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岸从大手町开车全速驶向新宿方向。因为并不是接到警用无线电的紧急通报,所以不能打开便衣车的闪灯。即使如此,在目前的状况下,应该不会有超速的问题。
况且,万一被交通大队逮到,只要说明情况,对方应该会放行。
虽然是非假日晚上,往新宿的车子却不少。早知道应该上高速公路。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瞥了一眼副手座上的惠子。惠子正偏着头,聚精会神地敲打着计算机。
「怎么了?」浅岸问。
「这太奇怪了。」惠子一边喃喃地说着计算数字,一边吐了一句,「绝对划不来。」
「什么划不来嘛?」
「就是假设这是一场诈骗案,歹徒根本没有赚到钱。像泽井先生那样的自营业者通常都会把之前的钱再加上赚到的钱放在歹徒面前,让歹徒再度翻倍,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第二次和第三次时,许多人甚至去向金融业者借了钱,因为钱可以翻倍,很快就可以还钱了。
在这种情况下,歹徒如果不利用最后一次机会海捞一票,绝对会亏本。」
海捞一票。虽然她是大家闺秀,但毕竟是地方法院检察官的女儿,适应能力很强,用字遣词已经很有第一线刑警的味道了。离开百货公司后,开车前往「魔术广场」的途中,舛城说:她是地院检察官的女儿,只要在案子里打滚,很快就会崭露头角。
浅岸虽然觉得不可置信,但现在看来,惠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很有警官的味道了。
「如果是这样,」浅岸打着方向盘,对惠子说:「现在在中野板上的集会,已经聚集了足够的资金了,足以让歹徒大赚一票。」
「但以简单的方法计算,歹徒已经在那些自营业者身上投资了八亿圆。这些自营业者如果不调度超过之前所赚的金额,歹徒就赚不到钱。而且,他们已经铺了那么久的线,至少也要赚一倍。」
「那些利欲薰心的自营业者一定会拚命筹钱。如果歹徒指定具体的金额,他们一定会乖乖筹齐。」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最多只会把赚的钱统统拿出来。」
惠子固执己见的态度让浅岸很不满,「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因为,好不容易才赚到这些钱,怎么可能去冒更大的风险?一定会从赚到的钱里拨一点出来投资。」
「你太天真了。」浅岸笑道。
「你没有赌博过吗?只要一赢钱,整个脑袋就空了,只剩下赢钱的感觉,即使已经把赢的钱全都吐了出来,仍然以为自己还在赢钱。人就是这样的。」
惠子生气地说:「我认为,公务员染指赌博这种事,最好不要轻易挂在嘴上。」
这个女人也太一板一眼了。浅岸叹着气反驳说:「虽然是赌博,但是经政府核准的地方。像是柏青哥、赛车或是赛马之类的。学生时代,谁没去打过柏青哥。」
「浅岸警部补,你打柏青哥是输还是赢?」
「整体来看,应该是赢吧。」浅岸在说话时,感受到惠子向他投以轻蔑的眼神,「至少,我这么告诉自己。不过其实应该是输钱吧。」
「真是靠不住。」惠子毫不客气地说,「搜查二课的人,金钱感觉怎么这么差?」
浅岸一脸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适合这个职务吗?」
「不,」惠子的声音很冷漠,「你至少顺利地把电视机和录影机装好了,还算是有派上用场。」
「你的兴趣就是吐别人的槽吗?」浅岸也还以颜色,「科搜研的女人到底就是不一样。即使被百货公司的魔术用品骗得团团转,金钱观念却很强,又能说会道的。」
惠子也不甘示弱,「是你先说铁环上有裂缝的。」
「对啊,我又没说错。」
「但你却被那个玩家的虚晃一招骗了,还以为他用了没有裂缝的铁环。如果你的观察够敏锐,怎么可能不看出端倪?」
「我又没说我的观察够敏锐?」
「但你的态度这么说了。」
「好了,好了,」浅岸觉得很烦,不想和她继续争论下去了,「我认输,你永远都是对的。」
惠子似乎对浅岸的这句话很不服气,最后还是撂下一句:「谁要你认输了。」
车内的斗嘴暂时平患了。随后,陷入了一阵沉默。
真受不了。浅岸踩着油门,在心里骂了一句。菜鸟的保母真不好当。
「难道是这里?」舛城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
下计程车已经超过十分钟。第一次来银座的店时,即使知道地址,也绝对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
就连侦办经验丰富的舛城也不敢说对银座的所有地理位置都瞭若指掌。
银座不仅占地面积大,呈棋盘状的闹区看起来大同小异。虽然许多马路都是单行道,但总是呈慢性塞车状态。
迷路时,回到银座中央大道重新找是最好的方法,但这里到处都是餐厅,根本看不到像剧场的标的物。结果,只能在包括小巷子在内的马路上钻来钻去。
明治五年的一场大火后,银座变成了砖瓦街道。自从到达横滨港的进口食品,经由新桥与横滨之间的日本第一条铁路运到银座后,使银座的餐饮店林立。
因此,舛城以为剧场这种次文化设施都在远离新桥的地方,但这种猜测显然错了。
剧场入口在四丁目的木村屋总店附近,就在餐厅和文具店大楼之间的小巷子里。
严格说起来,是在更靠近那家远离闹区的「livehouse」入口的小巷子里,放着一块发出忧郁绿光的「银座爱波里剧场」的招牌,下面贴的那张出光玛丽的海报和在「魔术广场」看到的一样。小巷距离酒吧和酒店毗连的闹区很远,巷子里没有半个人影。隔壁餐厅丢出的垃圾发出阵阵恶臭。
垃圾丢弃站的网子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这些都是乌鸦的杰作。
城市里的乌鸦都很聪明,时下的乌鸦常常会几只聚在一起,联手扯开网子,从垃圾堆里寻找食物。
他走进昏暗的剧场入口,简直怀疑连聪明的城市乌鸦都很难找到这里。
这幢大楼已经相当老旧,壁纸很明显地已经换了好几次,天花板上的萤光灯也奄奄一息了。
他穿过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夹缝中的狭窄空间,来到一个小型电梯前。
这个电梯似乎是在大楼改建时装上去的,但也已经相当老旧了。
虽然贴着大型厂商的维修标志,但这种东西根本不可靠。
连大型公司如雪印、Duskin都会发生丑闻,日本企业根本不值得信赖,即使有维修,也不代表任何的品质保证。
但舛城看到门上贴着的手写标识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银座爱波里剧场,七楼。
他才不想白费力气地从这幢阴森大楼的楼梯,大汗淋漓地爬到七楼呢。
舛城在上升的箱型物中,度过了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震动,和像是金属切割般噪音的忧郁时间后,终于来到了七楼。令人惊讶的是,电梯门一开,眼前就是观众席。
只有三十个座位的观众席上空空荡荡,只有七、八个客人,而且,看起来像是一起来的。
他们围在观众席的前排,发出刺耳的狂笑声。舞台就像是脱衣秀表演场一样紧贴着观众席,几乎没有深度。灯光使用的是舞台布置业者俗称的「基础灯」,也就是灯光平均地照亮整个舞台,完全没有设置聚光灯。
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站在舞台上,一手拿着麦克风说话,一边用手上的绳子表演着魔术。
他戴着看似在派对用品店员的金色领结,穿着夸张的金葱布料上衣,应该是串场的小丑。
「好,我现在要对这个绳结吹气,」男人突然闭口不语,拿着绳子的手也不安地动来动去,「咦,等一下。我可不可以重来?」
客人们笑弯了腰。白井,你忘了戴拇指套了吧?舞台上的男人尴尬地笑着回答,嗯,好像是。
观众席上更响起一阵爆笑,舛城却觉得无聊透了。
眼前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原以为是在排练,但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台上的人不知道是出光玛丽的助演还是搭档,不仅表演失败了,面对客人的指正时,甚至缺少像样的答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大外行。
坐在观众席上的,应该也不是普通的观众,而是表演者的朋友吧。
没品的艺人和同夥之间的一唱一和持续上演着,舛城有一种想要塞住耳朵的冲动,连小时候看的野台戏都不至于这么糟糕。
「请问,」一个身穿西装的瘦个子男人走了过来,纳闷地问舛城:「你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我来看表演啊。」
舛城的回答让男人更加惊讶,「是谁介绍的吗?」
虽然是向一般民众公开售票的表演,但对方却格外警惕。舛城说:「我是看了魔术广场的海报。」
男人终于露出放心的表情。喔,原来是这样。然后,带舛城到电梯前的桌子,「一千两百圆。」
他从一叠几乎没有用过几张的票捆上撕下一张,递给舛城。舛城从钱包里拿出钱交给他。
是单色印刷的票。这一类型的票,至少要印一百张,印刷厂才会接单。这才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票的原因吧。
舛城不禁在心想。他们应该从来都不曾奢望这些票会全部卖完吧。
既然只能卖出少量的票,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去印刷厂印制,应该像业余摇滚乐团一样,利用影印机做手工票。但他们却特地花几万圆去印这些票和海报。
虽然这或许是所谓的专业意识,但关键的表演内容却是这副德行。这里的价值观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光玛丽小姐呢?」舛城问那个男人。
「她等一下才会出场,现在在后台,你要去见她吗?」
舛城很惊讶。虽然这里的舞台设计让观众和表演者可以近距离接触,但没想到,竟然可以让连名字和头衔都不知道的人去见表演秀的主角。
「那就拜托你。」舛城说。
男人格外亲切,指着侧舞台说:「请走这里。」
这个楼层除了电梯门和通往楼梯的逃生门以外,看不到其他的门。
舛城正纳闷到底要去哪里,男人竟然从观众席旁走向舞台,走上正在表演中的舞台边缘。
无奈之下,舛城只能跟着他,他和舞台上的魔术师相互看了一眼,随后就感受到观众席上的客人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背上。魔术师一脸呆然,中断了台词,看着舛城。
「请继续,」舛城在离开舞台之际说道,「你的领结很好看。」
穿过侧舞台,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地上放满了魔术用品,但大部分都是在「魔术广场」看过的东西。前面排着一排衣架,衣架上挂的衣服和海报上的一样,都是四十年前演歌歌手穿的衣服。
穿过这些衣服的缝隙,看到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正在拖地的年轻人。
这个削瘦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齐肩的褐色头发。看来,即使是这种公演,还是需要一些工作人员。
「你好。」舛城主动打了招呼。
年轻人抬起头。舛城一看到年轻人的脸,便惊讶地愣住了。
是个女孩子。虽然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张巴掌脸,却有一对像洋娃娃般的大眼睛。
虽然没有化妆,但白皙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上没有一颗青春痘,挺拔的鼻子和薄薄的双唇有一种成熟的味道。她的浏海被汗水沾湿了。
在并不热的房间内,就流了那么多汗,可见她工作得很认真。
少女一言不发地把拖把收了进来,靠墙站着,避免挡了舛城的路。舛城觉得,以她的年龄来看,个子应该算很高。
应该有一百六十公分吧,但因为身材苗条,手脚都很长的关系,所以看起来更高。
她的体型好像排球选手,中性的脸庞也让人有这种感觉。
拖地的少女让了路,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盯着舛城。舛城只能快速从她面前走过。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看起来还正常的人,舛城很想停下来和她聊几句,但还是无奈地拨开衣服往里面走。
「金泽的活动办得怎么样?」被衣服遮住的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完全不行,」男人的声音回答道:「真遗憾。」
好不容易穿过服装的密林,三个人影进入了舛城的视野。
一个女人手拿眼影,坐在镜子前忙着化妆,身旁站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就是带舛城过来这里的售票男子。
中年男人发现了舛城,抬起了头。女人也停止化妆,从镜子里看着他。
「是客人。」售票员轻声地对这对男女说。
「是从魔术广场那里来的。」
「喔?是吗?」女人站了起来。女人穿着一套俗气的礼服,她的大浓妆,银座应该无人能出其右。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吧。
仔细一看,发现她的五官挤成一团,如果不化妆的话,应该是一张毫无特色的纯日式脸。
女人露出快把脸上的化妆撑裂的灿烂笑容,说:「我是出光玛丽。欢迎来到魔术的世界。」
舛城对周围的情况和女魔术师的笑容之间的落差感到很不适应,轻轻地点了点头,「你好。我没想到可以来后台参观,所以很紧张。」
「不用那么紧张,放轻松点。」出光玛丽坐了下来,并没有请舛城坐。
「我要等一下才上场。」
「现在在表演的是助演吗?」
「大介君吗?你不认识他吗?」出光玛丽惊讶地抬头看着舛城,「他就是常在魔术广场打混的那个人啊?有时候也会在店里帮忙。」
「不认识。我是在百货公司魔术用品专柜的玩家推荐下,今天第一次去魔术广场。」
原来是这样。出光玛丽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已经露出了高高在上的态度。
「这么说,你的魔术资历还很浅啰?怎么会突然急着要学魔术?如果想在公司的聚会上表演,百货公司卖的那些商品就够了。回家要好好练习一下。」
她是把自己当成初学者,所以才狗眼看人低吗?还是在这个行业里,这属于很贴心的建议?由于太偏离一般的常识,舛城一下子无法做出判断。
舛城说:「我不是上班族,也不是为了在聚餐上表演来学魔术的。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出光玛丽和中年男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后,出光玛丽才瞪大眼睛看着舛城,「难道,你是电视台的人?」
不是。舛城摇了摇头。
「我是警视厅搜查二课的舛城。我在调查一些事情,所以才来这里。」
中年男子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和反感,但玛丽却兴致勃勃地眼睛发亮,「你是刑警吗?好厉害,好像那种两小时的单元推理电视剧。欢迎来到魔术的世界。」
「这个你刚才已经说了。」舛城笑着,两眼却看着中年男子。这个微胖的男人头顶稀疏,鼻子很扁,长得像黑猩猩。
廉价订做的西装很不合身,衬衫领子的扣子敞开着,但并不是时髦,而是因为太胖了,扣不起来。
「形迹可疑」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总之,应该是个不务正业的男人。舛城直觉地这么认为。
「不好意思,」舛城的视线回到玛丽身上,「你是职业魔术师吧?」
「对啊。我本名叫仓木玛丽。以前,就用这个名字登台,但在上电视表演时,制作人对我说,玛丽,不好意思。不是有一个歌手叫仓木麻衣吗?
观众很容易把你们混淆,所以,可不可以请你改另外的名字?
我就答应了。一个月以前,我的艺名叫princess玛丽。
但名字太长了,报纸的节目预告栏上挤不下,所以,我就改了短一点的名字。」
「结果,上了报纸的节目预告栏吗?」舛城问。
「没有。」玛丽的表情僵硬起来,「因为要在这里公演,就没办法安排电视的工作了。」
应该本来就没什么机会上电视吧?刚才,当她误以为舛城是电视台的人时露出的兴奋表情,就已经道尽了一切。
根本不可能有人把她和仓木麻衣混为一谈,她也不是那种节目制作人会用这种亲热语气和她说话的大人物。
舛城一眼就看透了这个无足轻重、没没无闻的艺人的世界。
舛城在分局工作时,曾经逮捕过一名在各酒店巡回演唱的摇滚乐团,他们违反了毒品管制法。他们那一行也是这样。
虽然社会上并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但他们却自以为是专家。
于是,就一辈子活在所谓的专业意识和专业价值观的世界。这个出光玛丽显然也是那个世界的居民。
舛城耸了耸肩,「这个剧场的公演重要到需要推掉其他的工作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无论表演者和观众都是经常出没魔术广场的夥计和老客人吧?
不好意思,我认为娱乐这种东西,应该更面对广大的民众。」
「你说得完全正确。」玛丽一脸凶相地看着中年男子,「经纪人,你有什么打算?」
「喔,」舛城看了看中年男子,「原来这位先生是出光玛丽小姐的经纪人。」
无论是哪个领域的艺人,都不可能不叫经纪人的名字,而是把对方的职称挂在嘴上的。
舛城认为,出光玛丽只是想要让他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她的经纪人。她想要说,自己是行家,也是有经纪人的。
中年男子显得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舛城。
舛城看了看接过来的名片。吉贺欣也。头衔是魔术经纪有限公司董事长,魔术广场店长。
「原来你就是店长。」舛城内心涌起的好斗心立刻化为笑容浮在脸上,「魔术经纪有限公司,是怎样的一家公司?」
吉贺漠无表情地说:「就是魔术师的经纪公司。」
「魔术师的?还有谁是你手下的魔术师?」
舛城的问题让吉贺仓皇失措,「除了出光玛丽小姐以外,还有现在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个人,还有其他的。」
「啊,瞭解了,瞭解了。」舛城故意露出狡黠的神情。这是故意惹对方不高兴,套出他真话的绝佳机会。
「你兼任魔术广场的店长嘛,所以,也会帮店员、夥计或是老客人介绍一下可以做为魔术师表演的机会,让他们挤入专业的行业。是不是这样?」
听到舛城的侮蔑,吉贺立刻怒容满面,但出光玛丽立刻夸张地大笑起来,「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但这种零星的表演机会很重要。这场公演也一样。美国的魔术城来邀我去表演,这么一来,我必须在美国住上三个月。
虽然我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应该为出入魔术广场的半职业魔术师、魔术爱好者提供更多接触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舛城问:「看来你根本不计较钱的问题。」
「对啊。」出光玛丽点了点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出了V字,两根手指贪婪地动个不停。吉贺发现了她的动作后,立刻伸进怀里,拿出了烟盒。
现在,连乡下的黑道老大都早就不做这个动作了,但她似乎以为这样很帅气。舛城看不下去了,低头看着地上。
虽然过了好一阵子,但吉贺只是把玩着烟盒,并没有掏烟。
出光玛丽一直比着V字,最后,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吉贺,问:「怎么了嘛?」
「对不起,」吉贺把烟盒揉成一团,「刚好抽完了。」
玛丽忿忿地把脸朝向房间角落,「沙希。」
刚才的少女从衣物堆里钻了出来。可能她一直忙于打扫的关系,整件T恤都是汗。少女跑向玛丽。
「沙希,烟呢?」玛丽问。
「嗯,」名叫沙希的女孩不知所措,小声地说:「我没买。」
吉贺咂了一下舌,「我不是叫你要随时备烟吗?」
「对不起。」少女低下了头。
舛城觉得怒火中烧。虽然他不知道这名少女是什么身份,但也不应该把气出在她头上。
他差一点想要发作,不过,想到自己正在明察暗访,还是不得不忍了下来。
「请。」舛城拿出烟,递给了玛丽,「如果你不嫌弃LuckyStrike的话。」
「真是太谢谢了,」玛丽满脸堆笑地说完,又一脸凶相地对少女说:「你走吧。」
沙希低头离开了。她走到房间的角落,无事可做地开始整理用具。
舛城拿出打火机,为玛丽嘴上的烟点了火,说:「要未成年者去买烟是犯罪行为。」
玛丽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向空中吐着烟,说:「哇,那可怎么办?我们可得小心一点了!」
她的语气充满戏谑,和吉贺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比起眼前这两个大人,舛城更在意此时正在房间角落的少女。
少女把两个啤酒瓶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手在啤酒瓶周围不停地动来动去。
她到底在干什么?
玛丽叫着他,「你是叫舛城先生吧?你今天来,想要调查什么事?」
舛城转头看着玛丽,把手放进怀里,拿出几张计程车找的千圆大钞,递给玛丽。
「要让这些钱翻两倍。如果你可以表演这个魔术给我看,我将万分感激。」
舛城没有错过玛丽脸上掠出一丝僵硬的表情。吉贺也一样。
他们浑身僵硬的态度,彷佛室内的温度顿时降了好几度。这绝对不是毫不知情的人会有的反应。
玛丽端详着舛城的脸良久,终于拿起一张一千圆,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
然后,又交还给舛城,说:「这是你的一千圆,没错吧?你要不要好好检查一下?」
舛城乖乖地接过了钱,纳闷她为什么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这是自己刚拿出来的千圆纸币,不需要检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当他看着纸币,心里这么想着时,他的眼角扫到玛丽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嘴里。
当舛城在检查纸币时,她似乎已经安排好了魔术的机关。
舛城假装没有看到,把钱还给了她,「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玛丽一言不发地接过纸币,在自己的脸前揉成一团,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被揉成纸团的千圆纸币停在半空中。
哇噢。吉贺欢呼起来,拚命拍着手。他的反应好虚假。魔术用品店的店长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魔术的玄机?
虽然舛城第一次看到这个魔术,但他完全不感到惊讶。
千圆纸币虽然悬在空中,但微微地颤抖着,很显然地是用线吊了起来。
玛丽把拿着烟的手在千圆纸币旁动来动去,似乎在告诉大家,纸币并没有用线吊起来,但这个动作反而让舛城看破了其中的玄机。
玛丽的身体挺得笔直,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手拚命地挥着。
从刚才她放了什么东西到嘴里的动作来看,她绝对是把一根绳子的一端绑在前方一公尺左右的某个地方,另一端咬在嘴里。
也就是说,千圆纸币并不是从上方吊住,而是吊在像晒衣服的绳子一样水平的线上。
一旦破解了机关,就觉得眼前的表演实在愚蠢无聊透顶。
玛丽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她不能放开嘴里咬住的线。
她用这样的表情咬住线,在空中挥起双手。这种雕虫小技根本不值得尊敬和赞赏。
表演完空中悬浮术后,玛丽抓下千圆纸币,还给了舛城。舛城接过揉成一团的钱。
线应该已经被拉断了吧,纸币上并没有黏到类似的东西。但舛城对魔术以外的事感到讶异不已。
玛丽露出满足的笑容,正等待着舛城的掌声。这种脱离常轨的态度让舛城哑口无言。
她把别人的千圆纸币像垃圾一样揉成一团后直接还给别人,还一副「我已经表演魔术给你看了,很对得起你了」的表情,这种表演也太让人生气了。时下,连快餐店在找钱时,都会找没有摺痕的新钞了。
「你的魔术真棒。」舛城的心凉到了谷底。
「谢谢。」玛丽嫣然一笑。她的态度并没有挑衅舛城的意思。可见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失礼。
「出光玛丽小姐,」舛城清了清嗓子,「虽然你刚才表演的魔术很棒,但我想看的是钱加倍的魔术。听魔术广场看店的店员说,问职业魔术师的你和店长就知道了,所以,我才来这里问问。」
「啊,这个嘛,」玛丽笑了笑,把烟放进嘴里,「这是秘密。魔术师不能把机关告诉别人。」
「我没有要你告诉我这个魔术的机关,你只要表演给我看就可以了。只要你在我面前让钱翻倍就好了。」
玛丽不知所措地正准备说什么,吉贺抢先回答说:「下星期你看电视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电视?」舛城问:「什么意思?哪一个节目?什么时候播?」
这时候,舞台上传来鼓掌和吆喝声。回头一看,刚才的领结男走了过来。
虽然观众都是家人,但他仍然心满意足地胀红了脸,跑到玛丽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辛苦了。」玛丽把烟在烟灰缸里熄灭后,站了起来,「好了,我要上场了。」
即使是完全没有魔术秀影子的公演,自己也没有权利影响他们的工作。舛城在不耐烦的同时,这么告诉自己。
玛丽一派轻松地走了,吉贺却很明显地为能够躲过舛城的盘问而松了一口气。
他用卑微的视线扫了一眼舛城,像伺候出光玛丽的跟班一样走了。
「请问,玛丽姊,」沙希突然满面笑容地跑了过来。她手上拿着笔记簿和乱成一团的丝袜,「这个,我已经装好了。」
玛丽纳闷地看着沙希的手,「啊,这个吗?我还没有说我打算用。」
「但请你一定要试试看……」
「下次吧。」玛丽冷淡地说:「这个编得太复杂了,线可能在表演前就断了。」
沙希似乎卯足了劲在推销,她从丝袜上抽出一根丝,说:「拜托你了。万一线断了,我可以马上用这个修补……」
玛丽立刻板起脸,她的视线扫了舛城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心虚。
然而,当玛丽的眼神再度移到沙希身上时,她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你这个笨蛋!」玛丽把沙希手上的笔记簿拍落在地。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带到这里来! 你没看到有客人吗?怎么可以泄露机关!而且,你把线绕得这么复杂,怎么可能成功?
万一在表演时断线,出糗的可是我!什么都不懂的大外行,别把自己的妄想推销给我!」
玛丽气呼呼地像放鞭炮一样说着。她为沙希泄露了在舛城面前表演的悬浮术的机关是丝袜的线,让她脸上无光而大发雷霆。
其实,舛城根本对玛丽的魔术毫无兴趣,她事到如今把气出在这个名叫沙希的少女身上也无济于事。
沙希低头听着玛丽的训斥。吉贺和领结男都没有劝阻,用幸灾乐祸的眼神袖手旁观着。
「出光玛丽小姐,」舛城觉得该助沙希一臂之力,就问玛丽:「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玛丽整理着衣服的袖子,很不耐烦地转过身,「什么事?」
「我曾经在外国一个没有路灯,也没有民房灯光的崎岖道路上,没有开车前灯,把时速飙到一百八十公里。但完全都没有发生危险,请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玛丽皱了皱眉头,随即露出笑脸,「你超速没有被逮到,可见你是在德国的高速公路上吧?开的一定是宾士或BMW吧?我也有,宾士和BMW各一部喔。」
「喔,是吗?」舛城心里很不屑,但嘴上说:「有机会真想见识一下。」
「不是在日本,我放在国外的别墅。去欧洲巡回演出时,我都开着四处跑。」
「喔,开那种车的感觉怎么样?」
「太棒了。」自夸似乎赶走了她的坏心情,玛丽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很安静,坐起来也很稳。即使开到一百公里,感觉就像停在那里一样。」
吉贺看了一眼手表,催促着玛丽,「时间差不多了……」
「好,知道了。刑警先生,待会儿见啰。」玛丽轻轻地欠身,和吉贺一起走向舞台。
传来鼓掌和吆喝声,客人似乎并没有增加。但玛丽的声音却显得心情愉快。晚上好,我是出光玛丽。
领结男跑了出去。刚才是表演者,现在是观众,他还真忙。
舛城索然无味地站在那里。什么宾士,什么BMW。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安静、不摇晃的德国车,只有日本车把安静、震动少作为高级房车的指标。
宾士和BMW对不平整的马路反应特别敏感,噪音会在车内产生共鸣,传入耳朵。
她根本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当然,说什么有人请她去美国表演也是信口开河。
魔术师或许允许在魔术上说谎,但这似乎已经变成出光玛丽这个女人的一种恶习,无论在谁面前,都可以信口雌黄,这已经成为她的家常便饭。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专业意识吗?
舛城转过身。那个叫沙希的女孩子正在捡地上的丝袜。有一团滚到舛城的脚边,他捡了起来。
把旧丝袜撕一个洞,然后把线拉出来。这些随风吹动的线很细,如果不睁大眼睛,根本看不到。不但比头发细很多,甚至比寒毛更细。
要把几条线编在一起后,变成比较粗的线,才能织出丝袜。
但要从织好的丝袜中把线拆下来,并确保充分的长度,一定是超难的技巧。
要处理这些容易断,肉眼又很难看到的线一定不容易,需要超强的注意力才能完成。
舛城走到沙希身边,递上揉成一团的丝袜。沙希默默地接了过去。然后,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说完,舛城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笔记簿。用铅笔画的设计图上画满了横向和纵向的线条,令人联想到帆船桅杆上的无数绳子。
设计图的旁边写着标题:新,空中悬浮术ver.3。二零零二年九月八日,里见沙希。
原来,这个女孩叫里见沙希。舛城捡起笔记簿,说:「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出光玛丽会抱怨。把丝袜的线编得这么精细,要费很大的工夫。蜘蛛看到这种设计图,也会举手投降吧。」
沙希没有笑,抱着几捆丝袜站了起来,突然说:「那不是晚上,而是白天吧?」
「什么?」舛城抬头看着沙希。
「你刚才问玛丽姊的问题。」沙希从舛城手上接过笔记簿,口气生硬地说:「你没有开车前灯,在没有路灯和民房灯光的路上开车。但你并没有说是在晚上。」
一阵紧张置穿舛城的身体。他神情呆滞地看着沙希小心翼翼抱着笔记簿和丝袜,走向房间角落的背影。
舛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沙希:「有一个有名的音乐制作人和新人偶像歌手生了孩子。但偶像歌手的男歌迷却一点都不伤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舛城听到沙希小声地「哼」了一声。沙希头也不回地在桌上工作着,说:「因为,那个音乐制作人是女的,偶像歌手是男的。」
「太好了。」舛城几乎跳了起来,走向沙希,「我终于遇到知音了。」
沙希惊讶地转过脸,用眼神问:什么意思?这个女孩子,虽然一张娃娃脸,但举止却很老练。
舛城踌躇地说:「照理说,魔术师应该是设计圈套的行家,但我很纳闷,为什么他们遇到这么简单的脑筋急转弯,也回答不出来。我在侦讯室里问那些骗徒同样的问题,每个人马上就答出来了,但没有一个魔术师知道答案。」
沙希兴趣缺缺地回头看着桌上,「因为,魔术师不是骗徒。」
「话是没错啦……」
沙希小声地打断了舛城的话,「而且,魔术师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机关。他们只是买现成的魔术点子,其他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对,好像是这么回事。」舛城探头看着桌上。沙希的双手仍然忙着在两个啤酒瓶之间动来动去。
桌子上,除了啤酒瓶以外,只有一块橡皮擦。舛城问:「你刚才就一直在忙些什么?」
沙希默不作声,双手仍然在空中动来动去。终于,她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面纸。抽出一张面纸后,在桌上揉成一团。
然后,放在右手的手心上,左手拿起橡皮擦,把橡皮擦丢向地上。
然后,橡皮擦却意外地慢慢从桌旁滑了下去。但魔术的主角并不是橡皮擦。
面纸团从沙希的手心跳了起来,先是直直地升向上方,然后,向右侧水平方向移动。
在绕着右侧的啤酒瓶转了几圈后,顺着桌子表面斜斜地滑下去,然后,又浮了起来,在两只啤酒瓶之间自由自在地跳来跳去。
不,并不是自由自在。舛城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从桌子上往下掉的那块橡皮擦上。
这个魔术的玄机应该就在于一根极细又很长的线。其中一端绑在橡皮擦上。
线用复杂的方式绑在两只啤酒瓶和桌子上,当橡皮擦掉下去时,会拉扯线,原本缠绕的线就会解开,于是,面纸就会在空中转来转去。
利用的是重力和离心力,而且,丝袜的线好像有少许的弹性可以伸缩。
她将这几项要素巧妙地加以结合,让面纸团在空中飞来飞去。乍看之下,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穿的线。
万一这些线打结,就功亏一篑了。在做准备工作时,一定需要有以毫米为单位的精确度。
沙希像指挥般一个劲儿地活动着右手食指,好像用魔法的力量让面纸在空中飞舞。
她没有笑,但当她看着自己设计的机关时,有一种沉醉在幻想中的表情,同时,也充满像母爱般的温柔。
这个动作令舛城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虽然他已经看破了机关,也知道她的手指动作和面纸的活动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只不过是假动作而已,但仍然觉得沙希是用魔力操控着面纸。
不管是谁表演,都可以产生这种效果吗?不,不可能。舛城在心里想道。
是因为这个少女的关系,才让人有这样的感觉。里见沙希有某种让人相信魔法的确存在的东西。
随着橡皮擦慢慢着地,面纸团又跳了起来,沙希接住了面纸团。
舛城拍着手,他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
「太棒了。」舛城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着,「这个机关太漂亮了,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沙希微笑着。她终于露出了笑容。
「很久以前,就有人用看不见的线变魔术,但光是看不到线,还不能称为魔术……」
「那当然。像出光玛丽刚才的表演,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舛城弯下腰,捡起了橡皮擦。
没错,上面绕着很细的线。
「但她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个魔术在准备时太花工夫了。一不小心,线很可能就断了……」
笑容突然从沙希的脸上消失了。
「有什么关系?即使多花一点时间做准备工作,只要能表演出神奇的魔术就好了。」
她眼神锐利地看着舛城。那一刹那,舛城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法从沙希身上移开。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看到一双清澈的双眼,并感受到其中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
过去,他曾经在人生历练丰富的嫌犯或是几位同事的眼中,看到过这种炯炯眼神,而这个叫里见沙希的女孩也一样。
「沙希,」传来吉贺的声音。舛城回头一看,发现吉贺横眉竖目地瞪着沙希,「出光玛丽小姐在表演,不是叫你坐在观众席上吗?」
「对不起,我现在就去。」沙希说完,立刻跑过去。她像被父亲责骂的小孩子一样,用不知所措的表情回头看了一眼舛城,便跟着吉贺快步走了出去。
舛城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个少女充满不可思议的气质,简直就像是精通魔法的少女。
舛城虽然还没有从沙希的惊讶中清醒,但他脑子里已经开始进行现实的思考。终于找到了线索,终于握住了那条「看不见的线」。里见沙希绝对可以成为案情的突破口,成为摆脱魔术的五里云雾的突破口。
耳边传来出光玛丽和自家人自得其乐的笑声。舛城走了出去,突然想到,浅岸和惠子不知道在干什么?不知道进行得是否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