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河堤坝,被踩踏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上,到处挺立着树木。从现在开始到夏季,它们将伸展青翠繁茂的臂膀,给人们提供凉爽宜人的树荫。
在城郊的堤坝下,有一户小屋,屋子四周用玫瑰花树当篱笆围了起来,木质结构的平房显得朴实无华,小院里绿意盎然,木屋好像要被茂密的草丛及玫瑰花树的篱笆吞噬掉一样。在篱笆间,有一顶旧草帽时隐时现。最后,在篱笆的缺口处,窸窸窣窣地走出来一个大块头男人,体型像个不倒翁,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白衬衫下配一条茶色的裤子,戴着一顶旧草帽。身上的那只学生包,原本的白色如今已变成灰色,破旧不堪,背带搭在他的双肩上,包则垂挂在胸前,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溜圆的眼睛上两道粗粗的眉毛。这位男子到底多大岁数啊?看到他后人们一定会禁不住暗自思忖吧。他的脸看上去既似上了年纪的哲学家,又似摆脱了烦恼的圣人。
这个男人肉体上虽已有四十岁,但在精神上却只有七岁,大家都叫他“阿贤”。当他父亲发现他的智力只及七岁以后,便不再回家,最终撒手人寰。现在阿贤和他教插花及西式裁剪的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母亲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好像一天天地在恶化。照顾生活拮据居民的民生委员,在他孩提时代就来过家里几次。当时他的个头就比人家大出一圈,一边呜呜地哭叫,一边还挥舞着手臂,所以后来民生委员也就望而却步不再来了。但他现在过得相当幸福,他喜欢干净,热衷于洗衣服和大扫除,生活能力远远超过这一带只洗过自己头发的女孩们,而且他有才华,从此刻开始,他要出门去工作了。
阿贤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形成篱笆的玫瑰花蕾。在让花卉开出鲜艳花朵这方面,他具有过人的绝招,从现在到初夏,他要让那不断绽放的艳丽玫瑰呈拱桥形来装点他简陋的屋子。阿贤费劲地移动着他那沉重的身躯,朝着堤坝上的那棵老榆树走去。然后,他要造访市内的几户人家,帮忙修剪他们庭院里的草木。信步而行的过程中,应该拾掇的庭院会向他发出召唤,他便随召而至。深知阿贤手艺的人家,看到他自说自话地走进来,便任凭他在花园里窸窸窣窣地调弄。这些人会在日后到他的家中拜访,朝着三番五次低头行礼的母亲,悄悄地递上一些金钱或有价物品。
榆树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浓,阳光在渐渐变强,阿贤走入榆树的阴影里松了一口气后,便轻轻地触摸起嵌入草丛中的大石头,宛如医生叩诊一般温柔地上下抚摸,嗵嗵地拍拍石头的顶端。
“眼睛。”
他像要弄清楚什么似的嘀咕着,手慢慢地移向了石头的旁边,又用手指弹了弹。
“耳朵。”
嘟嘟嘟,摩托车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来邮件喽。”
一阵爽朗的声音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探头寻查自家的邮箱。
“邮件,邮件。”
他模仿着邮递员的样子,把自家的邮件投入别人家的邮箱。到后来,大家都会偷偷地把东西送还回来。阿贤像是不记得自己此刻正在触摸石头似的,摇摇晃晃地朝堤坝上面走去。
☆
“你们又要搞什么奇怪的举动了吧。”
西泽久子推着自行车,表情自信地说着,她下巴微微上抬,斜着往下看人。
“别摆出这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啊,我不也是受害者,久子不是也了解弘范的性格嘛。”
美野里抬头看了一眼久子,整了整沉甸甸的纸袋子,里面装着从二高回收完毕的调查问卷。
例会后的第二天,放学后。
万里无云的晴空,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夏天,微风使制服上红色的披肩飘拂,同时也卸下了肩头的紧张。这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傍晚。
两个女孩悠然自得地走在如月大桥上面。
在宽阔的蜿蜒而去的红河的远方,好容易绽开的山樱,用它那美丽而朦胧的色彩勾画出柔和的远山棱线,浮现在清澈的空中。围绕着谷津的山脉,没有陡峭险峻的,始终都透露出柔和恬静的情趣,要是说是环境造就人的话,这种柔和安详不正反映了谷津这个城市以及这里人们的性格吗?美野里每年到了春天都要这么强调,一旦涉及到这个话题,久子的反应也总是一样的——不屑一顾地哼着鼻子说“是吗”。久子住在一座邻近谷津的城市,要骑二十多分钟的自行车来学校,她家原是福岛那边的人,不是所谓的“谷津人”。
“我呀,一直以为那个谣言是你们‘地历研’的人瞎编乱造后散布的。”
“才不是呢。哎呀好重,久子,把它放到自行车上吧。”
“不行,要是放上这么重的东西,会破坏平衡的,我的车子可是很娇贵的哟。”
久子推的自行车,是辆擦得油光锃亮的黑色旅行用自行车。她竟敢就这么穿着水手服式的女生制服飞车来学校。刚进学校的时候,骑车来去的时候还换上一套运动服,过了两个月,便开始觉得费事,就直接穿着制服蹬车来回了。周围的学生们都担心,裙子是否会妨碍骑车,内裤会不会被人家看到?但她本人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无所谓了。”
久子硬式网球的功夫在县里也能排得进前八,她是个体育样样在行,学习成绩又好的行动派。和懒得出门,喜欢把腿伸进被炉里取暖发呆的美野里正相反。端正的容姿,苗条的高个,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给人以成熟的感觉。毫不留恋地将长发推剪成了一头短发,这也使她看上去大于实际年龄。高中毕业后最先要做的事情是戴穿孔耳环。
目前,为了要实现“在东京当一名干劲十足的职业妇女”的计划,久子升到二年级后,每周一次,从课外活动组早退出来,去学习英语和英文打字,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天方能这样和美野里一同离校。
美野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久子那样说出“想早点去东京”或“真讨厌这样的乡下”一般的话,在教室里面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在心里提心吊胆地嘀咕着“真敢说出这样狂妄自大的话呀”,一边四下张望,担心“有没有被别人听到啊”。人家常说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其实只是个意志薄弱又怕招惹麻烦的人呀,美野里在和久子一起回家的这天,心里暗自叹息着。
过了如月大桥,再穿过公路的大交叉口,就进入了市中心。
在红绿灯旁边有间名叫“松风屋”的日式点心店,在店外摆放的折叠矮桌上,坐着两位藤之丘的女生,她们正舔着冰淇淋。在这个时间点,在这条街上,总是充满了归家途中的高中生,夹在荞麦面馆和电器店之间的卖“大判烧※”的小店以及甜味茶室里面,能够零星地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将水溶面粉灌人圆形铜制的容器中烧制出来的饼,其中有豆馅。也被称为“今川烧”。)
在这个狭小的城市里,一出门没走上几步就能立刻碰到熟人,某某人在什么店里买了什么样的东西,和谁在一起走路,肯定会被其他人看到。要是有人在街上悠闲自在地幽会,不一会儿工夫,这事儿就会传遍街头巷尾。城里缺乏娱乐,适合高中生游玩的场所数量非常有限,在谷津市区住着的学生必须经常畏首畏尾,因为街上有很多熟人,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叫住,或被别人看到自己在干什么后跑去告诉家长。特别是刚刚开始交往的天真烂漫的一对儿,非常害怕遭遇到最悲惨的结局,那就是转瞬间他们的交往就被双方的父母和亲戚所共知,而使两人感到难为情变得尴尬。想避人耳目的年轻情侣们,个个都为寻觅合适的约会场所而大伤脑筋。
“喂,久子,去‘露易丝’怎么样?好长时间没去那里了。我想喝那里的牛奶茶,顺便也帮我统计一下问卷吧。”
美野里换了一个手拿纸袋。
“嗯,好呀,正冈好吗?”
久子敏捷地避开了街道上种植的柳树的枝条,点了点头。
到“露易丝”,要一直走完这条街,穿过谷津的政府机关街道,“露易丝”就坐落于街道的另一端,虽这么说,慢慢悠悠地走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那里是老牌造酒公司的领地,不再使用的酒窖以低廉的价格被借给了市民们,“露易丝”也是其中之一,在酒厂的最里边,位于离河最近的仓库二楼。白天是爵士茶屋,晚上是小酒店,在这一带它算是一家奇特的店。
“美野里,你不是讨厌那家店吗?”
“没有的事。”
“可到现在为止,还没见你邀请我去过那里,不是吗?”
“喜欢是喜欢,可那里呀,是死气沉沉的文学少年们聚集的地方。”
美野里露出不悦的神色,对于“露易丝”,实际上有让她内心产生忸怩的东西。在进入高中以前,她对“露易丝”暗暗地抱有憧憬之情,因为进出此店的高中生都明显地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也就是说——阅读看似深奥的书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智慧的事情,似乎很有教养。那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有文化的”高中生形象。当时美野里心里曾经渴望过,要是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话,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在这里,也让她看到了变成其他生物般的男学生:弘范他们原本应该和自己一样,读同样的课本,看同样的电视节目,翻阅同样的漫画书。可不知从何时起,从他们嘴里,冒出了自己从未听说过的文学家呀哲学家等人的名字。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变成了嘴巴上叼着香烟的男人,变成了用玩世不恭的眼神看人的男人,变成了嘴角上都泛了白沫还没完没了地与别人继续争论的男人了。看到弘范立刻成为“露易丝”的常客,并与高年级学生互相争论,美野里受到了震撼,因为两人中学的成绩不相上下,是传阅同样的书本成长起来的。
升入高中之后,美野里进过几次“露易丝”,但由于适应不了“辩论动物”的少年们,留给她的记忆总是形单影只,于是带着灰心丧气的心情,她远离了“露易丝”。
“是呀,那里到处都是些看了就想吐的家伙。”
“久子,别这么说好吗?”
若叫久子说,常聚在“露易丝”里的都只是些在舔自己手的家伙,她读了现代国语教科书中的《暗夜行路》和《舞姬》后,也不屑地说道:“全都是些让人作呕的浑蛋男人呀。”美野里还会说“那是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苦恼……”什么的话,但立刻会遭到久子无情的嘲笑:“有呀有呀,这样的家伙,当他们沉浸在自私自利的自我怜悯中的时候,便接二连三地使周围的人也变得不幸起来。哎呀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这个世上,情绪不稳定的男人也是最让人讨厌的一种东西哟。”她把话说得这么死绝,美野里也就无言以对了。
“可是,文学青年里,不是也有像久子你喜欢的正冈那种类型的人吗?”
“没错,不过,正冈是大人,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真有魅力呀。他真是惹人疼爱,我呀,非常能够理解,为什么像利子那样稳重的女孩会喜欢正冈。”
在她们说东侃西的时候,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露易丝”,久子捷足先登地踏上了狭窄的楼梯。站在黑色的木门前,可以看到门上有一双破旧的皮鞋,恰如右脚迈出半步的样子,鞋底被钉子钉死了,鞋子下方,雕刻着小字“露易丝”的金属牌镶嵌在门板里。久子盯了那双皮鞋一小会儿后,推开了门。
过去一进门,大都是厚重的音响声扑面而来,但今天却飘荡着比较轻快的钢琴三重奏的蓝调旋律,和外面蔚蓝的晴空形成鲜明对比,店内让人感到相当昏暗。是否在这么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到这样洞穴般的茶室来的客人异常少见呢,宽阔的店内只有两个客人,一位一高的学生坐在靠里的桌子旁,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书。那本好像是店里的藏书,封面已经破烂不堪,另一位像是旁边个体经营的老板,是个刚步入老年的大腹便便的男子,桌上放着还未喝过一口的冰咖啡,双手交叉着在打盹。
“露易丝”的店主正冈——正冈真源,一个粗胖的矮个子,孤零零地坐在柜台旁圆形木椅子上,那是他的专座,像是从几年以前他就坐在那里一样,边抽着香烟边削着土豆皮。
他曾在神户做过调酒师,在东京的商社当过公司职员,在京都的大学里学过西洋哲学,在全日寄宿制的时期,他就读于长筱高中,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看他的姓名就能立刻明白,好像原本是盛冈某大寺庙的大和尚的次子,长筱毕业后经过十五年,回到谷津,开了这家“露易丝”。很长时间,这家店都被当地人认为是家形迹可疑的店而被敬而远之。可是,“令人作呕般”的当地高中生们都喜欢他。
“你好!正冈,请来两杯奶茶。”
“好嘞,好久不见。真稀罕,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我这里。”
真源把放土豆的钵子放在柜台上,一边用惯有的嘟嘟囔囔的声音说着什么,让人感觉吃不准是否在对谁说话,一边把奶锅放到火上。
“啊,好重呀。”
美野里从纸袋里取出一捆捆日本稻草纸,那就是在弘范的强制命令下匆忙开始的“五月十七日谣传”的追踪调查。首先就是这个调查问卷,先到四所高中的老师办公室里面再三请求,希望利用早上生活会的时间,以四校全体学生为对象进行问卷调查。不知所措的老师们,不知是否是看在“地历研”名头的分上,轻易地同意了这突如其来的申请,真是出人意料。在一高和长筱,靠着弘范等人的政治力量,调查顺利进行,而在二高和藤之丘,只要说一句“这是在一高和长筱也同时进行的调查”,就能够产生决定性的效果。加上这个谣言还没有完全消逝,学生们的关心程度还相当高,调查问卷的回收率似乎相当不错。
“对了,让我看一下久子写的问卷。”
美野里开始哗啦哗啦地翻找起自己班级的那摞问卷,取出了久子写的调查问卷。
西泽久子的答案是:
“1、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附近的面包店。2、五月十七日,叫远藤的孩子要遭到不幸。3、一高的二年级学生。潮见忠彦。4、美野里。5、五月三十一日,远藤被外星人带走。外星人住在如月山上。UFO在一高的操场上降临。6、现在不会有外星人吧。7、因为有闲工夫。”
“美野里小姐,在店里摊开那么多纸张,要干什么呀?”
真源端着牛奶茶走了过来,他好像觉得寂寞似的,给自己也准备了杯奶茶,他在散乱的调查问卷中抽出一张,开始看起来。
“哈哈,顺便让我正冈也填一份吧,我不是也听说了这个谣言了嘛。”
美野里取出空白的调查问卷和圆珠笔放在真源的面前。
“哎呀,这个谣言呀……”
真源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他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胡子,聚精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纸上填写起来。
人们在书写文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会让旁人感到他们的魅力,可能是当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写文章的手上时,在一瞬间会卸下平时的戒备心理,散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美野里和久子边喝着奶茶,边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盯着真源书写的动作,可是没过多久,她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正冈写字时用的劲儿可真大呀。”
“说不定,字写得非常差劲?”
“还真让你们说对了……”
真冈一边写,一边满不在乎地哝哝叨叨地说开了:
“来到谷津,那还是刚刚和利子交往的时候呀,曾经在夏天孤身一人到北海道旅行,写了明信片寄回来,你们猜一猜,当利子的母亲看到明信片后说了什么?‘利子,你学校里面的孩子给你写明信片喽。’”
啊哈哈哈,美野里和久子捧腹大笑起来。真源的夫人利子女士是谷津小学校的老师。事实上,真源的字写得东倒西歪,像刚学会写字不久的孩子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来写。
在真源的调查问卷上,他是这么回答的:
“1、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二)下午三点左右,在店里。2、五月十七日,在如月山上会发生有趣的事情。3、长筱二年级学生。偶尔来店里的家伙,不记得此人名字。4、第二天以后,来店里的高中生们都在谈论那个话题,回家后告诉利子。利子对此一无所知,据说在街上、在小学校里,都没出现此类话题。5、有很多种,但是已经记不起具体的细节了。6、奇怪的谣言很流行呀。高中生也蓄积了很多紧张和疲劳呀。7、开端一定是由什么无聊的事情引起的。”
“嘿,正冈在我们中间是知道的最早的呀。这位告诉你这事儿的长筱的学生,要是再来你这里的话,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嗯,我想我能认出来。要是你们查清了这个谣传的出处,也别忘了告诉我哟。一定是非常不值一提的开端,以前呀,在某地流行过的‘银行要倒闭’的谣言,听了这谣言,大家都发了疯一般蜂拥到那家银行,要把他们的储蓄都取出来,引起了很大骚乱呀。后来顺藤摸瓜调查那个谣传的出处,原来是某人坐在电车里,听着对面坐着的人在议论,当听到‘最近不太景气,就是银行也可能面临危险’、‘比方说某某银行就很难说’以后,就开始不安地如坐针毡起来,据说那次恐慌的导火线,就是从那个人取出了自己的存款开始的。”
“哎呀,好可怕啊。”
美野里看到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调查问卷,在开始统计前似乎脑袋就大了起来,于是便分扎起这些纸张,推放到自己的旁边,专心于闲聊了。
“本来嘛,高中都集中在那座如月山上就不是件好事,好像要把年轻人单独隔离起来一样。所以,这种莫名其妙的谣言能在那里被孕育,然后变成火星蹦跳出来。”
这场景极其罕见——真源一直低着头,嘟嘟哝哝地发表着自己的长篇大论。平时,他都用少到不能再少的关键词来与人交流。
他那张娃娃脸上,要是不留胡子,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他不怎么眨眼睛,总不知他的视线落在什么地方,这张脸总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美野里过去就有这种感觉,就算坐在他身边,也会让人感到好像有一层薄膜附在他的外表上。自己很亲热地想和他搭话,可是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喂,正冈,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要回谷津?为什么决定在这里开店?要留在盛冈的话,不是又有大量的客源,又有那么多你认识的朋友吗?”
久子突然问道,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真源身上。
“你没想过吧,要是有很多熟人的话,不是反倒不容易办事了嘛。要是我,也不愿意在谁都认识的地方开店做生意哟。”
美野里非常单纯地回答。
久子唰地瞪了美野里一眼。
“我呀,每天从早到晚在谷津穿街走巷,这个地方乍看上去无拘无束,温情可人,其实这个城市像一只果子狸在装睡。怎么说呢,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上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让我感到它是在一声不响地窥伺着什么东西似的。我去过别的地方,都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那里都是些形同所见的乡下城市,但谷津却不同。然而本地人肯定不明白。正冈,你到这里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这里的气氛和其他的乡下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久子直白的说话方式让美野里有点吃惊,没有料到久子会凭借和真源同是外地人这一事实,把他拉到同一战壕里。
“嗯……”
真源喽吱喽吱地抓着背。
“可是,东北的地方城市大都是这样的啊,谷津是北边通往日本海沿岸的交通要塞,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谷津’这个地名原本是‘湿地’的意思,但实际上这里拥有很多的优质涌泉,是个相当富足的农村呀,因为有老天爷的恩惠,生活殷实富裕,茶道等活动曾经很盛行。所以,从人口比例这个角度来说,老字号的日式点心店也非常多,在地板里安上煮茶的火炉的人家也占了很大的比例。——哎呀,交通要冲之地,那就意味着这里会有很多中央权力‘失落的东西’。日本这个国家,特别是这样的乡下,会有人装睡啊、装死啊什么的,这能给自己带来很多的好处哟。”
“说什么呀,你的回答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我问你为什么来谷津。你没到谷津之前不是不认识利子女士嘛。在这里定居,甚至还在这里开店做生意,对于正冈你来说,一定是感到了谷津的某种魅力吧。”
“不,那个,哎呀,刚才看了调查问卷,就有点犹豫。正如我自己所写的那样,确实首先是从那个长筱的学生那里听到谣言的。但是,总觉得在更早以前,在什么地方也听过这样的说法。”
真源改换话题的水平真是笨拙而生硬。久子刹那间明显地露出不快的神情,但脸上又立即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她到底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在什么地方?是最近吗?”
美野里生怕久子会发起脾气,心头一阵慌乱之后,忙迎合上真源的话题。
“唔,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谁呢?”
“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琢磨呢。”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努力回忆一下吧,是在店里?从客人那里听说的?”
“唔,好像在店里又好像不是…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呀?”
真源双手一直交叉在胸前,歪着脖子。
“美野里,我先走一步了,正冈,谢谢你的奶茶。”
久子看了看手表后,把零钱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哦,那明天见喽。”
美野里抬头看着久子,只是挥了挥手。这就是美野里和久子的做派。遇到这种情形,不必特别在意对方的感受,要不一起回去或挽留对方,要不就地告别。有些女孩子喜欢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即使是在不想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待在一起——美野里和久子称之为“藤之丘流派”,照她们俩的话来说,这是万万不能效仿的。话虽这么说,可毕竟是十多岁的女孩们,如果两人又是密友的话,实际上操作起来非常困难。然而,她们两人在这一点上看法却是一致的,而且做得很好。这也许是她们虽然兴趣和性格完全不同,但是非常合得来的原因之一吧。
久子轻快地跑下楼梯,出了店门,傍晚的风还是有点冷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即便这样,和“露易丝”的店内相比,天色还是相当明亮的。久子的心中充满了空荡荡的释放感,茫茫然的现实世界在眼前扩展,电灯柱每隔几米就规规矩矩地站上一根,电线像吉他的弦一样拉挂着,电灯柱上贴着牙科诊所及美容院的拙劣粗体字广告。要是在黄昏的暮色中,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些东西的话,无法形容的无情、愤怒、焦虑,总会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由于这些感情会突然袭来,而且不可抑制,所以她的行动总是会在一刹那间被停止。
什么都没有,在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地方,我不会是在无谓地浪费着时间吧?要是在更加不同的地方开始自己人生的话,不是更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吗?
汽车匆忙的刹车声,抽着香烟踏上归途的公司职员,在肉店里购买碎肉块的家庭主妇,非常笨拙地跳着绳的少女,他们回家后到底都做些什么?到底都说些什么?为了什么生活在这个地方呀?
将视线转向那盏凄凉的水银灯,经过短暂的颤抖之后,它点亮了。一片蔚蓝色在电线杆上面的天穹里延展开去,地平线那端的红色开始一点点地挤压进来。
久子背稳书包,跨上自行车。
就在这一刻,她注意到有个人站在黄昏里,在街边上,被笼罩在微微的暮色中。是一个少年站立在那里,正抬头看着“露易丝”的小窗口。
长筱的制服。没见过这人呀,几年级的学生?他的样子非常镇定自若。
久子一面踏起自行车,一面偷偷窥瞧少年的脸庞。自行车在少年的咫尺跟前驰过,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特写,接下来的瞬间,少年的身影立马变小了,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他那干巴巴的表情深深烙在了久子的脑海里。
按照规格排列的白色道路护栏冷淡而无味,昏暗的公路上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线条,像是永无止境绵延下去一般。前面跑着一辆轻便客货两用汽车,道路的两旁横七竖八地丢弃着汽油桶和废车,为什么这里是这么丑陋的风景呀?久子想要甩掉已在胸中蔓延开来的焦躁及压迫感,把力气都贯注到了自己的双腿上。啊,啊,想快点离开这里。想把自己现在的感受说出来,对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倾诉!对感觉更加好的,值得尊敬的某个人倾诉!讨厌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在什么也不能选择的地方生活。
刚才在美野里面前,把埋藏在自己心底里的对谷津的反感一股脑儿倾泻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这一举动,久子感到有点后悔。美野里是个彻头彻尾的谷津“内部”的孩子,她脑瓜好使,又很可爱,相对于本地的女孩子来说,她具有相当新颖别致的思维方式,可是这么一个女孩,竟能沉湎于这个狭窄的世界,并感到满足,这使得久子百思不得其解。忘不了刚才那一幕——对于自己的发言,美野里流露出略受刺激的表情。咳,原本就没打算要说那种事情的呀。
久子在谷津生活到一定时期后,会像染上毒瘾却找不到毒品那样,慢慢地变得焦躁不安,失去控制。特别是到了黄昏时段,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安的念头:“一定得刻不容缓地离开这个地方。”这是由于在谷津觉得自己是外地人而引发的孤独感导致的吗?还是谷津这座城市自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导致的呢?还只是由于自己讨厌乡村的缘故?连久子自己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答案。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乡村,想到别的地方去,到人山人海的地方去,自己混迹于其中,成为一个隐匿人的同时,还想被其中的某些了不起的人物挖掘发现。
渐渐地远离了华灯初上的谷津市,不知为什么,久子离开谷津越远,心里越能产生深深的安全感。