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时间四分钟──
我一边在脑中回想刚才阳见画给我们看的地图,一边往前跑。小心不掉进地洞,小心不被陷阱逮住。
发病少女全不按牌理出牌。她朝四面八方胡乱发射有著异常破坏力的闪电状魔法,这样一来地洞根本没有意义。设有陷阱的地板,几乎都被这些闪电打坏,让地洞露了出来。
这里天花板很高,有柱子支撑。而剩下的格子状地板宽度约有两公尺左右。
发病少女就站在这样的地板上。
以空洞的表情哭泣。
流著眼泪。
没错。
少女在流眼泪。
眼泪的颜色是右眼红色。
左眼蓝色。
左右眼睛的颜色,也是一红一蓝。
和我妹妹一样。
和咲发病时一模一样。
我看到她这样,不禁微微动摇。我想起了咲。咲当时显然还有意识。尽管疾病缠身,却仍然试著放我走。还叫我哥哥。
而杀死这有意识的发病少女,就是我们的工作。我眯起眼睛,像要说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语。
「……是别人。」
我低声自言自语。
「那是别人。别人别人别人别人。」
我往旁挪开一步,躲开少女射出的闪电。并让手指在空中舞动,用『脑内魔导激,发器』播放的咒歌刺激脑浆。
【光斩裂♪
光撕裂♪
异常无情非常光♪】
「魔剑SWITCH──」
我从怀里掏出小刀,一柄黑暗色的剑以小刀为中心伸展出来,接著发动剑上所蕴含的特殊能力。
「……暗杀特性。」
红色的准星出现在我的双眼前方,准星捕捉到发病少女。弱点是少女,不是少女所操纵的恶魔之手,少女全身都是弱点。
我半睁著眼睛,注视这个名叫朝日桃花、有著一头黑发,看起来很乖巧的十四岁少女。
一名到昨天为止都还正常上学的少女。一名每天都和双亲与朋友,过著温吞的校园生活,能够在平稳安全的世界里露出笑容的少女。
只要破坏这个少女的身体,世界就能得救。
「哈、哈哈……这病还是一样让人不舒服啊喂。」
我一边发出乾涩的笑声,一边把黑暗色的剑改为反手握持。
剩下3分30秒──
白飞奔。他以巨大的菜刀劈开闪电。劈开劈开再劈开。一道未能彻底劈开的闪电往上弹起,眼看就要命中白的头部。
「哇,该死……」
「你白痴啊!让开!」
群青从背后一脚踹开了白。
「呜哇!」
白打著滚躲开闪电。他一边让菜刀消失,一边立刻开始准备下一个魔法。
群青摊开双手。
「海月轮SWITCH!」
她叫出多只水母。
水母成形的当下,闪电立刻改射向群青。
季里站到群青身前,用日本刀将闪电斩断、消除。
「我对自己正后方还可以完全防御住八次,你赶快趁机攻击!」
「那当然!而这次也要由我,由我的力量来拯救世界!海月轮SWITCH!」
七个水母圆盘飞向发病少女。
发病少女微微歪了歪露出空洞表情的头,轻轻举起双手。少女身前升起一道闪电屏障,群青的水母全都毁于屏障之下。
「这是怎样!之前明明就说她怕水!」
这份调查团的报告,早在迷宫不是学校的阶段便已经被推翻了。
少女发射闪电。
少女发射闪电。
季里不断挥动日本刀,护住身后的群青。
「嗯、呜,还剩,六次!」
发病少女听了后微微一笑。
「……六次?那就这样吧?」
少女身前同时出现了多达二十团左右的闪电。
「……骗你的骗你的,对不起!我收回前言!我有点挡不完。救……」
这时我来到季里身前。
「真之介同学!?」
「加速SWITCH!」
身体加速、加速,再加速。只在一瞬、剎那、一秒之内,我的速度甚至超越神。
少女射出二十团闪电。
我的眼球就像因为疾病而痉挛似的剧烈摇动。持续显示在眼前那用来看穿弱点的红色准星接连捕捉到每一团闪电,显示出该砍哪里算是砍中弱点。
而我就用黑暗色的剑斩中这些弱点。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一秒钟之内劈开了多达十七团闪电,加速就此结束。
「该死!」
「真之介你卧倒!」
白在背后大喊。我让身体往前方滚倒。
接著白又喊了声:「千仙闪光SWITCH!」
是上次那招有著电钻形状枪尖的长枪魔法。长枪从我头上飞过,拖动三团闪电继续往前飞去,眼看就要刺中少女。然而当枪尖抵达时,那儿已经没有少女的身影。
少女出现在我身旁,身上带电。她快得用肉眼看不见。她右手抓住白的手,手指刺进他胸口,再把整个人一扔。白的身体被扔上天花板重重一撞。
「咕哇!」
白摔下来,半个身体掉进地洞。他一只手攀住地板,但伤得太重,拉不起整个身体。
「呜……呜……」
剰下1分40秒──
不行。
结束了。
不仅时间不够,对上的更是我们不该碰的对手。
「所有人马上逃脱!」
我大喊一声。
白在背后启动了『脑内魔导激发器』。
季里与她身后的群青,也都启动了『脑内魔导激发器』。所有人都已经从少女刚才的动作看了出来。看出这场仗我们打不赢,我们无能为力。
我也准备启动逃脱。
剩下1分15秒──
少女瞥了正面的季里一眼。
「啊哈,我才不会让你给跑了。」
少女发射闪电。发射。再发射。
「可恶……」
季里以日本刀格挡,格挡,再格挡。她只能再格挡两次。
我起身朝少女挥出剑。少女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轻而易举地躲开。她转身看著我。
「真之介同学!」
季里发出尖叫般的声音,想出手救我,但我大吼一声。
「季里,别过来!退后!」
少女带电的拳头逼向我。一旦被击中,说不定会当场毙命。但这一拳打不到我。
「加速SWITCH!」
我在少女胸口一踹,往后方加速逃开。
我比少女快了那么一点,拉开了距离。
季里看著我,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你,该不会还没启动逃脱!?」
我当然已经在启动。但以防万一,我先听完了加速SWITCH,然后才开始听逃脱SWITCH的咒歌。所以我应该会比大家晚一点逃脱。
可这不是问题。只要用加速往后方逃开,就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脱离。
脑内渐渐被咒歌填满。那是用来脱身的咒歌。用来逃离迷宫的咒歌。
既然连我的逃脱魔法都跑到了这个进度,相信其他三人的魔法应该也早已完成。
「我马上准备好!我们走人!」
我这么大喊。
白听了后痛苦地开口。
「……逃脱SWITCH。」
季里担心地看著我。
「真之介!你说话要算话!一定要跑!逃脱SWITCH。」
他们两人接连消失。
剩下42秒──
群青大喊:「逃脱……」
但她只喊到这里。少女发出闪电,这道闪电打中了群青的『脑内魔导激发器』。
她的耳机坏了。
「啊……」
群青只出了这么一声。
于是她的人生结束了。
因为要是没有『脑内魔导激发器』,就无法脱离这个迷宫。
当然如果能找到别人帮她用『逃脱SWITCH』,最多就可以将两个人同时带出迷宫。不过遇到这种情形,就得重新听取多人用的咒歌。而在眼前的状况下,根本腾不出这样的时间,何况我和群青所处的位置更是糟糕透顶。
我们隔著发病少女,分别待在相反方向。
就在这当口,我的逃脱魔法已经准备完毕。
剩下33秒──
「这不是……真的吧?」
群青茫然地出声。她无力地跪倒在地,表情因恐惧而扭曲,眼眶里满是泪水。
「怎、怎么会……我……我……」
我眯起眼,看著群青的模样。看著一向傲慢、嚣张又自视甚高的她,露出害怕表情的模样。
发病少女接近群青。她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就像要把受了伤而动不了的猎物逼得无路可逃。
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救她。而且在这种状况下,更不可能选择去救她。在这种时候会讲什么要救女生或是想拯救世界的家伙都是些笨蛋,都是伪善者,是冒牌德蕾莎修女。这种事情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活著的意义,对未来没有任何打算的杂碎才会做的。
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当然就是逃脱。
我启动魔法。
群青注意到这样的我。
注意到嘻皮笑脸的我。
群青皱起眉头。
「……你这个臭转学生……有什么好笑!」
她不甘心地表情一歪,破口大骂。
「我看到你就火大!到最后你还是给我嘻皮笑脸……看不起我,看不起每个人!」
群青一脸像要哭出来似的。
「别开玩笑了!你就是在嘲笑失败的我吧!笑我平常那么嚣张,结果只有这点本事!你就是在笑说你的对手消失了真好对不对?你这个杂碎男!」
最后群青以颤抖的嗓音,以一种像是心下恍然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的嗓音,说道──
「……别废话了,赶快消失啦!我已经……没救了!所以至少,这里……这里有我拖著……所以,你快跑……」
但她说到一半,我便打断她的话。
「你很啰唆耶,呕吐女。」
然后我又笑了。
笑得嘻皮笑脸。
嘻皮笑脸地,嘲笑自己怎么会笨到这种连自己都由衷厌恶的程度。
「──圣剑SWITCH。」
我念出了一种用来攻击的魔法名称。右手中随即出现一把银色的剑,一把笼罩著光芒的剑。一把就像英雄或勇者会拿的伪善之剑。
插图011
「……你!」
群青的话说不下去。她一脸像看到鬼似地,眼睛睁得大大的。
「笨、笨蛋!你在搞什么!?你的逃脱魔法呢!?」
逃脱魔法被我解除掉了。我已经跑不掉。要活著离开,就得救群青,杀了发病少女。
群青似乎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满脸通红地看著我。
「笨、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你──」
压抑到现在的恐惧、绝望,以及泪水,都从她大大的眼睛溢出。群青就像个弱女子一样,惹人怜爱地放声大哭。
「……你、你根本是个大笨蛋!!」
即使被她骂成这样,我也依旧嘻皮笑脸。
「对,你说得没错,这我不否认。这是最差劲最恶劣的伪善,我有自觉。」
我举起剑,像个笨蛋似的朝发病少女跑了过去。
剩下8秒──
发病少女转身朝向我,不可思议地看著我。她一挥手,发出闪电。我躲过一道,勉强想躲过第二道,结果被闪电掠过左肩。
「呜啊!」
感觉得到肉被削掉了一块。
而我一定抵御不了下一次攻击。没有时间准备加速SWITCH了,再加上圣剑SWITCH本身就会吃掉相当大量的脑内资源,根本无法同时启动其他魔法。因此我才不想用它。更何况这么笨重的剑本来就砍不到对手,毕竟它是尚未完成的魔法。
可是,要说我有什么办法处理这个发病少女,也就只剩这招了。
所以我全力挥剑。朝著实力显然胜过我一大截、强得像怪物一样的发病少女,挥起这把闪闪发光的剑。
可发病少女的动作当然比较快。少女的手刀对准了我的心脏。
「真、真之介!?」
群青从背后抱住少女。少女的动作微微一缓,不,只是准头稍稍一偏。手刀插进我侧腹部,剜过了我的内脏。
我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群青看著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尖叫,可我不理她,全不放在心上,挥出了光剑。
「给我,劈,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剑刃碰到了少女的颈子。但剑刃只碰到皮肤就停住,连皮肤都砍不破。是少女的另一只手挡住了剑。
少女笑了。
「哈哈,结束了……」
剩下3秒──
但我也笑了。
「不对,结束的是你。因为你挡住的,是我伪善的部分。」
少女挡住的部分,也就是圣剑那闪闪发光得毫无意义的刀身忽然消失。那没有任何能力,纯粹用来欺敌的刀身部分,凭空消失。
只剩下剑的本体。
我把那比小刀刀身更短、只有拆信刀大小的本体,咚的一声刺进少女胸口。
「咦……」
等到少女发现不对时,已经太迟了。
我的意识就从这里窜进发病少女心中。圣剑SWITCH的能力,就是让被刺到的对手看到幻觉、加以洗脑。
这是我为了救妹妹而开发的对发病少女专用魔法。
一种能强迫洗脑、把疾病从心中割掉,藉此救出发病少女的魔法。
「……啊。」
我的意识贸然进入。
「……啊、啊。」
霸王硬上弓,粗暴地进入少女心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为了蹂躏少女的心,以圣剑之力、伪善之力、欺瞒之力,强行闯入她的内心。
「…………」
那儿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小女生坐在黑暗的角落。一个十四岁的女生,抱著膝盖,独自坐在那儿。
「……你就是,朝日桃花?」
「……」
少女抬头看著我。她长得十分可爱,是个表情很活泼,看起来很善良的女生。
「大哥哥,你是谁?」
「我是路过的伪善者。」
「唔~~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你。」
少女听了后露出微笑。
「啊啊,对喔,因为我发病了。」
「没错。」
「太好了。我好痛苦。身体突然被一种像是恶魔的东西占据,变得没办法自己控制自己。」
「嗯。」
「家人也被迷宫吸收进去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人来救我。因为我绝对不想杀死大家。」
「我懂。」
「因为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樱妹妹,每个人我都好喜欢……」
「嗯。」
「所以,我不想杀了大家。」
「嗯。」
「所以……大哥哥,杀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朝日桃花站起来,摊开双手。我朝她举起手。我的手上握著一把小刀。黑色的小刀。一把用来杀死少女的小刀。
她微微一笑。
「大哥哥,跟你说喔。我很庆幸到了最后,能见到像大哥哥这样善良的人。」
我也笑了笑。
「哼,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哪里善良了?」
结果少女又露出微笑。她温和地笑著抬头望向我。
「哪里善良……?大哥哥不是从刚才就一直为了我而哭泣吗?」
「……」
我一边流著眼泪,一边低头看著少女。低头看著这名什么坏事都没做,就只是运气不好而染上怪病的少女。低头看著这名和我妹妹一样,到昨天为止都还只是个笑得天真无邪,平静、和平又平稳的少女……
「……对不起。」
我以颤抖的嗓音这么说。
「……魔法,还没完成……因为我无能……因为我没有力量……我还……救不了你。」
我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
少女回话。
「这不是大哥哥的错。」
「……对不起。」
「因为大哥哥会把我从这种痛苦中拯救出去。」
「……对不起。」
「大哥哥会救我的家人。」
「……对不起。」
「大哥哥,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时,我挥出小刀。
这样就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少女最后说──
「谢谢你,大哥哥。」
她面带笑容。
但她会消失。
她的人生会消失。
有什么好谢的?到头来,我只是个谁都救不了的混帐、杂碎。我明明就只是个没有力量,无能的──
「……伪善者。」
黑暗渐渐消失。
少女的黑暗渐渐消失。
以少女为中心而展开的迷宫,迅速地逐一恢复为现实世界。
「呃啊!」
我从少女心中的黑暗里被赶了出来,回到现实。我流著泪,睁开眼睛。
一瞬间,我看见了强得刺眼的光。
现实的气味。
活著的感觉。
「……」
这里已不在迷宫中。
看得见蓝天。
街上的喧嚣。
车子的声音。
人们的声音。
少女死去,迷宫消失,时间回到了神奈川县。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有著行人保护时相灯号的路口正中央。或许是因为我挡到了车道,喇叭声不停地响起。
我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真之介!真之介!」
是群青。
平常那么强势的她,现在却哭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流,紧紧抓住我不放。
「来、来人啊!快来个人,帮忙叫救护车!算我求求你们!你们要知道!你们的性命全是这小子救的啊!」
她拚命地哭著呼喊。
她非常吵。我肚子一阵阵抽痛。这时我才想起,我的内脏被伤到了。这下说不定会死。
「……哈哈……我、我可没资格笑洋介啊。」
「真之介!?」
群青看向我。她脸上仍然满是泪痕,一对强势的眼睛、还有白晰的肌肤,全变得红通通的。
「你醒了!?真之介!」
「……」
「成功了!我们……不对,是你救了神奈川县三百万……」
我打断她的话。
「我没兴趣。我是杀人凶手。」
「咦……」
「而且,我已经累了。我肚子痛,今天不上学了。」
「啥?等等,你……」
我不理她,仰头望向天空。
隔著群青散乱的金发,仰头望向天空。
看著这片少女明明死了,却那么和平而平稳,无限延伸得令人厌烦的天空。
看著丝毫不把少女的死放在心上,若无其事持续发展下去的吵闹城市。
然后我开口。
「……我说群青,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可以吗?」
「……什、什么事?」
她一脸紧张地看著我。
我嘻皮笑脸地开了口。
「……」
我拜托她几件事。她听了随即露出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拜托她这种事的表情,但我也没体力解释了。
我不行了。
我血流太多了。
我看著自己的肚子。肚子上穿了洞,鲜血不停涌出。
「……啊啊,可恶,我真是个笨蛋。」
语毕,我便失去了意识。
◆
◆
◆
我杀了少女。
可是世界不变。
我杀了少女。
可是世界不变。
我杀了少女。
所以世界不变。
我们就是为了创造出这种不变的世界,才每天杀死少女。
于是──
◆
◆
◆
不知不觉间,夏天结束了。
「……」
后来大概过了半个月以上吧。
我在什么都没有,无聊又无趣的病房里度日。
是单人房。
是『都立吉祥寺高中』准备的高级单人房。听说一直留下来努力到最后关头,勉强处理掉了高难度发病少女的我、白、季里、群青与阳见,获得了特别奖金与特别待遇。还有点被当成了英雄。
据说大本营设在神奈川县与横滨市的企业群,也都对学校提供了奖金。可是这些奖金不会进到我的户头。这学校真是杂碎。
「……」
忽然间,病房的门开了。
「嗨,真之介,我来看你啦。」
是白。他身后还跟著阳见。
我皱起眉头。
「我可没叫你们来。」
「我是想说医院的饭菜很难吃,帮你买了汉堡来。」
「我又没拜托你买。」
「那你是不要了?」
白拿著两个速食店的袋子。闻得到显然不可以带进医院的,很速食、很廉价,感觉对身体很差,很好吃的薯条气味。
我回答。
「……要是要啦。」
「哈哈,你可要偷偷吃啊,不然医生会骂人的。在楼下住院的洋介刚刚就被骂了。」
没错,那个眼镜小子也还活著。而且听说伤势比我浅,再过不久就要出院。这眼镜小子命真大。
我半抬起眼望向白。
「气味这么重,是要怎么偷偷吃?」
「哈哈。」
白把速食袋放到床边。
阳见担心地问起。
「你的伤势怎么样?」
我厌烦地回答。
「你昨天才问过这问题,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伤口一瞬间就会好的阿米巴原虫类生物吗?」
「啊,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别问。」
「对、对不起。」
「还有也别再来了。」
「呃……这个,那我明天再来。」
「你别闹了。」
阳见虽然畏畏缩缩,实际上却是个根本不听别人话的丫头。真要说起来,这间病房的门上应该有挂著谢绝访客的牌子。毕竟是我请院方这么做的,而且从我明确恢复意识到现在,才过了三天。可是这些家伙却这么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阳见笑了。
白也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
我皱起眉头,但白全不放在心上。
「我问过医生了,听说你还要一阵子才能出院?」
「不要擅自去问。」
「等你回归,我们再当伙伴。」
「我不要。如果要我加入……」
「就要付钱?你还是一样杂碎啊。」
白笑了。却又莫名地露出有点悲伤的表情。
然后低头看著我。
「……明天我会再来。」
「就说我没叫你们来了。」
「那明天见。」
「烦死了。」
白和阳见一起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我半睁著眼睛,看著他们两人离开的方向。
「……」
从白那种表情看来,也许已经从医生口中知道了我伤势的状况。这医生开什么玩笑?擅自把患者的病情泄漏出去,难道不是违法吗?去告他说不定可以要到钱。
白他们回去后,病房内倏地安静下来。我独自在病房里打著响指。
无聊与平安的声响。
怠惰与宁静的声响。
「……」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我朝门口望去,这次站在那儿的是气流季里,她手上拿著水果。今天真的是个很烦的日子。
我看著季里。
「我可没有事情要找巨乳。」
季里笑眯眯地说:「我听说你醒了。要不要我帮你削苹果?」
「你胸前挂的明明是哈密瓜吧?」
「嘻嘻,你可不可以少说几句啊~~?」
季里笑著走进来,擅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嗨,身体还好吗?」
「那当然,就是身体太好才住院的。」
「啊哈哈,既然你这么有精神,应该就不用担心了。倒是这气味是怎么回事?」
季里环顾病房内,问起这件事。
「薯条。」
「咦?」
「是白拿来的。」
「啊~~比起水果,带这种东西来你会比较高兴?」
「也还好。」
「那……」
季里开了口,然后注视著我,眼里闪著水光。
她以火热中却又有些寂寞,像是怜悯的表情看著我。
「……那,怎么做你才会高兴呢?」
季里朝我轻轻伸出手。
我用力抓住她。
「……啊!」
就这么半睁著眼睛瞪著她,问道。
「……你到底想干嘛?」
季里的脸离我很近。近得感受得到彼此呼出来的气。她漂亮得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胸部大得令人火大。
季里正面和我四目相对。
「……今天,学校发了通知。」
「说什么?」
「……说真之介同学……因伤不能上阵,予以退学。」
我眯起眼晴。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白才会有那种反应,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啊?」
「真之介,我问你。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离开以后……你是怎么解决那个发病少女……」
我轻轻推了季里的肩膀一把。
「不要靠近我。」
「啊!」
她又发出这样的惊呼。她震惊地望著我,然后以耳语般的低声说道。
「……在学校里,大家都把水色群青同学当成了杀死那个发病少女的大明星。说真之介受到发病少女攻击,逃脱失败,然后是她救了你。」
「……」
「听说赞助她的企业又变多了,总共多达二十家。」
「是喔?这还真了不起。」
我这么一说,季里就往后挪了几寸,眯起眼睛。
「是啊,很厉害。可是……这是真的吗?」
「……」
「在我看来,凭群青同学的实力,在那种状况下根本无能为力。如果,如果说其实立场正好相反……是你救了她……然后你才因此受了重伤,我……」
我打断她的话。
「如果是这样,你要怎么做?」
「……我,不会原谅她。」
「啥?这是怎样?我跟你又不是这种关系。」
可季里却露出略显悲伤的表情,微微噘起嘴,按住胸口。
「……我、我跟你说。」
「啥?」
「……其实,我对这种事情很不拿手,所以有点不好开口。」
她微微红了脸,咬著嘴唇,显得相当犹豫。
「我、我,这个……」
「……怎么样?」
「也、也许……喜、喜、喜欢上你了……」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半睁著眼睛,看著满脸通红的季里。
「……啊?这次又是什么圈套?」
「这不是圈套!」
「我没兴趣。」
「等等,我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你表白,你这口气也太……」
「没用的,你之前或许也是用这招去拉拢班上同学,但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每个人不是都丢下你跑掉了?」
我嘻皮笑脸地笑她。
季里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嗯……我自认我的手段没那么恶劣……而且,也没有必要……」
「然后呢?」
「……啊啊,可是时机果然太差了点哪。对不起,还是让我收回前言吧。」
「你怎么老是在收回?」
「啊哈哈……没错,就是说啊。对不起,可是,这个,我的心意……」
「就叫你闭嘴了。而且就算你是真心,我也不能接受。老实说,我对那些没营养的你爱我我爱你没兴趣,而且也没空玩这些。」
季里的泪水一瞬间似乎就要掉了下来,可没多久就恢复了平静。
她的情绪收放相当自如,相信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想来她应该受过控制自己情绪的训练,真不知道是哪个组织出身的。
季里笑眯眯地说:「我开玩笑的~~吓到了吗?」
「也不会。」
「这些全都是玩笑。」
「是喔?」
「其实不是玩笑啦。」
「不重要。」
「嗯。就是说啊。对不起。那~~一我明天再来唷。」
「你很吵,别再来了。」
「啊哈哈……那再见啰~~」
她站了起来。
走出病房。
我茫然看著她离开……
「……哼……恋爱、爱情、友情,青春,老爱讲这些有的没有的……这里怎么尽是些闲人?」
我笑著这么说。
真要追根究柢,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谈这些,而且做这些事也没有价值。我救不了妹妹,还很乾脆地杀了发病少女。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去谈什么爱情、恋爱、友情?
而且……
「……」
我掀开被窝,露出病患服的肚子部分。肚子上有缝合的伤痕,但这道伤口不是问题,幸运的是我的内脏也修补成功了。要说问题在哪,就是不知道哪儿的神经伤到了,导致我的右脚动弹不得。
「……嗯。」
我站起来,想下床,试著把脚挪到床外。然而脚却没有反应,就好像这只脚是别人的,又或者像是沉重的铁块。我丑态毕露地从床上滚了下去,撞到了头。
「……」
这就是伪善的代价。无谓高唱正义感的代价。为了救别人而搏命,果然是什么都没在想的杂碎做的事。
「……哈,哈哈。」
我嘻皮笑脸地笑。
「哈哈哈哈哈。」
半睁著眼睛,嘻皮笑脸地笑。
我坐起上身,把背靠到墙上,茫然地独自发笑。
些微的声息从外面传来。看来又有人来了。
「哼,我是有没有这么受欢迎啊?」
我厌烦地自言自语。相信过不了多久,门就会开启。
我来不及回到床上。毕竟我的伤势尚未完全痊愈,做不出这么敏捷的动作。
挂著「谢绝访客」的门慢慢打开。
结果那儿站著一个个子很矮,皮肤很白的金发女。
是水色群青。
她不进来。
「……」
她低著头,一脸很难受、很痛苦的模样,就这样看著坐在地上的我。
「……真、真之介。」
「是呕吐女啊?你来干嘛?」
我称她为呕吐女,她却不生气。就只是为难地看著我、颤抖著开口。
「……我、我……」
她吞吞吐吐。
「什么?」
「……我……我来,看你。」
「啊,是吗?谢谢你。可是我不需要,可以请你回去吗?」
结果她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这、这个……如果你希望这样……我会照做。」
「那请你照做。就这样,再见拜拜。」
我连连挥手。
「……」
但她不动。她一脸想不开的表情,杵在那儿不动。
「干嘛啦?还有什么事?」
「这个……」
「快点。」
「我、我照你说的,跟学校报告说,解决了发病少女是我的功劳。」
「是吗?」
「奖金也是我领得最多。」
「那太好了。有没有让你爸妈还是谁夸奖了你?」
我嘻皮笑脸地问起,但群青看著我,并不回答。不但不回答,还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在那种状况下……在那么糟糕的状况下,你根本没必要救我……」
「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但她不理我,继续发问。
「而、而且,我也完全不懂你把功劳让给我的理由……」
「我不想说话。而且我本来就没义务跟你说话。」
「可、可是!」
群青一边说一边走进病房。
「等一下,不要擅自进来。不然会让病房里都是呕吐物的臭味耶?」
「……」
群青露出想哭的表情,但大概不是因为我提到呕吐的缘故。她看著我的脚。
看著我那只不会动的脚。
看样子她已经知道我的情形了。
她以颤抖的嗓音说:「……听说,你被退学了。」
「是喔?」
「……我打点好医生,才刚从医生口中听到……说你的脚再也不会动了。还说所以、所以,你才会被退学。」
「喔。然后呢?」
说到这里,群青表情一歪,歪成要哭的样子。一双强势而扬起的眼睛,开始累积泪水。眼泪三两下就积满眼眶、流了出来,看来这娘儿们是个超级爱哭鬼。
她哭著注视我。
「都、都……都是我害你……」
但我打断她的话。
「你这个自我中心女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那个决定,不是你害的。」
「可是!」
「而且,进那间学校的时候要签的自负责任誓约书,你不也签了吗?我们明明都答应过在迷宫里不管受伤还是战死,都要自己负责。你为什么哭成这样?这样很难看耶。」
「可是!」
她又要朝我走来。
「别过来!」
我大吼一声。
群青娇小的身体应声颤抖、停下脚步,像只受了惊吓的猫似的。
我嘻皮笑脸,半睁著眼睛和她对望。
「这些全都和你无关,所以请别靠近我。」
「……」
群青泪流满面,以一种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看著我。
强势的眼睛。
怯懦的眼神。
惹人怜爱,却又令人厌烦的怜悯眼神。
「你可不可以出去?」
「……真、真之介。」
「快点。」
「……明、明天我可不可以……也来这……」
「不行。而且我要出院了。」
「咦……这、这不可能。医生说你的伤势没那么容易……」
但我打断她的话。
「是因为有太多不请自来的家伙跑来探望,我才要转院。」
「……啊。」
「啊啊,可是这也不是你害的。毕竟你也知道,我个性那么好,朋友实在太多了嘛~~」
群青不笑。
我不在乎。
我把手伸到床上,撑起上半身。用左脚,站起。右脚不动。
群青的表情又扭曲了。
「你、你会不想见到我,这我也不是不懂……」
「我对你的兴趣倒是没有强到可以产生不想见你这样的感情。」
「可、可是,这个……你救了我一命。」
「嗯嗯~~的确是这样呢。那就付我钱啊,付我救命费,这样就够了。你付完钱也就该忘掉这种没营养又伪善的罪恶感了。」
「我、我……」
「那,我晚点再把户头告诉你,差不多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真之介。」
「就这样,拜拜。」
「真之介!」
群青大吼一声。
我半睁著眼睛正视她。
「……干嘛?」
「……你不要,转院……我不会……不会再来了。」
「……」
「我也会让其他学生不再过来,所以,不要转院……」
「……」
「还有这个……」
「还有啊?」
群青用一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不放的难受表情说。
「……你该骂我的,就好好骂一骂啦。这样太过分了。在这种状况下还对我好,我……我会……」
我听了后笑了笑。
「哈、哈哈,这是怎样?你是说得不到我的责备,就会被罪恶感压得很难受?」
「不、不是……」
「好啊。都是你不好,所以你要付我钱。事情就这么说定……」
「不是这样!我不是要这样……你这样对我,我……会、会对你……」
但我不理她,按下护士铃。护士马上就会来。这间病房是可以享受特殊待遇的政治家会住的个人房,护士立刻就会赶来。
「请问……」
护士从门口探头,看到群青在哭,显得有些尴尬。
「请问,怎么了吗?」
群青赶紧用手擦掉眼泪,挤出强势的表情。她在人前总是拚命虚张声势,不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她和季里不同,没办法立刻掩饰自己的心情,没办法控制情绪。那是一张强势却又怯懦,惹人怜爱的少女面孔。她长长的睫毛还是湿的。
「……什、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不小心按错。我们在忙,你可以退下……」
「你不用退下,是我叫你来的。我要出院,帮我办手续。」
群青看著我。
「等、等一下,我们还没说完……」
「都说完了。老实说,我已经受够被你这种跟踪狂纠缠了。」
「跟踪……你说什么鬼话!?」
「哈哈。」
我半睁著眼睛,嘻皮笑脸地指著群青对护士说。
「我应该说过别让任何人来见我,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是今天的第四个人了。」
护士一脸为难。
「对、对不起……我们已经想办法用上最严密的保全,可还是被渗透……」
「严密,是吧?」
我很清楚,护士所谓的严密保全,只要口袋够深,照样漏洞一堆。由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终究只有这点程度。毕竟连医师都敢那么大嘴巴,把我的伤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群青。
我对护士说:「还有,我今天要出院,帮我办手续。」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这、可是,这必须要有主治医师和『都立吉祥寺高中』的核可……」
「我被学校退学了。主治医师这种东西我才不管。」
我从床边拿起破了洞的制服,披在身上。我没有其他个人物品,所以只转身说了一句。「可以给我拐杖吗?」
「……总、总之没有医师许可,就不能出院……」
「啊啊,那我就将就点先不出院,总之你先去拿拐杖来。」
护士听了点点头,走了出去。
群青见状,似乎有点开心。
「你、你不出院啦?」
「不,我要出院。我才不管什么许可不许可。」
「啊……」
「倒是你,也该回去啦。你总不会是想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养我吧?」
我笑著这么说,但群青正视我,想都不想地回答。
「……如果……你希望的话……」
她的表情是认真的。看来之前迷宫里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么让她愧疚。
「你扛起太多东西了啦,呆~~子。」
「……」
「而且,随著时间过去,你很快就会忘记。」
「……」
「还是说,你是因为觉得你让很多同伴被杀……让同班同学被杀,让我受了治不好的重伤……自己却成了英雄……所以觉得至少得做一件善事,这样才会心安?」
「……」
群青的表情又扭曲得像快哭出来似的。我说中了。她强势、傲慢、责任感强得多余,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
可是……
「你的这种想法是多管闲事。班上同学会死,是因为他们实力不足。我会受伤,是我自己的决定。这中间没有你的责任感介入的余地。」
「可、可是……」
她又热泪盈眶。
我在她那白得可以看见血管的脸颊上厌烦地轻轻一碰。
「水色群青,不要示弱。你不是一个足足有二十家企业赞助的超级巨星吗?那你就应该老神在在,笑著收下金钱、名誉和权势。不要回头。在那间学校,回头就会死。」
「……真、真之介。」
「……等等,唉~~我在说什么啊?你该回去了啦。」
群青抬头看著我。她的表情仍然像是要哭,脸颊有点红。她开口想说话,但我抢先用力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啊好痛!?你、你做什……」
「……我有点累了。伤都还没好,结果就跑来一堆访客。我可以睡了吗?」
「啊、啊……」
「还有,如果你肯回去,明天我就继续待在这间医院。」
这一瞬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真的!?」
「嗯。所以你给我回去。快点。」
「咦、啊、呃……知、知道了──我回去。明天我会再来……所以……」
我坐到床上。我说累是真的,于是挥手赶群青走。
「快点。」
她走到房间外……
「我、我明天还会来……!」
说完关上了门。
而白、阳见,还有季里,也都说过差不多的话。
实在是莫名其妙。我不懂他们讲这种话有什么目的。
这到底是搞什么?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有没有这么闲……?」
我疲惫地又叹了一口气。
病房内恢复宁静。
无机质的空调声。我小小的呼吸声。听得见的声音就只有这些。
而房间里还余下微微一股希望的气味。
这会是群青留下的气味?抑或是季里、白或阳见的气味?
爱情、恋情、友情、情人、朋友、青春、和平、正义、梦想、女生,还有朋友。就是这种甜蜜的气味。
一种抓住我这个脆弱的十七岁少年,诱惑我停下脚步的气味。
对我说不需要再努力了。
对我说可以活得更自由。
我脆弱的心灵,找得到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的藉口、不努力的理由、不往前进的理由。
「……哈、哈哈哈。」
我总是会被抓住脚。
几乎被这种诱惑压垮。
看到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少女欢笑时,就会一瞬间差点输给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没营养的诱惑。
「……」
不,相信所有会去闯迷宫的人,脚都会被这种诱惑给抓住。
我相信,白心里一定怀抱著某种不可告人的黑暗面。
季里也一定暗藏著某种重大的秘密。
群青也是一样。不然没有办法变得那么强。
但他们却总是爱讲什么友情、恋爱、爱情的,为了一些没营养的事情一下哭一下笑,还无谓地绕来找我说话。
可是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现实明明……世界明明这么糟糕透顶啊。」
还是说,难道他们是打算讲一些像是童话的鬼话,说什么追求这些事物就会找到另一种不一样的顽强?
「……我实在奉陪不下去了。」
我又笑了。
半睁著眼睛,笑得嘻皮笑脸……笑得有些落寞。
◆
我拿到拐杖,立刻出了医院。
傍晚。
太阳西斜。
天空红的像血。
宽广的医院停车场里,至少停得下两百辆汽车,但现在却连一辆车都没有。唯一听得见的,就是机车从远方慢慢接近的小小引擎声。
我听过这引擎声。接著是降低速度与换档的声响。没多久,停车场入口出现了一台上头跨坐著一名少女的机车。
一名在制服上披著白袍的少女。
早苗弥生。
十五岁。
在太阁制药有自己的研究室,是我的表妹。早苗在我身前停下机车,拿下安全帽,一头黑色长发甩了出来。
弥生微笑著说:「……哥哥……我看过病历表了。上面说你脚受伤。」
「哼,竟然嘲笑受伤的表哥,你个性很差耶。」
「……我没有觉得高兴。不过这样一来,终于可以让哥哥依靠我了。」
「我不会依靠你。」
「可是哥哥的脚,凭太阁制药……凭我们的本事,一定很快就能治好。」
「……」
「因为我们公司,有很多没释出给外界,自己独占下来的魔法科技……」
「……」
「好了,这次真的要请哥哥跟我一起走了。请上车。我已经在研究室里准备了哥哥的房间……」
我打断她的话。
「我说弥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什么问题呢?」
「你啊。」
「是。」
「……对这次的事情,知道多少?」
说完我瞪著她。
但弥生面不改色。
我继续说:「……迷宫是你们太阁制药去调查的。然后调查团的扫瞄出了差错。说那个迷宫难度很低,只有0.4左右的那份报告书是错的。那个迷宫的等级大概有个20左右,不是吗?」
「对不起。关于这次入侵迷宫的情形,我并不知情……等回到公司,要不要我去问问看?」
但我不理她,继续说道:「可是太阁制药会被只有20级左右的发病少女骗过吗?其实你们早就知道那是怎样的迷宫了吧?」
「这个,哥哥……」
「你们明明知情,却骗了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实验?你们到底在那里搞什么鬼?」
「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但弥生对我这句话并不在意。
「哥哥,请你听我说。那个实验,那个实验是必要的。」
她很乾脆地承认了。
我脑中一瞬间浮现出几具同班同学的尸体。浮现出对我说谢谢而死的,朝日桃花的脸。
而她说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实验。
我眯起眼睛,笑著说:「……你们为了实验需要,就不惜杀人?」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哈哈。」
「因为这一切,对拯救哥哥的妹妹咲来说也都是必要的。」
「……」
我看著弥生。
弥生对我微笑著说:「可是,关于这件事,只要哥哥肯来研究所,我全都会告诉你。所以,还请哥哥务必跟我一起来。」
她朝我伸出手。
「……要是我说不呢?」
弥生回答:「哥哥不用这么防著我的。我很重视哥哥……而且现在公司对哥哥的评价也非常高……这次的迷宫是人造迷宫……我们是强行让朝日桃花发病,然后一直监控里面发生的情形。」
「什么!」
人造迷宫?
强行让她发病?
这丫头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所以,哥哥非常优秀,连20级的迷宫都硬是能处理掉,这点也顺利让公司的人知道……」
如果这一切全都被那些杂碎看在眼里,那我把功劳让给群青,似乎也就没有意义了。
弥生开开心心地说下去:「公司说希望哥哥一定要来,说希望哥哥当公司的专属魔法师,或是研究人员。当然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毕竟我从以前就知道哥哥很厉害了!」
我看著她的脸。
看著她因为表哥得到她所属组织的肯定而开心的脸。
看著她那因为表哥顺利杀死发病少女朝日桃花而开心得不得了的脸。
而她的表情显然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在她存活下来并长大的世界──太阁制药当中,相信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不,无论哪个地方都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国家、社会,都是这样。人体实验是理所当然。为了利益而排挤别人,都是理所当然。
什么爱啦、恋情啦、正义啦,这些小鬼头的鬼话根本不构成任何意义。
「……唉。」
我觉得受够了,叹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我说我还是不能跟你去呢?」
弥生听了后微微一笑。
「不可能的。哥哥已经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哥哥的脚,就是被我动了手脚,把神经阻断的。」
「……啊啊,原来这也是你害的?」
「而且哥哥身上也没带『脑内魔导激发器』吧?因为哥哥被送进医院时,我就偷偷抢走了。」弥生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我的『脑内魔导激发器』。
「要跟能攻略20级迷宫的一流魔法师打实在很危险……但就算哥哥再怎么厉害,要是没有『脑内魔导激发器』,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
「可是,即使是这样,为防万一,我还是请公司的特务魔法师陪我来。」
这时四周忽然充满了杀气。看来这些人是用某种魔法隐身。只见弥生四周出现了八名身穿军服的男性,每个人左耳都挂著『太阁制药制特务二型』的『脑内魔导激发器』。
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魔法师。只要我佩戴著『脑内魔导激发器』,这种货色不管来几个,我都有办法应付。
可现在的我手无寸铁,只是个无能的杂碎。面对做好万全准备的对手,我却连一具耳机都没戴。
「该死。」
我用拐杖撑著往前跨出一大步,然后用左手去抢弥生手上的『脑内魔导激发器』。
但弥生微微一笑,开心地说:「一瞬♪剎那♪剎那的时间♪──加速SWITCH。」
这魔法比我用的版本要慢,相信是另一种比较简易的版本。但她以压倒性快过我血肉之躯的速度,往后退开一步,然后便不再接近。我明明手无寸铁,她却完美、完全地防著我。
面对这样的对手,我已然全无胜算。
我就这么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往前一跌。什么都不能做。
我厌烦地半睁著眼睛,望向天空。
进入视野的天空很红。
太阳西斜,红得像血一样。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没营养的希望。这个世界里,并没有什么爱情、恋情、友情、正义之类温吞的幻想。
「……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只要有一瞬间的松懈,便会结束。
因为想救妹妹的,就只有我一个。因为大家都那么利己、傲慢、独善其身,对别人没有兴趣。
根本就没有什么同伴,没有什么朋友可言。除非我独自扛起一切奋战,不然就绝对救不了妹妹。这件事我早该清楚,却仍然轻而易举地选错了选项。
我极救了群青。
拯救了世界。
因而救不了最重要的事物。
「……真是的,我到底在搞什么?」我以疲惫的嗓音这么说。
我试著将什么也抓不到的手,朝天空伸去。
结果有种锁炼之类的东西缠住了我的手。
「绑住他!」
这群太阁制药的特务魔法师倏地大喊。无数道以魔法形成的锁炼,接二连三缠住我的手臂、脚与脖子。
弥生开口。
「不要动粗!他是我表哥。」
我很想叫她闭嘴,但我依旧选择了沉默。
结束了。
这样一来,就结束了。
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可这时,一个奇妙的嗓音传来。
「……斩忏悔SWITCH。」
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
然后一把巨大的菜刀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轻而易举地斩断了绑住我的锁炼。
「怎、怎么回事!?」
一个有著灰色头发与深红色眼睛的人,出现在这群惊呼的魔法师面前。
是白。
「你们几个,到底在搞什么呀?」
弥生看见白,皱起眉头,对部下下令。
「等等,你们在搞什么!?赶快绑住哥哥!」
这群魔法师启动『脑内魔导激发器』,试图发动攻击魔法。
但几名身穿『都立吉祥寺高中』制服的少年少女,接连出现在这群魔法师面前。
有气流季里。
有夕暗阳见。
有远藤洋介。
有水色群青。
每个人都戴著一般魔法师根本无法使用的特殊『脑内魔导激发器』。面对这几个家伙,相信就算有三十个太阁制药的特务魔法师也无济于事。毕竟出现在这里的,全是些面对充满妖魔鬼怪的迷宫都敢实际搏命入侵的特种笨蛋。
明明是形同陌路。
这些家伙跟我明明形同陌路……
「……你们几个到底……到底是怎样?」
我问了这句话。
我真心觉得不懂。
因为这些家伙的行动,和我所知,我所待的那个阴暗、冰冷,只有现实的世界实在相差太远。
但季里、阳见、洋介、群青,却一脸搞不懂我为什么问这种问题的表情回过头来。
最后白更以一脸「那还用说」的表情说道。
「啥?我们是怎样?……我们当然是把你当同伴啊。」
甚至还讲出这种离谱的话。
「……」
同伴。
同伴。
同伴……
我一瞬间无法言语。在听到这句实在太无法理解、太莫名其妙,小孩子般的玩笑话之后……
「……别,开玩笑了……你们根本吃饱太闲。」
我说话的声音……不由得颤抖。
这让他们全都高兴地笑了。他们开心地笑了。可恶。这些家伙真的很让人火大。
弥生或许是看出状况一口气恶化,开始往后退。
季里说:「……真之介,问你喔,需要去追她吗?」
她已经握著一把用魔法形成的日本刀。刀身颜色和我在迷宫里看见的那把不一样,是一把紫色的刀。大概是另一种魔法。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觉得就算慢慢来也随时都能追上。
我开了口。微微放大音量。
「弥生,放下我的『脑内魔导激发器』再走!不然我们可要去追你唷!」
弥生听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哥哥,只有我才是你的同伴啊。」
「鬼扯。」
「……就这么几个……只不过交到了这么几个朋友,又能怎么样?难道哥哥以为世界会因为这样就改变?这个世界……我和哥哥眼中的这个世界……可曾有过这么善良的光景?」
弥生这么说了。
我眯起眼睛。
她的话很正确。全面性地正确。世界并不是那么光明。如果真那么光明,朝日桃花就不会说我善良,妹妹咲就不会生病。不会有人死,也不会有人哭喊。
然而,即使是这样……
「不管我怎么想,都跟你无关。而且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根本不是你哥哥。」
「……是吗?」
「对。」
「也罢,现在就当作是这样也没关系……」
她轻轻将『脑内魔导激发器』放到地上。
「……今天我就先回去。可是,我不会死心的。」
接著弥生就消失了。这群太阁制药的特务魔法师也消失了。
事情只发生在转眼之间。这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机车倒在地上没人管,不知道晚点会不会派人来拿?
白低头看著失去主人的机车,消去了手上的菜刀,然后转身面向我。
「那,你们是在争执什么?她谁啊?」
我耸耸肩膀。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会什么事都没有?啊,该不会是前女友之类的?」
「不是。」
「可是,她还说什么不会死心……」
「你很啰唆耶。那是我表妹啦。」
结果接著换洋介发话。
「真的假的?你这变态!竟然跟表妹交往……」
季里打断他的话。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这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啊!」
群青也瞪向我。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东西是真的?」
「关于你是个和表妹交往的变态这件事。」
「啥啊?」
我本想反骏,可最后还是做罢。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跟这些家伙扯下去了。
所以我以疲惫的表情对他们说:「啊啊,嗯,对,我们可夸张了,我们两个的关系超猛的,超乱的,要是被学校知道,多半会被退学。」
「你!」
「你!」
季里与群青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最后阳见用拳头在手掌上一槌,说道。
「啊啊,所以真之介同学才会被退学啊~~?」
她一脸正经地这么讲。这娘儿们是怎样?
而且这几个家伙还自顾自地大声聊起来,开始聊些无关紧要、没有意义又没什么内容的闲话。
最后洋介开口。
「对了真之介。」
「你真的是从一开始就一直跟我装熟啊。」
「别在意别在意,那,有个问题我想问你,现在的状况还很紧迫吗?刚刚那些家伙会不会跑回来……」
我摇了摇头。
「不,我想不会。」
面对这么多敢入侵迷宫并且做出成绩的魔法师,相信那帮人应该不至于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形下跑来攻击。
洋介颔首。
「是吗?那,剩下的我们就到那里再聊啰,就是我们讲好的地方。」
「啥?讲好的地方?你在说什么?」
我这么一问,洋介就笑著回答。
「我们去家庭餐厅吧。我已经吃腻医院的饭菜了。」
我立刻反应。
「我不要。」
群青也站在我这边。
「我也不要。」
但白抓住我。
「亏我们救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哼。白,你也未免太爱卖人情了。」
我半睁著眼睛这么抗议,可洋介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没错没错,我们就是爱卖人情。那,我们先走再说吧。今天行程就定为家庭餐厅接卡拉OK啰!」
「我绝对不要!」
我用吼的拒绝。可我一只脚无法动弹,又没有耳机,想抵抗也抵抗不了,只能被两个人拖著走。
「喂喂喂,不会吧……等一下啦。等等,季里,救我!」
没想到季里也开心地笑出声。
「真之介同学,我帮你捡耳机喔。」
说著从我身边走开。
群青也莫名地不回去,踩著沉重的脚步跟来。她还是一样满脸悲伤的表情,看著我被拖著走而不能动弹的右脚。
「……啊,说到这个,群青。」
「……唔?」
「听说我的右脚只是神经被阻隔,可以治好,所以你就别再摆那种脸了吧?我看了就烦。」
「咦?」
群青听了后……
「咦?咦?真的吗!?」
表情迅速转为开朗,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她果然很烦。
而且我接下来还得跟这群烦死人的家伙一起去什么家庭餐厅、卡拉OK之类的。
「真是的,开什么玩笑?」
我被他们拖著走,厌烦地仰天长叹。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夜幕逐渐落下。
云很多。
看不见一颗星星。
可即便见到这样的光景,我仍然莫名地不觉得世界是黑暗的。
这里明明是个腐败、骯脏、无可救药,每个人都被伪善与欺瞒搞得精疲力尽的鬼地方。但我现在,却有些雀跃。
「……」
夜晚多云的天空中,一弯像是在嘻皮笑脸的眉月高挂,在天空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