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城带着沙希走在五反田的红灯区。时间还早,还听不到醉鬼的嘶叫声,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再晚一点,恐怕就不能带着十五岁少女上街了。
虽然邀请少女非正式地协助办案没有违法,却违反了职业道德,舛城知道,刑警做这种事很糟糕,这也是自己的坏习惯。
虽然他并不是想靠抓住嫌犯累积绩效的点数,然而,一旦投入调查,自己就会不惜一切努力,自己的行动常常无法获得上司的批准。
更何况在目前这种已经对XE病毒发布了全面戒严令的状态下,更是如此。然而,舛城并不认同上司的想法。
如果不打铁趁热,让吉贺逃之夭夭,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从此之后,所有的智慧型罪犯都会仿效吉贺,利用警力投入某桩大案的机会犯下罪行。
一定要早日把吉贺逮捕归案,才能有效杜绝这一类的智慧型犯罪。
手机铃声响了,舛城停下脚步。并肩而行的沙希也停了下来。
你等我一下。舛城说完,拿出电话,放在耳边。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是妻子律子。舛城问:「有什么事吗?」
「你还问我?你今天又不回来吗?」
「对啊。这几天很忙。」
「我看到新闻了,搜查二课忙得团团转吧?好像是什么电脑病毒。你对机器很外行,没问题吧? 」
「啊,目前还没问题。科搜研也派人来支援了。」舛城决定隐瞒到底,也没有解释自己和科搜研派来的人正在侦办其他的案子。
如果律子知道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还在侦办诈骗案,一定会以为自己的丈夫遭到降职而感到不安。
突然,律子口齿含糊地说:「你忘了吗?今天是贵代美的生日。 」
「啊?是贵代美的生日吗?」他压根儿都忘了女儿的生日。
「那我晚一点回家。 」
「大概几点?」
「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
「不行。怎么可以只打电话?」
舛城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只有你这个做太太的不能理解丈夫的工作。 」
「你别这么说嘛。不过,我看了新闻,多少知道一些啦。」舛城听说,连日来,搜查二课的人接二连三地瓦解病毒的电脑软体厂商和网路服务供应商,几乎每天上电视接受采访,威风凛凛地保护着国家利益。妻子一定相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才会隐忍至今。
「没错,真是忙坏了。」舛城说。
「你现在在哪里?」律子问:「新闻报导说,目前正在搜索台场的一家公司。 」
「对,我也在那里。」舛城看了一眼沙希。沙希一眼讶异地看着他。如果妻子知道自己正带着和女儿同龄的少女走在五反田的街头,一定会闹家庭革命。
「小心点,」律子说:「尽可能早点回家。」
「我尽量。万一太晚的话,叫她早点睡觉,小心别感冒了。」舛城说完,挂上电话,又叹了一口气。
「是你太太吗?」沙希问。
「对。」舛城看着沙希的脸,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女。
然而,下一刻,沙希的脸又显得很孩子气。沙希一边走,一边说:「真好。」好寂寞的脸。舛城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贵代美的影子,他急忙甩开内心的感伤。你变圆融了。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饭仓的那句话。难道是年纪大了?
不,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不这么想,根本无法做这份工作。
沙希问:「贵代美是谁?」
「我女儿。和你同年,十五岁。」
「那和我学年也相同吧?」
「不,」舛城有点犹豫,「学年不同。」
「她是年初生的?」
「不,不是这样。那个,我女儿有自闭症。」
「自闭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吗?」
「不是。自闭症是大脑的功能障碍。她的情况很严重,连话也不说。」沙希不再说话。她满脸歉意地小声说:「对不起。 」
「没关系。」舛城说:「自从她出生后,就是个很让人操心的孩子,但是好可爱。现在仍然是个让人操心的小婴儿,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爱。从某种角度来说,让我有一种新婚的感觉。」他故意说得很轻松,但沙希神情严肃地低着头。
怎么可以让沙希为自己操心?舛城淡淡地说:「每个父亲都这样。对了,饭仓有没有尽到代理父亲的责任?有没有要你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
「奇奇怪怪的事?」沙希毫不为意地问:「像是援交之类的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沙希调皮地笑着,「别人可能以为你和我是在援交喔。」舛城的眼神刚好和站在酒店和酒馆门前的年经女人交会,他气鼓鼓地说:「别说傻话了。 」
「你不用担心。饭仓先生只有星期天来找我,请我吃一顿午餐而已。说他像父亲,可能只有这一点像吧。 」
「他没有给你零用钱吗?」
「虽然他有说要给,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自己有在打工,而且,饭仓先生是那家店的大老板。如果我接受了薪水以外的钱,对其他打工的人多不好意思。」她很有主见。
不仅外表和举止很早熟,她的心智也很成熟。可能是环境磨练出来的吧。
今天中午,舛城打电话征求饭仓的同意。我们还是想请沙希协助办案,希望先征得你监护人的同意。虽然还加了一句:「我们绝对不勉强。」但其实内心却是志在必得。饭仓可能察觉了舛城的想法,很干脆地答应了。让那孩子自己决定吧。只要她答应了,我就没意见。
饭仓的话,字字铿锵有力,也很具有说服力,难道他对沙希的爱发自肺腑?
饭仓不再有以前那种形迹可疑的举动,舛城很想要相信他那句「已经金盆洗手」的话。然而,不能这么轻易相信他。吉贺用魔术师的漂亮手法带着七亿圆跑了,在他身边的天才骗徒当然难脱关系。
舛城默默地走着。沙希也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不久,就看到了要去的那家店。
位在酒家和柏青哥店的狭窄大楼入口,挂着一块「新国金贷款」的招牌。一旁随意贴着的宣传单上写着「五十万圆以内无需审核,由本公司放款」,下面用小字写着「借一万圆,每天仅需付二十五圆利息!」。仅二十五圆听起来微不足道,但仔细一算,就会发现是年利息达到百分之九十的高利贷。而且,业者的实际情况可能还没这么简单。
他拿出手机,先按一八四,使电话号码不显示后,再按下广告单上的号码。
铃声响了三次,就有人接电话。一个很低沉的声音说:「喂?」地下钱庄在接电话时。都不会自报店名。舛城说:「我是看广告打来的。 」
「你要借多少?」对方问。
「五十万。」
「五十万吗?在我们这里,借五十万以下不需要审查。反正,你先来事务所一趟。 」
「我会去。」舛城说。在对方教他怎么走时,他一直思考着。一般的消费贷款基本上也有不需担保、不需保人的信用贷款,但不需要审核就可以放款五十万的地方,绝对是地下钱庄。
从对方要求自己去事务所这一点来看,也可以嗅到地下钱庄的味道。这种地方的背后,一定有黑道在撑腰。
他瞥了一眼沙希。带她进去店里真的没问题吗?他的自问自答在一秒钟内就找到了答案。
万一发生什么状况,自己拚了老命,也会保护这孩子。
业者介绍了半天后,终于说:「好,那就等你过来。 」
「是,我一定过去。」舛城挂了电话,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就到。 」
「刑警先生,」沙希问:「这是哪里?」
「可能和吉贺勾结的地下钱庄。那些误以为钱会翻倍的自由业者和自营业者都是在这里借的钱。可能事先有人上门推销吧。
如今,钱都被吉贺搜刮走了,那些自由业者和自营业者慌了手脚,因为,他们必须偿还向钱庄借的钱。 」
「我要做什么?」
「这个嘛,」舛城把手机放回口袋,「这家店应该用了什么魔力,让人愿意向他们借钱。一般来说,即使手头再怎么紧,也不会轻易向地下钱庄借钱。但来这里的人几乎都会当场借钱。很可能是吉贺设计了什么机关。」
「要我识破吗?」
「对。」舛城踏上楼梯,说:「走吧。」
「等一下。」沙希说。
舛城转过身来,「怎么了?」
沙希看着舛城的胸前,「你的领带在哪里买的? 」
「这个吗?我老婆送的。」
沙希一脸无奈的表情。把手伸向舛城喉咙。沙希灵巧地解开了领带,「这条领带,是Prada的吧?带这种领带的人怎么可能缺钱。还有,你的欧米茄手表也要拿下来。 」
「对喔,我都没注意到。」舛城顺从地拿下领带。这个女孩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让人忘记她只有十几岁。
舛城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老婆以外的女人帮我解领带。」沙希笑问:「要不要向你太太报告?」
「不必了。她可能会杀了我。」舛城注视着沙希,他带着微笑转过身丢,面对楼梯说:「那走吧。」
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沙希始终注视着舛城的背影。他的背比饭仓更魁梧,在隐约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也是如此魁梧。
不,当时自己还很小,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吧。沙希甩开了朦胧浮起的记忆。
沙希觉得舛城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男人。在沙希周围的大人中,他的影响力似乎不亚于饭仓。
虽然相识不久,却让沙希有一种老朋友的感觉。和舛城在一起时,她总觉得很有安全感。
即使像这样被拉出来协助办案,也让她感到兴奋不已。
已经忘却的冒险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很意外,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揭露真相,」沙希听到自己天真无邪的声音,「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
「是吗?」舛城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上产生了回音。
「我倒没有。 」
「不是因为紧张,要怎么说?我觉得很兴奋。刑警先生,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因为我们是要去逮那些做坏事的人。」沙希寻求舛城的同意。她想要告诉自己,目前的所做所为是有意义的。
她想要相信,自己的激动是基于对这种有意义行为的使命感,她希望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然而,舛城的回答却出乎沙希的期待,「不会啊。这种苦差事烦死人了,我整天都想辞职。 」
「为什么?不是很像推理小说的侦探吗?」
舛城噗哧地笑了,「你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嗯。偶尔会看。」
「我不喜欢。」
「你对哪里不满意?」
「这个嘛,」舛城慢慢走上楼梯,说:「我很少看书,所以也不是很懂。不过,那一类的小说或电视不是都会杀人吗?不管是旅途中、船上,或是温泉,总有人被干掉。
警察和侦探总是在分析、推理凶手是怎么进入密室的,或是到底是谁干的。但我觉得,警察的工作就是要防止这些杀人案的发生。
我在搜查一课时,参与过很多杀人现场的搜查工作,那时候,我整天都在想,为什么不能防止这个案子的发生?
是不是有什么预防的方法?说起来,真的会让我感到很无奈。
而我却整天必须面对这些无奈的事,怎么可能有心情享受推理谁是凶手的过程?」
沙希不解地问:「但这不是刑警的工作吗?电视和小说是虚构的,你何必放在心上? 」
「正因为是虚构的,所以才会放在心上。既然是编出来的故事,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啊。为什么非要写杀人不可?至少在看故事时,要试着忘记那些阴险毒辣的杀人案。故事一开始就死了人,到底要怎么让人拥抱希望呢?」舛城停下脚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楼梯上响起了回音。
舛城转身看着沙希,「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无聊的事。我的价值观有偏差,没资格谈论书的问题。 」
「没关系。」沙希说。
舛城又继续迈步。他像猫一样驼着背,走上昏暗的楼梯。
到底要怎么让人拥抱希望?舛城的话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沙希觉得根本没有希望,难道舛城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如果真的有,难道和沙希一样吗?如果不一样,又是哪里不一样呢?
总之,沙希想着,舛城和自己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但有一件事很清楚,无论舛城说什么,都不会伤害沙希。
与大多数的大人说话时,自己随时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挥过来一把利刃。
然而,即使舛城说的话出乎意料,沙希也不会觉得冷漠,相反的,反而感到很窝心。
她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这种感觉所代表的意义,突然,舛城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舛城轻声说道。
有一道门面向楼梯口,不像是店铺或是事务所,反而像是普通的公寓。除了「新国金贷款」的小招牌以外,没有任何装饰。
舛城推开了门。沙希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挤满了人。
门口脱了一大堆鞋子,里面是一间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许多中年男女排着队。他们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排队。
其中,有八成是男人,但也有怀抱婴儿的女人。队伍一直排到房间里的另一道门。
一个皮肤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黑道的男人用眼神询问着舛城。
舛城说:「我来借钱。」
男人上下打量着舛城的服装后,看了沙希一眼。他用色迷迷的眼神扫视了沙希的全身,指了指队伍的最后面,「脱下鞋子,排到后面去。不会等太久的。」舛域微微欠身,脱下鞋子,走进了房间。沙希也跟着走了进去。
看起来像黑道的男子仍然用讶异的表情看着他们,直到一个干瘦的老男人走进来,他才转移目标。
排在队伍后面时,沙希轻声地说:「刑警先生,幸好你把领带拿下来了。不然,一定会露出马脚。 」
「对啊。」舛城也压低了嗓门,「沙希,我拜托你一件事。 」
「什么事?」
「在这里别叫我刑警先生了。他们听到这个职业会很敏感,就叫我名字吧。 」
「瞭解,」沙希笑了,「舛城先生,还是该叫你舛城叔叔?不然,干脆叫干爹好了,或许,别人会信以为真喔。 」
「别得寸进尺了,就叫舛城先生吧。」
他叫自己舛城先生时的表情好可爱。沙希说:「知道了,舛城先生。」舛城叹了一口气,听到隔壁传来骂人的声音。
声音听得很清楚。沙希这才发现,原以为是墙壁的地方其实只是用隔板把一间大房间隔开而已,可以从隔板的缝隙看到隔壁的情况。舛城把头伸了过去,沙希也从缝隙偷看着。
隔壁放了两张办公桌,感觉像是柜台。每张办公桌前都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正在接待客人。
客人背朝隔板坐着,一身朴素打扮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好可怜。
沙希离开隔板,看着室内的队伍,没有看到昨晚去区民中心的人。看来,除了这些人以外,这里还借钱给许多人。
如果真的像舛城所说的,这个事务所和吉贺勾结在一起,很可能真的用了什么机关,让客人心甘情愿地向他们借钱。
然而,沙希还有很多费解的地方。她小声地问:「舛城先生,这里就是借钱的地方吗?就是电视广告上的什么什么信贩之类的吗? 」
「那称为街金[*注17],那些是正当的业者。很久以前,叫上班族贷款[*注18]。二十年前,制定了上班族贷款规范二法,正式的名称叫贷款业规制法和改正出资法,在这两项法规上路前,那些人堂而皇之地放高利贷。
现在则有正当业者和不正当业者之分。这里应该属于不正当的地下钱庄。」舛城看着沙希,面带迟疑地说:「你这么小,还不需要瞭解详细的情况。」沙希觉得,舛城的话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让她觉得很不高兴。
她正想提出抗议,隔板那一端又传来了声音。十天就要两成的利息吗?
「原来是十二。」舛城嘀咕了一句,又朝缝隙张望着。
沙希也从缝隙偷看。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一脸凶相地瞪着客人,「对。你贷款二十万,所以,十天要付四万利息。」蜷缩成一团的客人战战兢兢地说:「这,好像太高了。」男人拉高了嗓门,气势凌人地说:「因为我们不需要审核。你应该去很多地方借过钱了吧。只要你上了黑名单,不管去哪里,别人都不可能借钱给你。 」
「黑名单?」
「对。我们业界有一份相互交流的黑名单,要不要给你看?」男人打开桌上的笔记型电脑,把画面对着客人,画面上像是名册之类的东西不停地跑着。男人问:「你找找看,你的名字有没有在里面?」客人盯着画面看了半天,终于惊叫起来,「有。 」
「我没骗你吧?」男人不苟言笑地说:「大家都有这份名册,所以,上班族贷款或是现金卡那里都把你当作拒绝往来户。」客人似乎很受打击,用颤抖的声音问:「那,你们会借我吗? 」
「当然。」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客人面前。
「你在这里签个字。你有带印章吧?在这里盖个章。」
男人得心应手地招呼着客人。沙希想,他一定是对每个客人都用相同的态度。
虽然她第一次看到这种贷款业者的工作态度,但总觉得应该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当客人抱怨利息太高时,他们就拿出黑名单,让客人哑口无言,立刻拿笔签下契约。动作太俐落了,前后不到两分钟。
客人对男人说:「要不要给你看驾照?」
「不,不用了。我们相信你。」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漫不经心地数着,「这里,是十六万。 」
「十六万?」男人不满地说:「我要借二十万…… 」
「要先扣除十天的利息,所以,二十万减四万,就是十六万。 」
「但是,我需要二十万现金……」
「那,你要多借一点。」男人毫不犹豫,敲打着计算机,「二十八万怎么样?扣掉五万六千圆,我可以给你二十二万四千圆的现金。」客人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麻烦你。」沙希有一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厌恶感,这些大人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他们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
对十几岁的沙希来说,十万、二十万无疑是庞大的金额。但沙希知道,大人一个月的薪水超出这个数字。
难道是因为做生意或是买房子等原因需要一大笔钱,在不断借贷、还款的过程中,渐渐周转不灵?
他们已经等不到下个月,急切地需要这十几、二十万的现金。沙希无法想像,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
「这位客人,」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沙希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刚才在门口迎接沙希和舛城的男人凶悍地站在那里,「你真不上道。」舛城退了回来,「啊,对不起。」
男人斜眼瞪了舛城一眼,拉了拉隔板,把缝隙堵住了。男人又瞥了舛城一眼,走向玄关,根本没看沙希一眼。
队伍慢慢前进,沙希和舛城也一起向前走。
终于,舛城观察四周后,在沙希耳边小声地说:「我觉得有问题。 」
「什么问题?」沙希也小声地问。
「你有没有看到刚才的交易?那个人把业界的黑名单出示给客人看。客人好像从黑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黑名单。 」
「根本没有黑名单吗?」
「不,每家业者都有自己的名单,但并没有业界整体的黑名单。而且,银行从来不和上班族贷款公司交换资讯,现金卡公司和上班族贷款公司之间也没有交流。
银行之间有全银协,上班族贷款公司之间有全情连,信用卡公司之间有C,I,C等核对信用情况的机构,但彼此之间没有横向的联系。虽然大家都以为会有,但其实并没有。
所以,这里的人很本不可能知道别人到底有没有向银行或现金卡借很多钱。」
「但刚才不是给他看了业界通用的黑名单吗?」舛城点着头,「通常,都会故弄玄虚地唬一下客人,但很少有真正出示名单的……而且,客人的名字真的在上面,简直难以相信。 」
「会不会是事先看了驾照上的名字,再输入电脑里? 」
「我原先也以为是这样,但那个客人要出示驾照时,店里的人不是拒绝了吗?如果事先有检查过驾照,不可能有那番对话。他们不知道客人的名字,怎么可能列入名单里……」
这时,隔板另一端传来破口大骂的声音,「没钱还是什么意思? 」
「唉,」女人的声音回答着,「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很想还,但今天去银行一看,存摺里没有钱…… 」
「你的存款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又用信用卡乱买东西了? 」
「我才没有呢。我银行的提款卡不是寄放在你们这里了吗?你们说要做信用调查。」沉默了一下子,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可不知道。 」
「你们上次不是说,要我把提款卡寄放在这里吗?是不是你们把钱领光了? 」
「喂,喂,」男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你是说我们偷了你的钱吗?即使你把提款卡放在这里,我们也不知道密码。更何况,我们从来不拿客人的提款卡。」又是一阵沉默。沙希觉得,一定是那个女客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似乎可以看到隔板另一端的客人的脸。
「滚,」男人说:「赶快演出去!」
排队中的大人们反应都很冷淡,似乎觉得事不关己。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有朝一日,这种灾难或许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舛城对沙希咬耳朵,「看吧,看吧,这家店的问题很多。不过,这样才好。」沙希问:「可以用提款卡调查信用吗?」
「根本不可能。那个女人一定是被骗了。一定是因为没有带印章之类的,所以,要求她出示身份证明文件,结果也没有,对方就叫她拿银行提款卡了。
一般人都不会答应,但被贷款压得走投无路的人,即使遇到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也会一口答应。 」
「那女人说,她的钱被别人用提款卡领走了,是真的吗? 」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破解密码的,但如果属实,就要加一条窃盗的罪名。」沙希不耐烦地跟着像牛步般缓慢的队伍前进,脑子里思考着这种异常借贷到底有什么机关。
舛城说,不可能有所谓的黑名单。原本不可能有的东西竟然出现了,也就是说,这是假的。怎样才能让客人误以为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
会不会是先杜撰一些名字,结果,刚好和客人的名字相同?不,不可能。
光是姓氏的话还有可能,同姓同名的机率太低了。一定有其他方法,几乎可以百分之百成功的方法。
队伍慢慢前进,已经从门口来到走廊了。灯泡照亮的一小段木板走廊上,有近十个人引颈张望。
但排在走廊上的人都忙于某项作业,他们人手一个文件夹,不知道在填写什么表格。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把文件夹递给舛城,「请你填一下这个。」舛城瞄了一眼,皱起眉头看着男人,「要我填写地址、姓名和工作单位吗?我听说你们这里不需要调查。 」
「当然,我们不会涉及客人的隐私。填写完这份资料后,你自己保管好,不需要给我看。 」
「那为什么要填?」
「等你把钱还清时,要交这份资料。在解约时,需要确认你的名字。总之,在签约之前,我们不会打听你的名字,你放心好了。」男人拍了拍舛城肩膀,转身离去。
舛城偏着头,拿起记事板上的原子笔。
「好奇怪,还钱时,为什么还要交资料?不过,只要他们不看这张纸,就不会知道我的名字,也就不可能输入电脑。 」
「等一下,」沙希说,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借我一下。」舛城纳闷地把记事板递给她。沙希一接过记事板,她的疑问就找到了答案。
「原来是这么回事。 」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对,舛城先生。魔术师不是经常叫客人在纸上写下数字或什么字,然后把纸藏起来,由魔术师来猜吗? 」
「马立克先生不是常表演吗?」
「对。那属于一种心灵魔术,让人以为魔术师好像有特异功能。在表演心灵魔术时,就需要用到这种记事板,魔术广场卖六千五百圆。 」
「什么?就这种东西?」
舛城突然拉高了嗓门,站在走廊上的所有客人都转身看着他,舛城不好意思地说:「别管我,忙自己的事去吧。」沙希把纸从记事板上拆了下来。乍看之下,会以为记事板是木头做的,一摸才知道只是在表面贴了一层木纹纸。
平时在表演魔术时,客人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在这里,应该也差不多。
沙希用指甲抠起木纹贴纸的边缘,三两下就撕了下来。
这块记事板的机关很简单。沙希在魔术广场打工时,也帮忙做过这种商品。
先在压克力板上放一张横向和纵向尺寸都小一点的复写纸,然后,再贴上和压克力板相同大小的木纹纸就大功告成了。
成本不到一千圆,竟然要卖六千五百圆。魔术用品都是这样做出来的。
木纹纸和复写纸撕下来时黏在一起,白色的压克力板上留下了舛城刚才在表格上填写的内容。
舛城一副很受打击的表情看着沙希,「就这样? 」
「对。」沙希点了点头,「所有人都在那份表格上填写自己的姓名,然后拿在自己手上。但记事板却被他们收回去了。当我们在这里排队时,里面一定有人把木纹贴纸撕下来,在连接区域网路的电脑上输入名字。」
「这些人都想借钱想疯了,在填表时不会乱写一通,所以他们不会写假名字,一定会写真名。而且,这些客人认为自己填写的资料没有给任何人看到,当他们在电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当然会大惊失色。 」
「而且你看,这上面还有这样的问题。在询问契约内容时需要确认密码,请自由填写四位数的密码?」舛城点头如捣蒜。
「太聪明了。即使填写的资料不需要给别人看,如果要求客人填写提款卡密码时,当然会引起警惕。但如果要求客人自由地写四位数密码,情况就不同了。现在,到处都是四位数密码。
提款卡、信用卡询问、手机密码,还有申请复制防撬、不可复制式KABA锁[*注19]的钥匙时,都需要使用密码等等,如果都选不同的数字,脑子根本记不住,所以,大部分人都用同一个密码。 」
「对。所以,很多人都会在这里填写和提款卡相同的密码。如果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把提款卡借给他们…… 」
「难怪钱会被他们提领一空。」舛城伸出手,「借我一下。 」
「你要干什么?」
「交给我处理吧。我不能原谅他们用这种卑劣的诈骗手段。」舛城说完,把木纹贴纸贴记事板上。
沙希看着走廊上那些人。虽然她和舛城小声交谈着,但别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听到。然而,那些人仍然默默无语地填写着。
与其说他们没有听到沙希的话,不如说是刻意封闭来自外界的资讯。
不久,刚才的男人又出现了,开始回收记事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表格摺起来,放进口袋或钱包里。舛城也一样,若无其事地把记事板还给了男人。
一个中年客人转身过来,满脸讶异地看着沙希后,才转过头去。
他一定很在意沙希和舛城的对话吧,然而,他仍然没有离开队伍。
这些人可能不曾怀疑过,天下哪里有不需要审核就可以借钱给人的业者。
当他们被贷款压得走投无路,心灵失去依靠时,或许不愿相信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路也被封闭了。
如果自己的父母还活着,年龄应该和走廊上的男女差不多。也就是说,这些人可能有和我同龄的孩子。
沙希不禁想像起他们各自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父母借钱度日?
当他们知道他们将面对饥饿时,会不会原谅父母?父母有没有为孩子的未来着想?
她找不到答案。她连自己的事也搞不清楚,更甭说想像别人的事了。
空白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吉贺的脸。一定是吉贺建议使用这种记事板的。
他把魔术的机关用在诈骗上,他应该不曾犹豫吧。难道魔术真的和诈骗一样,只是欺骗他人的技术吗?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真的有窃盗吗?不管是车祸还是自杀,当他们烂醉如泥地冲进码头时,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否曾经想到过我?还是说,我根本就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沙希甩着头,抛开这些杂念。她不想思考这些事。即使再怎么思考,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而且,她对未来也没有任何期待。
等了好久,舛城终于来到了「新国金贷款」的窗口前。他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沙希坐在他旁边。沙希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端坐着。
舛城觉得,这女孩真有胆识。如果是浅岸,搞不好会临阵脱逃。
窗口有两张桌子。隔壁的桌前坐着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就是刚才排在舛城前的男人。
他不时地瞥着舛城。果然,他很在意刚才舛城和沙希在走廊上的谈话。
房间里放着一个保险箱。保险箱的门打开着,可以看到成堆的钞票。虽然保险箱颇大,但并不是防盗的,而是防火保险箱。
那堆钞票也是虚张声势,应该只有一小部分是真的钱。他们想藉由炫耀财力雄厚,让客人冲动地多借点钱。
办公桌前的男人,就是刚才从隔板缝隙中看到的那个人。
近看时,发现他尖嘴猴腮的下巴上冒出许多小胡渣,皮肤也很粗糙。可能都没洗脸吧。他的衬衫领子翻开,没有系领带。
最近,东京都内的黑道分子都流行把眉毛剃细,这个男人也一样。
黝黑的皮肤很不自然,像是去室内晒肤中心晒出来的,这也是小混混特有的时尚。毫无疑问,他一定是道上的小混混。
男人用一对惺忪的眼睛看着舛城,「今天要借多少?」舛城说:「我想借五十万。」
「十天收两成的利息怎么样?这样就不需要担保,也不要保人,不用审核。马上就可以把钱带回家。 」
「两成喔。十天就要付十万的利息。一天一万,一个月就三十万,利息太重了。 」
「如果你不要的话,我也没办法了。」男人瞥了沙希一眼,嘻皮笑脸地说:「想和这位小姐畅快地玩一玩,当然要下决心借这笔钱。 」
「下决心当然不是问题,但如果知道这里是十二的高利贷,我就不会过来了。」可能是听到十二的行话,男人的表情僵硬起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
「来干嘛?当然是因为和大家一样,欠了一屁股债,日子很不好过。 」
「这么说,你在别的地方已经借不到钱了吧?我看,你一定是上了业界的黑名单。」男人把手提电脑的画面转向舛城,敲打了键盘,名册立刻卷动起来。
「你仔细看一下,上面一定有你的名字。」舛城注视着画面,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名字。舛城说了声:「停。 」
「找到你的名字了吗?」
「对。找到了。」
「所以嘛,还是在我们这里借比较好。」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
男人皱起眉头,「为什么?」
舛城噗哧地笑了出来,「这太好了。通常,诈骗案很不容易成立,是因为不容易找到证据。但你们这里会主动提供证据,对二课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现行犯。 」
「什么二课?」男人的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怎么回事? 」
「你看看这个名单,上面不是有刚田武这个名字吗?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是小叮当里技安的本名,怎么可能是我的名字?但是,」舛城从口袋里拿出刚才填的那份表格,摊在男人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刚才在走廊上时,你们要我填的表格,我写上刚田武的名字。谁会取这种名字?这张纸和电脑上的名单,简直是完美无缺的物证,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
男人气歪了脸。邻桌的男人跳了起来。舛城大喝一声:「不许动。」可能是听到了舛城的喝斥声,又有两个男人冲进了房间。
就是玄关的男人和刚才在走廊上收记事板的男人。两个人杀气腾腾地站在舛城的背后。
「你们该不会想要跟我来硬的吧。」舛城拿出警察证,放在桌上,「除了诈欺以外,还想再加一条别的罪名吗?」男人们的脸上掠过一丝胆怯。邻桌的中年客人嘴巴张得老大,看着舛城。在走廊上等待的客人们也好奇地在门口张望。
坐在正面的男人瞪大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刑警? 」
「你说对了。你刚才说十天要两成利息,远远超过了出资法规定法定利率。 」
「你就饶了我们吧。」男人神情紧张地解释着:「你也知道,又不是只有我们这里才这样。 」
「这倒是。不过,你们用魔术的机关逼客人签约的手法太卑鄙了。 」
「那又不是我设计的。」
「喔,那是谁?」舛城问,男人默不作声,舛城探出身体,抓住男人的胸口,「吉贺欣也在哪里?」男人结结巴巴,舛城摇着他的胸口。男人慌忙说:「我怎么知道?昨天发生那种事之后,就没有和他联络了。 」
「这么说,如果想要,还是可以联络到他吗?要怎么找他?」男人满脸惊恐地摇着头,「刑警先生,拜托啦,我不能给我们老大添麻烦。 」
「在支援警力到达前,我会慢慢听你解释。」舛城把男人拉了起来,推到墙角。
「排成一排,给我安静点,别想耍花样。对了,请各位客人也耐心等一下。」四个小混混在客人嘈杂的声音中乖乖地站到墙边。
太窝囊了。不知道他们是哪一个帮派的,但一定是最末端的卒仔。
即使把他们抓起来,也不会对他们帮派造成太大的影响,等于是为帮派斩掉了蜥蜴的尾巴。
舛城看着沙希,沙希看着舛城。她的脸渐渐绽出笑容,比了一个V的手势。
[译注]17:个人经营的小规模高利贷业者。
[译注]18:sara金,以上班族、家庭主妇为对象的小额高利贷款,不需要担保。
[译注]19:瑞士产的一种多段式安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