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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⑥《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天神开口对涅美杰特雷龙说了。

你将是你们这一族的最后一只恐龙。你就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不知所措的涅美杰特雷龙大叫着。天神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地上的涅美杰特雷龙,然后说道。

“因为你走错了路。不,不只是你。你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父母……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一点一点地走错了路……”

* * *

1

小宫的手机响了。

小宫在向我用个眼神示意后,接起了电话。他又看了我一眼,小声嘀咕了几句。在这期间,我就像个女人一样抱着自己的双臂,茫然地望着四周。

夏天和冬天根本就隔一片透明的玻璃,亲密地相邻啊。

“怎么也不用开的这么冷吧!””刚才一直在想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夏天要开这么冷?这不是浪费能源吗?”

虽然是自言自语似的抱怨,却好像被正好结束事情的小宫听到了。

“野间老师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吧。听说女性和老年人都怕冷。”

虽然两人还是同龄,但小宫却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这个叫小宫的男人——其实姓大宫-有时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我“老师”。但是,如果细心注意的话,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尊重。

我和小宫作为插画家和编辑的交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然而,作为朋友的交往还要更加久远。不过,在“朋友”的基础上加上“恶”,可能更为相称。只要彼此一见面就会互相说些惹人厌的话。如果用女儿直子的话来说,那就是“两个人真的关系很好啊”。但小宫听了一定会感到不舒服吧。

“……地方不太好,就在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

“一点也不冷。”

小宫用装傻的语气说着,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很热啊。

我自己以“热、热”的气势点了一杯冰咖啡,一口气喝完后突然更冷了。现在,小宫的热咖啡慢慢端了上来,属实让人羡慕不已。当然,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你之所以不冷,是因为你穿着西服吧。这么热的天,还这么穿搭。”

我有些吃惊地说。

“当然。不管怎么说,工作就是工作嘛。”

(无聊对话省略几行 日式笑话看不懂捏)

……

说得实在无礼。

然而,小宫的这番无礼言论,却为进一步攻击埋下了伏笔。

“你是不是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突然,对方的语气变得深切起来。

“什么?”

“再婚啦。妙子都去世多少年了?” 小宫很久没说出我死去妻子的名字了。“直子都要出嫁了。你还以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吗?可是转眼间就过去了。就你一个人,只能痛苦地、寂寞地活下去了。”

“……你呀,能不能别跟我唠叨了?”

天气变得更冷了。

直子出嫁后的生活有多凄凉,不用小宫指点我也知道。只是,想也是无能为力吧?

透明窗玻璃的对面,是货真价实的夏天。一群女孩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中走过,她们那小麦色的手足露在外面,就像鱼缸里的热带鱼。

啊,这样啊,原来是暑假了,突然想到了与小宫无关的事。今年已经高三的直子,因为要参加夏季讲习什么的,根本不在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

我茫然地望着一个接一个走过的人,突然叫道:“咦?。

“怎么了?”

小宫一副惊讶的神色。

“没事……”

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

我们开会用的咖啡店建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着L形的玻璃窗,正对着马路。客观地说,也许这一边才是鱼缸里的鱼。

环顾四周,我发现了张熟悉的脸。隔着小宫背对的玻璃窗远处,可以看到那个人的侧脸。我们虽只见过一次面,但这张脸令人印象深刻。

咦?的原因就是这个吧,我拍了拍膝盖。

“小宫,等一下。”我一下站了起来。一会回来。

留下不知所措的小宫,急忙跑出了店。

2

“——神野老师”

一打招呼,对方便惊讶地眨了眨眼。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在咖啡店的时候,我瞥见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的背影。那个瘦削的人影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正前方有一栋入口稍高的大楼,一对老夫妇在那里进退两难。像是丈夫的老人似乎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虽然只有三层台阶,但陪在身边的老妇人却无能为力。

穿连衣裙的女人尽全力地帮忙,虽说是老人,但也是一个人的体重。对于纤弱的女性来说,负担真的很重。因为老妇人的力量也几乎不可靠,所以她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在这三个不知所措的人旁边,又有一群‘热带鱼’嬉笑着走过。

我赶到的时候,大概正进行着那样的场面。

“让我来帮你。”

他大步走近,横抱起轮椅。虽说因为工作,不得不在室内生活。但块头也大,比起脑力劳动,我更擅长体力劳动。

“……总觉得很不甘心。”

过了几秒,我把老夫妇送到了大楼里。面对走出大楼的我,神野老师露出了略带复杂的笑容。

“怎么了?”

“结果我还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帮上他们的忙。就算有心,如果没有力量一样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到。”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那似乎是真心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像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愚笨吧。如果没遇上这样的场合,那才是没什么用处呢。”

“……对不起。”神野老师突然回到老师的表情。“我应该先向你道谢……遇到这种事,我才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忍不住就抱怨起来了……”

“我能理解。”

神野老师是直子就读的高中的保健教师。她在保健室里听取着少女们的各种咨询,而这些少女中也包括女儿直子……今年二月,我才知道这件事。那也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

是因为某件事。

“从那以后,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也许是有着同样的想法吧,神野老师突然望着远方说道。

实际上,这个瞬间之前,我都很担心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忘记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只是半年前见过一面的人。

但是,她接着这样对我说,我也就不用再做个愚蠢的自我介绍了。

“……直子最近不怎么来保健室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是吗?”

我一边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保健教师和学生父亲之间的对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持续下去的。正当我努力寻找话题的时候,突然有个极其潇洒的声音拍了拍我的后背。

“野间老师,你把我这个好朋友丢在一边,就是为了和年轻女性搭讪吗?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不用说,肯定是小宫。

大意了,我完全忘记了这家伙的存在,他一定是从咖啡店的窗户上看着一切。大概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才跑出来的吧。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咂嘴。

“你说什么呀,这位是直子学校的老师……保健室的老师。”

我做了最简单的说明,然后对神野老师说:

“对不起,这位是我的编辑小宫。”我故意用外号介绍他。“我们刚才在那家咖啡店里开会。”

神野老师笑了一声,低着头向小宫说:“初次见面。”

“啊,你应该也见过这家伙的太太。那时她也在照顾直子……”

“我记得……身材很矮小,但给人一种阳光的感觉。”

看来她的记忆力,对于所有人似乎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啊。

“不好意思,我们是对鼠鼠夫妇。不过,和大树上的这家伙不一样,胡椒虽小,但还是辣得很……”

一旁,小宫这家伙一个人笑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生起气来。

“你呀,如果用无聊的闲聊来挽留神野老师的话,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我一边责备小宫,一边瞥了神野老师一眼。虽然她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否认,从这点来看,果然是在去往某处的途中吧。我想当然地说出来这句话。

“……那我们有工作要做,就这样……”

我轻轻点了点头,决定马上离开。

“咦?会不是早就开完了吗?”

小宫又想说多余的话,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过了绿灯。

“什么呀,要错过难得的机会了。”

小宫一边整理西装的领口,一边不情愿地说。

“你呀,别误会了。”

“你才误解什么了吧?我只是在想,刚才的那件事,能不能和她谈谈呢??”

“啊……”

我大声说我真是个傻瓜。

哦,完全没想到吗,真是的。听好了,对对方来说,你不过是那个过世女孩朋友的父亲罢了。这种就像是社会上说什么第三者啦,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人。与其你突然登门拜访,不如先通过学校的老师介绍一下,然后再和他谈,这样不是更顺利吗?不是吗?还有别的人选吗,有人可以当你的中间人吗?”

“没……”

在气鼓鼓的小宫面前,我颜面尽失,只能沉默不语。小宫抬眼看着我,然后狠狠地说。

“知道了就赶紧追啊,你这块木头。”

3

那天,我以商量别的工作为名,向小宫提出了一件事。内容是半工作又半私人的。

所谓半工作,是作为插画家的我向作为编辑的小宫提出个请求——主要是为了商量能否出版由我绘制插画的一篇儿童故事。至于个人的是因为故事的作者曾是直子朋友的这个事实。

“曾是”,之所以要用过去时说,是有原因的。那个少女,安藤麻衣子在今年二月离开了人世,年仅十七岁。她的死曾轰动一时。难怪啊,因为那是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被行凶者刺杀的令人震惊的事件。

然而,人们对这类事件的记忆,就像盛夏洒下的水一样。如今,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混沌的世界了,大同小异的事件,几乎每天都在某地发生。更何况,在这次的案件中,调查毫无进展,令人担忧——但也没像那些不严肃的人所期待的,演变成连环杀人案。但就跟淋湿了沥青地面的水,眼看着就干了一样,人们也很快就忘记了一个少女的死亡。

当然,另一方面也有些人即使想忘记也无法忘记。安藤麻衣子的亲人就是这样吧,我的独生女直子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直子突然说出的话,吓了我一跳。

“麻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呢?”

老实说,那个时候在我的内心,安藤麻衣子的存在也越来越小了。我现在当然没有忘记。然而,几年后呢,不,可能半年后就没影了吧……我有这样的预感。

‘好可怜啊。’这时直子的眼睛干涩地喃喃道。“麻衣真可怜。”

关于麻衣子的不幸,不管事实如何,直子都觉得是她替自己做了替身。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忘记。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呢?

直子的那句既不是疑问也不是独白的话。我知道并不是在责怪我。但这句话在那时,变成了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生下孩子,为人父母呢?

至少,绝不是为了让谁随随便便地杀了他。

那冰冷的躯壳,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化为骨灰的少女。事到如今才想到,她活着的时候写的,一篇童话故事。

那是一个由玻璃制成的长颈鹿的故事。真的是个像玻璃一样坚硬、冰冷又寂寞的故事。

能不能把那个写成本书?

起初那只是个很小的想法。但渐渐地,我开始明确这个想法。

如果能出版的话,至少还能留下一些形式。证明那个少女确实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必须这么做……不久就有了那样的想法。

首先着手的是开始画插图。虽说曾经尝试画过一次,但这是项艰巨的任务。我的插图以华丽的色彩而闻名。但要像安藤麻衣子所描绘的那样,创造出无色透明的玻璃世界,对我来说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而且不能只顾着干这个工作,毕竟和直子两个人生活,总不能不吃不喝。

终于完成一系列满意的作品,是最近的事情。

至于把那些画带到哪家出版社,我几乎毫不犹豫。原本,这就是小宫带来的故事。安藤麻衣子的《玻璃麒麟》是【幻想工坊】童话奖的参赛作品。那是本由小宫编集的诗和童话的专栏杂志。

给《玻璃麒麟》配上我的插图,也是小宫的主意。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件,计划也就落空了。

甚至还报名了奖项参评。安藤麻衣子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想要自己的作品问世的想法。

那是应该实现的梦想。实际上已经就要实现了。那么让它成形,不就是我们的义务吗……?

我口齿不清地向小宫诉说着。不用说我们,就是小宫和我。他听着我的话,望着我带来的画,一脸为难地沉思着。

不一会儿,他用指尖弹了其中一张说。

“封面一定是这个。”

真是种愚蠢的回答方式。

接着,小宫又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

“但问题是,遗属们会不会谅解?”

“什么?应该没问题吧?肯定会明白的。”

小宫笑得鼻子里透着气。

“还是水黾那样单细胞的家伙啊。”

“这么说的话,你不就是变形虫吗?”

“差不多吧。听着,你也要为她的父母着想吧。那是闹得可不轻啊!媒体也制造骚乱,都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好奇心旺盛的闲人也像小山那样一堆一堆地涌来;八卦杂志、体育报,有的没的都能大书特书,连无关的夫妻关系也能被问到……那件事,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半年过去了,那些‘喜新厌旧’的普通群众,也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事到如今再想翻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确实啊。”

我除了为自己的不明事理感到羞愧之外别无他法。但当然,我想出书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

至于该怎么办,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

正是在这时,我透过开会的咖啡馆的玻璃窗,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也许因为初次见面是在二月寒冷的一天,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开得太猛的冷气吹得发抖……不管怎样,时隔半年再次相遇到神野老师,总觉得她显得寒冷。

七月末,明明非常闷热的。

“……喂!”突然,我被小宫打了下背部。“你还发什么呆,没听见吗?现在赶紧去追老师。”

“说是追……”

“在路边相遇,你觉得是偶然的吗?还是给她家里打电话叫她出来,能做到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

“她的脚好像不方便吧。走得也没那么急。”

“知道了。”

当我急急忙忙转身要跑的时候,不知道小宫又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肘拦下我。

“这是作为朋友的忠告……她可不行,她那么年轻,又是个美人。说白了,可不是你这个四十多岁的鳏夫考虑的。”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举起拳头模仿下要殴打的样子。跟在神野先生的后面。

4

神野老师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她耐心地倾听我喘着粗气所说的那些讲不到要点的话。

听完,她慎重地点点头说。

“您说的我很明白……老实说,从我的立场上来说,我也很难直接向安藤同学的父母建议出版这本书。不过,如果把野间先生介绍给他们两位,我想是可以的。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请多多关照。”

我深深地低下头,神野老师带着应该的表情说道。

“那么,要一起走吗?”

神野老师接着向我解释道,我愣了一下。

“其实我正要去安藤家呢。”

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然而,事情开始运转的时候,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就是惯性定律。静止的球永远停着。但是,一旦那个球受到了力量,就会开始移动,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突然这么想。神野老师,我们父女,小宫还有安藤夫妇。在二月份发生的那个事件的时候,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现在再次聚集在一点上了。

以安藤麻衣子这个已经去世的少女作为核心。

我决定向走在一旁的神野老师询问一直在意的事。

“老师今天为什么要去拜访安藤夫妇呢?”

神野先生好象有点支吾搪塞的样子。

“那个……在去拜访对方之前,我先告诉你吧,安藤同学的父母已经不是夫妻了。这次来拜访的是她的母亲,现在已经改回以前的姓山本了。”

“哦,原来如此。”

在葬礼的时候,就隐约听到了两人分居的消息,之后就正式离婚了吧。

“那么,关于您的问题……”

看对方又有点吞吞吐吐,我决定抢先一步。

“不,如果是不太好说的事,那就不用了。我问了些无聊的事。”

但是神野老师微微摇了摇头。

“不,反正晚点要同席,也许事先把大致的情况说清楚比较好。实际上,上个月我也去山本女士家拜访过。”

神野老师没有透露真实姓名,一边慎重地选择用词,一边慢慢地说了起来。

有人以安藤同学的名义寄了一封怀有恶意的信给某位毕业生。那个充满恶意的内容激怒了那孩子的恋人,他前来责问神野老师。解释来说,那人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的乌鸦。真正的信件则在安藤同学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话。

“如果神野老师猜对了……不,恐怕就是对的。不过,那只臭乌鸦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啊!难道伤害素未谋面的人很好玩吗?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啊。”

我正歪着头,不知为何神野老师微微一笑。

“嗯,野间先生。你知道乌飞兔走这个词吗?”

“乌飞兔走?”

我鹦鹉学舌地嘟囔着。

“写成乌鸦飞,兔子跑。意思是说光阴流逝得很快。兔子代表月亮,乌鸦代表太阳,所以引申为月日。很有意思吧。有同样意思的,还有乌兔匆匆之类的。”

“听说兔子在月亮上捣年糕,是不是?可是乌鸦却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乌鸦是太阳?”

神野老师歪着头。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根据中国的神话故事。”{玉兔和三足乌的故事}

“可是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呢?”

“对不起,其实没有什么深意。不过,不管怎么说,乌鸦也曾被看做是太阳的化身……”神野老师回头看着我说,“犯人是否也有曾经像是太阳的时候?是否也跟野间先生一样拥有直率、健全的思想的时候呢……”

“我的情况,与其说是思想健全,不如说只是个单纯的笨蛋罢了。”不知为什么,我慌慌张张,说了很多多余的话。如果小宫在的话,这句话可能是他替我说。“不过真是乌飞兔走啊。日子过得真快,也快半年了。”

神野老师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

可是,事件还没有解决。

是过了半年了。但对于相关人员来说,应该是才半年而已。

再去拜访安藤麻衣子的母亲后,他才深切感受到这一点。

她的新住处是间铺着漂亮瓷砖的公寓。

我们只在葬礼上见过一次,当然也没多细看。所以这次就像初次见面一样。

神野老师访问山本家是为了对冒用安藤麻衣子名义寄信一事进行事后的报告。据说,要调查文字处理机时,母亲所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如果是母亲的话,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我看来,这正证明她对已故女儿的强烈执着。

当神野老师以直子父亲的形式介绍我的时候,她虽然觉得我有些可疑。但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而是把我送进了客厅。虽说只有一位女性独居,但要比我和直子住的地方大得多。

餐具柜上挂好几张照片。好像是高中入学的时候拍摄的,神采飞扬的麻衣子。穿着便服,微笑着的麻衣子。大概还是小学生时,一脸稚气的麻衣子。还有裹着白色胎衣的婴儿时期的麻衣子。

旁边摆放的水晶盆里摆放着大颗的葡萄。

“灵位在我丈夫……安藤那里。”房间的主人注意到我的视线,这样说道。

“没关系的。因为那孩子很讨厌那股香气。那孩子什么都不信……佛和神都不信。可是死后却被冠上法名、还有人为她诵经,焚香祭祀……很是滑稽可笑。依她的个性一定会说,真像个笨蛋吧。”

我想她是对的。一双带着嘲笑的眼睛,“真 像 笨 蛋!”。这样说的声音,我好像已经听到了。

我曾经见过安藤麻衣子一次。只是路过,作为路边的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对我来说就会一直只是个路过的女孩。

既没有了解过这位高傲的美少女,也没接触过她所怀抱的脆弱又不平衡的世界。对女儿直子来说她是很特别的存在,这一点也无从得知了。不可能见到被杀害女孩的母亲,也不可能见到神野老师了。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发生了。

也许就像一切事情该发生而发生,人该相遇而相遇。关于发生的什么事,必有它的原因,人在相遇时,必有它的意义。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近来我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至少我能为安藤麻衣子去做点什么。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这么做吧。

安藤麻衣子的母亲像是要问什么似的,轮番打量着神野老师和我。接到那个视线后,神野老师先开口了。

“实际上,今天我从野间先生那里听说他对山本女士有个请求,我深知这是不礼貌的,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把他带来了。”

“这没关系……请求吗?”

“是的,关于小姐的事。”

原来的安藤夫人睁大了双眼。

我看时机正好,就提出了访问的目的。

听着听着,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最后,我摊开了夹在活页夹里的画给她看,她的眼里滴下了一颗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我是知道那孩子好像在写些故事。不过,这只长颈鹿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别的动物的……”

“别的动物?”

“是的。涅……是什么来着?很奇怪的名字。说不定是那个孩子想象出来的虚构动物。如果可以的话,要看看吗?”

麻衣子的母亲已经半站起来了。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事,一定要看看。”

这么回答,并不仅仅是想要和她套近乎。实际上,我对死去的女孩留下的另一个故事很感兴趣。

麻衣子的母亲走到另一个房间,拿着一叠薄薄的纸回来了。和前几天看到的征文稿一样,都是用文字处理机在A4纸上打印出来的。标题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 * *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在现在被称为涅美杰特的沙漠中,住着一头名为涅美杰特雷龙的恐龙。涅美杰特雷龙有一个长长的脖子,可以随意活动,有一个很好的尾巴,可以操纵巨大的身体,有着健壮的四条腿,足以支撑一个沉重的身体。

真的,涅美杰特雷龙不缺任何东西。长满鲜嫩绿草的大地,满溢净水的泉水以及映在其中的晴空。这些全都是涅美杰特雷龙一个人的。

但不知为什么,涅美杰特雷龙过得并不幸福。

“不可能啊,我不是一直在为你注入着温暖的阳光吗?”

太阳这么说道。

“是啊,不可能。我不是一直努力给你种好吃的草吗?”

大地则这样说。

“真不可能的。我总是为了你喝的水和吃的草,不停地下雨,不是吗?”

天空也说了。

大家似乎有点生气,所以涅美杰特雷龙完全不好意思了。

“我是多么不懂事呀!”

低着长长的头,涅美杰特雷龙这样想着。

从那以后又过了好几年。

还是老样子,涅美杰特雷龙什么都不缺。长满鲜嫩绿草的大地,满溢净水的泉水以及映在其中的晴空。一切都属于他。

再加上涅美杰特雷龙,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抬起长长的脖子就能到达天空,四只健壮的脚紧紧地抓住大地。只要一挥那尖尖的尾巴,太阳好像也能拍下来。

尽管如此,涅美杰特雷龙还是不幸福。

所以涅美杰特雷龙总是低着长长的脖子,尖尖的尾巴只能垂着。他那粗粗的四只腿,连一次也没有在大地上奔跑过。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还是这么的不幸福。

有一天,涅美杰特雷龙察觉到了。他之所以不幸福是因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大地、天空还有太阳,身边虽然有这么多同伴围绕着,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很久以前,涅美杰特雷龙并不孤单。英伟的爸爸和温柔的妈妈一直在身边。

有一天,爸爸不见了。不久,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涅美杰特雷龙就孤身一人了。

为什么自己是一个人呢?这么想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涅美杰特雷龙想起了很久以前,慈祥的母亲说过的话。

“那是在你出生的那晚,突然出现了一个美丽的魔女,她对我说,‘这孩子的名字叫伊各仁(一个人)’。所以你还有一个不同的名字。”{好家伙,谐音梗}

* * *

一声叹息,把我拉回了现实。这是一旁的神野老师透露出的叹息。

“怎么样?”

麻衣子的母亲睁大着眼睛说道。

“还没写完……但太难过了,这个故事。”

涅美杰特雷龙为什么不快乐?故事里孤独的恐龙的形象,跟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少女身影完全重叠在一起。

麻衣子拥有让所有人羡慕的美貌和经济优渥的家庭条件。据直子说,她的成绩也很优秀,受到其他学生的爱戴……

麻衣子大概就是包括直子在内的许多平凡的少女们心中所描绘的理想形象。

但是…

安藤麻衣子很幸运,所以很幸福。大家那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不,她就是应该幸福,大家强迫着这种羡慕和憧憬。

这才是麻衣子的不幸吧?

将父母的不和,以及她自己似乎都无法承受的不平衡的感情,隐藏在如花的笑容下,麻衣子必须要幸福。为了周围的人,最重要的是,还要为了自己的骄傲。

实在令人痛心。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再活十年左右,不,至少再活五年左右的话,麻衣子应该会变得更加厚脸皮,并且掌握一些坚强的生存方法吧。一定也会遇到让人发自内心觉得生在这个世界上真好啊的那种恋爱吧。

但是,当时麻衣子的母亲却带着种感伤问道:“怎么样?”并不是问我。这一点,在我略带顾虑提出的下个问题中便明白了。

“那也可以……写成书吗?”

那就是她对我带来的事情的回复。

“不……”我迟疑地摇摇头,有点暧昧地说道。“关于第一本书,我也才刚起跑,现阶段还没有办法给您答复……不过,您这么说,也就意味着您可以谅解了。”

“如果那孩子愿意的话。”

对方的大眼睛里有一丝闪光。

“我先和那个孩子的父亲谈谈,我不会让他反对的。”

“是吗……不,请多多关照。”

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碾纸声。专注地读着原稿的神野老师,注意到两人的密切注视,脸也微微一红。

“你要是愿意,就拿着吧,多少份都可以打印出来。”

麻衣子的母亲说。从她面向我的样子来看,刚才提出的第二个故事是否也能出版的问题,也是相当认真的吧。

她的想法也和我一样。不,说一样的话未免太失礼了。因为有着血缘关系,所以才更迫切,有着同样的贫欲吧。

我想留下这个叫安藤麻衣子的少女曾在这个世上的的痕迹,以清晰的形式——哪怕是一点点,多一点。

神野老师把读完的稿子递给了我。我把它和自带的插图一起夹在纸夹里,以此为契机,话题又转移回了本来的事情上。

麻衣子的母亲屏住呼吸地听着神野老师的话。她再次睁大眼睛,脸色却显得苍白。这也难怪,我想,这就是人类毫无道理的恶意。对于这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女性来说,可能是刺激太大了……

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她突然大叫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一样。

“就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麻衣……我的女儿杀了。”

5

──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喂?……是你吗?是杀人犯先生吗?啊,不是吗?没有那种事吧?”

有人对着话筒说话。甜美可爱的声音和微微抬高词尾的说话方式正是她的特征。

是安藤麻衣子。

麻衣子窃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啊。你是杀人犯……”

大概是在那时对方挂断了电话。女孩抖抖肩,放下了听筒。然后注意到了这边。

“哎呀,你在吗?”

她笑着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这是野间直子凌晨做的梦。

但这也是曾经真实存在的景像。安藤麻衣子还在世的时候。

直子看着她背上跃动的靓丽长发,脑海中慢慢想着“杀人犯”这个词。

杀人犯。

我和安藤麻衣子之间又有了一个秘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个故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

* * *

小幡康子数了五声铃声后,拿起了话筒。隔着两张桌子坐着的年轻男教师看了康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空荡荡的职员室里,只有蝉鸣的叫声热闹得不得了。

“喂?”送话器对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那个,我是三年二班的野间……”

“啊,野间同学?”她是康子班的学生。“我是小幡,怎么了?”

“小幡老师……”野间直子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个……难道神野老师不在吗?”

这听起来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愿望。

“不,她今天不值班……大概在她家里吧。”

“刚才我打了个电话……”

“有什么急事吗?”突然被好奇心所驱使。“如果我可以的话……”

“不。”女孩慌慌张张地说。“没事了。对不起,谢谢。”

那之后,电话就断了。

康子轻轻摇了摇头,又回去工作了。这是在暑期讲习班上进行的模拟考试的分数。

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蝉鸣的叫声一齐停止了。

* * *

手机铃声响起,小宫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掉开关。

‘啊,你今天明明已经不想工作了的。’

虽然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和迂阔,但还是按下了收信按钮,简短地回应下。

“是。”

他压低声调,冷冷的回答。

“小宫?我是野间……”

“是你啊。”为了让对方听得见,我轻轻咂嘴。“很急吗?要不……”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想继续说“改天再说吧”,急忙拦住了他。

“我有急事。”

小宫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对方就语速飞快地说了起来。

6

“……那个,神野老师。”

走出公寓,我认为已经离麻衣子的母亲足够远了的时候,悄悄地和一旁的女性搭话。

“你觉得呢?刚才她说的话。”

“您说呢?”

神野老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脸色很差。

我们竭力安抚突然慌乱起来的麻衣子的母亲——话虽如此,但那都是神野老师的工作——我们还是早早地离开了山本家。

她变得歇斯底里。但仔细一听,她说的话却出奇地有道理。

她说。那个男人肯定一直跟在麻衣子的后面。

麻衣子写给从未谋面的毕业生的信,被那个满怀恶意的人得到,绝对不是偶然。

那个男人,一直在跟踪麻衣子。

然后,麻衣子投出了信,他发现信刚好卡在信箱的投信口——

如果调查文字处理机,就可以知道文件是什么时候制作的。制作日期是今年的一月三十日。然后麻衣子被杀是在二月二十二日。

这日期太近了,绝不是偶然。

这不可能是偶然的。那个男人,正是杀害麻衣子的犯人──。

麻衣子母亲的主张概括起来就是这样。

“安藤……不,你不觉得山本女士说的话出乎意料地有针对性吗?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只是个偶然的话,做得也太过火了。”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确实没有证据。”我下意识地耸耸肩。对方奇怪的顽固态度让人担心。“但至少,我已经理解了。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是盯上安藤同学的话。”

“什么!”

“是的。这就能说明凶手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杀害直子,以及……直子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平安无事。毕竟我女儿看见了凶手的脸。可以说,她是唯一一个目击证人。当然,我和直子一直都很小心。”

但是,如果是头脑不正常的犯人想怎们做的话,仅凭一己之力进行的自卫,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一开始还在的警察护卫,也已经离开了直子身边。他们判断已经没有危险了,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市面上已经传播了很多以直子画的犯人肖像画为基础的照片。也就是说,直子已经不是唯一的目击者了,凶手也不可能做出特意封住直子的嘴这种既无意义又危险的行为。而且有关直子的事件,对媒体也一直隐瞒着。警方的理由是,凶手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袭击的少女是谁,所以直子是安全的。

当然,这些话是有道理,但作为直子唯一的监护人,我不得不对此持怀疑态度。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不是在深冬吗?如今是蝉鸣得吱吱作响的夏天。这么久了,犯人还没被抓住,难道不是因为肖像画的和那个犯人完全不像吗?既然如此,对犯人来说直子是个危险的存在,这点完全没有改变。

然而现实中正如警察所说,直子的周围并没有任何危险。

犯人之所以不敢冒险,难道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制力和判断力吗?还是单纯因为犯下的罪行太过沉重而心惊胆战了?

还是……

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直子曾经说过。我之所以没被杀,是因为凶手真的没打算杀我。

反过来会不会变成这样呢?

也就是说,安藤麻衣子被杀是因为犯人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她。不是直子也不是别人,只有安藤麻衣子一个人。

直子现在仍安然无恙,这一事实似乎证明了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而且,听到直子的话的警察当时也这么说。“真奇怪。”

犯人为什么要连续两天在同一地点袭击年纪相仿的少女呢?从常识上考虑,这对犯罪分子来说应该是极其危险的行为。直子报案晚了,这完全是偶发的侥幸,而且他也无从得知这一事实。首先,因为那家伙有车,所以他可以在更远的另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等待猎物。尽管如此,犯人还是连续两天在同一个地方撒网。

“嗯,也许用常识来衡量会杀人的头脑不正常的人是不对的。”

那个警察也这么说过。

或许确实如此。然而……

果然,还是……犯人是……

我下意识地用食指压着太阳穴。渐渐地,我有种在陌生的街道上迷路的司机的感觉。每拐几个弯,就会到达一个死胡同,那里立着同样的路标。

那个标识上是这样写的。

犯人认识安藤麻衣子。他潜伏在黑暗中,只盯着安藤麻衣子一个人。

就像暗夜里的乌鸦。

我一边大步不停地往前走着,一边想到这卡住了,突然意识到我是被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所束缚,完全忘记了同伴的存在。本应该走在身边的神野老师不知何时消失了。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和茫然咂了咂嘴,她的右脚可是有点不方便的。

我慌慌张张地沿着来的路返回,可是哪里都找不到神野老师的身影。

我叹息着走进附近的电话亭,拨打了小宫的手机号码。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在向小宫说明情况后,他首先回答的是这句话。

“谢谢,我就是想听你那骂人的话,才给你打电话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脸再见神野老师,甚至厌倦了自己辱骂自己。

“还真是个男人啊,骨子里就是粗鲁的男人。”小宫的坏话继续很有精神地说着。“而且,完全没有同情心,真是个利己主义者。我都想和你断交了。更可怜的是,她的脚不是有点不方便吗?你是不是想显一下你腿长,什么都不想着,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是在想事情……可是你都注意到了吗?她的腿。”

“那是因为我友好地目送了你们离开,就这样……不过这样好吗?以后直子会恨你的。万一老师因为你而不高兴,影响到直子的前途和成绩怎么办?”

“胡说八道,神野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是保健室的老师。”

过了一会儿,小宫突然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听到保健老师才想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家附近的沙坑里埋了一堆刀。”

“刀?”

“啊,一把切割刀,一把水果刀,还有……”小宫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有一把野用生存刀,刀刃长度据说有十五厘米左右。”

“喂,那是……”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夺走安藤麻衣子生命,并威胁我女儿的凶器。警察的推测和刚才听到的刀具的形状是否完全一致?

撇开茫然的我,小宫低声解释起原委来。被刀伤的猫,下个不停的雨,犯人的真正目标……

“就那时,直子还来我家玩了,我家高志就跟小直说明情况了。你听说了吗?”

“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

“第二天一早,听了小直打来电话,说必须要马上去附近公园的沙场调查一下,高志就跑了。那时可是千钧一发。”

“你说是直子自己猜出来的吗?”

“不,听小直说,她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所在学校的保健老师。让高志跑到公园去,也是她的指示。那个保健老师就是……”

“说的是神野老师吧。”

我在心中自答。

“说是二月那起事件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小宫的语气既感叹又有些担心。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你难道做着那么聪明、年轻、漂亮的人,会和你这个带子的鳏夫、没有出息的插画家,说长道短的美梦吗?

不是那样的。

是的,绝不是那样的。首先算上这次,我和她的见面也不过只有两次。

不,不是次数。

我再一次,在心里自答。

她看起来很冷。不仅是在二月那个寒冷刺骨的日子,安藤麻衣子的葬礼上相遇的时候。虽然已经是七月了,但今天隔着咖啡馆的窗户看到她时,她看起来还是很冷。

如果说安藤麻衣子是玻璃做的长颈鹿,那么神野老师就是冰做的人偶。她有一种危险而虚幻的感觉,如果有人想着给她温暖,轻轻地靠近她,她也会立刻融化消失。

我不想成为堂吉诃德。我并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人,而且在她的心中,并没有活生生的人。

交通事故、未婚夫的死。从医学角度看她应该已经痊愈了,可她的右腿却始终不听话……

二月的那个寒冷的日子,和她交谈的片段,就像细雪一样飘落。

冰凉的长凳、在地上写着难写得汉字。就像人心一样。要选海边还是山上呢?那决定了命运的残酷选择。儿童公园里玩耍的年幼的孩子们……

公园?

突然,我的思绪停止了。

离这里大概步行十五分钟左右。说不定是在那个公园……

“喂,对不起,我要挂了。”

我对着电话叫喊。

“什么,你这家伙太随便了。最重要的会见到底怎么样了?得到遗属的同意了吗?”

“哦,那边没问题,出版的方向能不能谈下去,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喂喂……”

对方好像还说了什么,这时背后响起了嘈杂的广播声。

“请上车的客人注意,在车内使用手机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

好像在坐电车啊。本来就有很多杂音,但我太专注于自己的话题,没有注意到。我干了件坏事啊。

“再见。”

我简短地道别后,对方也不情愿地关掉了手机。

目标的儿童公园比想象的要远,但还是比我预计的时间到了。我自己也知道后背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或许是人们都不喜欢艳阳天,公园里人影很稀少。

神野老师就坐在和之前一样的长椅上,挺直着背部。我的影子落在她脚下时,神野老师抬起头来,向我微笑着。

“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会来了。”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一埋头于思考什么事的时候,马上就注意不到周围的人了……去世的妻子也经常批评我。这是个坏习惯。”

神野老师又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从她唇间微微露出。

“该道歉的是我。老实说,让野间先生迟到是我故意的。”

“故意的?”

“是的。我也想稍微……一个人思考下。”

“怎么?”

听完之后,我后悔自己介入了。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和野间先生一样。”

真是谜一般地回答。

“安藤……是麻衣子小姐的事吧。”

二月份发生的那件令人痛心的事件。接着四月在公园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然后围绕着六月的,那封被投递的迟来信的事。

如果将这些事件合为一体的话,神野老师与所有事件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关联。即使是偶然,次数多了也是必然啊。

“也许神野老师对杀害那个少女的犯人有什么头绪吧?”

说出这个疑问后,神野老师慢慢地向我眨着眼。就像瞬间消失的火焰一样,淡淡的微笑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有人……不,我觉得他一定一直在等野间先生问我这个问题吧。野间先生……”神野老师歪着头说。“上次见面的时候,对,正好是在这里。野间先生说过吧,可能是自己‘杀了’安藤小姐。如果我想说跟那时野间先生说过的同样的话呢?”

“同样的话?”

“嗯,”对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

“是我杀了安藤麻衣子。”

7

“……请等一下。”

我瘫坐在神野老师坐过的长椅上。即使隔着牛仔裤的布,也能感觉到被太阳持续炙烤的水泥材料有着可怕的温度。我想起了神野老师身上那件清凉的连衣裙轻薄的面料。不会觉得热吗?我隐约这么想。但是,双膝并拢坐着的神野老师,总觉得有些冷。就像保温箱里苍白不堪的切花一样。

“……你刚才是说杀死吗?”

我终于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嗯。”

神野老师还是淡淡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的确有那样说过。恐怕是我害她选择绕路走了昏暗不明的远路,所以说不定是我害她被人杀死的……我忘了确切的话,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是说过。”

“那么,不是杀死,而是害死那样。”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虽然结果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东西吗?”我的内心复杂地交织着安心与不安。把杀害那个女孩的真凶向警察报案的自己的身影,一瞬间,这一瞬间,在脑海中活生生地闪过。“即使如此,关于那个少女的死,究竟有什么原因让老师你感到如此自责呢?”

虽然是带有反语意味的提问,神野老师却沉默了很长时间。只有蝉鸣的叫声,发出令人厌烦的回响。

“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强迫。”没过多久,我不耐烦地说。

但请允许我这么说。可以吗?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害大摇大摆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就算是现在,他也有可能以为是风头过了,正在物色下一个牺牲者。聪明的你,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不管你知道什么,如果这一点和逮捕犯人有关的话……

神野老师的脸色苍白得连旁边的人都能看得很清楚。她看着我,眼中浮现出胆怯的神色。

“要是那样……”

神野老师低声嘟囔着。声音太小了,我不得不反问。

“如果是那样的话,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也许会是由利枝同学……”

“由利枝?”

“是安藤同学寄信的毕业生的名字。”

“为什么是那位小姐?”

“因为没有人找到他,没有人制裁他这个杀人凶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对于我的问题,神野老师沉默了很久不愿回答。

“……请让我说我些自己的故事。”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和我完全不同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很无聊的故事。是个无处不在的平凡的故事……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日子过的很痛苦。每天都快要窒息,在活着这件事上找不到任何意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来我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梦想,期待着什么,思考着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泡沫和塑料一样,又白又轻又干巴巴的。所以……所以我就想着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可是,我当然也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只是,如果走在路旁被失控的车撞倒,乘坐的飞机掉下去,或者突然得了什么绝症……我只想着这些,感觉我一直在期待着。”

我有些震惊,情不自禁地盯着对方的脸。

我模糊地想象着。现在,眼前的女性,和直子差不多的年龄的时候。该是多么充满年轻气盛的生命力,朝气蓬勃,光芒四射。

并不局限于她个人,我认为这才是年轻时该有的状态。更何况是个让人觉得很可爱的少女。

“……为什么?你的人生有那么不幸吗?”

面对我的提问,对方淡淡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并不觉得不幸。如果这么想的话,肯定会受到惩罚的。因为我一直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可是……”说了半天,神野老师不知为何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幸福过,一次也没有。”

“如果没有过得幸福也没有过得不幸,那么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是空的啊。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空瓶子、空罐子、沙滩球……还有,对了,纸风船什么的。”

最后的比喻,最接近她的心情吧。她的目光就像追着看不见的纸风船一样,忽上忽下。

用五颜六色的薄纸粘在一起做成美丽的纸风船。不管它在空中是多么优雅地飞舞,下一个瞬间也会很干脆地瘪了,有着虚幻和不安定的危险……

“我一直认为只有我过得这么痛苦。”神野老师凝视着远方说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太软弱了,又太高傲了,所以才会活得很辛苦。可是从事这份工作后,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是的,老师既不软弱,也不高傲。”

听了我的话,对方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一样。每天轮番接待来保健室的女孩们,我才发现她们和我多么相像。确切地说,是以前的我。生活本身对她们来说就是痛苦的。”

我想,不会吧。

不该是这样的吧?现在走在街上的少女们是多么开心啊?就像这个世界春天的样子。

大家都迈着舞蹈般的脚步,在人生这条路上轻盈地走着。时而嬉笑打闹,时而哼着小曲,时而摘着路边的花。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才适合她们。

不。他脑子里深信就应该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神野老师继续说道。

“其中觉得最像自己的是……”

“安藤麻衣子,对吗?”

“是的。同样的感受在那个孩子身上也能体会到。安藤同学和当时的我在精神上简直就是双胞胎。所以我知道……那个孩子想死。”

“她这么希望死去,也正代表着有多么地想活着不是吗?”我不由得用强硬的语气插话。“所谓会去思考死亡,正是意识到生命的意义。至少我从《玻璃麒麟》这个故事中有了这样的印象。她所希望的,应该不只是有死亡才对。不是这样吗?”

神野老师睁大了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大概你说的没错。那孩子曾对我说过,‘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她带着一种挑战的眼神说出这种话来。”

仿佛她现在就在我眼前。我和那个少女见过面,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当时光线昏暗,我自己也很慌张,根本不会仔细看清对方的脸。

尽管如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

如此宣言时少女的神情,那高傲的语气,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眼前。

“你知道这个故事吗?”突然,神野老师说道。“这是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生的事情。一对年轻夫妇从神明那里得到的孩子,先天就背负着没有大脑的重度障碍。现在医学非常先进,据说从婴儿在胎内的情况就知道了这点。当然,医生建议堕胎,因为即使平安出生,也不能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可是这对夫妇却决定要生下那个小孩。”

“到底为了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这么说了。

“是为了把这个婴儿的心脏、肺和肾脏移植给其他更需要的婴儿。如果能救得了其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就有了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天哪!”

我呻吟着说道。然而,这对年轻夫妇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连他自己都无法判断。

“可是,这个愿望最终并没有实现。”

“为什么?”

“……因为法院并没有宣布生下来的孩子脑死亡。原本就没有脑,所以出生的瞬间就应该算是脑死亡,这对父母的主张并没被承认。就在未得到脑死判定的情况下,婴儿的心脏在十天后停止了跳动。”

“我的天哪!”

我又重复了一遍。

即使只有十天也是一生。十七年也是人生。

我不认为法院的判决特别无情。特别是关于器官移植,在日本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生命为何物,伦理为何物……死亡的标准又是什么?

因为无数的人,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立场和想法。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然而……

想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仅仅过了十天的一生。这个瞬间那名少女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安藤麻衣子声音的幻影。

“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

我带着些愤怒抬起头来。

“神野老师!”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么请你告诉我!她的死究竟有什么意义!你的话,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吗?”

神野老师微微点了点头。

“请解释一下,那孩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比这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神野老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暧昧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

“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站起来,非常冷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补充道。

“再见。”

她歪着头,微微一笑。

不久,那笨拙地摇晃着的小肩膀渐渐远去了。

神野老师消失之后,我就像解开了某种束缚一样,跑了出去。拐过她影子消失的十字路口,那有很多人、车和噪音,混沌地翻滚着。我被一种无法挽回的想法袭击着,无计可施地站在那里。

8

外线的红灯闪了一下,电话铃响了。小幡康子这回数了七下后,才拿起话筒。同事老师连脸都不抬,结果打来的电话都由康子接听。这次一定要抱怨一下。

“是的,是花泽高中。”

非常事务性地回答后,对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报上名。

“那个……我是三年二班野间直子的父亲。女儿一直承蒙照顾了。”

“哎呀!”康子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真不寻常。正值暑假,竟然接连接到父女俩的电话。“我是直子的班主任,我是小幡。有什么事吗?”

有的家长喜欢胡乱给学校打电话,有的家长则尽量避免。据康子所知,野间直子的父亲属于后者。

“对不起,能不能赶快叫我女儿过来?”

“啊?”

“不,在上课期间打来真是抱歉,但我有急事,能麻烦叫直子来接电话吗。”

“那个……”康子困惑得吞吞吐吐。“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上午校内要修整,没有上暑期讲习班。”

康子一边这样解释着,一边想着会不会是件很麻烦的事。野间直子好像对家人撒谎,不知道去哪里了。虽说这是很常见的事,以后不发展成纠纷就好……

直子的父亲似乎比康子更困惑。沉默了一会儿,用不自然地爽朗语气说。

“不,我失礼了。大概是我弄错了。直子说去找朋友,我却没听清楚,只以为她照例去参加暑期讲习了。对不起,让您多操心了。”

“那倒好……”

即使是双方都不相信的事,如果这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案,也只能认定为事实了。但是作为班主任,还是有必要稍微钉上一个钉子。

“如果有什么事,请一定要告诉校方。”

“是的,那当然……”

这样回答后,他又踌躇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

“那个……难道直子无故缺席了学校的课程和暑期讲习吗,至今为止的……”

“那倒没有。直子是认真的学生。”

野间直子的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听得出他似乎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一直没能挂断电话。

“那个,还有什么事吗?”

向他客套下,终于开口了。

“那个……我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能方便您告诉我贵校神野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确实是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接电话的是其他教师,“你找保健老师有什么事?”会这样反问他吧。

但是,康子对野间直子和神野菜生子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与其说是身为教师,不如说是康子个人的直觉。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安藤麻衣子的事吗?”

对方似乎大吃一惊。

“怎么会……啊这……”

“拜托您了,请不要隐瞒。我是直子的班主任,和神野老师私交也很好。而且……我也是那个孩子的班主任。”我不想再让一旁开始侧耳倾听的同事听到安藤麻衣子的名字了。“……你不觉得我也该有知情权吗?”

我尽力用冷静的声音这么说,对方并没有太迟疑就同意了。

“你说得没错。”

“能说明下情况吗?”

“不过,也不能马上……”

他抱歉地说。

“您说是有急事。”

“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不如说是我想得太多了,都是些空谈而已……这样比较好。不过,不管怎样,以后我一定会向老师报告的。”

直子的父亲极力保证。

康子认为可以信任他。我清楚地记得直子的父亲。因为在都是母亲常来的三方恳谈会和家长会上,他可是个格外显眼的存在。他总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但他那潇洒的外表和诚实的人品,在我内心产生了好感。

似乎误解了康子的些许沉默,对方开始拼命证明自己无疑就是直子的父亲,而不是形迹可疑的人。听着他把直子的出生年月日啦、出席号码啦、第一学期的成绩啦之类的数字罗列在一起,康子微微一笑一笑,制止了他。

“准备好便条了吗?”

说完,康子打开了教职员工名册。

“可是,如果神野老师不在家,您打算怎么办?”

复述完后,康子突然好奇地问道。

“不,就是……”吞吞吐吐之后,直子的父亲说道。“那个,想请您帮忙顺便再查一个地址。关于已经毕业的学生,可以吗?”

“看下毕业纪念册就行……如果还没搬家的话。”

“没问题……对不起,我其实并不知道姓什么,也不知道明确的年龄,只知道名字叫由利枝。”

“……就这些的话,有点……”

不知如何是好,康子喃喃自语。

“拜托了,并不是很久以前的毕业生,应该是这几年……对了,听说前几年学校曾有过风波,应该是那个时候在校的学生。”

听了对方的话,康子睁大了眼睛。

* * *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电话铃响着。

紧闭的房间内的空气被室外的热度暖了起来,有些浑浊。洁白干净的蕾丝窗帘紧紧地贴在窗户上,丝毫没有晃动。只有挂在墙上的八音盒时钟在认真地计时。

简朴的木制衣柜上,有个用同样木头做的相框。那是对亲密依偎在一起的情侣。

站在这名身材精悍青年身旁,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的正是房间的主人神野菜生子。

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戛然而止。

房间里再一次充满了被弃置的寂静。

* * *

小宫的手机响了。

这次,他还是一边懊悔着没有关掉开关,一边按了收信按钮。

“小宫?是我。”

小宫没有回答,对方用急促的语调说。

“又是你呀!”小宫像个孩子似的撅着嘴。“打我的手机号码,你就知道我会接吧。”

“不得了,神野老师不见了。”

“我刚才听过了。”

“这次不一样,是又不见了。”

对方语速飞快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小宫无言地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对你‘再见’了。但不管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哪有人会就那样什么都不做啊。”

“可是……”

“真是没办法。”小宫唾沫横飞地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依赖我啊?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个正经的上班族。这点你懂吗?”

“什么嘛,太刻薄了。”

对方似乎有些扫兴。小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啦。我现在正在约会呢。”

“静香吗?”

“笨蛋,怎么会和老婆约会呢?是个年轻的女人。你这种人,见到她会大吃一惊的。”

“不,那倒是,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用着几乎不相信的声音说。“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况,我刚才也给神野老师打了电话,可是她好像还没回家,而且过了十五分钟后,学校那边也没法打进电话……”

“等一下,你给小直的学校打电话了吗?”

“你问我打过吗?我当然打过了。你难道觉得我什么都没做就呆着了吗?我还想知道神野老师的联系方式,正好是还直子的班主任接了电话,真是帮了大忙。”

“然后你就和小直的班主任谈了吗……”

“小幡老师吗?当然。我一开始想叫直子接电话,结果她说今天放假没上课,我吓了一身冷汗。真不知道直子那家伙去哪儿了……姑且不谈这个,现在我让老师帮忙查下那个叫由利枝的孩子的住址。她让我半小时后再回一个电话。这期间,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对不起了。下次再联系。”

“喂,等一下,别挂。听着,别挂啊。”

小宫慌忙说了一句,按下了手机上的保留键。

然后停下来,对眼前的“年轻女性”,十分为难地说。

“怎么办,小直。你爸爸好像知道你今天不是去学校了。”

9

电话亭简直是蒸汽浴。把门半开着,用脚支撑下,总比关门好一些。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扬起了阵阵沙尘。我发现自己还在对面人行道上的行人中寻找神野老师的身影,心里有些郁闷。

用不着小宫吃惊。在那种情况下,不管对方怎么说道别,我都没有挽留她,实在是太没脑子了。完全不正常,只能认为大脑是被夏天的炎热弄坏了吧。

神野老师是这样说的。安藤麻衣子是想被杀。

然后还说过这样的话。自己和安藤麻衣子很像,是精神上的双胞胎。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能马上注意到呢?

想杀人的人和想被杀的人的相遇。能像想要爱的男人和想被爱的女人相遇一样自然吗?

神野老师显然对犯人有所了解。这是我的直觉,恐怕是这样。然而,像她这么聪明的女性,却没想到让犯人逍遥法外的危险性,怎么想都怪怪的。

难道她满脑子都是一件事,无暇顾及其他了吗?话说回来,她……

去见犯人了。

我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试着反驳了一下。胡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相反的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为了让犯人杀了自己。

我一个人用力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真是个愚蠢的想法。但我还是很在意。

她说她今天故意要和我走散,这应该是真的。可是,那之后特意在公园里等着,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因为有话想对我说吗?或者,什么忘记说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她想告诉我的只有一句话。

再见——。

我顿时汗毛直竖。如果,我代表全世界的人,听了她的离别的话呢?

只是想多了那还好。只是过愚蠢的妄想吧。

可是……

这时电话机告诉他,插上的电话卡度数所剩无几了。伴随着那刺耳的电子音,终于解除了保留,传来小宫又高又尖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是我不好,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就在把话筒放在钩子上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小宫的声音,心情很焦急。

从钱包里取出新卡,再次给直子的学校打电话。这次只数了两次电话铃声就接通了。回答我的是和刚才一样声音的女性。

“让您久等了,您准备好便条了吗?”

我慌忙拿出笔记本。小幡老师低声说了地址、姓名、电话号码后,又低声说。

“所以,神野老师在家吗……”

“不,她好像不在家。”

“是吗?”她担心地说,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我正在工作,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一定告诉我。”她好像很执着,“拜托了。”

“好的,就这么办。”

“那个,还有……”小幡老师吞吞吐吐地说。“刚才没说完,今天直子给学校打过电话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接到您电话的一个小时前吧。她问我和您问的一样的问题,她也问我神野老师在吗?”

“是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小幡老师恐怕更更不明白为什么,想也没有用。

“你知道那个叫洼田由利枝的毕业生是个怎样的学生吗?”

“嗯……在我的记忆里,她应该是个优等生吧。看了毕业照才想起来,长得很漂亮,成绩也好,从不惹什么麻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可能和安藤很像。”

我吓了一跳。最近,是不是常听到类似的说法?

“头发是什么样子的?莫非是留着一头直垂的长发……”

自己也觉得听起来很可笑,对方更是这么想的。小幡老师用略显困惑的语气回答道。

“你说得没错,是直发长发……不过,学校本来就禁止烫发的……”

“对不起,我问了一件无聊的事。”我慌忙打断了对方的话。没时间解释。“要马上和洼田小姐取得联系。那么……”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也许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请随便说。”

“毕业相册保管在学校的资料室里。虽然阅览是自由的,但学生进入教室时,必须把年级、班级以及姓名记在笔记本上。前天,直子进了资料室。”

“也就是说,直子也是这样调查洼田由利枝同学的住址的吧?”

“仅凭笔记本上的名字,缺乏这样断定的根据。也许只是单纯的调查。不过,问题是在毕业相册中间,夹着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

“是什么……”

“是个书签。薄纸中间夹着剪纸工艺,制作得相当精致。正好在洼田同学的照片上,所以应该不是偶然。而且,我以前曾见过这样的书签。”

“直子拿那样的书签吗?”

我自己都不记得见过,不过就算直子有一两枚书签也不奇怪。

但是,小幡老师马上否定了。

“不。书签的主人是安藤麻衣子同学。”

10

“请上车的客人注意,在车内使用手机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请不要这样做……我要重复一遍……”

无意中听着广播,我呆呆地想着。

安藤麻衣子在毕业相册中调查洼田由利枝的住址的理由很清楚。因为想要给那个陌生的女孩写信,但实际上这封信并没有寄到洼田由利枝那里。至少,没在安藤麻衣子还活着的时候……

正如麻衣子的母亲所主张的那样,假设抽走信件的人与夜路杀人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个人。犯人为什么一直要跟踪麻衣子呢?还有,为什么最近才给洼田由利枝寄出恐吓信呢……那还是假借麻衣子的名义。

犯人有什么理由吗?还是说他不过只是个头脑奇怪的人,难道是连他本人都搞不懂的、离经叛道的行为吗?

安藤麻衣子。洼田由利枝。还有犯人……在这个扭曲扭曲的三角中,如果还有一个人可以添加的话,那就是直子。

安藤麻衣子为什么要把书签夹在相册里呢?那当然是为了给之后调查的人看。作为表明自己走过的路的一种信号。

小幡老师说过,洼田由利枝可能有点像安藤麻衣子。当然这是成绩、生活态度等综合意义上的,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应该还要包括由利枝的容貌。

小幡老师用“相当漂亮的女孩”来形容。同样的形容当然也适用于安藤麻衣子。

人虽然容貌出众,但有时会给人一种没有个性的印象。千篇一律地用“漂亮”一词称赞,而没有其他的形容。

向小幡老师打听洼田由利枝的发型,虽然只是我的一时兴起,但似乎是准确地命中靶心。

有长长的直发,漂亮的女人。

这是把安藤麻衣子和洼田由利枝联系在一起的极少的共同项。

直到最近,凶手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吧。比如,直到上个月六月份时,才寄出了恐吓信。虽然作为理由显得薄弱,但找不到其他的动机。

原本选上洼田由利枝的是安藤麻衣子,而不是犯人。犯人会知道由利枝的存在完全是偶然。

但是,神野老师说由利枝很危险。

如果神野老师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犯人就是想把洼田由利枝选为下一个牺牲者。如果我的想法也是正确的,那只是因为由利枝和安藤麻衣子很像。仅此而已。

当然,我觉得这很愚蠢。然而,世上有很多人能区分郁金香和蒲公英,却分不清玫瑰和芍药。说来惭愧,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直子也看过毕业相册上的照片,真想听听她对我这个想法的看法……

说到直子,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样想不就可以解释了吗。

安藤麻衣子特意把自己的书签夹在毕业相册里。是为了给以后调查的人看。

而那个人……不就是直子吗?两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因如此,麻衣子被杀后,直子会有那么反常的反应。

直子肯定能准确地理解箭头所指的是洼田由利枝这个毕业生。麻衣子可能给她留下了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而且不仅如此,看到毕业照片后,是不是有什么让人恍然大悟的东西?

但是,就算直子想模仿安藤麻衣子生前的行为,也不会给洼田由利枝写信,也不能突然打个电话过去。

好歹当了直子十七年多的父亲。自以为对那孩子的性格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看似慎重,实则大胆莽撞。直子肯定会直接去洼田由利枝家拜访。

但是,由利枝本人应该在公司上班。即使在工作日的白天突然遇到目标对象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我从公园附近的电话亭和车站前的电话亭两次给洼田家打了电话,但不巧的是洼田家好像现在没人。

小幡老师说直子去学校的资料室是前天的事。也按时上了暑期培训班,按照往常的时间回来了。但就在今天早上去了别的地方,甚至对我撒谎。如果直子今天瞒着我去了什么地方,那应该还是洼田家吧。

但是——。

我注意到了可怕的事实。直子并不是唯一一个想见由利枝的人。

神野老师,有可能……犯人也是。

如果直子和犯人不期而遇会怎么样?或者神野老师和犯人遇上?

‘邂逅’到底会带来怎样的结局……我想都不敢想。

我越发觉得这事一个人是处理不了了。就在我还想来想去的时候,可能无法挽回的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现在的我到底能做什么?如果要跑到警察那里去控诉,未免太说空话了。

嗯,所以洼田由利枝这个人,说不定是被杀害安藤麻衣子的凶手盯上了。呃?这就是你这么想的原因吗?因为两个人长得很像。客观上我不好说,但至少凶手有可能认为是同一类型的人……。啊,对对对。有封恐吓信的事。大约在一个月前,那位女性收到了一封恶意骚扰她的信。额?当然,也可能完全是别人的恶作剧……是啊。完全没有证据证明那是杀人犯写的。

我摇了摇头。

用不着在脑子里特意模拟了。这么不靠谱的情报,警察肯马上行动吗?虽然心里念想着,但不得不说实在是不放心。

那该怎么办?

正当我用拳头压着因想太多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时,电车已驶入站台。我慌慌张张地从正要关上的门跑出去。这是距离洼田由利枝家最近的车站。

出检票口走下楼梯,右手边有一家咖啡馆。门口旁有个绿色的插卡式电话。我像是被吸引住一样举起了话筒,给洼田家打了电话。好像还是没人不在家。我把卡重新装了一遍,顺手按下了小宫的手机号码。

“是我啊,真是对不起你。”我道歉后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在紧急情况下能帮上忙的朋友,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宫。

“是你啊,终于联系上你了。”小宫的语气简直就像在责备我们多年不见了一样。“你问我现在在哪里?告诉你,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正想着“怎么可能”,抬起头来,隔着眼前咖啡馆的玻璃的,正是小宫那张呆头呆脑的脸。

11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有直子。”

女服务员笑容满面地问:“欢迎光临,是一个人吗?”我没有理会,直接在直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俩在干什么?”

把我抛在一边……这句话,我勉强咽下去。被小宫认为女儿也很讨厌我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爸爸你的。小幡老师,生气了吗?”

直子胆怯地问道。

“不,小幡老师我瞒得不错。不过……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安藤同学吧?”

直子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连我都不说一句?”

“与其依赖这样的家伙,还不如……”又是我吞下的一句话。

直子有点闹别扭地看着我,不一会儿就开口了。

“因为爸爸还有别的可以为麻衣做的吧?”直子眼神直盯着我,那是我的纸夹——夹了插画,用来装饰在《玻璃麒麟》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找出杀害麻衣的犯人。”

不要听孩子的蠢话。当然,作为家长应该会这么说吧。这么危险的事去交给警察,你只需要学习就行了。

但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直子对麻衣子的感情。因为我知道了两个少女共同拥有的心痛。

“是吗……”

我这么嘟囔了一句,也许觉得是合适的时机,小宫开口了。

“我在这,只是作个陪伴或者说是一个观察者。”

“观察者?”

“啊,小直要在这里和一个人见面,说是约好了,但一个人见面还是有点怯场。”

“那人是男人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对方是洼田由利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神野老师的话,也没必要请小宫来陪护。

然而,我得到的答案却出人意料。

“是侦探。”

“侦探?”

“我是麻衣的朋友嘛,以前她给我看过名片……”

“你说高中生雇了侦探?”

直子摇了摇头。

“说起来,好像是私下里认识的。那个人搭讪麻衣酱,一般搭讪麻衣酱都不理会,但那次觉得有点有趣……”

“搭讪,啊……”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麻衣子写给由利枝的信的内容。因为由利枝一直深信那位少年是因自己而死,她调查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

“……如果能和那个人聊几句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关于犯人的线索。”

“不过,直子,你也不能太过期待。如果真像警察说的,完全是夜路杀人……”

“没这回事。麻衣知道犯人的事。因为我看到了……麻衣曾给犯人打电话。”

“什么……看到?”

“喂,是杀人犯先生吗?放学后在学校里,她对着谁打电话,还说了对方的名字……我没听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小直?”

这件事小宫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探出了那小身子。

“记不清了……是冬天。”

“你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警察?”

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训斥的口气。如果说直子说的话与事件有关,那么安藤麻衣子就是主动挑衅了犯人。

直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我忘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忘了。可是前几天在梦里看到了,然后就想起来了……”

用直子的话说,那时候只觉得是麻衣子一流的演技。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带刺的话,但装作开玩笑地嘟囔着真心话——安藤麻衣子就是这样的女孩。

说到麻衣子,直子一下子就自言自语起来了。

“我们两个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像是消失在地球上的生物的话题等等,总是一面不以为然地嬉笑,一面认真地交换意见。”

“比如说恐龙吗?”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直子不可思议地点点头。

“如果到头来都是要灭亡,那又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上呢?”

也许安藤麻衣子是从神野老师那里听说过。仅仅十天就结束生命的婴儿的故事。

从地球诞生之时,到人类大显身手的现代,正是如此,无数生物诞生,然后灭亡。有的无法适应环境的变化,有的在与崛起的外敌争斗中败下阵来,还有的出于自身物种的局限性。

进化的尝试和失败。

反正要灭亡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呢……

这句话,我到底反复回味了多少次呢?这位已经消亡在人世的少女的喃喃自语,是痛苦而沉重的质问。

生下来是毫无意义的……一边认为是失败,一边思考人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呢?

“……她还说了什么?”

我忍不住问直子,还想再听一下直子的聊天。

“还有……神野老师的什么事。”

“哦,神野先生的闲话?你们俩都很喜欢那个老师吧。都说了些什么呢?”

“虽然喜欢,但也说过坏话。不是我,而是麻衣。她说神野老师是魔女。”

“魔女?”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盯着膝盖上的活页夹。在其中的安藤麻衣子写的故事中,确实有魔女登场。

“当然是开玩笑说的。”直子大概误解了我的反应吧,慌忙地帮我解释。“神野老师好像会看透他人的心,而说中人内心深处的事不是吗?所以啊。”

“啊,是这样吗?”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脑子开始忙碌起来。

如果魔女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物——神野老师的话,那么涅美杰特雷龙又是怎样的呢?就像“玻璃麒麟”让人觉得是麻衣子自己一样,“恐龙”也是麻衣子本人吗?

当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当知道神野老师诅咒麻衣子时……

我怎么也不能释怀。

关于安藤麻衣子被杀的事件,警察认为是马路杀手所为,并不是没有原因。其中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在被害者的周围,根本找不到足以招来这种暴行的阴影。

但是,如果被杀的人是神野老师呢?结果还一样吗?

我意识到自己的思考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浑身一抖。神野老师会被人憎恨到想杀了她妈?不会吧?

“爸爸怎么了?”

直子盯着我的脸笑了。那个笑容和妙子……和直子死去的母亲很像,我吃了一惊。

直子毫无邪气的笑脸里又多了一层隔阂。照片中安藤麻衣子的笑容。那让人不安,不平衡的笑容……接着,神野老师的微笑忽地浮现,忽地消失。

那寂寞、哀伤的笑容。

神野老师……她有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呢?那次不幸的事故以来……

不经意间,一种冰凉的触感顺着我脖颈落下。

我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人憎恨那位神野老师。但是,如果是她可能憎恨的人,不是有一人存在吗?

也许,会恨得想杀了他的人。

然后……像光射到镜子上会反射。仇恨与人碰撞也会反弹。

如果安藤麻衣子真的是被这黑色的波浪溅到的话……?

“啊……”直子突然叫了起来。“好像来了。确实是他。”

打开玻璃门走进来的是个怎么看都像初出茅庐的上班族青年。他穿着单薄的灰色西装,发型也很正派。他的外表与人们在“侦探”这个可疑的职业中想象到的形象相去甚远。而且也和“搭讪”这个轻佻浮薄的词语所联想的人不同。我们仔细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

直子举起一只手示意,青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两个中年‘保镖’,随即向这边走来。

“很抱歉来晚了,工作拖得比我想象的要长……”

这个坐在银行窗口也不会有违和感的青年,礼貌地说着,然后鞠了个躬。

12

<犯人>的手机响了。

<犯人>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按了收信开关。那流畅的动作,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啊。

(说到我,这种时候也会好好接电话的。)

对着一旁的女性笑了下,<犯人>回应道。

“喂?”

对方并没有马上报上姓名,而是先确认了<犯人>的姓名。

“是啊,你是哪位?”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男人还是没有回答关于<犯人>的问题,继续提问。

“你问我神野老师在不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老师,但是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就在这里。”

男人对此又在说些什么。这一次花了很长时间。

“是吗?谢谢你的好意……你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犯人>抬起头,再次对一旁的女性笑了笑。这次几乎是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犯人>告诉了对方现在的位置,就像驯服的宠物一样温顺。然后他收起手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那个油漆剥落、半腐朽的长椅上,穿着雪白长裤的<犯人>其实根本不想坐。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突然浑身没劲儿,酸溜溜的。

蝉鸣得嗡嗡作响。仍然是刺耳的叫声。如果你不知道它们只活七天,我就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抓起来,再踩死……公园是潮湿阴郁的地方,所以才会出现色狼之类的……偶尔也会有杀人。呸,一个人也没有──。

这么想着的<犯人>面前,落了个娇小的影子。

“哦,你,你还在啊。”

太阳很刺眼,<犯人>用手捂着脸说道。

“是神野老师吧。你也该回去了。警察现在就来……”

一边说着,<犯人>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

“你为什么哭……是你赢了啊。那个叫野间的家伙叫我向你问好。”

13

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小幡老师已经先来等我了。看到我,她立刻站起身来,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还把你叫来。”小幡老师说道。“我在电话里问了几句,可是怎么也不明白。”

“不……是我不对,本来想在电话里能说明白的。”

我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在小幡老师对面坐下。每次和她见面,我都会有种家长面谈的感觉,很紧张。但是,现在眼前的小幡老师,和在学校里的拘谨、知性的形象完全不同。

可能是因为那件印有黄色花纹图案的华丽连衣裙,也可能是因为清凉而扎起的发型。

“……难道是因为和平时不太一样,所以很吃惊?”小幡老师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其实,接下来我还要和别人见面。我约会的时候也是这样穿的。”

我傻乎乎地附和着“那很好啊”之类的。

等我的饮品来了,我们也差不多进入了正题。

“后来我看了报纸,只知道犯人被抓了。”

“报纸只会传达结果。”

“关于动机,你还没说过吧?”

“倒不如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我带着刀走在路上的时候,碰巧有个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去罢了,于是就杀了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小幡老师叹了口气。

“听说犯人才二十三岁。不过我觉得最近那种毫无逻辑可言的暴力行为似乎真的变多了。最近我经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但是,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回避的问题。”

“……世代的事,社会的什么不好,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我有很多想法。只是,我没有自信能很好地说明……”

从那天起,我的脑子里就像有张坏掉的唱片。同样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浮现和消失。

我并没有实际看到。只是从一个人那里听说的,五年前的事情。

“……起因是一起交通事故。”

一辆小汽车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坐在车上的,是一对幸福的情侣。目的地是海边或山上都没关系,因为对两人来说,只有一起去某个地方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信号灯变绿后,男子踩下了油门。就在汽车慢慢开动的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有一辆汽车越过中线以极快的速度迎面驶来。

事故在一瞬间发生了。

据悉,男方当场死亡。恐怕在所有人眼中,活下来的她一直是种绝望的状态。而且她也有护士的资格,想必她也当即意识到恋人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在失去自我的“她”面前,“加害者”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未成年人,而且眼神里还带着醉意。与男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加害者”毫发无伤。

“她”一定怀着最大的憎恨,狠狠地盯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脸色铁青的“加害者”。

然后大喊大叫。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喊出了“──杀人凶手!”。

像我亲眼看到一样。因为事故而混乱的后面的车辆、喇叭声、围观者、随后赶来的救护车和警车……所有这些情景,就像自己噩梦的一样,不断浮现在脑海中。

“她”……神野老师现在还在噩梦中吧。当时右腿受的伤,医学上应该已经完全愈合了,可到现在她的腿还是不能很好地活动。

“因为我的心里牵挂着那次事故。这一点我自己也明白。”

神野老师是这么说的。

自己也很清楚,但是没有办法。

“……我都不知道。”小幡老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因为有关神野老师脚不方便的事,我连一次都没问过她。如果问……她一定会告诉我吧。”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成年人的同情心啊。然而……

“安藤麻衣子是当面问神野老师的吧?”

用她那冷酷的直率发问。

喂,老师的脚怎么不好的?受伤、生病还是……?

好奇心是残酷的。而且麻衣子还委托侦探进行调查,就像是她想找出洼田由利枝的事实那样。

关于五年前的事故。还有那个肇事者的事。

结果,与夺走一条人命的事实相比,加害者受到的惩罚实在是太轻了。加害者还未成年,而且他的父亲还是所谓的名流,这些都成了保护他的无形屏障。就像在现实的事故中,靠左行驶的车和它的坚固性拯救了他自己的生命一样。

但是名流的父亲和高级进口车却无法拯救他的灵魂。

在五年前的事故现场,神野老师向加害者发泄的话语,显然是诅咒的话。那一刻,肇事者便被诅咒了。那个无知,愚蠢,无情无义的男孩。也许他在那时之前,还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前途广阔,前进的道路上等待着的都是愉快的、有趣的、可笑的事。年轻就是这样。有时乐观得让人难以置信,旁若无人……

然而,神野老师抛出的一番话,让一切为之一变。少年就是从那刻开始,胸前挂着“杀人犯”这个牌子走在人生路上。

这件事对他的人格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只能想象了。他本该拥有的愉快的、有趣的、可笑的事情都被夺走了,只剩下一颗颓废的心-

杀人?别开玩笑了,那是个意外。我也没办法。偷偷开走老爸车的亢奋、酒的醉意、在学校的烦闷……运气实在太差了。这不是我的错……

各种借口、自圆其说、推卸责任……不久,他的心就陷入了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杀人?别开玩笑了。真正的杀人是……

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但是,人的心中有时会产生怎样的混沌,活了四十年,这种厌恶我也能明白。

然而,仅仅十七岁的少女安藤麻衣子,又是如何理解加害者的内心的呢……

她确实早熟得可怕,也聪明得惊人。话虽如此,恐怕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是轻蔑吗?怜悯吗?或者是同情?还是共鸣?麻衣子她,或许对犯人抱着那样的感情。”

“又或者是,好感……”

小幡老师补充了一句,表示同意。

小幡老师说得没错。

在麻衣子的内心里,感情并不是可以好好贴上标签分类的,而是一种极度的混沌。麻衣子的心中经常激荡着暴风雨,连她自己都站不住脚。

“——麻衣子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挑衅那个加害者……犯人,并试图与他接触呢?归根结底,理由我并不清楚。我能告诉你的只不过是推测……”

“猜也没关系,请您说吧。”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开口。

“小幡老师一定知道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心思是什么样的吧。”

“是恋爱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从直子那里听说的,麻衣子吐露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在麻衣子给她看了那个侦探的名片后,直子认定麻衣子喜欢的人就是那个侦探……”

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侦探”,他的样子非常平凡。完全辜负了富有学识的多余猜想。他是个非常常识性的,一本正经的青年。

和迟到的<侦探>一起进行奇怪会面的时候。直子有些心不在焉,听着我和小宫轮番提出问题,和与之相应<侦探>的回答。不久,她开始说些奇怪的事情。

“不是,不是你,不是你……麻衣酱,她说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以为指的是你。但不是,绝不是你。”

撇开两个中年男人的惊讶,<侦探>的反应却很平静。

“……麻衣子和我交往,只因为我是个侦探。她需要的情报,我偶然能提供罢了。我自己也很清楚,就是这么简单。”

他语气淡然,那双眼睛却雄辩地诉说着。即使如此,还是从心底爱上了那个少女。

因为太明白了,当时谁都没能想到后来的事。

“那么,麻衣子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小幡老师说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一个人红了脸。

这是教师不应有的好奇心吧,她似乎在心里感到羞愧。尽管我对那正直健全的精神很有好感,但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关系的。总之,这次事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点。”

安藤麻衣子是个高傲任性的少女。而且,对他人表达好感的方式也可以说是相当‘折射’吧。

就像把骨头扔给心爱的狗一样,毫不做作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和真心话——就像经常对直子那样。又或者莫名其妙地纠缠、逞强、然后撒娇——就像对神野老师那样。而且,有时还会用圣母般的慈爱之心对待对方——对洼田由利枝就是如此。

那么,麻衣子的好感到底是针对哪一类人呢?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犯人终于被抓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想。

神野老师和犯人在一起,那时的情景,我今后一定永远忘不了吧。

神野老师哭了。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悲痛地叫着。

“杀人、杀人、杀人……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当我们赶到现场时,高个子年轻的<犯人>似乎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束手无策。实际上,应该是实在是无法应付吧。对最先跑过来的我,<犯人>用奇怪的亲昵语调说。

“哟,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吗?”

我点点头,<犯人>傻笑着说道。

“这个人,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就算你赢了,她也不肯离开我。”

紧随其后的小宫用手机拨了一一〇。

直到现在,“犯人”对杀害安藤麻衣子的动机还是只字不提。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总觉得……似乎说的都是相关的话,我们当机立断地让直子和神野老师离开现场,这是一种让人松了一口气,又好又坏的复杂心情。

和侦探在最初约好的咖啡馆里就分开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调查报告完美无缺,还查清了<犯人>的联系方式的话,我都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和来时一样,侦探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后就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定要抓住杀害麻衣子的犯人的嘱咐。

总而言之,刻意省略了神野老师和侦探的事后,对警察的说明也变简单了许多。

是啊,是的。偶然和同事两个人一起散步时,发现了一个很像犯人肖像画的男人……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询问了他本人,他竟然很干脆地承认了罪行。所以才慌忙报警的……嗯,现在回想起来,我做了相当鲁莽的事,但大概他本人也是因为难以承受罪责之重,才想自首的吧……

虽然这是一出荒唐的猴戏,但应该是和小宫配合默契的表演发挥了作用吧。没有特别的怀疑,像坐过山车一样的那天结束了。

神野老师最后也没告诉我什么。

她向我们扔了洼田由利枝这个诱饵,自己则和犯人联系了。当然,她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大概是看到直子画的那张肖像画时吧。

不知道神野老师对于“犯人”和安藤麻衣子的关系究竟知道多少。正因为是她,也许很容易就找到了真相,而且她也看过恐龙的故事……。

然而,关于麻衣子可能对<犯人>的感情,你是不是想都没想过……?

“不会吧……!”

小幡老师突然叫了一声,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捂住了嘴。在我沉默的时间里,她好像一直在想一件事。

“不会吧,安藤同学喜欢的人……是犯人吗?”

那和我得出的结论一样。

犯人、神野老师、直子、洼田由利枝小姐。总是会跟他人保持距离的安藤同学,却主动去接近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彼此都有个共通点吗。

大概就跟麻衣子本人一样,是危险之前的不安定。

麻衣子大概有一种独特的嗅觉,能看穿人的本质吧。和自己一样不平衡的灵魂,在麻衣子身边聚集,就像夜晚飞蛾会被吸引聚集在路灯上一样。不久之后,麻衣子开始尝试用她自己的方法来拯救每个人。

她让直子相信她们两个是特别的朋友,对洼田由利枝则是用写信的方式。至于神野老师……麻衣子毫不留情地探寻神野老师的伤痛,调查她的过去……然后她接触到了某个人物。

充满了暗不见天日的混沌,一触即爆的不安定的灵魂。

“我想,于是麻衣子便思考,能够同时拯救老师和他的方法……然后实行了那个方法。”

她所写的《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中,涅美杰特雷龙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当他真的成了一个人的时候,故事便结束了。那也是涅美杰特雷龙不再不幸福的时刻。

所谓诅咒的话语,在它发出的瞬间,就拥有将这两个人同时紧紧束缚住的力量。束缚住施加诅咒的人,束缚住被诅咒的人。既然如此,那就把诅咒变成现实吧。这样一来,他们一定能从中获得解脱才对……

“可是……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去救别人呢……这样一点都不像那个孩子,她并不是那么有着大爱的人。”

坦率而正确的想法,的确是这样。自我牺牲,奉献为人与安藤麻衣子并不很相配。

我也觉得,归根结底可能也是为了自己吧。

“也许通过这样做,她自己也能得到救赎。”

“拯救跟自己相似的人——那些她觉得就像自己分身的人。麻衣子自己也因此一点一点地获得救赎……这样想,是不是太简单了?”

“你是说,是她让自己被杀死的吗?!让他变成真正的杀人犯,让他接受制裁,这样那两个人就能解脱!?”

确实自相矛盾。然而正是这种矛盾、混沌和不稳定性,塑造了安藤麻衣子这个少女吧?

只有17年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然后又消失的奇迹般的少女。不从她的眼里看来,消失无踪的或许是我们这一边的世界吧。

小幡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好像突然意识到似的说道。

“那之后,你和神野老师见过面吗?”

“没,诶。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小幡老师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很般配。我的这一招出乎意料地准,但我自己却完全不行。”

然后看了看手表,慌忙站起身来。

“是不是碰头迟到了?”

极力掩饰内心的动摇,对方轻轻耸了耸肩。

“是啊……可能相当让人烦躁……”

“对不起,耽误了您很多时间……没事吧?”

“哎呀,可是我叫你来的。而且……”小幡老师咧嘴一笑。“如果这样就有争执的话,那说明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不是吗?”

结尾

在那之后,季节更替了两次。距离安藤麻衣子的离世大约一年了。

直子顺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因为离家很近,所以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眼下的烦恼,变成了是否应该加入戏剧社。据说在参观大学庆典的时候顺便去看了一场戏,非常有趣。她似乎已经把一年前我的闲言碎语,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宫的独子考上了志愿高中,每天都非常高兴。女朋友也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真是件喜事。

要说我的话,每天过着没什么变化的日子。好歹戒烟成功了,已经是近几年来最好的消息。

不,还有一件事。今年冬天我出版了一本绘本。这本书是和死去的少女合着的,当然出版方是小宫。也因为评价很好,周围的人都劝我开个展。朋友间的绘本画展我也办过几次,但完完全全的个人展还是第一次。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准备。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还算盛况呢。我和小宫拍了拍肩膀。那家伙刚才就回去了。

期间,很多朋友和熟人都来参观了。小宫全家出动,一下子把会场变得热闹起来。静香一张张(可能确实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我,以至于我都脸红了。说起高志,竟然带着她的女朋友,真是位聪明可爱的小姐。

直子也带着学校的朋友来了,我对直子说了‘喂,你也带个男朋友怎么样?怎么能输给中学生。’之类的废话,给直子气的不得了。

没想到小幡老师也来了。她兴致勃勃地围着会场转了一圈,临走时,悄悄地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啊,这次决定相亲了,先不告诉你女儿。’

就这样一阵风似的回去了,还是没能问出来她到底和上次约会的对象怎么样了。

她的话,会这样回答吧:“说到底,就只有这么点关系。”

作为会场使用的画廊那边好意地说,明天整理也没关系。天已经黑透了。从刚才就想着该回去了,但还是磨磨蹭蹭的。就像一个有拒绝回家症的上班族。

突然,我觉得有人从门口走过。由于与室外的温差,玻璃门上完全蒙上了一层雾,人影只能映出朦胧的轮廓。但是在我看来,是个同样的影子在徘徊。

想着要不要进这个会场而犹豫不决。

我跑到门口,轻轻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穿着鲜艳蓝色外套的背影。走了几步,我停下脚步,慢慢回头看。这时,那没有扎起来的长长直发轻轻地摇晃着。

“……神野老师。”

我这么一叫,对方不知为何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就像读笔记一样,生硬地说。

“我收到邀请函之后……一直犹豫该不该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去看看画吗?”

我把她请进温暖的室内,神野老师脱下了外套挂在胳膊上。

她随后沉默一会儿,仔细地看着每一幅插图。玻璃森林里的玻璃长颈鹿,被玻璃蛇引诱的长颈鹿,玻璃草原上飞驰的长颈鹿……

神野老师再次开口,是在孤身一人的长颈龙画前。

“是末世龙。”

神野老师转过身来,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想,在安藤同学那个事件发生之前,就一直在想。住在渐渐走向扭曲的世界里,孩子们不知不觉地跟着变得扭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这样的他们长大了,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做出了可怕的事。我一直在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身到底该负担起多少责任呢?真的应该被责备是另有其人吧。”

“但是,安藤同学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嗯。”神野先生点了点头。“读了那篇童话,我清楚地明白了。”

就算一个人毁灭,是许多跟他有关联的人的错误所积累而成的结果。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负担起他的责任。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扭曲到不可能修复的程度了。不管不合理的死还是不合理的生,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

因为他们才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尽管如此”神野老师继续说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个孩子非死不可?明明想死的人是我,想被杀的人也是我。”

“……我记得什么时候说过。”我避开对方流泪地脸说。“希望死去,正也代表着想要活下去。麻衣子事件发生后,神野老师并没有马上去找他,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不停地这么呼喊着……我不想被杀,我还不想死。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神野老师抬起头来。“请你告诉我……当你决定要用一生去爱的人就这样死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终于鼓起勇气凝视对方的脸。

“即使如此,人还是可以活下去,还是可以再一次爱上别的人。事实上,妻子过世之后,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那是因为野间先生你有直子在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神野老师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似的说道。那样子看起来非常稚嫩、无助。

“那就现在开始把它塞满吧。”

我轻轻地拉着神野老师的胳膊,把她领到里面的角落。其中有一幅名为《少女》的画。

看了这幅画后,神野老师的手突然放松了。

正如标题所示,有好几个女孩在那里。虽然年龄、容貌、衣着各不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的表情。

大家都笑着。天真地,幸福地,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刚才你问到底该怎么办。这就是我的回答。活着的人,不笑是不行的……这同时也是为了死去的许多人啊。”

神野老师盯着画看了很长时间,回过头来说。

“我也能有,像这样笑的一天吗?”

“一定会的。”

“什么时候……”

她像在反驳似的说。

“我想大概是春天吧。”

“春天的时候,好像很适合结婚……”

“什么?”

“不,没什么。”

神野老师像被问到悄悄话的孩子一样缩着脖子,小声笑了起来。

虽然离春天还很远,但她的笑容就像早春一样温暖。

“前几天,我收到一封毕业生的信。”神野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洼田由利枝……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吗?”

“嗯,当然。那之后呢,她怎么样了。”

“听说他们今年春天就要结婚了,很幸福呢。”

“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然后想了想,随口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怎么样?等春天到了我们也……”

“啊?”

她小声叫了一下,然后微微脸红起来。

“不,没什么。”

也许是觉得我的慌张很可笑,神野老师又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摇铃铛一样。引得我也笑了。

一旁,画中的少女们,天真无邪地看着我们。脸上浮现出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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