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8)
☖ 出道
这一天,一大早就十分吵闹,空中一直传来答答答的声响。
「到千駄谷的将棋会馆。」
我独自一个人走到医院的计程车候车处,坐上了停在现场的计程车,马上这么告知目的地。
「将棋会馆是吧。这么大清早的,是要…………咦咦!?」
司机先生透过后照镜看到我的脸,马上惊讶地大叫,原本仍有一点睡意的脑袋似乎完全清醒了。
然后,他反覆地来回看著我的脸跟收音机。
『今天的头条新闻,当然非《浪速白雪姬》的出道战莫属了!空四段在几天前就来到都内,准备参加今天十点开始的龙王战──』
今天一整天不只是广播,电视跟网路应该也都会像这样不断报导关于我的事吧。
然后,司机先生怯生生地问道:
「请问…………是不是关掉比较好?」
「不,请继续播。」
只要收音机开著,司机先生应该就不会向我搭话。
我闭上眼睛,让心思专注于今天的对局。
车子静静地行驶出去。
看到司机先生没设定导航,老实说我有一些不安,不过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没有提出质疑。
『目前空四段所搭乘的计程车正在外苑西通上往南行驶,估计再十分钟就会抵达将棋会馆──』
车子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司机先生将头探出车窗往上看。
「哈哈哈,这太惊人了……竟然从空中跟著这辆车……」
空中之所以一直传来答答答的声响,是因为媒体的直升机一直监视著我。
本来以为升上四段之后到今天已经隔了好一段时间,风头应该会稍微缓和一些才对,没想到让媒体等太久的下场却是适得其反。
──被男鹿小姐说中了。
出道战的日期确定之后,我便刻意疏远周遭的人,工作以外的时间几乎都是独处。
不见桂香姊,不见八一,不见父母。就连男鹿小姐今天坚持要来接我,我也拒绝了,告诉她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身为职业棋士,我要独自战斗。
我想展现如此决心,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空四段的出道战对手为祭神雷女流帝位,今年十八岁,比空四段年长两岁!如此年轻却连续三期保住了她的女流头衔,实力非同小可!』
收音机播出了今天对局的对手情报。
解说者是鹿路庭女流二段。
『而且这两人曾在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的本战对决过一次,就那么一次!当时的胜者是空四段……不过,当时其实是因为祭神小姐犯了规!事后也有人认为要是普通地对局下去的话,赢的可能就是祭神小姐啰!有人说虽然空四段赢了那一场对局,但是论才能却是祭神小姐略胜一筹。』
『但是,空四段现在已经是职业棋士了,赢过女流棋士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啦,可是呢~在女流棋士当中,祭神小姐与职业棋士对局的战绩可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呢!甚至有人认为应该开特例让她成为职业棋士──』
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在鸠森神社前的红绿灯左转之后,车子周围聚集了人山人海,再也无法继续行驶了。
「哇啊!这是……」
司机先生手握著方向盘,完全愣住了。
「就是这台车吧?」「她真的在里面!」
彷佛丧尸片的场景似的,一大堆人手上拿著手机将计程车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听了广播之后来看热闹的。
「这、这下该怎么办呢?也不能硬闯……」
司机先生问道,口气显得很胆怯。
这时候只要打电话给联盟,应该就会有人来帮我。
但是唯独今天,我就是不想那么做。我想要彻底贯彻自己的任性想法。
「我从这里用走的过去就行了。给你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这样啊…………不好意思,车资我就不收了,可以请你帮我签名吗?」
说著,司机先生递给我一支油性笔。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他接著说道:
「我那个还在读国小的女儿因为你的影响而开始学将棋。每逢周六与周日,我总是先开车载女儿来这里之后才去工作。」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记得住将棋会馆的位置。」
于是,我接过油性笔。
「可以请你签在那边的车窗上吗?我女儿要是知道爸爸今天载过《浪速白雪姬》,肯定会很高兴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玻璃上签名,不过写得还算好看。
看字迹没有颤抖,才明白我其实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紧张。
「谢谢你!比赛……啊,应该说是对局才对吧?加油喔!」
「谢谢。你也是,工作请加油。」
「我今天不工作了。因为我要让女儿第一个坐上这台签名车。」
忽然,我内心浮现了一个好奇的想法,在下车之前向司机先生问道:
「请问,平常你送女儿去下棋时,下车时都对她说什么话呢?」
「咦?呃、这个嘛…………你是职业棋士,我不知道对你这样的大师说这种话是否妥当,不过……我都跟她说『尽管多输一些』这样。」
「真是一句很好的话。她一定会马上成长茁壮的。」
我内心为今天遇上了好的计程车司机而欣慰,同时沿著坡道走向将棋会馆。这是我成了职业棋士以后,第一次凭自己的双脚走上这个坡道。
只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人,周遭还围著大量看热闹的民众,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在联盟门口守株待兔的采访人员同时将镜头转了过来,手持麦克风的播报员兴奋地播报。
「是白雪姬!!现在,空银子四段抵达现场了!!」
「她的头发留得比之前更长了!」
「会是为了许愿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又变得更美丽动人了!」
走到入口处之后,我转身向后。
然后,我对众人深深地一鞠躬。我认为这是我身为棋士应该做的事。
「加油!!」「白雪姬,别输啊!」「天啊、天啊!空银子本人真的就在眼前耶!」「我也要签名!给我签名!」
每个人都高举著手机,同时开口声援我。
但是,我心里只有那一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司机给我的那一句话,转身将脚跨进将棋会馆。
走进一楼大厅,看到男鹿小姐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早安。今天的对局场地是五楼的『香云』。」
「不是四楼吗?」
「这是为了配合实况转播。你也看到了,今天有大量的媒体人员聚集在这里,于是将对局的地点换到了更方便拍摄的房间。」
五楼的房间大多是住宿用的,还有转播作业室、摄影棚、女流棋士室等房间,平常很少当对局室使用。
棋战格级相对较高的龙王战很少使用五楼。
「……不过,这是表面上对外宣称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女流帝位的怪异举止会造成问题。为了避免影响其他的对局,只有一局是在五楼进行。」
当我们走进电梯、在场只剩我跟男鹿小姐两个人的时候,她才对我这么耳语道。
也就是隔离吧。
祭神雷确实是个问题行动很多的人。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她对八一的跟踪、纠缠……不过,自从被那个小鬼(雏鹤爱)惩治一番以后,至少在关西没再听到她的传闻。
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她输给那个小鬼之后,原本就有不少破绽的将棋,马上变得破绽更多了。
──不……那可不只是破绽,根本就是坏掉的将棋……
在上升的电梯中,男鹿小姐说道:
「电梯旁的五○一号室从昨天开始包下,做为空四段住宿之用。用餐之类事的请在房内进行。另外,隔壁房间也有人使用,请留意不要走错。」
「谢谢你的用心安排。」
住宿室有床可用。这是我第一次体验持棋时间长达五个小时的将棋。女流头衔战只有三小时,但以我的体力来说,就连这一直坐在对局室里的三小时都非常吃力。如今有个能够独自休息的空间,让我放心许多。毕竟我也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使用女流棋士室……
电梯抵达五楼,我们下了电梯之后──
「空、空老师早!!」
一个身穿学生制服、皮肤晒得黑黑的女孩子在电梯前立正不动,一跟我对上眼,她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是今天的记录员登龙二段!!一听说空老师的出道战将在关东进行我就心想『这真是太不妙啦我一定要来当记录员!』于是每天打电话跟干事吵最后终于争取到了这个角色另外见到您的第一句话我一定要这么说恭喜您升上四段恭喜恭喜!!」
「……谢谢你,登龙小姐,也恭喜你升段。」
「咿咿!尊(编注:『尊い』,日本网路流行语,原意「崇高、尊贵、神圣」,多用于表示对角色或人物的崇拜、喜爱之情。)死了!」
虽然知道她人不坏,但我有时候听不懂她说的话。
男鹿小姐不著痕迹地催我进去对局室。
「我们事先要求一般媒体记者在对局前十五分钟进来。请趁现在先做好准备……不然要是等到媒体过来,你可能会动弹不得。」
我点头,将手伸向香云的纸拉门,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里。
正要进去的时候,男鹿小姐叫住了我。
「空四段,电子机器类的物品请先寄放在我这。另外,容我冒犯……」
「金属探测是吧。请便。」
我把还没开机的手机交给男鹿小姐,她先是向我行礼,接著拿起金属探测器操作了起来。探测器发出哔哔声响,似乎是对某物起了反应。
是八一送我的手表。
顿时,全身热了起来。
彷佛是将棋之神在责备我,不该戴著恋人送的手表进入神圣的对局室似的……
「只有手表是吧。那就没问题,请进。」
我走进室内。
香云间的壁龛挂著一张挂轴,上面写著『日日是好日』。为了方便转播用的镜头拍摄、并且让人数众多的媒体记者进入,窗户那一侧的隔间纸门事先拆下了,因此里面看起来很宽阔。当我目光转向上座的那一瞬间──
『慢死了,冒牌货。』
突然,深藏在心底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
「…………!!」
祭神雷还没来。
但是,她的声音却在脑海中不停回响。从那天起,直到现在。
冒牌货。
把自己的棋子放在对手的棋台上────做出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犯规行为的那个怪物,对我这么说……打从心底鄙视我这虚假的胜者。
──但是……我在三段循环赛已经能看出棋子的动向了,以我现在的实力,应该……!!
翻开对局通知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是欢喜的。
我心想,消除留在心里的那个声音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从地球人变成了将棋星人。今天,我就要证明这一点。
「空老师,怎么了?是不是还需要些什么东西?」
听到登龙小姐这么对我说,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现实。
「呃……对了,在关东,茶必须自己倒是吗?」
「是。茶都是先准备在大茶壶内,由棋士自己倒在茶杯里。不过如果只是第一杯的话,我可以端来给您。」
「那就麻烦你给我一个托盘、茶杯跟水杯各一个,并倒一杯茶给我。」
「瞭解!!」
登龙小姐看起来很开心,朝气十足地跑出了房间。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之后,我将自己带来的包包收进橱柜,仔细地确认坐垫的触感,然后在上座坐下。
最后……将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支手表取下──这是我第一次取下它──摆在榻榻米上,闭目养神。
媒体记者上楼的声音传来。脚步声非常多,彷佛地鸣,整栋将棋会馆为之撼动。
☗ 扇子
银子在东京进行出道战的那一天。
我人在名古屋。
「……大家早安……今天请多多指教……」
我抵达了位于名古屋港的超巨大活动会场,被会场的超大规模吓著了,悄悄地从相关人员使用的入口进去。
「九头龙老师带著女伴大驾光临了──!」
「请带领老师跟女伴进去准备室──!」
欸欸欸!!
「她是实况转播的工作人员啦!一样是相关人员!!我只是刚才碰巧在车站遇到她,才一起过来的!!」
我急忙地撇清,这时候跟在我后面一起来的美女过来勾住我的手臂。
「就是嘛、就是嘛,不过只是住在同一间饭店而已~」
「是联盟安排的,只是这样而已!当然不是住同一个房间了!话说你打扮成这样的时候不是不讲京都腔的吗!?人设崩坏了吧!?」
「说的也是。」
一转眼之间,鹄小姐就换了个说话方式跟表情开口,刻意强调她卖给我的人情。
「你可要感谢我喔?这种冷门节目般的对局,所有记者当中就只有我自告奋勇过来转播。」
「什么冷门节目……虽说师姊的将棋比较受关注是事实没错……」
这一天,所有的将棋记者都去东京了。
报纸、杂志、网路媒体……所有媒体都提出了撰写报导的委托。
供御饭小姐身为女流头衔的保持者,应该有很多电视台争著要找她当解说员才对。
「我当然很感谢你了。今天的实况转播就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毕竟我也想当场见证东海地区将棋热潮的兴起。」
「咦?热潮兴起……?」
今天是奖金王战准决胜战,东海大会。
一回战的大阪大会与二回战的东北大会,我都顺利地过关斩将,为了参加第三回的对局,昨天来到了名古屋。
奖金王战和『浪速王将战』那时一样,会与儿童大赛同时举行。
名古屋人生性喜欢气派与豪华,才会乐意租下这么巨大的会场,打算盛大地热闹一番……但是我一直很担心,说不定今天的对局根本没人要来看,宽广的会场反而会显得空旷、冷清。然而一看到会场内的景况,如此担忧立刻烟消云散。
「哇啊啊这、这么宽广的会场……竟然座无虚席」
这里到底有几千人?
一眼望去,位子上坐的几乎都是小学生。所有人都在下著将棋。真是一幅有如美梦一般的景象。
而且──
「……女孩子是不是异常地多?一般来说男孩与女孩的比例应该是九比一才对,但是这里看起来几乎是男女各半……不,说不定女孩子的人数还稍微多了一些……!」
「真不愧是龙王。竟然看一眼就能计算出小学女童的人数,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技能。」
我才没有那种技能。
「名古屋是除了关东与关西之外唯一有研修会的都市。对于想成为女流棋士的女孩来说,这里的环境比较优渥,因此这边的女孩也比较热中于将棋。」
「之前就听说过东海研修会有很多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多……」
「是最近才变得这么多的。」
「什么!?难道是……师姊的影响,是吗?」
鹄小姐微笑不语,表示肯定。
「老实说,这里甚至连指导棋士的人手都不足,甚至有人想请我来研修会帮忙。所以我也想亲眼看看,这里将棋究竟有多么盛行。确实是超乎想像呢……」
鹄小姐如此喃喃道。
「受到如此盛况的影响,现在福冈与札幌也决定要开设研修会。仙台也在做准备了。」
「这、这样一口气拓展版图……真的没问题吗?」
「听说已经找好赞助商商了。空四段亲自上门请求,大家都会马上答应。」
「什么!?原来师姊还做那样的工作?」
「她也在名古屋这里上过电视,在节目中宣传了这场大会。据她所说,她只是刚好要在这里转车,就顺便来了一趟。多亏她,这场大会才有今天的盛况。」
仔细一看,女孩子头上都戴著闪亮的发饰……与我送给银子的那个雪花结晶形状的发饰非常相似。
「大家都想成为空银子。」
「……」
「今天她们来这里,想必也希望在回去之前有机会跟空银子的师弟握个手吧。」
鹄小姐的口气虽然一派轻松,眼镜下的眼神却很认真。
奖金王战本来就有个服务到场者的传统,胜者在最后会跟每个参加者握手。
「…………那我可不能展现丢人现眼的将棋了。」
相较之下,我今天的将棋无疑是冷门节目。
不过……我仍然跟银子一同奋战。一想到这里,我感觉全身都热起来了。
感受著小学女生的热情,我非常感动。这时候,负责带领我的工作人员边走边开口向我问道:
「九头龙老师,午餐您打算吃哪一种呢?」
「啊,有得选是吗?」
「是,菜单在这边,请看。」
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菜单,上面列有三种料理。
『超大味噌炸猪排便当(附红高汤酱)』。
『味噌煮乌龙面』。
『味噌炸猪排三明治(附生菜沙拉)』。
不管选哪个都是……味噌……
「那就…………味噌炸猪排三明治好了。」
「瞭解。啊,对了,三明治可以要求不加辣美乃滋,需要吗?」
我比较希望可以不加味噌。
看来从各方面来说……今天的将棋会是一场令人口乾舌燥的战斗!
来到相关人员准备室后,能看到一些职业棋士跟女流棋士聚集在电视机前。
「大家早安…………咦?你们在看什么?」
「当然是空四段的出道战了。」
只有一个年轻男人没加入他们,站在远处,望著电视懒洋洋地说。
他是关东所属的职业棋士──二冢未来四段。
我在上一期的排名战跟他对局过,帝位战第一局的记录员也是他,因此彼此见面时会打声招呼。另外,他同时也是熟知人工智慧的大学生,目前就读东大。只有国中毕业的我,很难跟他这种太过聪明的人自在相处。
「二冢老师,上次真是多谢了。」
「…………」
鹄小姐开口问候。二冢四段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致意。
顺带一提,今天的空银子四段出道战会在无线电视台完整实况转播,而我参加的这场奖金王战却只有转播棋谱……
「听说为了这一局的播放权,电视台付了好几亿圆给联盟呢。」
「下个月开始的女流玉座战,也会有对局场次设在这名古屋,真是太感激了。」
「她真的很受欢迎。」
名古屋的棋士望著萤幕上的银子,同时如此聊著各种传闻。大家都非常崇拜她,一副恨不得马上跪下来膜拜的样子。在少子高龄化的影响下,非都会地区的将棋人口不断减少,在这样的窘境下,白雪姬掀起的将棋热潮确实有如神助。
二冢四段站在远离众人的位置,一脸倦怠地看著电视,如此低声喃喃说道:
「祭神还没来。」
「「咦!?」」
我与鹄小姐同时发出惊叫声,然后同时望向时钟。
「都、都快十点了耶!?」
我大声叫道。彷佛要回应我的疑问似地,电视里刚好传出银子的声音,她静静地说道:
『登龙小姐,我们先排吧。』
『呃……是!』
她对记录员这么说道,于是两人开始将棋子摆上棋盘,然后在对手来之前先掷棋。
对局者迟到的时候,这不失为一种应变的方式。
『…………と金五枚。』
掷棋以最紧急的速度完成。就在五枚步散落在榻榻米上的那一瞬间──
开朗得与现场气氛完全不搭调的声音响起。
『太棒了~!先手是我的啦♡』
一名金发高中女生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现身。
她嘻皮笑脸地站在房间的入口处。
『祭、祭神,你……!』
另一个对局者终于现身。记录员捡拾散落在榻榻米上的棋子,同时对她吼了一声。
『……不,祭神…………老师。已经十点了,请尽速就座。』
『好啦好啦~』
虽说在十点之前进入对局室就没问题……但是在这么受关注的对局,一直拖到时限快到的时候才来,实在让人无法苟同。
雷在下座坐下,把手伸进便利商店的袋子,肆无忌惮地发出沙沙声响,陆续掏出各种东西,排在棋盘旁。
零食。
护唇膏。
眼药水。
斧头。
纸容器饮料。
甜面包。湿纸巾。小毛巾。
………………………………嗯?
「「「斧头!?」」」
过于令人讶异的情景,连记录员都忍不住破音惊叫,向雷确认道:
『祭、祭神老师,这是……什么!?』
『扇子。』
不是吧。
「那…………那应该是斧头吧?」
「是斧头没错。」
对于我的疑问,二冢四段马上如此回应,口气十分冷静。
摆在那里的,无疑是斧头没错。
那是女生也能单手拿起的小型斧头。就是电影里反派角色会拿来丢的那种小斧头。
媒体记者忍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样是可以的吗……?』
『不是应该会被金属探测挡下来吗?这样一来就算是犯规了吧……?』
『可是那又不是电子机器……』
连隔著萤幕都能明显感受到现场一阵哗然。那是当然的。这是备受瞩目的空银子的职业出道战。但是一般的媒体并不知道该怎么报导将棋。
这时候有个高中女生带著斧头学宫本武藏姗姗来迟,他们肯定会兴起看好戏的心态。
一旁的鹄小姐冷静地分析道:
「都特地把场地隔离到五楼了,男鹿小姐不可能会疏于搜身检查。那肯定只是玩具。」
即使真是这样,带著那种东西进对局室,仍然是匪夷所思。
「以前是有人带报纸或杂志进对局室,上午时拿出来看……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带斧头进去呢。」
高龄的棋士傻眼地说道。没有人笑,没人笑得出来……
莫非是想故意动摇银子的心绪?
还是说……她的脑袋真的出了问题?
至于离这危险人物最近的银子,则是自掷棋之后到对局之前一直闭目养神,避免心绪受到干扰。真有一套。
但是,她睁开眼睛、看到雷的脸的那一瞬间,立刻发出了有些意外的声音。
『你……那是……』
『嗯?』
雷将斧头摆在坐垫前,就像扇子一样,整个人还趴在榻榻米上,动手细腻地调整斧头的位置。听到银子在问她,雷立刻伸长脖子。
『啊,你是指这个吧。』
雷的手伸向自己的脸。
雷一边的眼睛………………戴著眼罩。
☖ 税金
这个女人──睽违数年跟我隔著棋盘对峙的对手──真的变了许多。斧头跟眼罩都很莫名其妙。
但是,也有没变的地方。
「咿嘻!」
她还是一样,下棋的速度快得离谱。
在掷棋中抽到先手的祭神雷,初手就开启了角道。甚至不等记录员宣布开始对局,也不等双方彼此行礼,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棋盘。
简直就像野生动物。当然,是肉食的。
「…………请多多指教。」
我自顾自地行礼,一个呼吸之后,比往常更深深地压低脸,避免眼睛看到相机的闪光灯,挺进飞车前的步。
「接下来,请各媒体单位的来宾们离开现场──」
男鹿小姐话还没说完,祭神雷就出手让飞车往旁边滑去,发出「咻」的一声。
仅仅两手就很明显地显示了她的战型,这是──
「三间飞车!」
「那是好的战法吗?」
「振飞车不是比较不利吗?所以这样是白雪姬赢了吗?」
完全不懂将棋的媒体记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相机猛拍。
男鹿小姐大声地乾咳一声,以低沉的音调宣布道:
「……请各媒体的来宾离开现场。」
男鹿小姐表现出不由分说的态度,才总算把媒体记者全都请了出去。
对局室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换作是平时的话,我更偏好安静的空间,可是唯独今天不同……看到那一大群人出去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心里莫名地无助。这还是第一次……
跟祭神雷隔著棋盘对峙,感觉就像独自被丢进了关著一只猛兽的笼子一样。
房间明明是这么地宽敞,强烈的压迫感反而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啊啊……无可奈何的恐惧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幼时深深烙印在心里的恐惧让身体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就像被狗养大的狮子,不管身体长得再怎么大,也无法违抗养育自己长大的狗。
──除了赢棋之外,别无他法。
我保持著淡定的态度,继续组织阵形。至于祭神,虽然对局时的模样很吓人,组织的倒是平凡无奇的三间飞车。就是那种堵住角道的普通三间飞车。
但是,第十五手的时候,发生变化了。
「…………让银挺进了?」
一般来说左方的银会用于防守,祭神却打算用它来进攻。
──看来这是第一个分水岭……
面对祭神出的这一招,我该转采守势来接招吗?
还是说……主动发起急战,跟她火拚呢?
『以急战对抗振飞车的将棋,不该以一味进攻为目标,而是边争取分数边战斗。』
《运子的巨匠》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因此,也需要接招的力量。我认为这应该符合银子你的棋风……不过目前你仍缺乏经验,还无法自在地运用。』
现在,我有足够的经验了吗?
长久以来,生石老师经常陪我VS。
只是……老师每次祭出三间飞车的时候,总是将银留在6八的位置,为的是用银迎战从6筋来袭的居飞车。
如今祭神雷似乎不打算用这个银迎战,而是用来进攻。
──让银挺进会减低防御力……即使如此,美浓围的防守依然牢固。真是棘手……
先手玉仍留在中央。
不过,右方的银也已经先前进一步,准备好组织美浓围了。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空银子了。
现在的我,可以像祭神雷与其他将棋星人(职业棋士)一样,不用判读就掌握棋路。判断的速度也因此提升许多。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身为生物的层级提升了。
──即使如此……也无法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失误。
然而,这场对局我绝对输不得。因为身为职业棋士,说什么都不能输给女流棋士。
所以,我要追求「绝对」。
「呼──────…………嗯!!」
我深吸一口气,让意识踏进那个世界──三段循环赛对抗枥创多的时候感受到的那个世界。
──快计算!算出哪一边比较快……!!
从序盘就投入大量的时间与体力,进行判读。
判断哪一方速度较快。是祭神雷的进攻?
还是我────潜进穴熊的速度。
『该用穴熊的时候还是会用。』
我实施了万智小姐那时候说过的话。
因为我判读后的结论是──赶得上。
祭神仍然总是立即出手。她不断地挺进端步,彷佛要箝制我的穴熊一样,但我不顾她的箝制,挺进香车,让玉滑向棋盘的角落。
──钻进穴熊了!成功了……!
局面的发展如我算计。而且所费的手数甚至比我预料的还少……这样看来,应该很顺利吧?
──先手倒是走了不少没有意义的棋,是小看我吗?
不管怎么说,我方的包围已经完成,而对方的攻势与守势都只是半吊子,这样一来我就轻松多了。
我打算喝口茶,正当我将手伸向茶杯的时候──
「……不突击吗?」
「嗯?」
「你怎么没让5筋的步挺进过来?」
祭神低著头说道。我……
「…………能省略的手数就要省,现代将棋不就是这样吗?」
组织好居飞车穴熊之后,我实在是太放心了,竟然一个不小心回答了祭神雷的问题。
这是……不应该的。
我一心只想著组好穴熊,却把重要的事忘得一乾二净。忘了以前跟八一一起读绘本的时候学到的教训。
无论是什么样的童话、什么样的故事──
一旦回答了怪物的话,那一瞬间────就是悲剧的开始。
「银子啊~」
怪物伸出又长又尖的舌头,舔湿嘴唇,呼唤我的名字。
「你忘记缴税金啰~」
「税金?」
「没错~」
祭神雷双手伸向棋盘,彷佛攀爬似地将脸凑过来,有如蛇一般伸长舌头,对我呢喃。
「你不是赚到了很多很多很多吗?所以不缴税可是不行的喔。贪心是不对的喔?逃漏税是要受罚的…………必须缴出比没缴的税金还要多出许多的罚款。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税……金?
在将棋用语中的『税金』,指的是选择了某个战术之后非下不可的手。
大多数的情况下,指的都是端步。我确实是没有用端步防禁──
「居飞车穴熊的税金是5筋的步。」
祭神指著我正中央还没动的步说道。
「至于你得到了成为史上第一个女性职业棋士的荣耀,以及八一的恋人这么羡慕死人的立场,也当然要支付税金了,那就是………………在出道战输给女流棋士的记录,这个永不磨灭的刺青~」
「……!?你怎么会知道这──」
就在我不小心说溜了嘴的那一瞬间──
「…………………………………………………………………………果然是这样啊?」
原先亢奋异常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怪物如此低吟,声音低沉得有如来自地狱之底。
「…………唔!」
我赶紧闭上嘴巴,同时将玉所潜伏的穴熊入口用银堵住。
祭神雷一样立即出手,继续让银往这边靠近。连看都不看棋盘,只是一直盯著我的脸。为了甩开这有如蛇般爬来的银,我让飞车前进,以横方向的攻击范围箝制!
就是为了这一手,我刻意没让5筋的步挺进。
──是我的判读赢了!!
但是……
看到我的飞车前进,祭神雷依然立即出手────名符其实地走了不是人走的一步。
「啊哈~」
祭神雷右手一翻,动了那颗棋。
1七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让桂跳了!?跳向……端!?……跳向端!?」
我重复确认了桂马的位置好几次。
没有错。真的往端跳去了。我没看错……
一般来说,桂跳向端被视为是恶手。
因为下一步能跳的位置只剩一处,等于是缩限了选择。
不!如果要组成美浓围的话,照理说玉的背后不能没有桂马才对……!
「你这桂马这么早跳过去……………………这是表示…………?」
我以为她想组成美浓围。
以为她运用的是普通的三间飞车战法,以银为主攻打过来。
但是,她的攻势出乎意料地不成气候。所以我以为是我的判读胜过了她。
可是──
「不把玉……围起来吗?就这样开战……?」
这样的可能性…………在我的判读中完全没有出现过,连一瞬间都没有……
也就是说,祭神雷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组成美浓围,也不打算使用普通的三间飞车战法。明明眼睛看的是同一个将棋盘。
明明看著的是同一个局面。
──我所看到的东西…………竟然跟祭神雷完全不同……!?
我非常惊愕。
这、这下子必须尽快转换思维才行……!不过,祭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打算在盘上促成什么样的局面?我完全看不出来……
「既然这样!!」
我决定再进一步提升穴熊的防御力,将金凑过来。别受对手任何刁钻的动向干扰,我只管贯彻初衷即可。
毕竟对手现在连美浓围都组不起来了。
相对的,我方已经完成了穴熊。在攻击力上可能落后,但是……!
「等到我的手番一来,就立刻反过来将死你。」
「休──想──────!!嘿!!」
祭神立即出手,再度让桂马跳跃。
桂马朝著玉头飞来,那气势简直可说是『用甩的过来』。
祭神雷射来的斧头……在风中呼啸著逼近而来!
「感觉到风了吗?」
怪物拿起她坚称是扇子的玩具斧头指著我问道。
「唔…………!!」
我感觉有冰冷的风吹过脖子,忍不住举起手按住那里,确认自己的头还在……
──本来以为是拿在手上战斗的武器,想不到……竟然是投掷型的武器我克制著动摇的心,勉强接下了这强势的端攻,只是──
「啊哈~♡」
「!?糟糕……!!」
正当我以为对玉头的攻势已经结束的时候,紧接著换飞车遭到了袭击。
当我回过神来时,中央已经完全被压制了。
而且,先手所有的攻击棋……全都把准星对著我缩在穴里的玉……!
「刚才要是你舍得点,让5筋的步挺进的话,就能从中央让银出马来抵挡我的攻势了。看,逃漏税的代价可不小吧?」
听她说明到这里,我才好不容易稍微看出祭神雷打算在盘上导成的局面──而且依然模模糊糊。
「在你组成居飞车穴熊后以为赢定的那一瞬间砍下头,超攻击型的三间飞车!」
祭神爱抚著斧头,同时陶醉地解说道:
「我在电影的打戏中看到拋出这个战斗的情景,然后看看三间飞车,接著又看著电影的情景,然后又看看三间飞车,后来就嫌麻烦,乾脆边看电影边下三间飞车,于是就完成这个战法啰~」
虽然她解说给我听,但她说的一字一句都跟我的将棋观相去甚远,完全无法感同身受。我甚至想把她这些理论都当成是不值一顾的幻觉。
可是,这战法确实很优秀,唯独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呼啸著飞来的桂马(斧头)、以超音速冲来的角(飞弹)。祭神雷以一个词形容这两个武器。
这战法名为────────『战斧』。
「……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名字。」
我已无处可逃,就跟缩在穴熊里的玉一样。无论对手再怎么可怕,无论是再怎么骇人的战法,我只能全数接下,设法取胜。
明知情况不利,也要容忍飞车交换。手的动作至少要随时保持坦荡荡的样子,要像个职业棋士一样。
「对了,我忽然想到,祭神……小姐。」
这次换我问她。
「你自己呢?为了变强,你缴了什么样的税金?」
「我吗?」
祭神雷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
「我是这个。」
说著,她卷起眼罩。
眼罩下,我看到的是──────
☗ 非人类
在对局者专用的包厢内穿好和服之后,为了舒缓对局前的紧张,我再度走进相关人员准备室。
进去之后,看到二冢四段正在那里独自吃著便当。
「啊…………你好。」
我轻轻地点头打招呼,二冢先生也对我点头,没有说话。
目前正在举行的是儿童大赛的决胜战,包括负责转播工作的鹄小姐等相关人员都出去上工了。
另一边,指导对局已经结束,所以只有二冢先生一个人回来休息。
「………………」
没能达成当初的目的,我只好默默地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要是我也拿出点什么东西来吃的话,那就不用说话,会轻松许多。但是我已经换上了和服,没办法吃东西……不过马上掉头出去的话,印象肯定很不好……
最后,我终于因为忍受不了沉默,手自然而然地伸向电视遥控器。
打开电视一看──────碰巧撞见了播出事故。
「唔喔!?」
电视上的异常光景,让我差点整个人连同椅子翻倒在地。
画面上,雷正指著自己的眼罩怪吼怪叫著。
『我可是把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萤幕排在一起,一直、一──────────────────────────────直观摩电脑与电脑之间的将棋对决,结果盘面就黏在眼睛上啦~所以平常的时候得像这样遮住眼睛,不然我又会不小心──』
雷将右手伸向银子的棋台,将头转了一百二十度,继续说道:
『失•误•啰☆』
电视上出现雷的眼球的特写。
其中一边的眼珠微幅痉挛,转向奇怪的角度。
电子机器类的东西都寄放在工作人员手上了,所以我无法随时追踪对局的动向……不过光从目前的局面来看,似乎是雷的攻势奏效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只是……
「那、那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望著电视,不由得如此嘀咕道。
接著,回应我的声音从令人意外的方向而来。
「原来你也会这么想啊,九头龙……先生。」
「咦?」
二冢忽然向我搭话,于是我转头过去看他。
「二冢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就我来看,你跟电视上那个拿斧头的是同类啊。」
「……啥啊!?」
竟、竟然说我跟雷是同类!?这个人未免太失礼了吧……
还是说关东的年轻棋士之间仍流传著我跟雷曾经交往过之类的谣言?网路上确实是有这种传闻……不过,总比被外人追究我跟银子之间的关系好,基于如此判断,我就对这个谣言置之不理了。还有我是萝莉控的谣言也是。我是故意不管的!
「九头龙先生,请问你都是怎么使用软体的?」
「怎么使用……很普通地使用啊。」
「普通是吧。请问你的普通是怎样?」
「就是像其他棋士那样,让软体分析自己下过的棋,瞭解哪些是恶手之类的吧。对局则是几乎没有。顶多偶尔会从指定局面试著下看看而已……另外,就是在软体中输入作为课题的局面让软体分析,看看分析出来的评价值跟预测棋路,然后以自己的想法体系化──」
「这样就是异常。」
「哪有?大家不都这么用吗?」
「没错。不懂程式相关知识的棋士都这样,试著从软体所下的棋与预测棋路当中掌握线索。但是,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可、可是!人类采用软体选择的战法,经事实证明是优秀的战法,这样的例子不也很多吗!?像是用来对抗振飞车的围之类的──」
「多数个计算结果指向同一个特徵,这确实是有可能的,我并不否定。我的意思是,以样本数的角度来说,职业棋士列为参考的局面数量太少。针对一个研究主题顶多只分析了一千个局面,对棋士们来说就是『彻底分析』过了。」
「……」
「我原本在大学就攻读程式相关的领域,所以我知道,要透过软体的计算结果分析出一些成果的话,至少也要一万个局面来当作分析样本才够。统整一万个样本局面,从中找出某种特徵……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么做的。因为即使你本人并没有程式相关的知识,但是与你亲近的人当中有这样的人物。」
听到这里,我马上就明白二冢先生的意思了。
如他所说的,我在这方面有门路。我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有将棋还算厉害、而且在好的大学学习程式设计的人。
但是,我跟那个人已经有将近十年没谈将棋的事了。因为一些因素,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演变成这样。
「从我们这些程式设计师的角度来看,你的所作所为跟祭神差不多。那种原始的方法根本得不到任何成果。」
二冢未来四段这么说,口气完全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平铺直叙地阐述事实,继续说下去。
「很多棋士都说『用了软体之后反而变弱了』、『软体的研究结果与自己不合』。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们的用法不对。毕竟那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类学习、成长而开发的软体。」
「…………」
其实,我的心里也有相同的疑惑。
目前的将棋软体设计的方向,其实是在将棋软体之间的对局中求胜。更进一步地说,软体一开始就是为了战胜人类而设计的。
目的是战胜,而不是栽培。
以人类之间的关系来比喻的话就更容易理解了。职业棋士也经常这么说:
『职业棋士不适合当指导者,因为我们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变强的。』
而目前的软体就跟职业棋士一样。
对于这个事实,我也有深切的亲身体验,因此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很犹豫是否要收弟子。收了弟子之后,我也较少亲自教导,而是尽力布置能让弟子自己成长的环境。
像是成立JS研、让爱与天衣之间建立竞争关系等等。
除此之外我能为弟子做的,还有────
「如果要设立假说的话……」
二冢四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
「说不定祭神就像深度学习的人工智慧一样,不断地观察大量软体与软体之间对局的局面。藉此培养出了足以称为『美感』的素养……」
「美感?」
我指著电视萤幕上的盘面反问道:
「这种极端无比的战型哪里有美感可言?」
「我用『美感』这个词,纯粹只是形容起来最容易理解。祭神并没有从理论的角度判断局面。她不是用思考,纯粹只是透过视觉来判断一切。毕竟她本来就有这样的倾向。」
视觉?她用视觉判断?
正当我要开口反驳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供御饭小姐曾经说过的话。
『唯有名人「不用判读也能看得见手筋」,这种事你相信吗?』
她问我的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
「刚才她自己也说过,软体所下的将棋会一直黏在眼睛上,而且她一直看著软体所下的将棋。」
这种事荒谬得有如科幻情节,但是二冢先生却说得很认真。
不知不觉间,他的口气甚至有些激动了起来。
「现在的她,光是用看的就能判断局势的优劣,也能瞬间判断要在画布(棋盘)上加上什么颜色才会显得更美。因此祭神不花时间判读。因为她根本不判读。」
「这怎么可能──」
「你自己看看消耗时间吧。」
二冢先生只简短地如此说道,彷佛要强调「事实胜于雄辩」似的。
☖空银子 三小时三十四分
☗祭神雷 ○小时○二分
「…………!」
对于雷的表现,我本来是想归结于她研究得够彻底、够周到。
但是,这局面看来实在不是能靠研究解决的东西。真要说的话,我不敢肯定这么异样的战型是否真能靠研究处理。
这、这是真的吗……?
祭神雷她……真的只用看的就能判断吗……?
「至于你,则是将软体提示的手顺用自己的方式融会贯通。明明不可能有任何思考的体系,但你却错觉那种东西彷佛真的存在,在自己的思维中培养了某种异样的感觉……一般来说,这种方法最后只是一场空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九头龙八一就是能靠这种方法一直赢下去。」
「…………」
「如果有人问说祭神跟你哪一个比较狂,我很乐意投你一票,《西之魔王》。」
……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够透过接触软体变强,应该是因为使用的方式比别人稍微巧妙一些……还有,软体那种重视均衡的棋风特别适合我……我一直以为只是这样。
但是,假如──
假如真的像二冢先生说的那样,其实我是特别的呢?
假如我也跟名人与雷一样,能够在将棋盘上看出与别人不同的东西的话……
假如我眼中的世界真的跟爱与银子完全不同的话……?
「九头龙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啊…………是、是的!我马上过去!!」
工作人员进来叫我,于是我连忙起身,抓起袴裤的下襬,前往对局场(舞台)。
现在,我要拋开一切,专注于对局。
──即使不在身边……一样能一起奋战!
这就是棋士的生存之道。
即使眼中所见不同,只要能用一样的方式活下去,那就够了吧!
「假如真的办得到这种事的话──」
背后传来二冢未来四段慵懒地喃喃自语的声音。
「你们就是某种非人类的存在。」
☖ 汉赛尔与葛丽特
余正在跟爱徒一起观赏这场对局。
「你怎么看,GOD CAULDRON?」
「是,师傅……」
成长茁壮的弟子,实力早已远超过余这个师傅。
不只是将棋的技术,他具备了身为棋士所有需要的特质,是余的理想。
因此──
「应该是先手……较为有利一些。」
「直说无妨。无须顾虑余的感受。」
「………………」
弟子闭口不语,看起来相当难受。
对他来说,银子与年轻龙王是自幼一起学习、成长的同侪。
即使当事人不在面前,他也不想说出会让她感到难受的话。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但是有时候,这样只会显得过于天真。
「说。」
「目前的局面看来,完全是先手占优势。后手要逆转如此劣势,恐怕只能寄望某种侥幸发生……更何况,穴熊原本就是这样的战型。」
「果然是这样吗……」
爱徒是被誉为最有可能成为《次世代名人》的棋士。既然他如此判断局势,应该是错不了了。
虽说目前的战型实在异常无比,余这老糊涂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魔物跟你同学年,是吧?」
「不。女流帝位与《西之魔王》同龄,今年十八岁,以学级来说小我两届。」
「…………真是惊讶,你已经二十岁了吗?」
听余这么说,爱徒脸上浮现有些困扰的表情。
「话说回来,这景象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上次的三段循环赛在历届以来可是数一数二的激烈,从中脱颖而出的空四段竟然会被女流棋士逼到如此困境……」
「祭神雷是特别的。在四小时将棋中,成果最好的正是那厮。」
「女流帝位战……!!」
「然也。那是女流棋界中持棋时间最长的棋战,而祭神雷在那之中的表现更是所向无敌。被她夺去女流头衔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啊。」
与那厮之间的番胜负简直是恶梦般的时光。
被她只凭才能就打得无法还手,那般的屈辱与无力感。还有那与人格完全不相符的将棋观。
从那时候,余就觉得……实在不像是在跟人类下将棋。
「但、但是,Master!空四段持有头衔的女王战与女流玉座战的持棋时间都是三小时!论经验,空四段绝对不落后──」
「银子在女王战的本战本来是该输的。本来会成为女王的……并不是银子。」
那一手,改变了所有的命运。
「真正的女王正在银子的面前下将棋。」
祭神雷是个太过天才的天才。
──相较之下,第一次与她隔著棋盘对峙的空银子……那孩子跟钢介形容的完全一样。
体弱多病。
在将棋方面缺乏才能。
好强而不服输,是个爱撒娇的女孩。集师傅无限的爱心于一身,因而不懂得怀疑他人。不擅长与人往来的她,只能透过将棋缔结人际关系,因此无法离开将棋……而且,拥有引人注目的外貌。
于是,余轻易地就迷惑了那个可悲的孩子,易如反掌。
因为相同的事余已经反覆做过数十次了。
找上有前途的少女,给予奖励、邀其走进余的城堡。然后面露微笑,在少女耳边呢喃说『你是特别的』……之后,将少女丢进地狱。
对余来说,银子不过是众多的牺牲者之一。不是因为她有才华,而是因为她性格顺从而且努力,余才决定接近她。
──在余的栽培下,那个脆弱而美丽的孩子成长为余心目中理想的棋士,成为人人向往的白雪姬。
于是,银子成了史上首位女性职业棋士。
由于她是个只懂努力的庸才,才能够超越自己的才能与肉体的极限。
但是,如果真的有能够胜过职业棋士并摘取头衔的女人,那会是────
「Master,有您的电话。」
余接过弟子捧著的话筒,贴到耳朵旁,听到的是另一个恶魔的呢喃。
『我有一事要商量。』
「真巧。余正打算要过去呢。」
简短地交谈过后,余便挂上了电话。
那个孩子今后将会被迫面临比败北更为痛苦、更为艰辛的选择……当事人自然不在话下,年轻龙王想必也会对余怀恨在心。
「…………余必定会下地狱。」
「我愿意跟随您。无论到何处。」
爱徒伸出手臂让余抓著起身,同时毫不犹豫地这么说道。余仰望他的脸,心里为自己的罪孽之深重感到不寒而栗,同时……脸上展现微笑。
──就连这孩子与他的妹妹都因为余……
当下,余认为自己真的该下地狱。当然,是自己一个人下去。
☗ 职业棋士
消耗时间超过两小时的时候,我离席的次数开始愈来愈多了。
「吁…………吁…………呼────…………」
超过三小时之后,我的头开始晕得厉害,甚至无法坐著。
我躺在住宿室的床上,调整急促的呼吸。
「呼────………………」
三段循环赛的持棋时间是一个半小时。那时候一下子就觉得时间不够用,即使是两倍、甚至三倍也不够……
「……我竟然以为持棋时间更长的话就更有时间休息,会比较轻松……真是太天真了…………」
一直盯著棋盘的眼睛变得模糊,被迫持续紧绷的肌肉积满乳酸,不只使不上力,甚至剧痛不已。
以前在奖励会当记录员的时候,看那些资深棋士为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局面耗费许多时间在低吟思索,我内心总是瞧不起他们这种行为。
到了深夜,精疲力尽的棋士再也无法维持专注力,下了非常糟糕的恶手毁了整盘棋,这种情况我也看过很多次,每次都感到可悲。
──为何他们这么弱?
乾脆让这些人引退,让三段升为职业棋士,绝对更能留下好的棋谱……当年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心里想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哈哈,或许是遭报应了。师傅,对不起…………」
即使像这样远离棋盘、思考其他的事,大脑仍然不停地、不受控制地运转,发出高烧……
「…………还以为眼罩不过是虚张声势用的装饰……」
如今回想起来,才深切地明白是自己的准备有多么地不充足。祭神雷看棋盘看得比我清楚,眼睛应该也很疲劳才对,那眼罩或许有缓和眼睛疲劳的效果。至于我,只知为成了将棋星人而洋洋得意,却完全没想过要怎么控制那股力量……
这下子真的不得不承认,我根本没有做好充足的觉悟与决心,去面对职业棋士持棋时间这个新擂台的战斗。
「………………好烫……」
我用冰凉的宝特瓶贴著眼皮,在脑中将棋盘翻转,从先手的角度俯瞰局面。眼前要是有真正的棋盘,我就无法这样想像。这也是我现在会频繁离席的原因之一。
局势应该对我不利。
但是……即使像这样站在先手的角度看,也完全看不出任何应手。
我非常困惑,感觉就像在学习传统绘画时,突然被要求画出前卫艺术作品一样,但是我仍不断挣扎。
「那家伙…………从这种局面,接下来到底还能祭出什么样的应手……?」
即使被迫握笔,我仍完全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颜料、画什么样的图,完全没有头绪。
「…………这就是、才能……」
看到桂跳到端去的时候,说我没有受到打击,只是逞强。
可是,将棋不是艺术,而是分出输赢的竞争。
孰优孰劣,只要棋局继续发展下去,自然会以胜与败这种任谁都看得明白的形式呈现。既然我无法正确判断局势,或许是应该贯彻一开始设定的方针才对。
因为我的围……可是公认实战最强的穴熊。
「我要就这样抵挡到底,直到对手后继无力。堂堂正正,像个职业棋士一样。」
我做好觉悟。为了打开已经不冰的宝特瓶喝里面的水,将手伸向瓶盖。
但是──
「嗯!嗯!!………………不会吧……?」
无论扭转几次,都打不开瓶盖。
右手完全使不上力……
「哈哈…………我到底是有多无力啊……」
于是我放弃喝水,把宝特瓶留在房里,整理好仪容,然后回到铁笼,继续面对在那等著我的猛兽。
「欢迎回来♡」
祭神雷看到我,这么说道。她正躺在榻榻米上,把座垫当枕头用,然后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拿出零食拋进口中。
「银子都不下子,害得我带来的零食都快要吃完了。我快无聊死了,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啊~」
她伸出长得异常的舌头舔了舔手指,似乎表示她已经准备好要动手下棋了。
当然,设置在现场的摄影机镜头仍对著我们,记录员登龙二段以冷漠的眼光向下望著她,但是她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我就座之后,向登龙小姐开口:
「可以让我看看棋谱吗?」
「是。请。」
「另外……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替我买水回来吗?」
「咦?」
一瞬间,登龙小姐脸上浮现不解的表情。
不过,很快地她又面露笑容。
「是。当然没问题。」
看她点头答应,我将事先准备好的零钱交给她。
「「啊!」」
──糟糕!我的手竟然还在发抖……
登龙小姐连忙弯下腰捡拾掉在榻榻米上的零钱。
「真是对不起!老师,我来捡就好了!」
然后,她踩著仓促而响亮的脚步声,压低著身子离开对局室。
「………………」
我强忍著内心的万分歉疚,转眼确认盘面。
方针是防御。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该走1四步吃掉逼近玉头的香车……还是让角退后,采3三角防守自阵呢……
我考虑著这两个选择。
「问你喔,所谓的奖励会员啊……」
祭神仍躺在榻榻米上,忽然向我开口。
「为什么都那么迟钝呢?」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脑袋马上忘了将棋的事。
「其实我也曾经想过要加入奖励会,不过现在我很庆幸没有加入。该怎么说呢,奖励会的将棋感觉都很阴沉、灰暗……总之就是很无聊?连电脑下的将棋都比较有趣,所以我想说就没有必要了。」
「……」
「而且还会以修业什么的名义被要求研究一大堆别人的棋谱。有时间做那种事的话,还不如去下自己的将棋。更何况,我下棋也是会挑对手的,可不是只要职业棋士就好。我最想下棋的对手,还是八──」
「祭神。」
「啊?」
「闭嘴。」
啪──────────────!
神圣的棋响,一声净化一切。
记录员还没回来就出手下棋,这种行为根本是异例中的异例,也会对别人造成很多麻烦……但是,我真的无法再忍受这家伙不堪入耳的胡言乱语了。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仍在修行阶段的登龙小姐听到这种话。
所以,我祭出了这一手。
比起她那无聊透顶的疯话,保证更能让她热中的一手。
我所祭出的是────让飞车冲进敌阵,以角桂捉双为目标的最强一手!!
不但没有防守,反而是奋不顾身地进攻。
「咿嘻!!」
祭神一下子挺起身子。
「很好!很好喔,银子!就是要这样才对啊啊啊啊!!」
祭神有如发现猎物的肉食兽似地,伸出布满美甲装饰的爪子,从棋台上抓起大棋。
「你不是变强了吗!?不是成为职业棋士了吗!?你不是第一个在地狱般的三段循环赛脱颖而出的女人吗!?既然这样,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啊啊啊啊!!」
祭神雷也冲出飞车,紧贴在我飞车冲上去的那个位置后方。
「唔!?不考虑后果吗……!」
乍看之下是抵挡我吃角的妙手,但是──
「还不够!!」
我让飞车往旁边闪一步,将其翻面。
龙王。
即使飞车升变为龙王,当下的局势也不会一口气好转。
──但是……!但是……!!
光是看著这个棋子,原本全身有如刀刺般的痛楚便逐渐转变为火焰,烧得我通体舒畅。
模糊的视野渐趋清晰。
「我接著要突击啰──!」
祭神说出莫名其妙的宣言,不顾我刚进化而成的龙,立即展开猛攻。
可是,由于棋台上的飞车已经用于防守了,先手的攻势缺乏力道。
她序盘的构想确实超出了人类的领域。
但是!
──这家伙……终盘的精确度反而比以前更差了!?
「啧────!穴熊真是有够烦的啦──────────────!!」
眼看攻势没能得手,祭神继续攻打我的龙。
我一边让龙退避,同时吃了桂马,补充棋子,祭神则让刚才冲过来的飞车继续杀进我的阵地。这一著是平分秋色,不过──
「嘻嘻!这下子我也收服到一只龙啦!!」
现在,双方手上都有最强的棋子。
龙王。
现在,我们将一较高下,看哪一方才真的够格使用这个棋子。
看哪一方有资格晋级龙王战。看哪一方有资格……跟八一战斗!
「再来一次!!」
得到龙之后,祭神以角强攻换子,再度著手攻略穴熊。
防守的金银转眼之间便被拔除,围阵逐渐崩解。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面对这次的进攻,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孤伶伶地留在棋盘角落的玉,洋溢著生命的光彩。
──换作是创多跟镜洲先生的话,应该会更扎实地逼死我的玉才对。
这一著让我更加肯定,祭神雷的终盘肯定是退步了。
要不然就是────
「是我变强了吗?」
「呃……咿……」
祭神焦躁地咬起了斧头。
这时,我想起八一的弟子──雏鹤爱跟这个怪物在Mynavi女子将棋公开赛下过的将棋。
当时,尽管祭神以Direct向飞车建立起压倒性的优势,面对那个小鬼破釜沉舟即时使出的应手,却因为选错了防御方式而落败。
所以,我也──
「………………………………这样…………」
投入全部所剩的持棋时间────让思考飞上将棋星人栖息的星球。
带著名为诘将棋的最后钥匙。
「…………这样…………这样…………这样……………………」
─一瞬间也好!只要一手就够!!
为了再次进入那个世界,我拚命挣扎……但是,发烧与口渴使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怎么试也无法找回那个与棋子直接相连的感觉……!
「空老师,剩下五分钟。」
「!?啊……是!」
我不经意地望向一旁。
托盘上摆著登龙小姐为我买回来的瓶装水。
「唔……」
顿时,我想起自己刚才没能打开盖子的无力感,犹豫该不该伸出手。
不过那只是我杞人忧天。
登龙小姐为我买回来的宝特瓶,盖子已经先被转开了。
「空老师,接下来是一分将棋。」
「是!!」
那奖励会员装出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说道。我在内心向她道谢。
──谢谢你。我一定会赢的!
我要赢过祭神雷,并且让她为侮辱了奖励会付出代价!
「嗯……嗯…………呼!吁──……」
我直接以口就瓶,一口气喝光整瓶水,然后用剩下的一分钟飞向将棋之星!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我得出了答案。终于想到如果我是那个小鬼的话会怎么下。
──广泛地运用盘面!也就是说………………角!!
敌阵的角落。
我将角打入离我的玉最远的位置!
「这样!!」
(插图019)
「…………啊?」
祭神无法理解这一手角的意义,因而置之不理,继续展开第三次的突击。她的终盘果然有破绽。
「放马过来。」
我让角退回来,使其升变为龙马,同时说出最适合这个情境的台词。
「就陪你跳支舞。」
祭神依然故我,继续将银挺进,打算接上攻势,我也让银挺进到马的后方接招。
走银、吃银、又走银、又吃银────正可谓是银色的轮舞。
「「千日手……!!」」
祭神雷与我同时这么叫道。但是双方的口气却完全相反。
只要能够实现,我就能争取到有利的先手。
并且────让我被奇袭搞得一塌糊涂的出道战重新来过!
「那────可────────────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插图020)
祭神牵强地转换应手。
为了直接攻击玉,她移动了步,试图促成下一手成诘的局面,然而────
「太慢了。」
这一手不构成王手,意味著先手的攻势至此后继无力。
──我构得到。
生日那一天的晚上,将棋之神让我作的那一场梦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
某间旅馆的宽广和室内。
我与八一身穿华美的和服,在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广大空间……下著将棋。
和服的图样,是我们幼时在电视上观看师傅的头衔战之后,两人一起在被窝里在图画纸上画出的图案。
『我们以后也要穿上和服。绝对要穿上唷!』
之后,我跟他都各自穿过了好几次和服。
──不过,还没有。还没穿上那个时候描绘的和服(梦想)……
为了实现那个梦想,我将手伸向棋台,祭出反败为胜的关键一手!
「三十秒────────」
咦?
……为什么?登龙小姐?
「四十秒──────」
我已经下子了,为什么还继续读秒呢?
我确认盘面…………然后,再看向棋台。
本该抓住的棋子,并不在我的手上。
「啊。」
我的握力已经完全不行了。
紧接著有如刀刺般的疼痛侵袭全身。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差点要放声哀号,但我仍拚命忍著。
五个小时的持棋时间,在最后关头破坏了我的身体。
──我得在这样的状态下下棋吗?而且还是一分将棋?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再这样下去,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就会因为时间用尽而落败。再过十五秒钟,我就会因犯规而败北,那样的输法,不是职业棋士该有的。
──唯独那种下场……绝对要避免!!
出道战的胜利。
两人一起描绘的梦想。
这一切,全都随著棋子从我的手中脱落。
「五十秒────一、二、三、四、五────」
「同!!」
读秒时的棋步,只是出声也算数。
「六、七、八、九────」
「桂。」
所以──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做出了选择。
身为一个职业棋士──────────优美地被斩杀的投降图。
下一个瞬间,眼前的魔物以快如光的速度将手伸向棋盘。
《运子雷神》────祭神雷。
光一般的迅速。
闪电似的犀利。
名为才能的斧头,笔直地朝著我的头顶劈了下来。
「对了,我还没送你升上四段(职业出道)的贺礼呢。」
祭神雷用没被眼罩盖住的那一只眼注视著我。
「小银子,恭喜喔~」
这么说的同时,她将银打到我的玉旁边。
必死。
无论怎么做都难逃一死的局面。
──如果是那家伙(雏鹤爱)的话……会表现得更高明吗……?
只要连续多次施加王手,应该还能争取到更多手数才对。
如果是小学时的我……如果我还是业余棋士,肯定已经这么做了。一定会一直奋战下去,直到最后关头都不放弃。如果是天真无邪在图画纸上画著和服的那个时候的我……
但是,现在的我既不是业余棋士,也不是小学生。
不只如此…………甚至连棋都拿不住了……
所以,身为职业棋士,我要做好我最后该做的事。
「我输了。」
对局到此为止。空银子四段于第一○三手投降。
消耗时间────
空银子 四小时五九分。
祭神雷 八分。
☖ 决意
棋局结束之后,媒体记者立刻涌入对局室来。
由于我一直处于劣势,他们想必一直守在门外等我投降吧。许多人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将麦克风凑向我。
「空四段!请问你的败因是什么!?」「无败的《浪速白雪姬》为什么会输给女流棋士!?」「请问您是不是大意轻敌了!?」
本来照规矩应该是先由主办单位的报社记者向胜者提问才对。男鹿小姐事前一定有对他们说明过,她不可能如此疏忽。
但是,媒体记者却满不在乎地践踏规矩,要求我为自己的败战发言。
我早有心理准备。
为此,我打从对局时就整理好心情,因此马上就答得出话。
「败因只是因为我太弱了,无法应对未知的战型。」
主办单位的报社记者无可奈何地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
「……您的出道战以败北收场,这样一来,您在龙王战就必须从升级者决定战开始了。这次您失去了争夺龙王挑战权的立场,师姊弟的对决也必须延后……请问您对这一点有何看法?」
「我的立场与九头龙老师完全不同。那位可是二冠,而我不过是新四段,没有资格轻易地妄想与他隔著棋盘对峙。」
我鼓舞著因疲劳而逐渐模糊的意识,为了展现身为职业棋士的尊严,以清晰的声音承认自己的败北。
「我该做的就是从头学起,重新挑战。」
「那么…………接下来是获胜的祭神女流帝位。请问您今天的胜因是──」
「因为人家想跟某个人下将棋~」
那家伙的音量大得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继续说道:
「不管我怎么追赶,那个人总是会马上跑掉。不管我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怎──────么──────追──────!都会跑掉!」
胜者──祭神雷的眼中早已没有我的存在。
不。
打从──开始,这家伙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她的眼中只有────
「不过,我后来想通了,只要在公式战挑战他,他就无法逃离我了,所以我要继续赢棋、继续晋级,跟那个人下将棋。所•以•呢!!」
那个怪物朝著镜头,露出满面的笑容。
「你要守好头衔等我去见你唷,八~一~♡」
不只是奖金与尊严。
就连我想要的胜利──
就连我想说的话话──
祭神雷一项不留地全部抢走,登上更高的地方。
──啊啊……原来这就是……
与女流棋士的战斗结束之后,许多相机从我的背后拍照的同时,我才终于理解。
败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次没有举行感想战。因为没什么好检讨的。
我想尽快独处,回到了男鹿小姐为我准备好的住宿室。我想赶快躺回对局时躺过数次的那张床,让身体好好休息。
但是,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的房间,灯却是亮著的……走进去一看,在里面的是出乎意料的人物。
「桂香姊!?怎么会──」
「你想问我怎么会在这,是吧?因为我一直就在隔壁的房间。因为你无论如何都坚持任何事要自己处理,所以我只好偷偷躲在附近。假如你有了什么万一,我才能马上帮助你。」
桂香姊坐在床上,像是在劝说孩童似地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我可是先声明,这并不是第一次。以前你在奖励会有对局的时候,会长也总是安排我住在你隔壁的房间。明石医师也在附近待命,其实爸爸也经常找理由待在你的附近。」
「…………这我知道。」
关于师傅的事,我曾听奖励会干事中二提过。
「所以呢?既然一直躲著,为什么现在要出来?是要安慰输棋的我吗?」
「你知道的,不是吗?」
「…………就算在出道战输给女流棋士,那又如何?之前之所以能维持无败的纪录,完全只是因为运气好,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这样一来,将棋以外的工作量应该会大幅减少,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学习──」
「不可能。」
桂香姊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
「银子,目前的你在排名战不可能有办法好好地战斗。不只是全败,肯定会在途中不战而败。」
「这种事还没试过哪会──」
「当然知道。在五小时的龙王战,而且对手只使用了八分钟,这样的对局就让你疲惫得不成人形,更何况是六小时的排名战。你要是真的去对局,这次可是真的会没命的。」
「今天的将棋只是因为我被对手的研究坑了,完全著了她的道。只要我准备得更充分,一定不会输的。」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
桂香姊毫不保留地揭穿了我拚命隐藏的事实。
「因为,银子你已经至少四个月都没办法好好地下一局将棋了,不是吗?」
桂香姊这么说道,手上握著一瓶宝特瓶装水,是我刚才打不开、最后放弃喝的那一瓶。
「……………………」
我低垂著头,不发一语。桂香姊接著问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依我看,在三段循环赛的终盘,其实已经是无法下棋的状态了吧?我听说你在家的时候总是躺著。」
「………………………………」
「银子,告诉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我有时候下棋下到一半会感到难受,本来就这样了……」
没错。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困扰著我。
不知不觉间,对我来说那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身体会发烧,全身感到倦怠、晕眩…………我本来以为是心脏的疾病还没治好才会这样……」
「你的心脏已经痊愈了。明石医师也这样担保过吧?在东京的医院也确实检查过了,肯定不会错的。」
桂香姊这么说道,同时直视我的双眼。
她的眼神不像在说谎……
「我还去问过你母亲。我向男鹿小姐套话,听她提到了月光会长,才察觉你的身体不好,除了心脏以外还有其他因素。我真是太大意了……明明是在最近的地方看著你的,应该要最早发现才对啊……」
桂香姊,你当然无法发现了。
因为我拚命地隐瞒这件事。
「圣市哥哥非常后悔。他说其实应该在你升上四段的时候就让你休息了。但是他自己也是职业棋士,明白要是一局棋都不让你下,你肯定不会甘愿让他人擅自决定你的极限,反而会采取反弹的态度,所以才决定至少让你下完出道战──」
「我当然会下棋。今后也会继续下。因为我已经是职业棋士了!!」
我小声地这么叫喊,接著,桂香姊过来抱住了我。
小时候,每当我无理取闹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抱住我。
「银子……别著急。只要好好休养,接受治疗,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就跟心脏一样,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根本就没有好……」
我抓著自己的胸口,吼叫了起来。
「这种身体根本就没有治好过!我的身体永远都只是个不中用的废物……这是绝对好不了的,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这样啊…………看来你也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契机,是我来东京住院的时候。
月光会长介绍我去那一家医院,并且提议我不只是疗伤,有空的时候应该请医院彻底检查身体每个角落。为的是让我以后可以继续从事职业棋士的工作。
一直以来,我只在大阪让明石医师为我看诊。这是我第一次听其他医师讲解我身体的老毛病。
我并非不信任明石医师,但是……虽然他说过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不过身体的状况却一直都是一样差。因此我很著急,很想查出让我无法好好下将棋的原因……
从结论来说,让我无法下将棋的原因并不在于心脏。
明石医师并没有对我说谎。
只是…………他也没有告诉我全部的真相。比任何事都还要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师傅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当初才会说那种话吧!?要是我也知道的话,当然──」
「知道的话,就能遏止自己的心情吗?」
「唔…………」
能遏止心情吗?
不可能……当然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
在对局室内一直强忍著的情绪,透过泪腺满溢出来。
懊悔、羞愧,以及有如要灼烧胸口般的惜爱,各种情绪全部乱七八糟地混在一块……随著斗大的泪珠不断滚出,我哽咽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盼到那家伙说喜欢我的…………」
原本就要掌握住的一切,都随著眼泪从指缝流逝。
「因为、那家伙很傻……现在就已经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才…………刚满十六岁……他却…………」
「银子……」
「他、他还说想要全家自己举行循环赛……所以孩子想要生偶数的,竟然说这种话……哈哈…………这很可笑吧?因为那家伙什么都不知情…………哈哈哈哈……」
那家伙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说?
他大概仍然会坚持要跟我结婚吧。因为那家伙是个傻瓜……一定会舍弃他梦想中那幸福无比的未来……
「但是,我也一样很傻吧。就因为他说想在婚礼上看我留长头发的样子……我还真的把头发留得这么长,根本是得意忘形────」
「银子!!」
桂香姊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银子,够了。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温暖的水滴滴在脖子上。
桂香姊紧紧地抱著我,流著眼泪。
「如果你想成为八一的新娘,我不会再阻止你们了。尽管忽视师傅的禁令,随你们喜欢就好。尽管去做你们能做的事吧。我认为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许那样才是最幸福的。不只是你们两个幸福…………对我跟其他人来说也是……」
「桂…………香…………姊…………」
如果是短时间的将棋,或许还能靠研究取胜。
这样一来,即使是在职业的世界里,应该也能留下几胜才对。
但是身为职业棋士,若无法在排名战中胜出,是混不下去的。
六小时的将棋,与我至今为止下过的所有将棋的次元完全不同。即使能撑过序盘,到中盘肯定就精疲力尽了。现在我就连要在盘前坐著都很难,这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赢棋,这种事只要稍微冷静想想就能明白。
只要我继续这样输下去,三年后就会落到自由阶级,总有一天不得不引退。连跨出起跑点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如果你想追求别的未来的话……」
桂香姊对我耳语道:
「如果你今后依然想继续往上爬、继续战斗下去的话,那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师傅、会长跟女流棋士会长释迦堂老师都同意了这个选择。最后就看你怎么决定了,银子。」
我闭上双眼。
在脑海中想像著我与八一受众人祝福、幸福地结婚的情景。为了忙于参加头衔战的八一,我一手包办家务,偶尔才出去进行自己的对局。为了输棋而下棋。
或许就如桂香姊说的,那才是最幸福的。
但是──
「………………那家伙今天的结果如何?」
「他赢了。」
「这样啊……」
听到这件事,我却无法为他感到高兴。
焦虑与嫉妒。
比起输给祭神雷……八一赢了棋而我却输了,这事实更让我残破不堪的身心再度燃起新的斗志。
这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答应。」
我答应了桂香姊的提议。
然后为了这个决定,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用自己的话语写成文章(讯息)来表达。
一篇是我身为职业棋士要向社会大众宣布的文章。
另一篇则是……只为了唯一的一个人所写的讯息。
但是,另一篇讯息我却迟迟没能发出,直到那一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