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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五谱

☖ 二分之一

「开始掷棋。」

担任记录员的翼姊自释迦堂老师的阵地中拿走五枚步。她的指尖微微打颤。

我身穿和第一局相同的和服,并端坐于棋盘前。

我已经习惯自己穿和服了。

我是初次造访这间旅馆。窗外有一条广阔的河川流淌而过,水面闪烁着耀眼的光辉。那幅景色实在太过眩目,于是我抬起目光,茫然地眺望对岸。

……我过于恐惧,不敢直视进行掷棋的翼姊。

「二分之一……」

我的口中流泄出这句话。

最终,我依旧不晓得该如何击败释迦堂老师。

我仅拟定了一个作战计画。

因此我的作战计画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无疾而终。

我唯一知道的是若不赌上这个机率,我便毫无胜算。

「と金五枚。」

「哦哦……!」现场掀起一阵骚动。

「唔…………」

我将手伸向头部后方,抚摸短发的下缘。

在机率仅有二分之一的情况下,我抽到了有利的先手,能够尝试我事先拟定的作战计画。

──赌赢了。凭着二分之一的机率……

我的体温一口气上升。明明还没有下子,我却已经大汗淋漓。

我摊开扇子为自己搧风,速度猛烈到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

『云外苍天』。

番胜负开始前,我为自己挥毫了这四个文字。尽管写得不错……但除此之外我涌现不出任何感想。

我有点后悔,把最重要的扇子搁置于家里。

但是,我还是不能摊开那把扇子。

一旦看到那个人的字……我肯定就会变得软弱。

就像头发一样,我已经将那份心意彻底斩断了。

──如此一来……我才能强大到足以伫立于头衔战的舞台。

我将目光投向壁龛,那里挂着另一个人挥毫的字。

「呵呵……」

我不禁失笑出声。从第一局开始,那幅挂轴就一直鼓励着我。

见证人清了清嗓子,像是在斥责缺乏紧张感的挑战者,接着高声宣告。

「时间已到。以雏鹤女流二段持先手开始对局。」

我默默地低头致意,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吸────────────────────────……………………嗯!!」

我挺进飞车前方的步,并开启开关。

释迦堂老师啜饮一口红茶之后,同样挺进了飞车前方的步。

我们的棋步如仪式般顺畅,并逐渐发展至某个局面。

「相挂最新型。如你所愿……是吗?」

对手彷佛彻底看透我似地如此说道。

「无须再耍什么小伎俩了。最后让我们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吧。全力放马过来。」

女流名迹释放出令人寒毛直竖的气魄,并摊开双手等候我。

她的身姿如少女般辉煌灿烂────

「来────开始下棋吧。」

「……请多多指教!!」

就这样,女流名迹战第五局揭开了序幕。

这是我初次头衔战的最后一场战斗。

☗ 毕业旅行

女流名迹战第五局,于关东及关西的中间位置举办。

日本的正中央,也就是岐阜!

「好麻烦的地方。」

抵达岐阜车站的瞬间,月夜见坂小姐随即道出惊悚的言论。

「等等……拜托注意一点。万一被别人听见……」

「无所谓吧,反正我们在这种偏僻的乡下没有半个熟人。」

「你们几个在乡下特~别~醒目啊!!」

每个人都不禁回头多看一眼的黑发京都美女、流氓(美女)以及身穿纯白披风的人(美男子),唯独我长得十分朴实。这一行人简直比耸立于车站前的织田信长黄金像更加显眼。那尊雕像是怎么回事?太过金光闪闪,不禁让人退避三舍……

我们四人比对局者晚一天抵达岐阜。除了得配合大家的行程之外,主要原因是想隐密行动。

招了一辆计程车之后,我一面搭上车,一面开启手机的转播画面。

「对局已经开始了……」

「依照目前为止的倾向,演变为短期决战的可能性很高。我们得尽快行动才行。」

对局场是名为『十六楼』的老牌旅馆。

「根据转播部落格的内容……那是坐落于长良川附近的知名旅馆,能从旅馆里面搭乘鹈舟。昨天的前夜祭典前,两位对局者似乎都有坐船。」

月夜见坂小姐拍打膝盖并提议道:

「好!对局结束之后我们就搭乘鹈舟入侵旅馆,带着老太婆乘船下海,如何?」

还问什么「如何?」啊。

月夜见坂小姐带着像是出门旅行的兴奋感,相形之下,步梦自从离开东京之后便不发一语。此刻他坐在后座正中央,夹在我和月夜见坂小姐中间,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步梦。」

我出声叫住冷静不下来的挚友。

「当你表示『我无论如何都想前往现场』的时候,我们并未制止你,所以某种程度上你应该也有所察觉──」

「…………」

「以结论来说,我认为你有希望。」

「……!!」

步梦抓住我的双肩,催促我继续往下说。

「不过纵使有希望,也不见得能够顺利,恋爱就是如此。我师傅和释迦堂老师就是最好的例子。」

「…………」

步梦小弟弟马上流露失落的表情。简直就像小狗一样,真可爱……

「正因为有希望,所以在对局结束之前,你最好别现身。释迦堂老师有可能因此动摇……而且这局将棋对我的弟子十分重要。」

「当然。」

神锅步梦以判若两人的强力口吻断言道:

「Master绝不会认同妨碍神圣对局的无礼之徒。」

名为川原町的观光区建立于岐阜城的山脚,十六楼就坐落于此处,我们则在对面的和菓子店二楼歇脚。这间店是由地方名流经营,对方似乎是供御饭小姐的熟人。

「各地名流几乎都是供御饭小姐的熟人呢。」

「就像坏人几乎都是饶舌歌手一样。」

棋士可以自由进入对局场。话虽如此,三名头衔保持者与一名A级棋士同时踏入对局场,肯定会引发大骚动。弄不好的话,说不定连对局者都会察觉,进而对棋局产生影响。

「幸亏大盘解说会场似乎设置于自旅馆徒步十分钟左右的其他设施里。因此纵使我们在场的事迹败露,也不会被要求参加解说会。」

「意思是不至于引发太大的骚动。」

供御饭小姐一面为每个人冲泡抹茶,一面优雅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话说回来──」

我享用着地方铭菓,一边转移话题。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弟子的头衔战,并向释迦堂老师寻求步梦求婚的答覆。」

「我的师妹得负责撰写观战记,我是来协助她的。」

「我…………很担心Master。」

低头的步梦挤出一丝声音。

「Master是初次造访这间旅馆。这栋古老建筑物曾反覆增建,因此设置了很多楼梯,而脚部不便的Master却独自一人……尽管不能旁观对局,为了以防万一,我至少得待在能随时赶到的地方才行……」

如此说道的步梦,是由衷担心释迦堂老师的安危,能感受到比起求婚的答覆,老师的安全对他而言更加重要。

步梦坚强的答覆令我感慨不已,接着我望向最后一人。

「然后呢?月夜见坂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宰了你喔?」

不由分说地先揍我一拳之后,盘腿而坐的月夜见坂小姐不自在地晃动修长的双脚。

「…………我承认自己没有理由一并跟来。冷静想想,纵使专程来到岐阜,我也无事可做……」

「不过,燎你总是毫无理由地跑到关西不是吗?」

「嘘!」

别说话!看这股氛围,感觉她好像会说出一番好话!

「我没有任何理由来这里,不过,毫无理由却一起行动……这就是所谓的朋友不是吗?」

「「「……!」」」

朋友。

没想到竟能从月夜见坂小姐口中听见这个词汇……

「自从在小学生名人战拿到前四名的成绩之后,将棋界就认定我们是感情特别融洽的四人组,实际上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羁绊。尤其是我,唯独你们会特地在将棋会馆以外的地方与我见面聊天。毕竟我很惹人厌。」

「大天使,我也一样啊。」

步梦出言安慰月夜见坂小姐。至于你嘛,是因为服装太奇特了……

「不过……」月夜见坂小姐仰望天花板。

「与万智进行头衔战的时候,我不禁心想,我果然是一名将棋棋士,为了将棋……我甚至不惜牺牲友情。」

「燎……」

供御饭小姐成功防卫头衔之后,两人又回到以往的关系。

然而这是因为双方都保有头衔,维持了现状,要是月夜见坂小姐成功夺取山城樱花头衔呢?

这段关系或许会瓦解也说不定。

「这回,女流排名战即将展开。届时无论再怎么不情愿,大家都会被记上名次。每个女流棋士都会被赋予号码。倘若我不是第一名的话,我……!」

咚!!

月夜见坂小姐将茶杯摆置于榻榻米上,奋力挤出一丝声音。

「……虽然不晓得万智会怎么想,但我没自信能像至今为止一样和大家共处。在头顶被赋予数字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和其他人和睦相处……!」

我能痛切体会她的感受。

假如是第一名的话倒无妨。

但除此之外的人……将会因悔恨及嫉妒而痛苦不已。

那心情会延续到下一次排名战。依然无法成为第一名的话,得继续强忍一整年。又不行的话,将再持续一年……

那份痛苦将永远灼烧我们的身心。

──只要我们尚未放弃胜负师的身分。

「不仅我和万智,废物及步梦也很快就会在A级或头衔战对局。届时我们就无法像这样,对彼此的人生伸出援手,不是吗?」

没有人提出异议。

然而我们内心……一直无法接受月夜见坂小姐的理论。

将棋的确很重要。

听完释迦堂老师的过往之后,我们知道即便成长为大人,也依旧会被将棋所阻挠,也得知有些人把将棋当成出人头地或陷害他人的手段。

──但是,那和友情应该是两回事才对。

这世上存在与将棋同等重要的事物,即便我们不放弃将棋,也能获得那些事物才对。

如同我和师姊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一般……

所以,我们不需要这么冥顽不灵。

我们已经不是……单纯地喜欢将棋的小学生了。

「我们就是如此珍视将棋。每次败北,便会懊悔到痛哭好几天……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战胜对手。简直是一种疾病。尽管经历了许多挫折,唯独这种疾病永远无法根治。」

月夜见坂小姐这番话,与我的想法截然相反。

她反倒像是想回到小学生时代一样。

「所以……最后,我希望四个人一起大闹一场。奖励会时代我曾深受步梦关照,就当作是在报恩吧。在棋局结束之前,我可以陪你们消磨时间。」

月夜见坂小姐将手臂绕上步梦的颈部,并扬起一抹笑容。

「万一求婚失败的话,我还能替你举办慰劳会!」

「……是啊。」

供御饭小姐低头望向空茶杯,以寂寞的口吻低喃一声。

「简直就像……毕业旅行一样呢。」

我们四人明明是初次造访这座城镇,然而眼前的美丽景色,不知为何却令我们深感怀念。

☖ 无声的建议

「这里的话,应该不会被将棋相关人员发现……」

「谢谢你,小绫乃!真是帮大忙了。」

悄悄将我带领至十六楼内部的人,是贞任绫乃,为了撰写观战记,她前一天便抵达了岐阜。

而小夏则因为最终局太过兴奋,结果竟然发烧了,因此这次没有造访现场。真可爱。我一定要带伴手礼去探望她。

「真抱歉,在你忙着写观战记的时候……」

「没关系的!白天我本来就不打算待在对局室及检讨室,而是打算在厨房采访。」

「你带我从后门进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呢。看来你的采访工作很顺利。」

旅馆人员似乎也很疼这个小学生观战记者,积极地让她拍摄厨师为对局者准备点心及料理的场景。怕生的小绫乃也十分努力呢!

「…………不是的……」

小绫乃紧咬下唇。

「我…………只是不敢踏进对局室而已。纵使进去,我也看不懂棋局的内容…………什么也写不出来……」

小绫乃坦承自第二局之后,她便几乎没有踏入对局室。

她本来那么期待能进入对局室……

「第一局时,九头龙老师您指导了我棋局的内容,然而就连那场棋局,我也只能在文章中罗列借来的话语……既然如此,根本没必要由我来撰写观战记……」

「小绫乃……」

「如今……棋盘前的小爱究竟在想什么,我根本不得而知……她已经成为了遥在天边的存在…………」

与和JS研成员一起下将棋的时候相比,爱确实有所改变。

住所及战斗舞台皆然。

那么,小绫乃也要离开爱的身边吗?她不愿再当爱的朋友了吗?

我凭着冲动放声呐喊。

「小绫乃!即便如此──」

「不过,我察觉了一件事。」

我和绫乃同时出声说道。

「正因为无法理解,我更不能将目光从小爱身上移开。我得更认真钻研将棋才行。否则……小爱将离我更加遥远。而且──」

小绫乃的心尚未远离爱。

新买的笔记本封面已充满皱摺。

「举办头衔战时,有众多相关人员参与其中。将这个事实传达给大众,亦是记者(我们)的职责。凭我现在的棋力,还无法深入探讨将棋内容,但可以用其他方式传达出现场的热烈气氛。」

「小绫乃…………你真的成长了很多……」

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能与这些孩子们相遇……并举办JS研,真是太好了。

「我要再次请求你。希望你能永远、永远当爱的朋友。」

「是!当然!」

供御饭小姐及老师傅要是读了这孩子撰写的观战记,想必会大吃一惊吧。

供御饭小姐已经以诱饵的身分自正门进入旅馆,并且在检讨室等候小绫乃。她实在太过醒目,不可能一直藏身起来。我倒是相当不起眼……

「对局者的午餐很快就要完成了!」

休息时间将近,厨房逐渐变得忙碌。

「棋局状况如何!?」

「听检讨室的人所说,或许会很早结束──」

「无法判断何时举办庆功宴!是否该着手准备料理!?」

「在那之前,应该会先举办胜利者的记者会才对!!会场准备好了吗!?」

「等等!午餐可以送到对局者的房间了吗!?」

「要端相同的料理到检讨室,让记者拍摄对吧!?」

「休息期间要打扫对局室,先做好准备!……啊!绝对不能碰到将棋盘哦!!」

身为参加头衔战的棋士,我压根儿不晓得旅馆人员忙得像身处战场一般。

为了仅仅一局将棋,众人耗费了莫大的努力,目睹这幅光景,我内心不禁激昂起来。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弟子,更是令我激动不已。

「……好炽热啊。」

「是啊!将这份热情传达给大家,正是我的工作!」

而比旅馆人员更炽热的存在,就身处别的房间里。

设置于厨房的萤幕映照出了对局室的景象。

虽然还是上午,但萤幕上的小女孩宛如已经迎来最终盘一般前倾身子,拼命地试图判读棋路。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即使透过萤幕我也能听到,爱那极具特征的嗓音。

那前后剧烈摇摆的姿态,象征着这场五番胜负。

『释迦堂女流名迹于第六十六手下了5四步,对此,雏鹤挑战者思考了将近二十分钟。』

『毕竟释迦堂小姐刻意袒露玉头的弱点,要对手「放马过来」。』

负责解说的棋士用拳头敲打后手玉上方的空档。

『局面演变为相挂最新型。持后手的释迦堂小姐宛如斗牛士一般左右振飞车,持续牵制先手。挑战者必须做出决断。关于她即将选择的棋步,有许多可能──』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前倾身子到额头几乎要触及盘面,祭出了决断的一手!

『她、她下子了!老师,这一手是……!?』

『真年轻。』

负责解说的职业棋士眩目地眯细双眸,以简洁的话语极力赞赏那一手棋。

挑战者必须以积极的态度迎战,无论是什么样的胜负之争,这个价值观都是共识。因此不会有人贬低爱的态度,只会对她投以赞辞。即便她因此而败北也一样。

『嗯……』

释迦堂老师确认时钟,接着向担任记录员的岳灭鬼翼女流1级说道:

『进入休息时间吧。能把余的时间也算进去吗?《不灭之翼》……』

她消耗自己的持棋时间,并提早离开了对局室。

女流名迹战的休息时间为一小时。这很平常。

然而这间旅馆的对局室与对局者房间有一段距离,而且是楼梯较多的古老建筑物。对于脚不方便的释迦堂老师来说,移动过程会带来负担。她大概是希望在有余裕的情况下好好休息吧。

「照理来说是这样没错。照理来说……」

「九头龙老师?您察觉了什么事吗?」

「诱饵。」

「诱饵……?」

「释迦堂老师对爱抛出了诱饵。名为休息的诱饵…………不,是名为胜利的诱饵。」

第一局,爱是在心无旁骛的状态下下将棋。

她在休息前找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并确实掌握住胜算。

「那场棋局很不错。即便是释迦堂老师,应该也对爱的积极攻势感到十分讶异。她想必没判读出能够攻破玉的1二银……」

「没错!那场棋局是小爱的会心谱!」

「然而第二局,过于贪心的爱打算用相同的方法获胜。」

迅速跳过序中盘的短期决战。

单方面地持续进攻,并以令人惊艳的终盘力击溃对手。爱将这种发展视为她的胜利方程式。

「接着来到第三局。与第一局同样持先手,而且只要获胜便能夺得第一座头衔。如此美味的诱饵摆在眼前,爱当然会想利用同样的方法取得胜利。」

「释迦堂老师看准了这一点……?」

我「嗯」一声并点了个头。

「然而,有一件事更加重要。释迦堂老师最惧怕的发展……与终盘力毫无关联。」

「咦?」

我完全忽略了这件事,爱当然也并未察觉。

因为我们实在太过年轻了。

因此我们很难站在对手的观点思考。远比我们年长的对局对手,最惧怕什么?

若无法察觉这一点……这盘将棋依旧只是一场游戏攻略发表会。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希望至少能给爱一点提示……!

然而规则禁止给予建议。

纵使想告诉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虽然已经进入休息时间,挑战者雏鹤小姐依然在棋盘前持续思考……』

『她恐怕不想浪费任何一秒吧。毕竟一旦获胜,便能夺取第一座头衔。』

爱仍在深思。她的眼里只有敌阵。

岳灭鬼翼虽然很在意爱,但也已经离开对局室。对于无法自由离席的记录员而言,趁休息时间好好休息也是工作的一环。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呼──────……』

爱总算深深吐了一口气,下一瞬间便站起身来,小跑步离开对局室。

「挑战者离席了!」

「好!趁现在进去打扫!」

原本待命的旅馆人员连忙展开行动。

就在此时──

「啊……」

小绫乃望着映照出对局室光景的萤幕,并低喃一声。

「怎么了,小绫乃?」

「坐垫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坐垫?」

小绫乃用笔尖指向萤幕。

「释迦堂老师的坐垫离棋盘相当遥远,但小爱的坐垫几乎要触及棋盘。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小爱多么拼命地在思考……」

的确是极具象征性的光景。

前倾身子奋力进攻的挑战者,以及悠然迎接挑战的女流名迹。

从坐垫的位置,便能看出两者之间立场不同。

正因为对局者不在现场,才更加突显出坐垫距离的差异。

「…………坐垫?…………啊!!」

那瞬间,我脑中浮现出了起死回生的一手。

「对了,这样的话……!谢谢你,小绫乃!你真是最棒的观战记者!」

「呀!?九、九头龙老师!?」

我紧拥住小绫乃并蹭着她的脸颊,甚至把她眼镜都撞歪了。我才不在意旅馆人员的目光!

别说向爱搭话,我也不能进入对局室动什么手脚。

既然如此,我唯一能做的事仅有────

「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

我叫住旅馆人员。

休息期间,他们会清扫垃圾桶内部,或替换凉掉的饮料……

于是我赌上一丝希望,对旅馆人员提出其他要求。

「请问……能稍微调整一下位置吗?除了将棋盘以外的东西。」

☗ 云端之上

我返回房间吃了几口饭,但又全部吐了出来。

「……走吧!」

在洗脸台漱了口之后,我立刻离开房间。

我仅在房内待了三分钟,焦躁到按捺不住。

若不坐在棋盘前,我便冷静不下来,也无法思考任何事……自第三局结束之后,我就一直维持着这个状态。

一返回对局室,我就飞快地于坐垫就坐。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连一秒都不愿浪费。

我待在空无一人的对局室,拿起棋谱确认消耗时间。我想透过释迦堂老师运用持棋时间的方式预判接下来的发展。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嗯。嗯。没问题……应该行得通……」

我反覆如此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没问题的,局势走向符合我的研究。我已成功将棋局诱导至我精心研究过的局面!倘若连这样都败北,我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了。

记录员翼姊返回了对局室,看到我已经先一步回来,似乎令她略感吃惊,接着她在长桌前坐了下来。

不久之后,对局重新开始的时间到了。

「……时间已到……请继续展开对局…………」

持有手番的释迦堂老师尚未回来。我感到很庆幸。在棋盘前思考的时间比对手更久,令我萌生出自信。

──我的判读速度更快,时间也更长……所以我当然能判读得更加深入!

判读。深入判读。

我伸出手,试图在厚重云层的彼端掌握正确答案。只要突破那道云层,想必就是一片广阔的湛蓝晴天……!

不知经过了多久。

我察觉到有人轻巧地于棋盘前就坐。

「时…………时间……已到……」

「嗯。」

释迦堂老师点了点头,接着悠然地靠上扶手并思考下一手。

之后又经过了十分钟、十五分钟……

「……这样就行了吧。」

释迦堂老师总算把手伸向棋台,拿起步并摆置于盘面上。

7五步。

以7六桂王手为目标、极具攻击性的一手。

这一手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按下了开关。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第一局大获成功的短期决战。

如今的我,只有这个方法能战胜释迦堂老师。

──我要靠这一手一口气进入终盘战!!拿出勇气吧……!!

「……!!」

视线一隅能看见盘侧的翼姊探出了身子。她对我的决断备感震惊。不过!

──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研究及终盘力!!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要在此施放出来!

吹散云层、于盘面延展一片蓝天的……最强一手!!

云外苍天的一手!!

施放出来────────────────────────────本应如此才对。

「………………………………………………………………咦?」

手、手……碰不到!?

我的指尖还差一点才能碰到棋子,使我差点跌落坐垫。

「奇、奇怪!?棋、棋盘…………好远!!咦咦咦!?」

就算拼命伸长手,我的指尖依然碰不到我想下子的位置。上午明明从未发生这种事……

啊!难道有人把坐垫摆到较远的位置!?我太过专注,完全没注意到……

「不过,究竟是谁……?」

我只有在午餐休息期间离开对局室,而且时间相当短暂。

能够踏入对局室的,应该只有负责打扫房间的人才对。难道是对将棋不熟悉的旅馆员工,没有考量到我和释迦堂老师的体型差距,将坐垫调整为同样的距离……?

『爱,你离棋盘太近了。』

声音传入耳际。

「…………咦?」

那个人不可能在这里才对……

因此我马上就理解,那道嗓音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深深烙印于我心中的、记忆中的声音。

『紧握膝盖就是为了避免轻率下子。离棋盘那么近的话,又会未经考虑就随便下子。』

『非、非常抱歉,师傅……不过只要拼命思考,我就会不自觉地离棋盘愈来愈近……』

『既然这样,就把坐垫的位置拿远一点。』

『坐垫?』

『如此一来,就算想靠近棋盘也办不到。』

『啊啊!!原来如此!师傅真是天才!!』

『这个方法不是我想的。』

『咦?那么是谁想出来的?』

『这是师傅传授我的小诀窍。』

『爷爷老师?』

『没错。而师傅也是向他的师傅学的。』

『师傅的师傅的师傅……?』

『这项技巧是代代传承下来的。』

『代代……传承……』

『我们只能向前辈讨教,或偷学这种技巧。』

接着,那个人温柔地将手摆在我的头上。

他如此说道──

『我认为,这就是人类与人类下将棋的意义所在。』

「…………师傅…………」

早已自记忆中褪去的重要光景一一涌现。

回想起一个片段之后,其他片段也随之浮现脑海……

为了这场头衔战而塞进脑里的定迹及研究手顺,逐一被无数的回忆赶到记忆一隅。

师傅教导我的,俗气又死缠烂打的关西将棋。

空老师教导我的,冰冷而炽热的觉悟。

桂香姊教导我的,努力必定会获得回报。

小天教导我的,败北的痛苦。

小澪教导我的胜利的痛苦,小绫乃朝梦想迈进的身影,小夏的天真烂漫及开朗性格……每个人都教导了我某样重要的事物。

自第一局开始就一直挂在壁龛的那个人的挥毫也一样……

──回想起来吧。想起我的武器,我真正的武器。

还有时间。

「呼──────………………」

我收回伸向将棋盘的手,并深呼吸一口气。

接着──

「不好意思!我肚子饿了,能请旅馆人员拿点食物过来吗?」

持有手番的我向盘侧提出请求之后,记录员翼姊大为震惊。

「咦!?」

「饭团之类的就行了。」

「啊……嗯。不对,好的!您要饭团对吧!?」

赫然想起某件事的翼姊,突然朝着转播摄影机比出捏饭团的动作,并用双手在头顶作出一个三角形。

「那个,翼姊,用不着这么做,只要用房间附设的电话点餐就行了……」

「啊…………说的也是。抱、抱歉,小爱…………电、电话、电话……」

「呵呵。」

尽管对翼姊很抱歉,但多亏她,我全身都放松了。

我站起身,仔细地调整坐垫的位置,机会难得,我还顺便伸展一下僵硬的关节。

接着我大快朵颐工作人员端来的饭团。

「(嚼嚼)……!…………呼~……」

温热的茶流淌至胃里,使我心情沉着下来。

我感受着自身体深处流窜全身的舒适感,并用新的湿毛巾仔细擦拭指尖。

接着我鼓起干劲,紧紧揪住裤裙。

唯独膝盖的部分皱褶特别明显。

「…………嗯!!」

我下子了。

然而那一手,并非为了像之前一样尽快结束胜负。

「咦!?」

负责记录的翼姊,不小心弄掉了手中的文具。因为我的棋步,与她本来打算记上的符号截然不同。

我选择了────────2九飞。

将飞车撤回自阵以延长胜负,是用来防御的一手。

「呼……」

原本默默看着的释迦堂老师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休息时间有人调整了坐垫的位置,使你察觉到了吗?看来得耗费一番苦工才能打倒你呢……」

嘴上这么说,但她却漾起了一抹欣喜的笑容。

从释迦堂老师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选择了正确的棋步。以这个局面来说,或许还有其他正确答案也说不定……不过纵使选择其他答案,我最后恐怕也会败北。

释迦堂老师最害怕的东西。

我所拥有的、唯一能战胜老师的武器,那就是────

「…………您见过金泽的天空吗?」

「嗯?」

「北陆总是布满云层。由于老是在下雨,很少有机会见到蓝天……」

云外苍天。

这是棋士常在扇子上挥毫的词句。

我原本以为正如字面一般,这句话意味着只要突破云层,湛蓝晴空就会延展于眼前。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我错了。

我脑中描绘的蓝天仅存在于想像之中。

将棋之路可没有这么简单。这条道路是更加漫长、充满坎坷险境、永远看不见终点的道路……!

纵使突破云层,映入眼帘的却是高高耸立的群山!

「所以我看不见天边。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开始攀登高山,擅自以为穿越云层之后就能抵达终点,于是屏住气息,阖起双眼并笔直狂奔……」

但是事与愿违。

云层的前方,是一条远比之前更加险峻的险路。

那才是通往天边的道路。

「……番胜负是相当特殊的对局方式。」

听完我这番话之后,释迦堂老师开口了。

「其他公式战几乎都是一战定胜负,而且与下一场对局相隔一段时间。然而短期间内连续与同一个对手交换先后手的头衔战,无论如何都会看透对手的棋风及习惯。」

我一直刻意忽视这些东西。

相反地,释迦堂老师却看穿我的习惯并加以应对。

理所当然地……番胜负局数愈多,我的胜算就愈低。

「有些棋士将头衔战比喻为恋爱……但余反倒认为师徒关系更加贴切。尽管期间短暂,但两人会共度这段时光。一起旅行、享用同样的料理、观赏相同的景色……对上位者而言最为恐惧的,是余等积攒而成的所有棋士知识,会在番胜负期间被对手彻底吸收。」

二十九年从未沦为无冠的人如此说道。

「与那股恐惧相比,一场棋局的胜负简直轻如鸿毛。纵使失去头衔,只要余等磨练而成的技巧没有被偷走,迟早都能夺回头衔。」

多么高耸。

──释迦堂老师及名人所处的境地……竟如此高耸澄澈……

连别名为《永恒女王》的她都畏惧的、我唯一拥有的武器。

那就是──────成长速度。

『想获胜。』

『想要头衔。』

这些欲望蒙蔽了我的双眼,化为遮蔽天空的云层。

我没有专注于将棋。

于眼前灿烂闪烁的美丽事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使我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并非宝石。

而是假造的玻璃珠。

我真正需要的东西并非头衔。头衔只是手段及结果。

「…………我要变强。」

我垂下眼帘,喃喃地流泄出声。

「只要能变强……我非得变强………否则道路永远不会为我敞开……!!」

为了消除杂念,我不断地复诵『我要变强』这句话。

接着我再次张开双眸,笔直望向释迦堂老师。

「我主动放弃了能够变强的绝佳机会。难得有机会向释迦堂老师您讨教将棋……我却白白浪费了四局……」

我深感后悔。

就像我很懊悔没有向师傅多学习一点知识。

「不过,还有一局!我要在这一局超越老师您!!」

挑战者向女流棋士的历史象征放声呐喊。

──我要…………超越这座山的顶峰──!!

「没错,余正是天边。」

释迦堂里奈女流名迹移动了棋子。她的手势与先前截然不同。

4二银。这一手预告了这会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战斗。

「让我们开始吧?雏鹤爱。」

「是!!请多多指教!!」

我抬头仰望总算展露面容的天边之人,接着低头致意。

货真价实的女流名迹战总算揭开了序幕。

「来!开始进行『胜负』吧!!」

☖ 前男友•憧憬•挚友

『出、出现了出乎意料的棋步!挑战者并未像第一局一样积极进攻,而是刻意选择持久战!』

负责解说的职业棋士在画面内惊叫出声,伫立于长良川岸边的月夜见坂燎听着他的声音。

担任助讲员的女流棋士也一头雾水。

『评价值倾向释迦堂女流名迹。难道雏鹤小姐误判了吗?』

『嗯~……明明打算进攻,不知为何却选择了保守的棋步,这是常有的事。尤其在重要的棋局更是屡见不鲜。』

『那么倘若挑战者在这场棋局败北,压力就是她的败因吗?』

『的确可以这么说……不过这未免太严苛了。小学女生不可能拥有如此强韧的心灵。』

「……他们根本不懂。」

月夜见坂关掉画面,接着捡起脚边的石子并粗暴地扔进河川里。

「他们不懂!完全不懂!」

啪沙!啪沙!啪沙──!!

她将拳头大的石头一一扔进河里,使水面霎时溅起巨大水花,然而河川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

她身旁的神锅步梦默默不语地伫立原地。

两人自河川对岸眺望着正在进行对局的旅馆房间。即便身在远处,他们也想守望那座战场。

「……喂,老实告诉我吧。」

月夜见坂对丢石头感到厌烦,向步梦搭话。

「奖励会时代……倘若我也不拘泥于眼前的白星,像这样只为了变强而战,你觉得我能坚持下去吗?」

「可以。」

步梦立即回答。月夜见坂不禁失笑出声。

「身为一名男人,你也成长了呢。」

「怎么说?」

月夜见坂燎向提出疑问的『前男友』回答道:

「说谎的技巧变好了。」

「爸爸,你在看吗?」

自二楼下楼的桂香,叫住了在和室盯着电脑不放的清泷钢介。

这是睽违一个月的父女对话。

「嗯…………」

父亲心不在焉的回应,令桂香也失去了怒意。

听说他在八一面前,以毅然决然的态度说出『我忘不了妻子』这种话……然而他却像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另一头的释迦堂,一副充满依恋的样子。

──八一也一样,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释迦堂老师果然是一位出色的女性。」

桂香在父亲身旁坐下,一起看着萤幕,开始追溯自己的记忆。

「她初次陪我下指导对局,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如今我仍历历在目……因为那正是我以女流棋士为目标的契机。」

桂香从没想过世上竟存在如此美丽而强大的人……

她远比电视上看到的女演员或偶像更深具魅力。

当时桂香犹如身处梦中一般,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指导对局中下了什么样的将棋。

桂香唯一记得的是……她兴奋不已,写了一封信。

十岁的桂香寄给二十岁桂香的信。

然而与此同时……她之所以在小六决心放弃将棋,原因也在释迦堂身上。

──因为遥在上方的天边实在太过高远……

「释迦堂老师曾说过『没有人知道第二高的山叫什么名字』。第一名与第二名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巨大……」

无论再怎么努力,桂香都绝不可能像释迦堂那般强大,理解这一点的时候,她断然放弃了将棋。

──既然无法成为第一,我在将棋世界就毫无价值。

再次立志成为女流棋士之后,这句话依然在桂香内心萦绕不去,使她的棋步愈发迟钝。

不过──

此刻在画面内与释迦堂对战的小学女生,教导了桂香一样事物。

那就是『喜欢将棋』的纯粹心情。

只要拥有这份心情……纵使并非特别之人,也有资格追寻梦想。

所以桂香想声援爱。她由衷祈求爱获得胜利。

然而与此同时……令人痛心不已的寂寞感一并涌上心头。

「假如……对手是初次与我下棋的释迦堂老师,胜负肯定不会延续到现在。尽管只是偶然,但现在的老师已经衰退到……甚至会败给我……」

「桂香,你错了。」

「咦?」

「此刻的里奈是最强且最美丽的。和初次与我在公式战对局的时候相比,现在的她毫无疑问更加强大。」

凝视画面的父亲,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客套话。

不仅如此……映入眼帘的,彷佛是把胡子剃得精光、神情相当精悍的三十几岁的父亲──

「唔!?…………不可能吧。」

桂香揉了揉眼睛。身处眼前的,依然是满脸胡子的五十几岁男子。

除了日本以外的各国人士,也在注目爱及释迦堂的对局。

例如欧洲某个国家。

『获胜的人一定是后手!因为这位女性是获得众多头衔的大师。』

『不,先手会胜利!无论什么样的游戏,年轻有气势的人都更加有利!』

多亏网路,人们能够即时观看直播,并热烈讨论释迦堂与爱的对局。

由于时差的关系,这里正值凌晨,然而小小的笔记型电脑前却聚集了众多人潮。

位于中央的,是一名与爱年纪相当的少女。

这个高纬度的雪国相当流行桌游,特别是类似西洋棋的两人对战型棋盘游戏。

因此这名少女自东洋岛国带来的在木板上进行对战的桌游,很快便在这里广为盛行。

加上少女高超的社交手腕,如今已能举办近百人参加的大规模大赛。

『别仰赖印象,依局势优劣来判断吧。』

一名纤瘦的男性如此说道,原本喧闹不已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竖耳倾听他的话语。

那位男性是西洋棋大师,亦是欧洲屈指可数的围棋强者。在短短半年期间,他的将棋实力已接近高段者的境界。

『以AI的评价来看,似乎是后手位居上风。而且根据我的检讨结果,先手几乎不可能逆转。除非后手犯下重大失误……但这位名为释迦堂的女性,棋步与AI近乎一致。假如我是先手,早就已经认输了。』

每个人都点头赞同。

然而──

「小女孩会获胜。」

少女语毕,现场再度掀起热烈的议论。

这名少女造访这个国家之后才初次接触西洋棋,但第一次与大师对局就战成平手,胜负实力简直非比寻常。

正因为所有人都对她压倒性的才能心醉神迷,少女引进的将棋游戏才会盛行。

「那女孩无论何时都绝对不会放弃,而且成长速度比任何人都快,所以获胜的人一定是她。」

『你为何如此信任那个女孩,澪?』

其他人提出疑问之后,少女开朗地回答理由。

「因为那女孩……小爱是澪的挚友,也是澪的头号劲敌!」

☗ 全盛期

「小棋的使用方法真是高超!光是用步发动进攻,效果竟然如此卓越……!?」

虽然早就听桂香姊提过,但我还是不由得深受动摇。

只能向前迈进的步。

只能前进一步的步。

无法两次打入同筋的步。

在所有棋子之中,步是受限最多的棋子,然而对方却用它施展出魔法般的多彩攻势,彻底颠覆了我的将棋观。

释迦堂老师的玉如同端坐于玉座的女王一般,坐镇于5二位置并纹丝不动。

相反地,我却被她陆续召唤出来的步兵们四处追赶,凄惨地在盘面上东奔西窜。

「呼……!吁……!好、好厉害……!!」

随着手数增加,释迦堂老师一一展现出我未曾见过的手筋。

在震惊及恐惧之余,我甚至涌起一丝感动。

──释迦堂老师好厉害!将棋好厉害!!

我内心某处,一直沉醉于『才能』这个词汇。

开始学习将棋才不满三年,我就已经能挑战头衔,因此许多人都称我为天才。

所以连我自己也会错意。

『终盘力』。

『判读速度』。

我误以为自己备受大家称赞的这两项优势,就是我最强的武器。

此时此刻,我也不禁想仰赖这些武器──

「还不行!这盘将棋……还能升华到更高的境界……!!」

我用右手奋力紧握膝盖,使指尖几乎要刺破肌肤,逼迫自己判读到最后一刻。

──别直线判读!要拓展视野!曲线型地思考!!

我是靠诘将棋学习将棋,无论如何都会直线地判读狭隘的局面。

然而释迦堂老师教导我,真正的将棋盘更加广阔且深奥。

光是互相挺进端步。

光是让香车前进一段。

光是让玉移动一格────就能颠覆胜负。将棋是更加、更加宽阔的竞技!

「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了超越『判读』的极限,我重组了自己的棋感,将十一面脑内将棋盘彻底击碎。

与盘面所有棋子相联系的感觉。

甚至支配了盘外棋子的感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强硬地将脑部神经连结起来的过程,使我的头部痛苦哀号。

我差点想放弃,几乎要迷失自己的立身之处,不过──

「还没……!还没……!!还没还没还没还没还没────!!」

向高处迈进,纵使遭到击落,只要在地上爬行即可!

即便满身泥泞,也要继续向上前进!

「死缠烂打!更加炽热!!」

我出声复诵。无数次。无数次!

脑内将棋盘及终盘力都是我偶然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凭自己的力量及努力获得的将棋血肉是──

「俗气又死缠烂打的关西将棋!」

我应该归去的场所。

我开始将棋的场所。

「我绝对追不上释迦堂老师下过的棋局数,但是────!!」

承认自己幼稚而一无所有的我,在泥泞中挺身直立。

多一秒也好,我要向眼前的伟大棋士学习将棋。

眼前这名娇小少女体内的将棋能量,令余浑身颤栗。

「…………真难缠。」

余对她压倒性的死缠烂打精神咂舌一声。难以想像她与马莉爱岁数相同。

「不,她不只是难缠而已……这是『运子』!」

随着局面演进,棋子的交换次数也剧烈增加。

瞬间自盘面消失的棋子,下一瞬间又跳回它的棋路上并现身于盘面。彷佛扭曲了物理法则一般,她正逐渐颠覆以往的将棋常识。

反覆跳跃的棋子化为无法察知的『壁垒』,将余的攻势无效化。

──余占据优势!理应如此才对……但为何无法触及她!?

余知道对手的攻势相当犀利。

但余没料到她会展现出如此奇特的防御方式。

居飞车党的牢固性与振飞车党的感性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全新的全能棋士就身处眼前。

宛如《钢铁城墙》与《运子的巨匠》同时存在一样……

──这种将棋有可能存在吗……!?

一千四百年的将棋历史在余的眼前完全遭到否定。

居飞车党与振飞车党两大命题逐渐在一名少女体内融合。

余培养至今的棋感完全无用武之地。彷佛被抛到无重力宇宙一般,不安定而不明确的未来之星即将于眼前孵化。

「呼……呼……吁…………呼──────!」

脑部寻求着氧气。

长年伫立于天边的余,理应已经习惯在高处战斗才对。

──这名少女……打算超越这个高度吗……!

每下一手,她就变得愈强。

对方正在吸收余磨练至今的技术。

──难道这名少女……雏鹤爱……是连余都无法估测的天才!?

余一直认为她是优秀的人才。

出生于富裕的家庭,拥有健康的身体及天生的计算能力。无论是谁,都渴望收这种优秀人才为弟子。

正因如此,她才会充满『温柔』之情。

──第一局对局开始之前,余就看破了……这名少女的『底线』。

温柔会导致骄矜。

骄矜会导致大意。

大意会导致疏忽。

疏忽会导致败北。

温柔与傲慢只有一线之隔。如同鄙视女流棋士的老一代职业棋士一样,温柔的年轻人内心也存在与骄矜类似的大意。

体能逊于他人的余,获得了看透那份温柔及骄矜的眼光。

──这正是上天赐与余的将棋才能。

多么讽刺啊。

正因为无法逃离将棋,正因为余不得不面对胜负,余才能练就比其他人无懈可击的棋风。

──《浪速白雪姬》亦然……银子也和余一样,将孱弱的身体转化为强大的心灵。

正因为怀抱缺陷,方能突破障壁。

将棋界最高耸的障壁就是『身为女人』。

然而眼前的少女彷佛打从一开始就看不见那道障壁。转瞬之间,她便轻巧地直逼天边。

──这份强大究竟从何而来!?她的心灵…………为何如此坚强!!

余一直祈求这样的少女能诞生于世。

纵使没有身怀任何缺陷,也能专心一意地钻研将棋,并一步步增强实力。

然而当如此完美的才能现身于眼前之际……余才发现自己正深受动摇。

──假如……假如余还有全盛期的棋力……!!

未曾体会过的焦躁感席卷全身,使余拼命地移动棋子。

余并非因为自己的人生遭到否定而感到失落。

余并非因为少女拥有余没有的才能而感到嫉妒。

更不是在恐惧自己会失去唯一剩下的头衔。

身为胜负师的本能使余涌起一股冲动,倘若余能在全盛期与这名少女相遇……余肯定能变得更强、更加积极、更加上进。

「好炽热。」

余不知不觉地流泄出声。

将那不知名的感情化为言语。

「失礼了!!」

贞任绫乃踏入对局室的瞬间,本来势均力敌的局势大幅倾向了某一方。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气魄十足地强行舍弃角,并进一步把飞车打入敌阵最深处。她利用两枚大棋,试图掌握反击的希望。

然而──

「没用的!」

释迦堂召唤黄金之盾,轻易地弹开爱打入的飞车。局势因此而拉大了差距。

──不过,我作成了龙!

爱的双眸熠熠生辉,丝毫不把局势差距放在心上。

「我要用这枚龙…………掌握胜利!!」

「你就在那之前死去吧。」

下一瞬间,释迦堂对先手玉祭出了连续王手。

「!?要在此一决胜负吗!?」

然而那不只是单纯的王手。六连续王手。释迦堂几乎投入棋台所有战力,发动突如其来的猛攻!

「唔──────……!!」

爱的玉终于被逼到棋盘的角落。

这时候,释迦堂总算将手摆回自阵。

「先把棘手的龙抹消吧。这枚棋子……实在太棘手了。呵呵。」

那是大师的呼吸。

「唔……!」

这股绝望感,彷佛自谷底攀登上来并总算把手搭上悬崖边缘的瞬间,对方却踩碎了那只手。

──不过我还有一枚飞车!!

爱死缠烂打地撑下去。她将希望寄托于另一枚飞车,满身泥泞地在谷底爬行徘徊。

爱的玉一度被逼至棋盘左边角落,而这回它又被逼赶至右侧,最后总算在3筋止住了脚步。

释迦堂的玉仍然威风凛凛地坐镇于5筋。

光看玉的动向,便能明显判断出双方的局势优劣。

即便如此,爱之所以尚未崩溃────是因为她还拥有一枚大棋,能开辟通往玉的道路。

「这样!!」

她让剩下的另一枚飞车贯穿后手阵,并升变为龙。

现身于后手阵最深处的巨龙不仅能够发动进攻,甚至还能替先手玉保留逃生路径。入玉的可能性一口气提升,使爱浑身力量涌现。

「龙王吗?真是棘手的棋子……」

释迦堂试图用角和金解决那枚龙,然而爱却用一根指尖流畅地操控龙,使它潜入安全地带1一。

「成功逃掉了!」

「是吗?」

刹那间,释迦堂将手伸向棋台──爱承受了惊天动地的剧烈冲击。

释迦堂将银打入先手玉的小鬓(译注:玉或飞车的斜上方。),2七银!

「白白牺牲了银!?」

那是令人惊惧的一手。

释迦堂之所以四处追赶龙,就是在为这一手进行准备!

「同、同玉的话…………不能用4七飞成防御!?糟糕──!!」

龙失去返回自阵的路径,进而产生了这条手顺。要是叫吃这枚银,爱就会败北,领悟到这一点,爱为了回避败北只能让玉逃跑。

那瞬间,再度流露大师呼吸的释迦堂又把手摆回自阵,在爱的龙正侧方打入步,将它关在棋盘角落。

「封印完毕。」

「啊……!?」

「在棋局结束之前,乖乖待在那里吧。」

爱的龙彻底遭到封印。而且银还在玉的前方构筑了据点。

与数手之前截然不同的光景延展于盘面。

──龙、龙……我的龙…………

已经无计可施。

先手最后的希望已然消失。

「啊…………啊、啊、啊啊啊………………」

爱无力地将右手抵在榻榻米上。

女流名迹流露出最后一丝慈悲。

「余会用你心爱的龙王给予致命一击,雏鹤爱。」

释迦堂以9七龙,向位于棋盘对面的先手玉祭出王手。

「……!!」

穷途末路。

盘侧紧接着道出的话语,又进一步把爱逼上绝路。

「雏、雏鹤老师……接下来进入一分将棋……」

持棋时间耗尽,爱甚至没有余力认输。

宛如被狙击手瞄准头部的恐惧感使爱浑身打颤,但她仍拼命地继续抵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遭到击溃的情况下,爱只能绝望地抵御反覆来袭的王手……

盘侧的翼一面记录棋谱,一面对自己书写的符号流泄愕然的叹息。

「……先手『同玉』,我是不是已经重复写了几十次……?」

爱的玉蕴含的生命力及韧性,令翼不禁心生感动。

然而────无论怎么看,爱的局势都相当艰钜。

后手几乎胜券在握。换作是翼,她早就投降了。

就连擅长靠入玉逆转胜的《不灭之翼》,都认为先手玉没有一丝逃入敌阵的可能性。

相反地后手玉不仅依旧坐镇于5二位置,战斗中还常保入玉用的逃生路径。

──多么周全的战斗方式,太强了……

无论怎么深入判断,翼都找不到爱有何胜算。一想到与自己年龄相去甚远的友人此刻肯定懊悔不已,翼不敢正视爱的侧脸……

然而坐在翼身旁的绫乃,在这种情况下反倒燃起了斗志。

「小爱……!小爱的视线,还没有……!!」

「视……线……?」

看着棋谱用纸的翼抬起头,并望向爱的侧脸。

爱的目光并未落在被逼入绝境的自玉────而是凝视着敌阵。

接着她自棋台拿起银。

「……王手?」

她只是不想留下难堪棋谱罢了。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因为爱打入的银,除了延迟认输时间以外毫无意义。

相隔一百手,释迦堂的玉采取了行动。

那是对局结束的信号。如同在暗示女流名迹头衔永远不会从这位压倒性的存在手中凋零一般,释迦堂凛然地用玉叫吃了爱打入的银。

「这样!」

爱不花一秒打入角,再次祭出王手。

「……还不够吗?」

释迦堂的口吻交杂着失望及怒火。

手数已超过二一○手,这是女流名迹战史上最精彩的激战棋谱。她不希望神圣的棋谱继续遭到玷污,也认为接下来不会再留下更美丽的局面。

即使如此──

「这样!」

爱撤回她打入的角,叫吃压制自玉头部的释迦堂银。

「把希望寄托于入玉吗……直到最后的最后,还是做出了幼稚的行径呢。不过这份余韵倒也惹人怜爱。」

如此说道的释迦堂丝毫没有大意,并将目光投向自玉前方。

龙与马。闯入先手阵左右方的两匹幻兽,确保了女流名迹的逃生路径,使她绝对不会被将死。

这种局面下,释迦堂绝不可能败北。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然而爱持续祭出王手。

「────────这样!!」

5五步。

那里是棋盘中央,被轻巧抛入后手玉前方的步,相当于平白送给对手。

(冷颤。)

「唔……!?这、这股寒意是………………唔!!呜、呜呕呕呕呕呕呕…………!!」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翼。寒意及呕心感使她差点失去意识。比起判读及大局观,她的本能先一步产生了反应。烙印于她体内的恐惧感放声嘶吼着。

──这是杀人的一手。

释迦堂紧握扶手,上半身几乎紧贴棋盘。

「这异样的步有何含意…………!?」

恐怕是想让玉做出行动,并设下陷阱。只有这个可能。

问题在于是叫吃它会死,还是回避它会死……?

──纵使花费数小时……不,耗费数日也无法彻底读透这个局面。

对于人类而言,这个局面实在太过复杂,恐怕得等到数年之后,脑海才会不经意地浮现出结论。

剩余时间为五分钟,绝对来不及判读。

想太多反而会招致毁灭。既然如此────

「余不会逃避任何命运。」

释迦堂里奈做出了抉择。

她用随侍在后的桂马,讨伐了阻挡女王去路的步兵。

「同…………桂。」

翼强忍呕吐感,将符号记录于棋谱上。

下一瞬间,爱将身体探出棋盘,并伸手拿起一枚棋子。

她拿起的棋子是──────龙。

「这样!!」

2二龙。

龙王啃食将它封印的金,成功复活了。

释迦堂能用步轻而易举地叫吃龙。然而────

「……………………………………………………同步的话,余会被将死?」

释迦堂浑身打颤。

并非因为她预见了自己的败北。

爱在盘面描绘出来的诘手顺,是多么美丽……

「竟、竟然…………甚至没有一枚多余的步?……经历如此激烈的战斗之后,竟能留下如此美丽的投降图…………!!」

简直就像双玉诘将棋。

在二十三手前方迎接自己的死亡,令释迦堂心醉神迷。

「真是美丽………………就算合驹也无法防御,绝对的将死……」

释迦堂一直在提防2二龙这一手。为了回避能够在零手损的情况下补充金的那一手,释迦堂选择了纵使对手持有金,自己也不会被将死的局面……

然而──

「第二一三手打入4二角的当下,你就已经察觉这个将死了对吧?无论余的玉逃往何方,你的5二马都能将死余。」

「…………是的。不过我必须达成某项条件……」

「也就是5五步……」

盘面呈现必败的局势。无论祭出多少最佳应手,爱都无法取胜。

既然如此,爱就必须引诱对手失误。除了利用对手的心理强夺胜利以外,别无他法。

她必须成为深刻理解对局对手,并借此欺瞒对方的────胜负师。

「倘若老师选择同桂以外的棋步……或者让玉逃跑的话,您就胜券在握了。」

「连二分之一的机率都不到呢。你不认为这个赌注风险太大了吗?」

「不──」

爱斩钉截铁地说出将命运托付给这个陷阱的原因。

「面临防御或逃跑两条路的时候,释迦堂老师您绝不会选择逃跑。」

「……!」

释迦堂双眼圆睁。

爱在二二○手的漫长战斗之中,透彻理解了名为释迦堂里奈的棋士,并且在最后设下陷阱。当爱找出对释迦堂来说『纵使败北也毫无悔恨』的棋步时,胜负的分水岭便不再是盘上真理。

「…………太精彩了。这就是人类之间的战斗。」

没错,释迦堂里奈不会逃跑。

因为脚部不便的释迦堂无法逃跑。

位于高耸入云的群山天边,使她没有办法后退。

「余也教导你一件事吧。」

对自身的败北感到骄傲的女流名迹开口了。

释迦堂里奈在这场五番胜负中看穿了爱的习惯,且随时注意着这一点。本人不会发现,但其他人一看到这个特征,便能立即察觉『这是雏鹤爱的将棋』。

那就是────

「盘面存在龙王的时候,雏鹤爱就会变强,而且始终不会放弃。」

「……!!」

明明还在对局,爱却不禁热泪盈眶。

第三局是命运的分歧点。

当时爱的飞车一直固守于2九,仅负责牵制释迦堂位于3筋的玉,直到最后都无法升变为龙……

然而这盘棋局中,无数次出现了龙。

而且还成为帮助爱获得胜利的致胜关键……

「将龙关在棋盘角落就心满意足,就是余的败因。余早该抹杀它的,对吧?」

释迦堂开玩笑地用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那少女般的举止,令眼泛泪光的爱也笑出了声。

「不过,你最好改掉总是将目光集中于龙的习惯。任谁都能看出你的目的是2二龙。」

「释迦堂老师您还不是特别喜欢收集步!您的棋台上已经有九枚步了呢。」

「……驹得永不背叛,仅止于此。余并非特别偏好步……」

释迦堂别过头去,并鼓起双颊。这回爱真的失笑出声。

就在此时──

释迦堂里奈的目光,看见了伫立于河川彼岸的青年。

「啊啊…………」

眩目的光景令她眯细双眸。

逐渐西沉的夕阳使水面金光闪烁,日落前一刻的天空闪耀着神圣的光彩。

「好美啊…………余沦为无冠的瞬间,竟如此美不胜收……」

释迦堂端正坐姿,打算用右手覆盖棋台────的前一刻。

「释迦堂老师。」

挑战者提出了疑问。

「老师您的全盛期在何时?」

「余的……全盛期?」

那令人出乎意料的疑问,令释迦堂甚至忘了认输的事,并开始思索答案。

「很难说呢。是称霸女流头衔全冠的时候吗?还是被称为《杀手》,连面对职业棋士都所向披靡的时期呢……无论如何,那段时期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过去了。」

「…………」

「话虽如此,你获得的头衔也不会褪色──」

「这样啊……老师您一直以来都是背对壁龛而战,所以看不见它……」

「它?」

一直握有头衔的释迦堂总是坐在上座,因此她一向都是背对着壁龛的挂轴。

当爱提出这件事的时候,释迦堂才终于看见了挂在那里的挂轴。

「……啊!?」

释迦堂回过头去,初次看到挥毫于那幅挂轴上的文字。

以及……挥毫的人的名字。

『我的全盛期在明天。』

明天。

将年迈之人畏惧的词汇转化为可能性,这句话实在过于积极正向,甚至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而书写这句话的人,正是──

「是钢介先生的挥毫…………这样啊……余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幅挂轴……」

释迦堂错愕不已。

她过去是那么憧憬清泷钢介,此时此刻也一直惦记着他。

倘若是前些日子的释迦堂,肯定会注意到那幅挂轴。即便没有写上名字,她也能立刻察觉那是谁的字迹。

释迦堂总算醒悟到,自己的恋情早已画上句点。

「我的师公……清泷钢介九段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明天我会变得更强!』、『我要释放自己的年轻活力!』」

爱再次质问道:

「释迦堂老师您的全盛期也肯定是在明日,对吧?」

「不,余已经──」

爱向支吾其词的释迦堂放声嘶吼。

「明明能下出如此强大的将棋,却说您实力已经衰退了,根本是说谎!我是击败了最强大的释迦堂里奈并获得了头衔!我的全盛期现在才正要开始!!」

雏鹤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般不停呐喊。

「所以明天的释迦堂老师────才是最为美丽(强大)的!!」

这种道理根本说不通。爱本人是最为清楚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她必须坚持下去。因为她最珍视的人教导她,心灵崩溃的瞬间才是真正的败北。

「所以…………啊啊……所以…………!!」

爱不禁泪流满面努力传达自己的想法。

她对笨拙的自己感到恼火。

她本来希望能更加潇洒地达成马莉爱的请求。

希望从八一身上获得『勇气』的她,也同样能赋予其他人勇气。

这才是────雏鹤爱这名棋士所向往的天边。

「………………全盛期…………是吗…………」

看着挂轴的释迦堂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

「竟然被钢介先生的徒孙鼓励……呵呵!余真是幸福。余本来不打算过得如此幸福的……」

「…………」

「既然这样…………余就试着变得更加幸福吧。」

「!」

爱猛然抬起头,曾被唤为《杀手》的女性绽露一抹微笑。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啰。」

「是!请放心交给我吧。」

爱深深地低下头。

那瞬间,由某位女性坐拥长达二十九年的头衔,移交至十一岁的少女手中。

见证这个时刻的翼和绫乃茫然地凝望这幅光景。

因为历史转变的这一瞬间,实在太过和稳又幸福洋溢。

「啊!老、老师……这个……!!」

瞧见释迦堂开始整理物品之后,担任记录员的翼连忙将棋谱递给对方。

「谢谢你,《不灭之翼》。」

「不、不会!我、我我、我才是………………那个…………」

踌躇一会之后,翼下定决心开口了。

「……我、我一直对释迦堂老师您,感到很抱歉…………因为我,没能在奖励会留下好成绩…………」

「……」

「但是,正因为老师您为我留下了成为女流棋士的道路,我才能继续下最喜欢的将棋,结交像小爱这样的朋友。所以──」

岳灭鬼翼深深低下头,并如此说道:

「谢谢您为我留下继续下棋的机会。」

释迦堂面色凝重地凝视低头致意的翼,并挤出一丝声音。

「…………余让你尝到了痛苦的回忆。不仅是你,还包含其他才华出众的少女…………」

「那、那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们对释迦堂老师您……并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恨意。我………………和空小姐都一样……」

翼道出『空小姐』这个名称的时候,爱的双肩微微颤动了一下。

「辛苦了您了。老师您……不需要再背负任何重担了…………」

抬起头的翼语毕之后,漾起了一抹笑靥。

成为女流棋士之后,她才总算找回了笨拙的笑容。

那抹笑容使释迦堂别开目光……脸颊滑过一道泪光。

接着,释迦堂向守候于翼身旁的绫乃温柔地搭话道:

「真抱歉。难得你愿意为余等撰写观战记,能原谅连感想战都不进行就擅自离开的坏心眼大人吗?」

「不会!我已经见证到许多重要时刻了……」

但是!──绫乃又开口了。

「我还不晓得该如何形容今天这局将棋。所以……所以希望释迦堂老师您,今后能让我观赏更多将棋。希望您能继续向前迈进,直到永远……!」

「…………谢谢。」

点头致谢之后,曾为女流名迹的女性就这么拖着不便的脚,离开了房间。

☖ 迈进

走出旅馆之后,释迦堂便拄着拐杖迈向河川。

长时间坐在地上,使她的脚几乎使不上力。历经超过两百手的激战,连握着拐杖的手都开始发麻。

「唔……!」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自释迦堂体内不断涌现。如同全盛时期一般。因此她能够继续向前迈进。

「…………找到了…………」

抵达大桥前方的时候,释迦堂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一名青年自对侧走了过来。

释迦堂将剩余所有力量倾注于握着拐杖的手,并奔驰而去。

──什么嘛,余这不是还能够奔跑吗?

她已经二十年以上没有像这样迅速奔跑,因此马上就气喘吁吁,剧烈鼓动的心脏也彷佛要破裂。

步梦自桥的另一头拼命地赶来。

在只差一步的距离──────释迦堂绊倒了。

「哎呀?……啊。」

「Master!」

弟子连忙抱住差点跌倒的师傅。

「呵呵……果然和全盛期相去甚远呢。」

脚步踉跄的瞬间,拐杖也自释迦堂手中掉落,取而代之,步梦结实的手臂支撑住了她。释迦堂忍不住自嘲。

自己果然已经年华老去。

「余顿死了。与你的排名战结果截然相反……尽管嘲笑没出息的师傅吧。」

「……不,我的判读结果也是同桂能获得胜利。」

「这样啊。意思是师徒俩一起顿死了呢。」

明明战败了,释迦堂却欣喜不已。

在复杂混沌的局面,该从何开始判读?该将命运托付于哪一手并深入判读?在这种绝境之下,最能展现出棋士的性格。

人们称之为直觉。亦有棋士称它为棋感。

不过,倘若称之为『灵魂』──

那么这两人的灵魂确实极为相似。

「…………我会成为名人。足以留名青史的名人。」

步梦说出了与求婚时相同的话语。

而且这回还有后续。

「然而我总有一天会失冠。地位及称号都并非永恒的事物。」

「是啊。就在刚才,余才证明了这件事。」

「届时……我依然希望您能伴随于我身边。无论我是不是名人,我都想永远与您相互扶持。」

『当我成为名人之后,请跟我结婚。』

步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释迦堂的怒火超越了喜悦。那假如他无法成为名人呢?假如他不再是名人呢?届时她就得放弃步梦吗?

在释迦堂为此怒火中烧的当下,答案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她唯一不足的事物是勇气……

而就在刚才,她用头衔换得了那份勇气。

「吾师啊。」

神锅步梦没有跪下,他用自己的手臂支撑着释迦堂,并如此问道:

「能请您与我一同共度人生吗?永远…………一起。」

「………………」

释迦堂并未回应。

不久之后,她眺望着逐渐西沉的夕阳,并如此说道:

「……余在这场五番胜负深刻感受到,独自移动实在令人心力交瘁。有个优秀的弟子为余包办大小事,不知何时开始害余变成独自一人就什么事也办不到。」

「……?」

「而且弟子竟然在头衔战之前求婚,余真的相当辛苦。你知道余有多么烦恼吗?根本没心思下什么将棋。」

「真、真是失礼了……」

「还听不懂吗?听大天使提起的时候,余就一直在想,你真的是名人等级的木头人!」

接着,释迦堂里奈开口了。

她如少女一般,鼓起被夕阳染红的双颊。

「余也不愿放弃你。」

共同迈步前行吧。余心爱的骑士啊──

☗ 另一人的棋谱

检讨室喧嚣不已。

「结果怎么样了!?将死了吗,还是没有将死!?究竟如何!?」

「她们似乎在交谈!?应该是释迦堂女流名迹的手番!?她要认输吗!?」

「棋钟还没停止!她应该还没投降!!」

「软体评价值回到势均力敌的状态……咦咦!?后、后手占上风!?」

「这次又变成先手胜率较高!?软体坏掉了吗!?」

我用杯子在厨房盛水,接着独自迈向对局室。

半路上途经检讨室的时候,便听见这阵骚动。

所有人都被电脑画面上显示的数字耍得团团转。

太过习惯用软体检讨的人,纵使看见那个局面也无法判断局势优劣。

那的确是相当困难的局面,是至今为止的人类将棋中未曾出现的终盘,对软体而言也存在判读盲点,结论隐藏得相当深层。

现阶段能够推导出结论的人,只有我和────

「做得很好,爱。」

我下意识奋力握住杯子。

爱肯定已经……找出了诘棋路。雏鸟终于冲破了勾在尾巴的最后一片壳,并展翅高飞。

「你真的……变强了……」

我独自走在通往对局室的走廊上。

愈接近那座圣域,寂静及紧张感就愈发沉重,我端着一杯水继续前进着。

那孩子肯定需要这杯水。

读透诘棋路并在头衔战获得胜利之后…………必定会口干舌燥。

──将这杯水交给她,然后和好吧。

那孩子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棋士。年仅小学六年级的她成功获得了头衔。

和爱双亲说好的『国中毕业之前』的约定,早了将近四年。

达成这个约定的爱,今后可以一直保持女流棋士的身分。

我们成为了……永远的师徒。

──既然如此,还是尽早与她和好比较好。

要再度同住一个屋檐下吗?抑或爱要继续住在东京呢?这些事等和好之后再商量就行了。

「不如和天衣一起,三个人……不,包含晶小姐是四个人呢。大家可以共同住在一起。反正还有多余的房间。」

我在走廊的沙发坐下,思考今后的计画。

我没有必要踏入对局室。

如同爱递水给我的那一天一样,我也要在这里等候那孩子。如此一来,我们必定能够相见。就像那时候一样。

不仅诘棋路,爱甚至开辟了往后的未来之路。

「啊,对了。还有天衣呢。」

直到爱的对局结束之前,应该多少还有一些时间,先确认天衣那边的结果吧。

「天衣的对局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吧……?」

我将水杯摆在沙发旁的边桌,并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观看棋谱转播。

【终局】  女王战第五局 战型不明 登龙花莲三段 ─ 夜叉神天衣女流二段

天衣的对局果然也已经结束了。

胜负延迟到了第五局,于是得进行掷棋……天衣抽到了后手。然而身为策士的天衣,应该不怎么在意先后手才对。

比起那件事,更令我在意的是──

「……战型不明?」

天衣的技巧确实多彩多姿。

她也很喜欢像角头步那样的奇袭战术……难道她在关键对局祭出了那招?

「与师姊的头衔战演变成千日手的时候,原本选择振飞车的天衣也变回了居飞车,不过那是因为出现千日手,所以得重启对局。说到底,让棋局演变为千日手的角头步,是无法重复使用的奇袭战术。难以想像她会施展同…………一招………………?」

棋谱显示于画面的瞬间──

一瞬之间,我的目光完全被棋谱夺去。

「…………………………啊………………?」

至今未曾见过的棋谱展现于眼前。

棋子不可思议的配置方法刺激着我的脑髓,令我难以用言语形容。我将其他思绪全数阻断,全神贯注于将棋之中。

「这、是………………?什……么…………………………东西………………?」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盘棋局,那就是──

未来的将棋。

而且那可不是仅花十年、二十年就能抵达的境界,彷佛自遥远未来穿越时空并降临此处的那张棋谱,瞬间夺去了我的兴趣及注意力。

我早已不在乎胜负。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往回重看天衣所有棋谱。

自第一局开始,天衣就已经展示出未来的一鳞半爪。但那只不过是数年之后的未来……自第二局开始,她就明显偏离了现代将棋。尽管只有一部分,不过包含我在内,所有棋士都未曾见过那种手筋。

天衣………………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抵达那个境界。

无论什么样的天才,都无法像这样一次跃升十阶、二十阶楼梯。她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推进时钟的指针。

然而实际上,天衣却办到了。

倘若这盘棋真的出自于那孩子之手──────

「……………………我得赶去才行………………」

我紧握手机,自沙发站起身来。

我以那地方为目标迈出了脚步。

甚至忘了自己将手中的水杯搁置于何处。

☖ 一杯水

「…………太好了……」

我的低喃声,使聚集现场的记者产生了误解。

「获得第一座头衔令您松了一口气吗!?」

「在女流名迹战史上最长手数的激战中脱颖而出,并道出『太好了』!真是最棒的评语!」

「啊,不……………那个……」

释迦堂老师及GOD老师在桥上相互扶持,并迈出了脚步。我从窗户瞧见那幅光景,情不自禁地道出了感想……

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将目光投向窗外。不仅如此,大家甚至没注意到释迦堂老师已经离开对局室……

众人都静静地等候着我的话语。

我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世界却顿时骤变。

「接下来的问题,请等到记者会上再提问!」

联盟职员催促记者离开之后,我才总算从提问及摄影机之中获得解放。

房内只剩下我和担任记录员的翼姊。

我口干舌燥到难以忍受,望向盘侧,但宝特瓶及茶壶都已经空无一物。难以想像我将那么大量的水全部喝干了。

即便如此,我依旧感到口渴。甚至令我浑身刺痛……

「小爱……你、你没事吧?要帮你拿点饮料……吗……?」

「……谢谢你,翼姊!我没事的。」

我绽露笑容,对为我担忧的朋友如此说道。其实我早已筋疲力竭……但我脑中霎时浮现出一个想法。

──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底细。

我继承了释迦堂老师披在身上的名为『头衔』的铠甲,从今往后我得一直将它穿在身上。她没有用言语教导我,但我透过将棋理解了这件事。因此我挂着笑容并开口说道:

「能让我在这里独处一下吗?」

「我、我知道了…………那么,我、我先……走了…………」

语毕,翼姊便拿起记录用的工具并站起身来。

离开房间前一刻,她深深低下头。

「我先失陪了………………雏鹤女流名迹。」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我感受到室温一口气骤降。

冰凉的空气十分舒适……

「呼~~────────……………………」

我深呼吸,然后着手进行最后一个工作。那是身为头衔保持者的工作。

我从棋盘下方拿出棋盒,摧毁美丽的投降图,将棋子集中起来并收进棋盒。

最后我用绳子束紧棋袋,将它摆置于棋盘中央──

「……多谢指教。」

我独自敬礼致意,再次深呼吸一口气。

新鲜空气沁入使出全力之后空荡荡的身体,接着我站了起来。

然而身体却无法像气球一样轻巧。

「呼…………吁…………呼…………………………啊啊!?」

我踩到满是褶皱的裤裙,重重摔在走廊上。

我就像一颗小球一样跌落地板。

──得赶快站起来才行……!!

不能让任何人瞧见我这副模样!我必须做出符合强大头衔保持者的言行!

──我得像释迦堂老师那样,随时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我才刚下定决心……孱弱的身体却不肯做出反应。

「呜……唔…………啊啊啊…………!!」

好不容易获得头衔,我却攀附在地无法起身,如此滑稽又可悲的自己,令我不禁泫然欲泣。

「咦…………?」

抬起头之后……我看见了设置于走廊角落的沙发。

准确来说────我的目光投向了摆在沙发旁的边桌。

摆在桌面的某样东西映入眼帘的瞬间……我内心的情绪瞬间一涌而上。

一杯水。

我立刻就察觉到是谁将那杯水摆在桌面上。那个人来到了这里。

「师………………傅…………?」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了起来并用双手捧起那杯水。

「师傅…………师傅…………!!」

当那个人像我一样倒在走廊时,我也同样递了一杯水给他。

然后,他对我如此说道:

『作为谢礼,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所以那杯水是师傅给我的讯息。

证明他一直、一直……守望着我。证明他愿意原谅我的任性。

而他之所以不在此处,意味着他今后也会继续守望我、声援我。

这是对我获得头衔的最大奖励,比任何事物都更为宝贵。

「谢谢您…………师傅…………!!」

我泪流不止。

泉涌的泪水自脸颊滑落,使杯子的水几乎要满溢而出。我紧紧捧着玻璃杯,在昏暗的走廊角落声泪俱下。

战斗尚未结束。

我所选择的战斗现在才正要展开。此刻,我才总算站在起跑线上。

即便坐着,膝盖仍不停打颤。

「…………但是,我非做不可。」

我紧握水杯,并低喃出声。

玻璃杯内剩余的水剧烈晃动着。

我的手正颤抖不止。

既然能击败全盛时期的释迦堂老师……击败曾被唤为《杀手》的她,对我而言没有不可能的事。我试着如此激励自己,但仍旧止不住颤抖。

「我要……变得更强。只要变强,道路肯定会为我敞开。」

我无数次地鼓励自己『要变强』。变强吧,雏鹤爱。没有闲工夫在这里颤抖了!

我将杯内的水猛然一饮而尽,然后再度站起身来。

昏暗的走廊看不见尽头。

获得头衔的我,开辟出了通往未来的路。

等在前方的想必是世上最严酷的战场,不允许一瞬间的疏忽大意,也不允许一丝天真。

──但是,唯独此刻…………让我撒娇一下也无妨吧?

我轻轻地将空水杯递往唇边,细声低语道。

希望与泪水一并涌出的这份思念……不会洒落坠地。

「我喜欢您…………师傅……」

☗ 百年后的少女

那名少女正待在山丘上。

「哎呀,你来了呀?」

在我出声搭话之前,身穿纯黑衣裳的少女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站起身来如此说道。

这是能够俯视神户街道的小山丘。

我已经数十次造访总是吹着强风的这座山丘。

然而此刻……伫立于黑色墓碑前的少女,却与我认识的她判若两人……

「……我打算把棋谱供奉于墓前。」

我向少女及她身后的墓碑开口说道。

少女的双亲沉眠于那里。

「你要求我不准看头衔战,于是我打算等头衔战结束之后再一并观看棋谱,将结果及棋局内容一并报告给你的双亲。所以我初次看到双头衔战的棋谱,是在────」

「在爱的对局结束之后,对吧?」

少女彷佛亲眼目睹现场一般,道出了正确答案。

当时她明明身处远方。

「目睹我的将棋的瞬间,你就舍弃那孩子,义无反顾地赶到了我身边……没错吧,八一?」

「为什么……」

为什么你彷佛看透了一切?──我将这个疑问咽了下去。

不。倘若是这名少女……

假如我那荒唐无稽的猜想是正确的,无论她是否亲眼目睹一切……她恐怕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所有事。

「…………你…………」

我向那娇小的女孩提出疑问。

「你………………真的是天衣……吗?」

「哈哈!」

少女的脸庞因欣喜而染上一抹红晕。

接着她用双臂紧拥身体,弯腰狂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无止尽地笑着,眼角甚至泛出了泪水。

「真不愧是师傅!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察觉!我果然没看错人!!」

「……」

「其他人都被我的姿态所迷惑了!但你眼里只看得见我的将棋,所以我早就知道你绝对会发现……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也能对我的外表产生一点兴趣就是了!」

「……与你透过晶小姐创立的事业有关吗?」

我尚未确信,提出自己的推测。

「并非个人电脑,而是透过企业用大规模伺服器来驱动将棋软体……是这么一回事吗?」

天衣用纤细的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珠,接着握起我的手。

「来吧,八一。」

在少女的牵引下,我走下了山丘。

☖ 车票

孤单耸立于东京一角的旅馆……那天却被非比寻常的热气所包覆。

行人个个好奇地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得知是将棋活动之后,每个人都流露意外的神情。

『女流名迹战即位仪式』。

联盟包下整间旅馆以举办这项仪式,而现场竟聚集了三千人之多。

这是将棋界前所未闻的规模。

更别说仪式的主角,竟是年仅十一岁的小学六年级女生……

「嘿……咻!这下就没问题了吧?」

爱伫立于全身镜前转向后方,确认衣带的状况。

她绑了尺寸偏大的二重太鼓。

日本首屈一指的『雏鹤』旅馆老板娘,已亲手将穿和服的诀窍传授给女儿,因此爱的技巧完美无缺。

「参加典礼的时候,要把太鼓系得大一点没错吧?不过尺寸太大的话,会不会变得像七五三节……?」

历经头衔战之后,爱穿和服的技巧也进步了。

然而那是战斗用的技巧,参加即位仪式这种华丽的场合时,又需要另外一种穿和服的技术。

「真是的──!好歹今天可以让妈妈帮我穿和服吧!」

头衔战期间,母亲以『不可以撒娇』为由,要求爱独自穿着和服,不过爱希望在即位仪式时撒个娇,忍不住别扭地鼓起双颊。

今天不需要像对局时那样穿着裤裙。

而且也不需要正坐,因此她把腰带束得稍紧一些。

「下了五局头衔战,让我变胖了一点……有些人明明会在头衔战期间变瘦,为什么爱反而变胖了?」

她不禁诋咒自己与生俱来的体质。听说银子及天衣都属于会变瘦的类型……

「这、这可不是爱的错!是遗传自爸爸和妈妈──」

『爱,我可以进去房里吗?』

父亲从房外呼唤一声。

「好──!」

爱看着镜子,并高声回应。

「唉,爸爸!妈妈今天为何不帮我穿和…………服…………」

戴上发饰之后,爱回头望向双亲──

目睹那幅光景的瞬间,爱哑然失声。

「妈、妈妈…………那是………………?」

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有征兆。

第一局帮爱穿和服时,她是穿着洋装。而且还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自那之后爱就再也没有与她碰面。

就连爱因连败而苦的时候,她也没有出面安慰爱……

「原来是这样……我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状况……」

母亲────雏鹤亚希奈的腹部变大了。

「……为了不让你担心,我们一直隐瞒到今天。」

「表面上是这个原因。」

父亲隆代替支吾其词的亚希奈,开口解释道:

「其实是爸爸我为了避免妈妈太担心你,进而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才制止她旁观对局或关心你的状况。」

爱和亚希奈仍不敢直视对方的双眼。

「抱歉让你们两人如此寂寞。」

爱几乎没有把隆的话听进耳里。

「妈妈…………」

她当然备感震惊,而且开心不已。

但率先浮现爱脑海的是────────后悔及罪恶感。

「……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难不成…………难不成那孩子…………是为了代替我继承『雏鹤』?因为我达成了获得女流头衔的约定──」

「不是这样的,爱。」

亚希奈以毅然而温柔的口吻回覆道。她总算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

「刚好相反。」

「相反……?」

「与将棋相遇的你,踏上了完全超乎我们想像的道路。以父母的立场为女儿拟定的未来计画因此而瓦解,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

「自从你离家前往大阪之后,我们每一天都过得惴惴不安……」

母亲开始回忆这段激烈震荡的两年时光。

「你不仅开始与年轻男性同居,甚至年纪轻轻就与大人认真一较高下。你透过将棋认识的人,也与我们产生联系……」

例如雇用八一的哥哥为职员,银子及天衣的头衔战也曾在『雏鹤』举办,爱的双亲与将棋界缔结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万一……这段关系成为了父母的重担呢?

这个想法束缚了爱的心,令她担忧是否真的该继续向前迈进。

──因为从今往后……我肯定会为他们带来更多困扰……

然而母亲的回答却出乎爱的预期。

「这段时光真的十分开心!」

「咦……?」

直到与将棋相遇之前,爱一直是乖巧的优等生。

她从未违背父母的教诲,自幼开始就理所当然地帮忙家族事业,能将所有事务驾轻就熟,成绩也很优异。

「比起言听计从的女儿,违背教诲并超乎父母想像的女儿,散发出了几万倍的魅力。所以我萌生念头,希望再生出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

「至今为止,我们实在太过忙碌了。」

隆将手摆置于妻子的肩上。

「『客人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这个理念,让我们过于自我牺牲。不,只有我们倒还无妨,但不该连同孩子一并牺牲……」

「爸爸!我从不认为自己牺牲了什么──」

「我明白。你只不过是喜欢上了将棋而已。这固然很令人开心,但我们也不能一直耽溺于现况。」

父亲显露出顽固师傅的一面,并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接触将棋界之后,我开始疑惑自己为何一直拘泥于血缘。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将技术及意志传承下去。继我们之后肩负起『雏鹤』的人,可以是我们的弟子。对客人而言这也是一件好事。」

「多亏你与将棋相遇,我们才察觉到──」

亚希奈温柔地拥住呆站原地的女儿,并开口说道: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我…………」

爱硕大的双眸泛起泪水,拼命挤出一丝话语。

「因为我……与将棋相遇……使爸爸和妈妈也获得了幸福吗?真、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

「没错。」

亚希奈握起爱的手,让她轻抚自己的腹部,接着温柔地开口了:

「这孩子究竟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光是想像就令我雀跃不已。我希望这孩子能成长为像姊姊一样的孩子。」

「…………妈……妈…………!」

爱泛起斗大的泪珠。

接着她紧紧拥住双亲,奋力挤出一丝声音。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愿意……接受我任性的要求……」

三名家人……不,四人相拥在一起,听着女儿表达她的谢意。

这是她一直想传达的话语。

「谢谢。谢谢你们生下我………………生下我们……!」

稍微补了一下眼角的妆之后,雏鹤爱踏上了辉煌灿烂的舞台。

『即位仪式』。

写上这几个文字的和纸高高挂起,无以计数的闪光灯及掌声席卷而来。

将即位奖状交给爱的月光圣市会长也在一旁鼓掌。

会长身旁的男鹿笹里女流初段,捧着一只乌黑的托盘。

爱过去曾在舞台下方眺望这景象,这个光景与师傅九头龙八一龙王的即位仪式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爱正伫立于此。

──这就是……师傅眼中的景色……

出乎意料地,她能看清聚集于会场的人。

距离舞台最近的位置,是将棋相关人员聚集的区域。稍微低头俯视,众多令人怀念的脸庞随即映入眼帘。

以泫然欲泣的神情拍手鼓掌的桂香。

在她身旁嚎啕大哭的师公清泷钢介。

紧握着笔,拼命把爱的英姿撰写成文章的绫乃。

在绫乃旁边开心拍照的小夏。

悉心培育爱的研修会干事久留野七段。生石九段及女儿飞鸟也让澡堂暂停营业,特地前来祝贺。山刀伐伫立于生石身旁,朝爱轻轻地挥手。

在东京新结交的朋友,岳灭鬼翼与恋地纶。

于女流名迹循环赛与爱互相竞争的月夜见坂燎及供御饭万智。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资深的女流棋士。如今的爱能够理解,忙于家事及育儿的她们,不惜为爱拨出的时间有多么宝贵。

释迦堂与步梦以「战败者在场会使气氛很尴尬」为由,婉拒出席,马莉爱则连同那两人的份,尽情地大快朵颐罗列于桌上的料理。

前来庆祝爱即位的人,多到远超乎她的想像。

不过……

──果然不在。

环顾整座广阔的会场,爱依然找不到占据她内心最重要位置的那三个人。

爱并未感到失落。

她很清楚,自己该与那三人碰面的地方……不在这里。

『接下来!进入雏鹤爱新女流名迹的提问☆时间~!』

主动提议担任即位仪式司仪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握着麦克风,以开朗的口吻如此说着,并跳到爱的身旁。

『能告诉我们您接下来的目标吗?想取得复数冠吗?新创设的女流排名战初代头衔保持者,是不是您的下一个目标!?』

「不。女流头衔有一座就足够了。」

『…………咦?』

鹿路庭意外地惊呼一声。

会场一阵哗然。

但爱并未放在心上,并继续往下说:

「只要获得女流头衔,就能参加职业棋战。我要以女流棋士的身分与职业棋士在公式战下棋,并持续获胜。」

要变得更强。

只要变强,道路便会敞开。

以这句话为指标而变强的爱,高举自己手中名为『即位奖状』的车票,宣示她即将迈向全新的道路。

她要将聚集眼前的职业棋士一一击溃,并笔直迈进。

爱向聚集于会场的所有将棋相关人员宣战。在舞台上授予她即位奖状的月光圣市会长,开始释放令人寒毛直竖的斗气。原本在舞台下方绽露笑靥的职业棋士,以宛如长枪的锐利目光贯穿爱。

「无论对手是谁,我都会获胜。」

雏鹤爱女流名迹毫不胆怯地断言。

「我要以最短、最快的路径接受资格考试,成为职业棋士。这就是我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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