以小学生来说,能够坦率地认错就算值得嘉许啦。」
爱目前的走法等于是否定自己之前的方针……俗称『反省』。月夜见坂称赞爱的如此决断,将扶手拉至自己的正面,手肘撑在上面。
「看在你懂得反省的份上,我就给你指教一番,让你明白使用了软体提供的最佳应手却仍然会输的理由。」
「!!」
爱抬起头,望向月夜见坂。
「帝位战第二局中于鬼头大叔用过同一招。师徒俩竟然会中同样的陷阱,你们未免太要好了吧?」
「咦……?」
「喔?怎么,没看你师傅比赛?难道你们其实感情不好吗?还是说……你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的对局,自顾不暇,没心情理会师傅的头衔战?是吗?」
「唔…………!!」
「哈哈!想不到本来只会跟著主人屁股走的小狗狗,现在变得人模人样了!」
月夜见坂这么说,同时伸手指向盘上某一点。
那是爱判断为恶手、月夜见坂自己也说是放水的一步棋。
「我这一步任谁都看得出来的恶手,让你得到的评价值只有一百点而已。」
「咦!?」
闻言,爱不由得提起臀部,惊叫一声。
「只、只有这样……?」
「很意外吧?即使下了这种恶手,影响也不过只有一百点左右。」
如此微小的差距,在人类之间的对局中完全不影响局势。
「刚才你看到我下这一手的时候,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后手下了恶手,先手等于是多了一手棋的优势,局势应该很好才对』,没错吧?但是实际上,双方仍然势均力敌。」
爱对于局势的判读过于乐观,急于开战。
然而,不但没有拉开差距,反而在不知不觉间陷于劣势。
因为──
「研究了这之后的局面的只有我。你则是忽视了盘上微小的差异,继续下你的棋。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才能长出这么乐天的脑袋?」
「呃…………啊啊…………」
爱的脸色转为铁青。
软体会提供无数的最佳应手。
──但是……软体的运用方法必须由人类自己去想才行……!
「这才是真正的研究。这样才叫做运用软体。只要依样画葫芦地下出最佳应手就能赢的话,谁还需要伤脑筋!!」
「……………………」
爱被驳得无言以对,在棋盘上也是劣势。
爱大大地抬头仰望。
然后──
「这样啊…………果然还是不行啊………………」
爱反覆地喃喃道:「这样啊……这样啊……」
记录员见状,判断对局即将结束,开始偷偷地收拾桌子。
看似会马上投降的爱,这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
「呼…………………………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再度面对棋盘。
而且身体向前弯得比刚才更深。
「喔?还想继续吗?算你有骨气。」
月夜见坂舔了舔嘴唇,手伸向棋盘。
「但是,如果你以为面对我这样的对手可以靠苦撑过关的话,那还是去死一死吧。」
《强攻的大天使》粗暴地拍开刚才拉至正面的扶手,展开了与她的称号相符的猛攻。女流头衔保持者精确无比的猛攻,精准地以最短距离直指先手的弱点!
即使如此,爱仍然不放弃,以避免正面冲突的手顺持续抵抗。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别念个不停烦死人了!你这杂碎──────!!」
──死缠烂打!绝不放弃!!
这是爱入门后学到的第二件事。
──只要……只要心不死,我就还没输……!!
直到最后关头都要相信胜利,全力以赴。绞尽脑汁,下自己能下的棋。
这即是关西将棋的血脉。爱在棋盘上展现的将棋,没血没温度的电脑是无法实现的。
「啧!都已经无计可施了,别乱七八糟地走一些没有意义的怪棋!你这只是在玷污棋谱!再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难道你打算下到头金为止吗?」
正如她所言,爱的每一手看起来都没有意义。连一旁的记录员都忍不住叹气,眼光转为冷漠。
「你这死不放手的难看模样倒是跟你师傅一个样子!我就如你所愿,马上将死你吧!!」
为了祭出王手,月夜见坂抓起棋子,气势十足地按在棋盘上。
为了催促对手投降,她手指仍按著棋子,不断地使劲压转。
这装模作样的一个举动──────────────救了月夜见坂一命。
「嗯嗯?…………嗯嗯嗯嗯~?」
月夜见坂的手指仍然没有放开棋子,同时将脸凑近棋盘。手指依然将棋子按在棋盘上。
「呜!?」
这次轮到月夜见坂惊讶地僵住全身,彷佛遭受晴天霹雳。
「不、不会吧……!?喂喂喂喂……这、这不是真的吧……?」
……看到月夜见坂如此反应,爱非常懊恼,在棋盘下的手握紧了扇子。
自认局势不利的棋士只有两条路可选。但是,那是一般棋士的情况。
爱选择的,其实是第三条路。
让对手察觉自己自认局势不利,然后────悄悄地布置陷阱,不让对手发现。
「还、还以为是简单的排列诘,想不到…………最后竟然还藏了打步诘……?」
说完,月夜见坂收回她按在棋盘上、手指不曾放开过的那颗棋,放回棋台上。
「真是吓死我了…………虽说只是偶然,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还留有这种有如诘将棋一般的棋路,真是好险……」
那是设置得极为精巧的定时炸弹。
接下来,月夜见坂善用她大量剩余的全部持棋时间,将爱所设下的陷阱一一细心破解。在区居劣势的一分将棋之中,年仅十岁的少女竟然能刻意安排出打步诘的局面……但是,月夜见坂燎并不相信爱有如此能耐。尽管她下棋的手指正剧烈地颤抖著。
「三、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一、二、三、四、五──」
原本总是以平淡语调读秒的记录员,声音也在颤抖。
即使记录员开始读秒,爱仍紧盯著棋盘上的败局,不曾移开目光,这时终于垂下了头。
「我输了。」
主动承认败北的这一声,听起来却比在场任何人的声音都还要坚毅凛然。
☗ 泄恨
「喂喂喂,我说你未免太废了吧?」
记录员离席,对局室内只剩下我跟她两个人之后……连我自己都没意识过的话语,彷佛决堤般地脱口而出。
「软体给的相挂是哪招?难道你以为女流棋士都是振飞车党,完全不会准备去应付那种东西吗?」
我朝著那个仍垂著头的丫头滔滔不绝地开口骂道,彷佛在掩饰自己因一度差点顿死而噗通噗通跳得厉害的心跳声。
「你这种行为跟照抄网路上的『暑假自由研究作业』来向学校交差没什么两样。这种把戏当然骗不过老师了。你现在明白自己犯下的失误有多么烂了吧?怎样,说话啊!」
我伸出手上的扇子,提起丫头的下巴,看著她的脸。
我以为她正哭丧著──
「……!?你这……臭小鬼!!」
那丫头只是直直地盯著我的脸。
没有哭,也没有瞪,她的眼光蕴含某种坚强的意志,只是单纯地盯著我看……
一股无名火在肚子里升起。我非常生气,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以为用软体学习就能赢棋吗?以为能变得像像你的师傅与银子那样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所有的女流棋士,以全胜拿下头衔吗?」
「我并没有──」
「明明就有!看你的将棋就看得出来了还想骗谁啊蠢才!!!」
我打断小学生的反驳,激动地用扇子敲打棋台。
「滚。不准你瞧不起将棋。」
我满怀不屑地如此斥喝。于是小学生马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接著,她竟然以非常清晰的口吻说了这种话──
「感谢您的赐教。」
「唔…………」
小学生将自阵的棋子收拾到中央,然后再向我鞠躬行礼一次,接著离开了对局室。
我仍坐在位子上……然后,记录员拿著列印出来的棋谱进来了。她卷起手上的棋谱,敲了我的头一下。
「这不像平常的你,燎燎。」
恋地纶女流四段。
上头明文要求女流棋战的记录尽量由女流棋士负责,因此有时候会像这样由段位比对局者高的棋士坐在记录席上。
「少啰唆……如果你是想批评我身为头衔保持者,不该用研究结果困住对手取胜,我可不想──」
「不,我认为将棋本身很精彩。」
「啊?」
「我在事务局确认过其他将棋的对局结果……听说将棋会馆今天的状况很糟。一局是一个资深棋士因为下了二步而输掉。一局是有人搞错了角筋违反规定判输。有三局提前投降,彷佛心不在焉。但是,也有两局战到了相入玉的局面,歹戏拖棚,惨不忍睹,最后还得重下。你这局的对局是最能看的。」
「你说……什么?」
这真是太异常了。很明显地,今天大家的心情都很浮躁。
因为银子升为四段(职业棋士)这件事,让女流棋士都被迫面对『不再需要』自己的恐惧。
有的人放弃。有的人不想认同。有的人反抗。
每个家伙都过度意识著银子,迷失了自我。包括我也一样……
「那个孩子的作战虽然还很生涩……不过,今天下棋时一心只想著要赢棋的,恐怕只有她一个人。」
恋地望著小学生刚才坐的位子,低声地这么说道,表情看起来充满钦羡。
坐垫上留著两个小小的膝盖压出来的凹痕,轮廓还很清楚。
从头到尾,她一直端正地跪坐在那个位子上,没有移动过身体,一直保持著正坐的姿势。那是她在那里奋战留下的痕迹。
整间将棋会馆内,只有那家伙一个人……脑中想的不是银子,一心只想著将棋。
她一心只想著自己该怎么赢棋,甚至无暇关注最喜欢的师傅的将棋……一直紧追著我,直到最后关头……
「那孩子就是传闻中的《龙王幼雏》吧?研究的成果遭到破解,序盘与中盘明明就乱了阵脚,但是却还能在终盘布下陷阱。如果对上的不是燎燎你这种等级的对手,她恐怕已经赢了。而且燎燎你刚才差点就输了呢。」
「……那种局面怎么可能有办法刻意安排出来?她肯定只是蒙到的。」
「另外,你就算想压迫后进也不该用那种方式。毕竟她是银子的同门,而且颇受关注,对女流棋界来说也是宝贵的人才。我甚至希望她加入关东这边,多参加这里的活动跟实况转播之类的。她必须吸引更多的关注才行,否则那个得来不易的提议可能会泡汤……」
「我知道啦!」
我一把抢过恋地递给我的棋谱,揉成一团后拋进垃圾桶,棋子也不收拾就走出对局室。「没品!!」恋地在后头如此吼叫,但我才不理你呢蠢蛋。
我跨上停在外头的摩托车。
我骑著车,漫无目的地奔驰,忍不住放声大吼。
「……什么『感谢您的赐教』嘛?该死!!明明就是个小鬼,竟然就你一个人一脸畅快的表情……!!」
现在真正需要赐教的是我。
谁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逃避心里这一股无论骑到哪都会追来的败北感。
☖ 努力奋斗的清泷桂香
「无路可走了。」
对局的对手这么说,低下了头的那一瞬间,我不由得如此反问道:
「咦?你是指…………啊!!」
我赢了吗?
咦!?我赢了!?
「谢、谢谢指教!」
我连忙低下头这么回应道,紧张得口齿不清。今天的对手是右左口翠女流三段。她是挑战过头衔的强者,我没想到居然能赢过她。
事后冷静地审视棋谱,才发现中盘以后确实一直都是我占上风,而且还错过了好几个致胜时机。当时对手一定心想『要是这时候杀过来的话我就能投降了……』。
「清泷小姐今天的将棋实在是太强了,我完全束手无策呢。真有你的。」
在感想战,右左口老师对我赞不绝口,反而让我怕怕的。
「啊,不敢当……只是碰巧作战进行得顺利而已……」
「但是你中盘的运棋确实是强而有力。真不愧是曾经赢过释迦堂老师的高手,果然有实力!」
「那、那次也只是碰巧…………谢谢您的称赞。」
「对了,老实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是?」
「请问…………你有没有办法弄到空老师的签名呢……?」
当然,对方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就故意放水输给我,即使明白这一点,我也无法否认第一场胜利的喜悦因为这句话而有些变质。
「……呼,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快得可怕……」
结果不只是右左口老师,就连担任记录员的女流棋士、观战记者与联盟职员,竟然都缠著我讨银子的签名。甚至连那些以往都忽视我存在的关东职业棋士,都用甜腻的音调跟我打招呼,吓得我忍不住「咿」怪叫一声。
他们想要银子的签名,并非是为了摆在自己的家里当装饰。
有的人是因为被受过恩惠的有力人士拜托,有的人则是打算上传到自己的SNS上,让媒体与将棋迷以为自己与银子之间交情匪浅……总之,这些人就是打算寄生『空银子四段』那溢出将棋界的名气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明明该当场拒绝的……我却脱口说了『之后我会去见银子,到时候再帮你问问看』这种窝囊的话…………看来最心不在焉的根本是我。」
在言谈中强调自己跟银子的交情,拉抬自己的身价,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值得套交情的人物。
『如果签个名就能帮上桂香姊的忙,签多少我都乐意。』
银子肯定会这么说的。正因为这样,我才非拒绝不可。
刚才看到右左口老师一脸假笑地称银子为『老师』的时候……我想起自己也曾对那孩子趴跪,称她为『老师』。
「我绝对不再利用银子,要为了她尽心尽力地付出。这才是我该做的赎罪。明明就已经这么决定了,我却……」
对自己的厌恶感占满了心思。我从置物柜内取出手机,开机之后──
「……啊!糟了!!」
我这才想起今天对局之后有约,连忙快步跑了出去。
「喂,那边那个巨乳女流!这边是也!快过来这边!还不快甩著汝那对大得无谓的胸部跑过来是也!」
千駄谷车站前的咖啡厅面向大马路的阳台座位区,一个披著披风的兽耳幼女一看到我就高挥著手这么大叫著。声音大得连大马路的另一侧都听得到。
周遭的人视线同时往我身上聚集,主要是聚集在我的胸部上……
「……好大……」「女流?是哪个行业的职业高手吗?」「那个尺寸当然一定是职业的……」
等等!你们以为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举起包包遮住胸前,一过斑马线就冲进店内。
「小爱!让你久等了!还有……你是小马莉爱吧,你好。要不要再追加点饮料?」
「那妾身要喝可乐!……不,要喝红茶是也。」
神锅马莉爱是关东的奖励会员,同时也是神锅步梦七段的妹妹。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跟她面对面交谈,不过她跟哥哥长得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爱喝著柳橙汁,嘴巴放开吸管,开口问道:
「桂香姊,对局的结果如何呢?」
「我赢了!这是我成为女流棋士以来第一次在公式战获胜!是不是该喝啤酒庆祝一下呢~♪」
我兴冲冲地翻开菜单,翻到酒精饮料那一页。然后──
「啊,抱歉……小爱,你呢?」
「嘿嘿,我输了!」
虽然小爱吐出舌头、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但是仍然能清楚感受到败战的难过,使我非常不舍,胸口感觉一阵紧缩。仔细一看,她的眼眶还是红的。
「一败涂地。真没出息是也。」
小马莉爱用手机确认线上转播的棋谱,毫不留情地批评小爱的将棋。顺带一提,我的对局就连转播都没有。
「用目前大为流行的软体提供的相挂战术从正面挑战,肯定是会被轻易化解的吧。这种事就连奖励会的级位者都知道是也。连这都不知道,汝就太落伍了。跟在原宿喝珍珠奶茶一样丢人是也!」
「呜呜……我人在大阪,哪会知道这里流行什么战法……」
「也是啦……」
职业棋士跟女流棋士能够使用将棋联盟提供的棋谱资料库,因此即使是没有转播的对局也能确认棋谱。
但是,也只能看到棋谱而已。要是会照棋谱摆棋就能变强,那么谁都不用伤脑筋了。
要弄懂棋谱背后的研究与学习方式等情报,到头来还是必须跟棋艺高强的人讨论。
东京有很多职业棋士,女流棋士更多。
只要留在东京,光是参加活动就有许多机会在准备室听到有益的情报。像今天这样被职业棋士主动搭话,更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不过,虽然人数不如关东,关西不也有职业棋士吗?汝可以去找Drage Kin或空银子,向他们要情报不就得了?」
「师傅是很忙的……而且『自己寻找变强的方法才是最好的学习方式』一直是我们的方针。」
即使小爱如此解释,小马莉爱似乎一脸仍然无法认同的样子。
这也难怪。这样听起来只像是放牛吃草。
「再说,先不论银子,八一的序盘理论该说是层次太高了吗……整体来说都太奇特了,就算听也听不懂……」
「呃、嗯……这妾身倒是明白。那魔王的大局观确实非常扭曲,就跟他那低劣的性癖好一样……」
帝位战第一局的时候,小马莉爱应该也在场。
她似乎是想起了那一手7七同飞成的震撼,全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到头来,在这个业界实力才是一切。
只要有实力,总是会有研究会的邀约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缺VS的对象,因此能够自己调整出学习的环境,但是女流棋士的立场却只能低头恳求业余的高手赐教。想参加职业棋士的研究会,简直是痴人说梦。
八一与父亲身为职业棋士,没有办法理解这一点,在这方面的见解总是与我们有落差,鸡同鸭讲……
「对了,小马莉爱,你会想要银子的签名吗?」
我从对局时就开始口渴,灌了啤酒之后似乎稍微有些醉了,于是怀著一点点捉弄的心态对小马莉爱这么问道。
「啥?谁要那种可燃垃圾?」
「但是她可是史上第一位女性职业棋士呢?签名板上会写著『四段空银子』唷,真的不要?」
「笑话!既然加入了奖励会,当上职业棋士本来就是大前提。妾身的目标乃是名人是也!妾身的梦想是同时举行Master的女流名迹就任典礼,与妾身的名人就任典礼,谁第一个成为职业棋士根本不重要是也!看她在新四段就任记者会上受到Master的祝贺,妾身根本一点都不羡慕是也!呸!」
「……步梦也是这样,神锅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呢……」
「呼哇哇!?别摸妾身的头!啊,别来回抚摸妾身的下巴!呼喵~♡」
小马莉爱的头发好像兽耳一样地跃动,这么可爱的模样,让我感觉污浊的心灵彷佛得到了净化。真想就这样把她抱回大阪……
啊,不对,我现在可没时间逃避现实了。
「我接下来要去银子的病房,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去?」
为了避免被周遭的人听到,我压低声音问道,但是小马莉爱朝气十足的声音却一瞬间糟蹋了我的用心良苦。
「吾等接下来要去原宿,那里是吾等的领地!先在Master的城堡下将棋,然后两个人一起边逛竹下通边喝奶盖茶吃蛋糕同时把吾等玩乐的样子拍成照片上传到IG向关西的杂草跟那个出国的蠢才介绍东京的好玩地方……不是,是让她们感受东京的伟大!才没闲工夫探望空银子是也!」
她说话有如连珠炮,后半段更是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看来小爱来东京找她,让她真的很高兴。
「小爱也不去吗?」
「嗯!今晚我要去小马莉爱家过夜,明天则换我招待小马莉爱去东京新开的『雏鹤』住宿!」
「真好……我也想快点找个机会去东京的『雏鹤』住看看。」
小爱的爸爸所做的美味料理,以及北陆特产的好酒……而且还能在东京泡温泉,实在是太奢华了……
「呃…………桂香姊,对不起。我要求自己一个人留在东京,实在是很任性……还向学校请假……」
小爱一脸过意不去地低下头说。
「不过,在陪师傅去金泽参加帝位战第三局之前,我在东京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先办好的事──」
「没关系的。你的班导钟坂老师已经同意了,至于八一那边,我随便打发他就好了。你就尽管跟父母好好地谈一谈吧。」
目前我还不知道这孩子具体的想法与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同为女流棋士,我多少也有所察觉。
史上第一个女流棋士──空银子四段的诞生。就连打从心底希望她出道的我,都不得不为此重新思索自己的存在意义。
所以……小爱跟小马莉爱起身正要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叫住了她。
「小爱!」
「桂香姊?怎么了?」
──你还会回大阪来吧?
最后,我临崖勒马,吞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不,没事。路上小心喔!」
「谢谢你!我走了!」
我望著那两个娇小的身影彷佛赛跑似地跑进车站内,然后喝完剩下的啤酒。胜利的美酒,这么一杯就够了。
因为我没时间沉浸在酒醉中。
我必须向前跑,不能被那些孩子拋下。
☗ 东北
「龙王,你察觉了吗?」
我正在仙台机场等著搭上前往大阪的飞机。坐在我旁边、对我这么低声问道的,是从奖金王战的会场一路跟著我来到这里的观战记者。
「你是指什么?」
「加上你今天的胜利,后手番的胜率就高过先手番了。而且这种情况并不是只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包含多数的顶尖棋士。」
一般来说,先手的胜率是六成、后手是四成,这确实是相当罕见的状况。
只是──
「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喔?后手之所以较不易取胜,是因为将棋以技术上来说防守比进攻困难,不过现在已经可以透过软体学习『完美的防守方式』了。」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因为后手掌握战型的决定权,反而比较有利,是吗?」
「没错。后手较容易诱导对手走进自己布下的网。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时代,那张网子更不容易被攻破……因此,这样的情况可能还会持续好一阵子。先手必须祭出完全出乎后手意料之外的奇计,要不然就是……」
就是想出连软体都没算到的走法。
但是,那太难了。那等于是要超越软体。
「唔嗯,说不定将棋的风潮也要变了,从进攻为主的时代,转变为防守为主的时代。」
女记者取下眼镜,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说不定对我来说也是争取复数冠的好机会。」
观战记者鹄变回了女流棋士供御饭万智,表示采访到此为止。她抽起发簪,放下盘起的头发,有如小溪般柔顺亮丽的乌黑长发倾泄而下。
「唔…………!!」
我连忙将目光从供御饭小姐身上移开。
──这、这女孩从小六的时候就莫名地性感……
取下眼镜、放下头发之后,立即放射出一股妖艳的魅力。
彷佛活了千年以上的妖狐……
「话说回来,龙王先生啊,据说在超过千年的将棋历史中,唯有名人『不用判读也能看得见手筋』,这种事你相信吗?」
「这什么话?听起来简直像是怪力乱神,是谁说的?」
「于鬼头曜二冠。」
「喔……是那个将才能可视化的系统吧。」
这个系统,是尝试将名人等顶尖棋士的棋谱透过软体分析,将每个人的棋力与棋风以量化的数字呈现。
我在进行头衔战时,当面听于鬼头先生提过这件事。
「名人的话,或许他真的办得到。那个人的第一直觉几乎都是正确答案,之所以花费时间下子,与其说是在判读,我认为他是在为自己的这一手找理由。」
凭直觉就能知道答案,简直就像天才数学家一样。
爱能够以神速进行庞大的预测,找出答案。
但是,名人跟她不同……我感觉他有一种更为奇特的力量。那是道理无法解释的、彷佛能够扭曲时间或空间本身概念的力量。
「…………说不定他真的有操纵时间的超能力。」
「嗯~?什么能力?」
「哇!?」
不知不觉间,供御饭小姐靠近过来,肩膀都要跟我贴在一起了。她身上有一股香味,好像是樱花……不是啦!!
「别、别这样,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会招来误解的……」
「那也没什么不好吧?双方都是单身嘛。」
「呜…………这、这么说是没错,可是……」
「还是说龙王其实有暗中交往的对象?像是你上次在头衔战之前要我帮忙挑选师姊的生日礼物……莫非那礼物其实不是要送给师姊的,而是给了偷偷交往的女朋友吗?」
「这…………当然不是…………那样……的…………」
惨了,我看应该是穿帮了。
「而且在这种地方谁会看到?这里根本没人认识我们。」
「像是东北地区的将棋相关人员之类的……例如山刀伐先生,他不是山形人吗?」
「女流棋士的话,就是祭神雷女流帝位了吧。她是岩手人。」
「呃!!」
我心头一惊,不由得张望周遭。因为不久前才听银子提起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看我惊慌失措的模样,眼前这有如妖狐一般的女子扬起嘴角窃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她接著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种时候要是被前女友看到,那可就尴尬了。」
「她才不是我前女友!将棋界动不动就会冒出这种谣言,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
「谣言是吧?到底是谁放出这种风声的呢?真是个不肖之徒。」
最可能放风声的就是你,还敢说,真是脸不红气不喘……
「啊,对了。我得在上飞机之前先看完电子邮件。」
虽然奖金王战的对局下午才开始,不过还有儿童大赛要参加,行程其实很紧凑。而且依规定我非穿和服不可,光是换衣服就费了不少工夫,以致于我完全忘了手机的存在……
我开机一看,发现银子传来了几则讯息……
『桂香姊来病房看我了。』
『在对局吗?』
『上次说过的那件事,排在这一天可以吗?』
噗通噗通……一股甜蜜的滋味让心跳加速。
她指的是上次说过要去找师傅的那件事。首先是向师傅报告银子升上四段的事。
再来则是……报告我们两人的人生大事。光、光是想到就紧张起来了……
「那件事是指哪件事?」
「哇!?供、供御饭小姐!?偷看别人的手机是违反采访规矩的吧!!」
情急之下,我脱口说出别的行程来搪塞。
「是……是升新四段的庆祝会啦!关西奖励会的干事举办的。你也会参加吧?」
「很遗憾,我在东京有工作要做~」
说完,供御饭小姐从我身上离开,诱人的……不,是《虐杀的万智》走向登机门。古代故事里被妖狐法术蒙骗的心情就像这样吗?
但是,那形状美好的臀部却没有伸出该有的狐狸尾巴。
☖ 报告
我来到玄关,迎接造访家里的银子与八一。两人看起来都很紧张,全身僵直。
「欢迎你们回来!」
「「我、我回……来了…………桂香姊……」」
对他们两个来说,这个家就等于自己的家。因此我从以前就要求他们进门时要说「我回来了」而不是「打扰了」。
因为我们是家人。将棋正是我们之间的羁绊,那是比血缘更深的关系。
不过……这两人这次回来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放松?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不跟平常一样马上进来?」
我语带捉弄地问道,两人这才开始脱鞋,动作显得很僵硬。
八一探头看向屋内,同时问道:
「请、请问…………桂香姊,师傅呢……?」
「嗯……他刚才说菸抽完了,于是就自己出去买。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提醒他很多次说你们今天要来。」
爸爸今天也是从早上就一副静不下心的样子。
闷不吭声的,不断在家里到处乱晃,点燃了香菸以后却又马上熄掉……看来他肯定是察觉了什么。
『有事要向师傅报告。』
几天前,银子透过我向师傅如此联络。
当然,她要报告的肯定是关于升上四段的事。她在三段循环赛一结束之后就马上打电话联络了,全日本更是没有人不知道银子出道成为职业棋士。即使如此,这种事还是必须重视一个『形式』。
再怎么亲近的关系也要遵循礼节。而将棋更是始于礼、终于礼,是日本自古以来的文化。因此,对于扛起将棋界的师徒关系来说,礼节也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所以,银子像这样正式前来向师傅报告,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问题在于……正为了头衔战忙得不可开交的八一,也跟著她一起来了。
这下子不管爸爸再怎么迟钝,也会有所察觉吧。
竟然连这种事都要向师傅一一报告,实在是太可爱了!是哪一方提的主意呢?我猜是八一。因为对于这方面的事银子应该会想尽量避免被别人知道才对。不过,她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很明显就是了(笑)。
「「………………」」(坐立难安)
两人跟著我走进和室,在下座的位置坐下。他们一直静不下心来,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看来我该回避一下,给他们讨论作战的时间?
「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去准备茶跟点心。爸爸应该再过几分钟就回来了。」
「「呃、是!不……不用费心……」」
呵呵,多么可爱啊。
让我想起当初银子跟八一刚来到我们家的时候……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以前有事要向师傅报告的时候,两人总是像这样一起在和室正坐。
而且这两人的『报告』每次都是闯了大祸之后的事后报告,几乎都是以被责骂为前提,坐在这里就是等著要被师傅训话。
「……而我也每次都像这样,在厨房准备茶跟点心,算准时机进去当救星。因为爸爸每次训话都又臭又长。」
我怀念地回想著往事,一个人在厨房里喃喃自语,同时等开水煮沸。
要是师傅反对他们交往怎么办?
「到时候……还是老样子啰。一样由我桂香姊出马,帮忙说服师傅!」
正当我如此下定决心的时候──
和室那边传来了奇妙的声响────
「嗯啊……不、不行啦,八一……♡快住手……♡」
「不,我不住手。我一直忙著对局,你一直忙著接受采访、参加活动,我们完全见不到面。得趁这个机会多摸一点才行!」
「不……八一……别这么猴急…………会留下痕迹的…………♡」
「呵呵,我要让你忘不了我……毕竟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你这笨蛋……!要是被师傅看到怎么办……!」
…………不会吧?
咦?我离开和室还不到一分钟耶?他们忘了……厨房就在旁边吗?
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了,师傅再几分钟就要回来了。
难道这短短几分钟他们也无法忍耐,不卿卿我我亲亲是会死吗……?
「不行啦……桂香姊…………嗯……要进来了……」
「不用担心。桂香姊的脚步声我可以马上听得出来。不会被发现的。」
「可、可是…………嗯……♡…………说不定她会、在远处偷看……?」
「那就让她看个够吧。我们来不就是为了要报告这件事吗?」
……八一竟然说要让我看个够?
「他不久之前还说我是他理想的女性类型,说想要跟我交往什么的,结果一交到女朋友,态度就变成了这样……?」
正当我打算把沸腾的开水淋到那颗还留有褐色染发部分的头上时,又听到银子虚弱地抵抗的声音。
「讨厌!真的不行啦,笨蛋八一……」
银子抵抗著那个头发还留有褐色染发痕迹的发情男人,说出她认为不行的理由。
「这样桂香姊就太可怜了……不但交不到男朋友……将棋也很少赢……」
啊?我前几天才刚赢了一局耶?
而且我不是交不到男朋友,只是不想交,明明就是故意的好吗?
「桂香姊一定也可以找到好男人的。不用担心。」
「……不可能啦……」
「为什么?」
「………………因为最好的男人是属于我的……♡」
(断线声)
「哎呀呀~?爸爸好像回来了呢?爸爸啊啊啊啊啊啊!银子跟八一一直在等你呢,快点进和室去吧快快快────────────」
「「────!?!?!?」」
乒乒乓乓,和室那边传来急急忙忙整理仪容的声响。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五分钟爸爸才回到家。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做好准备,真是太好了呢♡
☗ 禁止令
「「「……………………………………」」」
和室内,充满著三人份的沉默尴尬气氛。
我跟银子整理好仪容之后,在和室内正坐等待。师傅一进来没对我们打招呼就踩著粗暴的脚步声坐上了上座,然后难得地在弟子面前点燃了香菸。
但是师傅没有吸菸,只是夹在手上,凝视著菸被烧得愈来愈短……师傅究竟是心情不好,还是单纯只是紧张呢?……不行,我看不出来。
身旁传来「嘶──……」地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师傅。」
银子挪动双脚,维持著正坐的姿势离开座垫,双手按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贴著榻榻米。
「多亏师傅的栽培,弟子终于出道成为职业棋士了。当年,您收了体弱多病的我为徒,并且与桂香姊在这个家细心地养育我,两位的恩情我毕生难忘。真的很感谢您。」
银子一鼓作气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语调显得有些僵硬。
听起来甚至让人觉得太见外了。或许她很紧张吧。
「…………」
师傅依然闭著双眼,不发一语。
银子也不说话,仍然没有抬起头,双方之间持续了一段沉默,然后银子继续说道────
「我…………其实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不同于刚才那有如读稿般的语气,银子彷佛是要将满怀的心意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地,慢慢地诉说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师傅反对我加入奖励会,因此肯定也不会为我的出道感到高兴。」
师傅有所惊觉般地望向银子。
「我以为……因为我没有才能,所以师傅对我不抱有任何期待……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说到这里,银子抬起了头。
「……我听释迦堂老师说了。长年以来,师傅总是为了我的事……找老师商量……」
当时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师傅是绝对的存在。
师傅是职业棋士,而且还是九段,是名人挑战者。
师傅这么伟大的人物,竟然会因为银子得了一点小感冒就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向释迦堂老师求助,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这真是……难以置信……
师傅竟然会有如此一面,就像个随处都会有的普通父亲一样……这是我们想也想不到的。
「听了释迦堂老师的话……我才想起……!」
银子紧握双手,继续说道:
「那一天……如果师傅没有来我的病房、教我将棋……如果我逃出医院之后,没有被师傅收留、成为这个家的孩子……如果没有因为怕我寂寞而让我多了一个弟弟…………现在的我,肯定仍然只是个成天只能躺在床上的『可怜』孩子……」
银子一点一滴的诉说声中…………夹杂著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那是从眼眶溢出的泪水滴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谢谢师傅…………是您,给了我人生…………」
银子直视著师傅,泪珠不断地滑落。
不知不觉间,我也跟著掉起了眼泪。
银子的手按住胸口…………开口报告道:
「师傅…………我当上职业棋士了……」
对银子来说,能够在三段循环赛中胜出,原因有很多,要举也举不完。
但是,唯有一个要素是毋庸置疑的。
「多亏了师傅…………我才能成为职业棋士…………!!」
要是没有眼前这个人的话,我们都不会成为职业棋士,更不会相遇。
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师傅给我们的。
「………………嗯。」
师傅小小地应了一声,拿下眼镜,擦起了眼泪。
房间外面也传来了哽咽声。是桂香姊,她在走廊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只顾著流泪。不过一开始的尴尬气氛已经消失无踪了。
气氛变得温馨,感觉有些腼腆,是泪中有笑的气氛。就像大阪的下町一样,充满浓浓的人情味。
就是现在。
只有现在这个时候了。
我像银子刚才做过的那样,挪动双脚离开坐垫,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徵求师傅的同意──」
「银子。」
可是师傅开口打断了我的话,叫住了银子。
银子用手背擦著仍然不断溢出的泪水,同时应声道:
「是?」
「既然你成了职业棋士,我有个要求,你必须遵守。」
师傅将手指夹著的香菸按在烟灰缸上熄掉,然后开口了。
「禁止谈恋爱。」
「「…………………………什么?」」
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
禁止……谈恋爱?
「我出道成为职业棋士的时候,我的师傅也是这么禁止我的。在拿出成果之前,不能交女朋友,更不能结婚。离开了奖励会之后,才是真正的修行。今后,你必须更认真地精进棋艺!这是师傅的命令。」
「什、什么!?哪有这样的!都什么时代了──」
「银子,不准顶嘴!!」
师傅握拳敲打桌子,打断了银子的反驳。
「更何况你才十六岁!!高中生就想谈恋爱,还早了个二十年呢!!」
「…………!!」
银子不甘地闭紧嘴巴,出手拍打我的大腿。『你也说点什么啊!』她是这个意思吧。我要是不开口,之后等著我的只有死刑。我说就是了。
「师傅,银子她的意思是──」
「八一!叫她师姊!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我提醒吗!公私要明分啊!!」
「…………是。」
不行,师傅的回答彷佛像预测了两、三手的防堵似的,完全无法攻略……
「八一!你也一样!」
「啊!?呃……是,师傅,您是指……?」
「别以为拿到了头衔就能为所欲为喔?正因为是头衔保持者,身上的责任反而更为重大,你懂吧?」
「当、当然……」
「假如你拿到了复数冠,那排名战就更不能只停在C级了,多丢人啊。现在对你来说升上A级是义务。没错吧?」
「那、那当然!我绝对会升上A级的!!」
「既然这样,在升为A级棋士之前不许你谈恋爱。」
我目前排名战是C级1组。
不同于其他的棋战,排名战一年只能往上升一级。没办法像龙王战那样一下子就拿下头衔。
因此我要成为A级棋士,最快也要三年……竟然要三年!
「可、可是…………师傅……」
我战战兢兢地确认道:
「呃……我升为A级的时候,已经超过二十岁了耶……?」
「那又如何?」
师傅又敲了桌子一拳,开口吼道:
「现在所有年纪二字头的年轻棋士没有一个是已婚的!大家都全心全力地在面对将棋!只要有一个松懈,头衔马上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抢走!别得意忘形了!!」
「是!是的──!!」
好、好可怕……
师傅很久没对我们这么凶了……
我还是师傅的内弟子的时候就经常被骂得很惨,因此我能够清楚地分辨师傅是否真的在生气。
现在的师傅……比真的在生气时还要生气。
「真是的!稍微向山刀伐看齐一点吧!连那么英俊的男人都没结婚,一心一意专注于将棋,而你们呢?竟然只为了这点小事就跟我顶嘴……」
不,真要说的话,那个人的方向性好像跟我不太一样……
「…………银子、八一,你们两个现在都是当今将棋界的代表人物。尤其是银子,虽然这还只是暂时的现象,但是你现在可是比名人更受关注。」
师傅先是「呼────」地深叹一口气,接著一字一句仔细地谆谆叮咛道:
「我们将棋界的人都知道你们还是不成熟的年轻人,看待你们的眼光自然不会有多严厉。即使犯了错,只要师傅我出面责骂过你们,那就没事了。」
即使有头衔,不管再怎么有名,我们在将棋界内依然只被当成小孩子看待。这一点我也有自知之明。
所以才特地来找师傅,请求他允许我们交往──
「但是,在社会大众的眼中,你们两个就是将棋界的代表。只要你们表现得不检点,全社会就会认为整个将棋界都不检点。只要你们犯了错,整个将棋界都会因此受到牵连,无法挽回。这一点,你们好好想想……还不明白吗?」
看我们仍然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师傅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是职业棋士了。即使是师姊弟,也不容你们像以前那样要好。」
「「啊……!」」
感觉就像一盆冷冰冰的水,浇在我一头热的脑袋上。
职业棋士与女流棋士结婚,是很常见的事。
将棋界与圈内人恋爱的例子并不罕见。弟子与弟子之间因为同门的情谊而结合,也不是没有前例。
所以,我跟银子都以为,自己的情况跟那些人差不多。
但是,其实是不同的。我跟银子都一样是职业棋士。
这表示……我们甚至可能明天就要与彼此厮杀。
『那两人不是情侣吗?他们真的会认真地对战吗?』
我无法保证周围不会有这样的疑虑。
身为职业棋士的品行、对局本身的公正性,恐怕会受到质疑。
要是到了公式战特别频繁的时期,那该怎么办?在职业棋士之间,即使双方的关系再怎么亲近,在对局时甚至不会向彼此打招呼。但是,如果我们结了婚、住在同一个家,有办法做到这个地步吗?能保证不会意外得知对手的研究内容吗……?
「爸、爸爸……不,师傅。」
大概是看我们两个无言以对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于心不忍的桂香姊端茶进来,试著为我们说话。
「又不是偶像艺人,要是被外人知道他们被师傅明言禁止恋爱的话,不是反而会引来批评吗?应该还有其他通融的做法吧──」
「桂香!你倒是给我快点结婚啊!老大不小了还成天到处闲晃,不丢脸吗!我都不敢跟左邻右舍碰面了!」
「什么!?这、这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吧!?」
桂香姊躺著也中枪,接著换她被师傅训斥,我跟银子完全说不出话,只能低著头听她被师傅说教,最后发展为父女吵架……
☖ 愤怒的银子
「开什么玩笑!臭胡子大叔!!小心我宰了你!?」
离开师傅家之后,银子的情绪一直暴躁难平。
但是我知道,她真正气的其实不是师傅,而是思虑不周的自己。
真要说的话,在头衔战的期间跑去跟师傅报告说「我们正在交往唷♡」,当然会被批评是得意忘形了。
「算了!我才不管那个臭胡子怎么说!我现在就要拍两人合照,上传到SNS说『我们正在交往唷』让大家知道!!」
「师、师姊……你先别冲动,冷静下来吧……」
眼看恋人正打算拿起手机胡来,我连忙安抚她。而且你不是被禁止使用SNS了吗?
「这件事我们不也讨论过了吗?要是爱跟小夏在听我们当面告知之前就得知这件事的话……心情一定会受到打击的。」
「这…………是讨论过了没错……」
「要是我们的关系被揭露在网路或周刊杂志上,因此被爱跟父母以及其他相关人士知道的话,那就不好了。你也说过不希望以这种走漏风声的形式让大家知道,不是吗?因为你想要正式向大家报告。」
「…………是没错……」
「我们要先徵求师傅的同意,然后告诉爱,再正式循著应有的顺序发展,直到…………直到结婚。这是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八一。」
「什么事,师姊?」
「黑的呢?」
「嗯?」
「从刚才你就一直提起小丫头一号,对于另一只黑的却只字不提。为什么?这不太合理吧?」
你未免太敏锐了吧?
「难道说………………那家伙已经知道了吗?」
满心向著师傅的杀意逐渐转向我。
我能感觉到背部跟腋下在冒汗,沾湿了上衣……大事不妙。
「是说,你一直都没有提起黑的那只,甚至到不自然的地步。一号的事却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提起!!听得我都觉得烦了。」
「…………」
即使我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不妙。这时要是应手有误,肯定会一路兵败如山倒,直达将死。
银子刚才还握著手机的右手伸向我的脖子,指甲抵著颈动脉。她的眼睛完全不眨,接著问道:
「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还是说………………她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咿~」
「果然有。」
竟然因为过度紧张而吃了螺丝。我在内心杀了几百次犯下如此失误的自己,但仍然坚持不对银子点头承认。
这时要是承认,肯定会被逼迫招出一切。
到时候,我跟天衣就会沉入大阪湾……不,这不是重点!最受伤的当然是银子。
──这是为了保护银子!
当然,总有一天是要实话实说的,但是现在必须避免!要等银子心情稳定一点的时候再告诉她实话,这是为了她好!!
所以我──
「我喜欢你。」
「咿哇!」
我抱住银子,将脸探入那银色的头发之间,低声轻喃。
「银子最可爱了。我最喜欢你了。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你。」
「咿、呜、咿哇……」
「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银子在大家的祝福下举行婚礼。」
「…………………………………………………………………………我也是…………」
银子的嘴巴细微地动著,似乎在喃喃些什么。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用文字的尺寸表现的话,恐怕小得跟『……』差不多,无法辨识。
她明明就要求我要明白地称赞她可爱、说喜欢她,自己却总是娇羞得不想说给我听,真是太狡猾了。可爱到狡猾的地步。
……既然银子这么狡猾,那我稍微狡猾一点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银子,冷静下来了吗?」
「…………嗯……」
银子小声地如此回答。但我知道,这样无法完全安抚她的不满。
银子嘟起嘴说道:
「…………成了职业棋士之后……怎么反而距离更疏远了呢……」
「没有那回事。」
我又撒谎了。银子有参加不完的推广活动跟采访,我也有太多的对局要面对,事实上两人相处的时间确实是少了许多。
再加上师傅提出的那个条件……
如果只有我升上A级这个条件的话,那倒是还好。当然,我并没有自傲的意思,不过以客观的角度来看,只要目前的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应该最晚五年我就能升为A级了。
问题在于银子。
对于她,师傅的条件只有『拿出成果』,并没有为她设定具体的目标。
即使没有要求一定要取得头衔,可能也要称霸新人战或快棋战才算过关。或者是在排名战中升级,要不然就是在头衔战中晋升到挑战者决定战之类的。
银子今年十六岁,目前是四段。
以获得成就的速度来说,她肯定有资格挑战头衔,称霸棋战也绝非不可能。
但是……我成为职业棋士后的第一年也吃了不少苦头,出道战也以落败收场……
光看棋力的话,拿得出成果是理所当然,而且气势如虹。这样的新四段,之所以会在出道后惨尝大败,理由是────
………………不,现在列举这些理由没有意义。跟她说这些,只会反而让她不安。
所以,我只能更用力地拥抱怀中的银子,对她这么说:
「……只要你下的将棋够好,师傅一定会谅解的。」
因为我们是棋士。除了用将棋表现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 送别会
师傅下达恋爱禁止令之后的隔天。
关西将棋会馆附近聚集了六十多位相关人士,正在举行银子与创多的升段祝贺会。
…………但是,仅仅因为某一位参加者的关系,这场祝贺会变成了以别的目的为主的聚会。
因为已经退会的镜洲飞马先生,正笑咪咪地站在现场────
「呜呜……呜呜……你、你干嘛一脸满不在乎地出席这场祝贺会啊……!还不赶快回乡下去,你这……杂鱼呜呜呜呜呜……!」
祝贺会才刚开始两秒钟,身为主角的创多就抱著镜洲先生嚎啕大哭。
活动的第一个节目是升段者致词,当然,这样的状态下是无法进行的。不只是创多,就连上次见过师傅之后心情就特别糟糕的银子也很不配合。
「创多的排名在我之上,既然他不致词,那我也不致词。」
在她这句话之后,祝贺会马上就瓦解了。
这场活动的参加者,除了行程据说比一国首相还难调整的《浪速白雪姬》之外,还有许多人都是在百忙之中排除万难,好不容易凑足了人数才得以促成。而负责协调众人行程、成功举办这场集会的最大功臣,也就是关西奖励会的干事波关五段(通称『中二』)面对这样的意外状况,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也罢,毕竟今天的真正主角本来就是镜洲先生。
北至北海道,南至冲绳,有好几十个在奖励会跟镜洲先生相处过的人,专程为了他来这一趟。
「你们还活著啊?看来待过关西奖励会的家伙命都很硬。」
听镜洲先生这么说,前奖励会员也不服输地跟著斗嘴。
「要论命硬还比不上你呢,镜洲先生。」
「就是啊。今天可是听说你终于断气了,我们才特地来看你的!」
这些都是上一个世代的奖励会员,不只创多,甚至我也没见过他们。
他们退会至少十年以上了。自退会之后,镜洲先生再也没见过他们,今天重逢,镜洲先生也没有表现出夸大的欣喜态度。
当然,他也决不会表现出对于没能成为职业棋士而感到懊悔的态度。
他只是很自然地跟每一个人交谈,彷佛昨天还跟他们一起在棋士室内下过棋似的,态度稀松平常……
如此备受欢迎的镜洲先生身边总是围著不少人。我好不容易等到他落单的时机,上前向他搭话。
……其实也不是落单,创多仍一直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镜洲先生,你脖子上挂著的那个是某种首饰吗?」
「真是令人困扰呢,明明想哭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苦笑著说道,镜洲先生也苦笑著回答。创多仍旧依然故我,继续挂在那里哭个不停。看他哭成这样,我感觉也快要跟著哭出来了,于是我连忙装出笑容,拿起乌龙茶把镜洲先生手中的杯子倒满。
「……你要回宫崎去了吧。」
「清泷老师建议我考取指导棋士的证照,说我可以在他的道场工作。」
「师傅竟然那样说……」
「生石老师也找我去他那里工作呢。他说我可以在他的澡堂边工作边考取锅炉技师证照,那样一来以后就不愁没饭吃了。」
《运子的巨匠》就连挖角的方式都很独特。是说这跟将棋无关吧?
「万智建议我去当观战记者,月光老师则邀我当联盟的职员。大家都非常热心地挽留我,甚至是太抬举我了。真是感谢大家。」
「但是……你还是不会留下来,对吧?」
「我承诺过自己,要『一直喜欢著将棋』。」
镜洲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开始说起了这件事。
「但是,如果我继续留在大阪(这里)从事跟将棋有关的行业……总有一天,一定会变得不再喜欢将棋。所以为了能够一直喜欢下去,我才要保持距离。」
闻言,创多抬起沾满泪水的脸,大声叫道:
「明明就喜欢,为什么要保持距离?这太矛盾了!一般来说喜欢的话不是会想要永远在一起吗!?」
「总有一天,你也…………不,这样的心情,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会有理解的一天。」
镜洲先生望著我跟创多说道,脸上浮现有些落寞的神情。
我在出道战输给山刀伐先生之后,也曾想过要逃避将棋界,但那是我自己的意志,镜洲先生则不同,是被迫离开的,无关自己的意志。
要假装理解是很简单。
但是,有幸成为职业棋士的我们……唯独我们,绝对不能对镜洲先生表现出那般廉价的同情。
「爱与桂香姊没能参加这场聚会,她们都很惋惜。毕竟她们都很喜欢你。」
桂香姊今天要担任公式战的记录员。
爱则是在东京参加女流名迹循环赛。
「这是她们两人托我交给你的手工点心。请在飞机上吃吧。」
「这样啊。幸好缺席的是爱跟桂香。」
「咦?」
镜洲先生扬起嘴角,凑过来对我耳语道:
「……银子做的食物我不太敢吃。」
「……同步。」
我们小声地这么说,避免让当事人听到,互相点了个头。
「说到这个,以后你可辛苦了吧……未来肯定是要每天吃那种料理的,不是吗?」
「咦!?这、这个嘛…………你说的没错,啊哈哈……」
我没有否定,只是红著脸点头。毕竟当时帮我营造封手开封(告白)环境的不是别人,正是镜洲先生……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如此,他总是默默地守著我们,温柔地推我们一把。
但是,我们能回报他什么?我们是不是只会一直从他身上剥夺重要的东西────
「打扰了。」
有道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跟镜洲先生同时回过头一看,来者是令人意外的人物。
是天衣。
但是,今天她的态度不像平常那般桀骜不驯,反而乖巧得像一只小猫。
她到底是怎么了?正当我感到不解的时候,天衣对镜洲先生这么叫道──
「镜洲……哥哥大人。」
哥、哥哥大人!?
「天衣,很高兴你来看我……我受了你父亲那么多的关照,却没能好好活用,我真的很对不起他。」
「别这么说。家父一定也以你为荣,哥哥大人。」
「但是……我没能成为职业棋士。」
「家父也一样没能成为职业棋士。当然,如果哥哥大人成了职业棋士,他肯定是会很高兴的……」
天衣直视镜洲先生的眼睛,笃定地这么说道:
「最后在三段循环赛,哥哥大人一直照著自己的将棋之道下棋。家父想必会为此以你为荣,远比出道还要让他欣慰。」
「!……这样啊…………你说的是。他就是这样的人……」
镜洲先生刚从宫崎来到大阪的时候年仅十三岁,没有任何门路,那时候指导他的,正是天衣的父亲这位业余强豪棋士。我之前曾听镜洲先生说过,他的师傅指导得非常严格,有时说的话甚至严厉得难以启齿。
我自己也有离开原生家庭入门拜师的经验,有一点能明白他的心情。
一般来说,面对离开原生家庭入门拜师的孩童,身为大人总是会难免娇宠、严格不起来。这样的孩童在成长过程中要是走到哪都被周遭的大人宠著,成长后肯定不成材,奖励会员中有很多这样的人。
相反地,愿意严格管教、指导的才是贵人。唯有置身于周遭有很多人会严厉指正自己的环境,才算得上是修业。
「哥哥大人,要是你不嫌弃的话──」
天衣正要继续说的时候──
「镜洲老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衣的背后冒出一个身穿套装的女人,紧抱著镜洲先生的大腿哭喊了起来。
「老师!!别走别丢下我啊啊啊啊啊啊!!」
顿时,现场一阵哗然……!!
「那个美女是什么人!?」「跟我所认识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看来镜洲先生也不简单呢。」
周围的人热烈地讨论了起来,不过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晶小姐正在向镜洲先生学习将棋,希望镜洲先生教她能赢过那个小学生劲敌的战法。
「哈哈,等我打理好那边的生活以后,会透过网路教你的。」
「说定了喔!?绝对要教我喔!?要是敢骗我就算追到地狱我也会把你找来教我必胜法的喔!?」
接著,晶小姐开始缠著镜洲先生打听他宫崎老家的地址,天衣喊了一声「住手!」把她拖走。不知为什么连创多也不断出脚把晶小姐踢开,口中嚷嚷著「滚啦,丑八怪!」。
虽然万分不舍,散会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最后,请镜洲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
统筹这场聚会的中二这么说道。镜洲先生惊讶地反问道:
「喂,不对吧。这种时候不是该由奖励会的干事总结吗?」
「既然这样,那我就以干事的身分命令镜洲三段来为这场聚会做最后的致词。」
「……真是的,我都已经退会了耶。」
镜洲先生虽然这么嘀咕,脸上的表情却很开心,他先是乾咳一声。
「呃──那么首先是……银子!恭喜你升段!」
「!?…………啊…………」
突如其来的祝福让银子一下子僵住,彷佛被雷打到一样。
亲手断了镜洲先生的路,银子想必非常内疚,今天的聚会中她一直刻意远离众人,静静地站在一旁。
但是,镜洲先生仍一直关心著这样的银子。
我好几次看到镜洲先生的目光留意著缩在会场角落的银子。其他人也都有发现。
可是,没有人开口。
因为唯独这件事,实在不该由当事人以外的人插嘴。
那是只属于在三段循环赛的最终日,隔著棋盘对峙的两人之间的圣域……
「我的奖励会生涯中最后一次下的将棋,是跟银子下棋,我真的非常庆幸。那一场将棋必定会是……我接下来的人生中永远背负的将棋。」
输了将棋的心情是很难过的。
输掉重要一局的瞬间,更是让人懊悔得作梦都会梦到。
但是,有时候很不可思议地,倾尽全力之后输掉的将棋却是……成就感远胜于后悔。
镜洲先生走向会场角落的银子,笑著这么说道:
「听了你在记者会上的演说,我真的很欣慰。我很期待你今后的活跃……不只是我,在场的所有人也一样。」
「……………………是…………」
彷佛魔法似的。
原本态度那么顽固的银子,光是听镜洲先生说的话,彷佛一下子跨越了十年的岁月。
她变得坦率无比,有如六岁的孩童,皱起五官放声大哭了起来……
「对、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不用道歉,银子。因为你完全没有错。」
没能实现梦想的青年,温柔地安慰实现了梦想却不断道歉的少女。
会受伤的不只是败者,胜者的心里也会留下深深的伤痕。
这就是奖励会的世界。
聚集于此的所有人……都受过同样的伤。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我后来才听说你因为那场对局伤了肋骨?伤势还好吗?」
「……………………」
「你会代替我摘取职业棋士的头衔吧?既然这样,更要好好保重身体,知道吗?」
「……嗯…………飞马哥哥…………也请多……保重…………」
镜洲先生温柔地轻拍银子的头。
就跟以前一样,认识他以来,他就常常这样对待我们。六岁的银子跟八岁的我输了将棋、嚎啕大哭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勉励我们。
「再来是创多,你也该放开我了吧。」
「不要!!」
最后来了这么一个笑点,让全场哄堂大笑。
但是笑声停息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落的哽咽声。「镜洲先生」「镜洲先生……!」每个人都依依不舍。
「……是不是真的要回故乡,老实说……我一直在犹豫。」
关西奖励会的长兄开口,静静地开始道别。
「我好几次都想过就这样留在大阪,继续从事跟将棋有关的工作,在此安身立命。老实说,一直到刚才都还在犹豫。」
让他的心意动摇的理由,那就是──
「我一直很害怕。我总觉得要是失去了奖励会员的身分……要是离开了将棋界,我似乎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挫折会改变一切。
退出奖励会之后走上不幸人生的例子并不少。
「早上起床、解诘将棋,在福岛车站附近的甜甜圈店吃早餐、喝咖啡,平常日的工作是处理联盟的杂务或担任记录员,不然就是在棋士室开研究会。每个月两度的例会日则是拚上性命下棋。就这样过了十七年。这样的生活占了人生一半以上的比例。我曾以为这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从没认真想过结束的时候,因为…………我害怕。」
说著说著,镜洲先生的语气逐渐颤抖了起来,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沿著脸颊滑落。创多搂著他强壮脖子的那一双手抱得更紧了。
不过────镜洲先生这么说,接著破涕为笑。
「不过,今天见到其他退会的伙伴,我感觉安心多了!因为大家都跟那个时候一样,都没有变。大家的心,都还是一样地率直……」
挫折会改变人。
可是,也有人不会因此而改变。永恒不变的事物肯定是存在的。
今天在这里齐聚一堂的奖励会员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饯别。谢谢大家!给了我勇气。」
不知不觉间,在场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镜洲先生没有擦拭脸颊上的泪水,带泪笑著道别。
「我们要活得像我们自己。我们要一直当喜欢将棋的小鬼头。只要这样,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就像今天这样。」
无论过了几年,无论过了几十年。
我们都能再聚,彷佛昨日的延续。
镜洲先生最后道别的话语,是比任何话语都还要踏实的再会约定。
☖ 亲子对话
「不行,我绝不答应。」
对于我下定决心提出的事,妈妈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这里是东京新开的『雏鹤』旅馆内的一个房间。
我们一家三口吃著员工餐,享受睽违许久的家人团聚时光。跟父母相聚的地点不是在北陆的老家,而是在东京,感觉有一点奇妙。
今天算是我成为师傅的弟子之后全家第一次团聚,本来该是和乐融融的时光……
但是,却被我糟蹋了。
我知道爸妈肯定会反对,所以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绝不退让。因为,我不是以肤浅的心态提起这件事的。
「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在东京开了这间旅馆……我们前进东京可不是为了让你做那种事!!」
「可是,妈妈!再这样下去,爱肯定是拿不到头衔的……为了取得头衔,除了这样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就是不行!!不过只是连败而已,你胡说些什么!!」
「才不只是这样!今天在女流名迹循环赛中输了,心里确实是很焦急……可是!爱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在打算这件事了!!」
我下意识地用能登腔反驳,妈妈也以能登腔应战。明明是在东京却忍不住脱口说出能登腔,可能是因为跟家人相聚的关系吧。
「……我确实是说过,要你在国中毕业之前取得头衔。」
妈妈似乎为自己刚才激动的态度感到羞愧,动手整理了和服的襟领才接著说:
「但是,我可不认为你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要是到时候没拿到头衔,你应该还记得约定吧?」
「…………可是……」
「爱。你想做的那件事,其实只是『逃避』啊。」
妈妈如此一口咬定。
「你是瞒不过我的。嘴巴上说是为了将棋,其实你只是在逃避胜负,把将棋当成你逃避的掩护。你害怕输给空四段,对吧?」
「不、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样。爱,你听好。被对手大幅领先的状况非常难受,这一点我明白,也难怪会想逃避现实。但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该比任何人都还要紧跟著他。如今九头龙老师为了对局而忙碌地奔波全国各地,你至少该每一趟都跟著去照料他的起居,伺机而动,果敢地进攻才行。而你这孩子却……」
「………………」
「更何况,九头龙老师准了吗?照理说这种事不是该第一个找师傅商量才对吗?就是这样的态度,我才说你在逃避!」
「………………可是,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啊…………」
「唉……你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
明白我不听话,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话锋转向坐在旁边的爸爸。
「老公,你也说说她吧。一开始准许爱修业的可是你,别忘了。」
「…………」
爸爸刚才只是双手交叉抱胸,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这时候他放下双手,这么说道:
「我赞成。」
「老公!」
妈妈拉大了嗓门。
由于爸爸是入赘,平常只要意见跟妈妈相左,都会马上跪下来退让,但是现在爸爸却没有看著妈妈,而是直视我的双眼,静静地坐著。
就跟当初研修会考试结束后,准我留在大阪的那个时候一样……
「爱。有一道料理叫做『乾卤菜』,你知道吗?」
「乾卤菜?知道啊……」
爸爸说出的话让我非常意外,虽然疑惑,不过我还是点头回答。
「是年菜常会出现的熬煮料理吧?熬煮到汤汁乾掉为止……」
「没错。一般的熬煮料理都会留下汤汁,但是乾卤菜要让食材完整吸收味道,所以要把汤汁熬乾。你记得很清楚嘛。」
「嗯!爸爸教我的料理,我全都记得喔!」
「那么,你知道乾卤菜要熬得好吃,最重要的调味料是什么吗?」
「调味料……?」
「告诉你吧。那就是────」
爸爸告诉了我答案。
听了答案之后…………我总算想到该怎么向师傅传达这件事了。
而妈妈似乎也理解了爸爸的想法,不再多说,只是一脸不安地望著我。
嗯……我明白的。
妈妈并不是要否定我的吧。她只是因为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正视我的决断,才会以激烈的话语反对。她为我著想,认为我一直跟那个人在一起,对我来说才是最幸福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
「爸爸。」
「怎么了?」
「有件事,我想请你教我。」
「……我知道。去厨房吧。」
于是,我睽违许久地跟著爸爸一起进了厨房,向爸爸求教。
学习如何表达无法用言词完全表达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