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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云雀们的展翅 CHAPTER4.红夜

▼1

「啊……咦?……」

五十铃发出不成声的叹息,彷佛事不关己地听着。

她听不太懂伦迪浩斯在说什么。

「我们只有这些音乐。我们当然很喜欢自古以来的熟悉旋律,却没有其他音乐。打从我出生就是这样。我想大概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吧,而且我们认定这是理所当然,至今从未质疑。」

「伦迪……」

「〈冒险者〉出现之后,发生了各式各样的事。虽然发生许多恐怖、悲伤的事,却也同时发生许多美妙的事。发现料理有味道,市场满是未曾听闻的商品,还创造出令人振奋,想要大喊的音乐。」

「可是那是……」

「而且五十铃,你们〈冒险者〉都若无其事将其当成礼物分送,将〈冒险者〉与〈大地人〉一视同仁演奏歌曲。记得〈百花屋〉吗?那边的服务生都很热心,却会定期换人对吧?担任那间餐厅的服务生是〈大地人〉之间的热门工作,所以会定期换班。你知道好几个年轻精灵带着酒钱光顾那里吗?他们是旅行的歌手,在〈百花屋〉学新歌,拚命记住之后散布到大和各地。」

五十铃脸上表情混乱到连自己都能够察觉。

放在大腿上拚命握紧的拳头在颤抖,即使指甲刺入皮肤也不太痛,缺乏真实感。

五十铃的耳朵与眼睛被伦迪浩斯述说的话语吸引,被迫理解。

「记得旅行至今造访的酒馆或旅馆吗?五十铃光是演唱几首歌,大家就开心到流泪对吧?他们是真的很开心。你唱的是大家未曾听过,开朗又热闹的歌曲;是让人心情愉悦,想要跳舞或奔跑的歌曲;或是想和重要的人在一起,向身边的人感谢的歌曲。我们从未听过这种歌曲,带来这些歌曲的五十铃小姐是英雄。『谢谢』这两个字很不方便,因为过于简单,再怎么感谢也说不出更好的话语。不过大家真的很开心。」

「啊,呜……伦迪……」

五十铃潸然泪下。

各种情绪化为漩涡打转,却无法化为言语。

五十铃当然很高兴被他人需要,受到称赞也会得意,不过这在五十铃的内心只是微不足道的感情。

想要否定的心情强烈得多。

五十铃这种业余演奏使得众人由衷感动,令她有种罪恶感。五十铃基于这层意义,完全没有把这份感谢当真。她当然非常喜欢音乐,曾经喊到喉咙沙哑,弹鲁特琴弹到手快断掉,但她实在不认为匹配得上〈大地人〉怀抱的谢意。

五十铃觉得这样好残忍。

打从出生就只有四十二首音乐,太离谱了。

这种世界太离谱了。

那么,他们在寂寞的夜晚该怎么做?为朋友祝贺、开心到想大喊、受到自卑感折磨的时候该怎么做?

没有歌,为什么活得下去?

五十铃只是在快乐之中任凭快乐心情的驱使,持续举办演唱会。说什么这是他人这辈子首度听到的音乐,说什么可以改变他人的人生、可以改变一切,五十铃丝毫没有这种觉悟或气概。

「因为,我……」

话语哽在喉头。

感觉一切都在心中膨胀硬化,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在滑落的泪水推动之下发出声音。伦遖浩斯静静承受五十铃的视线。

「我是……冒牌货……」

自己没这个意思。

至今未曾想过〈大地人〉的想法。

五十铃说不出话,难为情地呻吟。

她知道自己的拳头丢脸地颤抖。

「我不是这种英雄——那是我原本世界的歌曲,我……」

「不过〈大地人〉们很开心,这是事实。」

五十铃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并不是要赠送这么夸张的宝物。

五十铃只是唱出怀念、熟悉、亲切的父亲珍藏歌曲。

伦迪浩斯感谢的是父亲的财产,不是五十铃的。

换句话说,五十铃只是业余歌手,是抄袭乐团。

害羞与罪恶感使得泪水停不住,甚至有增无减。五十铃理解到至今骗了许多人。明明不是自己的歌曲却得意歌唱,被吹捧而乐不可支,才会变成这样。

虽然未曾想像,却是理所当然。五十铃将那么喜欢的乐团或歌手的功劳占为己有。对于首度听到的人来说,当然听起来像是五十铃的歌,甚至向她道谢。

而且,这个世界纯白到超乎五十铃的想像。

这个世界至今只有四十二首音乐。

内心差点被压溃,嘴唇颤抖。

这意味着她是恐怖的小偷。

五十铃以虚荣心弄脏了音乐有限的这个纯白世界。

「因为,我是外行人,是抄袭乐团——所以,我不是……」

啜泣的鼻头甚至会痛,五十铃丢脸得再度落泪。

原本就很脆弱的鼻黏膜发出滋噜滋噜的声音。

想道歉。就只是好想道歉。

但是完全想不到方法。

五十铃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

「五十铃小姐。」

「因为,我没那个意思,我不是要骗人……」

「五十铃。」

坚定的话语令五十铃吓一跳,抬起原本看着双手的视线。

伦迪浩斯在她面前。

在窗户透出的灯光照耀下,柔软的金发随着晚风微微飘动。

他收起以往逗趣的表情注视五十铃。深思熟虑的双眼笔直注视五十铃。眼中的意志与关怀射穿五十铃的身体,使得时间冻结。

现在的伦迪浩斯,看起来比五十铃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英勇。

五十铃忽然察觉一件事。

伦迪浩斯的年纪比五十铃大。

「〈大地人〉偶尔会聚集在秋叶原的公会会馆。」

「钦呜?」

五十铃只能回以泪水加鼻水而模糊的丢脸回应。

「聚集在秋叶原的〈大地人〉愈来愈多。丰饶、安全又有各种刺激事物的秋叶原是〈大地人〉向往的城市。不只是刚才提到的歌手,铁匠、裁缝师、厨师,甚至平凡的打杂工人或侍女都来到秋叶原。在秋叶原待几个月,可以学到在其他城市一辈子都学不到的技术,可以变成各种不同的人。」

「就像伦迪这样?」

「啊啊,嗯。说得也是,我成为〈冒险者〉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愿望。」

五十铃以含泪沙哑的声音询问,伦迪浩斯以温柔语气说下去:

「不过〈大地人〉住在秋叶原非常辛苦。〈冒险者〉们人很好,不会不讲理,从公平角度来看应该是友善的邻居,不过就算这么说也不是毫无差异。彼此在各方面不同,也有烦恼或纠纷,〈大地人〉会聚集起来商量这种事。」

「这样啊……」

五十铃回应,如同要拭去滑落的泪水般。

听他这么说就可以明白很多事。伦迪浩斯每周会在下午外出一两次,看起来不像是冒险或购物,所以不晓得他出门去哪里,原来是去和〈大地人〉讨论事情。

「这是水枫之馆也会派人接受谘商的正式团体。虽然这么说,其实只是分成约十人一组,一边用餐一边商讨烦恼而已。我以〈冒险者〉身分住在〈记录的地平线〉的公会屋,所以经常接受大家的谘商——你觉得在这种聚会,仅次于烦恼谘商的话题是什么?」

五十铃如同孩子般摇头。

感觉伦迪浩斯似乎会前往远方,五十铃好担心,并且察觉自己是一无所知的笨蛋。

「这真厉害,了不起!我们都在讨论这种事。」

伦迪浩斯挂着洋洋得意的微笑,用力断言。

五十铃跟不上这个话题,伦迪浩斯像是解释般的说下去。

「知道将铁条弯曲敲打的技巧吗?面粉过筛混合均匀的方法呢?知道黑蔷薇茶泡浓一点用喷雾器喷在番茄上可以驱虫吗?有没有看过不装鱼饵就能钓鱼的钓具,或是扎实不易脏的棉被?这里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是美妙的城市。〈冒险者〉没有将这样的丰饶藏起来。这座城市的〈大地人〉当然辛苦,却也很幸运。每天都会发生新鲜事。昨天做不到的事,今天或许做得到。明天和今天是不同的一天,这句话在秋棻原具备字面上的意义——而且五十铃的歌也是这些光辉之一。」

五十铃说不出话。

就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微笑的伦迪浩斯,泪水持续滑落脸颊。伦迪浩斯的话语用力掏挖她的心。

伦迪浩斯鼓励般的视线撼动五十铃自己也没察觉的内心某处。从自己体内诞生,强力又火热的陌生情感,使得五十铃差点惊慌失措。

五十铃觉得伦迪浩斯是了不起的朋友。

因为伦迪浩斯曾经明讲「我想成为冒险者」。只不过比五十铃稍微年长,位于少年与青年界线的这个好友,早已订立将来的目标,五十铃知道这一点并且有点尊敬他。不是在于结果,五十铃感叹于他具备如此断言的坚强。因为自己这种乡下女高中生完全没有这种坚决的自我。

即使将「狗狗」或「散步」挂在嘴边,不过只有这一点,五十铃暗自觉得比不上伦迪浩斯。她知道这个朋友即使悠哉、温吞又装模作样,实际上却是高尚又有自信的人。

然而,不只是伦迪浩斯如此。

聚集在秋叶原的〈大地人〉恐怕都是如此。

他们有自己的志愿,为此而每天努力。无论是铁匠的徒弟、裁缝师的徒弟、出入的商人或摊贩,恐怕连餐厅的服务生心中都有「总有一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大地人〉眼中的秋叶原和五十铃完全不同,是能实现具体梦想的绚丽城市。不,或许这整个世界都要求〈大地人〉居民必须拥有梦想与觉悟。

他们被视为比〈冒险者〉弱小许多,但他们的话语与志向狠狠折磨着五十铃。

对未来没有明确的梦想,像自己这样不负责任的女高中生,居然敢对这样的他们唱歌。五十铃觉得丢脸至极。

五十铃唱出梦想、希望与爱,也唱过灿烂的明天、反体制、高速公路或史奴比。她没想太多就歌唱。五十铃察觉自己甚至没认真想过自己所唱的歌词意义。

这令她羞耻、难为情到无地自容。

「从未好好思索自己所唱的歌曲意义」令她大受打击。五十铃明明让〈大地人〉看见梦想,宣称最喜欢音乐的她却从来没思考个中意义。

五十铃感受到强烈的自卑感与罪恶感。

她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丢脸。

五十铃如同孩子一般,豆大的泪珠不断滑落。

在这种凄惨心情之中占据最大分量的想法,就是五十铃依然喜欢音乐。明明犯下如此过分的错误,依然有歌曲在五十铃心中持续响起。

「伦迪。」

「五十铃小姐,什么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没能化为言语。

五十铃以哭得红通通的双眼注视伦迪浩斯。

如果五十铃什么都不说,伦迪浩斯肯定会一直陪着她,也会出言安抚或鼓励吧,不过这样太不诚实了。五十铃需要独处的时间,而且真的非得是这天晚上。

自卑感、罪恶感、羞耻与痛苦,这些都是五十铃的东西。剽窃歌曲的五十铃当然要受到这些惩罚,痛楚当前的五十铃想要独处。

因为就算没这么做,偷迪浩斯也已经给五十铃太多东西了。

「你回房吧,我非得自己处理才行。」

「……」

伦迪浩斯以挂念的视线看着五十铃。

五十铃虽然察觉,却坚决不和他的视线相对。

「五十铃小姐,我知道了。」

「嗯。」

伦迪浩斯停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却在犹豫片刻之后离开。

五十铃就这么在黑夜中僵着身体,做好战斗的觉悟。

这是正视自己的觉悟,是五十铃这辈子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2

在晨雾之中,冬弥悄悄走出旅馆,看向周围做个深呼吸。

初春的偏白光辉照亮依然寒冷的城市。

远方接连传来小小的吆喝声,是渔夫在河面捕鱼。移动视线一看,一群〈大地人〉走向山丘,大概要务农吧。铫子也一样,基本上〈大地人〉非常早起。

就算这么说,市区也并未充满热闹的朝气。

就算冬弥他们〈冒险者〉没什么感觉,不过对于〈大地人〉来说,三月的清晨还是很冷。过了个冬天用尽燃料的这个时期,〈大地人〉的住家紧闭门窗试着保温,路上的行人也是快步行走。这么做的原因当然在于现在是清晨,等到气温再高一点,路上就满是受到阳光引诱的人们吧。萨费尔在这附近算是很大的城市。

冬弥双手枕在脑后,漫无目的开始闲逛。

昨天似乎很晚才睡的伦迪浩斯还没起床,女生房间也安静无声。虽然也可以睡回笼觉,但冬弥没这种心情,所以悄悄离开旅馆以免吵醒大家。

比起狭窄的室内,冬弥比较喜欢待在室外,在秋叶原的时候也是如此。地球有网路电视、掌上型游乐器、漫画或平板电脑等等,室内娱乐也相当丰富,但是在赛尔迪希亚没这种东西。昔日「想外出」这个希望本身就是一种任性,这件事的反作用力使得冬弥更喜欢在户外打发时间。

冬弥沿着大马路闲逛。

这条路就是他们至今所走的街道。市区附近的地表残留着古代的柏油路面,因此打造得很扎实,宽度也足以让两辆马车会车。

在原本的世界,这附近也是辽阔的都市,冬弥记得城惠说是位于骏河湾的大都市,在赛尔迪希亚则是规模较大的〈大地人〉城市。在这个时间,能够闲逛打发时间的商店也还没开,不过对于想独自散步的冬弥来说反而称心如意。

冬弥在近郊和〈大地人〉打招呼,稍微帮忙搬货。

也拔刀试着练习空挥或摆架式。

冬弥喜欢时间缓缓流动的这座城市。考量到五十铃他们在演唱会用尽力气,加上实莉想收集情报,预计至少还会在这座城市住一晚。

时间多得是,冬弥也享受着久违的单独行动。

和同伴嬉闹也不错,不过像这样确认自己的双腿般独自行走,为冬弥的内心带来满足感。心情不差。

中午过后,人们的活动开始活络,不太长的大街出现晾衣服的主妇或孩子们的身影。在路边烤鱼的〈大地人〉分给冬弥一条,冬弥一边吃一边悠哉眺望城市。

这条大马路是红土路面,往西方持续延伸。

沿着城市往西走约十分钟就会离开市区,农田变多,最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这么说来,铫子也有河呢。」

冬弥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

冬弥思索个中原因,察觉到是因为河岸的水资源丰富,方便居住与耕作。冬弥也在学校学过「冲积平原」这个词,河流会形成平原。喔喔,换句话说这座萨费尔市就是冲积平原。冬弥茅塞顿开。

冬弥经由多次野营体认到,斜坡的不便程度实在惊人。

在斜坡扎营或料理都很辛苦,要开垦田地更不用说吧。因为世界有重力,水按照常理不会往高处流。若是河川附近有平坦地面就会聚集人群建立市镇,这是很合理的事。

「学校的上课内容派得上用场呢……」冬弥想到这里自言自语。原本以为社会科毫无意义,但似乎并非如此。

抵达河边之后往右转。是上游方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冬弥回忆着有着桔穗色秀发的女性背影,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河面很平静。大概是因为靠近大海以及河流够宽吧。河面浮着几艘小船,船上的渔夫在解开某种白色物体,似乎是鱼网。仔细一看,黑色潮湿的鱼儿在跳动。

冬弥漫步在沿岸小径。这里有片松树林,他走上木板桥越过像是渠道的细长支流。

河川上游右手边看得见富士山。在这个世界叫作灵峰富士。

一半以上笼罩着纯白披肩,看起来确实庄严。由于周边没有别的山阻挡视野,所以看起来更加壮丽。

视野远方有一间小小船屋,突出河面的码头坐着一名女性,她的背影令冬弥停步。冬弥不禁想憎恨神。这未免也巧合过头了。

冬弥不打算回避或躲起来,却迟迟无法出声搭话。

「早安。」

「冬弥先生,早安。」

妲莉艾拉察觉冬弥走向码头,转身露出微笑。打招呼的冬弥感觉好尴尬。

冬弥和这名女性在一起,就经常变成这种心情。

不晓得该向她说什么。

因为冬弥至今的人生中没有与二十多岁的美丽女性有过接触机会。回忆一年前的自己,身边的女性只有实莉、母亲以及五十岁前后的班导。班上当然有他记得长相与姓名的女同学,却没有熟到算是认识。

现在的生活也是,实莉是妹妹,瑟拉拉与五十铃稍微年长,不过是同伴。年纪相近的众人一起组队,所以这是理所当然。冬弥前去学习剑术的〈西风旅团〉有许多女性,而且也很疼他,却老是把他当成孩子看待,所以应该不算吧。

特托拉当然不在讨论范围,晓有点缺乏姊姊的味道。但他当然不敢对两人这么说。

真要说的话,玛莉艾儿与荷丽艾塔或许比较接近。那两人虽然类型不同,却都是美丽的女性。不过没有任何人像妲莉艾拉这样令冬弥为难。

「要坐吗?」

「那个……嗯。」

码头有好几个老旧却坚固的木箱。

大概是钓客们用来当椅子坐吧。这里当然是垂钓的绝佳地点,却也是在晨雾之中欣赏费瓦威尔河美丽景色的好地点。

妲莉艾拉优雅地并拢双腿而坐,冬弥抓着木箱边框坐下来,双腿随意伸直。

风中隐含些许芳香。

完全想不到话题的冬弥抱持发窘的心情而坐。明明早就知道坐在她身旁会变成这种心情,却无法选择不搭话,冬弥觉得好神奇。真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即使时间不长却是一起旅行的同伴,所以不能选择无视,但冬弥不清楚是否只因为这样。只不过,冬弥很难忽略这名女性。

「冬弥先生起得好早呢,在散步吗?」

「嗯,不过并不是每天都早起,只是碰巧今天比较早。」

「这样啊。虽然这个季节的早晨很冷,但被窝就相对成为天堂了。」

妲莉艾拉轻盈微笑,被自己这番话引得发出清脆的笑声。

束起的柔软秀发从肩膀滑落,在披肩上摇晃。

「妲莉艾拉——小姐,大清早在散步吗?」

「是的,我天生向来浅眠,只要状况许可,这个时间经常在户外度过。」

冬弥发窘地移开视线,但妲莉艾拉似乎不太在意他这种态度,很开心似的就这么挂着微笑,温柔地说下去:

「我过着四处旅行的生活。我的工作是走遍各地,写下各式各样的见闻。早上的这段时间在旅途中很宝贵,因为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去见识各种不同的事物。」

「妲莉艾拉小姐平常住在哪里?」

妲莉艾拉流利的话语令冬弥隐约感到不快,像是打断话题般询问。

「说到我的住处,算是在生驹附近吧。」

「生驹?」

「距离这里很遥远的西方。以冬弥先生等人的说法位于京都以西。」

「这样啊……」

冬弥隐约回想起自己不太熟的地理。

京都在大阪的右上?冬弥的脑中只有这种认知。

冬弥只知道现在的位置是东京与大阪正中央靠太平洋这边,京都以西大概在京都与大阪中间吧。冬弥知道大略的相对位置之后感到意外。

在原本的世界,从东京到大阪大约要三小时,这是搭新干线的状况。在这个世界大概要十天以上吧。即使以〈虚拟盖亚计划〉缩短距离,在未开拓的危险山野旅行也必须如此辛苦。

即使如此,冬弥的感觉却是「意外地近」。

冬弥旅行至今,感觉大阪与京都比原本世界近许多。比起有新干线的二十一世纪日本还近。

大概是因为冬弥清楚知道,只要将至今所走的旅程重复一次就可以抵达吧。现在的他知道如何抵达,无论路途多么困难,都也自信走得到。

即使是搭乘新干线的三小时那么漫长,抵达时也没有真实感的遥远都市,现在的冬弥也可以用两条腿走到。

「不过,我独自住在山上的小屋。那里不会有人造访,所以我想呼吸城镇空气的时候,会像这样外出旅行。」

「不危险吗?」

「我习惯了。而且负责警备工作之后,市区变得很安全。」

这是冬弥最近经常听到,整合西日本的巨大公会名称。冬弥听说和〈圆桌会议〉差不多。以大阪为根据地的许多〈冒险者〉就是由这个公会整合。

「记得是阪南的公会?」

「嗯,是的。是以阪南为根据地,守护大和和平的骑士团喔。」

「是骑士团?」

「在〈古代种〉的〈出云骑士团〉消失的现在,听说那里是为了维持大和治安而出现的新骑士团,也象徽〈古代种〉的时代如今变革为〈冒险者〉的时代。因为实际上,〈Planth wyaden>的功绩非常卓越。」

就〈大地人〉看来是如此吗?在内心如此解释的冬弥继续询问:

「什么功绩?」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治安的回复。在阪南以西的地区,怪物造成的损害减少许多。藉由新的机械与治水方法,令人期待从事农务将变得更省力。」

冬弥心想,这和〈洛德立克商会〉或〈第八商店街〉的定位很像。

「此外,就业机会也增加了。以阪南为首,〈大地人〉很高兴现在增加许多待遇好的工作。〈冒险者〉们很缺人帮忙照料生活起居。阪南是个丰饶美丽的城市呢。」

「是这样吗?」冬弥问。

妲莉艾拉挂着温柔的笑容询问:

「冬弥先生没兴趣?」

「并不是没兴趣……」

冬弥这么说。

他想看看这样的城市。冬弥在这趟旅程彻底理解到,秋叶原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一切,也觉得旅行比想像中更合自己个性。原本以为可能很无聊或很辛苦,不过旅行很快乐。如果有同伴们作陪,他就想去看看。

不过这只是基于好奇心与兴趣。

他不打算立刻去,也不打算和这名女性一起去。

「那么如果有机会,也请冬弥先生来我家玩喔。」

妲莉艾拉抚摸撇着头的冬弥。

白净纤细的指尖钻过头发,传来一阵搔痒,使得冬弥板起脸。

「等你来了,我再帮你带路,到时候一起出门吧。」

冬弥耸肩回应。

「你从刚才就不愿意看我呢。」

「没那回事。」

冬弥不悦地回应妲莉艾拉捉弄般的话语,在回应的瞬间有种上当的感觉。孩子气的反抗心被看透了。冬弥明白这一点,所以感受到自己更加不高兴。

「冬弥先生应该不是讨厌我吧?」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冬弥觉得话语会长出尾巴。

尾巴和其他的话语相连,所以讲话时得先确认尾巴前端才行,否则会说出原本不打算说的话。冬弥明明在轮椅上学到这个道理,不过这个时候只能解释成他一时鬼迷心窍。

冬弥感觉话语的尾巴接连从他体内拉出后续的话语。

「因为你总是在笑。」

妲莉艾拉表情出现阴影。

和对方只是偶然相遇,不久就会道别,却说出不该说的话。冬弥已经在后悔了。

「所以呢?」

冬弥讨厌妲莉艾拉像是掩饰的笑容。

讨厌像是怪物一样以乌黑双眼微笑的这名女性。

讨厌她温柔抚摸头发的态度。

「就算不笑,你的表情也不会奇怪喔。」

所以冬弥亲口说出这种伤人的话语时,连他自己也惊觉不对。看来这位枯穗色的美女令他感受到的烦躁程度超乎想像。冬弥感觉这番强势的话语让自己的情绪更加明显。

表情如同失温般变得黯淡的妲莉艾拉,双眼和冬弥料想的一样。那是将一切都视为无所谓而死心的眼神。贴在脸上的新月双唇虽然在笑,但应该没人认为这是笑容吧。

很久以前冬弥照镜子时看见的表情就在面前。

虽然恐怖,却比刚才的客套笑容好得多。

何况这张表情显示出妲莉艾拉的某些真实面貌。

「你这样比较好。」

「为什么要讲这种话?」

冬弥移开视线。

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些话,所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觉得大概是基于因缘际会或巧合这种无聊的理由。只是看不下去罢了。

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妲莉艾拉紧握的拳头所隐藏的意义,才多嘴讲出这种话。

「没什么——」

冬弥说到一半语塞。

因为他发现北方天空出现很小却明显的不祥黑影。

这是萨费尔市迎接考验的最初徵兆。

▼3

午后的萨费尔市热闹不已。

因为这个位于平原的丰饶地区有很多小规模的集落,萨费尔市位于中心地带,肩负起集积物资的职责,而且这座城市和连结大和东西部的街道相邻,所以也是商人往来的贸易都市。

三月上旬,要说春天正式来临还太早,但雪已经开始融化,费瓦威尔河的水量也增加。在山菜开始萌芽的这座城市,现在是迎春料理上桌的时期。

最近秋叶原或阪南制作的高性能马车成为贸易的助力,物流量似乎逐渐增加。这座城市也在考虑要扩建旅馆还是再盖一间旅馆,成为这几个月最热门的话题。

实莉与瑟拉拉走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

目的是采购食物与消耗品,并且收集情报。

这里是贸易都市,所以有市场,也有货品颇为齐全的商店。虽然不是〈冒险者〉使用的店,不过考量到这次要买的品项反而更符合目的。

虽然先前在秋叶原有确实做好准备,不过食粮主要是方便保存的食物与调味料。生鲜食品优先食用,所以几乎吃光了。他们原本就预定像这样在经过的城市添购。

「有马铃薯、叶菜,还有草莓!」

「要买草莓吗?」

「买吧!」

两人除了已经购买的物品,还将一串野生草莓放进托特包。

由于不是〈魔法背包〉,所以会随着放入的物品体积膨胀,双手提着包包的两人难免被〈大地人〉消遣是「年轻太太」。

「呜哇,您这么说,我会很为难的。」

「我们……那个……还没啦!不是那样啦!」

瑟拉拉频频扭动身体,实莉也(一边脸红一边姑且)提出抗议,但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虽然按照计划顺利购物,但两人在担心一件事。

「密语打不通呢。」

「嗯……」

她们是在野营时发现密语打不通,当时以为只是突发状况。因为密语功能不使用双手就无法顺利发动。从好友列表选择对象或是接听时都需要「动作」,所以,包括战斗在内,当对方在忙时就可能会打不通,这部分不同于只要大喊就可以传达给队友的队频。

因此使用密语功能时,对方偶尔不会接听。尤其打给城惠时,他经常在开会。

不过,因为在意那座〈北风之移动神殿〉并加以调查之后,得知该神殿果然具备传闻中的效果。不只是「刚好打不通」,他们认为该神殿肯定妨碍通话。

虽然不知道效果范围,但密语功能至少在这座城市周边受限。

如果是在柏克斯路特堡垒周边擦身而过的〈移动神殿〉效果,那么范围也太广了,所以实莉认为这座城市的某处也有〈移动神殿〉。但是她不打算寻找。假设真的找到,也不晓得怎么做才能停止效果,要是弄坏可能会招致其他纠纷。

「我想应该是因为那座〈移动神殿〉。但是不知道神殿在哪里,也不知道效果范围多大。」

「说得也是呢。」

「嗯……」

这也是实莉头痛的地方。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吧,瑟拉拉脚边的白色幼狼也很消沉。

「怎么办?」

「嗯……」

实莉低头看手上的笔记本。这附近的地图摺起来夹在里面。不是实莉画的,是城惠复制的周边地图。

一行人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在这座萨费尔市做好准备就得上山,但并非是用鲁莽的方式。因为从这座城市可以沿着河流爬山。应该说他们就是为此才会走太平洋这一侧。

以地图上的距离来说约二十公里吧。即使考量到非得爬山,还得找到目标猎杀,应该也不是太难。最短三天就可以回到这座城市,再长应该也用不到一周。

「我想,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

「大概三天吧?」

「再久一点。」

「回到这座城市就安全了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众人就是这么认为才会先来这座城市。

实莉打算等密语功能恢复之后和城惠商量,但是现状不容许。

「能和城惠先生商量就好了……」

「能和喵太先生商量就好了……」

两人话语重叠,目不转睛地相互注视之后笑了出来。看来彼此的想法完全一样。

实际上想商量的事情很多。

〈奥德赛骑士团〉。

名为〈北风之移动神殿〉的诡异魔法物品。

在实莉心中无论如何都会和城惠重叠的女性——成惠2。

某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远方彷佛响起地鸣,弥漫着山雨欲来之势,实莉清楚感觉得到。

但是实莉不晓得这代表什么意思。如同明明收到秘密的讯息却有很多句子是外语,令人焦急不已。

「我好不甘心。如果是城惠先生,肯定就会知道。」

「实莉……」

实莉在瑟拉拉的安慰之下切换意识。

自己还不成熟,无暇沉浸于消极的情绪,得解决眼前的课题才行。当前的问题在于要前往〈红石山地〉,还是就此放弃本次的旅行返回。

两种选择各有不同的优点与缺点。

在无法以密语回报与商量事情的状况下,继续前进确实危险。

但是在另一方面,就这么回头是否能减少危险?实莉认为无法断书。既然不晓得那个奇妙魔法物品的效果范围,又不知道解除的方法,甚至有可能回到秋叶原也无法使用密语。

回报很重要,不过以城惠的能耐,或许已经几乎和实莉等人同时得到那座神殿的情报。

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前进还是返回?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座城市调查吧。感觉城惠不会在这种状况还过度执着于〈魔法背包〉。

只以「城惠会怎么做?」作为思考的线索,实莉觉得这就证明自己经验不足,但光是叹息并不能前进。

「成惠2有什么打算呢?」

「这么说来也是呢。」

「她说她要去生驹。」

「会和姐莉艾拉小姐一起去吗?毕竟不像我们需要登山。」

「应该吧。」

察觉到这一点的两人,决定赶快采买剩下的食材之后回到旅馆。

成惠2说过会陪同前往〈红石山地〉,不过依照状况可能会在这座城市道别。这里或许有人会修理〈冒险者〉的〈召唤笛〉,找找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从刚才就一直行走,和数个〈冒险者〉擦身而过的实莉如此心想。以最坏的状况来说,她曾考虑在这里卖掉马车,不过可以的话,还是想买马,将马车拉回秋叶原。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购买的马车,不只是实莉,同伴们应该有投入感情吧。

「不过实莉,今天会按照预定计划再住一晚吧?」

「嗯。」

「不知道五十铃到了晚上会不会恢复精神。」

「她一直窝在房间呢。」

五十铃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窝在房间。伦迪浩斯似乎知道隐情,却只坚称她很快就会恢复精神。五十铃从昨晚就怪怪的,不只是天亮才回到房间,想不开的表情也令人在意。

「今晚做五十铃爱吃的明太子马铃薯沙拉吧!」

「瑟拉拉,你会做?」

「那当然!我买了马铃薯,而且也有美乃滋喔!」

回到大马路的两人对话至此中断。

在瑟拉拉脚边嬉戏的小狼将三角型的耳朵勇猛地竖得笔直,开始绕圈圈瞪着天空,发出警戒的咆哮。

「那是什么?」

瑟拉拉的悠哉声音,听在实莉耳里像是来自远方。

从三月的薄暮天色渗出来的那个物体,以灵峰富士为背景缓缓移动。从遥远另一头接近的那群生物,看来肯定是实莉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要找的目标〈钢尾翼龙〉。

近百只〈钢尾翼龙〉正在接近萨费尔市。

▼4

也有其他人察觉失控的〈钢尾翼龙〉。

锐角造型的钢铁列车,喵太只以趾尖轻踩一次,维持从〈狮鹫兽〉降落的速度施展〈独角兽跳跃〉,描绘出在原本世界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轨道,使出〈疾行步〉钻过树干之间,朝坠下方向使出〈迅雷步〉。

喵太运用这具躯体的超人能力,在沙沙作响的翠绿树丛中加速前进。

他心底有股焚烧丹田般的悲伤与愤怒。

喵太顺势砍向入侵下方森林的黑色精灵系怪物。剑尖沾上厚重的体液,无法一招解决。即使尽可能在〈盗剑士〉擅长的范围攻击叠加提升伤害的技能,似乎也无法立刻致敌人于死地。但是这不代表打不赢。喵太是九十级,眼前的〈暗精灵之使仆〉等级是四十出头。喵太一言不发发再度挥动细剑,打倒试图从身旁穿越的影子。

喵太大致掌握目前可以视认的状况。

他代表〈记录的地平线〉使用〈狮鹫兽〉远远守护实莉等人至今。如同乌云的〈钢尾翼龙〉出现在直线距离约二十公里远的萨费尔市。喵太在调查〈钢尾翼龙〉来自何处的过程中,得知〈暗精灵之使仆〉以上山狩猎的形式包围它们栖息的〈红石山地〉,引得它们起飞,也得知随着双方战斗的白热化,战火即将殃及萨费尔市。

喵太将侦查范围扩大到河川上游寻找骚动的原因,结果发现这辆列车,得知这场战斗是谋略造成的。

所以喵太愤慨不已。

喵太在内心大喊,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离谱暴行。

而且他的视线前方有一个骑着马的魔法师。

「隆达格。」

「喔……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两人距离约十公尺。

在森林被魔力扭曲形成奇妙广场的此处,表情阴沉的〈妖术师〉回应喵太。

彼此并非不认识。以喵太的角度来说,在玩家都市薄野曾经在远处发现彼此好几次,在拯救瑟拉拉的时候还差点对决。隆达格似乎也想起来了,朝喵太投以不晓得是烦躁还是敌意的视线。

但是喵太无暇应付隆达格的感伤情绪。

喵太表面上维持以往的冷静风格,怒火却强烈到无法控制,可以的话想以手中细剑砍杀周围所有的阁精灵。

「隆达格,你在这里做什么喵?那辆列车是什么喵?这些黑影呢?还有你想对萨费尔做什么喵!隆达格,发生什么事喵?」

喵太交叉双剑摆出架式指向隆达格。

他的语气比起提问更像质询。

「隆达格!」

「呼哈哈……」

喵太的斥责使得隆达格发出极为肤浅的笑声。

扭曲单边脸颊的隆达格,透出一抹嘲讽,和薄野那时候相比判若两人,洋溢着极度肤浅、不负责任、失常般自甘堕落的气息,隐含裂痕的笑声实在不像是老神在在的表现。

「如果你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是受屦于人前来工作,负责保护与引导列车。这辆列车如你所见,是魔法型的自动列车。周边的黑影是召唤生物〈暗精灵之使仆〉。我个人完全不想对萨费尔做任何事。问我发生什么事?——和我无关。」

隆达格似乎不打算隐瞒任何事。

这些事也不值得掩饰。就喵太看来是如此。

而且这段回答没包含任何喵太想知道的事。隆达格回答的净是喵太早就知道的事,换言之净是一看就懂的事。

「表情别这么恐怖,我不想和你打。你也是吧?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接受委托负责护卫罢了。薄野那件事——是啦,我有在反省喔。对〈大地人〉动手或许是坏事。这样可以了吗?让路吧,猫剑士。」

马背上的隆达格就这么垂着从腰套抽出的法杖,微微一笑并叹口气,以一副疲惫的样子回应喵太。

这是自暴自弃、随便、看开一切的态度。

「隆达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喵?」

这样的隆达格令喵太感到疑惑,走近他一步。

「我知道。我拿了钱正在工作。」

「隆达格,吾辈问的是这么做的结果喵!」

隆达格以紧绷的笑容回应喵太的问题。

「我的说明书上没写这种事——我没拿到这种东西,所以这也是当然的。」

这番话讲得完全事不关己,刺穿喵太内心深处。

并不是因为隆达格的话语以及他点出的未来出乎意料,反倒因为这是喵太一直害怕可能在某处听到的话语。这是喵太祈祷别听到的话语。

在成立〈圆桌会议〉的那场会议,〈D.D.D〉的领袖克拉斯提询问城惠:「我们可能会和〈大地人〉爆发战争?」城惠回答:「我认为这不是我现在的推论,是〈圆桌会议〉各位的推论。」

在那场会议中,究竟有多少人正确理解这番答覆的意义?喵太不时回想起这一点。克拉斯提应该确实理解了,他以别扭的方式试着协助城惠。但喵太不知道其他年轻人之中,有多少人理解个中意义。

城惠那番话是预言,也是忠告。

他的回应没有肯定或否定战争的可能性。

不是回答是否会爆发战争,而是点出更基本的问题,也就是指摘「我们身处于可能爆发战争的世界」,忠告这个世界的居民「应该各自想好如何面对战争的可能性」。

而且城惠这个青年比任何人都认真正视他自己发现的这个问题。喵太知道城惠怀抱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喵太认为在这个部分,他比年轻乐观的直继或是崇拜城惠的晓更接近城惠。

喵太对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那个正经好友抱持敬意,喵太自己也正视城惠的指摘。

住在大和的〈冒险者〉彼此开战。城惠与喵太认为这种可能性很早就降低到可以忽略。日本人原本就强烈排斥战争,心理上的遏制力在日本人之间特别有效。或许会发生暴力案件或是累积过度压力爆发而犯罪,但全面开战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很低,即使是大和〈冒险者〉分成〈圆桌会议〉与的现在也不侧外。

〈冒险者〉和〈大地人〉开战的可能性比较高。尤其如果不承认〈大地人〉是人类的〈冒险者〉变多,应该会演变成严重的问题。不过即使这种战争爆发的可能性比〈冒险者〉之间开战来得高,却应该不到忧心的程度,因为战斗能力差太多了。统治或征服的可能性比开战高得多。

在这个扭曲的世界,〈冒险者〉与〈大地人〉是互补的存在。在生产或消费等所有层面形成相互扶持的构图。〈圆桌会议〉早期就体认到这个事实并且告知众人,喵太认为这是无比庞大的功绩。

剩下的组合就是〈大地人〉之间的战争,喵太与城惠对此都得不出答案。

他们两人并非〈大地人〉。两人受过「战争是坏事」的教育,即使是〈大地人〉之间开战也强烈希望能够避免,但要是〈大地人〉自己决定开战,这边是否有权利阻止?这是一大问题。若他们宣称自己也有主权,按照道理确实如此。

而且从现在的状况以及〈大灾难〉之后的技术发展来看,即使〈冒险者〉没有积极参与,〈大地人〉爆发战争时,〈冒险者〉恐怕也是扩大战争规模的共犯。喵太不曾和城惠讨论过这件事,但城惠至今所注视的未来一角或许就在这里。

「隆达格,你想在这个世界散布战乱的种子喵?」

「我完全没这个意思。可能会这么想的是发任务给我的〈大地人〉。」

这句话使得喵太与隆达格开战。喵太基于责问的意志使出反覆突刺,接近隆达格。

「你也是推手之一喵!」

「那又如何?」

隆达格伸手一挥就出现五颗光球。〈凤仙雷〉划出小小的弧形雷光,移动到术士与喵太之间。这个魔法是〈妖术师〉的防御手段,会在遭受近战攻击时自动反击,原本对于不会上前线的〈妖术师〉来说不重要,但是威力强大,成为PVP战术的起手魔法。

喵太的左手被震得麻痹。

明明平常躲得掉这种攻击,却无法克制被驱使的冲动。

「许多〈大地人〉会丧命喵!」

「这是那些家伙的希望,是出于自愿的战斗。」

「可以防范于未然喵!」

「我可没看过这种任务啊,〈盗剑士〉!」

隆达格的〈冰结枪〉与〈火刑〉施展前就被封锁。喵太的〈双刺剑〉在〈盗剑士〉之中也是最快的类型,擅长察觉魔法发动的徵兆并阻止咏唱。不过相对的,喵太的强力招式也被封锁。隆达格会找机会以〈灵力束缚〉封锁喵太的机动力,所以不能使用空隙大的绝招。

即使如此,如果是平常的喵太,肯定能冷静使用轻快的反击技能在战斗占优势,但他这时候做不到。喵太从这样的自己感受到苦涩的幼稚。激动的情绪使得身体失控到超乎自己的预料。

「隆达格,不是任务就做不到喵?」

「闭嘴,伪君子。我,我——没被这个世界邀请啊!」

响起悲痛的声音。

隆达格有气无力地挂着浅浅的冷笑,维持这样的表情落泪。

「我啊,没被这个世界邀请,是没用处的家伙。要不要去异世界?请选择YES或NO。你做过这个选择吗?——我没做。我硬是被带到这个世界。我没有选择,也没被邀请。你们是被邀请的吧?所以才能像这样悠哉吧?」

「不对,我们没有任何人被邀请喵。」

「我对你们的状况没兴趣,不过至少我没被邀请。我并不是自愿被带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无视于我的意愿,对我为所欲为,所以我也要对世界为所欲为。〈盗剑士〉,我这样错了吗?」

出现火球了。火球一分二,二分四,发出嘶吼般的声音进逼喵太。喵太从怀里取出投掷卡迎击。银色的铁片射穿三颗火球挡下,但是剩下的第四颗火球命中喵太的细剑令他受伤。

错了。

要是能这么说该有多好。喵太抱持煎熬的心情挥动细剑,将隆达格哭喊般的魔法砍断、架开,胜券在握的战斗迟迟没有结果。

隆达格没错,至少在他自己的世界没错。喵太虽然怒火中烧依然明白这一点,正因如此才被撕裂。

隆达格的愤怒与恸哭具备正当性。隆达格是受害者,必须矫正这个状况。想回到原本世界的〈冒险者〉应该立刻实现愿望并得到补偿。

隆达格当然不应该为了实现个人的希望、为了发泄情绪而伤害他人、侵害他人的权利,这是社会的规范。不过这个社会本身没有邀请隆达格,至少隆达格说他没被邀请。

隆达格自认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

隆达格是局外人。一切的局外人。

位于这里的是隆达格和这个世界的战争状态。处于战争状态的隆达格觉得在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无妨,而且这是对的。即使是战争也应该维护人道,这种话说起来简单,但说到〈大灾难〉是否有维护隆达格的人道,实际上并没有。总归来说,隆达格只是要求公平,觉得「我的人道被无视,所以我也要无视于人道」。

秋叶原至今没正视他们,这个世界有许多〈冒险者〉抱持相同的痛楚。喵太曾经感受过隆达格的痛楚,所有〈冒险者〉也都感受过,事实上没人能反驳隆达格的愤怒。

如果地球社会有人抱持这种想法,有人想自行和社会开战,社会应该可以动用武力镇压这种人,可以由警察逮捕、拘留或拘禁,依照状况或许会出勤军队,因为他们的报复已经达到恐怖分子的境界。

可以像这样进行某种处分。不过这种做法换言之是「剔除」。并不是因为社会是绝对正义的一方而做得到这种事,只是因为社会属于多数,单纯来说就是社会比较强,具备战斗能力,所以能以暴力排除个人。

「未经当事人同意就强迫个人接受不讲理待遇」的世界之罪并未洗刷。

「……所有人都是这样喵。」

隆达格的魔法〈乱流刀〉袭向放下剑的喵太。

隆达格因为害怕而自暴自弃。他使出的攻击伤害着喵太。

但喵太已经没有防御或反击的意思。

喵太感受到的怒火并未熄灭,却被更强烈的悲哀包覆,只留下煎熬般的痛楚。

喵太无法解决隆达格的问题。

恐怕没有任何人能解决。

可以用暴力手段除掉隆达格,但喵太不认为这么做是对的。

拯救瑟拉拉是有意义的行为。在薄野能够一边保护瑟拉拉一边对抗〈布里甘提亚〉恐怕是一种幸运,因为喵太与同伴们免于面对隆达格。至今喵太背后也有〈记录的地平线〉的同伴们。喵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拚命不断寻找能传入隆达格内心的话语。

▼5

「隆达格……所有人都是这样喵。」

战斗的话可以获胜。喵太可以将隆达格送到神殿,也能解决一、二十具黑暗精灵,但这是一种败北。这种自觉缓缓渗进喵太体内,唤醒不晓得藏在乾桔内心何处的痛楚。

所以喵太拚命寻找能传人隆达格内心的话语。

他想到冬弥、想到实莉、想到五十铃与伦迪浩斯。

想着〈三日月同盟〉的孩子们。

然后,脑海浮现瑟拉拉的腼腆表情。

想起喵太年轻时的那群同伴。

「隆达格,所有孩子都是如此喵。从人们……至少从所有孩子的角度来看,自己都是毫不讲理地诞生在世上喵。」

细细的电光如同荆棘捆绑喵太的手。

血条逐渐减少。

剩余时间不多,能说的话语所剩无几。

而且喵太知道,这些少许的话语应该传不到隆达格内心。这种话语若能传人痛苦的人们心中就是奇迹,可惜喵太是无力的凡夫俗子,无法引发奇迹。

「某些父母会说『你是爱情的结晶』,这是非常美丽的话语喵。不过这种话语是亲生父母的自我满足喵。没征求当事人同意就诞生在世界的这个事实无法颠覆喵。虽然有孩子得救,却也有孩子没得救……所有人都是这样诞生的喵,在这个世界、原本的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一样喵!」

所以,忍着点吧。

喵太说不出这种话。

即使是所有人都尝受的痛苦,每份痛苦依然只属于自己。昔日位于痛苦深渊的喵太要是听到这种话,就会以拳头应战,同样的,现在隆达格也高举拳头,而且高举拳头的不只是隆达格。

这个世界充满悲哀。

〈大地人〉的法律无法制裁隆达格,〈冒险者〉的法律也做不到。隆达格并未同意加入其中。

对于隆达格来说,自己的被害与毁灭都不在兴趣范围。喵太自认明白他的痛楚。人们若是失去重视的人就会失去世界。喵太昔日成功取回,却花了漫长的时间,也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

「猫剑士,杀了我吧!我被杀也没关系,这里没有死亡。我没有结束的一天,而且你就算能对我说教,也没办法顺心如意地驱逐我。我有说错吗?」

没错。

这是一种终结。

喵太面前是深渊,存在着断绝。隆达格不负责、任自暴自弃的态度是对这个世界展现的。隆达格已经放弃成为这个世界的居民,所以不在乎世界变得如何。为了让身体活下去,为了消磨时间,隆达格当然非得进行某些活动,但他将这种活动称为「任务」。隆达格认定世界是「这种东西」,所以喵太的话语恐怕无法传人他内心。

但即使这是隆达格的真实,世界也存在着其他的真实。

喵太终于察觉这股绞痛的真面目了。

所有〈冒险者〉都可能拥有隆达格的痛苦与诅咒,连喵太或城惠也不例外。而且实莉、冬弥、伦迪浩斯、五十铃,甚至如同温暖阳光的瑟拉拉也一样。

喵太正在寻找的话语是要说给隆达格听的,但同时不只如此。要是喵太重视的年轻朋友们中了相同诅咒,喵太能做些什么?这个想像是喵太痛苦的根源。这种事很可能成真,所有〈冒险者〉都可能成为隆达格,所以喵太想拯救隆达格,希望得到拯救。

喵太想起实莉。那个正经八百的少女决心以城惠为目标。冬弥要保护妹妹。伦迪浩斯要成为〈冒险者〉。

年轻人重生了。

不讲理地被迫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幼童成长为年轻人,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再度诞生。

将自己的身分刻在内心,自愿成为第二次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婴儿,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是神圣的契约,人类就是这样传承的。这份契约将人们连结至今。

喵太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保护。若能让隆达格理解这个道理,喵太什么事都愿意做。

因为喵太欣赏的城惠就是这样订下契约,成立〈记录的地平线〉。

然而这份心愿没能实现,隆达格高举的法杖溢出无止尽的魔力,放弃仇恨值与力道控制的半疯狂魔法高速膨胀。

而且,魔法在即将吞噬喵太时消灭。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一把军刀从后方贯穿隆达格的脖子,将军刀抽回之后,一名红发女性出现在隆达格身后。眯细双眼微笑的这张表情既残酷又艳丽,充满愉悦却冰冷如钢。

逐渐倒地的隆达格,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仰望女性,看起来像在低语,但他的话语只能以咕噗咕噗冒出的血泡发送。

女性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哎呀哎呀,要传话?」接着她笑容满面询问隆达格,证明刚才的惊讶是刻意演戏。如同黏液冒泡的声音,使她回应:「啊啊,真遗憾,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踹开隆达格,像是挑衅喵太般注视。

她发出清脆的笑声,像在诉说「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副模样彷佛在警告她这个人不对劲。

「〈冒险者〉真是棒透了,可以尽情杀人、尽情被杀。」

「为什么——」

「啊?……啊啊,只是稍微让他闭嘴罢了。没什么,就像是移动到隔壁房间那样。〈冒险者〉就是这么回事吧?」

「错了!」

喵太大喊回应,却无法证明。

没能说服的隆达格,以及杀害隆达格的〈大地人〉女性。

在死亡不会隔离一切的这个世界,什么事情是错的?

「喔,恕我失礼。我是〈东伐将军〉翠叶·图鲁德,算是现场指挥官。」

是充满活力的美女。

锻链过的修长身材以军装包覆,手提染血曲刀的模样虽然不比图画,却不得不承认具备某种美感。这名女性以粗野的笑容扭曲〈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尔〉美丽公主们称羡的这副美貌,摆出故弄玄虚的态度挡在喵太面前。

「你就是隆达格的雇主喵。这是〈大地人〉的做法喵?」

喵太有种白色火焰笼罩着自己身体的错觉。

他无法克制敌意。

要说服隆达格恐怕不可能,但喵太仍觉得是被眼前的女将军夺走说服的机会,这份如同自责的烦躁,毫不留情地斥责着喵太。

「啊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还讲这种傻话。〈大地人〉?〈冒险者〉?和这种事无关吧?」

翠叶对咬紧牙关的喵太发出娇艳的笑声。

「活在世间的所有生物,都是以自己手上的牌相互厮杀。强者以强劲为武器,弱者以软弱为武器!」

翠叶宛如习以为常般挂着笑容砍过来。喵太即使化解她的曲刀攻势,仍因为惊讶扭曲了表情。力道很重,威力不像是〈大地人〉的刀招。

「不死的你在寻求统治与武力吗?」

「你为什么希望发生战乱喵!」

喵太想到城惠。想到那个笨拙青年的梦想。

喵太家公会长过于拐弯抹角的善意,恐怕已经预料到这场战争。城惠的洞察是正确的,正确过度,正确到即使尽力而为也无法阻止。

「我要燃烧我的生命,以名为『战争』的酒精燃烧。跳舞吧,〈冒险者〉(Undead)!」

「〈蛇咬〉!」

喵太以直觉就得知这个词的意思。

〈冒险者〉(Undead)。

在〈大地人〉眼中,不死的他们甚至不算是活着吧。

喵太无法否定这个不祥的称呼。

也无法说她是错的。

不过攻防就另当别论。〈盗剑士〉的剑技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钻过翠叶的防御砍伤肩头。喵太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而且也燃烧着怒火。他不打算原谅眼前的女军人。

然而即使伤口滴下蔷薇般的鲜血,翠叶却看都不看一眼,侧身持剑突刺、挥砍,进逼到喵太跟前。

「那座城市有〈奥德赛〉!那群一心想死的败类,思念故乡到发疯的蠢货。用不着担心,那些家伙会散播死亡!」

「为什么?」

「用不着问原因,人被杀就会死喔,啊哈哈哈哈哈哈!真棒,真美妙,你的剑犀利到令我着迷,不过没有杀气喔!」

「难道你以拥有杀气为傲喵!」

电光在空中描绘出蕾丝花纹。

喵太剑尖反覆跃动,浑身燃起白色的怒火锁定翠叶的喉头。追击的〈预先刺击〉已经让女军人失去平衡。

世界因为这决定性的一剑静止时,阻止这场激烈冲突的是没出鞘的白木刀柄。

介入喵太与翠叶之间的男性任凭总发〈注:江户时代的发型〉飘扬,以充满苦涩的表情架开两人。

▼6

〈钢尾翼龙〉群袭击平原城市。

这应该是居民与执政者的恶梦之一吧。

一般来说,若是预料市区之类的生活据点会遭受袭击,考量到生活空间与生产据点的损害,应该尽量在远离城市的场所应战。

即使成功击退,要是市区或周边出现损害,即使不是人员伤亡,间接的受害也很可能重创维生能力。这个赛尔迪希亚世界过着中世纪的粮食生产生活,生产据点的损害可能成为致命伤。城墙是中世纪抵御外敌,保护生活空间的智慧。

但某些时候没这么简单。

来袭的〈钢尾翼龙〉虽然是中阶怪物,却也是龙族中的飞龙,会喷火或以前脚的爪子攻击,即使没有魔法攻击能力,但特化的空中机动力比起正牌龙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级分布相当广泛,从最低的四十级到将近九十级的个体都有,依照栖息地而定。栖息于〈红石山地〉周边的〈钢尾翼龙〉记得是比较好应付的类型。

「确认个体等级。四十二、四十六、四十三……五十!」

实莉就这么将望远镜抵在一眼前方报告。

如果是这种等级,冬弥他们也足以打倒,这也是他们从秋叶原来到〈红石山地〉的原因。

不过这是以应付一到数只为前提,或者己方如果能躲在不深的洞窟,依序打倒进攻的〈钢尾翼龙〉,冬弥认为甚至可能打倒十几只。

然而他们的战力不足以对抗自由翱翔于天际的数十只〈钢尾翼龙〉。

「实莉、瑟拉拉姊姊!先到郊外吧!」

「好!」

这座城市的位置极为不利。

周围是视野良好的辽阔田园,他们必须在这个空间保护萨费尔市。〈钢尾翼龙〉是以高速飞行为特色的怪物,这种〈钢尾翼龙〉搭配这个战场近乎是最坏的状况。

和昔日铫子镇受到亚人集团袭击的状况不同,难以应付的程度可说是相同,甚至超过。对付亚人集团时,会因为数量太多而难以进行防卫作战,亚人军团会派出人数胜于己方防卫部队的波状侵略部队逐渐渗透。

反观〈钢尾翼龙〉数量没这么多,但空中机动能力强到令人绝望。没有长距离攻击方式的防卫部队只能当成肉盾,要是防卫部队瓦解,市民开始逃窜,应该会遭受追击,造成凄惨的下场。

对于擅长飞行的〈钢尾翼龙〉来说,朝惊慌逃窜的〈大地人〉背后挥动钢铁尾巴,啃食柔软的肉,应该是一项美好的娱乐吧。

在这种状况很难主动采取机动防御,因为敌方机动力胜于己方。而且现在的冬弥等人当然不只是机动力,各方面的战力都不足。就算他们等级九十,仅仅五人的一个小队也无法彻底保护城市。

虽然还在天空的另一头,但飞龙群如同黑色云霞般出现,朝市区接近。萨费尔市爆发的骚动绝对不算小,却还没陷入恐慌。

表情恐惧的〈大地人〉似乎尽量逃进坚固的建筑物了。冬弥等三人在发出响亮声音紧闭门窗的住家之间奔跑。

大地人们之所以比想像的还要冷静避难,是因为市区郊外的一幅光景。

不知道从哪里聚集的十几人〈奥德赛骑士团〉即将上阵时,冬弥等人遇见了他们。身披同款披风的这群人,挂着一副被热度冲昏头的表情依序沿着河岸道路奔跑。前方是已经开垦的田园,他们很明显是要迎击〈钢尾翼龙〉。

「滚开!」

随着简短的这句话,又有一群〈奥德赛骑士团〉快步穿过冬弥等人身旁。六人小队中的两个后卫扛着那座奇妙的〈移动神殿〉,手持出鞘的武器,以布满血丝的眼神专注跑向战场。

「冬弥,别跑到前面去。」

「嗯。」

「我们加入那场混战也帮不上忙,在这里负责防守吧。」

「知道了。」

在实莉的指示之下,冬弥等人前往和大马路相隔一条路的蓄水池。无论是要监视周边还是会合,这里都是很方便的地点。

「实莉,五十铃呢?」瑟拉拉开口问。

「我刚才和伦迪浩斯连络,他们两人整理好装备,正在往这里移动。」

「是……是吗。」

「应该还有时间,不用慌张。」

冬弥注视着映入视野前方的战斗,如此告知同伴们。

看起来只像是豆子大小的人影,然而这场战斗不对劲。

〈奥德赛骑士团〉向前突击,疯狂挥剑,彷佛死缠着〈钢尾翼龙〉,召唤巨大雷柱战斗,理所当然会受伤,全身逐渐沾满鲜血。

换个说法,这是数十人的骑士团赌命突击,为了保护城市而不顾安危地奋战。

然而没人下令突击就专注穿梭在血泊中的模样,令冬弥感受到异常的魄力以及毛骨悚然的恐怖。

「冬弥、冬弥……」

实莉的声音在颤抖。

冬弥的搭档正以直继送的望远镜观察战场状况。冬弥沿着望远镜的方向凝视,理解到实莉看见何种光景。

〈奥德赛骑士团〉几乎都是九十级。

等级应该将近〈钢尾翼龙〉的两倍吧,但〈钢尾翼龙〉的数量是〈奥德赛骑士团〉的数倍。〈奥德赛骑士团〉的〈守护战士〉与〈武士〉没有考虑周围的战力平衡,持续使用〈定位怒号〉等技能吸引〈钢尾翼龙〉。要是没这么做,飞龙群可能会前往市区。

但若无止尽吸引敌人过来,即使等级比怪物高也很难撑住,实际上他们也倒下了。

他们化为光芒消散。

然后在不远处的〈北风之移动神殿〉复活。

冬弥放在刀柄上的手满是汗水,不禁反覆紧握。实莉声音颤抖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看过这种七彩光芒。怪物倒下时发出的光已经看惯,即使不愿回想,但冬弥与实莉他们也曾经失去伦迪浩斯,然后在大神殿再度迎接他。

眼前的光景和那些光景相同,至少是相同类型。

但是具备恶梦般的触感。

复活的〈奥德赛骑士团〉若无其事起身,然后愉快地提剑回到战场。冬弥甚至觉得从他们的背影听到不应存在的疯狂笑声。

在大神殿复活不是随意就能做的事。

依照城惠的课程说明,这种行为会失去相应的经验值,刚复活时的HP也不充足。刚复活冲出去的〈刺客〉也是这样,即使缺乏体力依然往前跑,扑向试图贴着地面飞行的〈钢尾翼龙〉。大剑砍向翅膀,怪物成圆锥状旋转落地。

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吗?

脑海浮现「勇猛突击」这四个字,冬弥却觉得这只像是不好笑的玩笑话。

「……嗯。」

冬弥想激励声音颤抖的实莉,欲出口的话语却哽在喉头,没能化为平常的声音。

犀利的电光烙印在冬弥他们的视网膜。

是〈妖术师〉的广范围攻击魔法〈雷电星云〉,漩涡状的电击遍及半径十几公尺的范围,造成电击伤害,伦迪浩斯最近刚学会这个强力攻击魔法。

反覆尝试的结果,前卫难以维持仇恨值,冬弥小队对这个魔法的结论是「再多加练习,培养足够默契之前避免用在实战」。

〈雷电星云〉发威,命中数只〈钢尾翼龙〉,同等人数的〈奥德赛骑士团〉也遭受波及。战场响起不适合凄惨光景的声音,迸出七彩泡泡。

不久,释放同色光辉的〈移动神殿〉让骑士复活了。在冬弥眼中,发出低频振动音的〈移动神殿〉彷佛受到诅咒。

「他们想到的点子挺有趣呢。」

「咦……?」

「那是复活装置吧,和大神殿一样是重生地点的标记。虽然在我的记忆中不存在,却是相当有用的物品……不晓得是谁发明的。」

「成惠2姊姊……」

冬弥仰望站在身旁的女性。

白色大衣飘扬的成惠2表情从容,虽然可以形容为可靠,现在看起来却有点异常。

「冬弥少年,你脸色不好喔。」

「那是不好的东西吧!那样很奇怪啊!」

冬弥挥动拳头。

他想将这份心情传达给成惠2。

「不,并不奇怪吧?那个东西依循这个世界的法则,否则不会有效。既然那东西像那样存在,就是基于某种原理与机制存在。你要否定也行,但那个东西不会消失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冬弥的话语没能传达。

不,恐怕传达了。

因为彼此的对话成立。

但只是传达出话语的意思,成惠2没有感受到冬弥的焦躁与恐惧。

「而且就我所见,他们似乎积极提供〈共感子〉。」

「咦?」

「既然他们死这么多次,采集的效率也很高,我觉得应该帮了〈采集者〉(Genius)一个大忙。不对……难道一开始就是他们设的局?这部分得监察一下。」

「您在说什么啊!他们死掉了,得想想办法才行!」

焦急的冬弥被某人按住手。

转身一看,站在后方的实莉咬着嘴唇注视冬弥……不对,注视成惠2。

实莉双眼灼亮无比,冬弥知道她正在认真思考某些事。「思考」与「下定决心」这两种行为在实莉内心尚未完全区分,冬弥的搭档在这方面还没分化。冬弥看到她的表情,大脑立刻冷静下来。

露出这种眼神的实莉很强大。冬弥这么说也很奇怪,但这时候的实莉和他不像是双胞胎,变得激烈、直接又高强。

不过相对的,这时候的实莉也有脆弱的一面,所以冬弥紧握实莉的手。

「我知道这点是有待商议,不过冬弥、实莉——就我看来,他们是自愿这么做啊?」

成惠2满不在乎地看向战场,宛如歌唱般说下去:

「他们期望死亡,寻求着如同麻醉的短暂走马灯,为此提供〈共感子〉为代价。」

「成惠2小姐……」

「我不太懂就是了。应该说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建构这么没效率的社会。不过这么说来,可知的世界总是比不可知的世界狭隘许多,可以理解的领域细如针尖,所以不懂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以远方持续进行的激战为背景,实莉内心的慌乱从汗水湿透的手心传达给冬弥。不知何时走到瑟拉拉前方保护她的实莉,和成惠2四目相对,犹豫好一阵子之后提出明确的问题。

「成惠2小姐是谁?您来自何处、要前往何处?」

短暂的寂静不禁让人倒抽口气,成惠2睁大双眼。

然后她轻拨大衣,和首度见面时一样挺起胸口,正对冬弥等人。

▼7

灼热的物体像是打断成惠2的对话般突然出现。

是〈奥德赛骑士团〉的攻击魔法〈火刑〉。高温隔离空气之后,形成压力进逼过去,成为牺牲者的〈钢尾翼龙〉从空中被打落。冬弥举起左手保护眼睛不被夹带热气的石砾或尘土袭击。往旁边一看,实莉、成惠2与瑟拉拉由微微发光的护壁魔法保护。冬弥见状感到满意,敏锐地挥动右手。

没使用武器发动的〈真空斩〉化为旋风撕裂冬弥前方。变得清晰的视野映出〈钢尾翼龙〉群以及正在一齐撤退的〈奥德赛骑士团〉。

「这是在做什么?」

近似呐喊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

为了减少市区损害,应该要往前战斗才对。〈奥德赛骑士团〉不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来到郊外保持距离交战吗?战况直到刚才都是不相上下。虽然〈奥德赛骑士团〉使用毛骨悚然的自杀攻击,但即使除去这一点,九十级的〈冒险者〉和只有数量多的五十级左右〈钢尾翼龙〉依然平分秋色,呈现出消耗战的样貌,正因如此,即使冬弥他们手心捏到冒汗,依然背对市区注视这场战斗。

然而在分心聆听实莉与成惠2交谈的瞬间,这样的均衡脆弱地瓦解了。

〈钢尾翼龙〉低空滑行而来,发出不像飞机或直升机的风切声,宛如生物特有的低吼。冬弥紧急以〈斩盔〉迎击,却觉得刀刃没砍进坚硬的外皮。

或许对于〈奥德赛骑士团〉来说是非常低阶的对手,对于冬弥来说却是同等级,而且是小队级的怪物,无法一招打倒。但是战况过于混乱,无法提升仇恨值。

「快逃啊!」

冬弥拉开嗓门大喊时,钢之飞龙如同巨大的飞斧撞进废弃大楼基部。大楼承受冲击而撼动,如同老树倾斜。

要是那栋建筑物躲着〈大地人〉,肯定有人牺牲。实际上,吓得睁大双眼的〈大地人〉们如同弹出来般从周边建筑物现身。他们发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不知道逐渐崩塌的那栋大楼里面是否有人,但这个地区还有〈大地人〉。

「冬弥,那个!」

瑟拉拉手指的方向有个黑影,是〈暗精灵之使仆〉。冬弥完全不知道它们为何这时候出现在这场战斗中,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数具〈暗精灵之使仆〉抱起〈北风之移动神殿〉摔到地上。

〈暗精灵之使仆〉明显摧毁了〈奥德赛骑士团〉的战线,但是另一方面,它们也在袭击〈钢尾翼龙〉。动作明明令人感到知性,行动却一心一意要将战场陷入混沌。

「唔!我上!」

「啊,冬弥?啊,哇哇,我也上!小狼!」

奔跑的冬弥一鼓作气加速。

〈单骑冲锋〉是〈武士〉短时间内大幅提升移动速度的技能,平常会考量到后卫的辅助魔法而拿捏使用,搭配〈电光石火〉甚至能将同伴们远远抛在后头。不过冬弥扔下这份踌躇冲向〈暗精灵之使仆〉。

在集中精神之下,视野变得窄小,发动〈浮舟飞渡〉将风切声抛在身后。宗次郎没教导攻击技术,而是只训练步法到烦人的程度。冬弥以这套步法压低身体,想起直继传授的心法。必须看穿敌方配置,占领中心部位成为自己的领域。

身体钻进些许的缝隙,如同紧贴地面般奔驰,一口气解放刀招。如同龙卷风般发动〈旋风斩〉,将〈暗精灵之使仆〉砍飞。

「冬弥!」

瑟拉拉发出尖叫般的声音追过来,即使气喘吁吁仍对冬弥使用〈脉动治疗〉。擦伤逐渐愈合的冬弥以燃烧般的双眼瞪向〈暗精灵之使仆〉。

脚边的〈移动神殿〉应该已经不能用了。

神殿发出低吼般的声音,不时迸发电光,明显感觉到受损部位渗出魔力。

光是冬弥所见,〈奥德赛骑士团〉就保护着三四座〈移动神殿〉,所以就算这座损毁也应该不会立刻全军覆没,恐怕还有备用的神殿吧。

就算这么说,〈移动神殿〉也无疑是骑士团的要害。〈暗精灵之使仆〉如同观察冬弥的视线般缓缓退后,这个动作莫名像是人类,相当诡异。冬弥从中看见恶意,看见试图扰乱战场扩大混沌程度的阴湿意志。

然而〈暗精灵之便仆〉被横向挥过来的巨大武器一招粉碎。超过两公尺长,看起来像是土木工具的这把打击武器,没有精准瞄准就粉碎这群使仆。握着这把武器的〈冒险者〉摇摇晃晃,从镘甲缝隙流出沥青般的鲜血。

身穿骑士铠的这名〈冒险者〉,在〈奥德赛骑士团〉应该也处于主要地位吧。近距离看见九十级破坏力的冬弥咽了一口口水。虽然早就知道,但威力强得无以复加。圆形凹陷的大地显示这道冲击不像是人类造成,更像是建筑机械造成的。

冬弥抱持畏惧与警戒注视骑士,但骑士别说无视,甚至像是真的没发现冬弥。他以摇晃不稳的双腿转身面向大马路,放声大喊。

「接下来将战场转移到市区!」

感觉得到身后的瑟拉拉因为这个恐怖的声音而倒抽一口气。

「〈暗精灵之使仆〉出现了!全部杀光!〈钢尾翼龙〉被引到地面之后就只是个靶子!引进大楼杀掉!全部杀掉,一只都别放过,杀掉、杀掉,然后死掉吧!」

无声的回应在骑士团扩展开来。

这份傲慢终于让冬弥的某种东西迸裂了。

翻越柏克斯路特山头至今累积熬煮的情绪如同决堤般溢出,以冬弥自己也无法拦阻的力道倒灌。

「冬弥?」

殴打骑士铠的拳头疼痛发麻。

冬弥不以为意,再打一拳。

金属制的重装甲胄正如预料,感觉像是在殴打倾卸车,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察觉。

「喂!」

不过冬弥一边挥拳殴打一边怒吼。高到必须仰望的对方威容当前,冬弥即使自觉手脚细得像是免洗筷,依然没有停手。

「喂!」

情绪化而嘶哑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再三殴打的拳头破皮流血,〈脉动治疗〉以舞动般的光辉治愈着伤势。

「喂!」

第三次呼叫时,〈冒险者〉像是终于察觉般微微一动。他的视线被头盔覆盖,但冬弥感觉得到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对大家,为什么要那样!不管是〈暗精灵之使仆〉、〈钢尾翼龙〉,还是〈奥德赛骑士团〉!」

过于强烈的情绪在心中迸裂,无法化为言语。

这份痛苦使得冬弥以没握武器的左手捏着自己的胸口。这是他坐轮椅时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但现在和注视地面的昔日不同。冬弥对这份痛楚连看都不看,抬头瞪向骑士。

「为什么这样擅自决定?这里是大家居住的地方啊!」

「我们不住这里。」

冷漠的回应。

这句话令冬弥愤怒到大脑几乎失常。

「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应该有别的战斗方法吧?更好的战斗方法!」

「小孩子不准多嘴。」

「为什么……要做这种……像是自杀的事?大哥们应该可以用更好的……!」

到最后,原来是这么回事。

冬弥感受到的是「不讲理」。

这些人肯定能使用其他的战法、其他的做法。

〈奥德赛骑士团〉是九十级,又是大人。既然是大人,肯定做得到更像样的事吧?即使在还是孩子的冬弥仅能咬牙切齿的地狱,他们肯定做得到某些事。

冬弥为了避免为家人添麻烦只能安分听话,学会戏谵的态度以免他人担心。总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会被〈哈美伦〉抓走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乖乖听大人的话以免造成困扰,所以等同于自愿上当。这一切都要怪冬弥是孩子。因为是孩子,因为弱小,所以愿望从指缝溜走。不对,甚至不被允许拥有愿望。

一直压抑至今,对于「不讲理」感受到的怒火爆发了。冬弥长年以来诅咒身为孩子的自己。如果我是大人,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再也不想被当成孩子了,不能容许这种事。

妲莉艾拉的白净指尖随着痛楚浮现在脑海。

从冬弥额头拨起浏海的柔软触感。

打向这个骑士团男性的拳头,是从过去延续至今的痛楚。冬弥确实是孩子,不过既然这样,说冬弥是「孩子」的这个〈冒险者〉,应该展现不同于孩子的一面吧?既然是成熟的大人,就应该展现冬弥找不到的答案。

不然冬弥的内心将会崩溃。

「和你无关。」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名男性以钢铁护手接住冬弥任凭内心怒火驱使的拳头,并且用力抓紧。冬弥一步也不退,男性姿势稍微前倾,以诅咒般的声音诉说:

「不是自杀。我们在这个世界死不了,所以没有自杀这种东西。我们想回去——想回家。死掉就看得见家人。你知道吗?死掉就可以稍微看见原本的世界,可以梦见那边的世界。死亡肯定和那里连结。」

如同来自深夜管理病房大楼的声音。

来自只收容长期住院的患者,很少有人探病的病房大楼,令人联想到深夜中淡蓝色的灯光,无处可去的声音。

怒火熊熊燃烧的冬弥,从他的声音感受到被泼冷水般的恐怖。

「我啊,预定夏天就要结婚,预定结婚之后退出这个游戏。我还去了新房子的展示会。我的未婚妻怀孕了。我不能继续玩这种骗小孩的游戏,我要回去那里。」

男性调整头盔角度,注视冬弥的脸。

但是冬弥觉得男性的视线像是注视着他自己,感觉他什么都没看见。眼前的骑士已经没在看这个世界。

「我要在下次租约期满的时候搬家。那个女人很麻烦,每天抱怨想搬离自己家,我得赶快去接她,陪伴着她。她的内心脆弱,所以我非得照顾她才行,要在那里照顾她。你懂吧?你也讨厌这种闹剧吧?」

说自己不想回去是骗人的。

冬弥并不是没在忍耐。

但冬弥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冬弥或许是孩子,却是男生。男生非得将某些话语吞进肚子里。昔日的这句话是「想踢足球」。冬弥早就吞习惯了,因为他更希望大家对他展露笑容。

为什么这个人不懂?

激动不已的冬弥哭了。

「世界一直都是真的,很多人都珍惜着每一天过生活啊!」

冬弥大喊。

对于只说得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绝望,仍倾泄出心声。

「不准胡说八道。这种世界不可能是真的。就算死了也不会死,天底下哪有这种真实?死了就非得死掉啊!要是死掉之后没能安息,这种世界就是游戏吧?因为像你们这些人不死,因为被拱为〈冒险者〉永远活着,因为大家没死,我们才没办法离开这个世界啊!」

「没那种事。我不晓得大哥你们怎么想,不过这个世界是——」

冬弥想说一件事。

这名骑士青年错了。

死不死是这么重要的事吗?他好想大喊。

应该说大哥有在原本的世界死掉过吗?他好想询问。不可能死过,要是死掉就不可能玩〈幻境神话〉。死掉才是真实,不死就是游戏?这种事是谁决定的?他好想怒吼。

冬弥记得自己那天被夸张地撞飞,柏油路面如同磨泥器磨掉自己。他亲眼确认腿骨多么白,甚至看见被夹住的腰变成奇妙的角度。

冬弥看过死亡,那是终结。急诊室里的隔壁病床,害冬弥出车祸的驾驶丧命了。冬弥经过漫长又痛苦的复健,回复到能坐轮椅生活,但驾驶没能活过车祸当晚。

冬弥住的大学医院如同半个冥界。

在服用止痛药而蒙胧的视野中,深夜的病房大楼如同坟场底部般宁静。几乎每天都有人消失,都有说不出话的患者被送进来。抱持职业善心的护士们都沉默寡言。冬弥的主治医生如同将沉痛的表情贴在脸上固定。就冬弥所知,医院是异世界的入口,住在这里的人位于生者与死者中间。

所以冬弥知道死亡。

因为冬弥有一段时间不是生者。

所以他想对青年说,这种解决方法是错的。

要是这么想回到死亡存在的原本世界,要是认真思考过死亡这件事,就更不应该做出自杀般的行径。〈大地人〉不可能敢打这种可能会死的战斗。他好想这样大喊。

但是冬弥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表达这份心情。

从头盔露出的青年双眼混浊,冬弥曾经看过。冬弥得知自己再也无法走路时,双眼就是这样的颜色。这不是生者的眼睛。

「有意见就回报官方吧,若我做的是坏事,就会被锁帐号。如果没有,那你也死吧。」

被撞飞的冬弥在瓦砾堆中仰望世界。

周围的战斗一分一秒愈演愈烈,死亡的世界逐渐扩大。

▼8

同一时间,这个死亡世界也在树海展开。

「一彦……」

「班长,好久不见。」

身穿长襦袢、高裆裤裙加无袖和服的浪人武士打扮的青年一彦,看起来比喵太的记忆中成熟得多。眉头深锁的皱纹清楚显示他的苦恼。

这个青年从以前就具备责任感。

昔日担任〈茶会〉攻击指挥的就是一彦。

「一彦,你让开喵!吾辈非得矫正一件事喵!」

「不,我不能退。」

喵太踏出一步,一彦朝他脚边犀利一砍,留下一道龟裂。

喵太没停步,以炯炯有神的双眼进逼昔日共处、如今大幅改变的一彦。一彦以不输给喵太的坚定眼神回瞪。

「你参与这个计划喵?」

「这是江湖的道义。」

扔下这句话的一彦,是喵太认识的昔日同志,也是另一个人。双眼透露坚定意志,同时有着暗沉淤塞的颜色。这是没有厘清内心想法就一味前进,因而留下数道伤痕的男性模样。

喵太听城惠大略说过一彦的现状。

城惠说一彦在负责从内侧将组织健全化,然而一彦的眼神实在难以形容为「健全化」。如同吞下强烈的愤怒与悲伤,没浮出半个泡泡的无底沼泽,却释放钢铁般的硬质意志。

「你们〈冒险者〉太懒散了,总是善良至极。〈红夜〉作战已经成立了!所以你们〈冒险者〉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好啦,沉睡吧!反正你不会死吧?」

不过对于翠叶来说,喵太与一彦的相遇似乎只是浪费时间。她即使被一彦阻止,依然使出像要殃及自身的刀招。

喵太架开翠叶的曲刀,被迫远离一彦。

想质询昔日同伴真正心意的这时候,这个女将军纠缠不休。

「如果是你,应该可以征服〈死灵之原〉与〈九大监狱〉吧。」

「确实征服了喵。」

待在〈放荡者的茶会〉的怀念日子,是如同已逝夏日午后的记忆。记忆中的这段时光永远闪闪发亮。然而即使对于喵太他们是冒险的每一天,对于翠叶来说并非如此。她屈辱又愤怒地扭曲以朱红妆点的美丽嘴唇微笑。

「是啊,我想也是,你的剑、长靴到手套,我都感受得到满盈而出的魔法力!和充斥于五体的魂魄之力共同洋溢!我们没有这种东西!」

喵太无法理解她这个笑容的意义。

喵太也是秋叶原的居民,相较于〈大地人〉抱持的坚韧恶意,如同孩子般纯真。喵太在下一瞬间被迫体认这一点。

剑舞闪耀。

超越〈大地人〉水准的战士翠叶,以及操使两把细剑,在〈冒险者〉之中也夸称最快的〈盗剑士〉喵太。

双方在这段攻防都逐渐受到轻伤,却找不到对方致命性的破绽,就这么持续三、四个回合。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像是默契十足的套招。

然而却唐突划下句点。

「你们〈冒险者〉很强。啊啊,好强,好强。但是这样不行——你们的温柔会杀了你们,你们想要出手搭救的这份心意会杀了〈大地人〉!好啦,你会怎么做?」

翠叶朝喵太的剑尖露出雪白的颈子。

喵太的剑没有停止。高速的攻防夺走喵太的余裕。翠叶眼中浮现愉悦。以她的能耐杀不了对方,而且就算自己死亡,也可以用自己的死杀害眼前的敌人喵太。不是让肉体死亡,而是带喵太的内心一起步入黄泉。翠叶抱着这份邪恶又奇妙的坚信。

喵太理解这一点的瞬间,恐惧感沿着背脊往上窜。

这个世界充满死亡。

某种生物靠死亡呼吸,活在世间。这份恐惧囚禁了喵太。

喵太的剑即将贯穿翠叶喉头时,曾经一起闯遍许多副本的盟友一彦抓住他的剑。

「翠叶,结束了。」

翠叶嘻皮笑脸地想要前进,一彦张开左手制止。

她就这么看着喵太,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想要诉说些什么。

「胡说什么!一彦,你只负责监视!你忘记十席的守则吗?」

「这是濡羽的命令。她刚才对〈Plant hwyaden〉发布最高命令。撤退了,作战中断。」

「一彦……」

喵太昔日同伴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泥土。

即使只是听到发音,喵太也不想原谅这个组织。

不过的指导者包含一彦与茵缇克丝,也就是喵太昔日的同伴。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碰触到眼前〈大地人〉军人内心黑暗的厌恶感,以及对于渐行渐远昔日同伴的关怀,两种情绪相互抗衡。

喵太咀嚼着羞愧与不耐烦的心情。

「在想什么喵?一彦,你在做什么——」

「废话少说!」

翠叶要踏出脚步时,面对喵太的一彦出其不意地挥出一刀。苍白犀利的刀招沉重到几乎撕裂大地。大概是叫作〈一刀两断〉的刺客招式,但威力就喵太看来也过于反常。

超出〈冒险者〉的范围。

「这样应该还算好吧。」

「……」

一彦留下沉重响起的收刀声,宽广的身躯转身背对着发不出声音的喵太。喵太感觉这是昔日同伴〈放荡者的茶会〉也即将面临的事件徵兆,是覆盖这个世界的乌云。

「班长免于杀害〈大地人〉,而且……」

「而且……?」

一彦微微一笑。这是在战场上刺入内心的平凡笑容。老友的这张笑容,是昔日总是挂在脸上的苦笑。

喵太停步不只是因为一彦的刀,更是因为一彦的这张笑容。

喵太收下这张如同不解之谜的笑容,一直伫立在森林中。他如同雕像,直到周围再也没有他人气息,依然没有动作。

即使太阳下山,周围沉入黑暗之中,喵太也没收剑回鞘,就这样动也不动。当月亮终于升起,依旧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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