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锅子和胡萝卜上门来』
「来吃寿喜烧吧!」
5月5日儿童节的这一天,她带着锅子出现,还这么提议。
这天大学也放假,所以我一直睡到快中午。一方面因为被吵醒,所以对于她这毫无来由的提案,心中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根本的一点是,我告诉过她公寓地址吗?我搔了搔刚睡醒的头发,忽然觉得满脑子的思绪要一一找出答案太麻烦。所以,夹杂着哈欠声,我还是让她进了房间。
她头上顶着小锅子脱下凉鞋后,走进房间。搬家到现在,这是第一次让女生进房间。如果是让喜欢的女生进来,肯定会雀跃不已,但现在还处于努力要喜欢上对方的阶段,所以没什么太深的感慨。比起这点,我反而更在意自己一直打哈欠,所以泪珠掉个不停,泪水使得我干涩的眼睛又酸又痛。
我把兼当枕头用的坐垫让给她后,与她面对面而坐。搁在我和她之间的小锅子里装着胡萝卜,她似乎拎着这些东西搭了地下铁过来……怪了,她刚刚不是说要吃寿喜烧?
我探头再确认一次锅子。没错,确实是胡萝卜。三条完整的胡萝卜装在袋子里,一看就知道买来后不曾动过动过。我不会自己下厨,所以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新鲜胡萝卜。认真望着胡萝卜让心情平静下来后,我提出最令人在意的问题:
「为什么是胡萝卜?」
「咦?因为要吃寿喜烧啊。」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看见她如此肯定的态度,我也跟着点点头,甚至还加了一句:「这样啊。」但是,在我们家胡萝卜并没有上场的机会。在学校里也不曾聊过寿喜烧的话题,我不禁变得没自信,但寿喜烧放胡萝卜是正常的吗?
「还要加什么其他东西?啊!我的问题是你们家还会加什么?」
「肉是一定要的,还有洋葱什么的。」
她一边屈指,一边说道,却只说出了两种。剩下三根手指头没派上用场。
「你说的是马铃薯炖肉吧……」
我别过脸嘀咕道。我告诉自己不要过度指正她,况且也可能真的有这样的家庭吧!或许在她居住的地区,这是正常的也不无可能。
「我还可以问其他问题吗?」
「可以啊。」
「为什么突然要吃寿喜烧?」
就算是换成咖哩或姜烧肉,也一样很唐突就是了。
她会不会是识破我正在烦恼「爱上她」的问题,所以故意来搞笑?毕竟她的个性是会用紧绷皮肤来表现「可爱」的那种人,口袋里必须随时准备着笑话。
「因为上个月底上课时有提到寿喜烧的话题。」
「喔,嗯。比我想像中的更平凡。」
「想吃什么东西需要很多理由吗?」
「应该没有吧。」
虽然觉得似乎是很深奥的问题,但我最怕跟人议论这种事情了,我会觉得自己快要发烧。
「问完了吗?」
「还有一个。我有告诉过你我住哪里吗?」
她稍作思考后,没点头也没摇头地回答说:
「我人都能到这里,当然是有听你说过,不是吗?」
她似乎也不记得了。不过,她的推论很正确。很好,我的疑问全解决了。我躺下来准备再睡一顿,但她摇着我的肩膀说:「喂!」她果然不肯让我睡觉。我挺起懒洋洋的身体。
「可是,我们家没有肉哦,也没有洋葱。」
最基本的是,我们家连冰箱都没有。我没有电脑,洗衣机买来也没地方放,所以也没买。说到电器产品,顶多只有电风扇、微波炉,还有因为天线行踪不明而无法收看节目的电视机。对了!还有一台两千圆买来的中古游戏机,但只有两种游戏软体就是了。
顺便再提一下,我们家没有菜刀也没有砧板。不过,这个问题只要向邻居借就能够解决,所以我没有特别说出来。
「附近没有超市吗?」
「嗯~有。」
走出公寓后,左转一直往前走就会看见一家超市。因为更近的地方就有便利商店,所以搬来后我只去过一次。上次去已经是两年前,所以不确定目前还有没有在营业。如果没营业,那也去向邻居……当然不能借了。话说回来,虽说是邻居,但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
「有是有,但那个,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我在思考是谁要出寿喜烧的材料费?」
从她特地带锅子来我家的举动看来,总觉得她在期待着什么。她还准备了胡萝卜,所以就局势上来说,我很可能要负责出「肉钱」。
「也对喔,平均分担就太无趣了。」
拜托,付钱这方面我可没打算追求有趣。她装作没看见我不情愿的样子,看似开心地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我决定在她开口之前,先下手为强。
「我把话先说在前头,不要对我的钱包抱太大的期待喔,因为我的钱包几乎见底了。」
「别担心,我也很穷~」
虽然她很得意地回答,但没有半点值得开心的地方。面对两人都没有钱的事实,我感到不安地提议说:「先来查看看有多少钱吧。」
她也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小钱包,并倒出所有钱。
我也把钱包整个倒过来。尽管已经倒出所有钱,加起来有没有两千圆都不知道。
「……太棒了,有两千圆就够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了。」
我不带抑扬顿挫地说道,并高举双手。她也发出「耶~」的干涩欢呼声。
虽然这和平均分担不一样,但这种模式或许也不错,事后不会留下争议。
同样地,也不会留下钱。这是我第一次花两千圆这么多钱吃午餐。
「对了,你喜欢吃寿喜烧吗?」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顺序颠倒了吧。应该在来之前先打个电话确认才对啊!或许她也不认为自己来到这里会被拒绝吧。
如果只是很正常地回答「喜欢」会显得无趣,所以我夸张地表示肯定说:
「我超喜欢的!」
「那就没问题啦,一起吃吧!」
她直率地点了点头,没理会我刻意张开手臂的动作。我像消气的气球一样缩回手,然后搔了搔鼻头掩饰难为情。原本还没睡醒的脑袋瓜也因此清醒了过来,还感觉得到体温迅速往上攀升,这种血液流通的感觉还不赖。
话说回来,食物真好。只要有「好吃」这个理由,就能够明白说出喜欢。
如此单纯的直线关系让人为之着迷,如果我和她的关系也是如此就好了。
我们决定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其实只要告诉她怎么走,想要迷路都很困难,所以没必要两人一起去买,而我也愿意交出钱包给她。只是,搞不好会有「看见她在超市买了某些东西而忍不住爱上她」的瞬间。她买高丽菜或豆芽菜的模样搞不好会显得很神圣也说不定啊!
对于我这般显然是错误的期待,她当然不知情。
「也要买四季豆吗?」
「为什么?」
对于我的询问,她歪了一下头。嗯,她似乎还是能区分马铃薯炖肉和寿喜烧的差别。认识两年下来应该已经知道她很多事情,但还是有很多我没发现到的侧面。
可是,如果没有从正面看人,就会被认为不老实。
与人交往的拿捏竟是如此困难。
我充满自信地带路,幸好超市还安然存在。超市角落有鲜花区,现在已经摆出母亲节的康乃馨。走近超市,一股腥味,说穿了就是鱼腥味扑鼻而来。没错,我很讨厌这股臭味。
不过,也有好的回忆。参加凭消费金额抽签的活动时,我中了第二奖。
不过,那奖品的非实用性让我忍不住苦笑就是了。
「从以前我就觉得有一件事情很不可思议。」
来到超市前面,她突然这么说。我们一路上都聊着咖哩要放什么肉的话题,应该没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内容才对。
对了,我们今天没有牵手。应该说,只有去大须那天牵过手而已。等哪天我已经爱上她,而且迷恋到不行时,自然就会牵手吧。我觉得除非内心有想要牵手的冲动,否则不应该牵手。
「你有信心回答得出来吗?」
她一边观察我的眼神,一边询问我有没有信心。
「虽然没有,但说来听听吧。」
说实话,不先听过内容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心。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按住胸口说:
「人一生的心跳次数是固定的,我是说听说啦。」
「嗯。」
可能是知识来源的可信度不高,她的语尾显得没自信。不过,还是听她说完好了。
「然后啊,如果跑步就会呼吸急促,心脏也会剧烈跳动,对吧?」
「对啊。」
「那一直在跑步的人,寿命会越来越短吗?」
她用手扶着下巴,做出倾头动作。这算什么问题啊?我有种冷不防被射了一箭的感觉。
这是一个很难立即回答的问题,我稍作思考后,摇摇头说:
「应该不会吧!」
我不曾听说过马拉松选手都很短命。这般补充说明后,她说:「说的也对。」很干脆地接受了我的说法。如此干脆就消除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疑问,这样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动摇了起来,我拿起超市门口的袋装蔬菜又放了回去。心跳确实会加速,但会因此早死吗?她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收回原本按住胸口的手,开始寻找洋葱。
为了避免被识破内心的动摇,我稍微拉开和她的距离,走回去拿了一个堆在自动门旁边的黄色购物篮。拿好购物篮再回去时,我已经镇静许多,她也已经挑好了洋葱,将整袋洋葱放进购物篮。
……看见她手拿洋葱的模样,我没有心跳加速。
「五颗装的啊,再加上胡萝卜,感觉光这样就可以吃饱了。」
不过,不知道这样还叫不叫做寿喜烧就是了。身为杂食性动物的我,并不想认同。
「对了,你可不可以也拿其他蔬菜看看?」
「咦?要吃那么多吗?」
「不是啦,你拿在手上就好,不用放进篮子里。」
要是被店员听到我这样的要求,应该会咋舌吧。「你又开始说莫名其妙的话了。」她一边抓头发,一边嘀咕道。尽管嘴里抱怨,她还是拿起牛蒡。
「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是可以,嗯……下一种。」
她拿起放在较远的盒装番茄。
「红色。」
「当然啊,是番茄啊。」
可是,我的心跳没有加速。感觉就是她手上拿着番茄,如此而已。
「蔬菜果然不行。谢谢,走吧,去下一区。」
我一边笑着敷衍种种事实,一边往前移动。面对我这般无法理解的态度,她受不了地说:「完全搞不懂你。」然后把番茄放回架上。
或许是因为假日,超市里以带着小孩的女性顾客居多。还有,可能是接近午餐时间,特价便当区可看见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生。我探头一看,发现比便利商店的便当便宜得多。虽然距离比较远,但那价位值得考虑老远跑一趟来买。
我们通过熟食区来到了鲜肉区。基于预算考量,我从寿喜烧专用肉当中选了最便宜的一盒。因为还要买饮料,所以在肉类上必须节制一点。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以前母亲的样子,哪怕是便宜十圆、二十圆,做母亲的都会发出犀利目光挑选食材,如果这时小孩子率性地把超过一百圆的零食丢进篮子,母亲应该会很痛苦吧。回忆起过去,我的心情不禁有些低落。
「咦?你选牛肉啊?」
身旁的她感到意外地问道。我不禁停下手边动作看向她,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们家都是放猪肉耶。」
「嗯……」
搞不好我的寿喜烧观念是错的,我不安地想着。
「今天换放牛肉看看吧,偶尔要变化一下口味。」
「嗯……」
虽然她有些无法接受的样子,但还是轻轻点点头。总算是保住了我所熟悉的寿喜烧形式。与此同时,一股好奇也涌上我的心头,不知道她平常会做什么样的料理?
选了牛肉和洋葱后,依照我的喜好买了香菇、豆腐,还有白饭。把饮料也放进篮子里并准备前往收银台的半路上,她停下脚步。排列在鲜鱼区的保丽龙盒子里有虾子,她探头看着虾子。虽然都快被木屑掩盖了,但还是活生生的虾子。因为是以新鲜虾子的名义贩卖,虾子还活着。不过,活虾子怎样了吗?我心想该不会是想吃虾子吧?但问过她后,她又说不是。
「如果是死的,看再多我也不会觉得怎样,但看见还活着,就会觉得很难过。」
「嗯?」
「我会忍不住想,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被带到陌生地方,连饭也没得吃,也没精神。如果换成是我,八成会哭吧……」
或许是说出内心话而感到难为情,她脸上浮现腼腆的笑容。我配合她别过脸看向虾子,我没有像她一样的感性。虽然这点不至于变成爱上她的动机,但能够又多知道一些她的为人,感觉还不赖。虽然帮不上任何忙,但我向虾子鞠了躬。
结帐后离开超市走了一会儿,她像用抢的似地牵起我的手。
「哟?」我仍陷于惊讶情绪之中,她用肩膀撞了上来贴近我。她似乎想要把我当成柱子来依靠。她一边赖在我身上,一边低着头说:
「因为有点难过。」
「嗯……这样啊。」
我没有理由甩开她,所以重新牵好手带着她踏上归途。
如果她就这样一直心情低落下去,吃起饭来一定会变得难吃。虽然我这么担心,但只是杞人忧天。回到公寓时,她的心情已经好转,还绕着锅子雀跃地跳来跳去。我反而担心起她会不会因为反弹力撞到头。
「喔,我知道了,原来你们家吃寿喜烧之前有跳舞的习惯啊!」
「有你的头啦!」
她停止了跳跃的动作。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朝向流理台走去。烹调工作交给她处理,流理台上放着向邻居借来的菜刀和砧板。去借用时,邻居还送了我一句「真好啊,女朋友来找你玩」的挖苦话语。这栋公寓很破旧,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应该是听到女生的声音,邻居才会解读成是女朋友来玩。
不过,这之间有一些误解。此她非彼她(注1:日语中女生的「她」(彼女)另有女朋友之意。),这样的说法很像哲学问答。不过,要否认也很麻烦,更重要的是也没必要向不太亲近的邻居解释我的人际关系。所以,最后我说了句:「抱歉打扰到你了。」
既然已经表示歉意,再厚脸皮一点也没关系吧。于是,我还借了小型瓦斯炉回来。如果少了这样东西,将只会是一锅汤,根本不叫寿喜烧。
把锅子放上小型瓦斯炉后,我跪坐着等待材料送来。
「老妈,可以吃饭了没?」
「快了快了,快好了~」
她还会跟我一搭一唱,看来刚刚的跳跃动作似乎不是强颜欢笑。确认这点后,我安心地乖乖等待。对了,别说是盘子,我连筷子也只有一双,不知道要怎么吃饭?不会是要轮流吃吧?好麻烦啊。
尽管担心筷子不够用,我还是用微波炉加热了白饭。加热完成的同时,她也准备好了。还有,我用汤匙吃就解决了筷子的问题。
在她的主导下,我们开始吃起寿喜烧。首先,我们吃了牛肉。她认为猪肉寿喜烧才是正统吃法,半信半疑地把牛肉送进嘴里,但吞下牛肉后,表情豁然开朗。
「牛肉也很好吃耶!」
「哈哈!我说的没错吧!」
明明不是我被夸奖,却忍不住得意了起来。
「我问你喔!」
「嗯?」
我心想她可能是要我把牛肉让给她,所以一边以最快的速度送进嘴里,一边做出回应。
她一边用筷子夹起洋葱,一边面带笑容询问说:
「你上过酒店吗?」
吞到一半的牛肉卡在我的喉咙里,肉汁差点就要从鼻子喷出来。
「怎么突然提这问题?」
「没有啊,感觉上酒店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是、是吗?」
印象中酒店是挺金碧辉煌又气派的感觉。可是,那种地方女生会想要去吗?
「所以,你去过吗?」
「怎么可能。我哪来那么多钱。」
如果是高中时期,我就上过酒店,只不过是在游戏世界里。酒店可不是两千圆就消费得起的地方。而且,我听说坐台小姐里非专业的女生占大多数,所以应该只有男生上那种地方才能够色眯眯地饮酒作欢。
「如果是你,应该要去牛郎店吧?」
「牛郎啊……是吗?」
她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想像得出来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对了,这件事有什么理由吗?」
「这件事?理由?」
她一边把胡萝卜放进锅里,一边倾头问道。
「就是说要吃寿喜烧这件事啊。我在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虽然我本身就是那种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但看见别人有这种举动,就会很想知道理由而无法镇静。例如看小说或漫画时,如果发现书中动机或言行有矛盾,就会觉得没趣。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说:
「你老是想要知道理由。」
这是一句会让人震撼到身体整个歪曲倾斜的话。
我有种被人挖出本质,彷佛有不明物体在胃部深处窜来窜去的感觉。
「有吗?我平常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嗯。」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我试着回想自己平常的言行举止。
然而,她没有给我时间回想,开口问说:
「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才行吗?」
「没办法,个性使然。」
所以,我才会寻找着该如何爱上她,做这种无稽荒唐的事。
聊着聊着,胡萝卜刚好煮熟了。我听她的话咬了一口胡萝卜,淡淡的青涩味道随之裹住舌尖。除了在学校餐厅吃咖哩饭之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吃过胡萝卜了。听说我小时候很喜欢直接生吃胡萝卜,我的绰号就是小兔子。
「我肚子很饿,又很无聊,还有想要找你吃饭。」
她一边竖起三根手指头,一边像在对我说教似地描述动机。
「是不是?现在有多达三种理由,所以你能接受了吧?」
看见她身体往前倾一副得意的模样,我也只能笑了。
「……是啊,谢啦。」
虽然觉得最后一点不算动机,但我决定接受她的理由。
我一口接着一口吃下胡萝卜,她则是一直夹肉。如此不合理的状况之中,我在内心发问:
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一心一意且毫无条件地肯定爱意吗?
五月『很久很久了』
我痛恨上大学不用换室内拖鞋,因为不用换室内拖鞋,就不会有鞋柜。如果有鞋柜,我还可以保持轻松的心情写几封情书给她。我当然没有她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她的电子信箱。不过,就某方面来说,不知道也好。
如果知道联络方式,我一定会找理由寄电子邮件给她,并询问可不可打电话给她,最后造成她的困扰。尽管自知会这样做,肯定是因为自己太恶心,但我不得不承认就算真的演变成那样,我一定也不会反省。说穿了,我只是做出了理性的伪装而已,我只是想让她认为我是一个明白事理的正常人。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啊……只有时光会流逝,升上四年级,然后毕业。到时我会在不曾和她说过半句话的情况下,就此与她永世离别。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有人这么问我,我当然否定。
我没打算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不想后悔。
为了不后悔,这两年我不断累积勇气,终于要在今天好好发挥。我打算向一起在教室里的她搭话。现在就进行。
现在的状况极度理想,这间教室只有我和她而已,我们都来得太早了。我的话是因为期待可能会发生像此刻这种状况,所以每星期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到教室。这星期终于实现愿望了。
我做过无数次推演和幻想,在梦里也实践过无数次。从她抵达教室的那一刻开始,我的脚跟和托着腮的手臂便不停颤抖。一个没留意,眼睛也不小心使力过度,阻碍了眨眼动作。揉了揉好几次干涩的眼睛后,我的小腿先撞上长桌的桌脚,然后动作僵硬地站起来。因为她面向前方,所以还没发现我站起来。我一边行径诡异地做着伸展动作和打哈欠,一边激励吓得不敢动的双脚前进。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不敢靠近她。
因为不能没事突然向她搭话,所以我也准备好了藉口。我想要向她借另一堂选修课的讲义来影印。我打算以这点切入话题。
『同学,你也有修文学论吧?我上次翘了课,讲义可不可以借给我影印一下?』
我已经不记得向脑海中想像的她搭话过多少次。至于想像中的她会如何对我展露笑脸,我则是把她对其他男生展露的笑脸直接拿来套用。她会对我展露什么样的笑脸,我根本无从得知。我的举动就跟把偶像照片拿来做成合成照片没两样,自我厌恶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蔓延开来。我要抹去自我厌恶感,往前迈进一步!
我绕了一圈移动到能够站在她旁边的位置后,迅速探出身子。
在我把头往前倾的那一刻,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大部分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
「同、同学。」
我的姿势变得像往前摔倒一样,话也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
我抱着想逃跑的心情观察她的反应。
突然被人搭话,她明显表现出疑惑的表情,也没回应说「什么事?」,只是露出困惑目光看着我。她的眼神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友善情绪。
光是被这样的目光捕捉到,整个世界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以妄想塑形巩固、令我感觉舒适的理想羽翼,开始慢慢融化消失。
「讲义,那个……其他课,你有修……吧?然后,我是说,讲义。那个……如果你有,可不可以,借我,影印一下?」
为了说得流利,我事前练习过无数次,但成果完全无法发挥出来。我的眼神剧烈地四处飘移,右手抓了左肩好几次,脚跟还踢着地板,脸颊如火烧般灼热。
「啊!文学论。我是说,文学论。」
我说话不小心破音,但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因为我而卡在喉咙里,气氛随之变得更加尴尬。没救了,快闪人吧。不,已经太迟了,来不及撤退了。内心的两种声音无论听从哪一种,都只会看见失败在前方等着我。
「我没有带其他天的课的讲义来。」
她语调生硬地拒绝了我。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当然不可能带其他天的讲义。只是,在我的想像中,她总是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笑容对我说「好啊」。
「啊,说、说的,也对喔。那、那、谢谢……嘿、嘿。」
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片空白的脑袋想出来的话语缺乏精彩度,只带给了她粗糙又不舒服的质感。我踉踉跄跄地快步离开她身边,回到座位上后,我一边托腮伪装成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一边在内心哀嚎。流动的血液逐渐变得混浊不清。
失败了!心脏因为负面原因而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眼睛四周迅速变得干涩,有种想要搔抓额头的感觉。太凄惨了!没有什么比此刻更狼狈、更无法挽救了。每想一次,都会有一股冲动想要撕裂自己的脸。眼前像在发光似地反覆变白,我已经伪装不下去了,整颗头从原本托着腮的掌心,崩溃滑落至桌面,下巴剧烈撞上桌面后,抱住了头。
我全面暴露出自己缺乏经验,撕碎了幻想中的美好世界。只有唯一有经验的「谢谢」说得很流利,但这点把伤口刺得更深。拜托谁来帮我把时间调回去!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要抱着这样的记忆一直活下去,就如同已经死去,简直就是要我活在地狱里。
为什么我非得要尝到这般滋味?
我不过是喜欢她而已啊。我只是想把喜欢她的心情传达出去而已。但是,为了达成目的,我必须绕上很远很远的路,而我才踏出第一步就跌倒了,甚至要重新站起来都很困难。
今天,她的目光确实捕捉到我了。她的眼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映出我的身影。然而,光是想像她的目光会如何评价我,就足以让人难过落泪。
这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最高境界的失败。
彷佛遭到暴风雨侵袭,真心话脱口而出。
我一边像是要压垮椅背似地发出嘎吱声响,一边朝向天花板吐出:
「好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